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那以后又过了好几天。
今天是一九二四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当天上午的清晨。
被积雪染成了一片纯白色的、宁静的圣玛格丽特学园——
“到头来还是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十五个谜什么的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搜集到的啊。维多利加真是的,偏偏就喜欢这样故意刁难我。”
尽管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个不停,一弥还是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了男生宿舍。
一弥的身上穿着一件暖乎乎的绅士大衣,头上戴着圆顶硬礼帽。他抬头向下着大雪的天空望了一眼,接着就无言地打开了那把黑色的大蝙蝠伞。然后,他就这样踩着规则性的步伐沿着落满积雪的小路走了起来。
无论是喷水池、凉亭还是秋天时呈现出五彩缤纷景象的美丽花坛,现在都被染成了一片纯白色,仿佛全都进入了静静的沉睡之中似的。在那广阔的法式庭园里,几乎找不到一个人——
尽管远远还能看见园丁大叔的身影,但是他也似乎觉得很冷似的蜷缩着脖子,很快就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弥呼出来的气息也变成了白烟。
“嗯……在那之后找到的谜团是……”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数着手指。
“‘食堂里明明没有出现过老鼠,可为什么在校舍里却出现了呢?’,还有‘庭园里只有一座倾斜的凉亭之谜’……这样就算是第十二、十三个谜了。对了,还有在村子里听说的‘面包店的店长不知为什么每周都要重新给自行车上漆’,这就是第十四个谜了……真是的,就只差一个了啊。这还真够难的。维多利加那家伙每天都在一个一个地数着谜团的数量,而且还像是觉得远远不够似的狠狠瞪着我看啊。呼……”
一弥满怀苦恼地垂下肩膀,歪起了脑袋。
沙、沙……他一边踩着积雪,一边沿着小路往前走。
小路从耸立着“コ”字形的巨大校舍的学园中央区域向庭园的角落延伸,逐渐转变为平缓的坡道。路宽也变得越来越窄,被积雪所覆盖的树枝光秃秃,就像从左右两侧伸展出无数的黑色手臂向这边逼近似的。
一阵寒冷的风吹过。
一弥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着呈现在眼前的这一座庄严的高塔。
那是一座石造的巨大高塔。收藏着从中世纪到现代的各种书籍,被誉为苏瓦尔的知识殿堂的建筑物。鲸吞了全欧洲的贵重书籍而保持着沉默的、黑色的——
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
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地守望着无数的历史和被历史翻圌弄的人们,以及这个不断发生变迁的王国——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即使在一九二四年最后一天的今天,也依然静静地耸立在那里。
一弥仰望着图书馆塔,露出了微笑。
“维多利加那家伙……不知道在不在呢。”
一弥踩着欢快而富有规则性的步伐向图书馆塔走了过去。充满于塔内的诡异静寂和沉默,足以压倒所有的来访者。一弥用手按着那道被打上了大钉的革皮摇摆门,仿佛在担心着什么似的悄悄向里面看了一眼。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
“……呜?”
他却发出奇怪的声音停住了动作。
——图书馆内基本上跟平常没什么区别。
除了某一点之外。
前后通风的的大堂里充满了冬季特有的湿冷空气。四面墙壁上都摆满了古今中外的各种书籍,默默地俯视着来访这里的人们。从地面到塔顶的空间,都是由一条复杂得像迷宫似的狭窄木造楼梯连接起来的。抬头看去,还可以远远看到画在塔顶天花板上的一幅庄严肃穆的宗教绘画。
在最高层那里还可以看到某种类似绿色树叶的东西晃动了一下,但那也许只是错觉吧……
一个早已熟悉的奇怪男人,正摆出威风凛凛的姿态站在那里。
在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白色长礼服上,镶着一颗颗形如百合的银色纽扣。脚上穿着一双鞋头尖尖的骑马长靴。毫无瑕疵的端正容貌,透着艳绿色光芒的眼瞳。
然而,唯独是他的发型……
一头华丽的金发,却不知为什么朝着前方尖突了起来,被故意弄成了向尖端螺旋延伸的不可思议形状。
一弥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摇摆门,打算就这样悄悄离开算了。然而,一个令人难以抗拒的、极其欢快的声音——
“哟~这不是久城君嘛!”
从背后向一弥打了个招呼。
“…………”
“早上好哦!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真是太巧了啊!”
一弥顿时丧气地垂下了肩膀,无可奈何地慢慢走进了图书馆塔。
——这个男人的名字,就是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他是维多利加的异母兄长,在村里的警圌察署担任警官职务。他本来是为了移送到学园的妹妹的监视员被父亲布洛瓦侯爵派来这里的。但因为他的初恋对象贾桂琳后来嫁给了在苏瓦伦警视厅当警政署长的席纽勒,所以在充当异母妹妹的监视员的同时,他也为了跟贾桂琳的丈夫搞对抗而设法进入村里的警圌察署当上了警官。
当然,在布洛瓦警官于村里发生的多起事件中大显身手的背后,还存在着苏瓦伦所隐藏的“秘密武器库”——圣玛格丽特学园里的“欧洲最大智慧”——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头脑……
今天,布洛瓦警官似乎也是因为村里发生了事件而特意来这里借助妹妹的智慧。
他以长靴踏着响亮的脚步声走到一弥面前,摆出威风的姿势说道:
“你啊,我看是有点运动不足哦。那么你就立刻登上这条楼梯吧!”
“咦……不,我可没有什么运动不足……”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这样说的啊。好啦好啦,快点登上去吧。要跑起来,快点,去吧去吧!”
说着还使劲拍了他屁圌股一下。
一弥顿时“哇啊啊!”地整个人跳了起来。
“请不要这样!就算警官你不叫我去我也会上去的,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到上面去。但是,拜托警官你别跟着我来好不好!”
“咦,那究竟是为什么啊?我毕竟是大人,当然是乘电梯上去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还是等你先到顶层的植物园,这个,那个……让她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之后,我再去找她比较好吧。这样我的心所受的创伤才会更轻一点……拜托了,你就快点上去吧。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到时候我会付给你酬金的啦。”
“我才不要呢。真是的……真让人困扰啊。”
一弥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为了避开布洛瓦警官的干涉而小跑了起来,像往常一样沿着迷宫般的楼梯登了上去。
这座巨大的图书馆塔,就像是不管怎么顺着迷宫式楼梯拼命往上登、跑得气喘吁吁也还是永远走不到头一样。
这一点也是跟平时毫无分别的……
包围在四周放满书籍的墙壁,总会让人产生一种仿佛钻进了什么巨大动物的肚子里的错觉,而这些墙壁就好像是在其体内观察到的内脏壁面一样。
就像是钻进了名为古老欧洲智慧的怪物内部,去探访那位隐藏在中心部的、作为旧大陆力量象征的金色妖精一样……
在经过各种不可思议的机缘巧合后,就只有一弥是被特别允许的对象……
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呼……呼……呼……!”
正当一弥喘着粗气、想着还差几步就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就像被风吹起一般,一束金色长发从上方铺洒下来,瞬间填满了他的视野。
一弥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无可代替的美丽金发。
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弥停下了脚步。
一边倾听着心脏扑通猛跳的声音,一边继续往上走。
很快,顶层的景色就像幻影一般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个不可思议的植物园,传说是以前的国王为了跟情人幽会而特意建造的。
那里生长着茂盛的南国巨叶植物,罕见的树木上还结出了红色和紫色的果实。南方的鸟儿展开黄绿色的翅膀在头顶上悠然飞过。
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跟平时不一样……
感受到在庄严的静寂中弥漫着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一弥也开始有点不安,随即环视了一下四周。
在眼前的地板上,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就像是被谁随便放在那里的破人偶般的姿态坐在那里,就像往常一样读着书籍。一看到她的身影,一弥也松了口气,同时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胸口部分有着绑带构造、以葛布林织品做成的红黑搭配的美艳礼裙。在那有如盛放的鲜花般高高鼓起的鲜红色裙摆上,还装饰着许多黑色的天鹅绒丝带,衣领和衣袖上更奢侈地镶着一颗颗华丽的珍珠钮扣。
戴在金色的小脑袋上的迷你帽子,呈现为红黑相间的方格图纹,另外还用薰衣草色的阶梯式蕾丝打成蝴蝶结的形状作为装饰。
脚上穿的同样是那双押上了蔷薇图案的长靴,这恐怕是她雪天专用的鞋子吧。
周围还放着许多用拉丁语、古代盖尔语和梵语等各种语言写成的难解书籍,呈扇形排列开来。
从她手上拿着的陶瓷制的白色烟斗中,正升起一缕缕的幽幽细烟。
维多利加一边吸着烟斗——
“……太吵嚷了吧,久城。”
一边以老妇人般的沙哑声音轻声说道。
明明是自己早已熟悉的身影,一弥却还是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已经僵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了。然后,他才慌忙“咦?”地反问了一句。
他把圆顶硬礼帽抱在胸前,不解地歪起了脑袋,仿佛觉得很奇怪似的眨着漆黑的眼眸问道:
“什么啊,你这么快就说我吵嚷了?我明明才刚登上来这里,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啊。”
一弥边说边向维多利加走了过去。
维多利加鼓着两腮说道:
“因为你就是吵嚷的代名词。”
“嘿嘿,那大概就是你的第二大敌人吧。因为长期以来,你的最大敌人都一直是无聊嘛。”
“唔。”
“但是,我想很快就会有一个比我更加吵嚷的客人来这里了。真是让人困扰呢……”
一弥皱着眉头指了指电梯的方向。
这时候,维多利加也同样很不高兴地稍微皱了皱眉头,同时向一弥抬起了脸。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绿色眼眸——
面对那蕴含圌着几乎不像是真人的美丽色彩与冷漠感、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宝石般的眼瞳,一弥不知道从中发现了什么,发出了“……咦?”的疑问声音,然后小跑到维多利加的面前。
他单膝跪在地上,在近处观察了一下维多利加的脸。在几乎能感觉到彼此气息的距离内,他仔细地观察了起来。从右边到左边,从上面到下面,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又用手在脸颊上戳了几下。
接着,他就歪起脑袋沉思了起来。维多利加终于忍不住说道:
“你啊!”
“嗯?”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啊,对不起!”
一弥慌忙退开一步,但还是在仔细地观察着她的面容。
维多利加先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最后还是耐不住性子,于是小声说道:
“你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个恶心的家伙……”
“维多利加,你今天的眼睛有点红哦?”
“咦咦~!”
维多利加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一弥仿佛终于理解了一切似的点了点头。
(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就总觉得气氛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
然后,看到维多利加故意低下头不让他看到眼睛的举动,一弥继续追问道:
“你的眼角看起来有点红红的。维多利加,难道你昨天晚上一直读书读到很晚吗?结果就弄得睡眠不足?还是说,你昨晚哭了起来?哈,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啦。”
听了他开玩笑似的声音,维多利加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把她那樱桃般圆圌润的嘴唇紧抿了起来。
然后,维多利加把放在膝盖上的沉重书本举了起来,就像一头小狮子似的用书角砸在一弥的头上:
“我才没有哭!”
“好痛!?”
“我昨晚连身也没翻过就睡下去了,睡得比埃圌及的狮身人面像里的木乃伊还熟呢。所以,我既没有哭,也不是什么睡眠不足。听明白没有,你这只脑袋像空心南瓜一样的蠢驴!”
“我、我说你啊……而且如果你真的睡得那么熟的话,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没有翻过身啊……哇啊~你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啦。是、是我不好啦。你昨晚的确是睡得很熟,所以你既没有熬夜,也没有哭……是这样对吧。那么,你的眼睛为什么会比平时红呢……好痛,好痛,好痛!”
一弥一边发出悲鸣一边到处逃来逃去。
然后,他还是满怀担忧地看着忽然沉默了起来的维多利加的侧脸。
一阵风吹过。
有如散开的天鹅绒头巾般的金色长发,仿佛在向一弥撒娇似的轻轻飘了过来。
一弥轻轻地握住了那一缕头发。
维多利加用侧眼向他瞥了一眼,然后闷闷地哼了哼鼻子。
她并没有叫他放手,而是假装不知道由得他摸着自己的头发。
南国的鸟儿停在两人头顶的树枝上,还发出了低声的啼叫。
整个植物园都笼罩在一片永恒的温柔静寂中。
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却传来了“喀、喀”的机械音。一弥以困扰的声音说道:
“啊啊,上来了……”
维多利加很不高兴地问道:
“那么,是老哥对吧?”
一弥点了点头。
“是的,刚才我在下面碰到了他。我看一定是村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件吧……但是,维多利加,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哼,这本来就是你说的吧。你刚才说过‘会有一个比我更加吵嚷的客人来这里’,就算不使用智慧之泉,我也可以轻易推测到一定是老哥来了。”
“是吗……啊啊,他来了!”
就在一弥这么说的时候,顶层的电梯大堂那边就传来了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只见古雷温·德·布洛瓦正摆出威风的姿势站在那里。
“那么,这几天村里来了许多苏瓦伦的客人这件事,我想久城君你也知道了吧。”
布洛瓦警官突然间说了起来。
一弥闷闷地鼓着脸说道:
“我说,警官先生。拜托你直接向维多利加说而不要对着我说好不好?真是的。”
布洛瓦警官丝毫没有在意。他一边大步大步地向两人走近,一边手脚并用地说明了起来。
“但是在昨天晚上,有两个男人却在森林里被杀死了。久城君,我想你一定对这件事很在意吧,那么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你好了。”
布洛瓦警官一边这么说,一边侧眼瞄了瞄自己的异母妹妹。接着,他就悄无声息地走近维多利加,蹑手蹑脚地站到了她的身旁。
维多利加依然是一脸毫无兴趣的模样,一边吸着手里的烟斗,一边悠哉游哉地翻着书页。
这时候,周围吹过了一阵暖风。
“有一对二人组的男人住进了村子的旅店,据说是从苏瓦伦来到这里的。那么,我们就姑且用A和B来代表他们吧。他们在昨天的傍晚时分……”
布洛瓦警官一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鸟的啼叫声,清爽的微风也让人感觉十分舒适。植物园似乎并没有进入冬天,暖暖的感觉实在非常舒服。
维多利加依然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布洛瓦警官完全没有介意,继续说道:
“他们跟寄住在同一家旅店的夫妇关系很好,于是就四人结伴到森林去玩。虽然我不明白那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对于习惯城市生活的人来说,也许有很多东西都是相当珍奇的吧。但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他们还是受不了,所以很快就回到了旅店。回到了旅店里夫妇俩的房间……嗯,这里就用C代表丈夫,用D代表妻子吧。也就是说,他们四人都一起进了C和D的房间,还在那里谈得很起劲。当时还有女仆亲眼目击了这个场面。
他停顿了一下,同时露出相当可怕的表情。
“然而……!”
“在那之后,A和B就死掉了吧。”
维多利加毫无兴趣地说道。布洛瓦警官听了顿时浑身一震。
然后,他又重新振作起来,点头说道:
“没、没错!”
“哼!”
“二人组的男人A和B都遭到了枪圌杀,村民发现他们的尸体就来报案了。据说在女仆目击了他们四人在房间里聊天的场面之后,到了深夜时分,那两人就离开旅店又去了一趟森林。虽然并没有人目击到这一幕……然后,他们就被人杀死了。毕竟他们都不是村里的人,关于有没有人对他们怀恨在心,还有杀害动机是什么之类的问题,直到现在也还是完全搞不清楚。”
维多利加以怀疑的眼神看向布洛瓦警官说道:
“那么,老哥你就怀疑是直到傍晚都跟他们在一起的那对夫妇干的吧。”
“呜……虽然的确是这样,但C和D在A和B的尸体被发现之前都一直没有离开过旅店。这是女仆们亲眼看到的。听说当时夫妇俩都身在食堂里,还一脸认真地听着收音机什么的。”
说到这里,布洛瓦警官就以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向一弥。
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尖尖的钻头转动着在向自己逼近的样子。一弥一边躲开他的钻子头一边说道:
“为什么你老是要看着我这边啊!”
“那么,你能从中想到些什么吗?久城君。”
“我都说了,你别老是对着我,应该向维多利加……”
“拜托了,你一定要想到啊。因为我现在真的很困扰,久城君!”
一弥和布洛瓦警官面对面地争吵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维多利加就用很不高兴的声音闷闷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混沌的碎片也存在着严重的不足吧,古雷温。听了你刚才说的这件事,我能从中知道的是……”
“咦?”
“嗯嗯?”
还在争吵不休的一弥和布洛瓦警官都同时停住了动作,转而注视着维多利加的侧脸。
维多利加用烟斗的前端指了指布洛瓦警官,说道:
“就是你不知为何总是执拗地怀疑着那对夫妇就是杀死那二人组的男性的凶手这一点了。”
“唔!?”
“然后,还有一点……”
维多利加以冷漠的眼神看着布洛瓦警官:
“你为什么不说出他们的名字,而只是用A、B、C、D来代表呢?根据我的推理,他们的职业恐怕是……”
这时候,布洛瓦警官却以畏怯的眼神盯着妹妹喊道:
“闭嘴!”
“咦,是什么啊?”一弥莫名其妙地问道。
布洛瓦警官一听马上暴跳如雷地大喝:
“别、别想那些多余的事情!你这家伙,只要……”
“哼,不管怎样,情报还是完全不足够。如果你想让我解开这个谜的话……久城!”
“……哇?”
被她突然叫出名字,一弥不知为何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维多利加拿开了烟斗,半带叹息地说道:
“你就跟这笨老哥一起到村里去,做一番更详细的调查吧。”
这时候,一弥仿佛打从心底里感到不可思议似的反问道:
“咦,我吗?为什么啊?”
“你别管,叫你去就去吧。”
布洛瓦警官马上变得积极起来:
“好嘞,久城君,你就跟我一起到村里去吧。来来,我们走吧。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站起来啊。作为特别优待,今天我就跟你拉着手去好了。”
“我不要!”
布洛瓦警官使劲拉着拼命拒绝的一弥的手,踩着仿佛随时都会跳起舞来似的兴奋脚步向前走去。
一弥一边拼命抵抗一边说道:
“我绝对不想去啊。我好不容易才登上迷宫阶梯,而且只是刚刚来到植物园里。刚想着终于能跟维多利加见面,却遭到布洛瓦警官的打扰,现在还要我重新回去下面什么的……”
“作为追加的特别优待,在村里我会给你买些果酱、曲奇饼或者你喜欢的东西。好了,快走吧!”
“警官,请你适可而止吧。我可不是女孩子,你究竟在说什么……啊啊,真是的……”
被布洛瓦警官拉扯着手臂,一弥就半强制地被拉离了维多利加的身边,一直被拖到了木制楼梯的那边去了。
“喂喂,维多利加!维多利加啊……”
维多利加依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唧唧唧唧——小鸟叫了起来。
南国的巨叶植物在风中轻轻晃动。
看到身为嚷闹的代名词的少年和警官逐渐走远,维多利加才稍微扭曲了嘴唇,哼了一下鼻子。
然后,她又以细小的声音——
“说什么‘是不是睡眠不足’、‘眼睛有点红’嘛,久城那该死的家伙……”
自言自语般咒骂道。
“真是的,那不像话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人家的心情,还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维多利加把烟斗放在鞋子形状的烟斗座上,然后又翻起了书页。
“也不知道我昨天……是因为谁才这样……”
金色的长发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维多利加以恼火的声音嘀咕道:
“今天我要你在迷宫阶梯里跑上跑下,直到你气喘吁吁、双圌腿累得不能动为止。好好吃一下苦头吧,对你这种笨蛋来说,这正是一剂良药。哼,哼!”
说着她又翻过了一页。
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维多利加的蔷薇色脸上就顿时失去了活力,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冰冷,化作了人偶般的姿态。手脚都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就像被人孤零零遗弃在这里的高价陶瓷人偶一般,维多利加又继续在书籍的海洋中遨游起来。
唧唧唧唧……
头顶上的小鸟也小声唱起歌来了。
2
在村子的正中央——被警圌察署和商店围在中间的石铺广场中,一弥和布洛瓦警官正一边争吵一边往前走。
在某些季节还会摆设起众多跳蚤市场摊位的这个广场,现在却安静得鸦雀无声,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呈现出一片寒冷的景象。
现在毕竟是除夕的上午,尽管天气很好,周围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就只有几个在互相扔雪球的小孩子在远处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布洛瓦警官一边看着他们玩耍的情景一边说道:
“久城君,把你的围巾借我用一下吧。”
一弥奇怪地反问道:
“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很冷。”
“……我才不借,因为我也很冷啊。我在欧洲过冬天也只是第二次,还不怎么习惯嘛。好冷哦~……咦?”
一弥忽然察觉到某件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有两辆似乎是从城里来的、配备了最新款式的豪华车篷的马车,正停在旅店的门前。几位身穿大衣由昂贵布料做成的贵妇人,先后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其中有的还带着小孩子。
一行人就这样相继走进了旅店……
一弥慌忙跟上快步走上前去的布洛瓦警官,说道: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布洛瓦警官?”
“唔,你在说什么?”
一弥以无比认真的口吻说道:
“从五、六天前开始,村里就出现了许多从苏瓦伦来的贵圌族和富裕阶级的人们,听说旅店的房间也被住满了。对了,话说回来,维多利加也好像没有对这件事多说些什么啊。明明是第十个谜,她却一直什么都不说……而且,她还吩咐艾薇儿把爷爷的遗产黑便士带回家去。听艾薇儿说,她好像还露出有点担心的表情。那究竟是……”
“你真是吵死了啊!”
“而且布洛瓦警官你用A、B、C、D来代表的那些杀人事件中的不知名受害者和嫌疑人,不都是从苏瓦伦来的客人吗?”
“…………”
“我想这个也应该是混沌碎片之一吧。嗯,不过我是完全搞不明白……而且警官也这样子……”
面对把钻子头朝向太阳的方向、把脸扭过一边不理不睬的布洛瓦警官,一弥满怀怨恨地盯着他说道。
然后,他又轻轻吐了口气:
“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究竟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喂喂,到了啊!”
布洛瓦警官还是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在旅店前面停住了脚步。
一弥从他的背后探出脸来,观察了一下旅店人口的状况。
只见那里堆着好几个附有引入注目的金色卷叶装饰、锡制饰物和黄铜钉子,看款式就知道是高价品的旅行箱。里面还可以看到正在柜台办理入住手续的贵妇人和孩子,还有许多忙碌着的年轻女佣。
一弥抬头望着布洛瓦警官说道:
“我还是觉得这种情况有点不对劲……”
“不要在意这种事。走吧,久城君!总之现在我无论如何也必须尽快解决这宗杀人事件啊!”
“可是,警官……啊啊,真是的!”
一弥尽管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在警官的强拉硬扯之下走进了旅店。
铺满整个大堂的、朴素而起毛的绒毯,也随着他们的脚步硬圌邦圌邦地颤动起来。
旅店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喧闹声,感觉就像是这座简陋的建筑物对当前的状况大吃一惊的样子——
“……事情就是这样了。那个,维多利加,你有在听吗?”
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
一弥重新回到学园,又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楼梯,总算是回到了维多利加的身边。
明明命令自己到村里去调查,维多利加自己却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在那里读着书。一弥以抱怨的眼神盯着她的侧脸说道:
“遵照约定,布洛瓦警官给我买了曲奇饼和果酱,你要吃这个吗?”
“那当然了。”
“……你吃东西也要这样摆架子啊,真是的……”
维多利加一边用眼睛扫视着书上的文字,一边放下烟斗,向曲奇饼伸出手来。看到她的这番举动,一弥不禁丧气地垂下了肩膀。
没过多久,电梯大堂那边传来了脚步声,布洛瓦警官也随即出现了。
布洛瓦警官靠在墙壁上环抱起双臂,然后无所事事地甩动着单脚,仿佛在催促一弥赶快说话似的狠狠瞪着他看。
一弥夹在急得有点不耐烦的兄长和自始至终都装出事不关己态度的妹妹中间,实在感到无可奈何。他依次打量了以下两人的表情,然后极其无奈地垂下了肩膀。
总而言之,他决定还是先把事情说出来。
“根据旅店里的女仆所说,昨晚的事情经过好像是这样的……那个,我说,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啊?”
“嗯。”
“从苏瓦伦来的四名客人——也就是二人组的男人A和B,以及自称是夫妇的男人C和女人D,这两组人分别预订了一个房间。虽然在旅店是第一次见面,但听说彼此都谈得非常投契。后来因为没什么别的地方可玩,他们就决定一起到森林里走一走。然后,他们四个人就这样一起外出了,女仆当时也目击了这个场面。
“……那么在回来的时候又怎样?”
“这个,好像是没有人见到。不过在从森林里回来之后,C和D就打开了他们预约的那个房间。而且还有女仆亲眼看到他们四个人在那个房间里谈话的场面。看到他们变得这么亲密无间,那女仆还感叹说‘果然城市人还是跟城市人最合得来啊’什么的。”
“哼。”
得到的回答却只是这样的哼声。
一弥没有放弃:
“在那之后,到了夜晚,C和D夫妇就一起来到食堂,还很认真地听起了收音机。虽然不知道A和B是什么时候再次出门前往森林的,但有很多人都目击了C和D一直都留在旅店里的情景。然后,A和B遭到射杀的尸体被发现,于是就闹出了这场骚圌动。”
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
植物园里吹起了一阵柔和的微风。
维多利加茫然地抬起头来,向站在远处的布洛瓦警官瞥了一眼,以极其不愉快的低沉声音说道:
“我明白了。”
“唔!?”
“也就是说,明知道C和D没有离开过旅店,而且A和B是在远处的森林里被发现的,但是老哥你却不知为什么执拗地怀疑着那对夫妇,是这么回事吧。”
“就是这样啊……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一弥回头看向布洛瓦警官。
布洛瓦警官则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维多利加毫无兴趣地说道:
“哼。算了,这个暂且先不说。
“嗯。”
“久城,我看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吧。”
一弥顿时非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对啊!就是这样,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看多半是那对夫妇……”
“就是啊,维多利加!”
一弥不停地点着头,向维多利加走了过去。
布洛瓦警官也慌忙像鞠躬似的把环抱着双臂的上半身向前方弯曲,想要听清楚他们两人的对话。
维多利加仿佛觉得很厌烦似的皱起眉头,跟凑近自己的两人拉开了距离。
“在几天之前,我不是也跟你说过吗。当我为了寻找不可思议的事件去到村子的时候,就在杂货店遇到了一对奇怪的男女二人组。你记得吗?就是看起来像是从城里来的客人的……”
“我当然记得。”
维多利加一边吃着曲奇饼一边点头道:
“嗓音有点高的男人,以及带有外国口音的女人……他们两人都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对吧。”
“没错!”
一弥点头道。
“男的一方明明留着黑色长发穿着华美的大衣,却买了一顶款式跟他的打扮不相配的绅士帽子。我想那种发型和服装的人应该是不会戴那种帽子的,所以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至于女的一方,现在明明是隆冬季节,她却买了一件钓鱼用的厚背心。”
“哼。”
“因为其他的客人买的都是更换用的衣服和毛巾之类的物品,所以我就觉得很奇怪,一直都很在意他们的举动。”
“呜呜~”
“于是我回来之后,就把这件事作为第十一个谜告诉了你,可是你却说混沌的碎片还不足够……”
“唔。但是,现在碎片总算是搜集完整了。”
“咦?”
“……什么?”
一弥和布洛瓦警官都先后惊讶地反问道。
一阵舒适的风吹过,把维多利加和一弥的头发也吹得飘了起来。南国植物的巨大枝叶也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南国的色彩艳圌丽的鸟儿悠然自得地在众人的头顶上飞过。
维多利加把手伸向身旁的人偶小屋。看来她刚才也玩过一会儿,内部的大房间里还散乱地摆着几个人偶。
维多利加把人偶小屋拉到自己面前,就像小猫一样趴在地上观察了起来。
究竟在做什么呢?难道又要开始玩耍了吗?一弥露出了不解的表情。维多利加狠瞪了他一眼:
“你们也过来吧。”
“咦,为什么?”
尽管嘴里提出疑问,一弥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维多利加身边蹲了下来。
金色的头发如梦幻般在地板上轻轻甩动。阳光照耀在她的头发上,看起来就像一条黄金之河似的闪闪发光。
布洛瓦警官也提心吊胆地走了过来。他在离两人稍远的位置上趴下圌身子,以低头的姿势观察着那个人偶小屋。
看到他的这副模样,维多利加说道:
“犀牛。”
“……你这家伙!”
“真的啊,的确是很像犀牛呢……警、警官,你也不用这样盯着我吧。这又不是我说的,明明是维多利加说的啊……怎么老是冲着我来……”
“久城,别说废话,快看过来吧。”
维多利加一边说,一边用左手和右手各握住两个人偶,把它们从人偶小屋中取了出来。
一弥马上回头看了过去。
就像要表现出四人准备一起外出游玩似的,维多利加欢快的甩动着双手,拿着人偶在地板上滑动起来。
一弥和布洛瓦警官不禁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
但他们马上就领悟到这是在描述事件的情景,于是又互相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回到维多利加的手上。
维多利加以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道:
“A、B、C、D四人就是这样一起外出到森林游玩的。”
“晤,没错。”
“当然,我并不知道是谁杀死了A和B。假如老哥一直执拗地坚持着的‘C和D就是犯人’这个假说成立的话……杀人的行动恐怕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执行了吧。”
“咦!”
“什么?”
“看,他们被射杀了!”
维多利加“啪”地加把双手合起来,然后摊开了一边手掌。两个男的人偶就像死了一样诡异地滚落在地板上。
一弥和布洛瓦警官不禁面面相觑。
一弥战战兢兢地说道:
“可是维多利加……在那之后,女仆还看到了他们四人在旅店的房间里开心畅谈的情景啊。”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不过,如果要印证老哥的假说,就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唔——”
“那么,他们两人就回到了旅店。但回来旅店的情景好像是没有被谁目击到吧。那样的话,就算外出的四个客人变成了两个,也应该不会有人在意。
维多利加一脸严肃地把两个人偶放回到人偶小屋里。
三人都同时注视着里面的人偶。
布洛瓦警官的头发在阳光下反射圌出耀眼的光芒。
人偶小屋里有两个人偶。其中一人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里,另一人则坐在椅子上。
维多利加注视着人偶,以感觉不出任何感情的低沉静谧的声音——
“看吧?”
这么说道。
听了她的声音,布洛瓦警官仿佛打从心底里受不了这个妹妹似的,肩膀正在微微颤动着。
一弥则兴趣十足地观察着人偶小屋里面的状况。
维多利加笔直地注视着人偶们。
“怎么了,维多利加?”
“房间里就只有C和D两人。但是,他们却有办法让从门外看进去的女仆误以为里面有四个人……当然,这纯粹是一个假设罢了。”
“你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布洛瓦警官大声叫道。
维多利加平静地回答说:
“久城,据你所说,那两人分别在杂货店买了东西——男的买了一顶帽子,女的买了一件钓鱼用的背心。你当时还对他们买这些东西感到很奇怪。”
“嗯。”
“但是我的智慧之泉却告诉我,这两者都同样是案圌件中极其重要的道具。”
“咦,为什么?”
“首先是C。”
维多利加以毫无起伏的平静声音讲述道。
“留长发的那个男人,只要戴上帽子就可以把头发藏起来。”
“咦?”
“然后是D……钓鱼用的背心,其实是女性假扮男人的时候经常会使用的道具。穿在衣服里就会让肩膀部分显得棱角分明,而且胸廊也会变厚。当然,这并不是门外汉用的手段,主要是政圌府的特工人员使用的伎俩。”
一弥倒吸了一口气,同时默默地注视着人偶小屋的里面。
在那房间模型里摆放着许多家具和日用品,看起来相当豪华。
里面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用帽子深深地盖过了视线,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里。另一个人虽然也戴着帽子,但因为身体深陷在椅子上而看不出他的高度。他的肩宽和胸肌看起来都符合男人的特征,但还是背对着门口,看不到他的长相……
C和D假扮成刚才在森林里射杀的A和B的模样,极其冷静地站在那里……就是这样一幅可怕的情景。
“……不,但是!”
一弥抬起脸,仿佛很不解似的向维多利加问道:
“只是这样的话,也不算是有四个人吧。虽然A和B在这里,但是C和D那对夫妇就变成不在场了。女仆说她的确是看到四人都在房间里的啊。”
“如果你想印证这个假说的话,古雷温。你就回去再好好向女仆问清楚当时的情况吧。”
维多利加以忧郁的表情说道。
她轻轻张开带着紫色戒指的手指,然后伸进了人偶小屋里——
“虽然里面只有两个人,但是女仆首先是根据那两人的背影把他们误认为A和B。然后……她又听到里面的声音,判断出C和D也在房间里面。也就是说,她就这样产生了里面有四个人的错觉。”
“声音……?”
布洛瓦警官反问道。
“久城,这是你告诉我的。C虽然是男人,但嗓音却显得有点高调,而D则是带有外国口音的女人。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用乔装后的外表来假扮A和B,然后又用特征性的高调嗓音和外国口音来强调C和D的存在……也就是两个人演四个角色。当然,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很难办到的。他们一定……”
维多利加站起身子,拿起了烟斗。
她吸了几口烟,然后以忧郁的声音说道:
“一定不是普通人吧。”
“是怎么回事?”
“哼……正因为这样,老哥才会执拗地怀疑那两个人是凶手……是这样没错吧,古雷温?”
布洛瓦警官以惊人的速度站了起来,做出了一边面向两人往后倒退一边站起身子的怪异举动。
屁圌股一下子撞到后面的树干,布洛瓦警官顿时整个人跳了起来。树叶也为受到冲击而沙沙地晃动起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慌慌张张地朝着电梯大堂走去,双脚还时不时绕在一起,差点就摔倒在地了。
一弥生气地站起身说道:
“警官!你这次又让维多利加解开谜团,一旦知道真相就马上溜走吗?”
“抱、抱、抱歉了,我现在很赶时间啊!”
“……古雷温?”
维多利加那有如老妇人般沙哑的低沉声音,在植物园内静静地回响着。
一弥也不禁停住动作回头看了过去。
冲进了电梯铁栏里的警官也缓缓地把不安的表情转了过来,注视着那小小的妹妹。
维多利加身穿艳圌丽的红黑礼裙,散发出如同在阴间旺圌盛燃烧的火把一般的怪异美圌感。一直悬垂到地板上的金色头发,就像尾巴一样缓缓蠢动着。
她张开嘴巴,以老妇人般的沙哑声音说道:
“看你惊慌成这副模样,恐怕这是跟政圌府有关的事件吧?”
“什么!”
“你怀疑是犯人的那对夫妇,绝对不是普通人……大概是什么地方派来的特工人员吧。既然如此,受害者的男性二人组恐怕也是政圌府相关人员吧?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被疏散到村子里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妇女和孩子、还有家庭教师和女仆等年轻女性。特意来到这种地方的男性二人组,本来就已经很不自然了吧?”
“呜……”
“然后装出自然的态度接近那两人的夫妇也同样是特殊人种。没错,智慧之泉已经告诉我了——古雷温,你今早慌慌张张地跑来这个植物园找我的理由……”
“闭嘴。”
“恐怕被杀的人是你和父亲大人的同伴吧。也就是说,A和B是灵异部的官员。这么说来,犯人C和D难道就是科学院的特工人员么?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在这个时期来这条偏僻的小村子究竟要做什么呢?而且还互相找到对方,其中一方还把对方杀死了……他们总不会像从苏瓦伦来的贵妇人们那样被疏散到这里吧。没错,他们的目的是……”
“…………”
“在不久的将来,会派上用场的武器……”
“……我要走了啊!”
“隐藏在被誉为秘密武器库的圣玛格丽特学园中的某样东西……也就是说……”
啪锵的一声,铁栏就这样被关上了。
电梯在响起机械倾轧音的同时向下落去,那钻子头的尖端闪亮了一下,随后逐渐消失在下面的楼层中。
面对这一幕情景,维多利加默默地注视着好一会儿,然后静静地叹了口气,又伸手拿起了刚才放在地板上的书本。这样的举止,就好像深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似的。积蓄了异常大量的知识,每天都只为了解闷消闲而随意摆圌弄着由自己头脑推导出的各种事象……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今天也是如此,一本本被摊开的书本以放射状排列在维多利加的周围。英语、拉丁语、梵语、古代盖尔语……这些从旧大陆搜集回来的书籍无论是门类还是语种都各不相同,而维多利加则以茫然敞开的绿色眼瞳同时飞速阅读着这些书籍。
细细的白烟从烟斗中缓缓升起。
过了一会儿,维多利加以极其微细的声音说道: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究竟还有多久呢……”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
然后又放松了全身的力量,摊开四肢,默默地注视着天花板。
在叼着烟斗吸了一口烟后——
维多利加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眨了几下眼,用单手拿着烟斗,仿佛觉得很奇怪似的——
“久、久城?”
叫了一下自己的仆人。
接着,她又慌忙向四周看了一圈。
不知什么时候,一弥也从最高层的植物园里消失了影踪,维多利加真正变成了孤身一人。
她突然很不安地颤抖着肩膀,站起身来慢慢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她静静地俯瞰了一下前后通风的地面大堂。
只见一弥正沿着通往底层的迷宫阶梯拼命往下跑着。那实在是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会不会摔倒的危险动作,然而他的身影却在转眼之间越跑越远了。
就像感到无奈似的,维多利加眺望着他的背影——
“就好像长出了翅膀一样啊……是黑色的翅膀。哼!”
如此自言自语道。
说完,她稍微有点担心地皱了皱眉头,默默地注视着一弥匆匆忙忙地朝着什么地方奔去的身影。
走出图书馆后,一弥就沿着积雪小路一直往前走。
就像冰雪世界般充满寒冷感的法式庭园。被修剪成动物外形的灌木丛都铺满了积雪,就像冬天的怪物一样耸立在周围。凉亭也落满了积雪,喷水池也完全被冰雪所覆盖。
在那条小路上,布洛瓦警官正顶着耀眼的金色尖角,匆匆忙忙地快步赶向什么地方。
“……警官!”
背后传来了一把蕴含了符合少年特征既纤细、同时也充满了决心的颤抖声音。布洛瓦警官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而是继续匆忙往前赶路。
即使如此,少年——一弥还是马上追上了警官。
“警官,刚才的对话究竟……维多利加最后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啊!”
“……那种事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
一弥在前进方向上挡住去路,把布洛瓦警官拦了下来。警官则仿佛觉得很厌烦似的把他推开,继续往前迈步。
一弥死缠不休地又绕到了他的前面:
“维多利加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她一定会自己藏在心里……又像以前那样蜷缩在地板上读书。她只会设法不让周围的人卷入危险,从来没想过让自己获救……”
“但是,即使如此也还是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
“…………”
一弥跟警官肩并肩地走了起来。
嘀嗒……耳边传来了雪融化而成的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树枝上落下了好几滴融化的雪水。因为阳光变得越来越强,纯白色的庭园就显得更加耀眼了。
“警官,灵异部的官员和科学院的特工人员同时来到村子里,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还有,科学院的特工人员很可能射杀了灵异部的官员。这又是为什么?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特意到这样的深山小村里来啊!”
“久城君,你啊……”
“难道……是要对维多……”
“我说你啊!”
布洛瓦警官简短地大叫了一声,之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弥依然露出可怕的表情,默默地往前走着。
两人自然而然地一起沿着通往村子的雪道往前走。
好不容易走到了旅店,再次向女仆确认当时的情况,结果印证了维多利加推测的假说完全正确。
但是,C和D这对夫妇已经从旅店销声匿迹了。
一弥顿时感到万分焦急,但是布洛瓦警官却告诉他在连接村子和苏瓦伦的路上以及车站里都已经安排了警官把关……
但是无论是哪一方都还没有发现那对二人组。C和D就像烟雾一样从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里的警圌察署也顿时变得骚圌动起来。其他能从村子出去外面的路径,就只剩下阿尔卑斯山脉深处的险峻山路了。难道那两人逃进山里了吗?还是依然躲藏在村子里的某处呢……
杀人犯逃跑的消息转眼间就传遍了全村,村子里顿时被笼罩在让人无暇顾及除夕的喧嚣之中。
3
——当天晚上。
被冰雪覆盖的迷宫花坛深处。
在这一幅冷飕飕的风景的正中央,有一座充满温暖感的糖果小屋。
在这个小屋里,维多利加正后仰着身子,坐在被拉到暖炉前的猫足椅子上……
她还是在那里翻阅着书籍。
暖炉不时发出啪滋啪滋的爆裂音。橙色的火焰轻轻晃动,把少女的脸颊染得一片通红。桌子上放着许多红色、粉色和黄色的MACARON以及动物形状的大堆糖果,还零散地摆着几块形如蔷薇的小型巧克力。挂在墙上的绘画,也淡淡地反射圌出暖炉的火光。
维多利加时不时吸一口烟,一个人静静地翻着书页。
因为已经是入睡前的时间了,她身上穿的是覆盖着多层白色褶边的薄棉睡衣,同时还戴着以同样材料做成的褶边圆帽子。垂下来的几缕金发,在反射着金光的同时弯弯曲曲地垂向地板。从睡衣的衣摆中还隐约透出了绣有郁金香图案的贴身内圌裤。
胸前依然挂着金币形的吊坠。
手指上的紫色戒指也闪烁着淡淡的光辉。
啪滋!火炉又传出了爆裂音。
跟往常无异的、孤单一人的夜晚。
即使是在一九二四年的最后一天——除夕的夜半时分,也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在这里独自一人睁开深绿色的眼睛,观察着世界的深渊,不断积聚智慧之泉……但是与此同时,她却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动,小小的少女只能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房间里响起了翻动书页的声音。
挂在墙上的时钟正在点一点地移动着指针。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夜晚……
在糖果小屋的外面。
有人影正无声无息地向这边靠近。
那是两个大人。他们一边警惕着周围的状况,一边沿着迷宫花坛慢慢前进。就像在问“是这里吗?”似的,其中一人向另一人打了个眼色。
借助从窗户漏出来的微弱光芒,可以看到两人的手上都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他们互相点点头,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其中一人走近玄关,另一人则朝着窗户走去。
月光照亮了他们的侧脸。
两人都有着冷漠的眼神和纤薄的嘴唇。那是一种完全不包含任何感情的、简直就像面具一样的容貌。其中一个是男人,另一个则是女人。
男人的长发在风中不祥地飘动着,大衣的衣摆也随风而动,发出轻微的刺耳声音。
男人站到了小屋的门前。那玄关就像玩具一样小圌巧圌玲圌珑,非常可爱。而且低矮得不弯着腰进去就会撞到头的地步,其外观被涂成了耀眼的粉色。男人见状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戴着皮手套的手按住了玄关的门把……
看来门并没有上锁。
门把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
男人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好几次用双手握住门把,对某个动作进行了一下预备演习。对,那就是用双手狠狠地掐住某种纤细东西的动作……
他似乎觉得很高兴似的呼出一口白气。
房间的主人还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存在。
周围的一片静寂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就在这时候。
在花坛后面,一个小个子的人影同样无声无息地跳了出来。
——那正是久城一弥。
男人仿佛大吃一惊似的仰起身体,下一瞬间,他就把手伸进胸口掏出了手圌枪。
一弥使劲用脚踢开了他的手,把他的枪踢飞到远处。
被一弥飞扑上来,男人在无言中摔倒在地。两人就这样倒在铺满积雪的地面上,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脸,发出呻圌吟声。
旁边的女人察觉到情况有异,马上举起了手圌枪。但是,当她把枪口对准身体重叠在一起的两人的时候,却有所顾虑似的看了看窗户的那边。看来她是担心房间的主人因为听到枪声而逃掉。
一弥尽管被男人掐着脖子,但还是拼命挥起拳头捶打着对方。
这时候,在女人的背后——也出现了两个奇怪的黑影。
其中一个黑影是有着大炮般的尖头发型的魁梧男人。
另一个则是两个互相牵着手的男人身影。
他们悄悄接近女人,然后从背后紧紧地扣住了她的双肩。虽然遭到了极其强烈的反抗,但是在三人全力以赴的压制之下,总算是把手铐套上了她的双手。
一弥拼命跟男人纠缠着在地上打滚,然后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将男人压在地上。他用膝盖抵着对方的脊背,以全身的体重压了上去,男人发出了呻圌吟声。
布洛瓦警官向这边走来,把男人的双手用手铐锁在背后。
一弥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言之中结束了。两名下属——伊安和艾文押着女人,布洛瓦警官则押着男人,准备就这样把他们带走。
布洛瓦警官回过头来,向一弥轻轻点了点头。一弥也无言地以僵硬的表情点头回应。
警官和两名下属就这样带着那对男女静悄悄地离开了,糖果小屋前就只剩下一弥一个人。以认真的眼神目送着他们离开的一弥,表情显得非常严肃。双圌唇也紧紧地抿在一起。
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迷宫花坛依然被冬季夜晚特有的寒气和静寂所笼罩。
冰冷的花坛淡淡地反射圌出蓝白色的月光。
月亮看起来真的很大,就好像随时都会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笼罩着周围的始终是一片静寂。
一九二四年,再过几分钟就要成为过去了……
一弥独自伫立在那里,拼命忍耐着全身上下的痛楚。
同时,也强忍着在心胸中逐渐扩散开来的不安,以及平静而剧烈的怒火……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
“……那么,你现在是在当一只可怜得浑身湿透的老鼠么?久城。”
突然听到有一个仿佛从地下发出的低沉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弥顿时吓得两肩猛然一震。
然后慢慢地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身穿纯白色宽身睡衣的维多利加,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不,我只是觉得要是把你吵醒的话也不太好啦,维多利加。”
“我怎么会像小孩子和笨蛋那样早早睡觉,我现在已经是十五岁了。哼,我当然还没睡。啊啊,外面真的吵死了嘛。”
“现在可不是为这个生气的时候吧?你这人,真是的……!”
在糖果小屋的暖炉前。
一弥的衣服因为在铺满积雪的地面上进行了一番格斗而完全湿透,所以他就把衣服摊开放在暖炉前面烘干。
一弥自己则蜷缩在毛毯里,老老实实地坐在地板上。
在明亮的室内仔细一看,他的脸上都布满了淤青和血污,受伤也颇为严重。
以小步向他走来的维多利加,把软圌绵绵的毛巾对着他的脸……
嗖的一声……
“别、别扔过来啊!”
维多利加鼓起两腮背对着一弥说道:
“很遗憾,像温柔地把毛巾交给你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你啊,至少也该学会关怀别人……”
尽管嘴里这么说,一弥还是接过了那条毛巾。
维多利加瞪了他一眼:
“在那种地方,你和笨老哥还有他的下属们都发挥了傻圌瓜一样的忍耐力,大冷天在那里等犯人足足等了几个小时吗?久城。”
“是啊……”
一弥红着脸轻轻点头答道。
说完,他就轻轻用毛巾擦了擦脸。
他紧圌咬着嘴唇,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他才尽量以放松的口吻说道:
“在图书馆里,我听到了你和布洛瓦警官的对话。科学院的特工人员之所以来到村子里,一定是打算来圣玛格丽特学园……也就是为了某些可怕的事情找你,我觉得会有危险,为了慎重起见就跟着警官一起去了……啊,白天我突然消失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当时非常慌张……你没有生气吧?”
“哼!”
“但是,当时身为犯人的那对男女已经逃掉了,后来又了解到他们并没有离开村子。所以我就跟他说只要一直守在维多利加你身边的话,说不定那两人就会出现,最后总算说服了布洛瓦警官。因为对手毕竟是两个大人,不管如何,我也说不准单凭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把他们击退啊。”
“嘘!”
“咦?啊啊,对不起,我吵着你了。吵嚷是你的第二大敌人对吧。那么,我就不说话好了……”
维多利加突然间伸出了圆乎乎的手指,按在一弥的嘴唇上。
一弥顿时从脖子红到了额头。
在近处看着他的维多利加,眼神却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似的闪烁着绿色的光芒。镶满褶边的薄棉睡衣也轻轻飘动起来。
一弥依然用毛毯包着身子……哈啾——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瞬间,维多利加就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安静点!”
“对、对不起……”
“哼。”
“但是,究竟怎么了啊?”
“是村里的教堂,钟声马上就要响起了。”
就在这时候,仿佛在祝福新一年的到来似的,教堂的清脆而响亮的钟声不断从远方传来。听起来就像是在大声欢呼着“令人期待不已的美好一年即将到来,好高兴呀”这句话一样。
维多利加很高兴似的眨着眼睛,凝神静听起来。
面对仿佛从身体内侧散发出光芒的维多利加的姿态,一弥不禁看得入迷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娇小圌脸庞。
一会儿,钟声留下如同朝着过去逐渐远离般的余韵,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久城。”
“嗯……?”
“现在,已经是新年了!”
维多利加以仿佛充满感慨的欢快声音说道。
“去年我也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倾听着这个声音——这个仿佛在祝福所有人的、天真无邪的欢快钟声。”
同时,她又露出淡淡的微笑:
“所以,今年我也非常期待呢。
蜷缩在毛毯里的一弥也点了点头。
“哦,原来苏瓦尔在一年结束的时刻也会敲响钟声吗。我出生的国家也是这样的。当然,那里的钟声还要更长一点……真厉害,没想到我今年能跟你一起听到宣告一年结束的钟声呢。”
“你别露出那么高兴的表情,因为我一见到就觉得心里冒火。”
“为、为什么啊!”
一弥鼓着脸反问道。
但是维多利加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思索着什么。面对满怀担心地注视着自己的一弥,维多利加则叼起烟斗慢慢地点上火,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白色的细烟缓缓地朝着天花板升腾起来。
一弥注视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然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小声说道:
“那个,维多利加……”
“怎么了,南瓜。”
“我不是南瓜,是久城啊。不过,也算了。你今天已经解开了我找来的第十一个谜——也就是出现在杂货店的奇怪男女客人的事件了吧。但是……”
“嗯。”
“可是第十个谜,你还没有解开啊。你想想……”
一弥竖起食指说道:
“就是村子里突然多了许多从苏瓦伦来的客人这件事啦。旅店里被住得满满的,村民们也大吃一惊呢。那么多的人,总不可能全都是灵异部和科学院的特工人员吧。而且来的基本上都是妇女和小孩子,要不就是整家人一起来。但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咦,维多利加?你怎么了?”
一弥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手放到了膝盖上。
看到烟斗离开维多利加的手朝着地板落下,一弥慌忙伸手把它接住。虽然总算是避免了落在地上摔个粉碎的命运,但是他抓圌住的位置却是烟头部分。
“好热好热!”
“唔……”
“太危险了,维多利加。这样会摔烂的啊,”
他边说边把烟斗放到了茶几上,然后又转眼看向维多利加。
就在这时候,维多利加突然像断线的木偶一样以奇怪的动作软软地弯下了身体。
然后,她就这样浑身无力地倒在一弥的身上。
“维、维多利加?你……!?”
一弥慌忙大喊起来。
没有回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在听到钟声露出微笑后,她内心的紧张感终于获得了解放吗?还是说因为一弥提出的问题,让她唤圌醒了什么新的紧张根源?
一弥虽然大惊失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在下一瞬间,他就毫不犹豫地稳稳抱住了维多利加的小小身体。
平时总是被镶满褶边和蕾丝的华丽礼裙和棱角分明的男生校服阻挡着的两人的瘦削身体,如今就只隔着柔软的薄棉睡衣和纤薄的毛毯。尽管显得脆弱而不安,却带着确实活着温暖肌肤、血液和气息,还有心脏的微弱跳动,他们都能互相感觉得到。
“维多利加……”
“久城……久城……”
一弥仿佛感到无比吃惊似的说道:
“难道……你是在发抖吗?”
维多利加的回答非常平静,但却显得非常悲伤。
“……你也是啊,久城。”
“这、这是因为……”
一弥红着脸沉默了起来。
然后,维多利加又以闷闷的声音“呵呵”笑了起来。
“那么,你就是对我感到害怕了吧。”
“……那当然不是了。”
一弥依然紧紧抱着维多利加,不停地摇头否定。
维多利加就像在耍脾气似的以小孩子般的口吻说道:
“因为我是怪物,所以很可怕。是吧?”
“不是的!你一点都不可怕。你只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而且还会为我着想的女孩子。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什么怪物。”
“呜呜。”
“我并不是觉得你可怕,只是……”
“只是,怎么样……?”
一弥小声说道:
“只是……你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如果失去了你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在世上。除了你之外,我实在不知道以后该拿什么作为衡量美丽的标准。我会变得什么都不知道的……”
一弥在颤抖的同时,把维多利加抱得更紧了。
维多利加依然保持着全身松弛的状态,任由一弥抱着自己。
即使被他用手掌抚摸着脑袋,被他用手指抚圌弄着自己的长发,维多利加还是一动不动。金色的睫毛就像小天使的翅膀似的轻轻圌颤动,同时闭上了眼睛。
强烈的恐惧和悲伤,贯穿了她那娇小而脆弱的身体。
察觉到这一点,一弥就像要安抚她似的继续紧紧拥抱着她。即使如此,维多利加的肌肤、气息和心跳声,也还是没有恢复成平稳柔和的状态。
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有如永恒般的漫长沉默中,难分难舍的少年和少女,以极其笨拙的动作互相拥抱着。
过了一会儿,一弥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缓缓动了起来。
他轻轻抱起了仿佛在对什么感到恐惧的维多利加,把她送进了寝室。
一弥让她躺在附有顶盖的可爱睡床上,然后温柔地给她盖上水蓝色的羽绒被。
“久城……”
“嗯……?”
听到这把微细的呼唤声,一弥猛地停住了正要走出寝室的脚步。
“……你再像傻圌瓜一样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吧。”
“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啊,维多利加。”
“吵死了!”
“你难道不觉得困吗?”
尽管嘴上是这么说,一弥还是顺从她的意思走了回来。
就在这时候……
(咦……?)
一弥突然发现,就像耍脾气似的卷着被子躺在床上的维多利加——她手指上的紫色戒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刚才看的时候,戒指明明还闪闪发亮地戴在她手指上的啊……?虽然这的确很不可思议,但是现在更让他感到在意的是,犹如死期将近的动物般散发着诡异的沉静气息的维多利加的样子,实在非常可怕。所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卷着毛毯坐到了床铺旁边的椅子上。
就像仆人一样沉静。
但是,他的眼神却似乎隐藏着某种火热的情感。
维多利加尽管还在不停地发抖,但没过多久就发出了熟睡的呼吸声……直到她入睡为止,一弥一直都合拢着双膝,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窗外,新年的夜色也逐渐变得浓厚。
无数大片大片的雪花又开始从天上纷扬飘落。
寝室中的黑暗以更强的粘度重重地缠卷在两人的周围。
过了一会儿,一弥站了起来。眼神依然像刚才那样充满了静谧而激烈的光彩。
他注视着已经非常熟悉的、但同时也美丽得让人吃惊的维多利加的睡容——
“晚安,我的维多利加……”
说完,他就以绅士式的礼仪动作向她的睡容行了一礼。
然后,他就这样踩着规则性的脚步,悄悄地走出了寝室。
——“啪噔”的一声,门就这样被关上了。
在轻软软的水蓝色被子中,本来已经睡着的维多利加的睫睫毛忽然轻轻圌颤动了一下。
“……久城。”
声音非常微细,而且还有点发抖。
她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中——
“智慧之泉正在向我告急,告诉我下一场暴风雨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的气息就像冰一样冷。
金色的纤长睫毛微微颤抖着。
“你和我,是不是已经无法再见面了呢。因为久城你是异国人,而我却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维多利加在羽绒被里面小声呻圌吟道。
“不要。我不要那样啊……久城……”
小小的身体蜷缩了起来。
“又是这样。你又让我哭起来了。是你让我变得越来越脆弱的……”
窗外的雪下得非常猛烈。
远处的玄关传来了关门的声响。
沙、沙……少年踏着积雪离开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了。维多利加浑身颤抖地倾听着那微弱的声音。纤细的身体中传出细微的倾轧声,全身都在拼命发出悲鸣。
寝室里就像什么人都没有似的笼罩在一片绝对的静寂中。维多利加也像是在那里睡了一百多年似的,身体变得一动不动了。
以端正的姿态走出糖果小屋的一弥,就像平常一样踩着规则的步伐,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沿着铺雪的迷宫花坛向前走着。
在途中,他还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向小屋的方向看去。
就像沉陷在迷宫花坛那样复杂纹样的深处一般,糖果小屋已经看不见了。这时候的心情,就好像在异国的森林里迷了路似的充满了不安。
一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回想起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柔弱,同时也变得非常率直的维多利加。
“我说,维多利加……?”
一弥的细语声,也被冬天的寒风抹消得无影无踪了。
咕呜~……从某处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
就像已经把该说的事情传达给对方,但是还没有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对方似的,一弥怀着某种混入了悲伤和兴奋的不可思议心情,默默地伫立在那里。
然后,他就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反正明天还能见面吧?”,然后就转身继续往前走。
“啊?”
接着,他又停住脚步,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结果我奉上的谜还是只有十四个啊。因为村里发生的杀人事件和潜入学园的科学院特工等等问题,今天真的很辛苦呢。没想到在给维多利加奉上第十五个谜之前就迎来了新年。真让人头疼。不过,我明天一定……”
一弥边想边继续往前走。
他快步穿出了迷宫花坛,在深夜无人的法式庭园里挺直腰板走了起来。
咕呜~……猫头鹰又叫了一声。
接下来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就连一弥的脚步声,也只能听到踩在柔软雪面上的细微声音,几乎完全是一个无音的世界。
他回到男生宿舍,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当一弥洗完脸正准备换衣服的时候,却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奇妙的喧闹声。他悄悄打开窗户向外一看,只见那里停着一辆毫无装饰的朴素马车。一个身穿西装、看样子像是跟一弥同样的东洋人走下了马车。紧接着,许多身穿警官制圌服的男人们也跳了下车,同时朝着男生宿舍的入口走来。
怎么回事呢?正当一弥感到不解的时候,楼下就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是舍监的声音。看来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弥还是觉得应该去帮帮舍监的忙,于是打开了房门。
正当他向走廊迈出一步的时候,就见到了从楼梯走上来的们的身影。
背后的舍监大声喊道:
“在这样的三更半夜?真是的,别这样啦!我马上就把班主任老师叫来,你们等一下好不好!”
男人仿佛要打断对方话音似的大声说道:
“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啊啊?”
“他是肩负着我国未来的优秀头脑,同时也是大尉大人的公子。我们必须要尽快将他保护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没有必要向你说明。
“别这样啦!而且那孩子在这个学园也有他自己的生活,还有重要的朋友……”
“生活?朋友?在国家大事面前,那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面对那个大步大步地往这边走来的东洋人男性,一弥也觉得有点印象。
那是一年零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他就是一弥刚来到苏瓦尔王国的时候,在大使馆里见过的政圌府要人之一。据他所说,他从学生时代就开始跟父亲打交道了。请务必为了祖国努力学习——当时他还以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口吻这么激励过自己。
当然,一弥在学习上也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表面上也算是遵从了他的嘱咐……
“那个,发生什么事了吗?在这个时间,究竟怎么……”
男人以看到一弥满是伤痕的脸,马上大吃一惊地瞪大了眼睛。
但是在下一瞬间,他就立刻恢复了冷静:
“久城君。我们必须以最紧急的方式将你送还本国!”
“咦?”
一弥顿时整个人愣住了。
“来,你马上把行李收拾好!早上我们就必须到港口乘船,把你平安无事地送回到祖国去!”
“怎么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弥不禁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又想起了刚刚才道过别的那位金发的朋友——在这个国家遇到的比任何事物都更深沉而不可思议、而且自己也被她深深吸引的、绝对不能失去的维多利加。
但那也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
他马上就挺直身子,以紧张的表情说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光是政圌府要人,连身为学生的我也要送还本国什么的。我自身并没有引起什么问题,那也就是说……是国家方面存在着什么隐情……我恳圌请你说明一下当前的事态!”
男人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说明。同时我也没有那样的义务。”
一弥思索了一会儿:
“……现在想起来,最近这几天的状况的确很奇怪。”
“久城君!”
“啊,不……”
一弥摇了摇头。
(对啊,苏瓦伦的贵圌族和富裕阶层的妇女、小孩子突然间蜂拥来到这个深山里的小村子,旅店也被住满了人……这种现象果然是很奇怪。而且就在这几天,身为贵圌族子弟、就读于这座学园的那些学生们,也都纷纷争先恐后地赶回去他们的老家了。另外,苏瓦尔的政圌府要人和特工也出现在村子里,甚至引发了杀人事件。然后就是现在……我也要被他们从留学地点强制送还到本国……不……)
一弥一边思索一边低声自言自语道:
“不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这几天来,一定是在不断发生着某些事情……!”
“唔,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好了,快点收拾行李!做不到的话,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
一弥默默地咬住了嘴唇。
他以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悲伤、更充满了不甘的眼神回望着男人。
宿舍的房间里,除了教科书、笔记本、字典、琉璃和家里人写来的信件和更换用的衣服之外,也没有什么其它东西了。
——在这个国家获得的东西并不是实物,而是经过学习后牢牢记在一弥头脑中的知识,以及爱情和快乐的回忆,还有就是跟每一个人之间的无可替代的羁绊。
一弥缓缓地转过身去。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似乎放着些什么东西。
一种坚硬的触感隔着裤子的布料传递到脚上,一弥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他产生了某种预感。
一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用手在裤子上确认了一下那种触感。
……绝对没错了。
装在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就是维多利加一直戴在手指上的那个紫色戒指——理解到这一点后,一弥的喉咙就发出了悲伤的声音。
这个戒指……
那是距今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在夏末的某一天早上,维多利加突然从圣玛格丽特学园转移到别处而消失了影踪。一弥为了救她而赶到位于立陶宛的一座诡异的修道院〈别西卜的头骨〉。尽管他在那里顺利地找到了维多利加,但却发生了一宗可怕的杀人事件。一弥带着维多利加,在潮水不断涌人的状况下奔上了列车〈OldMasquerade号〉。
在那个时候……
一弥遇到了维多利加的母狼柯蒂丽亚·盖洛。躲在诡异的西洋棋偶中潜入了修道院的她,只对一弥露出了真面目,还一边嘱咐他“把这个交给那小小的孩子”一边将这个戒指托付给他。
我一直都在守望着你,即使小狼没有呼唤,母狼也还是来看你了哦——她就是这个意思。
自那以来,维多利加就一直戴着这个戒指,以此作为失去的金币吊坠的替代品,就像在维持着自己跟母狼的羁绊一样。现在已经非常熟悉的、逐渐开始跟她的身体融为一体的紫色戒指……
究竟这是什么时候被藏进一弥裤子里的呢?
一弥轻轻闭上了眼睛。
啊啊,就是刚才吧……他想起来了。
就是在他拥抱着浑身发抖的维多利加、把她送回寝室里的那个时候……当自己让她躺在附顶盖的大床上、给她盖上水蓝色羽绒被的时候,这个戒指就已经不翼而飞了。
维多利加一定是在一弥紧抱着她的时候,把戒指摘下来悄悄放进了一弥的口袋里。
“是智慧之泉……啊……”
一弥自言自语道。
“啊?你在说什么?”
“那孩子能预测到所有的事情。因为每一个小小的事象,都会化作混沌的碎片注入她的头脑中。在她为了解闷而摆圌弄着这一切的期间,碎片就会瞬间完成重组的过程……”
“是在说梦话吗?别说了,快把行李收拾起来吧。”
“她只是没有告诉我而已,实际上她早就解开了第十个谜。她早就知道我们也许就此不能再见面了,刚才的维多利加……”
“你啊!”
“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还想着迎来新的一年,到了第二天早上还可以跟你见面。我就像平时一样只跟她说了一句‘晚安,维多利加’就离开了。我……”
一弥低下了头。
就像在责备他“你在这里说这些么没出息的话做什么?”似的,男人严肃地俯视着一弥。
察觉到这一点,一弥也立即绷紧了表情,摆出直立不动的姿势。
跟他的动作相反,内心却依然在静静地进行着思考。
(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传达给重要的人知道。)
想到这里,那种遗憾的感觉就让他的心产生一阵刺痛。
(在春季的那一天,我拿着老师托付给我的打印资料登上图书馆塔的最高层,遇到了那位金色的女孩子。自那以后就一直燃烧在心胸中的这股不可思议的感情……这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我并不知道。而且我现在连这一点也无法传达给她知道,就不得不马上离开苏瓦尔了……!)
一弥遵从命令,开始以利索的动作收拾起行李来。
他打开了一年多前来到苏瓦尔时带来的那个行李箱,把教科书和字典都塞了进去。然后把叠好的更换用的衣服铺在上面。
一弥以冷静的口吻圌向男人询问是否可以给别人留下书信,然而却只得到了“对朋友什么的就不要留下任何东西”这样冷漠的回答,不由得紧紧圌咬住了嘴唇。但是他很快就在笔记本上沙沙地写下了什么东西。
以自己出生国家的语言写下了什么东西。
同时,他还在上面画了一幅小小的蝴蝶图案。
“我想把这个交给我的班主任老师——塞西尔·拉菲特小姐。”
男人看了看那张纸条——就像在说“还做这种女人气的事情”似的对那个蝴蝶图案皱起眉头,而对于文字本身却说了一句“什么嘛,这个当然是没问题的,反正在事务手续上还是有必要的吧”,然后点头表示同意。
一弥提起旅行箱,走出了房间。
走出了这个应该不会有机会再来的圣玛格丽特学园,现在已经住得十分习惯的自己的居所……
他沿着走廊往前走。
挺直腰背,强忍眼泪。
在他刚走出宿舍乘上马车的时候,就看见塞西尔老师只穿着一身睡衣、连大衣也没有披上就拼命沿着寒冷的铺雪小路向这边跑来的身影。舍监还跟她手拉着手。
正当一弥想要向她们打招呼而从窗户探出脸来的时候,却遭到了警官们的阻止。
“久城君~!”
“喂喂,你们这就要把他带走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嘛!喂,久城君!”
“才刚到新年就遇到这样的事……学园方面没有接到任何联络,首先应该跟深为班主任的我、校长和理事长说明情况……”
耳边传来了塞西尔和舍监的声音。
“现在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因为事情非常紧急。要是等待手续完成的话,就会让我国的一名贵重的学生暴露在危险之中了!”
“咦,危险,是怎么回事……?”
塞西尔老师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反问道。
一弥也倒吸了一口气,凝神倾听起来。
在寒风的吹拂下,马车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冬季的风非常寒冷,即使坐在马车里面,呼出来的气息也还是白色的。
“对了,班主任教师塞西尔·拉菲特小姐这个人物,指的就是你吧?久城君托我把这个交给你。以后需要联络的话就使用这个吧。”
“这个,是什么?真是奇怪的纹样……”
“唔,这是我们国家的文字。”
塞西尔老师尽管读不懂上面写的内容,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笔记纸收下了。
趁着男人乘上马车的时机,塞西尔老师拼命地朝着马车里面看进来,还小声喊了一声“久城君……”。
因为她不停地在地上蹦跳着,那熟悉的蓬松浅黑色头发和圆框眼镜也在马车窗外面不停地上下起伏着。
“虽然我不太明白,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画在这张纸条上的蝴蝶,我想一定是金色的吧……?就是说要我把这张纸条交给金色的蝴蝶是吧?虽然老师我完全读不懂,但这一定是给那孩子写的信……”
一弥无声地点了点头。
“久城君,久城君……啊啊,你要保重呀……!”
马车的门被关上了。
“不管是苏瓦尔的事情,还是在这里的大家的事情,就算回到自己的国家,你也不要忘记哦……”
“……老师!”
“因为大家都很喜欢你呀!久城、君……!”
“老师,老师,请你也要保重!还有,那孩子的事,就拜托你·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马车的车门被关上了。
一弥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也渗出了泪水。
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时一直勉强压抑在心中的感情,此刻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发现,他悄悄地用手背擦掉了眼泪。因为他非常明白,要是被看到的话,对方就会以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口吻“身为男子汉怎么能流眼泪!”这样怒斥一顿。但是,即使是帝国军人的三儿子,因为思念他人而哭泣也不是什么绝对错误的事情——至少现在的一弥是这么认为的。这正是在这个异国他乡认识的人们、以及跟维多利加一起共同闯过的无数考验告诉他的真理。
车夫席那边传来了鞭马的声音。
就连正式道别的时间也没有,一弥只能勉强以眼泪湿透的漆黑眼眸回望着浮现在月光中的图书馆塔的姿态,马车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毫不留情地向前飞驰。
那座石造的庄严高塔,在迎来新年后的深夜时分,正默默地俯视着这位逐渐远去的异国少年。那就是近数百年来都在默默守望着欧洲各种历史的图书馆塔……
穿过法式庭园,驶出熟悉的学园正门,马车就像恶魔一样朝着村道飞速前进。一片漆黑的道路,让人觉得就像被带往黄圌泉之路一样阴森可怖……深不见底的黑暗重重地笼罩在村道的周围。
一弥掩饰着内心的颤抖,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道: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经过一瞬间的沉默,官员仿佛在慎重挑选着语言似的回答道:
“是局部性的战争。”
“……局部性?”
官员以正面看着一弥说道:
“现在如果还留在欧洲的话是非常危险的。我国的同胞们现在都在政圌府的安排下同时离开这片大陆,直接逃回本国去。这片大陆也许会再次深陷水深火热的战争中。”
“什么……”
官员满怀自信地说道:
“不过,我们国家却是安全的。”
寒风从耳边呼啸吹过,马车也剧烈地晃动起来。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用手抓圌住使劲摇晃起来的感觉。
一弥以压低音量的声音叫道:
“那是下一场暴风雨!是早晚都会到来的、而且比十年前的那次还要更巨大的暴风雨……!”
一弥用手掌捂着额头,发出呻圌吟般的声音:
“上一次世界大战,最初也同样是由一场局部性战争引起的。结果战火在转眼之间就烧遍了整个世界。所以,这次说不定也会……扩大到全世界……!”
“别说这种轻率的话!久城君!你只要……”
马车穿过了村道,来到了村子正中央的位置。
周围还有几座建筑物亮着灯光,远远也能望见车站的朦胧轮廓。就像被深深埋没在黑暗之中,在阴暗的波浪之间随波逐流地四处飘荡一样。
马车又驶过了警圌察署所在的位置,就在这时候,马车一瞬间降低了速度。可以看到正好从警圌察署走出来的布洛瓦警官,在透过马车窗看到一弥的脸时露出了相当震惊的表情。
马车又继续加速前进。离开村道,进入了森林。森林看起来显得比平时更深,同时也更阴暗。光秃秃的树枝也重重层叠起来,把夜空和一弥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分隔开来。
马车在漆黑的冬季山路上剧烈地摇晃着,在转眼之间就远远离开了维多利加所在的圣玛格丽特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