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校时,她已经坐在座位上稀松平常地跟周遭的朋友聊天了。开心谈笑的她,在我眼中却跟过去有很大的差距。她一看到我,就笔直朝我走来。
「天野同学,方便谈谈吗?」
由于单方面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却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心情。这种一如往常的模样,看起来特别令人难受。
我被她带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只剩我们单独相处。虽然不清楚细节如何,但她的病严重到让妈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昨天为什么没回我讯息?」
「抱歉……」
「讨厌,我等很久耶──」
她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甚至觉得,把昨天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消息当成一场梦还比较自然。
「我问你,你为什么无时无刻都在笑?」
得知她生病之后,我现在已经搞不懂她为什么整天都能这样笑嘻嘻的。
「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很开心啊──」
说了「很开心」的她,彷佛真的很开心似地笑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生病这件事,难道真的只是误会一场吗?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用最明朗的语气问她:
「你的病还好吗?」
我希望她能用「这什么问题啊」这种否定句回答我,但她笑容依旧,有些困扰地说:
「……啊──你知道啦?」
她还是带著微笑。不对,那种僵硬又不自然的表情称得上是微笑吗?
「还好还好,别担心。」
「真的吗?」
「……要开始上课了,放学后来顶楼一趟吧。今天别去社团了,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这么说道,还是平常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一整天的思绪都系在她身上。见面时我该说什么才好?她又要跟我谈些什么?这些无解的疑问在我脑海中不停打转,回过神来才发现打钟了,钟声提醒我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我依照她的指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顶楼。来到最高楼层后,我打开学校规定禁止进入的顶楼大门。
她跟平常一样在这里仰望天空,夕阳映照在她身后,让我想起第一次被她叫来那天。
但我之所以会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因为我跟她的关系与当时已大不相同了吧。可能因为我无意间得知了她的重大秘密,对她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今天的星星看起来也在笑吗?」
「没有,今天好像有点悲伤,感觉无精打采。」
「这样啊。」
我们说了些不著边际的话。此刻的我们都是演技奇差的烂演员,还试图演出平常的模样。
「你要跟我说什么……?」
「当然是生病的事。」
待会儿要谈的话题,跟以往那种轻快的谈话完全不一样。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希望你能听一听。」
我没办法立刻给她答案。她等等要说的一定是我不想听的事,也不是我该听的事。
可是……
「好,我会听。」
沉默许久后,我这么回答。
我虽然不想听,却也不得不听。我已经触碰到她的禁忌,所以有义务听她说。
无论听或不听,我都一定会后悔。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就学学她的座右铭,与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
我的回覆让她有些讶异,但她立刻切换表情。
「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态度平静地娓娓道来。
「我生病了。简单来说,是血液方面的病。」
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跟她本人实在太不相符,所以我依然不敢相信。不对,我应该是不想相信吧。
「我的血液不肯认真工作。」
「……」
「必须移植骨髓才行。」
然而,听到这句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我只能选择相信。
「但医生说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再这样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我感受到宛如心脏被贯穿的巨大冲击。
「时日无多」,这就是她的现实。
这是我最不愿去思考的可能。虽然从妈妈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但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你总是顶著一张笑脸让我伤透脑筋,结果你竟然……」
「无法置信吗?但这就是真正的我。」
她爽快地这么说道,彷佛在告诉我她所说的句句属实,要我接受。
随后,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诉说。
某天她受了点小伤,却莫名血流不止。
所以才发现了这个病症。
之后她就常跑医院,也时常请假没来上课。
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才决定放任自我。
「我接受了自己的病,也决定要随心所欲活到最后一刻。」
「所以你才说要全力活在当下……」
「对啊,我想在死之前做点什么,才会不顾他人的困扰,全心全意往前冲。」
「这样啊。」
她说话的声调并不沉重,看来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居然看破了生死,这个事实太令人悲伤了。
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啊」,语气非但不沉重,还充满了愉悦的跳跃感。
「我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
「咦……?」
她的声音、手指和视线都指向我,所以我不禁讶异。
「你还记得吗?下雨天的烟火大会,你对我举起相机的那一刻。」
我当然记得,至今也仍历历在目。要说我是因为想拍下那个瞬间,才答应当她的摄影师也不为过。
「当时的你真的好厉害,认真盯著相机的模样非常帅气,在我眼中无比耀眼!于是我开始好奇,这么认真的你到底在相机里看到了什么,又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结果回过神来,我已经去找你搭话了。」
与其说是搭话,可能比较像威胁就是了──她神情有些愧疚地这么说。
「所以我才找你当摄影师,这就是非你不可的原因。毕竟你之前说过『还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嘛。」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难掩惊讶。
所以,我也把当时的想法说出口:
「那时候我实在太想拍你了,才会接受你提出的摄影师邀约。这次我一定要拍出你当天的模样。」
我又说了声「可是」。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在跟她聊天时转移话题。
「我没办法拍摄你的病容。」
「嗯。」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点点头。
「对不起。」
「没关系。」
她点点头,彷佛明白了一切。
我实在没有勇气帮生病的人拍照。
她也没有责怪这样软弱的我。
我想起答应病患的要求,不停为他们拍照的爸爸。
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时,他把惯用的那台相机给了我,还说「妈妈可能会反对,但我相信辉彦一定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现在已经没办法得知爸爸说的「最棒的照片」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想找到答案,才会怀著这股执念拍到现在。
以她为模特儿的那些照片,基本上也都带有这份心情。
过去的我一直在追寻「最棒的照片」,而她将部分的定义告诉了我。
爸爸曾经说过,让被摄者在相机前展露笑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由于她无时无刻都笑嘻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苦恼过。可是,我搞错了最根本的问题。
爸爸拍照从来不是为了留住笑容,一定是为了让人们欢笑才会拍照。对爸爸来说,相机是让人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对当时那个让我踏上摄影之路的女孩子做的一样,拿起相机,让人们露出笑容──这一定是爸爸想表达的意思。
我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这件事。她之前说的「想拍照的瞬间」,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我要拍的不是强掩在病容之上的笑容,而是她面对镜头时发自内心欢笑的照片。身为她的摄影师,这就是我的义务。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才会露出现在的笑容。所以我要拍的不是这个,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爸爸一直用这台相机在做这件事。
我办得到吗?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不想放弃。
「辉彦,发生什么事了?」
隔天放学后,我正准备参加社团活动时,忽然被垒这么问。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放学的时候,绫部一个人在哭耶。」
「……」
今天的她跟朋友们谈笑风生,看起来相当正常,一如往昔,或许也可以说就和前阵子的状态差不多。
「我正好在教室里遇到她,虽然她没告诉我为什么在哭,但辉彦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这……」
「不管理由是什么,让女人掉眼泪的男人就是烂。辉彦,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吧。」
「……」
「那你就该想想什么是你真正该做的事。重点有三个:你对她是怎么想的、你希望她是怎么看你的,以及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有这种想法。这三件事绝对不准妥协。」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是吗?那我示范给你看。结业典礼那天放学后,给我留在教室里别走。」
垒只拋下这句话就离开教室了。
我到底想做什么?又希望她怎么看我呢?
这些问题比英文文法和数学公式难多了。
为了找出这个答案,我给自己设下的缓冲时间是垒指定日期的前三天,我连最不擅长的数学问题都没有烦恼到三天这么久,但我确实正面临著史上最大的难题。
「香织问了我一大堆事。」
妈妈神情严肃地对我说道,她的口气从没这么认真过。
「你在帮香织拍照吧?既然你之前不知道她生病,我也无话可说,但是辉彦,你正在做跟爸爸一样的事情喔。」
「嗯,我知道。」
「站在妈妈的立场,我不能让你继续拍下去了,我不想连辉彦都失去。」
「嗯……」
妈妈当然会担心。毕竟爸爸就是总在生死交关的地方拍照,心灵才会生病,最后甚至因为精神耗弱而病倒过世。
现在我拿在手上的相机,可以说是爸爸的直接死因,所以妈妈才会讨厌相机,也不赞同我的行为。
「可是,站在那个人的妻子或是你母亲的立场,我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妈妈从来没要求我放弃摄影,支持我继续拿起相机的人也是她。
「我一直看著你爸爸,知道那个人拍照时抱持著什么样的心情。我打从心底敬佩他的精神,也明白他的觉悟,忍不住重新爱上了他。明明一开始是你爸爸先追我的,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比较爱他。」
她跟平常一样,收起少有的严肃神情,接著又笑著聊起他们的恋爱史。
「总之,既然儿子要继承令我尊敬的丈夫的志愿,身为母亲,哪里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呢?」
「这样啊。」
总觉得乖乖道谢有点丢脸,我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妈妈说的每句话都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或许爸爸就是遇见了像这样推著自己前进的人,才能继续坚持摄影这条路吧。
「辉彦,香织一定在等你。」
「等我?」
「香织跟我提到你的时候哭了起来,『天野同学』这四个字说了好几次。就算要吃一大堆药,准备进行痛苦的治疗,甚至被医生告知时日无多的时候,香织都没有哭过,提到你的时候居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香织哭成那样,让她伤心难过的人一定是你。」
是我害她掉眼泪。垒也这样跟我说过。
「……」
「把女孩子惹哭的话,男生就得好好弥补才行。爸爸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非常帅气呢。」
「别把我跟爸相提并论。」
被拿来跟伟大又令人向往的爸爸相比,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
「而且我认为,哪怕你一开始就知道香织生病,你还是会替她拍照。」
「这……」
我无法否认。答应当她的摄影师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想放弃,而且她已经教会我什么才是「最棒的照片」,我想试著拍拍看。
「爸爸之所以帮患者拍照,是为了让他们露出笑容。就算被生病而不自由的生活所困,爸爸还是希望他们笑一个,所以才会替他们拍照。」
妈妈露出略显哀愁的表情说起过往。
「每位患者都说『要上相的话就得有精神一点』,之后病况也逐渐好转,有人还活得比医生预估的时间还久。现在我觉得,是爸爸的照片带给患者生存的希望,这一点让我非常自豪。」
生存的希望。原来爸爸在拍照时带给患者的,竟是如此宏大的信念。过去我一直觉得他很伟大,却没料到竟然伟大至此。
我也做得到吗?我也能给她生存的希望吗?
跟爸爸相比,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摄影师,也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
可是。
可是,如果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如果能拍出她心目中最棒的照片──
「妈,谢谢你。」
「没什么,别客气。」
人果然还是赢不过父母。
我心中已经浮现出答案了。或许我早已做出了决定,只是一直埋藏心底,但明白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后,沉重不堪的胸口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这就是觉悟,总是处于被动模式的我耗尽全力得到的觉悟──
除了无聊还是无聊的结业典礼闭幕,班会也告一段落后,我们中午前就能回家了。同学们纷纷踏著轻快的脚步离开教室,而我独自待在座位上盯著时钟看。
垒叫我留在教室,此刻却不见人影,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边看书边等他。
我沉浸在书本中几乎忘了时间,看了大概一半的篇幅后,周遭的声响终于让我将视线移开书本。或许是因为跟这阵子常听见的她的声音很像,我才忍不住有所反应。
「怎么,你要跟我说什么?」
但她的声线少了我熟知的纯真,给人一种浓厚的警戒感。
声音是从教室门另一头,也就是走廊方向传来的。
「绫部,你有喜欢的人吗?」
紧接在她的声音后出现的,也是我十分熟悉的嗓音。
……垒把我叫到这里,却在跟她说话。
垒很有异性缘,我这个跟他相处多年的童年玩伴当然明白这一点。其实他说话的内容很有深度,我也在他的帮忙下接受了父亲离世的事实。不论是为人处事还是男子气概,垒自然都备受尊崇。
「干嘛问这种事?」
「我要说很重要的事,所以想先问清楚。」
「……没有。」
「是吗?」
但我从没听垒亲口说过恋爱方面的话题。不仅如此,诸如喜欢的偶像、女演员、男高中生常说的下流话等等,我也从没听他说过。没想到这样的垒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让我吓了一跳。
「你到底要说什么?」
「……啊啊。」
气氛十分紧张,连我都觉得紧迫逼人。
平常冷静沉著的垒,声音略显嘶哑,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
垒会如此失常,想必是紧张所致。这种感情一点也不适合他,但一定有某种原因让他紧张至此。
我想起垒曾经用「有趣」这个词形容她,当时我也察觉到垒对她抱持的心情。
「绫部,我喜欢你,是对异性的那种喜欢。所以……请你跟我交往。」
「……」
我为之屏息,听到这句话的她或许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刚才看的小说中也有类似的场面──一名男性对心仪女性求爱。
隔著一面墙的另一边,应该正在上演宛如从部分剧情中跃然而出的情节吧。尽管现实比小说更离奇,但比起小说主角那种不惜豁出一切全心奉献的求爱方式,我觉得垒这段简短的求爱告白更为浪漫,也帅气多了。
但此处依旧是现实,她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对不起。」
我觉得垒的告白若被一个女人拒绝,应该会让一百个女人笑出来,但不幸的是,她似乎是唯一会拒绝的那个人。正当我事不关己地如此分析时,两人的对话竟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我想也是。」
「对不起。有田同学,我知道你很好,非常绅士也很受欢迎,但我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
「……因为有辉彦在吗?」
我忽然有种心跳飙升的感觉。
为什么提到我的名字……?
「这……」
「毕竟辉彦这家伙还不错。乍看之下,他跟你可能没那么适合,但你跟辉彦一定会很顺利。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吧?」
「当然!……不对,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先不说我的感受,他应该对我没感觉吧。」
「这也说不准啊。」
「只是我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好像是这样喔,辉彦。」
垒这么说,并用力打开教室门。
「咦……?」
「咦……?」
教室门被打开后,我就被她发现了。
我虽然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面对面,我忽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而且无言以对。毕竟我跟她已经在顶楼彻底划清过往的关系了。
她惊讶地看著我,但随著时间流逝,她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明显到从远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辉彦,再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垒,你就为了这个叫我留在这里……?」
他对我眨眨眼,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耍帅男。
「但我也是真心的。我对其他女人毫无兴趣,从入学典礼那天就一直在暗恋绫部。所以辉彦,留点机会给我吧,我会马上把她抢过来。」
说完,垒就转过身去。
「垒,等一下!」
「啊──我不听,谁想听胜利者胡说八道啊。你就闭上嘴巴,做好现在该做的事吧。」
垒真的就这么走下楼梯回家去了,彷佛完成一件任务似的。
结果只剩我跟她被留在原地。下午时分,学校里的照明几乎都没开,只有外头洒下的阳光照亮了室内。
她低著头,忸忸怩怩地摀著手。
我拚命思考该说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我的字典里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准确对应现在这种状况。
四周安静到连水龙头滴下的水声都清晰可闻。随后,她打破了沉默。
「糟、糟糕,被丢包了耶。」
「是啊。」
「他还真大胆。我一直觉得他很冷静,所以吓了一跳呢。」
「我也吓到了。」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垒这么冲动的样子。
「那我们也回家吧!难得这么早放学!」
她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这么说,果然想装得跟平常一样。
「不,等一下,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妈妈在身后推了我一把,垒也为我布局到这个地步,我早就失去逃避的机会了。
不论是要报答两位的恩情,还是不让我的决心化为泡影,我都得正视她才行。
「咦、咦──?你也要跟我告白吗?啊哈哈哈。」
「嗯,应该算得上是告白吧。」
「……咦?」
「我决定了。」
「……什么?」
「我要继续帮你拍照。」
没想到下定决心后,就能轻而易举说出这句话了。
「啊哈哈,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想拍病人吗?」
「你让我意识到许多层面的问题,也是你教会了我拍照的意义。」
我继续说道:
「而且,我想拍出最棒的照片。我想拍的不是你接受病情强颜欢笑的模样,而是你发自内心笑著的照片。」
「这……」
「你不愿意吗?」
她显得有些犹豫。
「……你真的知道帮我拍照代表什么吗?」
「我知道。」
她想说的应该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替我拍照最后也只会徒增伤悲」吧,但我不在乎,我的决心已经坚定到可以如此洒脱了。
「那为什么……」
「我爸也做过一样的事,所以你可以放心交给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你的心情。」
「我想拍你。」
「……」
「我可能是从烟火大会那天起就有这个念头了,我想拍你,想用这双手将你的笑容和喜怒哀乐全部留下来。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光非常快乐。」
我终于发现了「快乐」这种情感。对鲜少与人接触的我来说,这种情绪相对缺乏,但我从与她的关系中,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会等她的讯息,没见面时会觉得空虚乏味,这都是遇见她之后有所改变的证明。
现在,我就只想亲手为她拍照。
「我要拍你。哪怕是再有名的模特儿、再漂亮的女演员,我都觉得你是最耀眼的,我就想拍这样的你。」
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哪有这么耀眼啊,也不是这么厉害的人。」
「不,你很耀眼。你不是在夏日夜空中闪闪发光的织女星吗?」
「……对啊,我是织女星嘛。」
「没错。」
不知是做了什么决定,还是看透了什么,她困惑的神情又变成平常那个笑容,让我不禁怀疑她的表情是不是可以说换就换。
一定很少人知道那张笑容背后藏了什么吧,我也完全不清楚,只知道病魔栖息在她体内,正缓缓侵蚀她的性命。未来我就要替这样的女孩子拍照。
我终于能面对病魔缠身的她了。因为她总是将事情藏在笑容里和心底,我得以更坚强的意志来面对她才行。
「那我再次任命你当我的摄影师!」
「荣幸之至。」
她洋洋得意地点点头,却又在转眼间收起这副表情,用少见的严肃神情对我说:
「但要拍我的话有三个条件,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真的没辙了。」
「条件?可以啊,你说说看。」
我心想「什么条件啊」,毫无防备地问道。
「第一,知道我生病的人不多,至少没有其他学生知道,所以你一定要保密。」
「嗯,那当然,我没理由外传,也没人可说。」
「也不能跟垒同学说。你只能跟智子小姐谈我的事。」
我的母亲是负责照顾她的护理师。原来如此,我能商量的人似乎也只有妈妈了。
「知道了,我只会跟妈谈。第二个条件呢?」
「嗯,第二个条件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不要太悲伤,当然也不准哭。如果要被你哀悼,我倒希望你把死去的我忘了。」
她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让人感受到她坚强的意志力。
「……为什么?」
这不太像大多数看破死亡的人会有的想法。一般来说都会更希望大家别忘了自己,或是想继续活在大家心中吧?至少换作是我,就不会说出这种话。
「不是常听人说『要继续活在他人心中』吗?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大家像我一样笑口常开,所以不想让你们为我哀悼。只有生养我的父母亲可以掉眼泪,我也跟哥哥说过不准哭。」
「确实很像你会做的事。知道了,我会妥善处理。」
我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她是个将欢笑贯彻到底的人,一定也希望周遭的人能展露笑容吧。
「嗯,谢谢你。而且像你这种没什么主见跟个人意志的人,要是我继续活在你心中,应该会给你添麻烦吧。」
「这倒是。你的自我主张这么强烈,如果你继续活在我心里,感觉身体会被你抢走。你死了之后,我可能要先去驱邪一下。」
「啊哈哈哈,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
看她还能像这样跟我聊天,其实我很开心。
同时我也心想:又有机会可以拍她了,决定将心思都集中在照片上。
「最后的第三个条件呢?」
「啊,对喔。第三个条件是开给你的。」
「开给我的?什么意思?」
「刚才说的那两个条件,我都有对知道我生病的人说,但第三个条件只告诉你一个人。」
「那是……?」
「呵呵。」
当她露出不同以往那种夸张笑容的轻笑时,我不禁有种「啊,这条件应该不要听比较好」的感觉。
只见她扬起一抹讨人厌的笑容,感觉都能听到「嘻嘻嘻」的状声词了。
「你不能爱上我喔。」
感觉既像在测试我,又像在挖洞给我跳。
「我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你……」
「不是!我只是有点自我意识过高而已!自我意识虽然很强,但还不到过剩的程度!至少我不认为你真的会爱上我!」
她说得飞快,像在找藉口开脱。
「这句话只是特别提醒啦。如果你爱上我,一定会难过得不得了,所以绝对不行。我跟你的关系只能是模特儿跟摄影师。」
她的语气非常认真笃定,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调侃我。
「我知道你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但是别担心,我跟你的关系就是摄影师跟模特儿,仅止于此。」
我答应这个条件后,她松了一口气,还跟我道谢。
总是笑口常开的她,原来这么不希望大家因为她离开而伤心难过。我再次体会到她的本性。
「那今天就解散吧!其实我得赶去医院才行,迟到一下下大家就会操心得不得了。是我硬逼他们让我到学校来的。」
「这样啊。」
她的病在正常状况下应该不能继续上学了吧。她都能好好面对这种病症,我却连「你可以来上学吗」这种问题都要犹豫再三。
「我也想带你一起去,但这样一定会碰到我爸妈。我是没差啦,但你应该不愿意吧?」
「嗯,是啊,还是避一避好了。」
我有点担心她的状况,想跟著一同前往,但我的人生历练还不太够,跟同学的父母亲见面有点尴尬,况且还是女同学。
「我想也是,那就解散吧!你要耐心等我联络喔!」
「嗯,已经暑假了嘛。除了打工那几天之外,我随时都有空,你就传讯息给我吧。」
「啊,对喔,你在打工耶。我记得是送披萨吧?」
她拍拍自己的膝盖,又把之前看过的那个无聊冷笑话拿出来玩,真是学不乖。
「我也要回去了,拜拜。」
我没理她,径自往校舍玄关走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愉快的声音说道:「别无视我嘛!」
回到家后,我像平常一样在等妈妈回来的期间做完家事后,就开始保养相机。最后将一整天的汗水洗净走出浴室时,收到了她先前预告过的讯息。
这则讯息带有一如既往的活泼,又夹杂了她正受病症所苦的一面,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今天很谢谢你。但你已经是我的摄影师了,就要拚命工作才行!明天开始拍照吧──!早上八点在车站前碰面,摄影地点已经确定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你一定要赴约喔!】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说这句话是单纯在陈述事实,还是为了让我伤脑筋?我猜应该以上皆是吧。
既然决定要好好面对时日无多的她,我就不能逃避这句话。我一定要在她的余生中拍出一张最棒的照片。
当我陷入沉思时,她竟没等我回覆,又传了另一封讯息过来。
【啊!对了,可以的话请你骑机车过来!我想看!】
这么说来,之前聊到机车的话题时她就变得相当起劲。我心想:如果她对机车有兴趣应该无所谓,于是回了一句【了解】就钻进被窝。
仔细想想,跟她扯上关系后,我就已经放弃平稳的日常生活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之所以对往后的日子充满寄望与幻想,也是因为期待与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过去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这样的生活──想著想著,我便缓缓开始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