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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维多利加的意识一直漂浮在淡灰色的柔和海水中。
在被关进监狱的这十个月里,每当失去意识的时候,维多利加都会来到这个像海一样的地方。那个地方既是海底,也像是漂浮在波浪间的海天境界线,水和空气都充满了粘糊糊的湿润感。远处传来了一种由曲调悲伤的音乐和人的悲鸣互相重叠而成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同时,还有好几个形似水母的淡淡影子漂浮在波浪之间。
此时,维多利加第一次在这个地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密集而纤长的金色睫毛轻轻颤动起来。
(这里是……?)
难道是现世和阴世之间的夹缝吗——
远处漂着一个看似小岛的黑色东西。在它的旁边,还歪歪斜斜地漂浮着一只形似中世纪遇难船的深灰色残骸,另外还有一些碎木板和已经翻倒的小艇。大概是遇难时发生了火灾吧,有许多豪华家具的烧毁残迹和脊背被烧焦的尸体漂浮在维多利加的周围。
没有任何生还的人。
远处响起了雷鸣,雨水伴随着沙沙的悲伤声音悄然落下。
不知什么地方落下了一颗炸弹。闪光和爆炸音笼罩了四周,好几个燃烧着红红烈焰的火球猛然落下。
(这样看来,应该是增加药量了吧。没想到竟然能这么清晰地看到夹缝之海。这是近十个月以来都没有遇到过的情况。父亲大人……终于要为了赢得国王的心而使用了我这张王牌了吗……)
维多利加睁开双眼仰望着灰色的天空,漂浮在波浪之间的小小身体上,自己用针雕刻上去的不可思议的文字,逐渐透过衣服浮现了出来。维多利加露出悲伤的表情,轻轻颤抖着那樱桃般鲜润的嘴唇。
(已经……不能再见了吗……)
想起少年的事情,她就变得更加失落了。
太阳渐渐下山,明亮的星星开始浮现在阴暗的天空中。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现在也一定有炸弹落下,有船只被击沉而遇难,还有许多房子被烧成灰烬吧。四周雷鸣轰响,维多利加也随之瞪大了双眼。
飘荡在周围的水母般的黑影,开始集中到维多利加的身边。
那些黑影就像在互相商量一般晃动起来。先是听到他们以人的声音开始说话,随后那一个个影子就慢慢地呈现出人的容貌和身姿。
其中有年轻男人的身影,也能看到上了年纪的夫妇二人组,甚至还有像维多利加那么小的女孩子。他们有的缺了一边手臂,有的胸口流着鲜血,有的断了一条腿。而且几乎完全没有表情,只是默默地瞪大那双有如树洞般空虚的眼睛俯视着利加。
(这是……)
维多利加在漂浮的同时想道。
(……都是死者吗……是在这场暴风雨中的死者。啊啊,一定是这样!)
远处传来了汽笛声。
一艘从来没见过的豪华客船,正在不断撞开漂浮在波浪间的尸体、碎木板和遇难船向这边接近而来。船头还可以看见一尊金光闪闪的耶稣像。
汽笛又发出了“嘟——……”的响声。
围在维多利加四周的人们都同时回过头来。
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搭着肩膀,一起朝着那艘船的方向走去。船里面还能听到船员们不断发出“已经到了启程的时刻,你们不必害怕……”、“你们非常勇敢”、“时间已到,让我们共同奔赴永恒之国吧……!”这样的声音。维多利加也被如影子般晃动着的某个人拉住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死者们缓缓地在海上朝着船那边走了过去。甲板上已经站着一大堆死者的黑影。汽笛发出了悲怆的轰鸣声。雷鸣划破夜空,不知什么地方又绽起鲜红色的爆炸火光,让四周的空气也为之颤动。每发生一次爆炸,死者的人影也会随着逐渐增加
“等一下!”
有人大喊了一声。
那个人回过头来,用手笔直地指着维多利加。
那是一个从胸口流出大量鲜血的年轻男人,看样子最多就比维多利加年长两三岁左右。
死者们离开了维多利加的身边,同时转眼俯视着她。
在如影子般摇曳的死者们当中,只有维多利加的身体拥有实体。她的脸颊反射着月光呈现出蔷薇色的光辉,湿漉漉的金色头发就像女神一样以波浪状贴在脊背上,朝着波浪的方向悬垂而下。从半透明的衣服下面,浮现出她瘦削的身体线条和金币型的吊坠,还有那些雕刻在皮肤上的异国文字。
“这孩子,是不同的!”
“……真的耶!”
一个小女孩惊讶地说道。周围的大人们都哑然无语,瞪大了树洞般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还活着。”
“明明是这样,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难道是生病了吗?还是说因为昏迷过去才误闯进这里的呢……总而言之,这孩子是活人啊。”
“绝对……不能让她坐上那艘船……”
死者们缓缓地走过来,包围在维多利加的身边,仿佛要把她推回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
维多利加不禁陷入了困惑,在被人们推着往后倒退的同时——
“我究竟、该去哪里呢……”
耳边传来了刺耳的汽笛声。
豪华客船已经离这边越来越近了。船头就近在眼前,意识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被拉向那边去。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活下去。”
有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但是,却没有办法分清楚是哪一个死者说的话。接着,又有另外的人说道:
“你看,不是已经有人来迎接你了吗?”
“迎接?”
“好像在担心你呢……”
“——你这只半吊子的灰狼!”
这时候,突然从某个方向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维多利加顿时鼓起了两腮。她把美丽的容貌扭曲成很不高兴的表情,转眼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船就在那里,就像一道漆黑的墙壁般耸立在海面上。
——啪啪!
明明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她的脸颊却被谁扇了一巴掌。
“喂喂,快点醒来吧,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你难道就这样倒下了吗!快点变回那个每次登上布洛瓦城石塔时都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的可怕小鬼吧!”
“再见了,我的女儿。你就朝着未来前进吧。要连我的那份也好好活下去——!”
又有另一个声音重合了起来。瞬间,维多利加的绿色眼瞳立刻因为惊讶和悲伤而变成了深绿色。
死者们齐心协力地把维多利加往回推。
意识逐渐远离大海,波浪轻轻晃动,水也突然变得冰冷——维多利加“哗啦”的一声从刚才的海面沉了下去。
水泡在闪烁的亮光中不断摇曳。
维多利加展开金色的长发,就这样一直沉向漆黑的海底。
“——不要,妈妈!”
维多利加发出小孩子般的声音醒了过来。
同时紧紧抱住了在她身边的某个人。她先是对那实在的体温感到安心,但是在下一瞬间,却像本能地察觉到敌人的存在似的跟对方拉开了距离。然后,她眯起像秘密的湖水般闪烁着翡翠绿光芒的眼睛紧紧地瞪住了对方。
维多利加正身在一辆马车上。座位是陈旧的木制座椅,墙纸也几乎全部脱落,是一辆相当简陋的马车。里面还充满了不知是谁弄倒的酒和常年积累而成的汗臭味道。
维多利加那有如散开的天鹅绒头巾般的头发,正朝着敞开的窗户轻轻飘动,悲戚地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维多利加稍稍压低下巴瞪着前方,发出了“咕噜噜……”的短暂吼叫声。那是宛如一头凶猛小野兽般的声音。这时候,位于她前方的人物也同样压低下巴瞪着她,在绿色的眼瞳中绽放出诡异的光芒,发出威吓般的野兽声音。
犹如在夜空中燃烧的火把般的赤红头发,形状像猫一样的绿色眼睛,再加上一身漆黑无比的大衣。在瞪着维多利加的视线中,完全没有蕴藏着丝毫爱怜、关怀和对同胞的共鸣感,只是在默默地观察着这只〈美丽的野兽〉而已……
“你、你这家伙是……!”
刚刚从漫长而恐怖的梦中醒来的维多利加,在发出一声吼叫的瞬间,身体就忽然摇晃着向马车的壁板缓缓倒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情景,红发的男子——布莱恩·罗斯可则以充满憎恨的表情哼了哼鼻子。他的鼻梁上浮现出纵向的皱纹,同时皱着眉头说道:
“真是一只又脆弱又没用的野兽!”
“布莱恩·罗斯可……你、为什么……?”
“就为了这么脆弱的东西,我们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这样一只没用的小狼崽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布莱恩……难道……!”
在维多利加那人偶般毫无表情的、苍白的娇小脸庞上,顿时布满了无比清晰的恐惧之色。
“难道——!”
耳边传来不祥的马蹄声,冷飕飕的寒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是行驶在苏瓦伦的街道上吗?在马车内可以时不时听到人们的嘈杂声,汽车的汽笛声以及来自上空的飞机引擎声。
驾车的人究竟是谁呢?从那边传来了嘀嘀咕咕的抱怨声——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声音。
面对紧盯着自己不放的布莱恩·罗斯可,维多利加也同样默默地回望着他,同时小声地嘀咕着“你快告诉我,这是骗人的吧……”这样的话。如同雷雨般的绝望,逐渐洒满了她的娇小脸庞。她用浑圆的小手捂着脸面——
“刚才,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就像小孩子耍脾气似的拼命摇着脑袋。
“哼,她说什么了?”
“她说……再见了,我的女儿。还说要连她的那份……也好好活下……”
她没能说到最后,取而代之的是以因绝望和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狠狠地盯着布莱恩。一只金色的小狼崽,和一只火焰般鲜红的雄狼。两只野兽的深厚憎恨,在简陋的马车中熊熊燃烧,并且在瞬间内向四周绽射开来。
远方传来了雷鸣的轰响。
寒风卷着雨水,从窗外冷冷地飘洒进来。
这时候,维多利加才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一件醒目的蓝纱礼裙。在穿着简单的白色衣服度过了十个月之后,她穿上了一件附有垂褶的美丽礼裙……
“没错。你重要的柯蒂丽亚·盖洛,已经变成女儿的替身留在了〈黑太阳〉里面!”
“为什么你不阻止她!你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就这样丢下柯蒂丽亚不管吗!”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阻止过!”
布莱恩的声音已经在愤怒中颤抖了起来。紧握着的拳头就像痉挛似的不断抖动,就好像随时都要把维多利加的纤细脖子抓住扭断似的,全身都充满了强烈的怒意。
维多利加也不服输地回瞪着布莱恩。那时候……去年夏天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时钟塔跟他对峙的那个傍晚——比那时候还要强烈好几倍的愤怒,如今已经支配了两人的身和心。两人都紧紧咬住了牙关,同时从唇角露出尖尖的虎牙。就像面临决斗的野兽一般,形成一股充满了血腥味的憎恨漩涡……
维多利加回想起刚才自己飘荡的梦中世界,不禁感到浑身战栗。在这场第二次暴风雨中丧失了性命的人们集中在一起的那个海……还有迎接死者的、船头挂着耶稣像的巨大豪华客船。
妈妈在不久的将来,也要到那个地方……
“骗人的!你们……你们两个布莱恩一定是轻易地答应了柯蒂丽亚的提议吧!本来能阻止她、能挽救她性命的人就只有你们而已啊!”
“实在很遗憾,小不点。柯蒂丽亚·盖洛其实是在很久之前想出这个计划的。要是你没有去那个地方的话就好了……”
“那个地方?”
“就是剧场〈Phantom〉!”
“你说什么——”
布莱思握着颤抖的拳头说道:
“那是去年的冬天,也就是正好在一年前发生的事吧。你因为受到亚伯特·布洛瓦和灵异部的邀请而前往苏瓦伦,解决了王国最大的谜团——苏瓦尔王妃可可·萝丝杀人事件。我们也一直在观察着你们的情况。柯蒂丽亚为了保护你而冒了很大的险。在她的恳求下,我也放出了白鸽。你还记得吗?事件的真相——通过替身手段实现的两人演一角,接着还有更惊相……三人演一角!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柯蒂丽亚就想出了这个计划,自那以后就一直在等待着实行的时机……”
“骗人。骗人的……就因为我解决的那个事件……让柯蒂丽亚她……”
“她在计划的执行上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是因为遭到了我们的强烈劝阻。因为我们三人的生活……虽然很奇妙……但毕竟还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幸福。我们实在不想失去。”
这时候,布莱恩垂下了视线。
他的睫毛也同样是红色,就像在剧烈燃烧似的不停抖动着。
马车一直朝着某个方向不停地飞奔。
维多利加瞪大双眼问道:
“那么,另一个你呢?你们明明是有两个人的啊?”
“哼,果然厉害。〈美丽的怪物〉早就察觉到同时存在的真相了么。”
“你的另一边究竟怎么了?”
“留在了柯蒂丽亚的……身边……”
说完,布莱恩就把后背靠在马车的壁板上,露出了眺望远方的表情。
“当然,我们双方都很想留下来,只是我让给了他罢了。然后我就这样活着失去了柯蒂丽亚。小狼崽,现在我可是对你恨之入骨啊。我现在简直是热血沸腾,几乎想马上把你和你的父亲亚伯特·德·布洛瓦的喉咙一口咬碎呢。”
“啊啊,布莱恩……”
维多利加颤抖着说道。
“妈妈她……”
大概药物的效果还没有完全消失吧,她摇摇晃晃地摆动着身体,把手按在了马车的门把上。
布莱恩以闪电般的动作抓住维多利加的脖子,就像对待道具一样使劲把她拉了回来。尽管维多利加的脊背被重重撞在马车的壁板上,但还是坐了起来,又期着马车门伸出了苍白而纤细的小手。
“妈妈!”
布莱恩满怀焦躁地大声喊道:
“你给我老实呆着吧。棋盘上的对局已经开始了。在名为柯蒂丽亚·盖洛的棋子战斗的时候,其他的棋子是不能动的。我当然也一样!你别像小孩子一样在这里耍脾气!”
“妈妈!妈妈!你快放我下去!妈妈!妈妈!”
“不行!”
维多利加颤抖着嘴唇说道:
“自那一来,我连她的一面也没有见过。在年幼的时候,她通过石塔的窗户送了我一个吊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短暂的时间……在立陶宛的修道院〈别西卜的头骨〉里,她明明就在我身边,还送给我一个紫色的戒指,却不愿意跟我见面。在剧场〈Phantom〉也是这样!虽然托白鸽送信给我,虽然一直在身边守望着我,但还是没有在我面前现身。然后,现在也是……”
“见面的话,就会变得难舍难分了吧。你要变得成熟点才行,小不点。”
维多利加顽固地摇头说道:
“我不要,我想见她。与其这样保住性命,我宁可去见妈妈一面。而且,如果是永别的话,就更加……想见到活着的妈妈……向她传达我的心意啊……”
“究竟要传达些什么?”
维多利加回过头来。大概是药效还在起作用吧,她的眼神还显得有点空虚,但是声音却非常坚定:
“尽管我伴随着可怕的命运诞生于世上,尝到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但即使这样……我还是看到了许多美丽的东西,也找到了重要的东西,我……非常庆幸自己生于这个世界……妈妈她……难道就要在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情况下离开人世吗……妈妈
听了这句话,布莱恩的表情缓缓地发生了变化。他仿佛有所犹豫地默默俯视着维多利加,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什么啊,是这件事吗。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布莱恩哼了哼鼻子,仿佛很无奈似的继续说道:
“柯蒂丽亚一直都跟我们一起守望着你的学园生活,因为你看起来显得很快乐。身边也总是有那个家伙……那个小子陪着你……”
布莱恩的声音稍微变得温柔起来。
“妈妈、妈妈……”
“这是柯蒂丽亚给你的传言。”
布莱恩一边压制住还在不停挣扎的维多利加,以便咬着牙关发出了不甘心的声音:
“她跟你说——‘向未来迈进’!”
“……未来?”
维多利加就像连这么简单的字句也无法理解似的,以不安的声音反问道。她的声音在颤抖,侧脸也显得无比苍白。
“没错。”
“她是叫我一个人到那里去吗……把妈妈扔下……”
“没错啊,小不点!”
布莱恩狠狠地盯着维多利加那娇小的脸庞:
“她还说……‘因为不可思议的命运而诞生于世上的……我的女儿啊。你既是古老民族的后裔,同时也是维系未来的新的可能性’。”
“新的……可能性……”
“哼,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你这个无聊蠢笨的小不点!”
布莱恩忽然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就像在强忍着内心痛楚似的紧紧咬住了嘴唇。”
“——你说……是新的可能性?!”
位于〈黑太阳〉最深处的阴暗石室。在房间的角落里,油灯的火苗正在极不安定地摇曳着。笼罩着四周的是足以把冬季的寒冷渗透骨髓的阴冷而腐败的空气。
在呈四方状的狭窄石室中央,亚伯特·德·布洛瓦正叉腰昂首而立。那已经有相当部分变成了银色的金发,就像用一张干燥的旧纸片做成一般悬垂在背后。大概是沾到了雪花的缘故吧,那尖锐的鞋跟正湿润地反射出光亮。在单眼镜的深处,深绿色的眼瞳诡异地晃动了起来。
他张开薄薄的嘴唇,露出仿佛在耻笑对方似的笑容。
在他的眼前,一个浑身无力地瘫坐在简陋椅子上的娇小女性——柯蒂丽亚·盖洛正放射着光芒。油灯的光亮正好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什么不可思议的发光体一般闪闪发亮。
白色的简素衣服,朝着地板悬垂而下的金色长发。那闪烁着翡翠绿光芒的细长眼眸,就像镶嵌着宝石一般华丽耀眼。
“那当然了,亚伯特。”
在这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的瞬间,石室中和外面通道的空气都同时震动了起来。
王立骑士团纷纷涌进了石室,把布洛瓦侯爵和不可思议的金发女人团团包围在中间,挤得几乎连挪动身子的余地也没有。石室中的人都握着利剑,而通道上的人则举着枪械。每一张脸都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布洛瓦侯爵的命令。只要他轻轻举起右手发出号令,他们就会瞬时把这个突然出现在石室中的奇怪女人切成碎片,然后用枪射成蜂窝。
女人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也同样被骑士团包围在四周。他就是垂着赤红色的头发、在猫一样竖起的眼瞳中闪烁着危险色彩的——另一个布莱恩·罗斯可。他明明早已察觉到面临的危险,那纤薄的嘴唇却依然扭曲成讽刺的形状,视线默默地盯着布洛瓦侯爵一动不动。
他紧握的拳头正在不停地抖动,就像在压抑着内心的剧烈愤怒和憎恶感情似的。
“你说的话还真奇怪。难道母狼都是如此愚蠢的东西么?在十六年前,我只是为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把她作为最强的灵异兵器创造了出来而已。正如我的期待那样,她在这里预测未来,对苏瓦尔王国的战局和我的权力扩大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可是,你这家伙……柯蒂丽亚,像你这样下贱的家伙竟然……”
在单眼镜的深处,绿色的眼瞳突然变得混浊无比。
接着,布洛瓦侯爵挥起一只手,以猛烈的力度在柯蒂丽亚的苍白脸颊上狠扇了一巴掌。女人甩动着金色的头发,凄惨地滚落在地板上。布莱恩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声,摆脱周围人的阻止飞扑到柯蒂丽亚的身边。他把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上面保护着她,同时在眼神中注入强烈的憎恶,狠狠地盯向布洛瓦侯爵。
“你要干什么,恶心卑劣的贵族!竟然对我的柯蒂丽亚……!”
“把我的灵异兵器还回来!我们的女儿,是属于我的东西!柯蒂丽亚,你绝对不享有任何的权利!”
“不,那孩子的未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亚伯特。那既不是父亲的东西,也不是母亲的东西……”
“可恶!”
布洛瓦侯爵的肩膀颤动了起来,他跪下一边膝盖,抓住倒在地上的柯蒂丽亚的纤细肩膀拼命摇晃了起来。布莱恩大吼了起来,拼命想要挡在柯蒂丽亚的前面。
“你说新的可能性?是那只小狼崽吗?那只不过是作为灵异兵器使用的道具罢了。没想到你竟然为了这种愚蠢的想法让这个国家陷入巨大的危机!你这只该死的野兽!”
“不是的,亚伯特。不管在哪个时代里……”
柯蒂丽亚茫然地抬起头说道。
她的唇角已经流出了一丝血痕。她一边用手背擦着血痕一边说道:
“所谓的历史,都总是由年轻人来创造的东西。那孩子就是未来啊,亚伯特。她是拥有新的可能性的勇敢年轻人之中的一员。我每天夜晚都在梦想着接下来即将展开的人生。这个梦想当然直到现在也依然持续着……我是这么想的,亚伯特。愚蠢的贵族啊……”
“你要说什么!”
柯蒂丽亚微笑着说道:
“我认为母狼是做梦者,而小狼就是启程者。那可爱的孩子,将会朝着我过去梦到的未来迈进……”
“简直是无聊透顶的荒谬言论!”
“她一定会向前迈步的……尽管很孤独,但是却非常勇敢……”
布洛瓦站起身,粗暴地在柯蒂丽亚的腰上猛踢了一脚。与此同时,布莱恩仿佛要随时咬断他的喉咙似的发出了“咕噜噜……”的呻吟声,狠狠地盯着布洛瓦侯爵。
骑士团士兵手上的利剑都同时对准了布莱恩。
布洛瓦侯爵走开了几步,又仿佛有点疑惑似的回过头来。
“可是,你们究竟……”
他首先看了看柯蒂丽亚·盖洛一眼,接着又转眼看向旁边有着一头红发的布莱恩·罗斯可,然后满怀恶意地扭曲着嘴唇说道:
“究竟是怎样进入这座石室的?还有是怎样把她给放走的?这里的警备应该是相当森严的……而且你们在这十几年里究竟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还说几年前躲在马戏团的西洋棋偶中……没错,在把收拾你们之前,我就姑且先听听这些事吧。”
他从骑士团士兵的手里抢过一把剑,以剑尖对准了柯蒂丽亚的白皙喉咙。
“快说!你快告诉我!你们究竟躲在哪里,是怎样潜伏到这里来的!”
“这个……”
柯蒂丽亚垂下了视线。
等她缓缓地抬起脸的时候,那娇小的苍白脸庞上,已经呈现出了残忍而悲伤的、既充满慈爱、也布满了绝望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布莱恩·罗斯可为了保护她而慢慢向这边靠近过来。垂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娇小而美丽的女人,和晃动着熊熊烈火般的红头发的男人——终于被抓住的这两只灰狼,却露出完全不像是被被捕者的、充满挑战意味的静谧眼神,在一瞬间内互相注视了对方一眼。
接下来,两只灰狼都同时把脸转向布洛瓦侯爵,狠狠地盯住了他。那完全是野兽所独有的伶俐表情。
“我们……”
布莱恩开口说道。
“我们一直都在你们的身边……同时也在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狼崽身边……”
昏暗的石室中,回响着灰狼发出的低沉而充满愤怒的声音。
滋滋、滋……油灯的火光晃动了一下,在瞬间照亮了布莱恩那深邃而美丽的侧脸,接着又照亮了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因愤怒而扭曲的容貌,以及他干涩的皮肤……
柯蒂丽亚的长发就像另一只生物似的在地板上蠢动,发出了悲哀的磨擦声。
2
那是一个宁静的地下室。
据说本来是不知用来存放什么东西的仓库。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虽然天花板很矮,却有着非常宽敞的横向空间。墙壁上的木材光秃秃地裸露在外,就连廉价的墙纸也没有贴上。地板也同样满是伤痕,根本没有地毯之类的东西,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墙边摆着一个附带镜子的橱柜,还有打开可以看到宇宙空间的神奇箱子,以及巨大扑克牌和倒水用的大桶子等等,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魔术道具。
——这是在〈黑太阳〉中被布洛瓦侯爵捕获和讯问的四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
在看似无人的地下室的某处,传出了“喀噔”的声响。
在长方形橱柜中的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装进一个人的小抽屉中,仿佛被不祥的魔术扭曲了空间似的,一个男人不断扭曲着身体从里面钻了出来。
就像浑身笼罩着烟雾一般,他的身影看起来有点朦胧不清。如燃烧的火把般的赤红头发,渗透着愤怒和热情之色的绿色眼瞳,还有高挑而纤瘦的身材。
他的身影起初就像一阵小龙卷风似的不断摇曳着,但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向左右“喀喇、喀喇”地扭了几下脖子就挪动步子向前走了起来。
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洛可可风格的、虽然高价却已经相当陈旧的大桌子。他在这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以纤长的双脚跷起了二郎腿。面对摊开在桌子上的一张图,他露出了一脸厌烦的表情。
这时候,又传来了一个极其微细的——“喀噔”的响声。
同一个橱柜中跟刚才那个相邻的抽屉,在周围无人的状况下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从里面钻出了另一个如薄纸般扁平的男人身影。虽然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实体的幻影,但是过了一会儿,那个身影就逐渐变化为既有厚度又有重量的姿态了。他半带叹息地左右扭动了一下脖子,同样发出“喀喇、喀喇”的清脆关节响声。
第二个男人有着跟第一个男人完全相同的外表。那并不是单纯的“相似”,而是在容貌、体格和表情等方面都不存在任何区别的、如同镜像一般的存在。
第一个布莱恩·罗斯可缓缓地抬起脸说道:
“起来了吗。”
“起来了,你也起来了吗?”
“起来了。”
两人以完全相同的声音交换了对话,然后同时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在他们视线的前方是一个古旧的机械人偶——那是一个外形为坐在地上绑着头巾的男人、上半身被安装在四方形橱柜上的西洋棋偶。
就像因为接触到两人的视线而晃动起来似的,那西洋棋偶也“喀噔”地颤动了一下。
人偶的眼睛部分骨碌地动了起来。
两个布莱恩都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西洋棋偶。
这时候,橱柜下面的门扉打开了。令人难以置信和感到震惊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少女——不,一个女性竟然从那狭窄无比的空间里骨碌碌地沿着地板滚了出来。
尽管起初滚出来的时候很轻松,但是在转过四圈之后,她的四肢就无力地垂了下来,就这样瘫躺在地上。有如天鹅绒头巾般的华丽金发呈扇状散开,完全笼罩在女性——柯蒂丽亚·盖洛的娇小身体周围。
在紧闭的眼睑上,密集的金色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女儿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还不具备的、蕴含着剧烈的愤怒、以及强忍着愤怒和各种激烈感情活过了漫长岁月的、有如囚犯一般的阴暗光辉。她默默地注视着摇曳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好一会儿——
“看来已经开始了啊,布莱恩……”
“…………”
“…………”
“布莱恩?”
因为听不到回答,柯蒂丽亚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如黎明的大海般鲜艳的蓝纱礼裙,胸前还装饰着三朵羽绒制的蔷薇。构造纤细而光亮的高跟鞋,覆盖在她娇小脑袋上的头饰,呈现为深沉的红褐色。那阴暗的眼瞳光辉和颜色深浅分明的礼裙搭配起来实在非常相配。
坐在桌子边上的布莱恩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同时扭动脖子,俯视着宛如在地板上盛开的一朵暗淡鲜花般的柯蒂丽亚。
“……怎么了,布莱恩?”
“我们——”
“还是无法接受,”
“为了挽救那只小狼。”
“竟然要让对我们来说无可替代的你暴露在危险之中。”
“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但是,命运的齿轮早就已经开始转动了啊,布莱恩。那并不是今年,而是在第二次暴风雨开始的很久以前……在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柯蒂丽亚一边发出沉吟,一边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了起来,直到打了三个滚之后,她才慢慢站了起来。被弄乱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礼裙的裙摆柔软地飘动起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柯蒂丽亚的表情上充满了温柔和脆弱,以及女儿还不具备的、在付出慈爱的同时将对方完全覆盖的静谧光辉。看到她这样的姿态,两个布莱恩也从唇角露出虎牙,发出了悲伤的呻吟声。
柯蒂丽亚走到两人的身边,以小小的屁股坐到了那张洛可可风格的大桌子上。那简直就像一个精巧的陶瓷人偶——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是有人把传说中的人偶师葛芬庭的名作随便摆放在那里一样。
两个布莱恩默默地以热切的视线注视着柯蒂丽亚。
“我们三人之间的羁绊,已经是存在于过去的东西了。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件的话,我们也许会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吧。但是,十六年前的那天晚上……从我在剧场〈Phantom〉的门前被黑色马车掳走的那一瞬间开始……我们的命运就一度发生了分歧。”
“本来只差一点,”
“就可以赶上了……”
“那时候我伸出手来,”
“轻轻触碰到了,”
“被人掳走的你……”
“如果当时能把你带回来的话,”
“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也没有必要,”
“生下那只不祥的小狼崽……”
布莱恩以唾弃般的口吻说道。其中一个人粗暴地捶打着桌子,另一个人则使劲用脚跺地。柯蒂丽亚就像人偶一样轻轻左右晃动,那纤细的脖子和长长的金发也像是随时会从桌子上滚落似的剧烈颤抖起来。
“如果要失去你的话……”
“就让我们……陪你一起死吧。”
“拜托了。”
“求求你。
柯蒂丽亚以如冰的目光注视着墙壁。
……摊开在大桌子上的是〈黑太阳〉的内部构造图。那本来应该是没有被任何人公开过的、不存在的东西。那是通过解读中世纪以来的传承和历史书,根据各种各样的传说和片断组合而成的、极其接近实际情况的俯瞰构造图。为了制作这幅地图,三人都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尽管解读了所有的历史书,也没有发现任何能从那灰色的巨大监狱中逃出来的囚犯。但是,他们却找到了一个并非逃走的逸闻……为了跟被监禁的丈夫见面,年幼的妻子想尽千方百计潜入到监狱中。不过那个妻子最后还是被抓住,甚至跟丈夫一起被送上了断头台……
两个布莱恩就对那个逸闻中的秘密入侵路线进行了调查。
那条路线已经查明了。
但是……
即使能成功入侵监狱把女儿救出来,要是被发现她已经消失的话,对方也肯定会派出追兵进行抓捕。而且要逃出首瓦伦、逃到苏瓦尔王国之外的地方……要摆脱如今已经掌大权力的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魔掌也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柯蒂丽亚就想出了由自己代替维多利加留在监狱里,以此拖延对方派出追兵的时间。对两个布莱恩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充满恐惧与愤怒的计划。我们的柯蒂丽亚竟然要为了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狼崽而丧失性命……!
“我希望你们其中的一个人逃出去。”
柯蒂丽亚小声说道。
虽然脸上完全没有表情,但是声音却显得无比苦涩。两个布莱恩就像被背叛了似的狠狠盯住了她,发出了“咕噜噜……”的呻吟。
“那孩子一个人肯定是逃不远的,所以在乘上船之前必须要有人为她带路。也就是把她带到新的世界里去。布莱恩……”
“一个人跟柯蒂丽亚在一起。”
“另一个人跟维多利加在一起。”
“也就是说,一个人死。”
“另一个人活下来。”
“你真的要对我们——”
“下达如此残酷的命令吗?”
“……布莱恩,拜托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们提出的任性要求。你们就听我说吧,啊啊……”
“我们是从来没有分开过的。”
“同时存在就意味着二者合一。并不是普通的双胞胎,我们是……”
面对浑身颤抖的柯蒂丽亚,两个布莱恩站起身向对方伸出了手。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把柯蒂丽亚夹在中间互相拥抱起来。其中的一个人,在脸色变得无比苍白、酒香金色的小动物般不停颤抖着的柯蒂丽亚身边留了下来。
另一个人,则静静地向后退开了一步。
在那一瞬间,响起了“啪唧……唧……”的声响,空气也分裂成两半。两个布莱恩之间出现了一道透明的裂痕,并且静静地扩展开去。
留在柯蒂丽亚身旁的布莱恩默默地注视着那道裂痕,同时仿佛露出了微笑。
退开的那个布莱恩的表情则剧烈地扭曲了起来,接着还像野兽般在鼻梁上浮现出纵向皱纹发出呻吟。他发出像狼一样的震耳吼声,全身上下都因为悲伤而剧烈颤抖。
他的姿态,跟仿佛被放在桌子上的高价人偶般的柯蒂丽亚和抱着她的布莱恩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三人就像一幅美丽的中世纪绘画似的一动不动,就这样僵在原地。
赤狼的咆哮震撼了整个地下室。
三名魔术师有如不祥的烟雾般出现在冬季下午的苏瓦伦城内。
像谷底一样低矮的、湿气厚重的土地上建造起来的贫民街——在其中一座古旧公寓半地下的廉价房间里,三人喀噔喀噔地挪开地板,从那里现出了身姿。几乎所有的居民都不知道,在公寓地下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巨大的地下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的、身穿蓝色礼裙的娇小女人,以及红发的双胞胎男人——三人就像在地面上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苏瓦伦的街道。
嗡嗡……!
头顶上传来了战斗机飞过的不祥声音。其中一个布莱恩眯起一只眼睛眺望着天空,另一个则依然注视着前方。长期以来都一直采取着相同行动的这两个男人,如今已经出现了互离开来的明显迹象。就为了实现柯蒂丽亚的愿望……
三人在形状复杂的〈黑太阳〉的内部悄然前进。他们利用屯世纪时挖出来的地下道和用来搬运货物、垃圾和收拾尸体的职员用通道,最大限度地抑制着脚步声和气息默默地向前走。
当职员因为感觉到人的气息而回头看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一股野兽的不祥气息了。
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就算觉得好像有一股蓝色烟雾掠过视野而凝神观察,就算隐约看见一条金色的尾巴在引诱自己而停下脚步,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感觉到不知什么东西在残留于墙壁内的中世纪地下道快步前进的急促气息,职员就像见到了亡灵似的缩起了脖子。随后又仿佛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金色的柯蒂丽亚·盖洛和两位布莱恩·罗斯可就是这样像古代魔术一样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向石室接近而去。
“再见了,我的女儿。你就朝着未来前进吧。要连我的那份也好好活下去——!”
在那个没有窗户、只有一个被铁栏牢牢锁住的出口的石室中央,就像死者一样茫然张开双眼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正浑身无力地瘫躺在简陋的椅子上。在她的耳边,柯蒂丽亚·盖洛轻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时候,意识已经薄弱到极点的小狼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变得柔和了起来。确认到这一点,柯蒂丽亚的侧脸也掠过了一丝柔和的色彩。
柯蒂丽亚弯下膝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礼裙。接着,她又从维多利加的身上脱下了那间白色的衣服。挂在胸前的金色吊坠,顿时闪出了耀眼的光芒。
当她看到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异国文字——那些直接雕刻在如陶瓷般白皙光滑的肌肤上的咒语般的符号时,也不禁大吃一惊地停住了双手。
布莱恩中的一人向她瞥了一眼——
“这是那个国家的文字,也就是东洋的……”
“什么,是那个孩子的吗。也就是说,这是……”
柯蒂丽亚无奈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面露微笑地俯视着自己的女儿。
不一会儿,维多利加就穿上了蓝色的礼裙,柯蒂丽亚则换上了白色的服装。其中一个布莱恩随手就抱起了维多利加,打算就这样离开石室。
柯蒂丽亚叫住了他。
“你替我转告那个孩子吧,叫她‘向未来迈进’!”
“未来?”
“因为不可思议的命运而诞生于世上的……我的女儿啊。你既是古老民族的后裔,同时也是维系未来的新的可能性……等她恢复意识之后,你就这么转告她吧。”
“…………”
“这就是……我的遗言。”
“哼!”
布莱恩哼了哼鼻子。
然后,他又慢慢地低下头说道:
“知道了。
“对不起,布莱恩,真的……”
“这样就真的要说再见了,柯蒂丽亚!还有另一个的我!”
布莱恩大叫一声,然后就这样背对着两人转过身去。
他就像运货似的把维多利加扛上肩膀,同时还把某样东西夹在腋下,沿着通道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就像龙卷风一样旋动起来……仿佛被黑暗吸收了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远方传来了狼的悲伤咆哮。
石室中只剩下一个金发垂地的女人和站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时间就像魔法一般恢复了运转,刚才不知为什么从石室前消失了的看守兵又重新出现了。他们确认了瘫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后,就向什么地方发去了报告。
身旁的男人又再次融人了黑暗中,从外面就只能看清楚他的双脚。就好像跟近十个月来卫兵们看到的光景没有任何区别似的,石室的内部依然是一片静寂。
——石室中。
空空的椅子滚落在房间的正中央,油灯以沉重的亮光映照着周围。就好像要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几小时前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的少女已经不在的事实一般。
柯蒂丽亚依然倒在那里,一头华丽的金发也呈波浪状垂向地面。旁边的布莱恩,罗斯可也以护着她的姿势坐在地上。
张开双腿站在石室中,以颤抖的声音说话的人正是布洛瓦侯爵。他腰部以上的部分都融人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其中蕴含着强烈的愤怒和疑念。
“……原来如此,你们这帮肮脏的灰狼,三只一起来到这里,然后有两只走了出去吗。”
布莱恩以仿佛随时都要发出“咕噜噜……”的呻吟的低沉声音回答道。
在黑暗中,他可以看到布洛瓦侯爵的单眼镜闪出了诡异的光亮。在张开嘴巴的时候还露出了偏黄的巨大门牙,也同样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我很清楚要潜入这座巨大监狱,或者要不为人知地走出外面都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即使这样——就算你们能来到这里,也应该是不能瞒着守卫进入石室里面的。有点奇怪,有点奇怪啊,你们这帮家伙说的话……究竟还隐瞒着些什么?”
“我们是魔术师,可以使用各种各样的幻觉。哼!那并不是基于你所心醉的古代力量,而是通过各种机关和长年以来的锻炼实现的。柯蒂丽亚也一样。从我们重逢的那一瞬间开始,她也一直接受着魔术的训练……”
“你说机关和锻炼?”
布洛瓦侯爵耻笑般地说道。
“你说那不是古代力量?你说蠢话也该有个限度。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不是在首都苏瓦伦——不,在巴黎也是,在伦敦也是……在欧洲各地都拥有绝大人气的著名魔术师吗?就连我也知道你的容貌和姓名。〈布莱恩·罗斯可的魔术幻灯!〉,〈魅力无限的同时存在表演!〉。但是,你究竟能对哪个活人使用那样的幻术啊?你的魔术虽然的确是利用了巧妙的机关,但是能自由自在的运用这些东西来制造幻觉迷惑人们的力量,毕竟也还是来自灰狼的……叱咤旧大陆的诸神的后裔——拥有古代力量的野兽的特质!”
“哼,所谓的执迷不悟还真是可怕……”
“可是,可是——就算你拥有灰狼的潜在能力和布置机关的本领,也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石室。除非有什么人在给你们带路……而且通道中也有守卫的士兵在,更何况石室中还有……还有……”
布洛瓦侯爵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了动作,开始环视着四周。
他拿起油灯逐一照亮石室的每个角落检查了一遍。
结果是一个人也没有。
地上只放着一个水壶和一个空的碟子。水就好像从水溢了出来似的,把周围的地板弄得湿漉漉的。布洛瓦侯爵疑惑地眯起眼睛,在注视着地板好一会儿之后……
他又把视线转回到柯蒂丽亚和布莱恩他们那边。
银色的干涩头发在不祥的冷风中轻轻蠢动。
无论是柯蒂丽亚的苍白容貌,还是因为愤怒和憎恶而扭曲的布莱恩的表情,都同样的……就像是在隐瞒着什么重大秘密似的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态度。那四只绿色的冰冷眼眸,都一眨不眨地默默回望着自己。
“等等……!”
布洛瓦侯爵站了起来:
“我的儿子究竟在哪里——!”
发出了这样的喊叫声。
没有任何人回答。
“我的儿子古雷温·德·布洛瓦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那家伙在这十个月来应该都一直留在石室里,整天到晚都陪着那个诡异的异母妹妹。他总是忠实地执行着我命令,是一个很有用的儿子。虽然还很年轻,也存在许多不足的部分,但却是继承我们布洛瓦家的家督之位的长子。你们究竟把我的古雷温……弄到哪里去了!”
柯蒂丽亚看起来似乎露出了微笑。布洛瓦侯爵怒火中烧地瞪大眼睛,仿佛想进一步对她施加惩罚似的大步大步走了过去。布莱恩为了保护她而迅速把身体插进了两人的中间。
“难道……你们是把他给杀掉了吗?就为了救那只小狼崽……”
两只灰狼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默默地用眼睛盯着布洛瓦侯爵。感觉到他们苍白的脸上果然浮现出跟人类完全不同的、与生俱来的残酷性、毫无迷惘的生存欲望以及保护同伴忠实性……就像看到了狼的本能一样,布洛瓦侯爵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停住了动作。
“还是说,难道……你把他弄不见了?就像魔术一样,从这个世界上……像烟雾那样把一个活人弄不见了……”
“像烟一样……么。呵呵呵……”
柯蒂丽亚依然保持着人偶般的无表情,以低声重复了一遍布洛瓦侯爵的话。
听到她这么说,布洛瓦侯爵顿时大喊一声,把油灯扔到了地板上。油灯一瞬间在地板上熊熊燃烧起来……随后,整个石室就这样融人了黑暗之中。
3
——时间再次往回倒退,现在是当天的几个小时之前。
在这个位于〈黑太阳〉最深处的石室中。
就像这十个月来那样,悬垂着一头金发的少女坐在正中央的简陋椅子上,四肢无力地瘫在那里。
油灯的光亮隐约地照亮了少女——维多利加的面庞。
古雷温·布洛瓦警官,正轻轻地坐在她身旁的那张稍大的椅子上,嘴里不停地朗读着放在膝盖上的资料。
“一九二五年五月,德国……同年五月,在新大陆方面……根据苏瓦尔谍报部的报告,在下一个月……”
这是跟近十个月来毫无分别的光景。站在石室外的卫兵们,现在已经不会再以好奇的眼光窥视里面的状况了。虽然他们不可能知道这里隐藏着什么,但是他们的好奇心也就只维持了最初的一个月那么长。到了现在,他们早就对这种奇异莫名的光景熟视无睹了。
古雷温继续照着资料往下读:
“到了六月之后……俄国……然后在亚洲……”
在朗读的同时,他还不时窥视着异母妹妹那缺乏血色的侧脸。
然而,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却一直睁大着那双空虚的翡翠绿眼眸,默默地注视着虚空一动不动。过去被染成蔷薇色的脸颊已经完全丧失了血色,原本像樱桃般鲜润的嘴唇,现在却跟还没有上色的人偶一样失去了色泽。只有一头华丽的金发依然如故,就像黄金的河流般垂向地板。只有这个事实,在悄悄地告诉他眼前的肉体还在维持着生命活动。
“喂,我的妹妹啊……”
古雷温忽然这么嘀咕了一句,却马上就停顿了下来。
他根本不可能听到回答。
——自从在那个秋天的日子突然恢复意识、跟自己交谈了几句话之后,妹妹的心就没有再清醒过来了。
古雷温一直都在恐惧着她再次狠瞪着自己发出咒骂声、说一些他根本不可能明白的话,把他当傻瓜一样取笑,摆出冷漠的态度,但是在另一方面……又时不时向他流露出入类的脆弱感和渴望得到爱的小孩子般的心声。
古雷温至今也无法忘记——在他的少年时代突然来到布洛瓦城石塔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客人。而且,父亲日夜都超脱常轨地沉迷于什么事情,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动物的可怕啼叫声……然后还有仿佛下定决心不作理会的。身为贵妇人的母亲的奇怪反应,都同样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没过多久,客人已经从石塔中消失,就只留下一个奇怪的异母妹妹——维多利加。
有一天,古雷温鼓起勇气登上了那座石塔。
结果他看到的,是一个身上穿着中世纪公主般的豪华荷叶边礼裙,在绿色眼瞳中闪烁着恶魔般的光芒,被堆积成山的无数难解书籍包围在中间的……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幼女。
那时候的古雷温还是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一头金色的波浪状头发垂在背后,穿着豪奢华美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个居住在中世纪城堡里的王子一样。
古雷温的心一瞬间就被那个诡异的妹妹俘虏了。
但是那异母妹妹却向兄长放出了发光的老鼠,又嘲笑着害怕的古雷温,接着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书堆里。也不知道是因为出身奇特还是因为缺乏跟人接触,又或者是……毕竟是属于野兽的缘故,这个妹妹完全不具备人类的感情。在她空洞的心中就只存在着头脑和知识,还有像古代女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向人毫不留情地挥下利刃那样的……极端的残酷性。
古雷温本来很喜欢温柔的女性。即使是平时总是承受着来自父亲的重压、还有梦想着在社会中获得成功而吃尽苦头的古雷温,在看待异性的时候,他的眼神也还是会流露出温和的光辉。比起容貌和华丽感,他更喜欢开朗和善良。如果留在这种理想的女性身边的话,他的心就会变得安稳,同时也会感到非常快乐。他总是希望女性能像太阳一样留在自己的身边。
至于这个奇妙的、有如冰刃般冷酷的妹妹,古雷温自那以后对她就感到深恶痛绝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时不时会到石塔那里去。由于跟异母妹妹之间的一次秘密交易,他有一次被迫把头发弄成尖尖的外形,后来还不得不把那尖尖的头发弄成螺旋状。再到后来,就连他步入青年后开始用的烟斗——是他最喜欢的那个白瓷制的小烟斗——也被抢走了。接着,维多利加就开始得意洋洋地吸起了烟斗。每次看到她那副模样,古雷温都气得满肚子火。
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古雷温已经长成大人,在苏瓦伦社交界也获得了相应的地位。正当他打算以父亲为后盾参与政府工作的时候,异母妹妹就要从布洛瓦城转移到别处了。转移到那个位于深山小村里的秘密机关——圣玛格丽特学园里。
接到布洛瓦侯爵的命令,古雷温必须作为监视员前往那条村子。
古雷温至今为止都从来没有违逆过父亲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也几乎从来不会以率直的态度面对别人,也从来不会向自己喜欢的女人提出“请不要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的恳求。
古雷温在村子里获得了警官的职位。在监视异母妹妹的同时,他也展开了热心的搜查工作。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向苏瓦伦的警政署长争一口气。
于是……
没错,于是……
他就开始逐渐察觉到某个事实。
像冰一样冷漠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我的……妹妹啊……”
在石室之中,在近乎于恐怖的黑暗中,兄妹一直都两人独处。一九二五年的冬天——古雷温仿佛有所迷惘地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道:
“自从移送到学园之后,你看起来就好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有多大的自觉……”
他从怀里掏出烟斗叼在嘴里。
“尽管你的头脑拥有足以被评为‘欧洲最后和最大的智慧’的强大机能,作为灵异兵器来说的确非常厉害,但是你的心却是稚弱得可怜,完全不明白别人的心思,真的非常过分。你首先用劈刀把兄长的心切开,然后再用铲子狠挖起来,最后还淋上汽油点着火烧掉……真的是一个无情到极点的小不点。”
他缓缓地吸着点上火的烟斗。
一缕缕白色的吸烟朝着天花板升起。
就跟去年之前,维多利加在学园的图书馆塔里吸着烟斗的那时候一样……
“为什么你会发生变化?维多利加,我的妹妹啊。”
古雷温继续自言自语道。
“就是那个少年来了之后发生的变化吧?那已经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因为发生了骑着摩托车的男人被切断头颅的诡异事件,他……来自东洋的留学生——久城一弥君就成了嫌疑犯。在那时候,你不知为什么运用你那欧洲最大的头脑挽救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异国少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的眼神总是会时不时展露出你的真心。”
从烟斗中飘出的烟在颤抖。
原来是古雷温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你过去是一个不知道爱为何物,高居在塔顶上的冰之公主。明明是这样,从那时候开始,在那个黑色死神的影响下,你就像被魔术注入了人心的冰冷人偶一般生硬地活动了起来。在你被关进〈别西卜的头骨〉的时候,久城君也去了立陶宛迎接你。在回程列车上发生的事件中,你和他也在互相帮助。那实在是一幕非常奇怪的光景。因为,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就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发生的啊……”
维多利加的眼瞳还是茫然地睁开着,一动不动。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古雷温以看着诡异之物的眼神俯视着她——
“当你离开圣玛格丽特学园,被移送到这个监狱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在马车里交换的对话么,维多利加啊……”
小声地沉吟道。
“你还对我说起了久城君留下的第十五个谜吧。你当时说他把最大的一个谜团留下给你了,还说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
油灯的火柔和地晃动了起来。
“那时候,我实在非常犹豫。我犹豫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我当然是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我的妹妹啊。虽然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在对你重复着不知道这句话……同时我也以此为理由,一直对你这个存在怀恨在心,一直对你心存蔑视……”
滋滋——火苗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那就是爱啊——!”
维多利加的嘴唇稍微张开了一点,发出了既像歌声、也像是梦话般的声音。古雷温放下烟斗,然后稍有犹豫地把尖钻状的头发向左方倾斜。
“在那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才对呢?但是我当时却因为吃惊而陷入了沉默。当然那也是因为我对是否该把这个本应由自己找出来的答案说出口产生了犹豫的缘故……然后我们就这样来到了监狱……你很快就被喂服了混有药物的水,从此失去了意识……”
古雷温很苦恼似的摇了摇头,又把烟斗拿了起来。
“不管你的头脑再怎么聪明,就算能洞悉过去和未来的一切,不具备人心的你说到底也只是一头野兽罢了——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如果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的话……你毕竟是人类,也是跟我继承了同一血脉的妹妹。过去,在石塔上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个晚上。我本来有“爱你”和“讨厌你”这两条路可以选择。那天我所选择的,是憎恨你和否定你的道路。而如今,我就必须离开这条路了……”
“警官!侯爵大人到了!”
士兵向他大声喊道。
古雷温顿时吓得几乎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额头上也开始渗出了冷汗。接着,他又装出冷静的态度回答了一句“……知、知道了”。
他缓缓地坐起身子,仿佛很迷惘、很痛苦似的注视着维多利加的侧脸。
“啊啊,妹妹啊……”
他一边颤抖一边小声说道: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在通道的另一头,一个不祥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喂,古雷温!”
“是!”
“在大约一个小时后。”
“是……”
“国王就会来这里看她。没错,今晚正是为以后的特别日子拉开帷幕的时刻!”
“是的。”
“在那之前,你就好好给她服下我刚才准备的大量的水和食料。知道没有?”
“我明白了!”
——等布洛瓦侯爵一行人离开监狱之后,石室中又只剩下了维多利加和古雷温两人。
古雷温的手正在不停地发抖,脸颊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他俯视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恢复自我意识的异母妹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啊啊,妹妹啊,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违背过父亲的意向!”
冷汗继续渗透了他的全身。
“请你原谅我吧,父亲的命令是绝对的。”
他一边甩动着尖尖的金色头发一边说道:
“啊啊,我真怀念太阳。我……”
他拿起放在地上的碟子,把面包塞到了维多利加的嘴边。当她那机械式的嘴唇开始咀嚼的时候,他却突然把面包拿开,并且随手扔到了地上。
然后,他似乎有所犹豫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把水壶拿起来,递到了维多利加的嘴边。
维多利加张开嘴,开始老实地把水喝了下去。
古雷温的表情,就像一个感情被撕裂成两份的人一样。他连嘴唇也变得苍白无比,从额头上不停地流出冷汗——
(今天的水和食料都放进了大量的药物。虽然预测未来的能力应该会大幅提升……但要是全部喝下去的话,说不定她就再也无法回来了。我的妹妹会就这样死去……)
他看到维多利加已经喝下一半的水,就马上短短地大喊一声,突然拿开了那个水壶。
然后,他不知为什么把水壶拿到自己的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了几口。在喝水的途中,他的身体猛然晃了一晃,水壶也脱手掉落在地,就连他自己也浑身无力地把膝盖跪到了地上。
放满药物的水从落到地上的水壶中流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药物似乎已经开始生效了,古雷温迷迷糊糊地说道:
“喂,维多利加。说话刻薄、即可怕又冷酷、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就对我极为蔑视的、可恨的异母妹妹啊……”
他边说边爬到了维多利加的身边。
大概是药物的影响吧.维多利加已经闭上了眼睛无力地瘫软着四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古雷温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发出了悲伤和悔恨的咆哮,横着抱住了妹妹纤细瘦削的身体。
那是他至今从来没有碰过的、甚至连接近她也感到厌恶而极力回避的妹妹。
就像平时抱着他喜欢的瓷娃娃走路的时候那样,古雷温抱住了妹妹。身体一片冰凉的妹妹,就像真的是用瓷器做成的精巧人偶一样。感觉不到体温的事实,让古雷温变得更加慌张,忍不住恸哭了起来。大概是由于良心的自责吧,他感到悲伤无比,甚至还为此感到气愤:
“喂喂,快点醒来吧,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你难道就这样倒下了吗!快点变回那个每次登上布洛瓦城石塔时都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的可怕小鬼吧!”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古雷温也因为药物的关系而变得浑身无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拜托了,不要死。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吗?求求你,再重新活过来一次吧!……维多利加!”
“……在吵什么啊。”
“有个奇怪的家伙在这里。”
“这家伙是谁啊?”
“而且好像还在哭啊。
在本来不应该存在其他人的石室里,突然响起了什么人的声音,古雷温顿时惊讶地抬起头来。
那突然现身的人影,是穿着蓝色礼裙的维多利加……不.就像维多利加变成了大人似的充满了静谧感的女人,眼眸中还绽放着有如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小剑般的光芒。
在她的背后,还可以看到两个男人的双脚。漆黑之中,三名来访者完全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和气息,简直就像幻觉一样虚无缥缈。
“嗯'这是亚伯特的长子,也就是小狼崽的异母兄长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哭啦,布莱恩。”
古雷温慌忙朝石室的外面看去,发现刚才还在那里的守门卫兵已经不见了影踪……原本听到的风声也完全消失了,就像时间停了下来似的,化作了另一个空间。
古雷温刚打算开口说什么,但是却因为药效起作用的缘故……脑袋顿时无力地垂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男人们的诡异声音。
“那么,可以把他收拾掉吗?”
“毕竟很碍事嘛。”
“亚伯特·德·布洛瓦的儿子性命,对我们来说——”
“根本是无关重要的东西。对吧,柯蒂丽亚?”
古雷温察觉到自身的危机,身体立刻颤抖了起来。
“……等一下,多余的杀生只会损害我们野兽的尊严啊,布莱恩。”
柯蒂丽亚·盖洛的平静声音在石室内回响。
这三人——不,这三只灰狼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时已经支配了整个石室的空间。看到惊慌地抬头望着他们的古雷温嘴角被水沾湿的样子,柯蒂丽亚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向他伸出了纤细的手指。
她抽动着形状优美的小鼻子,在手指上轻轻嗅了几下。
然后,她又依次观察着落在地上的水壶和面包,以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小狼。
“是放入了药物的水吗。但是,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家伙的嘴边?而且面包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
“真搞不明白。”
“怎么都无所谓吧。”
“来,我们开始动手好了。”
“唔……”
柯蒂丽亚和两个布莱恩都互相对视了起来,三只灰狼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男人们主张“太麻烦了,干脆杀掉吧”,而柯蒂丽亚则主张把他也救下来。虽然古雷温也知道这种状况非常不妙,但却因为药物的关系而动弹不得。
“呜呜……”
古雷温的身体变得更加无力,瘫倒在维多利加的膝盖上。他可以感觉到,柯蒂丽亚正在默默地俯视着自己的样子。
布莱恩们的低沉声音传进了耳中:
“知道了,我们就不杀吧……”
“但是,这很麻烦啊。”
“这个石室中绝对不能存在两个以上的人,否则就会被守卫发现石室中的变化。这里就只能留下柯蒂丽亚和我两个人啊。”
“必须把这奇怪的家伙也带出去外面。”
“布莱恩,我们三人来到这里,然后让我和其中一方的布莱恩留下来,另一方的布莱恩和维多利加、还有这个男人——也就是说,你们还是三个人一起出去吧。这样数量就刚刚好了。”
“嗯。”
“明白。”
两个男人的对话,听起来就像是二人合一似的有种怪怪的感觉,但是古雷温的意识已经逐渐变得薄弱。
耳边传来衣服的磨擦声,似乎有谁正在换衣服。然后还听到了柯蒂丽亚发出的“你替我转告那个孩子吧……”、“叫她‘向未来迈进’!”这样的声音。
“对不起,布莱恩……”
“这样就真的要说再见了……”
有人把自己横着抱起,同时向前走了出去。古雷温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石室。
朝着太阳所在的地方。
有生以来第一次违逆了可怕父亲的意志。
前往外面的世界。
在感到全身摇晃的同时,他发现自己的金色头发也在大幅度地左右摆动。
走向外面。
走向外面……
重新回到阳光之下。
然而,古雷温的意识却已经逐渐远去了……
——在覆盖着沉重黑暗的石室内部和外面的通道上,都站满了王立骑士团的士兵。他们各自都手持武器,紧盯着人侵者的男女——柯蒂丽亚·盖洛和布莱恩·罗斯可。
“我们是不会做多余的杀生的。亚伯特,我们跟你不一样。”
柯蒂丽亚以静谧的声音说道。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在单眼镜深处闪出暗钝的光芒,默默地盯视着柯蒂丽亚:
“你就让儿子恢复自由吧。他以后要走的路,也同样是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哼!”
布洛瓦侯爵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缓缓地张开淡色的嘴唇,露出了黄色的牙齿。
“那么,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能就这样全身而退吗?”
“……不。
柯蒂丽亚露出看破一切的静谧眼神,以像往常一样冰冷的眼眸默默地回望着他。
做梦者的翡翠绿色的眼睛,开始逐渐变得澄澈起来。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新绿色光芒——
“我走的道路,恐怕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
“过去,因为残留在这个旧大陆的古老诸神们的心血来潮,我在〈无名村〉——也就是赛伦王国出生了。然后年纪轻轻就作为罪人遭到放逐,最后只能孤身一人来到苏瓦尔的首都苏瓦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当时还非常年幼……在剧场〈Phantom〉获得了舞女的工作,交上朋友,还遇到了布莱恩·罗斯可。但是却因为被恶魔的双眼盯上……被不可思议的命运之轮捉弄,我生下了一只足以左右大陆命运的小狼,成为了旧世界中最后和最大的黑暗圣母。在逃脱了恶魔的魔掌之后,我也一直在暗地里守望着小狼。在遭到第二次暴风雨摆布的现在,我把握住了最后的机会。亚伯特啊,我已经从你的手中抢回了小狼,把她送到了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而我的道路,就将在这里……!”
柯蒂丽亚的表情完全看不到任何恐惧和不安,反而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在遥远过去的那个晚上,我被赶出赛伦王国,无奈地仰望着吊桥被无情地向上抬起的情景。我被丢弃在阴森的森林里.浑身颤抖地向前迈步。要是一直留在村子里的话,就不会发生以后这么多的事情。那天晚上,在那一瞬间开始动起来的……我的因果之轮——如今就要迎来终结的时刻了!我根本没有恐惧的必要!”
“唔……!”
布洛瓦侯爵以充满残忍的眼神俯视着她。
身旁的布莱恩也向柯蒂丽亚凑近过去。
王立骑士团的士兵们都屏息静气,默默地等待着侯爵的命令。
这时候,布洛瓦侯爵的干涩嘴唇动了一下,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而他的右手,则为了发出信号而缓缓地朝着头顶移动……
4
仿佛要割裂黑暗一般,马车正不停地往前疾驰。
在这古旧的马车上,已经脱落了一部分的墙纸,也随着马车的震动轻轻摇曳。蜷缩在简陋的座位上,一头金色的头发就像古代生物不可思议的尾巴似的不停颤动,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正在恸哭。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绿色的眼瞳——跟母狼现在绽放出春天的嫩绿色光辉的眼眸不一样——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中,仿佛充满了恐惧似的大大睁开。
就像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秘密湖畔一样,被染成了深绿色——
包裹在蓝色礼裙中的小小身体,也在不停地发着抖。
坐在旁边一脸不高兴地托着下巴的布莱恩·罗斯可,似乎觉得很厌烦地说道:
“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啊,小不点。”
他这么说道。在他的声音中,仿佛隐含着刚才为止并不存在的温柔感觉。
“……我没有哭。”
听到她这句出乎意料的平静回答,布莱恩不禁讶异地皱起眉头看向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在绿色眼瞳中绽放出悲伤的色彩,回望着布莱恩说道:
“喂,布莱恩啊。”
“……怎么啦,哼。”
布莱恩封印起温柔的声色,仿佛很没趣似的哼了哼鼻子。就好像要故意说些挖苦的话似的——
“你这微不足道的小鬼头!柯蒂丽亚的优雅作风、女性特质和坚强的性格……看来你果然是一样都没有继承下来。离淑女还远得很呢。真是的,就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野蛮孩子!”
“你也有过被撕裂成两种感情的经历吗?”
维多利加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窗外不断传来汽车的汽笛声和引擎音,同时还混入了马蹄的刺耳声音。透过从那块几乎要烂掉的廉价窗帘,月光正温柔地铺洒在两只灰狼的身上。
布莱恩扭曲了表情:
“当然有!我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也一样!”
“……是吗。”
“我们都渴望着能进一步接近我们最重要的柯蒂丽亚,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是我却听到了阻止的声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伫立在这两种感情的正中央。”
“唔。”
“现在也是……我既觉得让给他就好了,同时也因为我无法留在柯蒂丽亚身边而后悔……”
布莱恩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
“既想着要按照约定好好保护这个小不点,但同时也想着干脆一口把你的喉咙咬断。既想着要向前迈进,又想干脆转头回去死掉算了……”
“我也一样啊,布莱恩。
维多利加把脊背靠在马车的壁板上,默默地注视着污迹斑斑的车顶。
耳边不断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月光诡异地洒落在两人的身上。
“现在既觉得必须往前走,同时也怀着同等的急切心情——不,应该是更强烈一点吧——想要马上赶回去。”
“唔。”
“我现在还想跟两个人见面。位于前方路上的,是那个少年……光是想着渴望跟他重逢,内心就感到极其苦闷的……久城一弥。但是当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的时候,在我的背后……却站着我心爱的妈妈。我很想回去站在妈妈的身边,就像因此而死也在所不惜……在道路的前方和后方,分别存在着两种冲动。至今为止我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人难道就要在如此痛苦的状况下生存下去吗?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生存下去就意味着背负着真正的痛苦,被迫和重要的人分开,还要承受着失去对方的恐怖。布莱恩……”
在以悲戚的口吻诉说着的维多利加旁边,布莱恩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仿佛有所犹豫地叹了口气:
“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向前迈进吧,小不点。因为在那条路上的后边,柯蒂丽亚所在的地点已经是过去了,而那个叫什么久城的家伙所在的道路前方就是你的未来吧。而柯蒂丽亚也给你留下了‘向未来迈进’这句遗言。”
说完,他又以灌注着憎恨的眼神盯向维多利加。
“也就是说叫你活下去吧。就算你边哭边跑回去她的身边,她也一定不会高兴的。正因为她相信着未来,才这样决定牺牲自己的啊。”
“但是,布莱恩……”
“已经差不多快到港口了。”
窗外,行驶在城里的汽笛声和人工式的照明光开始逐渐变得稀疏,周围变得一片昏暗,还能听到波涛的声响。
“我们也要跟苏瓦尔王国说再见了。喂,小不点。你还是不要再回去旧大陆比较好,知道没有?”
“究竟……要到哪里去……”
布莱恩不知为何扭曲着表情说道:
“美利坚合众国——也就是新大陆啦!那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是灵异部,还是一直都暗中支配着旧大陆、如今已经快要消失的古老诸神们都无法发现的地方。那里是物质至上的地方,既不存在任何不可思议的现象和奇迹,也不存在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是一种清晰明了的科学而庶民的崭新文化。
“唔……”
“对于身为古老诸神的最后末裔,同时也代表了我们新的可能性的你来说,那是最适合让你生存下去的土地了——这是我们三人经过详细商量得出的最后结论。”
布莱恩从胸口取出了什么东西,递到了维多利加的面前。
那是一片长方形的物体……
可是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维多利加却忍不住发出了短暂的恐惧叫声。
那长方形的物体——原来是一张船票。
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的照片。姿态虽然跟维多利加非常相像,但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照片。就好像一个拥有在黑暗深处燃起灼热烈火般的眼神的战斗者,正在以静谧的表情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一样。
仿佛还能听到她在跟自己说“快去吧”这句话似的。
也像是在对小狼发出“启程吧,绝对不要回头”这样的吼叫。
——在名字栏上,清晰地写着柯蒂丽亚·盖洛的名字。
那张照片上的容貌,从维多利加的心中夺走了最后一块冷静和理性的碎片。维多利加猛然甩动起四肢,对扑过来的恩发起了猛烈的反抗,不停地挣扎着。虽然她的动作在药影响下显得相当脆弱无力……“你给我冷静点,小不点!喂喂,可恶!别到这种时候才把我们的计划搞砸啊!”布莱恩大声叫道。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从驾车席那边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了过来。接着,车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本来有着一头尖尖的金发、却因为刚才被布莱恩抱在腋下甩动的时候被弄散而变成一头像融化的雪糕一样乱七八糟的卷发的——古雷温·德·布洛瓦跑了进来,以粗暴的动作跟布莱恩合力压住了拼命挣扎反抗的异母妹妹。
“哇啊,好痛!别咬我啊!”
“为、为什么老哥你……”
“难道直到最后的最后你也不肯听兄长说的话吗!”
两个成年男子一起合力才终于把维多利加给压制住了。
那身穿蓝色礼裙的瘦削身体正在不停地发抖。在她那双茫然睁开的绿色眼眸中,就好像随时都会渗出雪粒般的泪珠似的。
“我想见妈妈,我真的想去见妈妈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什么的,我不要啊……!”
“别说这些像小孩子一样的话!你这小不点!”
维多利加狠狠地回望着布莱恩说道:
“因为我就是小孩子。我还只是十五岁……我可不是一百一十五岁,只不过是十五岁的……妈妈……”
“小不点。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去。”
布莱恩以低沉的声音说完,就粗暴地用手掌在维多利加那圆润的脸颊上“啪”地扇了一下。古雷温见状也举起手想模仿布莱恩的做法,但是一旦跟维多利加的可怕眼神对上,他就马上泄了气,只得无奈地低着头,慢慢放下了手掌。
布莱恩忽然像是深深受伤似的说道:
“你这样真的算是柯蒂丽亚·盖洛的女儿吗?她走的路可比你要痛苦和曲折多了。但她还是坚决跟痛苦的命运作斗争,一直活到今天。
“布、布莱恩……”
“凭你那引以为豪的了不起的头脑,是无法在未来的路上生存下来的。你就展现一下不屈不挠的勇气吧!”
“不屈不挠的……勇气……”
维多利加以小孩子般的口吻重复了那一句话。
她在马车中缓缓地坐起身子,然后又抬头眺望着远方。窗外漂浮着傍晚时分的月光,散发着淡淡的蓝白色光芒。
“这个,就是那个少年拥有的东西。
“唔?”
“虽然是一个半吊子的秀才、脑袋装草的家伙,就跟木头人一样无药可救的死神,但是他却凭着这种力量一次又一次地保护着我。”
“哼……的确没错。”
布莱恩也缓缓地点头说道。
“那家伙在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时钟塔跟我较量过,在修道院〈别西卜的头骨〉跟布洛瓦侯爵较量过,然后在剧场〈Phan-tom〉中还跟丘比特·罗杰较量过。那都是为了保护你而采取的行动。那家伙也的确是个相当不知死活的小鬼啊。”
“那个少年——久城,如今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第二场暴风雨的来临,同时也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现在明明是面临着最大冒险的时刻啊……”
布莱恩和古雷温分别以烈火般的红发和金色头发互相抵着对方,同时观察着维多利加的表情。
维多利加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那样的话,就让我自己变成久城好了。我必须锻炼自己总是对未来感到恐惧的脆弱身心,磨练出像他那样的不屈不挠的勇气。”
“这是当然了,小不点。
布莱恩点了点头。
“你要活下去……变成像傻瓜一样率直勇敢的久城一弥,变成坚强而美丽的柯蒂丽亚·盖洛……你一定要活下去……”
说到这里,布莱恩却仿佛感到犹豫似的停顿了下来。
某处传来了响亮的汽笛声。
但是,我究竟能不能像母狼那样看破一切,像一弥那样拥有坚强的勇气呢?维多利加为此感到一丝不安,同时紧紧握住了小小的拳头,浑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在石室之中。
布洛瓦侯爵的手逐渐向上抬起。
最后的瞬间已经临近了。
这时候,柯蒂丽亚的绿色眼眸闪烁出诡异的光彩,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正在尽自己的全力嘲笑着布洛瓦侯爵。
“亚伯特啊,现在就让我以灰狼的尊严,来给你传达一个预言吧。”
“什么?”
“你的灵魂一定永远都无法获得安宁。你这个为灵异和权力而变得疯狂、对爱一无所知而日渐衰老的可悲灵魂,绝对不会迎来终结的日子,就算死去也只能在大地上空虚地四处彷徨。”
“可恶……”
即使在昏暗的石室中也能明确感觉到,布洛瓦侯爵的脸色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让我们灰狼的灵魂真正屈服的。就算你夺走我们的自由、夺走我们的意志、甚至在最后夺走我们的性命也一样。那只小狼也同样如此……”
“你这家伙!”
“今天晚上,就让我们结束那场从十六年前的那天夜里开始的漫长战斗吧,亚伯特!”
“……可恶!”
“——僵局!”
“把他们收拾掉——!”
布洛瓦侯爵发出了命令。
瞬间,无数刺刀.一下子朝着柯蒂丽亚和布莱恩蹲坐的地面上挥落。
与此同时,步枪也喷出了火舌。刺耳的枪声和完全遮盖视野的灰色烟雾,顿时令整个石室都看不见任何东西。
无论是女人的悲鸣……还是男人的悲鸣……都没有听到。
枪声又再次响了一遍。
黑暗之中,就只有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干涩笑声在四周低沉地回响,切裂了石室中腐败不堪的空气……
“……布莱恩,刚才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维多利加小声嘀咕道。
——港口里挤满了身穿旅行装束的人们。一艘艘旅船停泊在港口,先是让旅客们走下港口,然后又让新的客人乘上船去。
为了藏起自己的红色头发,布莱恩用帽子深深盖在头顶上,而维多利加则把整头金发团起来收进一顶深红褐色的帽子里。
“柯蒂丽亚的声音?啊啊,我也听到了。”
“啊啊……”
两只灰狼就这样没有再说话了。
这时候,一个甩动着金色头发、身着华丽服装的秀丽青年——古雷温从远处跑了回来。维多利加泰头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
“没经过我的许可就把钻子头发型放了下来,难道是叛逆期吗?”
“什么!你、你这……你这个可恨的妹妹……!”
古雷温握着颤抖的拳头反驳道。
“我怎么可能一直保持着那种发型在耳目众多的港口转来转去嘛。不管怎么看,就算光是从远处看到,也会一下子就被政府相关者看出我是布罗瓦家的帅气长子了啊!”
“你可以把头发放下来了,古雷温。
“……咦?”
“因为我已经快看厌了嘛。”
“可恶!你这、家伙……”
“喂喂,现在可不是兄妹吵架的时候吧。怎么了,笨蛋老哥?”
听了布莱恩的声音——
“连你也这么说!我先告诉你们,都是多亏了我的协助,你们才能毫无困难地到达这个地方啊。苏瓦伦街道全是检阅的关卡,而拥有政府通行证的我还亲切地为你们操纵马车,把你们送到这里来……”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呢。有劳你了。”
“有劳你了。”
布莱恩和维多利加都以极其相似的、既傲慢又稍带恶作剧口吻的声音回答道。古雷温忍不住扭动着身体说道:
“所以我就是讨厌灰狼啊。果然是讨厌死了,可恶……!”
“即使这样你还是救了我啊,古雷温。”
听到维多利加以半无奈的声音这么说道,古雷温只是哼了哼鼻子就把脸扭过一边。
“你做的事还真是奇怪。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于是,古雷温就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狠盯着异母妹妹说道:
“我先告诉你,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做的。我还是受不了你。哼!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哼,那当然了!”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因为我心中的小小神明在告诉我绝对不能让你死掉……也就是道德心命令我这样做的。”
“什么,没想到亚伯特的儿子竟然也会有道德心。”
“就算是我,也是不同于父亲的另一个人啊。维多利加,这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兄长和妹妹互相狠狠地盯住了对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挪开视线,一直盯着对方不放。
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布莱恩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维多利加把脸扭过一边——
“……哼,看来的确是这样。”
“那么,终于要跟你道别了,维多利加。被古老力量所诅咒的、我的小妹妹,住在塔上的诡异妖精,奇怪的荷叶边少女啊……”
古雷温这么说完,就缓缓地从维多利加身上移开了视线。
然后,他又看向布莱恩,指着船那边说道:
“去往新大陆的船都安排有极其严格的警备。灵异部已经预测到你们的动向,派出官员在这里把关。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靠你擅长的魔术制造障眼法成功坐上船去,但是今天要赌运气的话恐怕还是有点危险吧?”
“原来如此。”
“如果是去往同盟国的船只的话,就可以相对自由地去。我认为最好是避开大国,选择那些令人出乎意料的小国作为目的地会比较合适。要前往新大陆的话,只要在到达另一个国家之后再折返过去就可以了。你觉得如何?”
“真不愧是政府相关者,这就是我的感想了。”
“哼。”
古雷温伸手指出了一艘船。虽然体积不如其他船只那么大,但是构造也相当结实华丽,像一堵黑墙似的耸立在眼前。
看到那艘船的姿态,维多利加不禁浑身一震。
她想起了刚才一直在做的那个不祥的梦——也就是来到夹缝之海、将死者灵魂运送到永恒之国的那艘死神之船。
维多利加环视了一下四周。
每一艘船都有着同等的大小,看起来显得相当诡异,就好像觉得每一艘船都是载着她前往黄泉之国的可怕东西似的。维多利加竭力调动自己的头脑,企图以知识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但是,看不见的恐惧心却瞬间就把维多利加包裹在黑暗之中。脆弱而娇小的少女只有拼命忍着眼泪,紧紧咬住那樱桃般鲜润的嘴唇。
(你要振作起来啊,维多利加——)
忽然间,她听到了本来不可能在这里的少年的声音。
(你啊,其实应该是一个更坚强的孩子吧?在那个时候……你尽管知道杀人犯就在自己身边,尽管感到无比害怕,你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怯意,反而还说出许多骂人的话,故意惹我生气……挽救了我的性命吧?我说,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呢?)
维多利加抬头仰望着眼前的旅船。
声音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凝神一看,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少年正站在甲板上握着栏杆、俯视着自己向着边不停挥手的幻影。一头漆黑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动,黑色的眼瞳也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不管是在幽灵船〈QueenBerry号〉上的时候,还是在豪华列车〈OldMasquerade号〉上的时候,你都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呢。你还故意发出可怕的声音,让我远离危险人物的身边。而且,在〈无名村〉被烧毁的那天晚上,你也竭尽全力救下了几乎掉下悬崖的我啊。)
“久城……久城!”
维多利加以脆弱的声音呼喊着少年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一个懂得努力的人。我们一定要再见,求求你了,维多利加……我的维多利加……一定要活下去,然后再跟我……!)
“久城,久城!我的少年啊……!”
一阵强风吹过,幻影也慢慢地随之消失不见了。
维多利加低下了头。
在她的眼瞳中,隐约燃起了跟柯蒂丽亚很相像的、某种不屈不挠的强烈光芒。那是直到刚才为止都不存在于这位脆弱纤瘦的少女的眼神中的光辉。
“勇气,我要鼓起勇气。鼓起不屈的勇气……!直到最后的瞬间为止,都不能放弃生存和未来的希望,我们必须继续活下去——!”
“就是该这样啊,小不点!”
布莱恩以决不会在柯蒂丽亚面前表现出来的毫不客气的轻松态度,轻而易举地扛起维多利加,然后向前迈出了脚步。
朝着船的方向迈出脚步。
他仿佛有所踌躇地好几次停住脚步,然后又仿佛重新下定决心似的继续向前走。
维多利加就像小孩子一样拼命挣扎着双腿。
她轻轻回头一看。
让一头金色头发悬垂到胸口位置、就像中世纪城堡里的俊美王子般的秀气青年——兄长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正在向她挥手道别。脸上依然像是吃了黄连似的愁眉苦脸,看样子就好像在说“我最讨厌你这个妹妹了”、“简直让我作呕”之类的话。维多利加也不甘示弱,把自己的脸挤成皱巴巴的样子,还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时候,古雷温就好像很不服气似的咬着牙关,还在那里拼命跺脚。
维多利加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放松了四肢的力量。
但是她的这副姿态却并不是因为不具备人的心,而是把某种火热的感情隐藏起来,故意把外表装成一个冰冷的瓷娃娃一样。这个异母妹妹果然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在确认了这一点后,古雷温事到如今才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颤抖,心里产生了“幸好没有在不知不觉间犯下罪孽”、“能把维多利加救出来真是太好了”这样的想法。
“你……虽然是狼,但同时也是人类呢。”
他自言自语道。
“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啊,维多利加……”
然后,他又缓缓地抬头仰望着那艘旅船。
避开前往新大陆的船只,选择了开往在苏瓦尔王国的同盟国中也属于小国的……东洋小岛国的船只。
当然,就算她能平安无事地到达那边,久城一弥也应该不在那里了吧。那个国家也早就开始动员学生参军,就连十多岁的少年们,也都被派往欧洲和俄国以及新大陆的可怕战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他们年轻的生命——古雷温非常清楚这个事实。
先到达东洋的小国,然后换乘另一艘船前往新大陆……对维多利加来说,这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美丽的小妖精啊。
我是不是不能再活着跟你见面了呢。
继承了跟我相同的血脉、却拥有极其难以理解的灵魂……我独一无二的妹妹维多利加啊。你马上去解开那第十五个谜吧。越过海洋,前往遥远的世界,在那片新的土地上……找到你最重要的东西吧。
古雷温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凝神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异母妹妹。
维多利加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盯了他一眼……然后又再次向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古雷温终于热不住发火了:
“至少你也该感谢我一下吧……啊啊,不……”
他用自己的手指摆弄着随风飘动的金色头发,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即使是那样子,她也是在感谢我的吧。而且,那一定是最大限度的感谢。”
解开了长年诅咒的金发,在反射出耀眼金光的同时轻轻摆动起来。
“虽然直到最后也是一副可恶的态度,完全没有半点可爱的表现,当然也没有任何对兄长的敬意,真的是一个可恨的、像恶魔一样的小鬼头……呜呜。”
古雷温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异母妹妹那娇小的脸庞。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就连她的表情也无法看清楚了
“我能亲自帮你做的事,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就好好地活到未来吧。态度嚣张的、像妖怪一样奇怪的、我独一无二的妹妹啊——!”
古雷温眯起了眼睛。
接着,他就像在生气似的低下头,转身背对着那艘船,快步向前走了起来。然后他又慢慢地回过头来,再次抬头仰望着那艘旅船。
这时候,汽笛就像要吓他一跳似的响了起来。
听到这个响声,古雷温不禁吓得整个人跳起,还“哇”地大叫了一声。但是,他马上又眯起眼睛,以一副难以形容的寂寞表情注视着那艘船。
日落时分的大海上。
橙色的夕阳正散发出耀眼的光辉照耀着海面。从已经有一半陷入海平线之下的太阳到港口之间,形成了一条光的通道。船就沿着这条光道缓缓地出港了。
汽笛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在港口送别的人们和前来迎接的人们,还有刚从船上走下来的人……港口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潮。现在刚好有两只古老的生物乘船逃离了这片旧大陆——这个事实,他们当然是不得而知了。静静地、静静地……船在海面上滑行而去,很快就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远远离开了苏瓦尔的港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广阔的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