晴朗的午后——
已近初夏的阳光,照在街道干燥的泥土上,闪烁出耀眼光芒。攀爬在木造房舍上的藤蔓、从二楼窗边垂下的红色天竺葵,也在阳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
静谧而舒适的午后。
位于村中一角的小邮局,门缓缓打开,身着圣玛格丽特学园制服的小个儿东方少年走了出来,规矩地重新戴好学生帽,抬头挺胸向前走。
手中握着一个看似以国际邮递送来的四方形小包裹。
位于邮局对面的小花店,一个穿着同样的制服、身材高挑的少女跑了出来。金色短发搭配上非常活泼的表情——
少女一找到少年——久城一弥,脸上突然发亮。
“久城同学!”
一弥听到呼唤,也发现到少女——艾薇儿.布莱德利,一脸笑容。
“是你啊,艾薇儿。”
“你在做什么?啊、这周又上邮局啦。故乡寄来的邮件吗?”
“嗯。我拜托哥哥寄来的书总算……哇啊、艾薇儿!?”
“是零用钱吗?零用钱?咦……搞什么嘛!”
从一弥手中抢过邮件开封的艾薇儿,发现里面装的是以东方文字写成的古老书籍,突然变得垂头丧气。
“……我不是早说是书了吗?先前我写信拜托大哥帮我寄来的。终于收到了。”
一弥举步往前走,小声自言自语:
“……虽然时间慢了一点。”
“哦?那是什么书啊?”
“那是、呃……没、没有啦。不是什么重要的书。”
一弥的脸突然一片通红,从艾薇儿的手中抢回绿色封面的书。
艾薇儿不满地鼓起脸颊,再把书拿过来。正面反面前后左右转来转去瞧个清楚,又看不懂东方文字,只得把书还给一弥。
——两人走着的大街,在阳光的照射下尘埃飞扬,烟雾弥漫。长毛老马慢慢拖着货车擦身而过。货车上载着堆积如山的干草,散发出温暖又带点酸甜,只能说是初夏的气味。
越是接近学校,路上的人烟也变得稀少。住家越来越少,通往半山腰的缓坡连绵不断。
“……对了,艾薇儿。”
一弥好像想要改变书本的话题,开始大声说话。
“那个,我上周遇到许多事……详细情形说来话长,所以我就省略了……你还记得在跳蚤市场的义卖会遇见的修女吗?”
“嗯。”
“她的名字叫做蜜德蕊,我们做了朋友。她说要送我一个义卖会上的东西,这个、呃……送给你……”
一弥打开手提包,开始找了起来。在听到“送给你”的瞬间,艾薇儿的表情突然发亮,喜孜孜地窥视他的手提包。
“送我?”
“对啊,我想把它送给你。因为你好像非常喜欢……”
手提包中某个东西散发出不祥的金色光芒。
艾薇儿脸上的笑容有如幻影消失无踪。当一弥握着金色的东西抬起头来时,只看到眼前的艾薇儿嘟着嘴,勃然大怒。
“当时你一直吵着想要这个,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最适合……艾薇儿,你怎么啦?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一弥像个笨蛋一样,把拳头大的金色骷髅顶在头上,眼睛望着艾薇儿。
艾薇儿一直瞪着一弥。睁得大大的蓝色眼珠不知为何眼角开始泛起泪水,一弥不知所措地说:“呃……?”头一晃金色的骷髅便掉在地上,咕咚咕咚、咕咚咕咚……沿着平缓的坡度,扬起尘埃滚远。
一弥急忙追过去,背后传来艾薇儿的声音:
“久城同学是个大笨蛋!?”
“………什么?”
一弥好不容易拾起骷髅,抬起头只看到艾薇儿以羚羊般矫健的动作沿着道路跑开。
一弥惊讶地追上去,但是艾薇儿的脚程快,好不容易才缩短一点距离。好不容易到达学校,只看到艾薇儿的裙角穿过她以锯子锯掉树枝挖出来的狗洞,消失在校园里。
“等我一下!艾薇儿!你干嘛生气呀?等等……”
一弥匆匆忙忙钻过狗洞,还被细枝刺中、全身沾满树叶,终于回到校园……
“艾薇、儿……啊、塞西尔老师。呃,你好……”
已经不见艾薇儿的踪影。在她离去之后,这里只有蹲在草地上欣赏三色堇的塞西尔老师,以及大大圆眼镜后面的眼睛。
“……久城同学?”
慌忙拍掉身上的叶片和树枝。塞西尔老师以诧异的眼神抬头看着一弥,好像总算注意到了,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树篱深处。
那儿有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可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久城同学!?”
“……对、对不起!”
“踩坏三色堇的人是……”
“对不起,就是我……”
“原来如此。所以上周维多利加溜出学校,也是从这个小洞……?你和维多利加两个都说当时正门开着,所以我也相信了……其实你们是从这里溜出去的对吧?久、久城同学!”
“对、对不起……”
一弥低头不断道歉。塞西尔老师似乎很生气,针对三色堇、草地、维多利加等训个不停。
狗洞在园丁的协助下立刻不复存在。当一弥心想:“艾薇儿一定很不高兴吧?”时,发现树木后面露出金色头发。
那是艾薇儿。
她早一步回到学校,应该是发现一弥被老师逮到,所以过来看看状况吧。
——塞西尔老师当场告诉一弥“罚扫厕所一个月,禁止夜间外出一周”之后便离开了。
一弥垂头丧气地正要走开,突然被不明物体打到头。
摸着头回头一看。
只看到艾薇儿跑走的轻盈背影,还有脚边的圆形纸团。打到头的就是它吧……?
捡起来摊开一看,果然没错。艾薇儿圆滚滚的纤细笔迹这么写着:
<给久城同学:
谢谢你没有告诉老师狗洞是我挖的。
……不过,骷髅头就省了。久城同学果然是个大笨蛋!
艾薇儿敬上>
一弥将皱巴巴的纸压平,对折再对折,放入胸前的口袋……还是搞不懂。
“真是不懂为什么骂我笨蛋,究竟是指哪件事?”
一弥如此喃喃自语,身边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吹动黑发与制服下摆。
风一停止,就感到非常温暖。
夏天越来越接近了。
“……不过,会注意到这个,你也称得上是多少有些进步吧?大笨蛋久城。”
——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
刻画三百年以上时光的古老庄严建筑物。躲过世界大战的战火之后,算得上是欧洲屈指可数的书库之一。
然而,因为学校一向抱持除了学生和相关人员之外不可进入的秘密主义,知道它的人并不多。图书馆总是一片静悄悄,充满尘埃与知性的气息。
大图书馆里的木制迷宫楼梯直通令人头晕目眩的最高处。这天下午,一弥也独自攀着阶梯,花费好几分钟,好不容易来到朋友所在的最上方。
最高处有倾注眩目阳光的天窗、南国植物与花朵欣欣向荣的植物园。还有一位令人误认是陶瓷娃娃、美貌却娇小的少女。就像平常一样,今天也是待在这里,和以往没有两样。
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好像从没发生过周末之旅,悠然自得地埋首书堆里。同父异母的哥哥古雷温.德.布洛瓦至今没有任何联络。应该可以庆幸这次不会受到责难……但心中仍有一丝不安。
含着陶制烟斗的樱桃小口中,一缕白色轻烟升至天窗。一弥靠着这道轻烟,在书堆中找到维多利加娇小的身躯,坐在她的旁边。
“……不准说我是笨蛋。今天一直被女人骂,真是受不了。”
“自作自受。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理由吧。”
“啐!”
一弥心情恶劣,但是维多利加似乎没有注意到。
“你根本就不了解人家,却又说得你好像看穿一切的样子,莫名其妙发怒、又和人绝交,简直是个无聊到家的家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哼!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吧。”
“干嘛呀,真是的……算了。维多利加,这个你要吗?我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维多利加专心地抽着烟斗,把头埋进厚重的书里,但是听一弥这么说,又爱理不理地抬起头,瞄了一下一弥手中的东西,又想把头埋进书里时……
“……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一弥将递出的东西——金色骷髅提心吊胆地收回来。
“这是什么呢?纸镇吗?”
“久城,你在大部分的时候,只不过是个无聊的凡人罢了。”
“你管我!”
“经常会突然搞不清楚状况吧?”
“……这个、不算是称赞吧?”
“这就是东方的神秘吗?还是你特别奇怪?”
一弥对维多利加的毒舌难以消受,只能闭上嘴,小声地说:“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便把金色骷髅放在地板上。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放在地板上的东西。
一弥送的那顶印度风帽子。看来维多利加并不喜欢把它拿来当成帽子,而是上下颠倒放在地板上,里面堆满威士忌酒精和MACARON。
看来经过维多利加的“智慧之泉”条理清楚的思考,决定把帽子当成零食盒重新出发。
一弥将骷髅放在帽子旁边,营造出奇异的空间……
“说到东方的神秘,维多利加。”
“怎么了?飘洋过海专程来到这里的笨蛋死神久城?”
“……你就是废话太多。”
一弥虽然受到打击,还是从手提包里拿出某样东西。
就是先前到邮局领取、请大哥寄来的那本书。
维多利加虽然不大感兴趣地抬起头来,但是看到是书,出乎意外地感到有趣,一把抢来开始翻阅。里面是她不熟悉的语言,额头上皱起可爱的细纹,一面低声沉吟,一面翻动页面。
书中有许多两个人对招的图画。
“……这到底是什么书啊?”
“是关于东方格斗术的书。我的父亲和哥哥们虽然是个中高手,可是我却一窍不通。所以我拜托大哥将这本书寄给我。”
“格斗术的书……?”
感到不可思议的维多利加如此低语,抬起头来。
一弥移开视线,脸上有些发红。
——上次和维多利加一起搭上那艘可怕的客船,遇上危险之后,一弥的心里便有些后悔。一弥一直觉得学不好父亲和哥哥传授的格斗术,原本打算随便蒙混过去就算了。但是与纤弱的维多利加两人势单力薄待在那艘船里、无法期待任何人来搭救时,一弥打从心底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学习。
想到这件事情,一弥便写信给大哥,除了报告成绩与叙述这个国家的状况之外,还拜托大哥尽可能寄一本格斗术的书过来。
不过似乎正好错过时机,大哥的书在第二次冒险结束,回到学校之后才寄到。
(这么说来,大哥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到吃饱饭后才给零食、考试结束之后才教我怎么念书。虽然是个好人,却总是慢半拍……)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哥虽然脑筋好、人也长得帅,但却总是失恋。有一次带着连夜写好的情书去意中人家里拜访,人家竟然在举行婚礼。大哥只得以激烈的毛巾体操度过悲伤……
“……里面好像夹着信喔。”
“咦?真的吗?”
一弥接下维多利加递来的信——那是以大而化之的笔迹写成的信,是大哥的字。一弥拆开开始阅读。
<真是的,那里吹的是什么风啊?一弥,你竟然会想要这种书。我和你二哥都感到不解。不过这是好征兆。我很感慨地对父亲和你二哥说,希望你会变得更有男子气概、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读到此处,一弥的心情突然沉到谷底。
<……还有,对于你优秀的成绩,父亲非常欣喜,我们也感到骄傲。看来你选择离乡背井,到外面的世界去学习是正确的。不过母亲和妹妹都颇感寂寞。即使我和你二哥在家,但是一弥不在,生活似乎变得索然无趣。你真是特别受宠啊。>
一弥总算稍有笑意。
<只不过,身为男人总有一定要做的事。我郑重告诉母亲和妹妹,一弥现在正经历男人必经的重要成长过程,女人和小孩不准打扰。一弥,希望你早日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早点回国。然后出入头地,成为国家的栋梁。千万不可成为不顾国家大事、毫无存在价值的男人。成为一个男子汉吧。我们也会为了国家,专心坚守自己的岗位,等待你归国。——大哥笔>
一弥在叹息声中摺起信。
思绪飘向远方。
看到一弥突然变得安静,维多利加抬起头,表情带着一点点担心。但是,难得的东方书籍似乎再度引起她的兴致,又把头埋进书里。
再一次……
从翻开的书里露出脸,看着一弥。
一弥还在叹气。
维多利加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在说算了,把视线从一弥身上移开。
(……大哥……)
浑身无力的一弥坐在楼梯与植物园之间,脸朝着下方。愁眉不展地想:
(看来我根本没办法达成大哥的期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有,只有献身于国家大事,人生才有价值吗?真的是这样吗……啊啊,对我来说……)
——铿!
后脑勺突然感到尖锐的疼痛。
想要回过头,身体却失去平衡。一弥发出“呜哇啊啊啊!?”的惨叫,沿着迷宫楼梯向下滚落好几阶。
因为是斜着滚落下去,只差几公分就要跌落无底深渊。一弥好不容易攀住楼梯站起身来,只见维多利加伸出一个紧握的拳头,一脸诧异地低头看着自己。
“怎么,你还在啊。”
“……刚才、维多利加……那个……”
维多利加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放下书本。狼狈不堪的一弥从楼梯爬上来:
“维多利加!?”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照着这本书上的插图出手而已。久城,正好你就在那里。”
“说谎!你分明是故意的!因为这么做很有趣……对吧?”
“唔……是又怎样?”
“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
一弥再次在维多利加身边坐下,抱着膝盖背对着她,从零食盒里擅自取出MACARON,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似乎很不高兴的维多利加看着他的动作,但却没有抱怨。
一弥终于轻声说道:
“……你在说谎吧。”
“说谎?说什么谎?”
“你刚才说不怎么办。维多利加,你也不希望我死掉吧?”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一弥在心底自言自语:
(听到占卜的结果时,你的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
光是这样还是感到不安,于是又画蛇添足。
(而且你还救了我一命。当时你真是拼尽吃奶的力气呢……对吧,维多利加?)
只不过什么都没说。
——虽然身处图书馆中,也可以感受到天色渐晚。
自天窗射入的阳光转为静谧的光线。
维多利加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埋头阅读。
坐在她身旁的一弥,把身体靠在书山上,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维多利加继续把脸埋在书堆里,竖起耳朵倾听。
“呼……呼……呼……”
一弥发出酣睡的呼吸声。维多利加像是感到厌烦般皱起眉头,又装作不知,继续看书。
过没多久——
维多利加从书中抬起头:
“久城,你睡着了吗?”
平稳的酣睡呼吸声代替回答。
“睡着了吗?”
“呼……”
“睡着了呀。”
维多利加重复说着。
略感强劲的风随着温暖的阳光从天窗吹入。在植物园里盛开的鲜艳花朵与大片棕榈叶不停摇晃,沙沙作响。
维多利加突然开口:
“……朋友比书还重要。”
——沉睡的一弥突然起身。维多利加吓了一跳,肩膀轻颤一下。
风再度吹过,拂动两人的金发与黑发。
“……嘿嘿嘿!”
一弥一脸喜悦。
维多利加玫瑰色的脸颊,瞬间浮起一点点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