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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诸神的黄昏 上 第三章 第十五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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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的早晨,在一片宁静之中来临了。

来自东洋的小岛国的留学生久城一弥,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圣玛格丽特学园。但是,学园从表面上看来还是跟往常毫无区别。

法式庭园的各处都铺满了厚实的积雪,染成一片雪白。喷水池、凉亭和铁制的长椅也冷若坚冰,时不时还会有雪块从树枝上“啪沙”地掉落到地面上。

从上空俯视的话呈现为“コ”字形的巨大校舍,如今也是空无一人,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位于宽敞的学校用地一角的迷宫花坛,直到秋天为止也盛开着万紫千红的鲜花,然而如今却被覆盖上了一层纯白色的积雪……

隐藏在花坛深处的、一座小小软绵绵的糖果小屋。

在里面的寝室,盖着水蓝色羽绒被的柔软床铺上,一位少女正保持着仿佛要从此永眠似的诡异静寂感,默默地彷徨在早晨的睡海中。

她以趴在床上的睡姿,紧紧地握住了白皙的拳头。像樱桃般鲜亮的嘴唇也稍微张开了一点,还可以看见淡桃色的舌尖。

呼~呼~……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在紧闭着的眼睑上,覆盖着密集的金色睫毛。从两边眼角到脸颊的部分,都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泪痕。大概是因为身上穿着多重褶边的柔软睡衣的缘故吧,她的姿态看起来就像在水边休息的小天鹅似的,浑身一片雪白,实在非常可爱。

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在仿佛要持续上百年之久的熟睡中,忽然间轻轻地翻了一下身。

然后,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时间就像冰一样坚固,空气也丧失了艳丽的色彩。

一弥不在身边的漫长时间,在被冰雪封闭的寒冷世界中不断扩大,并且开始对维多利加展开了侵蚀。然后,她就想要拒绝这个世界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

——挂钟的指针发出“咔嚓”的声响,向前移动了一分钟。

听到这个声音,维多利加的身体猛然一震,肩膀也开始颤动起来。挂在脖子上的金币吊坠传来了轻微的碰撞音,跟主人同时发起抖来。

这时候,有一个人影正慢慢沿着学园内的道路向前走着。

顶端附有小圆球的毛线帽子,毛茸茸的茶色大衣,还有跟大衣配套的围巾;及肩的浅黑色头发,大大的圆框眼镜;像小狗一样低垂着眼角的大眼睛,今早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和紧张的关系,原本清澈的绿色也变得稍微有点红了。

人影——塞西尔老师明明浑身都穿着厚厚的衣服,却还像是很冷似的颤抖着双肩,一步步地朝着迷宫花坛走近。她踩着熟悉的步伐跨过花坛,然后又沿着迷宫转来转去,很快就来到了糖果小屋门前。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但是还没等里面的人作出回应,就悄悄把门打开了。

暖炉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能看到一片塞冷的景象。猫足茶几和椅子、窗边的安乐椅、款式可爱的橱柜,现在也同样看不到任何人影,就像被冬季的早晨冻结成冰似的伫立在那里。

她又看了看寝室。

“维多利加、同学……”

被叫唤的主人,已经从附顶盖的大床上坐起身来。

那小小的身体还有一半都深陷在软绵绵的床上。有如散开的天鹅绒头巾般的头发,正反射着金光铺洒在床单之上。平时总是浮现着蔷薇色的娇小脸庞,此时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但正因为如此而更令人产生一种壮烈感。

明明身上没有穿着华丽的礼裙,但今早的维多利加的容貌,却洋溢着这两年来一直负责照料她的塞西尔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美感。大概是因为过分压抑着内心激烈感情的缘故吧,就像从灵魂内侧透出了蓝白色火焰似的,甚至还仿佛可以看到其深处缓缓晃动着的火柱。

“你……”

塞西尔老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已经起来了吗?”

“我才刚刚起来,塞西尔。”

跟她的异样姿态相反,声音听起来却蕴含着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柔和率直的韵味,完全就像一个刚满十五岁的普通少女一样。

塞西尔老师尽管察觉到她有点不同寻常,但还是压抑着内心的不安说道:

“那个,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突然的事情……”

“久城……他已经离开了吧。”

返回来的是一个极其平静的声音。

塞西尔老师不禁大吃一惊问道:

“……维多利加同学!你已经知道了吗!?”

维多利加静静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的智慧之泉是无所不能的啊,塞西尔。”

“那么,你昨天为什么不跟久城君说呢!”

仿佛觉得无法理解似的,塞西尔老师摇着头问道。

“那孩子连跟你说再见的时间也没有,就这样……”

“…………”

维多利加的视线就像注视着亡灵的小猫似的注视着虚空好一会儿,然后又像依靠机械构造活动的人偶般的生硬动作转眼向塞西尔看去。绿色的眼瞳中蕴含着犹如百岁老人般的大彻大悟,同时也混人了正热切渴望得到爱与理解的小孩子的孤独感,构成了极其复杂的表情。

塞西尔老师默默地呆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地注视着那复杂得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同时也特别重要的女学生的眼眸。

维多利加就像机械人偶似的张开嘴巴说道:

“塞西尔,我昨晚已经向他作了道别,也表明了我的心意。那样就足够了。久城有他自己生存的国家和生活,没有必要为了我而跟这片逐渐沉没的旧大陆同归于尽。

“逐渐沉没的……旧大陆……?”

塞西尔老师充满疑惑地问道。

“塞西尔,现在我们的欧洲大陆已经开始发生倾斜,正朝着某个方向慢慢沉没,就像已经完成了使命的象棋棋子一样。而我则掌握着这场最后战斗的关键——我的父亲兼灵异部的重镇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维多利加一边说一边慢慢从床上走了下来。在作为成年女性也算是小个子类型的塞西尔老师面前,维多利加的身高也只能够到她的胸口位置,的确是非常娇小。

墙上挂钟的指针又发出“咔嚓”的声音向前推进了。

塞西尔老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说道:

“那个、久城君还把一封信托付了给我……”

“什么!”

维多利加的苍白脸颊上,在短短的一瞬间闪现出了蔷薇色的光彩。然后,仿佛要拼命压抑着内心让自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似的,她立刻用珍珠色的小门牙默默地咬住了像樱桃般鲜亮的嘴唇。

维多利加向塞西尔老师拿出来的画有蝴蝶图案和写有东洋岛国文字的纸条瞥了一眼——

“塞西尔,昨晚久城一定是在不允许写私信的状况下写下了这张纸条,然后叫别人交给班主任老师的吧。而且在那个时候,现场还有能读懂这种语言的人在……没错吧?”

“哎呀,的确是这样呀。你就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呢,维多利加同学。

塞西尔老师点头肯定道。

“然后,因为上面画着蝴蝶的图案,所以我就想这一定是写给维多利加同学的信了。记得在刚留学到这里的时候,久城君时不时都会在庭院里出神地看着金色的花和蝴蝶呢。有一次我就上前向他搭话,结果他就告诉我他喜欢的颜色是金色……”

“塞西尔,没有时间了。你尽快帮我把缝衣针和墨水拿过来。”

忽然间,维多利加以可怕的紧迫声音说道。

塞西尔老师尽管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马上从糖果小屋奔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地跑回到职员办公室,然后用双手分别拿着缝衣套装和墨水瓶,又走回到庭园那边。咻~……一阵寒冷的风吹过,塞西尔老师不禁缩起了脖子。

——新年的第一天。几乎看不见任何学生和教师的宁静早晨。厚厚的积雪。

但是实际上却并不单纯是这样。总觉得……好像明明有很多人在这里,但是所有人都在屏着呼吸不说话似的,是一种充满了紧迫感的寂静气氛。从刚才开始,她的心就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背后传来了钝重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辆漆黑坚固的马车正穿过学校正门驶了进来。

后面的货架上是一个铁制的笼子,那是用幌子半掩盖着的不祥之笼……以前我也曾经见过这辆马车啊!——塞西尔老师马上回忆了起来。记得那已经是两年前发生的事了,就是那位不可思议的女学生被“移送”到这里来的那一天……

塞西尔老师马上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儿,她还忍不住跑了起来。

在通过校舍门前的时候,她透过理事长室的窗户,看到了在冬季休假期间本来应该不在学校的校长和理事长的面孔。就像是刚回到这里似的,他们两人的脖子上都卷着围巾,正以严肃的表情商量着什么事情。

塞西尔老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下,只见地上出现了两辆马车驶过后留下的新痕迹,就像在告诉她校长和理事长也是刚来到这里一样。

校长忽然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他一见到塞西尔老师,就像是很焦急似的向她招了几下手。表情还绷得紧紧的,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塞西尔老师慌忙装作没有看到,同时快步从校舍门前走了过去。在听到打开窗户的声音和“塞西尔君,请等一下!”这个呼唤声的瞬间,塞西尔老师就像一个被鬼怪追赶的小孩子似的高高举起双手,飞跑逃掉了。

“维多利加同学~!”

面对冲进寝室的塞西尔老师,维多利加也只是毫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太慢了!”而已。

因为她的语调就像平时那样闷闷不乐,脸上也还是毫无表情,是一种像是对所有生物都没有兴趣的冷淡声音,所以塞西尔老师也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觉。

她无言地把缝衣套装和墨水瓶交给了维多利加。

然后就这样等着。

维多利加似乎很厌烦地盯着她说道:

“你啊,已经可以回去了。”

“咦?……但是,老师想留在这里呀。

她装出平静的神态微笑着说道。

自从跟维多利加产生了深厚关联以来,塞西尔已经习惯了故意装出迟钝的态度执意守在她身边这种做法了。正因为如此,塞西尔老师的笑容今天也显得非常自然。

维多利加向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以老妇人般的冰冷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哼,那么你就给我泡茶吧。就算你愣愣地呆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的好的,泡茶是吗。”

塞西尔老师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寝室。

她“啪噔”地关上门,然后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虽然只是假装而已。

塞西尔老师只是在原地蹬脚发出“噔噔噔”的响声,装成是越走越远的声音……

然后,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寝室的门扉上,弯着腰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什么都听不见。

不……

沙、沙、沙……隐约传来了衣服的磨擦声。

(难、难道是在换衣服吗?)

她又听了一会儿。

寝室就这样变得鸦雀无声了。

就好像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一样……

感觉就像维多利加被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术带到异空间去了似的,塞西尔老师不禁陷入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就马上握着门把,无言地把门打开了。

然后,下一瞬间——

察觉到寝室中发生的事情,塞西尔老师发出了不成声音的悲鸣。她用双手按着自己的脸颊,愣愣地呆站在那里。作为发出“好可怕”的自言自语的替代动作,她用手握着圆框眼镜想要把它摘下来。但是她又停住了手,缓缓地重新把眼镜戴好。

——维多利加就在眼前。

柔软蓬松的褶边睡衣,现在被放到了床单上。上半身只披洒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和戴着金币吊坠,犹如瓷器般纯白纤细的优美肌肤却完全暴露在外。肚脐以下的部分则依然穿着镶有蕾丝和蔷薇刺绣的美丽睡裤。维多利加并没有穿着如盛开鲜花般的华丽礼裙,看起来显得苍白而纤弱,就像被漂白过的冬季小树枝一样。

她的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其中一只手拿着锐利的缝针……

一弥写来的信纸,被摊开放在床边的迷你茶几上。

察觉到她正准备做什么之后,塞西尔老师忍不住“不,不要啊!”的大叫起来。

维多利加丝毫没有在意。

她正在用针不停地刺着自己雪白无瑕的肌肤,按照一弥写来的信中的东洋文字形状,一个一个地雕刻在自己的肌肤上……!被针刺过的部分马上浮现出较深的粉红色痕迹,同时还渗出血来。难道她不觉得痛吗?她的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给人一种异常诡异的感觉。

塞西尔老师摆出一副教师的姿态大步大步走过去,想要把她的针没收掉。但是维多利加却猛然跳起来,以狼的声音“咕噜噜噜……”地发出威吓。

“不行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除了这样做之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做出回答的维多利加,声音却显得相当平静。自从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之后,维多利加开始逐渐发生变化的人类特性、还有偶尔表现出来的可爱之处,此刻似乎也随着一弥的离开而永远丧失了。今早的维多利加,几乎就跟最初见到她的那天完全一样,根本不具备名为感情的要素,只是表露出一副无比冰冷的容貌。就像一头不习惯与人相处的野兽似的。

“这样不行,你把针还给我!”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所以,这就是最适当的处理方式。”

“你究竟在做什么?难道是疯了吗?维多利加同学,求求你快冷静下来吧。因为你只要小心把这封信带过去就行了啊。”

“哼,我怎么可能拿着信走出这个门口啊,塞西尔。

完全没有起伏的声音。接着,维多利加又发出了“咕噜噜噜噜……”的低沉呻吟声。

这时候,糖果小屋外面传来了一阵钝重的脚步声。那似乎是男人的……而且是多个男人的脚步声。在这么一大清早的时间来这里……?至今为止都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塞西尔老师悄悄打开寝室的门扉,透过客厅的窗户确认了一下究竟是谁正在向这里走来。男人们那不祥的漆黑影子一下子就从窗外掠过……

塞西尔老师轻轻关上门,重新把正面转向自己的学生。在头脑一片混乱的状况下,她小声说道:

“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维多利加以静静的声音说道:

“也就是说,我命中注定又要再从这里被移送到别处去了。

“咦……?”

“然后,就像我在两年前来到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时候一样,我还是只能什么都不带就这样离开这里。无论是书籍,裙子,还是糖果……只有残留在我头脑中的知识和回忆,是不拥有任何东西一直活到今天的我唯一能带走的无形行李。”

“维多利加同学,刚才外面……有很多男人……”

塞西尔老师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是的,已经没有时间了。塞西尔,我不能带着这封信离开学园。但是,要把异国文字记忆起来也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我也无法保证以后自己是否能维持正常的头脑……不知道能否一直把这封信的存在记忆在脑海中。既然这样,就只有在肌肤上……”

大概是因为忍耐着剧烈的痛楚吧,维多利加尽管还是面无表情,但是脸色却变得苍白无比。

“就只有雕刻在肌肤上了。那样的话,我将来也许还有一天可以跟我的黑色死神重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即使是一点点痕迹也好,即使只是一个梦想也无所谓。我不愿意在毫无希望的状况下离开这里。我这只野兽已经目睹了过于耀眼的光明,实在无法就这样回到那满是绝望的牢狱之中……”

在她人偶般的表情上,隐隐掠过了一丝笑意。

咚咚咚!玄关那边传来了敲门声。

塞西尔老师只能茫然呆站在原地,然后才恍然大悟地倒吸了一口气。她慌忙在半裸的维多利加身上盖上水蓝色的床单,然后走出寝室,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从外面传来的是校长、理事长和官员打扮的男人们互相争吵的声音。看来他们是苏瓦尔王国的政府官员。

男人们一边踩着清脆的脚步声一边说道:

“不,不需要收拾行李。只要本人在就足够了。所以,今天早上不需要教师在这里……”

“但是,现在是女性在换衣服耶,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请你们稍微等一会儿。”

走进寝室的官员们看到只披着一张床单的维多利加的姿态,也马上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人似乎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道:

“给你五分钟——不,三分钟的时间。你快给她随便换一套衣服!什么都无所谓!”

“真是的,男士们请快点出去,人家刚起床连头也还没来得及梳嘛。讨厌啦,真是的。好啦好啦,校长你也是!”

塞西尔老师露出气愤无比的表情,把男人们统统赶了出去。

然后,她随手“啪噔”地把门关上。

一关上门,她就马上换了另一副表情,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随着沙的衣服摩擦音响起,水蓝色的床单落到了地板上。

以半裸的姿态站在那里的维多利加,就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少女维纳斯一样。

塞西尔老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面对默默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维多利加,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到维多利加以眼神发出“你过来吧”的暗示,塞西尔老师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双手和双脚都在不停地发抖,看样子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一边抬了抬下滑的眼镜,以便在维多利加面前弯起双膝,就这样坐在地上。

维多利加把针递给她。

塞西尔以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维多利加自己雕刻的文字,从胸口下方开始到腹部下方为止的肌肤上斜着绕了个圈。

而从腋下到脊背这一段自己的手无法够着的部分就由塞西尔老师代她刻上去了。

像雪一样白的肌肤。

上面不存在一丁一点的伤痕,同时也非常精细纤薄,实在是完美无瑕的肌肤。就像是旧大陆的古老众神们创造的精巧人偶般的姿态……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叹世界上竟然有此等完美存在的惊人美貌。然而,现在却要用从自己的缝衣工具中拿出来的一根小针去玷污这样的肌肤,这实在让她感到非常恐惧,感觉就好像是在神的面前犯下禁忌一样可怕。

即使如此,塞西尔老师还是以颤抖的双手把一弥留下的文字刻了上去。

“你,不觉得痛吗?”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骗、骗人的吧!维多利加同学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怕痛的学生,这一点老师是非常清楚的!”

“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维多利加以小孩子般的口吻小声说道。

从隔着薄薄门板的外侧,传来了官员们焦躁不已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可以听到他们围绕着现在时刻、移动路线和预计到达时间等问题进行商量的低沉声音。

维多利加睁开了绿色的眼眸,展现出仿佛根本就具备人心和情感似的冰冷表情,注视着印有粉色花朵图案的墙壁。

她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塞西尔,我的身体至今为止都一直受着粗暴的对待。并非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把我关在塔里面,长年以来都用一条锁链把我锁住。还有负责照顾我的女仆和男仆也是这样……一直以来,我的身体都在自己无法控制的状况下,而且是被我自己本身折磨至今。我丝毫没有对此产生疑问,只是一边沉溺在书籍的海洋中,毫无目的地活着。但是,就只有他……”

就像在回忆着什么似的,维多利加眯起了眼睛。仿佛被不在场的某个人拥抱着一般,她缓缓地蜷缩起身体。然后,她又轻轻地歪起脑袋——

“只有那个不可思议的黑色死神……”

“是久城君,对吧。”

“把这样的我,当成宝物看待。”

“嗯,这个老师也知道哦。”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维多利加就像在重新回味着什么似的说道。

“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啊……久城……竟然对这样的我……”

说到这里,她就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

让两人邂逅的那个春天的日子。塞西尔老师想起自己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命令那位来自东洋的留学生少年带着打印资料前往图书馆塔的情景。尽管有一种几乎想哭出来的感觉,但还是觉得非常令人怀念。她眯起了绿色大眼睛,露出了微笑。

“所以啊……塞西尔。”

“嗯。”

“这点程度的痛楚,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现在的我,并不需要一尘不染的虚无,而是想得到污浊之海对岸怀着一丝希望的追求者。而那个希望……”

维多利加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是那个少年的身影。”

这时候,门外面的官员们——

“喂,还没行吗。换个衣服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啊!”

突然大叫了起来。

维多利加睁开了眼睛,同时用手拿起了墨水瓶。就像是要喝下毒药的王妃似的,她高高把墨水瓶举到头上,准备向纯白色的肌肤倒下去。

塞西尔老师连忙拢起她的金色头发,替她举到了头顶上。

墨水沿着白皙的肌肤往下流动,最后滴落在地板上。原本是水蓝色的床单也被染成了一片漆黑。

尽管确实存在于世上、但是维多利加直到现在也没有接触过的某种污浊,外面世界的强烈杂音,还有笼罩着炽红烈焰的可怕未来……就像在预示着这些因素即将以暴力的方式入侵作为秘密乐园的维多利加的心和身体一般,不祥的墨水在维多利加的身上流淌,逐渐包裹住了她的小小身体……

就像刺青一样,纯白色的肌肤上浮现出了刻印在上面的一圈圈黑色的纤细文字。

浑身都因为剧痛而颤抖,珍珠色的小牙齿也在不停地打着哆嗦,维多利加一脸茫然地呆站了好一会儿。就像到这个时候才对自己身体发生的不可逆转的变化感到无比震惊似的。

塞西尔老师用床单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干净了身上的墨水。

“维多利加同学,要、要、要穿什么衣服呢?”

塞西尔老师的牙齿似乎有点不听使唤,小个子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维多利加回头看着塞西尔说道:

“这个嘛,塞西尔……那么就穿你以前为我准备好的、但是却一次都没有穿过的那套衣服吧。虽然现在才穿的话实在有点讽刺。”

“咦?”

塞西尔老师一下子愣住了。

“大约在两年前,我作为一个不明来历的小野兽被移送到圣玛格丽特学园。但是在今天早上,我就不以野兽的身份,而是作为你的学生——作为一个懂得向教师表达敬意的学生离开这里吧。”

“啊……!”

维多利加以闪烁着光芒的绿色眼眸默默地注视着班主任教师的容貌。那是比月光还要冷漠的光芒。在智慧、倦怠、觉悟和孤独的阴影中,流露出了一丝不苟寻求着爱的眼神。

“塞西尔·拉菲特,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在我这只灰狼的短暂生涯中,你就是最好的教师了。”

塞西尔老师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丧失和永恒、恐怖和爱怜这些相反的感情巨浪面前,她一下子就被吞没了……

她只有大大张开双臂,闭着眼睛,默默地紧紧拥抱着眼前这个可爱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怎么这么慢啊!……噢!?”

寝室的门扉缓缓打开。

看到一脸平静地从里面走出来的灰狼,官员们都不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在后面满怀恐惧地等待着的校长和理事长,看到她的这副打扮,也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维多利加的身上,正穿着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校服。

以藏青色为基调的外套和百褶裙,蝴蝶结的领带,还有白袜子和简素的皮鞋。绽放出华丽光辉的金色头发,被束成了两条蓬松的辫子悬垂在左右两侧。至今为止都没有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纤细而白皙的小腿上的细腻肌肤,在寒气中显得非常纤弱,同时也无比耀眼。

然而,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就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似的。

跟这种女学生打扮不相称的是,她用一只手拿着陶瓷制的白色烟斗,正在那里吞云吐雾。每当她缓缓地向前走出一步,身体都会像被刀割了一下似的猛颤一下。系在腰后的藏青色蝴蝶结也随之轻轻飘动起来。

又有谁会知道,在这身校服下隐藏着的纤细身体上被刻印着异国的黑色文字呢?

果然,对方还是不允许她带走任何东西。官员们以对待物件般的粗鲁动作对她的身体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认她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然后又粗暴地推着她的后背,就这样把维多利加押出了糖果小屋。塞西尔老师也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跟在后面。

在迷宫花坛中,就像背着十字架登上山丘的男人一样,维多利加踩着虚浮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走出花坛后,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巨大马车正在前面等着。就像眼前耸立着一座诡异的城堡似的,那辆黑马车有着压倒性的存在感。也许是对此产生了恐惧吧,维多利加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的法式庭园,笼罩着一片异样的静寂。听不到鸟儿的啼叫声,也听不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就连风也嘎然而止了——就好像连时间也在屏着呼吸观望着他们的样子一般。

在马车的旁边,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今天并没有摆出威风的姿势,而是半带忧郁地靠着马车,默默地站在那里。今早他还是穿着骑马用的纯白色大衣和长靴,衣袖上的银色百合形纽扣也依然在闪闪发光。

面对以校服打扮出现的妹妹,还有那比实际年龄更让人忧心的柔弱女学生的氛围,布洛瓦警官也同样吃惊得瞪大了双眼。

这时候,维多利加以不愉快的低沉声音说道:

“一大早就要见到老哥的蠢脸么!”

布洛瓦警官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就以跟往常无异的声音说道:

“……终于要来接你了,我的妹妹啊。

维多利加以冰冷的口吻问道:

“那么,我是不是要重新被带回布洛瓦城里去?……不,我看不是吧。如果下一场暴风雨来临的话……也就是世界面临着大规模战争的话,战局时刻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考虑到这一点,我恐怕要被带到苏瓦伦的某个地方……我说的没错吧?”

“当然了,目的地就是苏瓦伦!”

布洛瓦警官背过脸去,以唾弃般的口吻说道。他的侧脸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僵硬。

然后,他大喊一声“——坐上去!”,同时指了一下马车后面的笼子。

维多利加向那个笼子瞥了一眼,然后苦闷地吐了一口气。

铁笼上盖着厚厚的幌子,身材相当魁梧的车夫正手持着一条黑色的鞭子。

马匹长嘶一声,就在雪道上飞驰起来。

维多利加在笼子里转过身体,然后趴在地上,隔着铁栏伸出手指,稍微把幌子抬起了一点。

这时候,她看到了站在冰雪覆盖的法式庭园里,一边奔跑一边拼命向这边挥动着双手的塞希尔老师。虽然脸上满是眼泪,但还是勉强向维多利加露出笑容。也许她是打算把笑容作为自己在这个学园里的最后记忆吧。

站在那里的虽然只有塞西尔老师,但是在维多利加的眼中看来,就好像久城一弥、艾薇儿·布莱德利、舍监苏菲等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近在眼前,正向自己微笑着挥手——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幸福的场景。

幻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一边哭一边笑的塞西尔老师的身影,也很快变得像豆子一般细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维多利加仿佛觉得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抬头望了一下远方。

映入眼帘的是被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脉那巨大而雄伟的英姿,那是一幅令人感受到光凭一个小小人类的手根本无法抵敌的、来自自然与时间这巨大力量所雕刻的可怕风景。

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跟阿尔卑斯山脉相比起来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作为人类建造的东西却可以用华丽来形容的、广阔的法式庭园。

在庭园的深处,耸立着一座庄严的石造巨塔。传说从中世纪就已经存在的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凝聚了全欧洲的知识、魔术和历史的壮大知识殿堂。几乎被维多利加完全读遍了的无数古今中外难解书籍的老窝,如今正默默的俯视着逐渐远去的金色主人。

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已经穿过了正门。

马车一驶到村道上,庭园和图书馆塔也立即从视野中消失了。冬天的道路被染成了一片雪白。

在新年首日的早晨——

道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人影。取而代之的是,每家每户的窗帘都是对外敞开的,时不时都可以看到村民们一家老少围在暖炉周围的情景。他们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每一张脸都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其中也有人发现了这辆以超高速度驶过村道的不祥的漆黑马车,都纷纷皱着眉头向这边看来。

马车很快就驶出村子,进入了森林。

时间明明是早上,森林却是一片昏暗。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在叶子已经落光的现在,可以看到的只是一幅只由黑色和白色构成的无边无际的单调景色。而且也感觉不到任何生物的气息,只呈现出一派冰冷的景象。

“……你在那里做什么?”

布洛瓦警官从座位上以责备的口吻问道。

坐在笼子一角的维多利加,一边注视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小声地回答了一句什么。布洛瓦警官似乎没有听到,马上发出“喂,什么啊!”的反问。然后,维多利加又低声说道:

“我正在收集追忆的材料啊,钻子头。

“啊?”

“我……”

维多利加缓缓地把正面转向布洛瓦警官。脸颊依然是一片苍白,仿佛在强忍着痛楚和悲伤似的颤抖着嘴唇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

“想什么啊,你这只半吊子的灰狼!”

维多利加以颤抖的低声说道:

“如果以后我不能再到外面来的话,我剩下的人生就只能孤零零地在牢狱中度过……在那里进行追忆的整理和重组,完成之后又把它拆散,然后再重组……不断反复这个过程……也就是说,我只能把时光耗费在过去的梦境之中……”

“…………”

“不管如何,那都是很短的时间……因为我的性命大概就只能维持到这场战争结束为止吧,古雷温。”

“……那种事,我可不知道。”

布洛瓦警官仿佛很不愉快似的背过了脸。他的侧脸看起来有点僵硬,就好像在勉强压抑着什么感情似的,就像妹妹的脸那样丧失了血色,显得异常苍白。

维多利加丝毫没有在意,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森林的情景,就像在那里感觉到某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影子似的。也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从笼子里伸出手来,接触着外面的寒风,脸颊上还隐约泛起了笑意。

布洛瓦警官以半信半疑的表情偷看着她的侧脸,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事情。他一只手按着下巴,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抚摸着钻子头的尖端,就这样默默地观察着维多利加……

过了一会儿,维多利加说道:

“什么啊,太恶心了。别老是盯着我看!”

“不、没有,那个……”

“大概是因为看到妹妹被关回到黄泉之国般的牢狱里,觉得开心得不得了是吧,哼!”

“那、那种话,我根本就没有说过好不好,哼!”

脸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的妹妹和兄长,以极其相似的举止同时把脸转向了别处。

马车依然在向前飞驰。

维多利加注视着外面的风景,小声嘀咕道:

“第十五个谜……”

“啊?”

“真是的!老哥你就给我闭嘴吧,我是在自言自语!”

“那、那不是很让人在意嘛!”

“我只是在想,久城……”

说到这里,维多利加就低下了头。布洛瓦警官顿时产生了兴趣,不由得向她这边探出身子来。看到他那尖尖的头发穿进了笼子里,维多利加似乎觉得很厌恶似的缩起了身子。

“什么,久城他怎么了?”

“我在生日那天要求他给我找来十五个谜,结果在还剩下一个的时候……昨天夜里,他就遭到了被强制送返的命运。”

“啊啊,是深夜时发生的事吧。

布洛瓦警官点了点头,钻子头的尖端也随着上下晃动起来。

“我刚走出警察署的时候,就正好见到被带走的久城君,我当时也大吃一惊啊。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缘由。因为各国的大使馆都已经相继开始让自己国家的人离开这片旧大陆避难了。”

“哼,三更半夜的还真是辛苦你了嘛。

“但是,这还真是符合久城君的风格呢,在只剩下一个的时候,时间就用完了吗……”

“不……”

维多利加摇了摇头。

“那个不像话的南瓜头,像呆子一样的仆人,其实是在最后把最大的一个谜留在了我的心中——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最后的最大的一个谜?唔,那究竟是什么啊?”

布洛瓦警官把钻子头的尖端朝向天空,向妹妹反问道。

马车猛烈地晃动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行驶在河边的缘故吧,外面传来了充满寒意的剧烈水音。

维多利加又重新注视着外面的景色——

“那个谜就是——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咦,你还要问那是什么……”

布洛瓦警官以尖锐的声音大叫道。

“……嗯?”

“那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吗!”

维多利加以疑惑的眼神问道:

“什么,你说再清楚不过?明明是老哥却这么嚣张……那么我问你,这感情究竟是什么?”

“这、这个是……那个……”

布洛瓦警官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刚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面对充满了不安和悲伤、同时又有点生气的异母妹妹的侧脸,他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环抱着双臂。

然后,他又以犹豫的视线默默地观察着维多利加。

马车在剧烈晃动的同时向前飞驰。天空被染成一片灰色,森林里光秃秃的树枝和周围的积雪,构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白世界。

——苏瓦伦的街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本挤满人行道的绅士和淑女都消失了影踪,原本有各种马车和汽车行驶的道路,如今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无论是百货公司还是小卖店的商品橱窗,都被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锁得严严实实。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时间明明是大白天,却给人一种昏暗无光的感觉。道路上的警官身影非常引人注目。

黑色的马车沿着空荡荡的大马路朝着某个地方驶去。穿过了查理斯·德·吉瑞车站,在警察署和百货公司〈杰丹〉前面驶过,然后登上了一个平缓的坡道。

现在,马车离苏瓦伦的郊外——邻近平民区的大公园越来越近了。

马车中的维多利加正在发抖。

这个地区,有一座从中世纪开始使用至今的石造监狱〈黑太阳〉。在贵族们围绕着国王宝座展开斗争的时代,这里是用来关押政敌的地方;在跟邻国不断发生战争的时代,则主要用来关押法国和德国的俘虏;在宗教战争的时代也同样如此。无论在哪个时代,被苏瓦伦王国捕获的重大罪犯都会被带到这里来。而且大多情况下都会在监狱里丧命,直到变成冰冷的尸骸后才离开这里。这里积聚着无法再见到外面阳光的过去囚犯们的憎恶和绝望,即使是在大白天,这座无愧于其“黑太阳”之名的巨大圆形塔看起来都像是蒙着一层阴灰灰的雾霭。

今天,被带到这里来的究竟是谁呢?居住在苏瓦伦平民区的人们并不知道。但是一看到黑色的马车驶过,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会对里面的囚犯产生同情,同时也对其命运感到恐惧,纷纷皱着眉头目送着车子远去。

厚厚的幌子不停摆动,一瞬间,人们都看到里面关着的是一个身穿学园制服,把金色头发梳成辫子的娇小少女。

人们都顿时惊讶地互相对望起来。真没想要被关进那个监狱里的竟然是一个孩子。这种事,在几百年前贵族们围绕国王宝座展开争斗的时代以后,恐怕已经没有发生过了吧。

那小小的少女,究竟是犯下了什么大罪,她究竟是谁呢……

平民区的人们当然是不知道了。

马车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一直飞驰,穿过吊桥,很快就驶进了〈黑太阳〉的内部。

监狱之中,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昏暗。

从马车上被押下来的少女,轻轻吐了一口气。气息就像冰一样冷,也被寒气染成了白色。

她究竟是政治犯,还是犯下了凶恶罪行的危险人物呢?关于这一点,在监狱里工作的人们都没有接到过任何通知。面对这个小小的、身穿校服的、容貌像陶瓷人偶一样美丽、同时却显得极其无力的少女,所有人都怀着疑问默默地加以注视。

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石头砌成的黑暗走廊上往前走。在转了好几个弯、一直走到连入口在哪个方向也搞不清楚的时候,才终于走到了位于走廊尽头的一个四方形房间。被官员们扛着肩膀的维多利加踩着虚浮的脚步,慢慢地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面,除了正中央放着一张简陋的椅子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官员们和布洛瓦警官走出房间后,维多利加就以坏掉的人偶般的动作在椅子上坐下。

咔锵……

耳边传来了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住的声音。

维多利加睁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虚空。

至今为止发生的事……被移送到圣玛格丽特学园,以图书馆塔和糖果小屋作为自己的家,也逐渐跟自己的班主任教师熟悉起来……跟来自遥远异国的久城一弥相遇,然后变成好朋友……后来又认识了艾薇儿·布莱德利等人,经常跟她们说话……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睡觉的时候偶然做的一个梦似的,虽然很快乐,但却是自己遥不可及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

那真的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吗?

久城,你这个人物真的存在过吗?

当她为此感到恐惧的时候,从胸口下方到后背传来的钝痛,就像在告诉她“真的存在哦”似的发作起来。

他的确是存在的。

我的确是跟来自异国的黑色死神相遇了。

也跟他共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

然后,又失去了他。

——从现在开始,就要过着漫长的追忆生活了!

维多利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樱桃般鲜润的嘴唇一角,不知为何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某种温暖的东西,就像金色蝴蝶的幻影般掠过了这个四四方方的房间。

2

当天傍晚——

一辆马车在苏瓦伦郊外的巨大监狱<黑太阳>前面停了下来。

将一头银色的长发随意束成马尾的形状,戴着华美的单眼镜,全身都充满了贵族气息的一个壮年男子,威风凛凛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灵异部的官员们马上迎了上去,簇拥在他的周围。

男人——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眯起眼睛,向身旁的官员问道:

“那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同时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可怕气息。虽然眼神非常严肃,但嘴角却似乎很高兴似的翘了起来。

被问到的官员深深地点了点头:

“现在暂时还保持着安静。”

“不过你们可别大意,小心被她咬到啊!”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几乎快要笑出来的表情。

“那些家伙都是非常凶暴的。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人类嘛。包囊了旧大陆的所有睿智于一身的、平静野兽的后裔。由这种东西跟我的血脉融合而成的全新道具。没错,那就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兵器……!”

官员们都同时点了点头。

布洛瓦侯爵就像在地板上滑动似的无声无息地向前迈出了脚步。在石砌的走廊上一路往前走,朝着最里头的房间走去。

一个附有铁栏小窗户的石门,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在那道门的旁边,布洛瓦警官仿佛正在沉思着什么似的站在那里。他以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的姿势,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陷入了沉思。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马上回头一看。看到父亲的身影,他才慌忙摆出立正的姿态。看来直到现在,他也非常害怕自己的父亲。

“辛苦你了啊,古雷温!”

布洛瓦侯爵低声说道。然后他又半带笑意地问道:

“在移送到这里的途中,那只狼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吧?”

“啊,是的。父亲大人,今早她非常安分……”

儿子以紧张的表情点头答道。然后,他又隔着铁栏向房间里瞥了一眼,小声说道:

“现在也是,已经完全……”

“不要大意!”

“是的,但是……”

布洛瓦警官刚想要反驳,但还是马上闭嘴了。

原本一直注视着他的布洛瓦侯爵,点点头就继续往前走了。儿子吓得肩膀猛然一震,连忙闪开了三步之远。从铁栏小窗看了看房间里的情景后,布洛瓦侯爵马上很高兴似的露出笑容。已经变成黄色的牙齿,也从那淡色的唇角中隐约透了出来。

“噢噢,看样子好像已经很虚弱了嘛。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欢快,就好像是在唱歌一样。

——铁栏里面。

在冰冷的石砌房间里坐在简陋椅子上的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正瞪大一双深色的绿色眼瞳,同时呆呆地张开嘴唇,就被遗弃在椅子上的破烂人偶似的,她全身都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会从椅子上滑下来一般。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缓缓地从巨大监狱〈黑太阳〉中走了出来。

时间明明还是新年第一天的下午,从远处的天空中放射着阳光的太阳,看起来却比平时要暗淡得多,就像在燃烧着炼狱之火一样。无数全身穿着黑色西装的灵异部官员们,把这个里面隐藏着重要兵器的巨大监狱团团围在中间。蕴藏着比夜幕更暗淡的光辉的阳光,正默默地照耀着他们。

感觉好像有一只小小的金色蝴蝶掠过视野,布洛瓦侯爵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单眼镜的深处,凝结了达观与绝望、有如冰球一般的绿色眼眸,在这时候轻轻晃动了一下。

但是,那似乎只是他的错觉。首先,在这样的隆冬季节,现实中根本不存在还能存活的蝴蝶……

布洛瓦侯爵以尖头皮鞋踩出响亮的脚步声,又继续往前迈出了脚步。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官员们中间走过,最后乘上了马车。那辆巨大的黑色马车,是附有金色的装饰钉和卷叶饰物、装有罗纱布窗帘的、在贵族中也属于最高级的新款马车。两匹毛色相当漂亮的大马,分别以高调的声音长嘶了一声。

马夫以充满虐待色彩的手势向马匹猛抽了一鞭,马匹就像要猛地跳起来似的再次发出了嘶鸣。

马车向前驶出了。

(终于要到来了啊,那个……)

在马车中,布洛瓦侯爵一边注视着浮现在罗纱布窗帘上的图纹,一边自言自语道。

绿色的眼眸半带混浊,散发着能让人看出已经在绝望中度过了漫长时光的诡异静谧感。淡色的薄嘴唇,毫不掩饰地显露着残忍的本性。从中透出来鲜红色舌头,就像蛇一样轻轻游动。

(第二次的、暴风雨——!)

马蹄传出了不祥的响声。仿佛预感到暴风雨即将到来一般,远处还传来了雷鸣的声音。驶出了郊外的马车,时不时都在狂风中发生剧烈的晃动。

马车似乎是从森林旁边驶过去的。耳边传来了“咕呜~”的猫头鹰叫声。听到这个声音,布洛瓦侯爵忽然眯起了眼睛。以这个声音为契机,他突然想起了往日的回忆。

窗帘的图纹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轻轻飘动起来,不断改变着形状。

过去的情景映照在窗帘上,布洛瓦侯爵只觉得自己沾满鲜血的灵魂的历史就像走马灯一样重现在眼前。

在侯爵记忆中沿着时间顺序倒退的情景,在中途突然像紧急刹车似的停了下来。

浮现在窗帘上的纹样,逐渐转变为某个似曾相识的男人面孔。不,那并不是男人……对,那应该是……人偶的脸孔!

那是在几年前发生的事——

在不经意间看到的马戏团的一角,他找到了一具古旧的机械人偶。对,那是一具绑着头巾、外形是一个有着上翘胡子和浅黑色肌肤的幽默男人坐在地上的西洋棋偶……

当时他就付了一点钱,开始跟那个机械般的古怪人偶下起了象棋,但是在那段期间里,他全身的毛孔却不知为什么都扩张开来,就连头发也像是要全部竖起来似的,感受到某种奇怪的紧张和兴奋感。

跟人偶的这场对决,最终是双方都无法将死对方的王,同时也无法移动任何棋子的罕见结果……也就是以僵局告终。然后,布洛瓦侯爵就怀着莫名其妙的焦躁感离开了马戏团…

但是,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呢……

呼——窗帘晃动了一下,让追忆的波浪继续飘往过去。在幻觉中,一阵强风吹过,被吹进窗帘深处的象棋棋子开始逐渐变化伟人的形状。布洛瓦侯爵自己也身在其中。他的姿态变得越来越年轻,在变成了少年后,还在继续变小。

他的心思回到了在布洛瓦城度过的童年时光……跟美丽而柔弱的母亲和聪明的兄长一起生活的日子……

母亲虽然是平等地爱着两个儿子,但是对年幼的弟弟来说,那种平等却是不足够的。因为从小时候开始,对亚伯特来说,所谓的爱是应该通过支配来实现独占的美丽光芒。因此,跟母亲一样温柔平和的兄长,就变成了阻挡弟弟前进的挡路石。

亚伯特不分日夜地咏唱着隐居在森林洞窟里的奇怪老太婆——大概是古生物的一种——教给自己的魔法咒语。结果有一天,兄长掉进了位于庭园深处的池塘里,就这样溺死了。母亲当然是为此感到无比悲痛……但是身为弟弟的亚伯特…

在罗纱布窗帘的纹样上,浮现出了自己面露邪恶笑容的年幼脸庞。

直到现在,他都不认为那是偶然发生的事故。亚伯特自幼就懂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掌握了人生的答案。同时,从此以后,他就对古代流传下来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存在深信不疑。他把金饰和珍珠放在洞窟前面,向身为灵异之精的古代生物表达谢意。

本来应该由兄长继承的家主地位落到了他的手上,但这并不是当初的目的。

但是没过多久,母亲也病死了。城堡里就只剩下父亲和亚伯特两人。

看……已经出现在窗帘上了!那正是孤零零一个人呆站在窗边的少年的背影。因为他渴望着让母亲的灵魂复活过来,同时也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事,所以他刚开始冷静得连周围的人也感到吃惊,即使在葬礼的那天也并不觉得怎么悲伤。但是,当他急忙赶到森林的洞窟的时候,却发现……把金饰和珍珠戴在胸前的老太婆,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去多时的尸骸了。亚伯特勃然大怒,马上把金饰和珍珠抢了回来。在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流出了眼泪……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城里。

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了母亲,也无法让她的灵魂和肉体再度复活了——花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时候,亚伯特感到的愤怒和怨恨,反而比悲伤还要强烈得多。

他对自己父亲所在的灵异部产生兴趣,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了。亚伯特马上就把精力投入到魔法和炼金术上。正如他无条件地倾慕着母亲那样,他也深爱着自己出生的国家苏瓦尔。因为深信着这些东西一定会对国家有用,所以他就在灵异学上耗费了莫大的精力。

希望支配那时候的世界。

同时也希望支配爱。

——在窗帘的皱痕中,出现了利维坦的身影。跟苏瓦尔王妃可可·萝丝陷入了禁断关系的神秘炼金术师。自己亲眼看到他把白蔷薇变化成蓝色,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制造出金子,同时也跟灵异部缔结了密切的关系……

这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求的男人!是把世界纳入自己手中所的力量!只要得到这个男人,我们就可以——!

但是,就连他也……!

在席卷全世界的第一场暴风雨——世界大战之前,他被科学院视为敌人,同时国王也对他心存恐惧,结果遭到了王立骑士团的追杀。为了苏瓦尔王国而创造出英勇善战的人造人——这个亚伯特一直热切期待着的梦想,就这样遭到了破灭……

接着——

出现在窗帘皱痕上的是一个跳舞的少女。

她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和娇小的美丽容貌。虽然在热情奔放地唱着歌跳着舞,但是却隐隐笼罩着一层隐藏在绿色眼眸中的悲伤和被逐出故乡的罪人的绝望感。

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苏瓦伦的夜街里找到了那些古老生物的后裔!这是何等的幸运!在失去利维坦之后的漫长失意日子,终于迎来了终点……亚伯特顿时高兴得浑身颤抖。

他马上就把少女抓了起来,把她监禁在布洛瓦的石塔上……没过多久,少女——灰狼的后裔柯蒂丽亚·盖洛就生下了一只拥有可怕力量的小狼。

很快,巨大的暴风雨来临了。

被誉为“西欧小巨人”的苏瓦尔,好不容易才勉强熬过了灾难重重的日子。但是下一场暴风雨的预感却一直萦绕在亚伯特的心中。

——究竟能不能赶上呢?

下一次到来的暴风雨,应该是一场更大规模、更无边无际的世界大战。小狼的成长究竟能不能赶上这场灾难呢?

在出产之后,一幅不可思议的画——上面画着绑架少女那天的情景——被送到了城里,在他刚用手碰上去的时候就发生了爆炸,亚伯特也因此完全丧失了单边眼睛的视力。他将此视为古老生物们的挑战书,马上就把柯蒂丽亚从城里移送到别处。

窗帘的皱痕中,映出了被留在石室内的小狼的悲痛叫喊声。

母狼柯蒂丽亚·盖洛和哭喊着的维多利加的心,是阻碍亚伯特实现崇高目的的障碍之一。正如在年幼时期阻挡他前进的兄长一样,非常碍眼……身为兵器的这两匹野兽,根本就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的自我意识啊。

对灵异学的憧憬,还有憎恨和饥渴,在亚伯特的心中刮起了强烈的暴风。

小狼每天晚上都在哭泣……

对于自己的命运浑然不知……

看到这一幕情景,亚伯特就会产生一种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

后来,第一场暴风雨总算结束了。苏瓦尔作为战胜国的一员,在战后增强了国力。但是与此同时,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院在国内的势力也开始越来越强,跟灵异部之间也爆发了更激烈的冲突。

亚伯特至今也坚信着,灵异学一定能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的进步。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依然是深深地爱着自己土生土长的苏瓦尔王国。正如他无条件地倾慕着生下和养育了自己的美丽母亲一样。

然后,他认为所谓的爱就等同于支配。自从在年幼时代失去了母亲以来,亚伯特的自我意识一直都在不断膨胀。所以,现在的他认为自己必须保护苏瓦尔王国,并为此而战,以这种手段把王国的一切纳入自己的手中。

(无论如何,无路如何也要这样做……)

他凝视着窗帘上时隐时现的、仿佛在责备他的行为似的过去情景——

(在可怕的第二场暴风雨中,苏瓦尔王国也必须撑过去。所谓的国家就相当于一艘巨大的战舰,没错,我们……)

他扬起嘴角,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窗帘的皱痕上,相继浮现出发出悲鸣的女人、呆站着的孩子们、还有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的妖精,以及半人半兽的生物等等……这些都是预示着苏瓦尔的不祥未来的情景。被下一场暴风雨翻弄的无名之人啊……虽然我长年以来已经习惯了这一类的幻觉,但是今天却似乎来得特别强烈,随后甚至还出现了幻听。

在大火中逃来窜去的人们,还有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苏瓦伦街道中到处传来的“请救救我们吧,亚伯特,亚伯特……”这样的叫声。

(没错,我们必须撑过这场暴风雨,像以前一样生存下去……!)

“布洛瓦侯爵大人?”

亚伯特猛然回过神来,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呈现在罗纱布窗帘上的过去幻影小剧场,已经收起了所有的大道具和小道具,苦闷挣扎的柯蒂丽亚,还有刚出生的维多利加,现在已经不在人世的温柔美丽的母亲,以及年幼的兄长……演绎着那些情景的小演员们,都朝着什么地方……大概是过去吧……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就像对身为剧场主人的亚伯特大发雷霆感到恐惧一般。

但是,只有幻听还在细细地、痛苦地持续着。

请救救我们吧,亚伯特……

从已经逼近眼前炼狱般的未来,救出我们的国民吧……

我需要的就是你的力量……

亚伯特……

亚伯特……

亚伯特!

……这是近未来发出的呼唤。只有我的智慧和勇气能够挽救他们。现在向我求助的、正要赋予我权力的、美丽的苏瓦尔王国啊!

亚伯特!

亚伯特!

“那个,侯爵大人……会议好像马上就要开始了。”

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老妇人声音,布洛瓦侯爵马上抬起头来。就像刚从梦中醒来一般,他仿佛感到很刺眼、同时也很开心似的——

“是吗!”

他边回答边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两名身上穿着款式稍有不同的、颜色分别是浅紫色和淡粉色的礼裙,身材瘦削高挑的老妇人,都同时朝着同一个方向侧起脑袋,一脸讶异地站在那里。她们正是摩瑞拉和卡蜜拉,是灵异部的双胞胎特工。

两人分别站在布洛瓦侯爵的左右两侧。关于她们的实际年龄是多少,是人类还是继承了古老生物的血脉……即使在灵异部里也没有人知道。

这里是王宫的前面。耸立着好几座闪耀着翡翠色光芒的高塔,竖立着好几尊张开翅膀的女神像——正以石头制成的冰冷的目光俯视着来到这里的布洛瓦侯爵。王立骑士团排成一列,以敬礼迎接了他的到来。布洛瓦侯爵用手摸了摸单眼镜,同时在心中暗笑了起来。

自己绝不可能输给任何人,既不会输给科学院,也不会输给军部。不,即使是国王也一样。

——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方毕竟拥有着欧洲最大和最后的智慧,也就是我的女儿嘛。

在铺设着大量豪华和富有历史感家具的宫廷走廊上,亚伯特正快步向前走着。

高高的天花板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在走廊左右闪烁着的火光,也显得有点昏暗。他打开了里面的那道左右对开的门,展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张几乎占据整个房间的宽广大桌子。挂在天花板上的美丽吊灯,正闪烁着几乎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的耀眼光辉。

在大桌子的正中央,有一张空着的座位。

左右都坐满了科学院的重要官员们,其中还可以看到丘比特·罗杰的身影。布洛瓦侯爵走到罗杰对面的座位上,以极其从容的动作慢慢坐了下来。

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没过多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身穿一件以红色、白色和金色作为基调的正装,卢帕特·德·基雷陛下现身了。

全员都马上以立正的姿势迎接了国王。

看到陛下在座位上坐下之后,官员们才慢慢坐了下来。

“——那么。”

卢帕特陛下以沉重的声音宣告道。

“我想大家都已经耳有所闻了……目前的事态就正像去年年末在一部分人之间传开的传闻一样。”

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等待着陛下的下一句话。

“今天早上,德国终于向波兰发起了侵略!战火已经点燃了!”

“噢噢噢……”

每个人都发出了不成声音的叹息,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

有的人无言地甩动着肩膀,有的人眯起了眼睛。只有布洛瓦侯爵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陛下,在他的身影上追逐着幻觉的情景。

“至于这次究竟是以局部的战争告终,还是像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一四年的春天那样,迅速蔓延到世界各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总而言之,各位!”

卢帕特陛下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战争,已经再次开始了!”

……同一时刻。

在巨大监狱〈黑太阳〉最里面的石室中。

让纤细的身体浑身无力地坐在简陋椅子上的娇小少女,以一双如宝石般清澈的翡翠绿眼眸注视着虚空,似乎正在追踪着某种幻影。

放在地板一角的油灯,正一边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边不停地晃动。

“一九一七年……德国的……。一八年五月……在瑞士……。然后到了二一年的时候……”

耳边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少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着这个声音,只是一直睁开眼睛毫无反应。

仔细一看,在她椅子旁边有一个单膝蹲在地上的影子。从轮廓来判断,那似乎是一个成年的男性。头部上方那尖锐的不可思议的影子,正不停地上下轻轻晃动。

“同一个月,在新大陆……。而东洋方面……”

看来那个人正在昏暗的房间内朗读着一些现代国际形势历史文字资料。

油灯的火光猛地晃动了起来。

少女完全没有反应。

“然后,到了一九二二年……”

男人的声音依然在持续。

就连看起来比平时更暗淡的、巨大而不祥的太阳光,也照不到这个房间。

金色的头发闪闪发光,就像朝着某个方向流动的感情河流一般,在瞬间轻轻地甩动了一下。

在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的王官会议室里,布洛瓦侯爵缓缓地站了起来。

科学院的官员们都纷纷以疑惑的眼神抬头注视着他。布洛瓦侯爵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俯视着卢帕特陛下。在鸦雀无声的静寂中,他以响亮而带有某种混浊感的声音说道:

“请尽管放心,我有一个非常强大的武器——卢帕特陛下!”

“武器?”

“是的。”

在点头作出肯定的布洛瓦侯爵的眼中,卢帕特陛下的形象也像幻觉般发生了变异。

就像装饰在王官各处的古代国王和战士那样,呈现为背后长着巨大翅膀的半裸姿态,毫无保留地展露着优美的肉体。他手持弓箭,飒爽地驰骋在云层上。跟他在一起的,是变化为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华丽白马的姿态、半人半兽的——年轻时代的亚伯特。

请救救我们吧,亚伯特,亚伯特……

亚伯特……!

亚伯特!

无数人的声音,跟陛下的声音重叠了起来。

亚伯特!

亚伯特!

在被幻听干扰的同时,布洛瓦侯爵依然挺起胸膛,在浑浊的绿色眼眸中散发出诡异的光芒,高声宣言道:

“就是现在啊,陛下,就是现在……灵异部将让您看到真正量,把苏瓦尔王国从血染的未来中挽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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