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光喔。在我看来,那种星光是有感情的。你看,一等星刚刚笑了。」
学校顶楼是校内少数禁止进入的区域,跟我同班的绫部香织却特地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我一开门,她劈头就说了这些话。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用不带迷惘的眼神望向天空。
我也仿效她的动作抬头仰望,却只看见日渐西沉,橘色和群青色在我的视野中蔓延。
「我好像没看到在笑的海狗(译注:海狗与一等星的日文发音相近)耶。」
听到我这么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盯著天空否定了我的言论。
「不是海狗,是一等星啦。说不定真的有海狗的星座,但我指的是星星。」
「星星在笑?」
「嗯,对呀。刚才笑得超夸张的,它一定也有看昨天播的『搞笑之神』。连我都笑到不行,肚子痛得不得了呢。」
我想起昨天电视播的搞笑节目,原来我跟她会看同一个节目啊,但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便生硬地转移话题。
「所以呢?你干嘛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顶楼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吧?」
「呵呵呵,只有我不受此限喔。」
她扬起一抹自信满满的笑容,手指绕呀绕的,她的手指一动,我就看见其中有某个东西在发光。
「那是,钥匙?」
「我是天文社社员,所以学校只同意让我们进出顶楼,很棒吧。像这样观赏星空,就是我们的社团活动。」
「是喔,那我妨碍到你的社团活动了吧?我这就走。」
我一转身,她就慌慌张张地说:
「等等等、等一下啦!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吧!」
真是令人费解的说法,明明是她把我叫过来的,居然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是你有事找我吗?还不厌其烦地把我叫过来。」
「这倒也是啦!」
先对我的说词予以肯定后,她勾起嘴角继续说道:
「但现在回去的话,你的立场会变得很危险吧?我的口风不太紧啊,搞不好会到处宣扬『前阵子那件事』,你应该要跟我解释一下吧?」
「唉……好啦,虽然觉得很冤枉,但我就听你说说吧。所以呢?」
虽然我说得潇洒,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的兴趣是带著相机到处拍照,之前未经允许就拍了她的照片,她一定是要说这件事。
如果她放出风声说我是「偷拍魔」的话,学校里应该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必须跟她解释清楚。
「你偷拍了我的照片。未经许可就拍下少女愁容满面的模样可谓滔天大罪,所以你有义务答应我一个要求。相对地,我会大发慈悲赦免你的罪行。」
她像个法官一样,用极度夸张的言词谴责我的冤罪。
「原来如此。这毫无根据、令人不快的诽谤若能因此一笔勾销,我也会欣然接受这个条件。」
无奈之下,我也配合她演了起来。如果现在惹她生气,「我是偷拍魔」这个充满恶意的谎言或许真的会传遍整间学校,得在悲剧发生前就连根铲除才行。
「咦?你这么快就答应了喔?」
她露出非常适合用「问号脸」来形容的呆滞表情,出乎意料似地高喊一声。
「只要你答应我不会散布奇怪的谣言,要我听从你一个要求也无所谓,当然也要视要求的内容而定就是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会千百个不愿意呢,所以吓了一跳。」
听到她这么说,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并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要为你做什么呢?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
「你说话的方式真讨人厌,你就是这样才交不到朋友啦!」
「你这句话才讨人厌吧。」
「啊,真的耶,抱歉抱歉。」
她笑著说道,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
「然后呢?我想赶去参加社团活动,希望你长话短说。」
「是喔,你还有社团活动啊?是摄影社吗?」
「是又如何?这不重要啦,有话快说。」
看到她明显想使用拖延战术的态度,我开始焦躁起来,她却表现出跟我完全相反的反应。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有点丢脸耶……」
她低著头,有些羞涩地发出「欸嘿嘿」的笑声。
「丢脸?」
她平常老是在教室里大吵大闹的,这样真不像她。我实在无法想像她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那个啊。」
「嗯。」
「拍我。」
「嗯?」
「我想请你帮我拍照啦。该说是当模特儿吗?总之我想报名那种比赛,所以希望你能当我的摄影师!」
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完后,她再次将眼神别开,脸颊还浮现些许红晕,这一定不是被夕阳照红的吧。
「是喔。」
「啊,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你又不适合当模特儿』?」
「嗯。」
我不禁点头。
她确实很亮眼,一双杏眼又大又明亮,鼻梁也很高挺。我对她的印象就是笑起来娇媚可爱,在班上也是人气王。
但我以为她对模特儿这种光鲜亮丽的工作没兴趣,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之前跟她毫无瓜葛,这也不过就是我的个人看法罢了。
「你这人真没礼貌──!」
「说谎也没意义啊。」
「算了,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那就说定啰?」
「好啊,若不嫌弃我拙劣的拍照技术当然可以。虽然我没拍过多少人像,但这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练习机会。」
而且模特儿的素质也不差。我一向不擅长拍人像,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我对自己说: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拒绝呢。嗯,真好真好。」
她愉悦地频频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她每点一次头,长度齐肩的乌黑秀发就会随之摆动。
「那之后就拜托你了。一直用『你』称呼彼此也怪怪的,自我介绍一下吧!」
「不用这么麻烦,我知道你的名字啊。你这种人气王应该也记得班上同学的名字吧?」
「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别老是用『你』来叫我啦。不过,嗯,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天野辉彦吧?但我有点意外耶,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应该说天野同学感觉对班上同学都兴致缺缺。」
「你这说法虽然很失礼,但思路是正确的。我只是不想跟班上那些聒噪的家伙扯上关系,才会把他们的名字记起来。」
我用嘲讽的语气这么说,她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所以我才会被你记住啊!不过很遗憾,你还是跟我扯上关系了。」
「真的很遗憾,所以拜托你在我面前尽量保持安静。」
「免谈!啊哈哈哈!」
她动作夸张地哈哈大笑,似乎乐不可支。
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跟聒噪的人扯上关系,因为我无法理解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成天笑嘻嘻的,而她就是这样,我完全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但不知为何,看到她笑的样子,我也忍不住跟著想笑。我不禁心想:如果能像她这样笑的话,我的日子或许能变得快乐一点。
「那往后就麻烦你啰,天野辉彦同学。」
「我才要麻烦你,绫部香薰同学。」
「喂!你搞错了吧!我的名字是绫部香织,你根本就没记住嘛!」
尽管我故意叫错她的名字,她也只是笑容满面地抱怨几句。或许她是名字被叫错也能乐观思考的那种人。
「好啦好啦,真不好意思。」
我惺惺作态地低头道歉后,她又夸张地哈哈大笑。
在手机上确认时间后,我才发现社团活动早就开始了,而且还已经过去大半,我彻底迟到了。
「我要走了。」
「谢谢你愿意配合我──社团活动好好加油喔!」
「再见。」
我转过身,虽然能感受到她在对我挥手,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向顶楼大门。她像算准了时机般,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开了口,那种感觉不像在跟我说话,比较像是单方面地喊话。
「下礼拜天下午一点,在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前集合喔!」
这种完全没顾虑到我行程如何的说法,让我很想抱怨几句,但我装作没听到并关上大门。她根本就没打算徵求我的同意吧。我心中对她的印象,又更偏向「自私」二字了。
透过走廊窗户望出去的天空色调,跟方才的橘黄相比,群青色的比例多了一些,还能看到星星微弱的光芒。
对了,她刚才说「星星在笑」,这应该是用来形容星光的手法,但我觉得这个比喻也很适合情绪起伏剧烈的她。
做为一位观星者,她透过望远镜投映出整片天体,换句话说就和摄影师一样,尽管没有按下快门的动作,她却能读出星星的表情,比起我透过观景窗窥见的景色,或许她能捕捉到更加丰沛的情感。
如此试想后,我不禁好奇:当她变成模特儿时,又会流露出什么表情呢?
……还是把礼拜天的约定听进去好了?这个想法在我心中悄然萌生。
毕竟我们是摄影师和模特儿的关系嘛。
这一切,或许都起因于我当天的一时兴起。
「真难得耶,辉彦,你居然会主动去参加活动。明天不也会放烟火吗?」
「不,我就要在下雨的时候看烟火,现在就去。」
我唯一的朋友有田垒听到我的提议后,不禁睁大双眼,一脸惊奇又感兴趣的模样。尽管班级和社团不同,垒却总是跟我一起行动,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
就是没有任何理由,既没有受到命运指引,也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意志。
我很不喜欢喧闹的地方,人多的场所或活动一概不碰,现在却主动说出「要不要去看雨中烟火」这种话,也只能说是一时兴起了。
这场烟火大会选在七月七日,也就是七夕这一天于赛马场举办。尽管没有摊商可逛,却能从赛马场的观众席近距离观赏烟火,非常适合好好鉴赏。一听到那里就算下雨也不会中断烟火演出,我就想著,说不定能拍到难得一见的景色。
我离开人山人海的观众席寻找空旷地带,最后来到平常供马匹奔跑的赛道内,烟火大会期间,这一区似乎也会开放。
此处没得避雨,所以没几个人,对我来说是绝佳的观赏地点。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脚边的泥泞,寻找适合的地点时,忽然传来一道直入心坎的巨大爆破声。
原来是在倒数后直上天际的第一发烟火。
但不知是因我不够高,还是周遭群众都没顾虑到他人的感受,我的视线前方尽是杂乱高举的伞面,将烟火都遮住了。
我那位对身高颇有自信的童年玩伴,丢下我跑回室内买饮料,看来我只能靠自己想点法子了。
我左手拿著伞,右手拿著相机,动作轻快地继续前进,只为了寻找完美的摄影地点。
好想赶快拍照啊──我在不断震荡心弦的烟火爆破声中于人群间来回穿梭,却在某个瞬间停下了脚步。
「……」
那道身影映入眼帘的当下,我倒抽了一口气。
并下意识举起相机。
盯著观景窗并让相机聚焦后,被摄对象便清晰可见。
我丝毫没有罪恶感,只是想以摄影玩家的身分,试图将想留住的景色留下来而已。
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美。
在雨点和失焦的作用下,观景窗里的世界几乎朦胧一片,画面中只有那位身穿浴衣的女子成功对到了焦。
烟火映照在女子手中的透明塑胶伞面上,她就像手执和伞那样美丽动人。那名女性仰望烟火时,端正的侧脸流露出一丝哀愁,让我不禁心想:她这身姿的每一处都像一幅完整无缺的作品。
说穿了,就只是一名女性撑著塑胶伞抬头看烟火而已,明明只是如此,那一幕却夺去了我的视线和心神,让我不禁驻足。她带著哀愁的侧脸和朦胧微晕的烟火,让我深深著迷。
我彷佛见到了追求已久的美景,所以从举起相机到手指移向快门键的时间应该不到一秒钟。
但我没能成功按下快门。
「喂。」
因为镜头里的那名女子喊了我一声,还朝我的方向走来。
于此同时,尽管只是未遂,我还是意识到自己有罪。
「我记得偷拍是犯法的吧?」
我认识这名转身走来的女子,她是我的同班同学。
隔天,我在教室里被她叫住了。
──要解释的话,放学后就来顶楼一趟。
这段记忆痛苦到连回想都是一种折磨,所以我很想略过不谈,却又不得不提。
班上同学对我的既定印象是沉默寡言,所以在那之后一直到她指定的放学时间前,这位平常总被团团包围的人气女孩缠著我说话的景象,让班上同学都疑惑至极。
但她实在太过自我,没有对众人的疑惑和我的控诉给出任何答覆,最后我半受迫地接受了「放学后一定要到顶楼来」这个约定,班上的气氛才随之回归平静。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受瞩目的一天吧。对尽可能想低调处事的我来说,实在不想受到关注,但自那天起,她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向我搭话,害我在学校里饱受众人好奇的目光洗礼,我实在不太想重提那几天发生的事。
不能因为一时兴起贸然行动,任何行为都该维持被动立场,不能主动为之。
这是我得到的教训。
如果我当天没做出那种事,应该就不必在车站前苦等这位比约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还没来的同学了吧。
水壶里的水早就被我喝掉大半,让我意识到夏天真的来了。
光是站在柏油路上枯等三十分钟,我就已满身大汗,渴求著因此流失的水分,何况这时还是下过雨后的艳阳天,感觉更闷热了。
当时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所以也可以选择不来,但我还是乖乖在她指定的时间来赴约了。要是我没现身,她可能又要用奇怪的理由缠著我,我哪受得了啊。
但我是真的切身体会到自己思虑不周。
守约是人际关系的基本要求,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原则,但在她身上可能不适用。毫无疑问,她一定是超级自私的那种人吧。
虽然才刚得到「要以被动立场行事」这个教训,但光是配合她的节奏,就已让我累到骨头都要散了。但在这种酷暑下又岂止是散,骨头都像要融化一样,我实在无话可说,要是再等三十分钟她还不来,我就回家吧。
正当我下定决心时,我苦等许久的那个人终于踏著蹒跚步伐,从扭曲变形的热浪中走过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露出明显的疲态,身上的汗比被迫乾等三十分钟的我还要夸张。
她穿著黑色无袖上衣,配上以白色为基调的碎花百褶长裙,质料轻薄的长裙演绎出夏日风情,胸前闪闪发光的小颗坠炼衬托出她如花似玉的脸蛋,连我这种不追逐流行的人看了都觉得时尚有型,她却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让人有种白白浪费这身魅力的感觉。
「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眼神聚焦在我的右手上,我循著她的视线望去,她就一把抢过我手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那是我的水壶耶……」
天啊,她还给我的水壶几乎空了。先是让人在盛夏的柏油路上枯等三十分钟,现在竟然还把贵重的水资源给抢走。
她是不是跟我有仇啊?我开始对她心生恨意了。
「呼──谢谢,终于得救了──对了,顺便买支嘎哩嘎哩君来吃吧。」
居然还得寸进尺要我买冰棒给她?我没理她,而是追问迟到的理由。
「唉呀,我想说要跟男孩子单独出门,就干劲十足地准备了一番,这时候家里唯一一台脚踏车却被我哥骑走了……」
「所以你一路走到这里?」
「是啊,花了三十几分钟才从家里走过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耸耸肩膀双手合十的她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愧疚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几乎空空如也的水壶收进包包里。
「没差啦,反正你还是有来赴约。」
「这是我的台词吧,天野同学。如果到了约定时间我还没来的话,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回家。再说,我原本还担心你今天不会来呢。」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犹豫过该不该赴约,但既然答应要当她的摄影师,我就非来不可,毕竟这也是我提升摄影技术的大好机会。
「那今天要干嘛?」
「我先问一下,天野同学吃过午餐了吗?」
「吃过了。」
「我想也是,感觉你就是这种人。」
她点点头,表现出莫名理解的态度。
「为什么?」
「我只是怕天野同学还没吃饭,就先饿著肚子过来了。」
原来如此。跟我关系密切的就只有家人跟垒,所以我完全没顾虑到这些细节,平常我跟她毫无交集,这种时候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差异。
「……抱歉,我没想这么多。」
「别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临时约一下,吃完饭才过来也很正常。」
「以后我会留意。」
「嗯!下次再一起吃饭吧。别说这些了,准备前往目的地啰!」
一不注意就被她约好下一次了,我真的要小心点才行。
「目的地?不是在学校附近拍照吗?」
「好,出发吧!」
「去哪里?」
「去验证你的人性。」
闻言,我顿时一惊。她果然还怀疑我是偷拍魔吗?
她抓著我的手臂直接将我拉进车站,似乎毫不在乎我的反应。
「等等,要搭电车?」
「对啊。」
「那你要储值吗?我去买票。」
「不用,包在我身上。」
我现在根本没办法进站,她却继续拉著我前进,在旁人眼中我就像被女孩子硬拖著到处走的没用男生吧。虽然很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我已经自暴自弃地放弃挣扎了。
「来,天野同学,你用这个。」
她在验票闸门前递给我一张交通卡。
「这什么?那你有吗?」
「当然,这是天野同学的。」
「什么意思?」
「嗯──简单来说就是替你办的,跟我出门的时候可以用。」
目瞪口呆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还愣在原地,她已经迅速进站了,无奈之下,我就用了她送的这张卡片。
「呃,这是怎样?」
我没看错的话,验票闸门上显示的余额是「两万圆」,比我预期的数字多一个零。
「怎么啦──快点啊──」
她心中或许没有「等候」这个概念,还从不同角度观察我蹙眉歪头的疑惑模样,以此为乐。
「这个余额是怎样?」
「唉唷,这张电子票证最高好像只能储值两万圆啊──」
「这么贵重我没办法收。」
「没关系啦,以后还要去很多地方,我反而觉得不够用呢。」
她是想要穿越国境吗?
拍照时背景固然重要,但我真没想到她会下如此重本,我可能没办法理解她对这件事有多认真。
「总之先出发吧?」
被她这么一催,我带著半分不知未来会如何发展的恐惧,搭上了电车。
决定被动行事的我看不出她的意图。
「以后我一定会还你这笔钱。」
我耗尽全力才说出这句话。
到了终点站她才下车。我们下车的这一站,似乎是全国载客量排名第二的车站。
热闹街头的人潮和夏日酷暑充满了能量,足以让我却步。为什么她这种聒噪的人总会主动奔进喧腾的人海之中呢?如果是因为夏天才这样,那她要冲进的应该不是这种海吧。
「呜哈──有够热──已经进入真正的夏天了呢!」
话虽如此,我觉得她这股活力充沛的气息完全不亚于热辣的阳光。
但她说得没错,由于梅雨季已经结束,今天的体感温度比气温高得多。
「每年夏天都这么热吗?」
「就是说啊,到八月盛夏会变得多热啊,像我这种纤细的少女应该会融化吧。」
「你是奶油喔?」
「没错,就是为了涂满你这块面包的奶油。」
「我不喜欢油脂类的东西。」
我拋出这句挖苦的话,她不仅没生气,还开心地大笑出声。
她应该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不知为何却能聊得起来。我确实不太喜欢这种人,但跟她聊天时总有熟悉的感觉,不知该用神奇还是似曾相识来形容。
我们聊著聊著,就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是这个城镇最有名的休闲设施,设施名称似乎要让人联想到夏日艳阳一般。该怎么说,这让我有点心烦。
「对了,我待会儿还有事。」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真的有事,我也不会让你回去。」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一定会很好玩啦!」
「我就说不喜欢了……」
「我就说会很好玩嘛!」
看来她丝毫不打算接纳我的意见,我只好放弃抵抗走进设施。搭上通往地下楼层的电扶梯,逐渐被冰凉的空气包围后,我才因为感到舒适而略微放松了表情。
这座设施附设的水族馆相当有名,我猜她一定是要去那里取景拍照,但她前往的目的地基本上是不能拍照的。
「我为什么要盯著天花板看啊?」
「我很喜欢这里嘛。」
「这种地方不能拍照啊。」
「我的首要之务是了解你的人性,确定是不是真的能找你当摄影师。要鉴定一个人的话,我就会带他来这里。」
她带我来的是天文馆,虽然很适合她这个天文社社员,但不该是能跟我单独来的地方吧?我们的关系是摄影师跟模特儿耶。
「在天文馆可以了解人性?」
「单纯就看你能不能享受这片超级人工的星空啰。」
「『超级人工』这个说法有点讨厌耶,听起来不像是在形容满天星辰,而是在吐槽太过人工。」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
「喏,开始啰。」
她低语的同时,周遭的喧闹声平息下来,缓缓转暗的灯光让视觉、听觉的刺激逐渐远离,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她微弱的气息。
我们在寂静中等待头顶上的巨幕投映出星空时,清甜的柑橘系香氛就撩起了嗅觉反应。天文馆似乎想主打疗愈效果,环境营造得比我想像中还要舒适。
过了一会儿,馆内的整片天花板就被星空覆盖,随后由沉稳的男声旁白一一为星座进行详细解说。由于时值初夏,介绍的大部分都是夏季星座。
平常总在教室里开怀大笑的她,在这片星空前却变成纯真无瑕的少女,神情真挚地抬头仰望。我对「绫部香织」的既定印象就是聒噪,本以为她在这种安静的地方也会彻底发挥聒噪本性,所以有点意外。
我对天文知识一窍不通,四周环境又相当舒适,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被拖入梦乡,看来只是杞人忧天。
解说内容连我这种天文新手都听得兴味盎然,光芒万丈的一等星看起来特别美丽,我真想将那些以一等星为主体的星座都收进相片中。虽然过去没有拍摄星空的经验,但看来似乎值得一试。
四十五分钟的播映时间转瞬即逝,除了最开始之外,我都无暇在意她的反应,完全沉浸其中。
「呼──结束了──」
「嗯。」
我瞥了眼正在舒展筋骨的她,脑海中还在细细回想方才看到的星座。
以夏季大三角的说明起始,绽放红光的天蝎座、特别明亮的角宿一,还有邻近的处女座,尽管只是虚拟的星空,但再次回想起来,无数星辰连成一个星座的模样果然壮观极了。
其实我是第一次观看星象仪,感觉像是观赏了一部电影,却没办法像观影后一样明确说出「好精采」这种感想,满脑子只有「好棒喔」这句话。
「你觉得天文馆怎么样?」
「好棒喔。」
我是真的只说得出这句话,所以才如实道出,但这好歹是她喜欢的地方,她会不会觉得我的感想很随便?我这么心想,她却只是微微一笑。
「太棒了。」
「不要学我好吗?」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幸好你觉得很棒』,也很庆幸你是这种人。」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安心笑容。
「这种人?」
「嗯,这种人。毕竟我这个人很任性嘛。」
「哦哦,原来你有自觉啊。」
「少啰嗦,我还在讲话,不要插嘴。」
话题一直被我打断,让她露出打从心底感到不快的表情。
「总之就是这样,我只能跟对我喜欢的事物有兴趣的人打交道。」
对我喜欢的事物有兴趣的人──确实是很任性的说法,但这或许也是她对星空充满热情的另一种表现,「希望对方对我喜欢的事物有兴趣」这种心情我也能体会,毕竟我也跟垒介绍过相机。
「但就算你对天文馆没兴趣,我还是会一直带你过来,直到你爱上为止。」
「你真的很任性耶。」
「嗯,所以就算你觉得『早知道刚刚倒头就睡』也没用。」
「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没错。你的未来已经注定了,就是得拍我。」
「说得还真夸张……但你之前说可以在天文馆得知人性,这一点我还是听不懂。」
「嗯,你完全过关了!因为没兴趣的人就会马上睡著啊。」
看到她那抹自以为是的坏笑,我虽然有点懊悔,但确实也松了口气。
「其实我对天文馆没什么兴趣,因为你一开始就说很人工,我身为摄影师也最崇尚自然之物,但一边听星座解说一边观看,比我想像的还要有趣。」
「这样啊,嗯嗯。」
她不停点头,好像很满意似的。
「那我跟你说说另一个会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吧。」
「什么?」
「我是织女星,就是夏季大三角之一的那个织女星。」
「什么意思?」
居然把自己比喻成星星,还真是大言不惭。
「对了,你之前说过『星星在笑』,是因为你也是星星才看得出来?」
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嘲讽道,她只是露出浅笑。
「如果可以变成星星就好了,但我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说织女星是我的专属星吧。」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却还是继续解释道:
「不是有『诞生石』这种依月份区分的石头吗?套用在星星上的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诞生星。我的诞生星就是织女星,星语是『心平气和的乐天派』,跟我很像吧?我的象徵星就是织女星。」
方才的星座解说中提到,在众多星辰当中,织女星是光芒万丈的一等星。她这句话听起来相当傲慢自大,但她说话时的侧脸却带有一丝哀愁。
「居然说一等星是自己的象徵星,你真的很有自信耶,还是你的字典里单纯没有谦虚这两个字?」
经常被人们簇拥的她,确实很像会将其他不起眼的星光掩盖的一等星。
「哪有──我的字典里好歹有笑容这两个字啊。」
她好像也知道自己毫无谦虚可言,我虽然心想「光有笑容又如何」,但我和她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直接反驳的程度。
「不过,真亏你知道织女星是一等星耶,难道是对我有兴趣?」
「并没有,是因为刚才在天文馆有织女星的解说。」
「这种时候就算说谎也该回答『是』啊,这就是人与人相处的学问。」
「那我不要跟别人相处就行了。啊啊,是说,难道你提到织女星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难道你想说自己是织女吗?」
「啊,你也知道啊!」
「我刚刚就已经解释过了。姑且听我一句劝,最好别在其他人面前说这种话。」
如果主动公开表示「我是织女」的话,应该会被当成自我感觉良好的怪人吧。
「为什么?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还有朋友叫我织女呢!」
她一脸无所谓地这么说。从被她叫上顶楼时我就隐约有这种感觉了,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把她当成普通的同班同学,但在某种意义上,我对她可能有点误解。
「好吧,你就是自我感觉良好。」
「真没礼貌,我又没有逼他们叫我织女。我的名字是绫部香织,既有『织』这个字,日文读音也有近似『vega 』的音,就很有织女的感觉啊,还有我刚才说过的诞生星也是。」
「我觉得很牵强,但我知道你跟织女星很有缘了。」
姑且算有搭得上边的理由,虽然我还是觉得牵强附会就是了。
「虽然我是织女,却迟迟找不到牛郎当另一半啊──」
她站起身走向出口,其他游客几乎都已经离开房间了。
「是吗?能找到就好了。」
我不太熟悉这种话题,也完全没兴趣,所以马上就回答了。
「很敷衍耶──就不能再感同身受一点吗?」
「那是你的问题,跟我无关吧。」
「不一定喔,搞不好跟你也有关系。」
「……什么意思?」
「嗯嗯──没什么──」
我常常听不出她话中真正的涵义,但如果要继续当她的摄影师,是不是也该把她这一面表现出来才行?
「对了,还没拍照呢。」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想起原本的目的,因为对天文馆太过著迷,结果忘得一乾二净。
我看了包包一眼,里头放著今天完全没派上用场的相机。躺在包包底部的相机似乎发出黯淡的光芒,苦苦等著被按下快门的机会。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再拍。对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目的──更正,有没有搞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一路陪她玩到现在的我虽然没资格说什么,但我们不是出来玩的耶。
说这些话也于事无补,既然模特儿无意拍摄,就没有拿出相机的机会了。但若把今天想成「正式会面」的话,那也算有意义吧?
「啊──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是很抱歉,晚上我没办法陪你了。」
午餐一事对她有点抱歉,我实在难以开口拒绝,但今天真的不能跟她一起吃饭。家里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要轮流做饭,今天刚好轮到我,所以得尽早回家准备晚餐才行。
「咦──!我很期待耶──」
「今天我得早点回家。」
「嗯──算了,这也没办法。」
她马上就理解了。
之后我们一起回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并就此解散。
明明中午就已经说过了,她又硬是跟我约好下次要一起吃饭。如果答应她能让她心服口服也好,否则天晓得又会被她要求什么事情。
看样子下次又要外出了。虽然她说要把交通卡里储值的钱全部用完,但她到底想走多远呢?或者应该说,我到底会被她带到多远的地方?
但我居然觉得无所谓,真不可思议。不是因为我生性乐观,单纯只是我萌生了想为她拍照的念头。
正因为她基本上都是笑脸迎人,不经意瞥见的其他表情才让我印象深刻。不管是聊到星座时从表情细微处流露出落寞的眼眸,还是耍赖时鼓起的双颊,这些多变的表情让我觉得很有拍摄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我想将烟火大会上看到的那抹倩影留存在照片中。不知怎地,这股念头比以往更加强烈了。
「妈,饭做好啰。」
「谢谢──」
我把晚餐做好时,妈妈正在看追踪抗病生活的纪实性节目。
这虽然是我的偏见,但妈妈明明是护理师,竟然会看不得这种重病相关的影片。就像现在,她的眼角也盈满了刚涌上眼眶的泪水。
「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快四年了呢。」
不知是不是受到节目影响,妈妈刚坐上餐桌,嘴里就嘀咕著这种话。
爸爸是在我国一那年去世的。他们是感情好到连小孩看了都不敢领教的恩爱夫妻,所以爸爸走的时候,妈妈受到的打击应该比我还大。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妈妈就会变得多愁善感。
「……是啊。」
「辉彦,今年忌日去扫墓过后,你有什么安排吗?」
「应该是陪在每年都哭哭啼啼的妈妈身边吧。」
「辉彦~!」
或许是束缚至今的枷锁终于挣脱,泪如雨下的母亲隔著餐桌却作势要抱我。
看她这副模样,下周六,也就是七月二十日,我只能陪在她身边了吧。
「妈,擦擦眼泪跟鼻水吧,会滴到饭上喔。」
「嗯啊啊,抱歉。」
看著妈妈抹去满脸泪水,我问出了从以前就困惑不已的问题。
「不知道这么说恰不恰当,但护理师应该比一般人更习惯面对『死亡』吧,所以我以为妈对这种纪实性节目的抵抗力很强,但你是不是不太行?」
说完,我看向仍在播映的节目。
「该怎么说呢,这是两码子事。毕竟这种节目会想尽办法只撷取美好的片段来播放,所以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比现实状况更让人动容。如果真的看到遗留在世的家属煎熬痛苦的样子,我们绝对不能哭。因为就算我们掉眼泪,那些家属也得不到救赎。」
刚才还哭得抽抽搭搭的妈妈,忽然语气严肃地这么说。这就是过来人的经验谈吧,语言的说服力就是不一样。
「但如果是年轻人生了病,我还是会觉得很悲痛。」
妈妈在家里很少谈到工作上的事,但听她这么说,我也点点头。
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拘束,但只要一生病,往后可能拥有的经验和回忆都将受限,这样未免也太倒楣了。
我忽然想起她,但她跟电视上的女病患有著天壤之别。
在医生嘱咐的范围之内,那个病患才有自由自在的权利。要活泼开朗的她去过这种生活,应该会难受得不得了吧。
但如果是她的话,可能不会把重重限制放在眼里,依旧恣意妄为。
「都已经生病了,她应该不会这么夸张吧。」
尽管这么想,我还是马上就能想像到她在狭小病房内痛苦难耐,大吵大闹的模样。
不过,照片啊,虽然今天没拍成,但往后为她按下快门的机会应该会越来越多吧。
照片也有很多种类,比如她追求的时尚模特儿那种华丽的照片、讲求艺术美感的照片,还有追踪抗病生活反映现实的那种照片。
爸爸死后,我继承了他的相机。
爸爸以前经常去妈妈工作的医院,因为兴趣使然时常带著相机。由于他是护理师的丈夫,经常有患者请他帮忙拍照。
虽然不知道爸爸当时是怀著什么心情按下快门,但爸爸的确是个伟大的摄影师,这一点我敢保证。
在爸爸拍的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完全看不出场景是医院,也看不出镜头里的人是病患。我很喜欢爸爸拍的这些照片,可能就是因为喜欢,我才会一直拍下去,想追逐爸爸过往的那些痕迹。
「拍照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拍摄人像的意义。
我几乎没拍过人像照,跟总是拍摄人像的爸爸截然不同。我明明继承了爸爸的相机,却从没拍过人。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很抗拒拍摄人像照。爸爸虽然是个伟大的摄影师,我却毫无自信,不认为自己能跟爸爸拍得一样好。
我虽然告诉自己「这是磨练技术的机会」,而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我还是没有信心。
我能将她的优点表现出来吗?
我真的能胜任她的摄影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