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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为愚者代辩 第三章 美丽的怪物

1

村里的街道有许多人往来,非常热闹。摇晃着露出细长面包的购物篮走过的女性,还有拖着载满蔬菜的货车前进的年轻男子。长毛马拖动货车缓缓横越街道,上面堆放大量充满夏日酸甜香气的干草。

木头房子上面缠绕着藤蔓,还有天竺葵的红色花朵,反射着夏日的耀眼阳光。

一弥与艾薇儿两人快步走在这样的街上。

“真是的,久城同学啊……”

艾薇儿不知碎碎念些什么,一弥抬头发问:

“你说什么?”

“没有……不对,我说了,我说了‘真是的,久城同学……’接下来我还打算说‘还真是出人意外地孩子气呢’懂吗?”

“你说我孩子气……?”

一弥停下脚步。

艾薇儿一向精神奕奕的可爱脸庞,浮现有点闷闷不乐的表情。一弥似乎有点不满: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而且我绝对不是孩子气。可能有点顽固,但我在意的是事情的道理。也就是说……”

“她差点哭出来耶。”

“也就是说我……咦?维多利加差点哭出来?”

“嗯。脸涨得通红,小小的嘴唇不停颤抖。”

“这,这样吗……”

一弥吞下正要脱口而出的话,摆出陷入沉思的表情。两人再度在忙碌的村中街道前进。

“……你觉得我说话太过分了吗?说她摆架子,会不会严重伤害维多利加?”

“谁知道。”

艾薇儿把脸转开,小声喃喃说道:

“久城同学,无论我怎么耍你、怎么为难你,你都不会那么生气,总是客气又温柔。可是和维多利加讲话就很直接。我想你和她的交情一定比和我的交情好很多吧。”

正在为维多利加的事烦恼的一弥吓了一跳,看着艾薇儿鼓起的脸,然后像是很伤脑筋地说:

“那是因为艾薇儿是个直爽开朗的女孩,不会耍性子,也不会让我为难啊。”

艾薇儿还是一副不满的模样。

在两人慢慢往前走的时候,已经来到村郊的墓地。这里是比村庄地势稍低的盆地,枯萎的树枝纠缠在一起,每当潮湿的风吹过就会开始摇晃。气温稍低,空气里也带着湿气,是个让人感到微寒的地方。

柔软的黑土各处都有细长白色十字架斜斜插入地面。一弥和艾薇儿不由地手牵着手,慢慢越过墓地的栅栏,往里面踏入一步。

“究、究竟是哪一个……?”

“看墓志铭就知道了,艾薇儿。”

“这样啊,也对。”

一弥和艾薇儿来到村里的公墓寻找外地人的坟墓。在最近二十年里死亡、不属于村人的墓,一定是在时钟塔里死亡的外地人坟墓,一弥认为可以从那里找到事件的线索。

一弥根本无意参与这个比赛,但是来到村里之后,又因为天生的认真个性,提出这个应该很合理的建议。艾薇儿也高兴地赞成他的提案,只不过……

两人为了寻找时钟塔的牺牲者,在墓地里不断徘徊。漆斑的泥上柔软潮湿,把两人的鞋尖染成暗沉颜色。艾薇儿终于在一座古老的大型坟墓前停住脚步,开始读起墓志铭。

“呃……很古老了,完全无法辨识,可是写了好多的名字。好多……上面差不多有二十个名字,这是合葬的意思吧?”

“是在五百年前。”

不是一弥的声音响起。艾薇儿发出“啊!”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在艾薇儿和一弥的身后,不知何时跟着一个六十岁左右,头发半白的男子。驼着背、皮肤有如皮革一样透黑脏污。手中的大扫把插在地上。倚着它盯着两人。

“呃、那个……”

“那个巨大坟墓是基督教徒的坟墓。大约五百年前死在这个村里,由我们代为埋葬……对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弥与艾薇儿互望一眼,然后说明他们是来找时钟塔事件死者的坟墓。守墓人听完发出尖锐的笑声:

“没有那种墓。时钟塔里头的确死过好几个人,但全都是外地人。所以应该都送回故乡去了。据我所知,埋在这里的全部都是村民。”

一弥与艾薇儿以失望的表情互望,守墓人更是高声大笑:

“你们两个应该是山上那间学园的学生吧,真是的,一到夏天,你们这些人就为了试胆跑到墓地鬼混、缠着要我说鬼故事,每年都是这样。好吧……你们也想要我说些可怕的故事给你们听,对吧?”

“不、不是的。好了,艾薇儿,我们走吧。看来到别的地方调查比较好。”

一弥说完便恭敬地向守墓人道谢,开始往前走。

越过栅栏想要离开墓地,才发现艾薇儿没跟上。一弥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艾薇儿已经一屁股坐在基督教徒坟墓上面,专心聆听守墓老人说故事。

乘着风,一弥也听见守墓人的鬼故事。

“那是在大约五十年前,我还是孩子时发生的事。我的父亲也是守墓人。有一天夜里,我帮忙父亲工作,一直在墓地待到深夜……”

“怎,怎样、怎样?”

艾薇儿伸长身体。叹了口气的一弥只得回到墓地。

“别吓到了。我看到‘看不见的鬼’!”

“哇!咦……明明看不见却看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看这附近的土。既柔软又潮湿粉色,小姑娘……”

守墓人指着脚边,就在艾薇儿害怕地盯着地面,忍不住咽下口水的时候,一弥回来了。正准备要抱怨,看到艾薇儿一脸认真的表情又闭上嘴,叹口气在她的身边坐下。

“你听我说,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真的看到了。那个光景我永远无法忘记。在夜里,空无一人的墓地里,有看不见的鬼魂跑过去。那是个小孩,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孩。”

“你为什么知道?”

“从脚的大小。明明没有人经过,可是脚印却从里面……”

守墓人指着墓地深处。苍郁与暗色的树木相当茂盛,在风中缓缓摇动。

“……从里面往这边接近,瞬间经过我前面,带着些微泥土气味。可是没有任何人。但是我知道有个看不到的小孩跑过。因为小孩跑过的脚印,一直延续到这里……哇!”

艾薇儿抱住一弥:

“哇——!”

“哇啊啊啊啊!喂、别大吼大叫啦。你的声音比鬼故事还恐怖。”

一弥从基督教徒坟墓上跳下来,对着艾薇儿如此说道。

一听到守墓老人说“我还有一个珍藏的鬼故事喔……”艾薇儿好像很想听,开始跺脚。可是一弥说:

“已经中午了。艾薇儿,你根本忘记我们最初的目的了吧?明明是你自己说要调查各种事情一较高下。我先告诉你,维多利加聪明得可怕。这么悠闲绝对赢不过她。”

听到一弥这么说,艾薇儿只得勉强从基督徒坟墓上跳下来。一弥快步走着,艾薇儿则像是头发被人拉住似的,慢吞吞地步出墓地。

墓地的泥土柔软潮湿,两人的鞋尖都染得污黑——那是不祥的暗沉颜色。

一只黑漆漆的乌鸦划过天空。经过两人头上之后突然下降,停在白色十字架上。“嘎嘎嘎……”发出极为悲哀的叫声。

十字架也随着乌鸦的动作轻轻摇晃。

云遮住太阳,整片墓地霎时变暗。

2

至于遗留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的“被囚禁的公主”……

学园里有广阔的法式庭园。在接近校舍与学生宿舍的地方铺着草地,还有排列得相当美丽的碎石小径、铁铸长椅,以及开满各色花朵的花坛。在设计上,越是远离校舍之处,就越是接近自然山脉与原野。

潺潺流过的小溪附近笼罩在湿润空气之中,仿佛成为了森林的一角。在日照良好的小山丘上,有一座看起来很舒适的凉亭。

坐在溪边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膝上有两、三只看似从森林里跑出来的松鼠,不断上下奔跑。似乎是把沉溺于思考之中,一动也不动的维多利加误认为娃娃或铜像……两只松鼠站在维多利加的膝上,用前脚互抓。

即便如此,维多利加还是一动也不动。

华丽的洋装裙摆摊成一个圆型,有如撑开一把带有荷叶边的伞。

“嗯……”

维多利加发出呻吟。

“呜呜呜呜呜……”

松鼠转身仰望发出声音的维多利加,又好像没事般各自活动。

维多利加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塞西尔沿着羊肠小径慢慢走来。越过小山丘,一面倾听小溪潺潺流水声。一面来到娇小的维多利加端坐之处。

“维多利加……?”

“嗯嗯嗯……”

“嗯?”

塞西尔老师从背后窥视。

金色书本在维多利加小小的膝上敞开。带着面具、穿着长袍的男人从立体的回忆录瞪视维多利加。维多利加就像在和面具男子互瞪般,一边“嗯嗯嗯……”呻吟,一边偏着头。

许多松鼠正在维多利加的头上、肩上,背上,以及小脚上面玩耍,不停奔跑以及停下动作。不知维多利加是否注意到它们,只是全神贯注在回忆录上,嘴里不知念些什么。

“哼、真是个怪男人。”

“……谁啊?”

从背后传来塞西尔老师的问题,维多利加不耐烦地回头。停驻在各处的松鼠,像是被塞西尔老师的突然出现吓到般,一起从维多利加的身上跳开,往森林里溜去。

“唉呀呀,老师被松鼠讨厌了。”

“搞什么,是塞西尔啊。”

塞西尔老师将手中的东西交给维多利加——那是缀有大量荷叶边的维多利加专用阳伞。维多利加丝毫不感兴趣地哼着鼻子,却不伸手收下,塞西尔老师只得将阳伞撑开,硬是遮在维多利加头上。

从上方窥视维多利加,看到她放在膝上的金色书本:

“唉呀、好怪的书!这是什么啊?”

“炼金术师的回忆录。”

“唉呀。”

对于这番回答,受不了的维多利加又“哼!”一声。

事实上,塞西尔老师自从接下照顾灰狼维多利加的责任之后,一直对于维多利加诸多怪异举动、过度的聪明脑袋——总而言之就是对怪事“没兴趣”、“不觉得有问题”,才能平安度过和维多利加在一起的时光。

今天也没注意到维多利加不快的塞西尔老师说道: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神秘的人啊。当我还是这里的学生的时候,也常听到有关利维坦的怪谈。奇怪的面具和长袍、啊……究竟面具下面隐藏了什么?这也在本人消失之后的现在成为永远之谜。”

“……这很简单,塞西尔。”

维多利加以老太婆的沙哑声音大言不惭。看到浮起目中无人的微笑,犹如恶魔的侧脸,塞西尔老师像是吓了一跳,眼睛睁得老大,不过还是呵呵发笑,轻轻捏了维多利加形状姣好的小鼻子。

“呜,你在做什么!?”

“骄傲的小姑娘~爱说大话的小姑娘……”

“不要唱怪歌!还有不要未经我的许可就碰我。真是的,为什么今天大家都随便摸我!”

维多利加生气了,猛然起身晃着荷叶边往前走。塞西尔老师诧异地说:

“谁摸你了,啊、别踩到三色堇!”

维多利加突然跳起来:

“早上久城戳我的脸,然后在教室被臭蜥蜴扯头发。现在又被塞西尔捏鼻子!”

“唉呀。”

“塞西尔老是这样。光会说‘唉呀。’、‘嗯——’而已。塞西尔,你从来没有专心听过我说话,对吧?”

跟着快步往前走的维多利加,塞西尔小跑步追了上去,在维多利加的背后像是在想“怎么会被发现呢?”一样偏着头。

不知道维多利加要走到哪去,塞西尔老师急忙从背后唤住她:

“维多利加,我们要从哪里开始调查?”

“调查?”

维多利加诧异回问。

“不是要比赛吗?”

“比赛,你说的是刚才臭蜥蜴的约定?你当真吗?”

“老师当然是认真的……”

维多利加不感兴趣地“嗯……”了一声,可是塞西尔老师毫不在意,干劲十足地指着远处的时钟塔:

“老师想过了。因为我们在学园里面……”

“因为我不能外出吧。”

“嗯、啊、是啊……维多利加,我们就来彻底调查时钟塔内部吧?那我们两人就……”

“调查时钟塔?”

离开草地,维多利加走上小径,不高兴地嗤之以鼻。

小径左右的花坛花朵盛开,相当耀眼。各色花朵整齐地在夏季干爽的风中摇曳。维多利加摇晃飘逸的荷叶边裙摆走在小楼上。

“我的确打算解开利维坦之谜。‘智慧之泉’告诉我,即使不踏出学园一步也办得到。因为这样,所以我对于谓查时钟塔一事当然没意见。只不过……”

“什么?”

“我有办法和塞西尔这种胆小鬼一起调查时钟塔吗……?”

“咦?老、老师、才、才不是胆小鬼!”

塞西尔老师突然失去以往的镇定,结结巴巴地向维多利加抗议:

“我、我才不是胆小鬼。老、老师只是比较纤细,感受力比较丰富,还有……对可怕的东西比较敏感……”

“那就是胆小的定义啊,塞西尔。你这是自掘坟墓。”

维多利加喃喃说完之后,便从洋装口袋拿出陶制烟斗,衔在樱桃般晶亮的嘴唇上。正打算点火时,塞西尔老师突然从旁一把抢走烟斗。

吓了一跳的维多利加不禁大叫:

“你、你在做什么!?”

“学园里面禁烟。维多利加,这个我要没收。”

“烟瘾发作很痛苦!”

“才不会。你只是模仿大人抽烟罢了。要像老师这样、衔在嘴上、点火……吸进去……咳咳、咳咳咳咳!”

“还给我。”

维多利加从得意忘形地抽烟斗,却被呛得流泪咳嗽的塞西尔老师手中抢回烟斗。一面吞云吐雾,一面沿着小径前往时钟塔。

身后的塞西尔老师边咳边擦眼泪,只好乖乖地跟在后头。

时钟塔前已经看不到布洛瓦警官与刑警部下的身影。

又见那个虎背熊腰的老木匠,背着木匠工具缓缓通过小径。

时钟塔门前虽然围起绳子禁止进入,但是维多利加和塞西尔老师弯下腰溜了进去。

两人慢慢往前走。

走在阴暗、空气中带着湿气的走廊。慢慢前进……两人都感觉怪异的气氛,开始有些紧张。怪异的头晕目眩感袭向两人。像是空间产生扭曲歪斜,看不见的手用力压迫头部,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找到楼梯,慢慢往上走。维多利加一步一步慎重地往上爬,身后的塞西尔老师则打算快步走上楼梯……没想到途中却绊倒了。“唉呀!”一声发出惨叫,滚落到楼下。维多利加似乎完全没注意,继续往上走。塞西尔老师急忙追上。

在发条室的前方。有个镶死的小窗。看到维多利加停在窗前,塞西尔老师也跟着往窗户那里望去……

发现有个影子横越窗户,塞西尔忍不住发出尖叫:

“哇!”

“吵死人了,塞西尔。”

“可、可是,维多利加,这,这里是二楼耶?为什么有人横越二楼窗外?身高很高?有三公尺这么高?可是学园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啊?难道是脚浮在半空中?”

维多利加不理会塞西尔老师,径自把手伸向发条室的门。塞西尔老师以颤抖的手,拿下一向戴着的圆眼镜:

“脚浮在半空中,不就是鬼吗?”

“唔。”

“拜托你回答我!老师很害怕啊!”

塞西尔老师因为维多利加已经开门进入发条室,独自一人在走廊上四下张望……

“维多利加,别丢下我一个人!”

“……没用的胆小鬼。”

“我、我才不是胆小鬼!我是老师!当然要比学生更认真,要不然就无法指导学生了!”

塞西尔老师以整团摇晃的白色与粉红荷叶边为目标,跟在维多利加身后。

叽叽叽叽叽叽……

发条缓慢移动,刺耳的声音在房间里低沉回响。

大小有着若干差异,但每个都让人觉得相当巨大的圆形发条,和凹凹凸凸的齿轮互相轧合缓缓转动。头上是一片黑暗的高耸天花板。从黑暗之中,划开风的圆形钟摆慢慢左右移动。有如恶梦袭来。扑上脸颊的危险冷风,是钟摆在空中规则晃动所造成的。

维多利加和塞西尔老师环视这个房间。过去曾将苏瓦尔王国控制在股掌之中,神秘的面具炼金术师的工作室——黑檀大桌上依旧散落着实验工具,上面盖着厚重灰尘。大桌另一头的墙壁上,镶着鲜艳的彩色玻璃。那是少见描绘花田的图案,大量紫色与黄色的花朵盛开,唯有一朵深红色的花形单影只。

看着四周的塞西尔老师把拿下来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旧椅子上面。为了想要看得仔细一点,准备伸手拿起眼镜……

嘶……

——喀!

明明没有任何人碰到,可是眼镜兀自从椅子上滑落,掉在地上。塞西尔老师的心脏好像被冰冷的手抓住。慢慢蹲下捡起眼镜之后。打算以颤抖的声音呼唤维多利加……

好像有人……看不见身影的人走过去。“看不见的幽灵”让塞西尔老师的眼镜掉在地上、又从她眼前闪过……

地板发出嘎嘎声响。好像有人走过地板……

明明已经关上的门,毫无声响地打开。

看不到身影的东西离开房间……

“不、要、啊——!”

塞西尔老师大叫。维多利加大吃一惊,忍不住跳了起来。虽然听到她以老太婆般的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啦,塞西尔?”可是塞西尔老师早已经把老师的责任抛到九霄云外,当场踏了几下之后,便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工作室,沿着走廊跑下楼梯……

在下楼梯的途中,好像有人……帽子下面露出红发的英俊男子擦肩而过……不过根本无暇顾及……

塞西尔老师发出又长又细的尖叫声,冲出时钟塔之后立刻钻过封锁用的绳子,一直跑到远处的草地……

3

这时的一弥与艾薇儿……

摩磨蹭蹭的艾薇儿慢吞吞地跟在抬头挺胸,以稳重步伐离开墓地的一弥身后。艾薇儿说了好几次“我说,再多留一下……”,都遭到一弥斩钉截铁的摇头回应。

艾薇儿叹了口气,终于死心准备离开以铁栅栏围起的阴暗墓地……

正好有个年轻女人从村里的街道往墓地走来。看到她手上拿着花束,大概是来扫墓的。

年轻女子以性感的声音唱着歌:

“非洲人说:

‘走着——走着——走着!

直到母鸟鸣叫为止!

直到星星从破掉的屋顶掉下来为止!

利、脱拉、路拉、路—!

即使在梦中也要

走着——走着——走着!

利、脱拉、路拉、路—!’……”

女子配合节奏,愉快地反覆哼了几次“利、脱拉、路拉、路~”或许是越唱越高兴,甚至开始踏起轻快的舞步。就连走在一弥身边的艾薇儿,也跟着左右摇摆身体。

那个女人——带着红色长卷发,高大丰满的体型,配合发色的红色洋装很适合她。至于深邃艳丽的轮廓……

“咦?”

一弥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眼睛直盯着这位女性。对方也感觉到视线,停下踏着舞步的双脚:

“唉呀,久城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人是一弥每天早上都会在宿舍餐厅见面的性感红发舍监。一手拿着花束,另一手拿着点着的香烟吞云吐雾:

“唉呀,和女生在一起……是在约会吗?可是怎么会选墓地呢?”

“才、才不是。我们是、那个……为了调查时钟塔的事,所以来这里……舍监呢?”

“我父母的墓地在这里。没有特别的事,只是想到就会过来一下。啊、守墓伯伯好,感谢您平常的照顾。”

舍监将花束随意放在位于墓地前方的新坟,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在和去世的父母说话……一弥等人正想走开,又突然停下脚步:

“对了,艾薇儿,你听过刚才舍监唱的那首歌吗?”

艾薇儿偏着头:

“嗯,听过一、两次……到村里买东西的时候,柜台的大姐唱过。久城同学呢?”

“我走在路上,也听过货物马车上的男人唱过。是流行歌吗?不过,出了村子之后就没听过了。真是首奇怪的歌呢!”

“对啊……”

一弥与艾薇儿对望一眼:

“艾薇儿,我记得这首歌的第二段还是第三段……好像有一个地方出现‘黄金’?”

“咦,好像是……?”

艾薇儿偏着头。

然后像是在回想歌词,慢慢小声唱着:

“可爱的姐妹,还有父母!

血肉廉价、面包昂贵,继续划!

利、脱拉、路拉、路—!

黄金与黑色的皮肤

划着——划着——划着!

利、脱拉、路拉、路—……

唱完之后两个人面面相觑,在墓前自言自语的舍监叼着烟开始说话。

“这首歌从我小时候就有了。一到秋天,大家就会一边采葡萄一边唱。你们不知道吗?”

“不知道……”

“根据我妈妈的说法,以前有过一群奇怪的非洲人,可是好像全部染上传染病一起暴毙,所以就变成一首歌。守墓伯伯,你知道吗?”

蹲在地上拔草的守墓老人抬头“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什么:

“喔,对啊。太久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记得是发生在一八七三年底的事。”

一弥诧异问道

“不是忘了吗?怎么能够记得这么清楚……?”

“啊、因为在过年之后发生一件忘不了的大事啊。就是靠这事件回想起来的。在年初的时候,年老的苏瓦尔国王驾崩,年轻的皇太子继位国王。整个国家都因为国丧而悲伤,之后又忙着为新国王举办祭典。因为国王驾崩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大家都慌了手脚,所以才能正确记得那个年份。国王去世是在一八七四年的年初。在那前一年的年底,七、八个非洲人突然死掉,就埋在那边。”

守墓人指着墓地的一角。一弥等人定睛一看,发现枯枝纠结的树荫下有个大土堆。没有十字架也没有任何东西,看来就像一个小丘,那就是非洲人的坟墓……

“不知道他们怎么来到村里,为什么死掉。或许只是我忘记了……总之年轻的非洲人全都死光了,只得急忙挖个洞埋起来。也没有好好盖个墓。”

“原来如此……”

一弥等人点点头。

“那首有关非洲人的歌……?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你们该走了吧?”

“啊、是……谢谢您。”

一弥有礼地鞠躬之后,和艾薇儿一起打算离开墓地。这时背后的守墓老人开口说道:

“这些基督教徒坟墓,也有个出名的鬼故事呢!算了,我想你们应该没兴趣。”

“是的,我们该走了……喂、艾薇儿?不能回去啊。和维多利加的比赛怎么办?已经没时间了啦!”

艾薇儿完全不听一弥的制止,像是着了魔一样摇摇晃晃地回到守墓人的身边……

4

“……塞,塞西尔?”

另一方面,留在圣玛格丽特学园时钟塔里的维多利加……

站在原地看着突然发出吓人尖叫声,跑下楼梯逃走的导师。

“你怎么啦?”

没有回答。

接着从楼梯的旁边,传来一个像是受到惊吓的声音。“到底怎么了……?”似乎是在询问落荒而逃的塞西尔老师,可是塞西尔老师一边尖叫一边滚下楼梯,尖叫声也变得越来越远。

独自留在发条室里的维多利加睁大眼睛,捡起塞西尔老师掉在地上的眼镜。

“好像忘了眼镜。”

像是很伤脑筋地抽着烟斗思考,不知何时打开的门,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

维多利加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压低的帽子露出燃烧一般的红发,外表看不出年龄与国籍,不过长相带点异国风情,有种野性的气氛。

一看到往上吊起的绿色猫眼,维多利加的背后突然一阵麻……身体打了一个哆嗦。维多利加连连往后退,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是什么人?”

“寻找东西的旅人。”

男子低声说道,微微一笑。然后薄嘴唇露出仿佛裂到耳边,有如动物的狰狞笑容。维多利加继续往后退:

“找东西?”

“在这个学园里。”

“这种地方会有失物吗?”

“有。”

男子微微一笑,低沉的声音响彻发条室:

“有‘美丽的怪物’。”

维多利加的额头冒出冷汗,娇柔的指尖有如死人般冰冷。可是表情完全没变,只是回问:

“那头红发……对了,你是刚才和古雷温在一起的人。”

“是的。”

男子轻轻颔首。

“今天死在这里的东方人是我的同伴——翁.凯。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

男子突然像是要消除紧张的气氛,以友好的态度向维多利加递出某样东西——那是卷起的海报。维多利加轻轻伸手接下,然后摊开。

那是一张留有长长八字胡、戴着西式大礼帽、一副西式打扮的东方人海报。后面还有浮在空中的骷髅、把自己的头放在膝上的绅士等等诡异图画,广告文宣跃然纸上:

<世纪幻术秀!>

<翁.凯的伟大魔术!>

“翁是我的朋友,也是在苏瓦伦大受欢迎的魔术师。翁非常喜爱最近上演的惊悚片《塔幻想》。因为思考能不能用在魔术表演上,所以才溜进电影舞台的学园时钟塔。然后……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就死了。”

男子笑着继续说道:

“死得真是可惜……对了,怀疑我也没用喔。虽然警官也怀疑过我,不过我在他被杀害的时间,都待在村里的旅馆。旅馆老板可以做证。如果我可以同时存在于旅馆和时钟塔两个地方,事情当然另当别论……我是不可能杀人的。”

“嗯……”

维多利加无法回答,准备将海报还回去。可是红发男子摇摇头:

“送你。”

“……你也是魔术师吧?”

维多利加突然开口。男子游刃有余的态度突然消失,吃惊地看着维多利加: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认得我?”

“不,我不认得。”

“那是为什么?”

维多利加的脸上浮起与她的外貌十分不相称,有如活过数十年岁月的刻薄老人微笑:

“因为我是怪物。”

男子咽了一口口水。

“红发的魔术师。如果可能同时存在,就可以说这个案子是你干的。因为魔术师的表演就有‘同时存在’,不过这件事我们先不管。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就是我……你在惊讶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嗯,我确实被幽禁在学园里无法外出。但是即使不用外出,只是窝在这里,捕捉飞舞在空中的黑暗混沌打发无聊,将它们重新拼凑,也能推测出你是谁。”

“怎么可能……”

男子惊惧地喃喃说道。维多利加笑了,以老太婆般的沙哑声音继续说:

“我知道你的名字、这十年间与你同行的神秘同伴名字,还有你的目的……”

男子——红发魔术师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你这个怪物!”

维多利加缓缓移动,摆动小脚接近男子。

有如人偶一般冷酷无情。就连动作也十分僵硬、相当缓慢,看来不像活人。

一步、再一步。

叽叽叽叽叽叽……

巨大的发条发出声音。

遥远天花板上的巨大钟摆继续摇晃,带动风吹起维多利加垂到脚边的金发。维多利加接近男子。表情扭曲的男子稍微往后退,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麻痹无法动弹。

洋装裙摆的蕾丝,即将碰到男子皮鞋的鞋尖……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发出“啪哒”声响打开。

维多利加和红发男子都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门外站着一名相当高大的老人,身高将近两公尺。从脸上可以知道他已经老了,可是体态却和年轻人一样身强体壮——是那个木匠。

老木匠也吓了一跳看着两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你呢?”

红发男子反问。老人表情很严肃:

“我是木匠。在这个学园里的每栋建筑物都很古老了,总是有些地方因为岁月或风雨侵袭变得脆弱。所以我一整年都在学园里面东修西补。现在正在和学园高层讨论究竟是要修理这个时钟塔,还是干脆拆掉。你们不准随便进来。这里已经很老旧了,到处都破破烂烂,要是突然崩塌就糟糕了。”

“……这样啊。”

红发男人说完之后皱起眉头,然后大步离开发条室。

维多利加也打算离开,突然又停下脚步。身材高大的老人以怀疑的眼神看着维多利加,又突然开始微笑,好像变了一个人。

“唉呀,和我的孙女一模一样,她今年七岁了……”

“……我十四岁了。”

听到不太高兴的维多利加如此说,老人不客气地说:“咦?这样也有十四岁?你还真矮啊!”维多利加的脸不禁涨得通红,“哼!”的一声把脸转到旁边。正打算要离开房间时,突然又改变主意,碎步走回老人的身边。

“有件事还要你调查一下。”

“哈哈哈哈,说话还真像大人。小姑娘啊……别、别、别这样瞪我嘛。要我做什么,说来听听看吧。”

“想请你测量时钟塔。”

“测量?”

木匠老人诧异回问:

“测量这个发条室吗?”

“不是,是测量整座时钟塔。你愿意吗?”

“啊——不管怎么说,要修复的话当然是有张设计图比较方便。这倒不要紧……”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维多利加低声说道:

“爱怎么测量时钟塔都没关系,但是‘绝对不可以触碰这间发条室里的东西’。我想请你调查这个房间的外面。”

“喔。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要激怒炼金术师。”

“咦?可是炼金术师早就不在了啊?”

“的确如此,可是就某个意义来说,他还在这里。”

“这样啊……好吧,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别碰就对了。我知道了,小姑娘。”

老人不可思议地俯视声音沙哑,说话像个大人的小少女,点了点头。

离开时钟塔,维多利加手上拿着塞西尔老师遗忘的眼镜。她没有回到草地上,而是绕着时钟塔外面转了一圈,仔细盯着地面、还有时钟塔后方枯萎的榉树枝交错有如骸骨的地方,继续往前走着。

窗外留下脚印,比普通人还要大的鞋印。一定是相当高大,例如刚才的老木匠那种男人才能留下的足迹。

维多利加盯着脚印好一会儿。

“嗯……原来如此。”

然后抬头往上看——山毛榉枯枝重重叠叠缠在一起,呈现漆黑不祥的图案。枯枝的另一头是眩目的夏日青空。

可以看到老园丁站在远处花坛的深处。从二十年前就在这里工作,也是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性。维多利加将目光从园丁身上移开。

一只白色小鸟轻轻掠过。

维多利加微微叹口气。

5

另一头,位于村郊盆地的村庄公墓,响着老人低沉不断的说话声。

几只乌鸦停在斜插进泥土里的细十字架上,发出不吉利的叫声。沙……云朵遮蔽阳光,吹来不像夏天的寒风。

“那些惨遭活埋的可怜的基督教信徒,在这个墓地,这堆泥土的深处断气。在接下来的十六世纪里,不断有人看到全身是泥的年轻女鬼……啊——太恐怖、太恐怖了。”

“好恐怖!?”

大叫的艾薇儿坐上基督教徒的坟墓,摇晃一双长腿。就连舍监也不知何时坐在坟墓上面,愉快地倾听老人述说怪谈。

一弥虽然不得不奉陪,但也开始焦躁起来。小声念道:

“我知道了。艾薇儿根本不是胆小鬼,所以才会喜欢听鬼故事。证据就是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胆子最小的塞西尔老师只要一听到恐怖故事就把眼镜摘下,然后发出尖叫声逃走。可是艾薇儿……”

艾薇儿突然愣愣地盯着一弥。一弥指着纤腰下面的基督教徒方型墓碑:

“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墓碑上,听这个故事……发什么愣呢?刚才老人说的那些惨遭活埋杀害的基督教信徒。就长眠在你的屁股下啊?看……你不是一点都不害怕吗?”

艾薇儿呆住了。一弥继续说:

“要是塞西尔老师,早就昏倒了。”

这么说完,又一脸正经朝着守墓老人端正坐姿:

“对了,老先生。这些基督教信徒遭到虐杀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世纪的时候。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啰。”

老人轻笑。

漆黑的乌鸦再度飞掠,云朵遮上太阳,墓地变得更加阴暗。

当时的教徒分为天主教系与基督教系,彼此相争不休。有很多基督教徒被赶到这样的乡下。有些人就隐身在我们的祖先里,但是藏在某处宅邸里的一家人被追兵找到。为了杀鸡儆猴,就把他们活埋在这里……很恐怖的事。”

老人再度念念有词“很恐怖的事……”然后说:

“所以附近比较大一点的宅邸,都留有当时的密室。有时小孩子不小心闯进去还会造成骚动,不过大部分都改建成仓库了。还有就是年轻人在里面幽会。”

艾薇儿有点脸红。舍监则是心照不宣地点头。

“唉,那是那段期间欧洲四处发生的事。虽然是残酷的事实,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之后大约一百年里,似乎很常看到基督教徒的鬼魂,也就是那个浑身是泥的年轻女子……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看过她啰。”

注意到艾薇儿一脸遗憾,老人笑了。

“没办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老爸的老爸的老爸的……那么久以前的事。都过了五百年,就算是鬼也没有办法待在这里这么久吧?”

风吹开云朵,太阳再度现身。眩目的阳光缓缓洒落阴郁潮湿的公墓。

老人又说了一句:

“可能是连鬼都感到厌烦了吧。不可能持续诅咒那么久啦。”

利维坦 LEVIATHAN 2

我又想起当时的事……

在我还非常非常年轻时的事。

我在一个漆黑的地方。

那里是只有整片黑暗、密闭、呼吸困难的地方。

在土里。

同胞的身体有如物品杂乱交叠,上面盖着泥土。我也是其中一人。无法呼吸,什么都看不到。我在泥土里醒来,大声呼喊神的名字,然后呛到;又拼命呼唤每个同胞的名字,只有寥寥数人回给我微弱的呻吟。

接下来我又花费漫长的时间才将泥土挖开。好不容易从土里探出头,外面是一片昏暗的夜晚。隐约月色照亮我满是泥巴的脸。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了。

根本没有神。

之前我虔诚相信、崇敬的神,我无法感受他还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处。我所复苏的这个世界,的确是个名为“地狱”的世界。当时的我还非常非常年轻,要失去对神的信仰实在太过年轻。但是就在我挖开泥土的时候,奄奄一息的同胞一一死去。唯一活着的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了。

我们一面祈祷一面遭到活埋。神没有对我们伸出援手。

四下望去,这里是一个小墓地,是我们所在村子的墓地。许多白细的十字架斜插在地。我们被埋葬了,活生生埋在里面……为什么?大家都死了……为什么?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我如果被人发现,一定会遭到杀害,再次回到这个墓地。

于是我将同胞遗体与神抛弃在此,开始奔跑。

跑过去。

穿过墓地。

奇怪的是我的身体变轻了。

我还活着吗?或是早已经死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确定的东西全都抛在那个墓里。我只是在胸中发誓,坚决发誓。我将会成为不死的存在,一定要复仇。对这个国家、对杀害我们的人,以神也感到惊惧的行为实现我的复仇。

我这么发誓。

啊、已经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了。

在那之后过了漫长的时间。

记忆也变得暧昧。因为已经是遥远的往昔。

从那以来,我的灵魂一直在徘徊。

即使我会面临死亡……

灵魂亦将继续徘徊。

在时钟塔里——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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