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绫部香织是什么样的人?」

「真难得耶,辉彦居然会对别人感兴趣。」

「唔,该怎么说,我是不得不对她感兴趣啦。」

放学后,垒为了打发时间,便跟我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他的交友圈很广,或许知道些什么,所以我才试著问了她的事。

「绫部啊──对了,那家伙很像星星。」

这个答案让我有些惊讶。垒是知道她是天文社的才这么说的吧?被我这么一问,垒就能马上把她跟星星联想在一起,搞不好垒比我想像的还要了解她。

「很像星星?」

「是啊,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的繁星之一。可能让人觉得很渺小,却还是尽著星星的本分努力发光,绫部就给人这种感觉。」

眼前这个男人,毫不矫饰地说出这段话。

垒是我小学时就认识的朋友,也是少数能理解我的人。爸爸过世的那段期间,若不是有垒陪著我,我可能没办法好好振作。当时我老是将自己关在房间,垒却天天来鼓励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垒总会若无其事地说出意有所指或刺耳难听的话,但他的言语确实有引导人心的力量。

「有点难懂耶。」

「总之那家伙满有趣的。」

有些人也会对垒的性格心生嫉妒,因为垒很有人望,又颇受他人信任,不管是男是女,仰慕他的人都不少。具体来说,垒很受欢迎。

虽然很受欢迎,但他从来没传过绯闻,毕竟他本人也主张对恋爱毫无兴趣。所以当垒说起她时,他的表情和声线,尤其是那种特别的形容,都让我深感意外。

「为什么这么说?」

「啊啊,高中入学典礼的时候,我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我记得你当时受伤了吧?所以才会迟到。」

垒光是迟到就已经够稀奇了,那天还是入学典礼,所以我印象很深。之后他说「一开学就被大家看笑话了」,还为此沮丧不已,我也记得很清楚。

「啊,那另一个迟到的人──」

「你连这个都记得啊。没错,绫部发现我受伤,就帮我做了紧急处置。」

「原来如此。」

「而且那家伙还说『入学典礼只有你一个人迟到,一定会超级丢脸,所以我也陪你一起迟到』。我听了哈哈大笑,连伤口的疼痛都忘得一乾二净。」

垒平常总是冷静沉著,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愉悦的表情。

「看到有人受伤,应该没几个人会马上伸出援手吧,绫部却可以。她就是这种人。」

过去我从没看过垒这种表情。就算我对这方面再迟钝不解,也想像得到这是什么感情。

「垒,难道你对她──」

但该说是不凑巧吗?真是说曹操……那句话是什么来著?

「早安──!」

摄影社的社办通常很安静,交谈声很少,只有偶尔响起的快门声,这时却忽然有个格格不入的嗓音响彻四方。

除了我之外,社办里的人全都将视线移向声音的主人,但我大概猜到是谁了,看都没看就回答道:

「……你上课都在睡觉,可能觉得『早安』这声招呼很合理,但很遗憾,现在已经傍晚了。」

我上课时都盯著黑板,没有在看她,所以不知道平常状况如何,今天日本史课才知道她在打瞌睡。她还被老师摆了一道,变成大家的笑柄。日本史老师明明很严厉,却没有大发雷霆,应该是因为她很讨人喜欢吧。

「啧啧啧,『早安』是用来跟当天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打招呼的用语,才不是睡醒后专用的招呼语呢。而且我是因为上学很累才会睡著的,有什么办法。」

她竖起食指得意洋洋的模样看了令人火大,但要是跟她认真就输了,总之我决定无视她。

但她还是不忘露出官方笑容,完全没把我的反应放在心上,直接抓住我的手。

「好,我们走吧。」

她跟垒应该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却毫不理会,径自将我带出社办。

「去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拍照啊。」

她又在我面前任性妄为了。

离开社办前,我看到垒用困惑和呆滞参半的表情看著我们,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记忆。

她把我带上顶楼,夜幕已然降下,西斜的夕阳将她的身影也染成橘黄色。

「欸、我说……」

「怎么了?」

我按下快门。虽然没有先前烟火大会时的兴奋感,但她还是很上相,可能因为她是身高偏高的女生才会给我这种感觉吧,在她身后的夕阳也完美地突显出这幅情景。

尽管还是无法摆脱拍人像的生疏感,但我确实觉得值得一试。

「虽然是我提议的,但当模特儿真的很害羞耶!」

她的脸红通通的,或许不全然是因为夕阳。

「事到如今说什么傻话。不过,原来你也有羞耻心啊,那我就放心了。」

「当然有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真是的!」

对话期间,我仍然没有停止按下快门的手。

这么做便能引导出她各式各样的表情,她双手扠腰抱怨连连的表情也全都拍下来了。

「你的表情很像三色盘耶。」

「什么意思?」

「又笑又喜,然后又笑。」

「那只有两色而已吧!说得我好像是只会傻笑的蠢蛋一样!」

「这是事实啊,不能怪我。」

「唔唔唔──!」

「那把这个赌气的表情也算进去,就是三色了。」

没错,她身上没有第四种颜色。在喜怒哀乐中,几乎找不到「哀」这种情绪,而且「喜」和「乐」也占了绝大多数。

但她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其中的原因究竟为何?

「拍得还行吗?」

「放心吧,以第一次拍摄来说算不错了。」

「真的吗?!」

「嗯,夕阳把各方面都修饰掉了,很接近那种感觉。」

「被修饰掉了啊,虽然不算开心,但还是算了吧。之后也要继续拍喔,好期待洗出来的照片!」

她好像知道现场确认画面跟看到成像的感觉不太一样。

被她叫过来之前,我从没有来过顶楼,没想到这里给人的感觉意外舒适。周遭没有比学校更高的建筑物,不仅通风良好、景观优美,也是很适合拍照的地点。

原来如此,这或许就是她喜欢这里并总是想来的理由。

我再次看向观景窗,将她的身影收进照片中。静谧的顶楼只有快门声微微响起。

「真是的──不要偷偷拍我啦──」

「……那我要怎么做?」

「就是……像摄影师那样引导我摆姿势,或是说点可以缓和气氛的话题啊?!」

「没用的,别对我有那种期待。」

「啊哈哈,说得也是,你在教室里根本不吭声嘛!」

「啊,但我应该,有个问题想问你。」

「咦!什么什么!」

说穿了,她找我当摄影师的契机,就是在烟火大会上怀疑我偷拍她。虽然她说「这是为了让你销罪」,但我始终不解。刚才跟垒聊天时,我也觉得很疑惑。

「你真的觉得可以让我当摄影师吗?」

「那还用说,你也通过我的天文馆测试了啊。」

「我不这么认为,还有很多摄影技术比我好的人,也有很多人比我更愿意面对你,我觉得他们比较适合吧,比如垒那种热心的人。」

「为什么要提到他?啊,难道你只有垒同学这个朋友?」

她应该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伤害到我吧,但其实我毫发无伤就是了。

「……没什么,只是直觉。垒很受女生欢迎,但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是吗?无所谓,我就指名要你。」

「这样啊……」

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不太像她会说的话。听到她用不同以往的声音说话,我抬起头,但她的表情依旧难懂。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懂她为什么要指名我。

但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停止思考,将意识集中在视觉和手上。

天色渐暗,拍摄差不多该结束了,结果她忽然开口道:

「好,去买东西吧!」

「是吗?路上小心。」

我好像也慢慢习惯她不按牌理出牌了,下意识就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你也要一起去!」

「今天除了社团活动之外,我还要打工。」

她好像正在用手机列出想去的店家清单,我则准备打道回府,跟她正好相反。就算我说要在和她的相处中采取被动模式,也不能因为打工迟到造成他人困扰。

「嗯──去这间店吧!……欸,你要打工?!」

「对,打工。」

「没想到你行动力这么强,我还以为你是放学后马上回家的那种人,光是会加入摄影社就让我够惊讶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相机零件真的很贵,不打工的话实在没办法好好拍照。」

「原来是这样啊──相机零件感觉就不便宜,你都把镜头拿得离我远远的,才让我有这种感觉!对了,你在哪里打工啊?」

「以你来说算是观察得很敏锐呢,因为我觉得你一碰镜头就会马上弄坏。我在送披萨。」

「咦?披萨是用机车送吧?你会骑车?!」

「是这样没错。」

她不知道在兴奋什么,从刚才就微微弯腰在自己膝盖附近猛拍,难道是在暗示「披萨」跟「膝盖」的日文发音雷同?连现在的幼稚园小孩都不会说这种幼稚的冷笑话了。

「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你居然会骑车,比我想像的还要成熟耶。这样啊──原来你在披萨店送披萨啊──」

「虽然不知道你对机车有什么想像,但为了拍照要出远门的时候,有交通工具就很方便。」

她又拍了拍膝盖,维持这种弯腰的姿势也差不多该累了吧。

「哦,出远门也很方便啊,真羡慕。呃!喂,为什么不吐槽我啦!」

「咦?吐槽什么?」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种完全不看搞笑节目的木头人吧?」

「『膝盖』跟『披萨』的冷笑话,我猜连幼稚园小孩都不会发现吧。」

「搞什么,你明明知道啊!」

最后我答应在打工前陪她去买东西了。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无视她的冷笑话,今天的她才会比平常更霸道。

我就直说吧,她在购物的时候就是个蠢蛋。在不到一小时的购物时间内,她就几乎把我打工一个月才能赚到的薪水全花光了,根本不是放学后随意闲逛的程度。前几天跟她出门时,我也被储值金额吓得不轻,难道她是什么知名富豪的千金吗?

「嗯?我家?就是一般家庭啊。我们家有四个人,爸爸是公务员,妈妈在打零工,还有个随心所欲的大学生哥哥。」

「那你怎么能在区区几件衣服上花这么多钱?如果是真的很想要的东西,犹豫再三才咬牙买下的话还能理解,但你几乎没有考虑耶,而且连男装都买。我不管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钱,但劝你还是把金钱观改一改吧。」

尽管我这么说,她还是走进餐厅,马上把店员叫过来。

「我要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决定顺著她的提议一起吃晚餐。去天文馆那天推辞她确实让我有点内疚,但她速战速决的模样,让我从头到尾都惊讶不已。

「我的确也觉得今天好像买太多了,但这些都是拍照要用的服装,所以没关系,男装也是日后的必需品,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觉得不买才会后悔呢。而且有个心理学教授也在电视上说过『优柔寡断的人简直白活了』,你应该多学学我的果断。」

「……那她点的这些也给我来一份。」

虽然没机会细看菜单,但都已经把店员叫过来了,我也不好意思让店员一直乾等到我决定为止。无奈之下,我只好点了跟她一样的餐点。

「我先声明,不是我优柔寡断,纯粹是你决定得太快了。而且你根本没看菜单就把店员叫过来,难道你在朋友面前也会这样吗?那我劝你改一改吧。难得吃一顿饭,那个朋友实在太可怜了。」

「大家一开始确实都满困惑的,但现在都没问题啦。再说还有一堆人做决定的速度比我更快,他们根本连菜单都没翻开耶。」

该怎么说,这已经不是有事先预习的等级了吧。以后跟她吃饭,搞不好还得先搜罗周边的餐厅资讯。

「而且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要去哪间店吧。」

她直接就往大型购物商场的最顶楼冲,没有一丝犹豫。这座商场锁定的客群是家庭,美食街的价位比我想像的还要高,高中生很难出手,况且她还走进当中价位相对较高的西餐厅,跟我吃饭选这种餐厅,未免也太不协调了。

「我的座右铭就是『与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所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做事全靠直觉。放心,至少不会在金钱方面给你添麻烦,所以你之后要继续陪我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志向也很优秀,但我们只是高中生,还是认清自己的立场吧。等我们踏入社会,各方面都更从容之后,再来追求这种自由不好吗?」

「你在认真什么啦!对我来说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放眼未来确实很好,但也要当下的我才能塑造出那个未来啊!想做什么就放胆去做,只有现在才能有这种体会,所以一定能转换成无可取代的回忆。如果不用尽全力活在当下,未来一定也没办法全力过生活!」

她直盯著我说道,还有点喘吁吁的,让我不禁笑了起来。

当下的我才能塑造出未来啊,她就是抱持著这种思维活在当下的吗?跟思绪安定的我简直南辕北辙。这种直率的思维,也可以说是从不考虑风险、横冲直撞的类型吧。

但或许是她真的用尽全力在生活,也向周遭传达了她的信念,所以她才这么受欢迎吧。以往我对她的价值观有些鄙夷,现在稍微改观了。

「你有座右铭吗?」

不管是伟人的名言,还是我觉得言之有理的谚语,我都不会拿来当作自己的行动理念,但我知道有句话非常适合我这种人。

「座右铭……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什么啊!塞翁之马?你想变成马喔?」

「字面上来看确实是马没错,但这句话是起源于中国某个故事。」

「某个故事?」

「这故事可能满无聊的。」

「没事没事,你太谦虚了,不必这么在乎嘛。难得可以听你说自己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她等著我说出下一句话,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开心。她应该每天都像这样开心地笑著面对一切吧,跟我看待日常的观点一定截然不同。

我顿了一会儿,便开始讲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由来。

「这是中国的故事。从前从前,有个老爷爷跟他儿子住在一起。」

「开场有点像日本的童话耶,感觉会有老奶奶去河边洗衣服。」

不知她是不是在想像故事场景,只见她做出用洗衣板搓洗衣服的动作。

「这故事没有老奶奶啦……然后呢,某天老爷爷养的马逃到游牧民族的领地去了。因为老爷爷很疼爱这匹马,周遭的人都觉得他一定很伤心,但老爷爷本人却笑得很开朗。」

「咦咦!为什么!我光是想到以前养的狗狗死掉那一刻都快哭出来了。所以这个老爷爷很无情吗!」

她每个反应都很夸张,我甚至觉得不管多无聊的故事都值得一谈了。

「老爷爷认为:『没什么,马逃走了,说不定会招来幸福呢。』」

她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还真乐观」。我心想「你也没差到哪里去」,但还是没说出口。

「结果几个月后,那匹马竟从逃去的那个地方带回一匹骏马,但这次老爷爷却说『这或许会带来不幸』。而他说得没错,他儿子不慎落马还断了腿。」

「有得有失呢。」

她若有所思地这么说。你还会用成语啊──这话我当然没说出来。

「可是,老爷爷居然连儿子受伤了都说『这或许会招来幸运』呢。」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这都是老爷爷设的局耶,他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之后的剧情如何?」

「幕后黑手啊,这我倒是没想过……嗯,之后老爷爷他们住家附近的城池忽然被敌军攻破,引发了一场大战,那一带的壮丁都被送上战场,几乎都战死了。」

「啊,我知道了!老爷爷的儿子因为受伤不必打仗,平安存活下来了吧!」

「嗯,就是这样。」

「可是这又招来了不幸……剧情是不是这样发展?」

「……不,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由来,我认为这故事的寓意是『人生无常,不必为了每个幸与不幸让心情过度起伏』。所以就算被不听人讲话的某人耍得团团转,还是被怀疑成偷拍魔,或许都会招来幸运。」

「你在说谁啊?」

她故意这么问,我也配合她的反应耸肩回答「天晓得」。

「总而言之,我只想照自己的步调,活得从容自在。」

「呵呵,很像你的作风。」

「跟你完全相反。」

「对啊。」

「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也很有趣』?」

「哦哦──越来越懂我了呢。」

是吗?我越来越了解她了吗?或许就是因为我跟她的想法截然不同,才很容易猜出她在想什么。

「让您久等了。」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

店员送餐的时间点太过刚好,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送上桌的料理外观诱人可口,看著眼前的料理,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她这种可说是乐观过头的反应,总能让周遭的人笑逐颜开,现在这位送餐的店员看到她的反应,也满足地笑了。

「嗯~~~好好吃啊!」

只见她不停将料理送入口中,彷佛按捺不住似的。

「你也赶快吃吧,难得一起吃一顿饭,冷掉就浪费了。」

「啊啊,也是。」

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正向气息,应该不能容许食物冷掉这种负面因素吧。

我们点的是汉堡排盘餐,但厚度跟滋味都跟我熟悉的家庭餐厅汉堡排截然不同。

我学她将餐刀插进汉堡排,结果那块厚度十足,感觉膨胀到快要破裂的肉排中,就疯狂溢出肉汁和绝对好吃的香气,我的肚子马上难以抗拒地叫了起来。

平常吵吵闹闹的她在星空和美食之前似乎都会安分许多,神情幸福满足,笑咪咪地享用料理。

「嗯,真好吃。」

一起点的附餐沙拉也很爽脆,跟汉堡排简直是绝配。

我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完全停不下来。

我的反应不大,但表情似乎不经意变得和缓。她看著我,夸张地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脸上彷佛写著「幸好有来这间餐厅点这道菜吧」。

我觉得有点不甘心,故意在早已清空餐盘的她面前放慢用餐速度,表现得十分刻意,想在这方面好好出一口气。但她还加点了甜点,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追加,结果我们尽兴地吃完了这顿晚餐。

「你对恋爱有什么想法?」

可能早一步吃完后有些无所事事,她忽然拋出这个疑问。

「……你是不是问错人啦?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怪,但不管怎么看,你的经验都比我丰富吧,我比你更没资格谈论恋爱。」

「嗯──我没这个意思啦,就只是想问而已。恋爱到底是什么呢?」

她那双充满好奇心的眼眸俨然是锁定猎物的肉食野兽,根本没打算放过我。她应该不是想羞辱我,真的是单纯基于好奇才问的。

「会觉得心仪的特定对象特别有价值,忍不住想接近的一种心情吧。」

「什么啊,感觉像照著字典念出来的答案,你是《广辞苑》(译注:日本的国语辞典,发音和「甲子园」相近) 吗?啊,对了,差不多要进入甲子园的季节了呢。」

「……你没打算把一个话题聊完吗?」

她是不是很喜欢无聊的谐音笑话啊?明明不用做什么就能让周遭的人露出笑容,这种刻意搞笑的方式可能不太适合她。

「开玩笑的,比起恋爱,我更没资格谈论棒球。不过,嗯──原来你是这样解析恋爱的啊,那你的经验有丰富到可以做出这种分析吗?」

结果她想问的是这个啊。

「当然没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得这么笃定呢,什么嘛,真没意思。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耶,谈个一两场恋爱很正常吧。」

「那你呢?」

「唉唷──?开始对我有兴趣了吗?」

我完全只是基于客套才这么问,她却露出嚣张得意的笑容,拿起甜点汤匙晃呀晃的。我叹了一口气,并作势起身。

「啊,我得打工,差不多该走了。」

「等一下啦,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好像又发明出可以有效对付她的新方法了,以后也看情况好好活用这招吧。

「我也是有谈过几场恋爱的喔!毕竟我桃花很旺嘛,被告白之后也跟对方交往过。但可能是因为这样,对方马上就对我没兴趣了。因为我只是被受欢迎的男生告白了,觉得心花怒放才会跟他交往,心中对他只有恋没有爱。」

「呃,你在谈哲学吗?」

「不是啊,这是我的经验谈。」

「因为你开始阐述『恋与爱的不同』,我实在有点跟不上。」

「我哪有说这些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啊。」

她很受男生欢迎、谈过恋爱,这我可以理解。她的外表也算甜美,毕竟我在烟火大会时被她深深吸引,因此这一点不容置疑。

所以她现在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接下来换你,我已经说完了,你也得说点什么才行。我想更了解你。」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了,你为什么老是想打探我的消息?去了解受欢迎的男生对你应该更有益吧。」

「那种万人迷其他人也会对他感兴趣啊。这不是重点,我对你还不太了解,所以想知道你的一切。毕竟我觉得你很少跟女生来往,只有我才知道你的魅力,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我心想,原来如此。过去我从来没被异性这样说过,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但她这句话却说服了我。

只有我看过她在观景窗内的样子──想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了些许的优越感。同理,她这种感觉就是独占欲,确实很像每件事都任性妄为的她会有的想法。

「我啊……我真的没谈过恋爱。啊,虽然算不上恋爱,但我好像曾经对某个女孩子有过特别的感情。」

虽然是她擅自开启这个话题,但都已经听她分享了,若只有我只字不提也不太公平,所以我决定破例跟她聊聊这件事。

事情发生在爸爸过世前不久,那个女孩是我第一个模特儿,当时是我主动拿起相机摄影的。

「当时我国中一年级,那件事让我踏上了摄影这条路。」

「哦,我就以你专属模特儿的身分听听看吧。」

或许是因为她露出开心的反应,我才忍不住被她牵著鼻子走吧。今天的我真是反常,有够多话。

「我妈是护理师,所以我爸经常会造访医院,他老是带著相机,不知不觉就有人请他帮忙拍照。摄影原本只是他的兴趣,后来却演变成类似副业的感觉。某天我在等我妈下班的时候,跟爸爸借了相机来玩。」

「嗯嗯。」

我回想当时的状况,带著怀念的心情开口道:

「那时候有个女孩子在医院的等候区偷偷啜泣,我本来以为一定是不喜欢医院的小孩子,猛然一看才发现是个女孩,个头跟我差不多。」

她顿时瞪大双眼僵在原地。听到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我居然会在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她才这么讶异吧。

「虽然四下无人,但我也不想让她继续哭哭啼啼的,所以马上就用手里的相机对准她,看到她流著眼泪拚命摆出姿势,我觉得实在太诡异,忍不住笑了起来。回过神来,我发现那个女孩也跟著破涕为笑了,虽然眼睛红肿不堪,她却仍然努力笑著。那张照片,是我拍的第一张人像照。」

她收起惊讶的表情,开玩笑地说:「居然会去逗笑哭泣的女孩子,以前的你还真行啊!」

记忆中的印象依然历历在目,当时那张照片我自然也洗出来保存至今。这件事可说是我的原点,过去我从来没对其他人提过,连垒也没有。

「这样啊。」

「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好像是第一次接受大规模的检查,所以有点害怕。但那个女孩子被叫号去做检查之前,却笑著对我说『谢谢』。知道相机能让人展露笑颜后,我从此就踏上摄影这条路。那个女孩影响我这么深,我才觉得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很特别,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年龄,所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说完之后,才发现我一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实在不像我会做的事。但看她缓缓点头的模样,我不禁心想「幸好有说出来」。她一定很擅长倾听吧,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那女孩一定很感谢你。」

「但愿如此。」

「之后要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喔,那是你拍的第一张照片。」

「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我一反常态地多话,她也一反常态地认真聆听。发现彼此都不太对劲后,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

这种感觉就像那一天,我跟那位不知其名、成为我第一个模特儿的女孩相视而笑时一样。

「那我该走了,时间差不多了。」

「嗯,好啊。」

回程路上,我跟她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始终萦绕在我们之间,我却不觉得尴尬。

「那我先走了。」

「嗯,拜拜。」

她好像觉得没聊够,但还是说了声「打工应该没办法取消吧」才放我离开。如果不是打工,我就会逼你取消,没得商量──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这种宣言吧?

「啊,等一下!」

「怎么了?」

我正准备去打工,她却忽然拉住我的手。

「转过来一下下!」

「嗯?」

现场响起了微弱的「啪嚓」声。

「偶尔入镜一下也无妨吧?」

「我喜欢拍照,但不喜欢被拍耶。」

她好像用手机拍了一张跟我的合照。

「以后你也乖乖被我拍吧,我还想跟你一起拍照。」

说完,她心满意足地将拍完照的手机捧在胸前。

她这么开心地要求我,这应该很难拒绝吧──我虽这么想,心中却没有不快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随后她准备回家,我则走向打工的那间披萨店。

「今天谢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之后我会再打给你,你也好好期待下一次拍摄吧!」

听到她的呼唤后,我回头一看,只见她笑容满面地挥著手。

我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表情影响。看来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也觉得很开心啊。

今天打工的时间不长,我以为不会太累,但我一进房间就立刻扑上床。

应该是因为跟她相处太久了吧,体力的消耗速度比平常还快。类似在大太阳下活动会比阴天更容易出汗,搞不好她不像星星,反倒更像太阳。

「对了。」

我从左边口袋掏出手机,她果然传了讯息过来。

【今天谢谢你!我玩得超开心,所以想赶快跟你约下一次见面,但我这礼拜平日好像都有事了,所以我想问你礼拜六行不行?虽然我明天就想出去玩啦。】

这则讯息之后,她又把临别前拍的那张照片传给我。她露出满脸笑容,我则是回头瞬间呆滞的表情。她一定很喜欢这张照片吧,我马上就能想像出她开心的模样。

我觉得她好像满脑子都想著玩乐。明明是她主动提出拍照的要求,但我怀疑她根本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而且她指定的周六还是爸爸的忌日,我已经跟妈妈说好了,唯独这件事不能爽约。

【我也很开心。至于礼拜六那天我有要事,希望能改期。】

【你那天有事喔──!那我们暂时没办法私下聊天了耶,好无聊喔──】

她马上就回覆了。对象是她的话,比起胡乱搪塞,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快。

【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到处玩,而是拍照。礼拜六是我爸爸的忌日,所以那天我要跟家人一起过,抱歉。】

【啊……原来如此,我才要跟你道歉。我会再跟你约,你就伸长脖子等著吧。晚安!】

她应该也知道自己不太适合这种沉重的话题,才会马上中止对话。我也回她一句【晚安】。

「好,去洗澡吧。」

看来短时间内,我都不会跟她有约了。

我这么心想,隔天却收到一则讯息。

那则讯息发送的时间点,就像看准放学后的时机似的。她今天没有到校。

讯息写著「去拍照吧」,还指定了地点。我手边没有其他事,于是社团活动结束后就动身前往。

「嗨!好久不见。」

「嗯,隔了一天呢。」

她把我叫到一个热闹的街区,离高中最近的车站约莫一小时车程。妈妈在这个区域上班,所以我也常来,看来这里有她想入镜的地点吧。

「你今天没来上学吧?」

「哈哈哈,我好像累积了不少疲劳,整个早上都不太舒服,但现在已经没事了!精神百倍!」

如她所言,她整个人精神百倍,像平常一样满脸笑容,现在也准备拉住我的手。

她穿著黑短裤和白T恤这种朴素的装扮,但以女生来说她的身高偏高,很适合简单的服装。

「我今天想认真拍一拍。」

「……明天好像会下雪,得注意保暖才行。」

「夏天哪会下雪啦!我在跟你谈正经事,别吓成这样啦。」

「那就注意你的言行举止,别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这么说,并在她的引导下漫步于街头。

「还有,今天拍完之后,我想马上洗出来。几张就好,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理由是什么?」

「我想当成护身符。」

「把自己的独照当护身符?你也太自恋了吧。」

「不是啦!是跟你的合照。我说过要跟你一起拍照吧?」

她忘了平常那抹笑容,无比真挚地这么说。

虽然听不懂护身符是什么意思,但难得她口气这么认真,我只好乖乖答应她的要求。

她的目的地是某个著名的观光景点,前方有汪洋大海,周遭还有砖造建筑栉比鳞次。现在正是日落时分,海岸线和海面都美不胜收,是个绝佳的摄影景点。

「以你来说,这个地方选得不错嘛。」

「对吧?因为是平日,人也不多,正适合拍照。」

「不过,我每次见到你都是在黄昏耶。」

「那当然,我们是学生耶,放学后见面几乎都是这个时间嘛。」

「也对。」

而且夕阳还能补强我的人像照技术,虽然不能一直仰赖夕阳的帮助,但我告诉自己「初学期间在所难免」。

「总之先到处看看吧!」

「不是要拍照吗?」

「要先认识环境啊。」

最后我败给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跟她玩遍了这个观光景点。建筑物中还有土产店及提供轻食的店家,这个时间也有点饿了,我们就边走边吃。现在也听从她的提议,正坐在长椅上休息。

我平常不会做这种事,于是有种单纯又理所当然的感觉。

「这样好像高中生喔。」

「我们本来就是高中生!」

我猜得没错,她狠狠地吐槽我一番。

「你平常会做这些事吗?」

「会啊,我跟朋友有时间的话都会这样玩──」

「这样啊。」

她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这样就好。今天没来上课,她应该无聊到不行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无聊才把我叫出来。

「结果你只是把我叫出来玩吗?」

她刚才口气那么认真,到头来还是这样。她的思考回路是不是被输入了「非玩不可」这道程式码?

「没有啦,真的要拍照啊!所以才会把你叫出来。」

「那就快点拍。」

我希望在日落前拍摄,才能将她的表情拍清楚一点,于是语带催促地说。

「说得也是!果然还是想在这个砖造建筑前面拍吧。」

「机会难得嘛。」

她移动到能够以砖造建筑为背景的地点。

「啊,去更后面一点吧,我想让海面跟砖造建筑同时入镜。」

「哦,这主意不错。」

她马上就乖乖听话迈开脚步。若要举出她的优点,就是这种将思考转化为行动的速度吧。她能迅速配合我的要求,在摄影方面也相当有帮助。

「就在这附近吧。」

我让她站在可以完美纳入海面和砖造建筑的位置,举起相机先拍一张。

被夕阳染红的海面,配上让人联想到西洋的砖造建筑,此情此景美得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日本。站在画面正中央的她,存在感丝毫不亚于这幅美景,俨然就是这张照片的主角。

老实说,真的很美,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感觉不错喔。」

「嗯!」

她自己可能也抓到感觉了吧,不像上次那样羞答答的,充满了自信。

有过一次拍照经验后,她就蜕变成不会害羞的完美模特儿了,我自然不能让她专美于前,得成为配得上她的摄影师才行。我这么心想,并不停按下快门。

当我沉迷到几乎忘了时间时,观景窗内忽然捕捉到除了她以外的人物,还能看到她正往那人走去。

「嗯?」

我放下相机,只见一名老奶奶弯著腰缓缓走过我与她之间,似乎没发现我们正在拍照。

「奶奶,您还好吗?」

「啊啊,对不起。」

她轻抚老奶奶的腰部,像是要协助般走在老奶奶身旁。原来如此,先前垒说过她的优点之一,就是看到需要帮助的人无法袖手旁观的个性。在我看来,这也算是美德一件。

我下意识重新拿起相机,将她的优点以具体形式保存下来。我不禁心想:比起那些美丽绝伦的照片,留存这种具有平凡日常情怀的照片或许更有价值,也觉得这种照片更有她的风格。

「真是的,你们在约会吗?我这电灯泡。」

「没有,不是在约会啦,没关系。」

老奶奶可能留意到我在相机后头的视线,看了我一眼后,对我露出一抹和蔼可亲的笑容。

温柔的时光,在充满体贴和笑容的空间里静静流淌著。

「奶奶,可以跟您合照吗?」

我开口询问后,老奶奶再次笑道:「只要不嫌弃我这老太婆就行。」

「喂,你也准备一下,一起拍照。」

「咦?我也要吗?」

「你这模特儿哪有不入镜的道理。」

看著我和老奶奶对话的她一脸惊讶,一定是因为我找老奶奶拍照这件事吓到她了吧,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我就是想把现在这个空间收进照片里,这也不能怪我。

「来,笑一个。」

我请附近的观光客帮忙,拍了张我跟她跟老奶奶的三人合照。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出于单纯想留下点什么的念头才拍的照片,虽然不是由我亲自按下快门就是了。

拍完照后,她原本提议要帮老奶奶把行李搬到目的地,老奶奶却展现出完全会错意的体贴,说了声「不想打扰小俩口约会」就这么离开了。她还说「谢谢两位让我享受这么快乐的时光」,所以我很庆幸有拍下这张照片。

「她说约会耶,欸嘿嘿,我们看起来像这种关系啊?」

「应该吧,年轻男女走在一起,感觉就像情侣。」

「你好冷淡喔。」

「我只是陈述事实。」

「是也没错啦。」

夕阳几乎完全西沉,四周也越来越暗了。

但入夜之后,砖造建筑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真不愧是观光景点。建筑被微微的灯光点缀,呈现出非常值得一看的美景。总觉得在下雪的冬季能看到更美丽的模样。

「刚才你怎么会主动提议拍照?」

她这么问道,果然觉得很疑惑吧。

「你一开始不是说想跟我合照吗?」

「我有说啊,但我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拍,而且我在想,那个瞬间你是不是有想拍下什么的理由。」

「啊啊,你要问的是这个啊。我觉得你对刚才那个老奶奶细心关照的氛围很棒,所以说什么都想拍下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只见她点点头,彷佛同意我的说词。

「虽然我对摄影一窍不通,但你一定很适合拍人像照。」

她道出这句相当纯粹的赞美。

「是吗?」

「嗯。你会因为很想拍下某个瞬间就立刻拿起相机,这样的人一定很适合拍人像照,我可以帮你挂保证!」

她笑著这么说。

对兴趣是摄影的人来说,这句话的意义更胜于摄影大师的建言。过去我对摄影最在乎的是拍出「广受大众喜爱的美丽照片」,这个信念或许没错,但她这句话却重要得多。

相机就是为了收藏想拍摄的瞬间而诞生的产物,她让我回想起这个虽然基本却绝对不能忘记的重要初衷。

「说得真好。」

「哼哼,是不是!我就是因为想看星星才会去观测啊,所以知道这种渴望一定非常重要。」

「是啊,你说得没错。」

我老实地点点头。虽然她的个性跟我南辕北辙,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看到我的盲点。

「所以往后也请你多多关照啰,摄影师!」

「彼此彼此。」

或许我跟她的关系,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在那之后,由于天色昏暗不好拍照,本日摄影便告一段落。我依照她一开始的要求,到附近的超商将照片印出来给她。

「喏,拿去。虽然不知道你要用来当什么护身符。」

「谢谢,这样我就能继续努力了。」

我还是不知道她要努力什么,但能帮上她的忙就好。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觉得这个时间点刚好适合解散,便开口说道,结果她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点点头说了声「也对」。活力十足的她可能不喜欢分离的场面,所以才流露出「哀」的那一面,这是她过去几乎没表现出来的第四种感情。

我想将这个表情收进照片中,于是不假思索拿起相机,她却早一步迈开步伐,让我无法如愿。

「我要去接我妈下班再回家,她刚好在这附近上班。」

「是吗?我知道了,那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们挥挥手就地解散,看著她走向车站的小小背影离去后,我便前往医院接妈妈下班。

到柜台询问妈妈的状况后,柜台人员告诉我:她马上就下班了,再稍等一会儿。

我在并排于柜台前的长椅上等候,没过多久妈妈就出现了。

「真难得,辉彦居然会来接我,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

「我碰巧在这附近办事,想说顺便过来。」

「哦──反正妈妈只是顺便嘛──」

「别闹别扭啦。」

「呵呵,开玩笑的,看你过来我很开心唷。谢谢你,辉彦。」

看到妈妈下班后疲惫不堪,却露出温柔笑容的模样,我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

「咦?」

这时,我的视线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影。

那人一身黑色短裤和白色T恤的朴素装扮,我没看到脸所以无法断定,但这跟我刚才透过观景窗看过无数次的打扮太像了,长度修剪齐肩的黑发和以异性来说相对高䠷的身材,也让我觉得眼熟。

「怎么了?」

见我僵在原地,妈妈喊了我一声,让我回过神来。

「不,没事。」

她之前就说过身体不舒服,说不定是跟我到处闲逛的时候症状复发了。

我心想「下次见面时再问她就好」,便跟妈妈踏上归途。

隔天她没有到校。虽然她昨天也没来,但总之她今天也不在学校,果然是昨天拍照让她病情恶化了吗?

平常教室里总能听见她的笑声,光是少了这个要素,好像就马上静了下来。安静的教室本该是我梦寐以求的环境,但不知为何,我却比平常还要躁动。

既然她卧病在床,一定闲得发慌吧,那她应该会打给我。我虽一直这么想,最后她还是没打来。

「妈,早啊。」

经过少了她的三天后,时间来到星期六。今天是爸爸的忌日,但妈妈似乎没办法悠闲自在地度过这一天。

「啊,早啊辉彦。抱歉,我忽然被医院叫过去,要出去一下喔。」

妈妈从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从事人命关天的工作,这种情形也算是常态。我一方面心想「今天是爸爸的忌日耶」,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这份工作很了不起。

「知道了,路上小心,我会做好饭等你回来。」

「谢谢,有个能干的儿子真幸福。」

「好了好了,快点出门吧。」

我像是在身后推一把似地目送妈妈离开。既然被紧急呼叫,应该是患者出事了吧,明明应该是十万火急的事,妈妈却始终带著笑容。

我这么不擅长笑的人,怎么身边都是随意就能笑出来的人呢?

妈妈会把显而易见的感情写在脸上,哭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跟她应该是同类人。看到她们都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我内心某处也藏著一丝憧憬。

「好,去买菜做饭吧。」

我在只剩我一人的客厅里独自宣布。至少要在妈妈回家时准备好饭菜等她,代替一句温暖的「欢迎回来」。

……话虽如此,结果我没有花太多时间做饭,没能好好消化剩余的大把时间。

由于先前和她一起用餐的经验让我深受感动,我在反覆尝试之下做了汉堡排。我改变以往的调味方式,调查容易煎熟的肉排厚度,还做了各种形状。此外,为了让妈妈回到家就能吃到刚煎好的汉堡排,我还把汉堡排做到再煎一下就能上桌的状态。

没事可做后,我姑且先倒回床上。

「总觉得……」

今天真是宁静和平的一天,跟我以往的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平常我会玩玩相机或看点书,随意打发时间,但我现在却无心去做。

「唉……」

我叹了口气,还确认了一下这是今天的第几次。

我看向左手拿著的手机,忍不住反覆确认她有没有传讯息过来。毕竟我没有联系她,枯等讯息也是浪费时间,却还是莫名地在意。

为什么这个礼拜她都没有来学校呢?

她现在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这么在意她?

如果今天是一般假日,不是爸爸的忌日,我跟她就会约出来见面。我忍不住想起这位同班同学。

「绫部香织,织女、星……」

她曾把自己形容成织女星,那是在夏日夜空中光彩夺目的一等星。依照过去在天文馆得到的知识,我来到房外的小阳台,从白日的天空中试图寻找织女星,却完全看不到星星。于此同时,也完全没有她会传讯息来的感觉。

我现在时间很多,无奈之下,决定开始搜寻织女星,藉此打发时间。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睡著了,窗外洒入的阳光已染上了温暖的橙黄色。

一楼客厅传来细微的电视声响。

「糟糕。」

不小心睡著了,本来想配合妈妈回家的时间做完晚饭的。

「早啊,辉彦。」

我急忙跑向客厅,看见妈妈在厨房里拿著平底锅,可能是不久前回来的吧。看她的样子,患者应该没什么大碍。

「妈,抱歉,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去洗澡。」

「没关系,我肚子饿了,想先吃饭。」

「总之换我来做,妈先去客厅休息稍等一下。」

「好啦。」

妈妈乖乖地到客厅沙发休息,开始看起之前播过的抗病纪实节目续集。

「不过还真难得,你居然做了汉堡排。」

「因为前阵子吃了觉得很好吃,而且爸也喜欢。」

「嗯……爸爸很喜欢汉堡排呢……不过,这样啊,哦──是跟女朋友去吃的吗?」

话题提到爸爸之后,本该变得多愁善感的妈妈却神情骤变,开始调侃我。这应该是妈妈的体贴方式吧。

「少啰嗦,不是啦。」

「呵呵,但看样子也不像是跟垒去的啊,果然是女孩子吧。」

「你真的很啰嗦耶。」

她已经发现了。妈妈的个性跟那个聒噪的同学在某些部分上很相似,可能正因为有这种妈妈,我才能和她进一步交流,跟她聊天时也才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能不假思索地跟她对话了。

「对了,患者状况还好吗?」

「啊──嗯,不知道算不算好,但没有生命危险。」

「是吗?那就好。」

「是啊,但看到年轻人生病,还是会特别感伤。」

纪实节目中的重病患者年纪似乎比我还小。我明明也可能身患重病,看这种纪实节目却总有事不关己的感觉,同时也觉得津津有味吃著汉堡排的她跟这种世界无缘。这时,母亲看著电视画面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很会逞强,所以才让人担心……最近香织好像太拚了点,不知道要不要紧……」

──香织。

我清楚听见妈妈说的这句话。不对,没听清楚可能比较好。

「……香织是谁?」

我下意识这么问,心跳也随即加速。

「咦?我讲出名字了吗?当作没听到吧。」

「我在问你香织是谁!」

我被自己粗暴的嗓音吓了一跳,但在这个时间点听到跟她相同的名字,更让我心慌不已。

「辉彦……?」

有股不祥的预感。

跟她共度的那些时光忽然重返脑海。

去天文馆、上街购物、替她拍照。

每一幕都被笑容点缀得五彩缤纷。

不可以,绝对不行。

我的眼神转向电视,萤幕中那个病榻上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呢?

太不真实了。

名字叫「香织」的人到处都是,但我依然不希望有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总是笑脸迎人的她不可能生病。

但我冷静分析后,心中警铃大作。

在那场烟火大会中,她仰望烟火时的侧脸带著一丝凄楚。

讨厌说再见的那种哀伤表情。

仔细想想,虽然都是她带著我到处跑,但每次提议要休息的也是她。

在课堂上呼呼大睡也是,她可能是在下课就筋疲力尽了,平常凶巴巴的老师或许也知情,才只对她打瞌睡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她这个礼拜都没到校,还想把照片当成护身符。

如果将这些日常琐事安上「因为她生病了」这个前提,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最重要的是前阵子拍完照之后,我在医院等妈妈下班时看到跟她极度相似的背影,如果真的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

「妈,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希望妈妈说的是另一个名字。

我真心希望不是。

我不想思考这种事。

不想耳闻。

也不想知道。

但我非知道不可。

我努力压制想摀住耳朵的手,等待妈妈的回答。

「……绫部香织。」

面有难色的妈妈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刚才一直疯狂乱跳的心脏,彷佛静止了片刻。

「……!」

我不想相信,真的打从心底不想相信。

她是我的模特儿,我是她的摄影师,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份自觉,能提起勇气拿起相机了。

是听了她的建议,我才终于明白自己该拍出什么样的照片。

还慢慢开始觉得跟她一起度过的时光非常快乐。

我真的,不想相信。

但现实依旧残酷。

好像有股沉重的压力直接压在内心最深处,要我接受这个事实。

「……她是什么病?」

「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患者的隐私,就算是儿子也不行。」

但妈妈说话时的苦涩神情,表明她罹患的绝非轻症。

我放下手边的烹饪工作,从客厅跑了出去。

我什么也不想思考,但每当我想放空思绪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她的笑容,将我拉回现实。

当我结束就寝前的准备躺在床上时,我发现她终于传讯息过来了,是我等了一整天的讯息。

【哈啰──!你在等我的讯息吗?有吗?我猜你差不多该想我了,才会试著传讯息给你──你今天是跟家人一起过吧?是个美好的一天吗?拜你所赐,我可是闲得要死,你要好好补偿我喔!】

我没办法回覆。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内容,而且她虽然传了这么「日常」的讯息给我,今天却是在接受治疗。思及此,我就更没办法接受现实。

过去爸爸曾被病患和家属要求帮忙拍照,其中应该也有罹患重病或自知大限将至的人,但在爸爸的镜头下,每个人都笑得好开心。爸爸为什么可以在病房里按下快门呢?我觉得我办不到。

明明跟爸爸用著同一台相机,我却完全无法理解。

以后我要怎么面对她?

我要用什么方法替她拍照?

说到底,我要把她的什么样貌拍下来才好?

即便我努力思考,还是理不出半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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