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两天后我就被她叫出来了,这个暑假她可能一秒都不想浪费。
她似乎想充分利用暑假期间,把想去拍照的地方全部走过一轮。
我们首先前往游乐园。虽然我以前只跟家人来过一次,事前对此几乎一无所知,但至少也听过这座设施的名字。这个游乐园就是这么有名且受欢迎吧。
「哇啊──没想到这里这么抢手耶。」
「居然连一天空房也没有。」
总之我们来到这个附设直营饭店的游乐园,随口问问预约状况,才发现到八月中都没有空房。
所以为了转换心情,我们决定玩遍设施内的游乐器材。
「天啊,太多人了吧。」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区区几分钟的游乐器材得排一个小时?这样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排队嘛,根本算不上是娱乐设施。」
「那也未必吧。虽然我也不常来,但我觉得如何把等待时间玩得开心才重要。」
「在娱乐设施还得自己找乐子,本末倒置了吧。」
「唉唷,别这么说嘛,享受这个跟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才是最重要的。欸,有机可乘!」
忽然响起一个快门声。她的手机里应该留了好几张我的照片吧,她好像常常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拍照。
「但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可能经常有年轻人和家庭来玩吧,这里设置了许多拍照景点。而且如她所说,背景都充满奇幻世界的感觉,可说是绝佳的摄影地点。
「哦哦!上去了上去了!好酷喔!」
「嗯,是啊。但既然上去了,就表示迟早会掉下来。」
「呵呵,这才是乐趣所在啊。你有惧高症?」
「有点怕。」
「我想也是,感觉得出来。我就很喜欢高的──呀啊啊啊啊啊!」
你应该很喜欢高的地方吧──彷佛要将我这个想法和她说的话打断似的,我们乘坐的器材终于急速下坠。
我害怕地紧抓著手边的握把,而她虽然大声尖叫,却笑容满面地高举双手。
因为取了「地心历险」这种夸张的名字,设施的速度也很夸张,时速居然有七十五公里。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以抵挡迎面而来的风,就这么失速下坠,当然很恐怖。
因为太可怕了,我没发现什么时候被拍了照,但好像是在下坠时拍的,于是我们毫不犹豫地买了那张照片。
照片中拍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分别是开心笑著高举双手的她,以及拚命抓住手把,强忍恐惧紧闭双眼的我。对我来说,这张照片实在算不上有趣,但看到她满足的表情,我却觉得这样也不错。我可能渐渐习惯她的步调了吧。
「这样你的清单就完成一项了。」
「嗯,对呀!谢谢你!」
但她似乎还不满足,结果之后我们又下坠了四次。但第四次下坠结束后,我马上举起相机,成功拍到她自然的笑容,我就不计较了。
「呼哇,我累了──」
「我都要产生心理阴影了。」
「这会变成我活过的证明呀。」
「别用这么正向的方式解读好吗?这是你留下的诅咒啦。」
连续挑战几项游乐器材后,我已经出现晕车的症状,她也玩累了,我们便就近找了餐厅进去。虽说是「就近」,但也就是园内的餐厅,气氛跟价格果然跟家庭餐厅大相径庭。
「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好凉啊──这个空间把我变成废人了──」
「我也是,我再也不想动了。」
虽然刚刚玩的游乐器材屈指可数,但因为花了很长的时间排队,天色早已昏黄,疲劳和饥饿也让我们濒临极限。我们都浑身乏力,拚命让自己休息。
「啊,对了。」
「我累了,可以之后再说吗?」
「我根本还没说耶!」
「你要说的话跟要做的事,一定会让我累得半死。」
「这话太过分了吧──但这次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啦。」
「给你添麻烦」似乎才是重点。回过神来,她已经将店员叫过来了,似乎想点些什么。
「老板──!老样子──!」
「这个人不是老板吧。」
这句台词应该要在酒吧说吧。但她好像根本不在乎地点,还露出十足满意的笑容。
「没差啦。」
店员一脸困惑。这个知名游乐园虽然相当致力于员工教育,但碰上她这种意想不到的客人,好像也不知如何应对。
看到这位被她逮到又频频出难题的店员,我虽然觉得可怜,但这也是为了让她开心。店员变成她的猎物后,我就负责把疯狂刁难的她拍下来。
她的愿望笔记正在逐步完成。
几天后,我们出了远门。
她虽然提出「想去乌尤尼盐沼」这种不合理的要求,但两个高中生实在没办法远渡重洋前往地球另一端。于是我提议不如改去国内的观光景点,她也爽快地答应了。
她的父母应该想让生病的女儿活得自在些,对她这旁若无人的个性十分宽容,应该算是助纣为虐的程度了。我妈也是,只要提到她就会点头同意,最后我们根本无须担心旅途的任何花费。
这么说来,我也能明白她过去那种令人费解的挥霍方式了,看来这就是原因所在。
「我第一次来四国耶!」
「我也是。虽然有去过北海道和九州,但也是第一次来四国。」
我们一早就搭乘新干线西行,再从西方的大城市转乘客运前往四国。
因为起了个大早,又经历了目前为止最长的移动距离,搭上新干线时,她虽然因为万分期待而不断释放充斥全身的活力,但这股气势在开往四国的客运上就逐渐平息。我揉揉眼睛,而她早就开始打盹了。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睡脸。之前跟她外宿时,我的良心曾因为要不要偷看她的睡脸而有过一丝挣扎。我心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便立刻拿出相机,万分谨慎地按下快门,以免将她吵醒。她平常看著镜头的样子很上相,但这种自然无瑕的模样也能体现出她的风格。
拍了几张她的睡脸后,我这才想到要是她发现了应该会大发雷霆,于是作罢。
或许是因为我动了几下,熟睡的她重心往我身上倾倒,头直接靠在我肩上,我却没打算把她推回去。
我跟她紧紧相贴,甚至能闻到她发丝间传来洗发精的清爽香气。我的胆子还没大到可以在这种情况下陷入梦乡,但稍有动作可能就会把她吵醒,于是无事可做的我也跟著闭上眼睛。
我们随著客运一路摇晃,慢慢往目的地移动。
「快到了喔。」
我说完后,睡醒的她用模糊的视线看了看窗外。随著海景浮现,她原先的惺忪睡眼也跟著睁开。移动时间约莫八小时,我们期盼的景色才终于显露而出。
「哇!」
「嗯……」
下车处邻近岸边,看到眼前的光景,我们同时发出赞叹。
橘红色的太阳盘据在远处可见的岛屿后方,反射于平浅海面上,目光所及之处成了晚霞映红的世界。
「欸欸,我们赶快去沙滩那里看看!」
「好啊。」
此处真不愧有「日本乌尤尼盐沼」的美称,虽然也能看到其他观光客的身影,但相对来说还是十分空旷,不必太过在意。
现在也几乎无风无云,对追求这片景色的我们来说,这个地点实在太理想了。
走近因退潮而显露在外的潮间带后,堪比镜面的清澈水面将所有映于其上的事物悉数反射,甚至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不是我们跟另一个世界的交界。
她玩起让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游戏。
「怎么样?花了半天来这里值得吧?」
「嗯!太漂亮了!」
她似乎找回了早上的活力,像跳舞般在反射的水面前转个不停,彷佛要用全身表现出这份喜悦。
「那就好,我也很庆幸不必跑到玻利维亚去。」
「玻利维亚?」
「地球的另一侧,乌尤尼盐沼就在那里。」
真要去玻利维亚的话,就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在交通上了,可能是这次的几十倍。
但未来若真能成行,跟她一起去地球另一侧看看倒映著世界的景色,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跟你出远门的时候天气都很好耶,看星空那次也是。难道你是晴天女孩吗?」
「这一定是神明的怜悯啦。祂把我的寿命缩短,转而让我在其他地方无往不利。」
「好任性的神明。」
「那天能在天时地利人和的状况下跟你相遇,也是神明的安排。」
「……」
她居然认为人与人的相遇也是神明的怜悯,我觉得有点感伤。如果是她的话,就算走上另一条道路,应该也会强行和我搭上边。我很庆幸能遇见她,因此希望这场相遇至少是她有意牵成的。
「认识我之后,你会觉得很麻烦吗?」
「不会,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听我这么说,她的眼神有些动摇。
「咦?啊、啊哈哈哈……你怎么忽然这么坦率啊──」
她马上变得温顺又可爱。我实在很不会应付这种甜蜜又尴尬的气氛,对她这种容易附和对方的人就更没辙了。
「好啦,都花半天来这里了,来拍照吧,拍到满意为止。」
「嗯,也是!」
我站在岸边拿起相机。不能忘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只要这台相机还在,我跟她这段暧昧关系就能继续下去。
我重新设定彩度,将暮色调到接近实际色彩后,先按一次快门。
以夕阳为背景的橘红色世界倒映在潮间带之上,此情此景只能用梦幻二字形容,但她的表情却因为逆光看不清楚。
「刚刚拍的照片,你看如何?」
我想知道她的感想。过去我总以为摄影是跟自己的技术较量,遇见她之后我才学到,摄影是和被拍摄者共同创造的产物。
「呜哇,好厉害喔。」
天空和地表映射出微微晕散的夕阳和充满跃动感的云彩,确实带著一抹摄影作品的艺术性。她这位模特儿的表现最近也越来越像样,呈现出绝妙的风采。
「但没拍出你的表情。」
「没差吧,这张很漂亮啊。」
「一般摄影师可能觉得没差,但我是你的摄影师,要把你拍清楚才有意义。」
听到我严肃的嗓音,她惊讶了一瞬,最后还是同意地回答:「说得也是。」
我暂时放下相机,因为她说也想用自己的手机拍一张,我就教她一些诀窍,可以把夕阳拍得好看些。最后我跟她也拍了张合照,这已经是既定流程了。
在夕阳完全西沉之前,我们不停为这个梦幻世界留影。
「我──累──了──」
「毕竟最近一直出门嘛,累积了不少疲劳。」
拍完照以后,我们想休息一会儿,饭也没吃就飞快冲回饭店办理入房。为了拍摄她那本笔记上写的夜景,我们选了价格和楼层都满高的房间。
房间都这么贵了,得订双人房才行,不然会花很多钱耶──最后我被她这一流的话术说服,订了双人房。虽然床只有一张,所幸还有高级的沙发,睡眠倒不成问题。
我还在观察豪华的室内摆设时,她就一溜烟冲进浴室,把我留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可以的话,我也想早点洗澡,但现在还是秉持淑女优先原则,把浴室让给她吧。
她在洗澡的时候,没事可做的我便去饭店附设的超商买点小东西吃。早上可以在饭店享用自助餐,今晚就忍耐一下超商的食物吧。
「好舒服喔~饭店的浴室好豪华!」
一回房间,我就看到她刚洗完澡的模样。她摸著还没擦乾的乌黑秀发眺望窗外景色,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
她背对著我,全身上下只有「毫无防备」四个字可以形容。难道她没什么贞操观念吗?神明忘了给她运气和对抗病魔的抗体,但除此之外可能也漏了不少其他的东西。
「哦哦,你买了什么回来──?」
她瞄了我一眼,充满兴趣地问道,可能是看到我左手拿的塑胶袋了吧。
「简单的晚餐,今天就吃这些忍一忍吧。」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但她其实有点心不在焉。
她再度将视线移向窗外,不知为何,那瘦弱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欸,我现在很幸福呢。」
她盯著窗外景色这么说,看都不看我一眼。
「可以看到海的夜景,原来这么宁静又美丽。因为能跟你一起欣赏,我才觉得幸福。」
「……」
「如果是为了跟你共享这片景色才会生病,我也能释怀了。我现在就是这么满足。」
她说的这句「满足」太过悲伤,听起来就像「已经别无所求了」。
「我觉得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释怀吧。」
这种隐含一丝绝望的说法真不像她。
「你之前不是说很讨厌神吗?」
「是没错,但要是我没生病就没办法遇见你了,所以我还是要挺起胸膛说『现在的我才是最幸福的』,挺起我这对自豪的胸部。」
她穿得很少,害我没办法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你是不是得了没办法好好说话的病?」
她的玩笑话中总带了些体贴。我虽然嘴上亏她,却也能感受到她这样是为了不想让我感到尴尬。
「搞不好喔!完蛋了,我身上居然有这么多病!」
说完,她回过头来,我则算准时机按下快门。她好像知道我拿相机对著她,脸上绽出一抹笑意,身后则是无垠无涯的广大夜海。
「啊!这里也看得到星星耶!」
「果然只要建筑物灯光一少,星空看起来就会比都市里更漂亮。」
「嗯嗯……啊啊,我也好想变成星星喔。」
她望著漆黑彼方传来的光芒,如此喃喃自语道。
我已经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因为跟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她才会许下这个愿望。就算她再怎么说自己很满足、很幸福,现实都一样残酷。
我不禁心想:与其变成在后世也能绽放光采的星星,我更希望她能永远在我的镜头下,当个闪闪动人的模特儿。
「织女星跟牛郎星也看得很清楚耶,那是我们的星星喔。」
「我可不是那么闪亮的星星,我没这么自恋。」
「那我就继续等待,直到你变成牛郎星为止。」
没有未来的她说出「等待」这个词,感觉很不自然。
焦躁无比的感受在我心中逐渐积累,重重压在我胸口的这股阴暗情绪,将我的意识和思考尽数掠夺,一点也不剩。
她说的话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她打算在什么地方等待我呢?
一思及此,我就被焦躁感冲昏了头,将她的身子用力扳向我。这种粗鲁的态度实在不像我会做的事。
「……」
「……」
沉默弥漫在我们之间。我从这股沉默中看清了她的神情,更加深我心中的不安。她吓得瞪大双眼,眼神充满困惑,其中还隐含了些微的恐惧。
「……怎么了?」
「抱歉。」
我立刻放手。我刚刚到底想做什么?我的思绪完全跟不上自己的行为。
「等一下,你是摄影师耶,怎么能违反约定呢?啊,难道你情不自禁想吻我吗?」
她虽然刻意开了点玩笑,我却一声不吭。
「说点什么嘛,这样我很像怪人耶。」
「……我很害怕。」
「嗯?害怕什么?」
「今天的你有点怪。不,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但我想说的是,今天连已经习惯你这个人的我都觉得奇怪。」
「你居然趁机说了这么过分的话。」
今天的她一反常态,感觉好脆弱。
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会装出笑容,此刻却时不时露出这种判若两人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她。
可能是我想太多,也可能只是因为这趟路太遥远让我变得胆怯,但我心里实在惶恐不安。
「……我说你啊。」
「怎么了?」
「你还不会死吧?」
我忍不住将最在意的事情问出口。
人终有一死,虽然我跟她都逃不过这个结局,我还是不希望她离开人世。我没办法想像失去她的日子。
「……呵呵,放心吧,我还不会死。」
「真的吗?」
「嗯,真的。我虽然很任性,但也不会说死就死,所以你大可放心。」
尽管只有一瞬,但我确实看见她低下了头。
我第一次不相信她说的话。
「……是吗?那就好。」
「你在担心我吗?」
「还好。」
「唉呀──真不坦率。」
我还没替她拍出最好的照片,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就算撇除摄影这个因素,我也还是不希望她离开。
在那之后,我们将买来的超商晚餐吃完,我就去洗澡了。期间她可能有点想睡了,就独自霸占双人床,舒舒服服地在床上休息。
「幸好今天有如你所愿拍出类似乌尤尼盐沼的照片。这样你的清单又完成一项了。」
「……嘶……呼……」
她用感觉相当舒适的鼻息回答我。虽然她总是活力充沛的模样,却罹患重病,得比常人加倍留意身体状况。这样的生活一定让她累得喘不过气吧。
如果她的笔记清单全数完成后,我跟她又会是什么结果?
她说起有些愉悦的梦呓,我则为她盖上棉被。真亏她能在这么毫无防备的姿态下睡著啊──我心中浮现出些许感佩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
「……不要离开我喔……」
「……你才是。」
我把这句话也当成梦话,直到那只纤细小手的微弱力道逐渐消散之前,我都陪在她身边。我轻轻握住她那比我小一圈的手,在心中祈祷她能做个好梦。
从外地回来后,我们也一直在拍照,地点当然是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雨天去水族馆,晴天去动物园,就算是阴天或风大的日子,我们还是会约出来见面拍照。回过神来,暑假也已经过了一半,她几乎写满了我高中二年级的暑假回忆。
为了再次出远门,我们约好要一起筹备细节。当天早上我正在等她时,却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她似乎被告知要以检查的名义再次住院一周。
我没知会她一声就跑到医院去,很快就找到她在哪一间病房了。她没告诉我是在哪间医院,大概是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太小看我了吧。我妈是负责照顾她的护理师,就算不知道她住哪间医院,我好歹也知道妈妈在哪里上班。
这是我第一次去医院探病。
跟她有了交集,应该说被迫有交集之后,虽然才过了一个半月,但可能因为尽是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回忆,我有种跟她相处了更久的感觉。然而,她过去很少在我面前表现出生病的样子,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探望她,如今却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敲敲上面写著「绫部香织」的房门。
「请进──」
她那一如既往悠悠哉哉的回答,稍稍舒缓了我有些紧绷的心情。
「我来看你了。」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是哪间医院耶?」
「我至少也知道妈妈的工作地点吧。」
「啊──!又是智子小姐喔!」
毕竟我是从妈妈口中得知她生病的事,她怎么会觉得能不被我发现呢?这想法才是错的吧。
之后她虽然又碎念道「既然要来就提前跟我说一声啊!」但我把带来的果冻拿给她看后,她马上就安分下来。那个样子像极了看到饲料在眼前就百依百顺的狗,感觉有点好笑。
我走向她的病床,把果冻交给躺在床上的她。
「状况怎么样?」
「嗯──应该还好……这什么啊,太好吃了吧!」
「我好歹是基于担心才来看你的,你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吗?」
这个高级果冻是前些日子收到的中元节礼品。她对果冻兴奋不已,把我的问题搁在第二顺位。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检查还没做完,结果也还没出炉嘛。对了,你也吃吃看这个果冻啊。」
原来是这样啊,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
「真的耶,好好吃喔。」
「对吧──?」
这明明是我带来的礼物,她却说得像是她的东西一样。
我的手自然伸向麝香葡萄口味,她则拿了巨峰葡萄的,看来我们的想法一样。
「好想再去吃水果看星星喔。」
「是啊。」
「还得去看冬天的星空才行。」
「冬天应该没有葡萄了。」
「啊,是吗……?」
「冬季水果应该是橘子跟草莓吧。」
「草莓!」
她可能很爱吃草莓吧,反应相当热烈,还从手边的盒子里拿了草莓口味的果冻。
「但草莓的盛产期其实是四月左右。」
「是吗?」
「嗯,好像是因为圣诞节需求大增,才用温室栽培,硬是把它变成冬季水果。」
「现在的技术连盛产期都能改变啦?但这也没办法,没放草莓的奶油蛋糕感觉很空虚嘛。」
她将草莓果冻放进嘴里,叹了一口气。
「要是现在的技术也能把我的全盛期提前就好了。」
「这话还真惊人。」
「因为女人的全盛期大概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吧──?我又没办法活到那个时候,所以才想在死之前尝尝成熟的滋味。十年后的我一定是个前凸后翘的性感姊姊!」
这句无心之言让我看清了现实──她注定没有未来的现实。
但我若因这个现实而伤感,应该不太合理吧。现在的她就算像这样卧于病榻也依然面带笑容,那我也该微笑以对,否则就没资格站在她面前了。
「真令人期待。」
聊到未来的时候,她的表情偶尔会浮现一抹哀愁。让没有未来的人谈论未来实在太残酷了,但我决定视而不见,因为她应该也希望我这么做。
「你应该没什么变。」
「说什么傻话,我一定会变成聪明绝顶的男人。」
什么啊,笑死人了──看她笑著这么说,不安之情似乎缓缓消失在我的内心深处。
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她把我带来的果冻几乎吃光后,闲谈就告一段落。
「欸欸,你不必再来看我了。」
「……干嘛忽然说这种话?给你添麻烦了吗?」
「不是啦,但这样我会很困扰,应该说很难受。」
「这样啊,抱歉。」
「不用道歉啦……我只是觉得忍耐太难受了。你走出病房之后,我一定又会马上想你,感觉很难受。就算你来见我,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要对你任性,感觉也很难受。所以你不准再来了。」
难怪我觉得她今天比较安分,原来是这样。
她那落寞的神情映入眼帘后,我马上拿出相机。
「咦?干嘛干嘛!」
「我是你的摄影师,就要把你的各种表情拍下来。」
说完,我便按下快门。
「你平常都笑嘻嘻的,很少露出落寞的表情,我觉得一定得拍。」
「不要拍这种表情啦──!我又没拜托你拍这种照片!」
她把脸埋进双臂之中,我却不以为意,继续按下快门。
「我想拍。」
「咦……?」
「我想把你不一样的表情拍下来。」
她一脸茫然,却没有打断我的话,继续听我说。
「我这个人一直很被动,为了配合你的霸道蛮横,我总是被你牵著走,被动的程度又更上一层楼。但我却自发性地涌现想要拍下你的念头,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你为什么……」
听到这句不像我会说的话,她难掩心中的动摇,所以我乘胜追击继续说道:
「我一定会活到八十岁。」
「咦?」
「我打算至少活到八十岁,活到那把年纪后,行事被动的我一定也会变得任性妄为,就像现在不顾你的心情也要拍照一样。」
「……嗯。」
「所以,如果你真的会马上离开人世,就在这段期间把本来能活的几十年份的任性全说出来吧。就算我能活到八十岁,可能也敌不过你这十七年的任性,但你可以在剩下的时间内,把将来会加诸于某人的麻烦全部用在我身上。」
「……真的可以吗?」
「嗯。就算被你讨厌的神明不允许,被你告白的我说可以就可以。至少你可以给我添麻烦和对我耍性子。」
听到我这种夸饰的说法,她虽然目瞪口呆,脸部的皱纹却逐渐加深,开心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什么嘛!啊哈哈哈哈!」
「总之就是这样,你不适合『忍耐』这两个字。」
「我也有自觉啦──!」
「幸好你对自己还有认知。」
「那我就说出第一个任性的要求啰!」
「是什么?」
「从今天算起的一个月后,会出现不合时节的流星雨,一起去看吧。」
「我会积极考虑。」
我将她的笑声留在身后,这次真的要离开病房了。
「天野同学!」
她好久没叫我的名字了。
回头一看,只见她露出满面笑容。
「我最喜欢你了!」
还说得这么笃定。
「之前就听过了。」
「嗯!出院之后,我会第一个冲去见你!」
听完她的宣言后,我便走出病房。我心想:刚刚那个笑容才应该要拍下来,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把那个笑容留在照片里有点浪费。
一个礼拜后,到了原先说好要出院的那一天,她没有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