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相较于医生带给她的必须与疾病对抗的现实,她更希望我拍出的照片能呈现她用笑容面对的日常。

所以我真正需要做的,是让她发自内心露出笑容,就像爸爸生前做的那样。换句话说,就是给她生存的希望。

明白归明白,我却还没想出办法。

又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总之得先了解她的病情──我心想,于是一大早就在网路上搜寻病症细节。毕竟跟她相处的时候,也可能出现只有我能处理的紧急时刻。

「辉彦,你今天起得真早。」

「是啊,有点事情。」

妈妈又在看那个抗病的纪实节目了。电视画面中病榻上的女孩言行举止都很虚弱,过去我还以为我跟她和这种病患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再次意识到这与我息息相关。

「你跟香织有约吧?」

「嗯,对。」

「呵呵,玩得开心点,别担心晚饭的问题。」

「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猜香织一定会带著你到处跑,晚餐我就随便解决吧。」

见妈妈笑得乐不可支,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她心怀鬼胎,但还是决定装作没发现,径自走向玄关。

「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妈妈继续盯著电视这么说道,而我转过身走出家门。

我依照她的指示骑车到达集合地点后,视线捕捉到一个可疑人物。

时间是暑假第一天的上午九点,还没放暑假的大学生和社会人士在车站前熙来攘往,每个人都像要避开那个明显异于常人的人物般,各自忙碌地走来走去。

「早安!」

抵达集合地点后,那个可疑人物充满活力地跟我打招呼。

「早。」

那位可疑人物,更正,她戴著安全帽,穿著不像盛夏服装的长袖长裤,还背著一个超大后背包。今天她哥哥似乎没有把她的脚踏车借走,所以可以准时赴约。

「这身装扮怎么样?」

「这身装扮是怎样?」

彷佛把所有离谱要素都穿在身上的她,竟然还抬头挺胸,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出直挺挺的姿态。

「我觉得很可以啊,感觉很像机车骑士。怎么样,适合我吗?」

「嗯,你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可疑人物了。」

「看起来果然很可疑啊──」

看来她也知道这身打扮有多诡异。我虽然想质问她「那干嘛不换掉这身衣服」,但应该只会是对牛弹琴吧。

「因为旁边的行人好像都避著我,我才怀疑是不是这样,果然没错──」

「大家应该都很反感吧。」

「但我也体会到摩西的心情了。」

「啊啊,颁定十诫的那个摩西吗?」

「对对对。摩西分了红海,而我分了人海!」

「这对你来说算是满有学问的话题耶。」

「……你偶尔会用这种瞧不起我的语气说话耶。」

「从你『偶尔才发现』这一点来看,可见你真的很蠢。」

听我这么说,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知是心胸宽大还是真的蠢。我猜她不是觉得对话内容有趣才笑,而是因为现在还能活著聊天才开心想笑吧,她的笑容源自于身上的这个病症。

「好,出发吧。」

「今天要去哪里?而且这身装扮到底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为了吓唬我才穿的吧?」

「安全帽当然是为了坐车才戴的啊。这身衣服是为了防晒,而且要去的那个地方穿长袖比较方便。至于后背包,我只是将必需品装一装就这么多了。」

「难道你要去的地方已经不只是避暑胜地,而是雪国吗?我猜现在这个季节,就算穿过隧道也不会到达雪国喔?」

「嗯?你在说什么?」

她果然没什么文学造诣。不对,要是她真的说起日本文豪的话题,我一定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吧。

「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唉唷,去了就知道了嘛,敬请期待。我也把你的行李都带齐了,别担心。」

「那可真是谢谢你。我们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吗?」

「好了啦!总之快点骑车出发吧,我来带路!」

说完,她就立刻跨上我的机车后座,还兴奋地大喊:「准备出发!」完全不顾他人眼光。

「不不不,这种电动自行车不能双载,要去就要搭电车。」

「咦──我想坐坐看耶──」

「不行就是不行。安全帽可以先放在车子里。」

我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停车场后,拉著她的手走向验票闸门,跟平常的立场完全相反,让我不禁苦笑。

她给我的卡片里还剩不少钱,而她自己似乎也想起这件事,说了句「对喔,也得把卡片余额用完才行」,就同意搭电车移动了。

「太好吃了──!」

看她发出赞叹声,我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这次我们不仅跨足外县市,甚至跨越了地域。

现在的我们转乘电车和公车,来到盛产水果的农园。此处的景象跟都市完全不同,由于海拔较高,远眺甚至能看到大海。虽然时值盛夏,拜环绕的自然景观所赐,这里既凉爽又舒适。

她正津津有味地大啖名产葡萄和桃子,我瞥了她一眼,用手机确认目前所在位置。

「你也吃一点啊!难得来一趟耶。」

「不,我要先知道这里是哪里,还要确定待会儿的计画────」

结果我嘴里被塞了某个甜甜的东西,像是要打断我说话似的。

「别废话,吃就对了。吃饭玩手机很没规矩喔。」

「那还真是对不起……唔,真的好甜喔,这什么啊?」

她塞给我的这颗晴王麝香葡萄,每咬一口就会在我口腔中留下甘美的余韵。多汁鲜嫩的果肉充满优雅甜味,瞬间就征服了我的味蕾。

「对吧?这也很好吃喔。」

她陆续将巨峰葡萄和麝香葡萄放在我眼前,每粒果实都像宝石般闪闪发光。

那些看上去堪比紫水晶和翡翠的果实,被她一口接一口放进嘴里。她那幸福洋溢的表情也激起我摄影的欲望。

我在摄影空档享用这些水果,并拿起相机。

「你认真吃水果,不要管我。」

「这样很难吃耶──」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停将果实塞进嘴里。

她每吃一颗葡萄,就会多一张照片。

回过神才发现,我也因为她幸福的表情而露出笑容。

中途她抢走我的相机,把我吃水果的样子拍下来,还找来店员一起合照。不知不觉中,我们就把买来的葡萄全吃光了。

「好,走吧。」

「咦?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那当然,这里只是为了休息片刻才绕过来的,目的地还远得很呢。」

她好像还想离都市更远一点,但这样回到家就太晚了。虽然妈妈说不必管家里的事,不过我觉得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而且我也不想让她一直在医院外到处跑。

她平时的气势常让我忘了她有病在身,跟她相处的时候可不能忽视这一点。

「虽然我很好奇你想去什么地方,也想带你一起去,但再不折返的话就太晚了,家人跟医护人员也会担心你吧。」

「他们确实会担心啦,但每天都活在重重拘束之下,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到死之前会留下很多遗憾,所以偶尔这样也无所谓。而且你要站在我这一边,顺从我的心情,不可以骂我。」

这时,她短暂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感情。

她那任性妄为的一面,过去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这却是第一次看她撒娇。不知道是因为她对我卸下心防,还是因为我是少数知道她生病的朋友。

「你是我的摄影师,所以只要带我去适合的地点,拍出理想的照片就好了。」

「但还是得知会一下吧,会晚点回去就说一声。」

「我已经得到家人跟医生的允许了,你尽管放心吧。别说这些会把我拉回现实的话。」

「……」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别让我从梦中醒来」。生病之后,她的自由已经受限,我不能夺走她更多的自由时间。

「这样正好,我先把话说清楚。今天我不会让你回家喔。」

「……咦?」

「唉呀──这虽然是想从异性口中听到的台词之一,但真没想到我会对男孩子说这种话呢──」

「什么意思?」

「要外宿啊。」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哑口无言,同时我也想起妈妈早上的反应。这么说来,妈妈那时好像笑得很开心耶。

「……原来如此,你事先跟我妈套好了吧。」

「答对啦──!我说『我要把辉彦同学借走两天』,她就说『拿去拿去』。」

她哈哈大笑起来,可能是想起当时跟妈妈对话的场景了吧。听到她这个请求时,妈妈一定跟她一样笑个不停,毕竟她们有点相似。

「所以现在能责怪我的,顶多只有病魔跟神明而已,别太在意啦。」

「你还真会举例耶,这两个都很让人在意啊。」

「我已经跟身体说过『要阻止我行动?那就先阻止病症恶化啊』,所以没关系。而且我不信神,就算真的有神,祂们还不是给了我病魔缠身的命运?讨厌死了。没人想听讨厌鬼说的话吧?」

「出社会之后一定会遇到讨人厌的上司吧,到时候就算讨厌也得乖乖听话。」

「那我就会阐述意见,主张我的正当性。」

「真像你会做的事。」

「课长,听我的准没错!」

「你被开除了,明天不用来了。」

她发出「啊哈哈哈」的笑声后,又说了句「现实太残酷了吧」。见状,我的胸口顿时隐隐作痛。

她先前说过「我好像活不久了」,此刻却理所当然地跟我聊著几年后的未来。她这些话有几句是真心的呢?如果明知自己没有未来还说出这些话,未免也太可怜了。

至少现在已经没人会责怪她了,所以我们随后又搭上公车。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公车驶进山路,好像来到海拔很高的地方。接著还能看到某座设施,随著距离接近,就有股独特气味窜入鼻腔。这股熟悉的味道让我皱紧眉头,原来那是温泉。

我们在傍晚时分抵达温泉旅馆。难道她想在这间气派的旅馆住一晚吗?

「午安──!不对,应该是晚安了吧?」

她活力充沛地喊了一声,老板娘就出来迎接,用完美无缺的待客精神招呼我们。

「这里可以只泡温泉吗──?」

「可以。有很多当地的客人会特地来这里泡温泉。」

「谢谢。」

我跟老板娘道了声谢,她就回去工作了。

看她毫无分寸地拖著语尾说话,又反观老板娘殷勤有礼的态度,我心想:不管是待人处世还是女性方面的礼数,她都该跟老板娘多学学。结果她再次看向我。

「我流了一身汗,想在这里泡泡温泉,可以吧?」

「不是要住在这里吗?」

「没有啦,我们要住别的地方。但难得碰上感觉不错的温泉嘛。」

「我没意见。」

我同意之后,她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跟我预想的反应不同。

「这个时间点好像还没有客人来呢。」

「好像是。真不错,这样就不必赶时间,温泉还是一个人泡最好。」

「呵呵,机会难得,要不要混浴?」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想表达的是一个人泡温泉的感觉很棒,说什么混浴啊,你是白痴吗?」

「我本来想让你拍几张只围浴巾的照片,报答你平常帮忙拍照的恩情嘛。」

「我再说一次,你是白痴吗?」

「开玩笑的啦──」

于是我们分开行动,各自去泡温泉。对经常去社区大众澡堂的我来说,比起室内温泉,我对露天温泉更有兴趣,可以同时体验到丰饶自然景观下的清新空气和泡澡的快意。将身体大致冲洗乾净后,我立刻打开通往室外的门。

但我的舒适小天地,却因为接著冒出来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到底怎么回事?

「喂──!听得到吗──?」

她居然想隔著露天温泉中区分男女浴池的隔板聊天,果然很蠢。

「我在叫你耶──!」

「……你能不能小声点啊,这样很丢脸耶。」

「搞什么,明明有听见啊!」

「我听得到,所以小声点。」

「为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很丢脸吗?」

「没差啦,这里又没人。」

「我这里有人进来的话怎么办?」

「没关系啊,因为只有你会丢脸。」

我很想痛骂一句「臭小子」,但想尽办法忍住了。我猜她一定会用挑语病的口气说:「人家是女生耶,才不是臭小子!」

「我现在全裸喔。」

「……」

我竟然思考了一下她这句话的涵义,看来我也蠢得可以。她正在泡澡,全裸反而才是正常的状态。见我迟迟没回答,她又变本加厉起来。

「唉唷──?你在想像吗?唔呵呵,现在还来得及,来玩混浴啊,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耶。」

「抱歉,我刚刚潜在水里,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是说──」

「但至少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话,你还是闭嘴吧……你得的是不是要一直说话的长舌病啊?安静一点,好好享受这个奢侈的温泉吧。」

「我得的是血液的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我也觉得这个温泉很棒,但一想到你在旁边,就忍不住想跟你聊个没完。对我来说,现在是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我才想尽可能一直说下去。」

她释放出乖巧可爱的气息,麻痹了我的思考,让我不禁想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所以啊。」

「嗯。」

「来玩混浴吧?」

「你能不能闭上嘴?」

我还一度想认真听她说话呢,真想叫她把那份纯真的心还给我。

泡完温泉换上衣服后,我回到大厅,发现她豪迈地瘫在沙发上,前面的桌子上还放著三个空瓶。

「你一口气喝了三瓶?」

「唉呀,泡完温泉后的咖啡牛奶怎么会这么好喝呢?害我喝得肚子好胀。」

我也跟著买了瓶咖啡牛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打开瓶盖含了一口茶褐色的液体,在口腔内翻搅品味。原来如此,这真的很好喝。平常我去大众澡堂的目的都是为了暖身子,不会主动让身体降温,但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个温泉都会摆放乳制饮品了。

我已经不想埋怨她了,她让我学会一件事:美食是旅途中的必需品。

「你也喝得津津有味嘛。」

「跟著你好像就能吃遍美食耶。」

「别以为我是对吃很坚持的女人喔──」

「不是吗?」

「你真的很恶质耶。」

「我觉得恶质比坚持好一点。」

「为什么?恶质不好吧。」

「有点恶质狡诈,比坚持己见更容易在这个世道存活。」

「所以我才会比你早死啊。」

「……这样我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别用这种玩笑攻击我啦,很狡猾耶。」

此时她站起身,好像想结束话题。我抬头一看,发现她乖乖地跟工作人员鞠躬道谢,便把她这副模样拍了下来。

「只剩一段路了,继续加油吧!」

准备不充分又不习惯旅行的我,已经开始涌现长途旅行的疲惫感,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想陪她走到最后。于是我也站起身,追上她的背影。

我瞥了一眼开始西斜的橘黄色夕阳,在山中的羊肠小径前进。

刚才那个旅馆外没有公车可搭,接下来就得徒步了。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后,她就给出「哭哭啰……」这种不知算不算冷笑话的奇怪反应,所以我决定无视。

「还没到吗?」

虽说是山路,但毕竟是铺设过的道路,走起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很担心能否在太阳下山前到达目的地,入夜后的山径感觉很危险。

「快到了──因为风吹起来很舒服,我才绕了点路。」

「那就好。不过,嗯,确实很舒服。」

靠手机地图带路的她这么说,我也同意她的说法。

虽然时值盛夏,越往山里走气温还是会下降。和煦暖阳、轻拂肌肤的风,以及都市里感受不到的清新空气,让本该筋疲力尽的我们继续迈开步伐。

「喏,就在前面了。」

聊著聊著,终于看到了目的地。来到半山腰一处开阔的空地后,眼前出现一栋小木屋,暖色调的木纹让人印象深刻。

「今天要住在这里!我之前就订好了──但到昨天为止都找不到人陪我来。」

就算没找到我这个同行旅伴,她一定也会想办法自己过来,让周遭的大人伤透脑筋。她就是这种人。

「该说你是准备周全,还是毫无计画……算了,到了就好。我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在这座深山里靠睡袋过夜呢。」

「我也不会这么夸张啦──但如果我没生病,搞不好真的会带帐篷过来。」

「原来你因为是病人,才终于能做出跟普通人一样的选择啊。帐篷就留给登山专家,或一时兴起想露营的大学生就好。」

「再加一项,是生病的美少女。」

说话的同时,她迅速跑向小木屋。即使病魔缠身,她这份随性可能也很难从根本上有所改变。

「这地方还不错耶。」

小木屋内维持得相当整洁,比我想像中还要宽敞,厕所、厨房,甚至连冰箱都一应俱全。就算没有床铺,也算得上是十分完善的住宿地点。要洗澡的话,往山下走一小段路就有温泉,所以不成问题。

「你在干嘛?」

「嗯──?先把食材放进冰箱啊。」

只见她拚命从大背包中拿出食材塞进冰箱里。

「要来这里之前,我买了很多东西。放心,冰箱保冷度无可挑剔,不必担心卫生方面的问题。」

「那就好,但你为什么要带食材?」

「我事先打听过这里有厨房,所以想跟你一起煮饭。」

「该不会是听我妈说的吧?」

那个老妈到底是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啊?

这种时候老妈一定会说「感觉很有趣嘛」,并喜孜孜地替她撑腰。

「嗯,我听智子小姐说,你做的料理好吃得没话说。」

「果然没错。」

「对了,你无权拒绝。你不做的话,今天晚餐就没著落了。我也会帮点忙,一起做饭吧──这样一定很开心!」

她每次都会说出在我意料之外的话,但如果这也是能让她露出笑容的一个因素,那倒也无妨。

「也对,机会难得,就来小试身手吧。」

「太厉害了──!」

她好像非常满意。

这么说来,我好像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下厨。

「那要做什么?」

「在这种地方只有一种选择吧。」

「我一点想法也没有。」

「唉唷,当然是咖哩饭啊!」

在大自然中吃咖哩饭,就好像是一种默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说完,她打开冰箱,只见里面准备了明显过量的食材,不只有蔬菜和鸡肉,甚至还备齐了种类丰富的调味料,完全无法想像我们只是要在这里待一天。

「这还真是……」

「很厉害吧,调味料很轻,我就带了很多过来。因为不知道哪些能用,我就把架上的品项几乎都买来了。毕竟米很重,食材可能不太均衡,但你尽管用吧。」

「啊啊,看你一路上背得很重的样子,原来是因为米啊。」

「知道的话就帮我拿一下啊!」

「我都已经把你这个重担带来这里了,哪还有余力。」

「啊哈哈哈,说得也是!」

谈话期间,我把冰箱内陈列的食材扫过一眼,却忽然发现一件事,这对她来说可能是相当致命的失误。

「对了。」

「嗯?少了什么吗?」

「是啊,嗯,好像是。」

「是什么──?」

「难不成你忘记买咖哩块了?」

「……怎、怎么可能!我这么期待,怎么可能忘记买嘛!啊哈哈哈哈……」

她越说越小声,看来是真的忘了。

「等我一下!我马上去买!」

「不,等等,再怎么说也太远了,而且入夜后的山路很危险。」

她感觉快要失控了。没办法,虽然有点麻烦,也只能用现有的食材入菜了。

「没关系,没有咖哩块应该也能煮,但可能会花点时间,你不介意的话就好。幸好这里有很多调味料跟辛香料。」

「不会吧!你能做出这么道地的咖哩吗!」

「别抱太大希望。」

「呵呵,幸好我忘了买咖哩块~」

「你就吃配咖哩的福神渍菜当晚餐好了。」

「对不起,我会反省。」

虽然没有在妈妈以外的人面前展现过厨艺,但看她期待成这样,其实感觉还不赖。

我从前置处理开始做起。先把洋葱切丁,磨了少许蒜末及姜末,再将鸡肉切成适当大小,并去除鸡皮。鸡皮可以用在其他料理上。

「明明是咖哩,却要用到姜跟蒜喔?」

「会啊,大部分的市售咖哩块都有加。」

她默默地盯著我手边的工作,彷佛沉浸在料理观摩之中,但在她的关注下,我反而比想像中的更难做事。真希望她现在也能像平常那样一个人玩闹。

「呃,你可以先去煮饭吗?虽然你说要帮忙,但你是血液方面的疾病,要是害你被菜刀切到手,我可担待不起。麻烦你尽量做点安全的工作。」

「呵呵呵,谢谢你担心我。如果我流血的话,最惨的状况就是血流不止直接阵亡了。」

今天早上我查过了,对她的病症多少有点认知,我绝对不能让她受伤。

她应该也明白我的用心良苦,于是乖乖洗起米来。为了完成我份内的工作,我也重新投入料理。

我将方才切碎的洋葱放进抹好油的平底锅后,撒点盐持续翻炒。

「你已经放盐了,这样就调好味了吗?」

她好像还是对料理过程很在意,比起煮饭更执著于我手边的工作。她的手虽然还在洗米,心里却已经没有米了。

「不,这只是为了去除洋葱的水分,这样能让洋葱更快变成焦糖色。」

「哇,好像乡下老奶奶的小知识喔!」

「我应该跟你同年吧。」

待洋葱转为焦糖色,我把姜蒜放入平底锅,炒到一定程度后,再放入切半的番茄及适量番茄酱,搅匀至水分收乾为止。接著我将五种左右的辛香料混合,又继续炒了一会儿,平底锅中缓缓飘出让肚子咕噜咕噜叫的香气,让我们都有点饿了。

「要不要试试味道?」

「咦?可以吗!」

她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转向我,看到平底锅里的食物却马上露出苦瓜脸。

「怎么脏兮兮的啊?」

「别说这种话,待会儿就会变成咖哩了。」

我将乍看之下脏兮兮的食物舀了一点给她。虽然开口抱怨,她还是接了过去,犹疑一会儿后才放进嘴里。

「好咸!……啊,但真的有咖哩味耶,好厉害喔。虽然口味有点重,但是好好吃!」

「那就好,这就是咖哩酱。虽然不是固体,但应该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你居然连咖哩酱都会做!」

「还好有顺利做出咖哩。」

「你这是在让我试毒吗──?」

「……顾好你的白米饭吧。」

「啊!我被敷衍了!」

跟她闲聊时,我手边的咖哩也即将完成。把事先切好的鸡肉拌入咖哩酱后,又加了点水煮沸,咕嘟咕嘟炖煮的咖哩,宛如沸腾的岩浆。

「哦!咖哩好像岩浆喔!」

「……别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好吗?」

「呵呵,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啊。」

我一脸无奈,她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米煮好的话,你就来看一下咖哩吧。」

「啊,嗯,知道了。」

话虽如此,她的视线却固定于正在炖煮的咖哩,双手没有任何动作。继续放著不管的话,咖哩可能会烧焦。

……啊,原来如此,她是依照我的指示「看」著咖哩吧。我确实是要她看著咖哩不要煮焦,但她未免也太老实了吧。

「你在干嘛?」

「嗯?听你的话看著咖哩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时不时搅拌一下,避免咖哩烧焦。」

「……唔!你一开始就要说清楚啊──!」

她用力拍拍我的肩膀,我再次将咖哩交给她看顾。

我看准这个时机去拿要放进咖哩的蔬菜,顺便也拿了相机过来。毕竟难得见到她下厨,更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憨直过头的样子拍下来。

我举起相机对焦。

为了避免咖哩烧焦,她非常认真地用汤勺搅拌,所以似乎没发现我用相机对著她,我便趁机拍了张照片。

「你刚刚在拍照吗?」

听到快门声,她才终于发现我擅自拿相机对著她,却没多说什么。

「因为你煮饭的样子很新鲜。」

「我的手现在没空,不能摆姿势耶!」

「我就想拍你这蠢蠢的样子,不需要摆姿势,你只管盯著咖哩就好。」

「居然敢这样瞧不起我,你有时候真的对我很不客气耶。我知道了,这种感觉就像小学生忍不住想欺负喜欢的人吧?这样的话,欸嘿嘿,人家会害羞耶──」

话才刚说完,她就把咖哩丢在一边这么回答我。

「抱歉打断你愉快的妄想时间,但咖哩焦掉就没办法重做啰。」

「唉唷,对喔!」

这次她聚精会神地顾著咖哩,我又拍了几张后也放下相机。

将她的身影大致拍了个遍以后,我剩下的工作就只有完成咖哩了。

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将要放进咖哩的食材炒好备用而已。

由于这次是纯手工咖哩,我想奢侈地放入红黄甜椒、四季豆跟茄子,做出色彩丰富的夏日咖哩。

「你应该没有不喜欢吃的菜吧?」

「我不喜欢吃咖哩饭!」

「……好吧,我看你的晚餐还是吃福神渍菜就好。」

「没有啦,开玩笑的!对不起!我最爱吃咖哩了!」

「给你一个忠告。每开口道歉一次,就会失去一些谢罪的价值,所以不要张口就说。」

「说得真好耶,那我要把刚才的道歉收回来!」

「那你晚餐就吃福神渍菜吧。」

「好过分喔!」

「你有不喜欢吃的菜吗?」

「你这坏家伙!」

「再给我打马虎眼,就把你的饭量跟福神渍菜的比例反过来喔。」

「那盘子里不就只有茶色跟红色了吗!我不挑食啦!」

听她这么说,我才将食材放进咖哩。

「就照我的意思随便放啰。」

「嗯,都可以──好期待喔。光闻这个味道,就觉得肯定很好吃。」

如她所说,小木屋内已经弥漫著咖哩香气,变成让我们这两个小饿鬼难以抗拒的空间了。

将炒过的食材放入咖哩,稍微炖煮入味后,我让她试试味道。

「喏,做好了。你要尝尝看吗?」

「嗯嗯!」

随后,听到她用比我期待中还要大的音量喊了声「好吃!」我才松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尝味道这一口就是特别好吃!」

「我也有同感,以前我经常为了尝味道去厨房帮妈妈做事。」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帮了忙才会衍生出这股特别好吃的滋味啊。如果我也能生孩子的话,真想生个像你这样的小孩!」

「你这种妈妈,我可敬谢不敏。」

「我觉得自己跟智子小姐很像耶。」

「……好了,吃饭吧。」

「啊──!你又转移话题了!讨厌!」

我也几度觉得她跟妈妈很像,但不想承认自己被她说中了,才决定用吃饭来逃避。她虽然满口怨言,却还是乖乖坐下,一定是抵挡不了空腹的感觉吧。不管是身体健康的我,还是病魔缠身的她,这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请用。」

「哇啊!好棒喔!一想到这是你做的就觉得有点讨厌,可是真的好厉害,感觉很好吃!」

她看著被红黄甜椒点缀的咖哩,将她空闲时煮好的饭盛到盘子上。我顺手将剩下的蔬菜做成沙拉,还加上煎得焦脆的鸡皮。由于调味料种类丰富,连淋酱都是自制的。

「光看外观也有专卖店的水准耶。如果走料理型男路线,你搞不好会变成万人迷喔,桃花一朵接一朵。」

「真不巧,与其谈恋爱,我更喜欢面对相机。」

「之前说没谈过恋爱的家伙,还好意思说!」

「没差,我又没兴趣。」

「毕竟你已经有我了嘛。」

「这话什么意思?」

「好啦,我要开动了!」

她故意扯开话题,像是在报复我似的,看来是没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也罢,我也不想继续深究,所以没放在心上。

她张大嘴吃了一口咖哩,就发出毫无意义的怪声,我就把这个反应当成赞叹收下吧。她露出打从心底感受到幸福的表情,掌厨的我也心满意足。看她给出这么棒的反应,我就觉得这顿饭做得很有价值。

「嗯。」

尝过味道后,我觉得成果还不错,搞不好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作品。

跟她一同出门时,我最喜欢用餐时间了。她的绝佳反应自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吃饭时会安静下来,我也能心平气和地享用料理。

但仔细想想,这跟趁肉食猛兽被猎物分散注意力时逃走的草食动物没两样,让我觉得有点难堪。

结果一直到吃完饭,我们都在聊些像是「如果可以每天吃这种东西,我想当你家的孩子!」这种意义不明的宣言,算不上是有内容的话题。

吃完饭并简单收拾过后,我们来到小木屋外。

「好凉快喔!」

「不是凉快,是有点冷吧。」

虽然正值夏日,但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还是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我摩擦手臂浑身发抖,她却不怀好意地盯著我看。

「你比生病的女孩子还虚弱耶。」

「明明是你的问题,都生病了还这样活蹦乱跳。而且只有你穿长袖,心机太重了吧。」

原来她是为了现在要御寒,才会一开始就穿著长袖啊,这种深谋远虑的小细节真让人火大。

「与其说是御寒,应该说是为了防虫比较正确,毕竟我不能被虫咬。」

「啊,对喔。」

那就没办法了。罹患血液相关的病症,连蚊子这种小虫也得小心提防。

「呵呵呵,对我刮目相看了吧!」

「什么意思?」

「锵锵──!」

她将藏在背后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

「欸嘿嘿,你还记得吗?」

她给我的东西,就是前阵子我在打工前陪她去购物时买的男装。当时我以为可能是买来送哥哥的,没有想太多,没想到是为了这一天。

「难道你是为了今天买的?」

「对啊!我觉得深山里一定很冷。」

这样的话,她在那么早之前就计画著要跟我来这里……我可能太小看她了。

「而且我也有点好奇。」

「好奇?」

「你妈妈智子小姐是个大美人,所以我在想,要是你也好好打理仪容,说不定也很帅气!」

「我妈看起来确实很年轻,但你未免太抬举她了。」

她给我的这套衣服,感觉是在咖啡厅读书的文青会穿的,既稳重又不失时尚感。我从来没试过夹克外套配紧身裤以外的穿搭,也不会买这种衣服。

「你会穿吧?」

「……」

我不想被她误以为是在害羞,这次就照她的意思做吧。没办法,毕竟山上入夜后真的很冷。

「你难得替我准备,我就穿吧。」

「咦?真的吗!太好了!」

我先回到小木屋,再次审视这套从没尝试过的衣服,缓缓叹了口气后便开始换装,并露出不带任何羞耻的淡定神情回到她身边。

「不错嘛!虽然有种被衣服牵著走的感觉,但比以前那样好太多了。」

「你这是在全盘否定我以前的穿著?」

「下次得把这种闹脾气的回答方式改一改喔。」

「要你管。」

「我们来比赛好了,看是你的个性先改变,还是我的病会先治好!」

她说出这种让人猜不出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话,还笑得乐不可支,让我伤透了脑筋。

「那我们去最后的目的地吧。」

「咦?目的地不是这栋小木屋吗?」

「怎么可能──我哪会只为了在山上住一晚就特地跑来这里啊,我可是有相当合理的目的。」

说完,她拿著两个小木屋里的睡袋往前走去。

「放心,就在附近。」

如她所说,来到正好看不见小木屋周遭照明的地方后,她就停下脚步铺起睡袋。

目前可见的只有她在昏暗夜色中仍然清晰可辨的侧脸、将我们团团包围的树林,还有一大片无垠星空。

「……真是壮观。」

我忍不住低喃。

笼罩我们上方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数不尽的星辰耀眼夺目。之前学过的夏季大三角绽放出强烈的光芒,所以我马上就找到了,还能看见由星星相连而成的银河叠在上头。

眼前的景象既壮观又美丽,跟我和她第一次去天文馆看到的根本无法比拟。

「我无话可说,这就是星空啊。」

「嗯,这就是星空,我最喜欢的星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从以前就相当在意,却迟迟没有问出口。我认为现在正是询问的最佳良机,便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会加入天文社?应该说,你爱上星星的契机是什么?」

「对喔,我没跟你说过。在朋友面前我都会随便找藉口带过,但应该可以告诉你。」

她点点头,彷佛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才又继续说道:

「原因很简单。虽然我国中时就发现自己得了这个病,但有段时期还是被各种恐惧压垮,始终无法前进。」

原来她也经历过这种时期啊,我有些惊讶,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反而觉得平常的她太强势了,那个时候的她才是合理的反应。

「爸妈看我这样实在不忍心,就把我带来这里。」

她用轻快的语调继续说道:

「然后啊,我看到这片星空,觉得实在太壮观了!壮观到我觉得自己的病简直微不足道。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变成这片星空的一部分也不错,搜寻星星的资料时,还发现自己和织女星好像。那一定就是我爱上星星的理由。当时我应该是想藉此逃避现实,毕竟跟星空相比,我的烦恼根本不算什么。」

「这样啊……」

「而且星星很美嘛。」

到头来竟还是因为如此单纯的理由,但我觉得这样也很棒。

就算是为了排解生病的痛苦才开始观星,但现在的她能说出「因为星星很美才喜欢」这种话,我觉得很棒。

我能理解她对星星著迷,想成为观星者的心情。而且,连遇见她之前对天文毫无兴趣的我,也被这片星空彻底掳获。

「这就是我想看的。」

「是吗?」

「也想让你看看。」

「……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让我看星星,但我终于明白她「想变成星星」的理由。不,是无意间明白了。

其实我很想变成星星。

她曾经说过这种话。虽然是因为她的生命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但我现在却能深刻明白其中的道理。

「星星很美呢。」

「嗯,真的很美。」

总觉得能明白你为什么想变成星星了──我差点就接著说出口,但还是没办法。因为我知道她这句话太过沉重,我没资格轻易说出口。

我们随意地钻进睡袋里躺下,仰头看著星空。将全身托付给大自然,眺望无垠星空之际,明明我就躺在地面上,她也近在我身边,却彷佛陷入一种飘在半空中的错觉。

「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来这里值回票价了。」

「可惜我没带脚架过来,没办法直接拍下这片星空。」

就算透过观景窗看著这片天空,也无法将映入眼帘的景色直接拍出来。明明那些星星看上去都闪耀著红色、蓝色和白色等各种颜色的光芒。

「你满脑子只想拍照,旁边还有个值得观赏的女孩子耶。」

她打趣般地笑道。我试著将视线转向她,却因为太暗而看不清她的侧脸。

「现在值得观赏的是这片星空吧。而且我拿起相机时,就会好好看著你了。」

说著说著,我看见夜空中的某个星星忽然掉了下来。彷佛要追寻它的轨迹一般,其他星星接连坠落,数量还不停增加。

「快看!是流星!」

我听到她兴奋无比的声音,对眼前的绝景看得出神。

如雨滴般坠落的流星光芒,牢牢锁住我们的视线。

「……很漂亮吧。」

「嗯,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我们一起发出赞叹声。

「把一个愿望对流星说三次就会实现,这是真的吗?」

她这么说。

「就算是真的,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许愿三次吧。」

「那经常将愿望反覆思量,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说三遍的人,一定能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这话很有深意呢。」

「毕竟跟星星有关嘛。」

我瞄了她得意洋洋的侧脸一眼,并试著向流星祈求了三次:「希望她的病能早日康复。」而此时的她,会对这些流星许下什么愿望呢?

「不觉得星星是五颜六色的吗?」

「是啊,我没想过星空的色彩居然这么鲜明。」

「这跟星星的寿命有关。因为现在是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所以发出金色的光芒,最生气的时候发出红色的光芒,最难过的时候就发出蓝色的光芒。不觉得这样很棒吗?居然能用光芒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跟我初见时,就曾以这种感性的方式比喻星星。过去我只觉得她对情绪感知较为细腻,认为这种比喻方式很有她的风格,但其中一定还有其他涵义,她是抱持无比憧憬的心,由衷想变成星星,想成为那抹耀眼的光辉才会这么说的吧。

「只有你才会这么想,我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就算我变成星星,也不会散发出这么美丽的光芒,顶多只是六等星而已。」

「六等星也不错啊,也会在天上某个角落奋力发光吧。」

「但会被你这种一等星的光芒盖过去啊。」

她依然看著星空,打趣似地说「我这是临终前的光芒,所以特别闪耀」,接著继续说道:

「无论是喜是悲,我都希望能像那些星光一样留下美丽的片刻。要是能发出这么漂亮的光芒,一定是件很棒的事。」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她才总是用尽全力活著,绽放出耀眼无比的笑容。不管是在教室跟朋友说笑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对我说的话过度反应的时候,还是──在相机前的时候,她都想拚命成为那抹光辉。

「你之前说过,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是很久以前的吧,所以……」

──你是希望在死后也留下美丽的记忆吗?

我急忙将冲到嘴边的这句话吞回去。虽然这想法很蠢,但我觉得要是现在说出口,她就真的会变成星星。或许是几乎要将我们吞噬的无数星辰给了我这种错觉。

我还是看不清楚她的侧脸,但总觉得她脸上带著微笑。

「我也想透过这种方式,将我的心情完整地传达给我过世后继续活在世上的人,告诉他们『你们身边曾经有过我这个人』。」

「……」

「这样我就能用尽全力活在当下,被侧目的时候也不觉得丢脸了。」

这才是她笑容的根源,让她能笑口常开的理由。

「你真了不起。」

我这么心想。在我看来,她勇往直前的生活方式实在很伟大。

「哦,你难得会直接赞美我耶。」

「因为我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对喔,我记得你的座右铭,是什么来著?塞什么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感觉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压根没想过替她拍照有什么意义。

「对对对,就是那个。可是啊,像这样眺望星空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渺小吗?对这片星空来说,我们活著的这段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我被病痛折磨的时间一定更短,所以不能轻易示弱。」

「……」

我无话可说。过去毫无主见,总是站在被动立场的我,和与壮阔星空相比努力生存的她,根本是天壤之别。如果她觉得自己很渺小,那我又算什么呢?

「呵呵呵,看著这么浪漫的星空,我们来聊点恋爱话题吧!」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拜托别把我扯进这种话题。」

这种不想让气氛太沉重的举动,一定也是她的考量吧,但真希望她说点适合我的话题。

「我这人就爱东拉西扯,所以放弃挣扎吧。」

「你很了解自己嘛。既然了解,就麻烦你管好自己。」

「我这人就是管不住自己,所以放弃挣扎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束手无策了。

「我们之前也聊过类似的话题吧。去跟班上的女生聊啦,这对我来说不堪负荷。」

「你没好好谈过一次恋爱吧?」

「喂……」

「没有吧?」

在她面前,我的意见等同于无。性格被动的我跟主动积极的她,实在太不对盘了。

「……没有啦,我不是说过了吗?」

「那有想过以后要试试看吗?」

她提到未来的事。虽然总有一天会谈恋爱,但我确实对此毫无头绪。而且我实在没办法对她描述未来。

「……你的经验应该比我丰富吧?你不是自称万人迷吗?」

尽管有些刻意,我还是强硬地转移话题。我听见她不满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深究。

「虽说有经验,也都仅止于表面而已。我觉得其他人对我有误解。」

「误解?」

「过去对我有好感的人,都只看到我的外在。像是我很会聊天啊、很可爱啊、身材很好之类的,说来说去就是这些。」

但就是这些地方才会引人喜欢吧。我把内心所想直接表达出来,她就摇摇头。

「我也曾经觉得某个人很帅气喔。以前年纪虽小,我却觉得邻居大哥哥很帅,简直爱死他了,但这种仰慕之情跟恋爱不一样。所以对我有好感的人,也只是向往自己能和我这种八面玲珑的人交往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有因为她能跟任何人谈笑风生、交际自然得体,就觉得她是八面玲珑的人。

「外表被称赞当然很开心,听到大家觉得我活泼开朗也很高兴,但我还是最希望他们能贴近我的心。」

「贴近她的心」是什么概念,我实在不甚理解。她到底是抱著什么想法活在世上?平常那张笑容背后又藏了些什么?跟她相处至今的我,还是一无所知。

这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她的恋爱话题,跟女孩子在校外教学晚上会聊的那种差太多了。

「而且我生病了,如果对方不是因为了解我的内在才喜欢上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终生。」

她戏谑地这么说。

「这倒是,贩售凶宅却没有事先知会,简直就是黑心商人。」

「啊哈哈哈!对啊,毕竟我不是诈欺犯,只是个活在当下的女高中生而已。所以啊,就算要谈恋爱,也得让对方看清楚我的内在才行。」

「我也不想跟诈欺犯打交道。」

「对吧?所以我的恋爱对象只剩你了。」

之前还跟我说过「不要爱上她」这种话,现在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会扯到这个?」

「因为只剩下你了嘛!」

说到这里,她提高了音量。

「我不会再对其他人提起我生病的事了,我不喜欢被关切。」

「那就找个优质的好对象,只对他坦承病情不就好了?」

这时忽然一阵沉默。虽然穿著暖和窝在睡袋里,时不时吹来的风还是寒冷刺骨。

「那样也不行。我只觉得对方一定会拋下我,或是对我过度体贴。」

「不希望对方拋下还能理解,但连对方体贴也不喜欢吗?」

「不喜欢。因为那不是在关心我,只是在关心我的病。对要取我性命的病这么体贴的人,当然是我的敌人啊。」

真的很像「有点自我意识过剩」的她会说的话,我觉得自己每次都会不由自主臣服于她。就算是我未曾有过的想法,还是会被她说服。

「你是不是觉得『真像你会说的话』?」

「你很懂我嘛,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果然没错──虽然你常说『很像你会做的事』,但定义又是什么?」

「你都会说出跟我完全相反的话。」

「怎么说?」

我感觉她好像在挪动睡袋,应该是让自己转向我吧。

「站在你的立场,我就会希望恋人对我体贴一点,毕竟我的生活不太好过嘛。但你却斩钉截铁地说『对你体贴的人都是敌人』,我才觉得很有你的风格。」

「没想到你有少女心耶。」

可能是用了完全不适合我的「少女心」一词,说完她又自己笑了起来。

她夸张地笑个不停,趁著四下无人,就用比平常大三倍的音量哈哈大笑,就像在对星空述说活著有多幸福。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可以问你吗?」

笑声终于停了之后,她忽然这么问道。

「怎么忽然正经起来了?你平常根本不会徵求别人同意耶,现在这样就很不像你。」

「我猜你可能不想被问嘛。那我就不客气啰。」

她先拋出这个前提,接著就直捣我心中不太想被触及的部分。

「你为什么都不喊我的名字?」

「啊啊,你是问这个啊。因为我聊天的对象顶多只有垒跟你而已,不用名字叫你也没差,影响不大。」

「我觉得不用名字叫人很失礼耶。」

「你不也是吗?」

「我是学你的。至少刚开始跟你出门那阵子,我都会叫你的名字。」

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是这样。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名字叫我的呢?

「……我不想让其他人喊自己的名字,所以我也不叫。」

「为什么?天野辉彦这个名字很棒啊。」

「是啊,的确是个好名字,但我承担不起。」

「什么意思?」

「天野辉彦,跟牛郎星的日文说法『彦星』很像啊,在银河闪闪发光的牛郎星,我配不上这种名字。」

「唔呵呵,原来如此。」

「为什么要笑?」

「没什么,我觉得好像真的不太适合现在的你。」

「这话虽然很失礼,但确实如此。所以……」

「但俗话不是说『人如其名』吗?所以就算现在承担不起,往后只要努力成为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人就好啦。」

「这……」

她说得没错。这话不仅逻辑正确,又出自自称织女而毫无忌惮的她,感觉格外有说服力。

「我这织女都这么说了,当然没问题。你虽然把自己贬为六等星,但你一定会变成彦星──也就是牛郎星。」

她说了句「所以啊」,接著说道:

「如果哪天你觉得自己有资格配上这个名字,一定就能喊出我的名字了。」

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假设我真能如此转念,那个时候她还在我身边吗?她还会继续笑著站在我所见的观景窗的另一边吗?

我不愿多想,于是放弃思考。

随后,我们继续仰望星空。

我们盯著上空好久好久,甚至不禁心想,自己好像快融入夜色和星光之中了。

我们对这片星空深深著迷,直到她大喊一声:「好冷!」

回到小木屋后,我们铺好棉被准备就寝。她调侃地说了句「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唷……」,但我当成耳边风,立刻钻进铺好的棉被中。

柔软的棉被包裹著历经长途跋涉的身体,增添了我的睡意。她似乎想重新开启刚刚聊过的恋爱话题,但我决定无视,她就打消念头了。

「你今天开心吗?」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恐怕一辈子都无法经历今天这些事。所以我很开心。」

「是吗?真令人高兴。」

「你就不用问了吧?在我看来,你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嗯!超级开心!」

「那就好。」

「我们还要再来喔,下次想看看冬天的星空呢。冬天的空气很清朗,看起来一定会更漂亮!」

从她那兴奋尖锐的嗓音,就能感受到她真的想再来一次的心情。这里空间不大,我们没办法分开睡,所以只得将棉被铺在一起,但还是能察觉到平常感受不到的细微感情。

为了回想刚才那片星空,我伸手拿起相机,趴卧著一张张检视拍下的照片。虽然拍得不太好,我还是将星空拍下来留作纪念。

「我也想看──」

她翻身闯进了我的棉被领域,近到肩膀都要碰在一起了。她在单人棉被上紧贴著我,为了看我手里的相机,她又拉近了距离。

「喂,太近了吧。」

「有什么办法,我看不到嘛。」

说完,她又刻意贴近,我的肩膀跟上臂处都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了。柔嫩的肌肤、若有似无的甜甜香气,以及跟我完全不一样的气息。这些将她构筑而成的要素,让我的五感反应变得更加敏锐。

「我会把相机移过去,离我远点,你一直靠过来很热耶。」

「咦──有什么关系,这样就好啦──」

我们都没带睡衣,就决定穿著贴身衣物睡觉,但她这身打扮让我不知该把眼睛放在哪里。看到异性近在眼前,我只想拉开距离。

「未免贴太紧了吧,没必要靠这么近啊。」

每当我将身子退到棉被边缘,她就又贴上来,我的空间越来越小,情况反而更糟了。

「唉唷──?开始在意我了吗──?」

「吵死了,这么啰嗦就滚开,要看照片就给我闭上嘴。」

「好──我闭嘴就是了──」

静下来的她还是没打算移开紧贴的身子,但至少已经安静地看著相机,我就不予追究了。

因为是用手拿著拍,大部分的照片都模糊失焦,唯有一张成功拍下流星的奇迹美照。没想到拍了这么多张照片,因此我们默默地看个不停,一点也不嫌烦。

「哦哦!这张果然拍得很好嘛!」

她对某张照片有了反应。那是我们准备回小木屋时,听从她的建议拍下的照片。

为了把星星一起纳入镜头,我将相机放在地上,由下而上拍了这张照片,结果效果出奇地好。

那是我跟她以星空为背景的合照。我俩站在照片正中央,中间夹著银河,感觉就像七夕童话一般。

「这张合照太奢侈了吧,居然用银河当背景。」

「呵呵呵,这就是牛郎跟织女啊。」

「这样我们一年才能见一次面耶。」

「那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我可能也活不到明年七夕。」

「别一派轻松地说这种话好吗?」

被我这样吐槽后,平常的她应该会笑著带过,此时她却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我才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她。

她的脸就在我眼前,近到彷佛能感受到她的鼻息。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她的嘴角吸引过去,只要稍微移动一下,应该就能碰到她的嘴唇了。

「……我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吗?」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著,脸上带著脆弱的笑,而非平常那种开怀的笑容。

不可能不害怕。尽管试著想像过,但自己可能与未来无缘的事实,一定会让人恐惧万分。

我误以为她是个坚强的人,事实却并非如此。她只是个有点爱逞强,运气不太好的女孩子。跟我同年的女孩愿意接受这种荒唐的现实,反而才是不正常的表现。

或许我过去只是假装视而不见,躲在她坚强的外表之下,不想正视离她越来越近的终点。

她的视线中反映出残酷的现实,为了逃避,我选择转身。要是盯著她的眼眸,好像就会被潜藏在内的恐惧吞噬殆尽。

我又逃开了。

我知道她紧紧地揪著我的背部衣物,脆弱又无力,彷佛在表达她的不安,我却连回握那双无力的小手都做不到。

我已经决定要当她的摄影师了,不能总是逃避,唯有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重新思考,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过去我总想用最完美的形式,将她的身影用照片留存下来,但这样还不够。

我必须连她会死亡的现实也一并接受。

这才是真的做好准备要跟她一起走下去。

隔天我们没有再去其他地方,直接踏上归途。可能一趟旅程下来累积了不少疲劳,我跟她没说几句话,对话中也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

「这两天真的很谢谢你。」

「彼此彼此。」

「下次要挑战冬天的星空喔。」

「好啊,我得做足御寒的准备。」

「嗯嗯,冬天山上感觉超级冷。」

来到车站后,我们约好了下次的行程。

回想起来,我在这趟旅途中应该很常笑。看著她的笑容,我的表情自然也和缓不少。

「那我先走啰。」

「嗯,下次见。」

「话虽如此,我们学校毕竟号称升学高中,马上就会在暑期辅导见面了吧。」

「也对,但你这种人感觉就会随便跷掉。」

「我会乖乖去上课啦──!」

「那就明天见吧。」

「嗯!明天见!」

说完,我们就像平常那样分开了。

回到家后,做著平常习惯做的那些事,才终于让我回到现实。我不禁心想:会不会跟她在一起的那两天反而才是梦?

如果她等等传讯息给我,里头写满这两天的回忆,我应该就不会认为这是一场梦了,但她却毫无音讯。

隔天我到学校参加暑期辅导,跟我约好「明天见」的她却不见人影。

难道连昨天说过的那些话也是在做梦?──正当我心里浮现出这个想法时,才发现妈妈传了讯息给我。

看来她好像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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