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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夏之舞 下 第五章 狩猎的前奏曲

我觉得他讨厌过我。

虽然回想起来就难过,不过那位大人以前的确讨厌我。

他和我想像的黄昏射手很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心情也许表现在脸上了。我确实是用过度神圣的目光看待现人神。

那时的他,需要的不是这种人。

『你叫荒神月灯是吧?滚。』

他的拒绝十分坚决。

『回去,我不需要你。』

他瞪着我,威吓我。

『我不需要你,快滚。』

我很惊讶。

我惊讶的是,在我眼前的不是神。

在那里的,是个受到伤害、排斥他人的普通男人。

——失败了。

我大致听说了国家治安机关需要派人去保护他的理由。

他的妻子与守护人发展出见不得人的关系,遭到背叛的夜神因此变得不相信人类。

负责管理与培育巫祝射手的巫觋一族,立刻帮他安排好新的妻子与守护人,但是遭到他拒绝。

他离开与背叛的两人留下许多回忆的屋子,躲在山里不肯下山。

被派去暂时保护与监视这位神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

我明知道任务内容,还是没多想就来到龙宫与他见面。

——有个受伤的人在这里,我怎么会如此惊讶。

我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伤心而心烦意乱。

原因果然还是出在我认为对方是神吧。

因为是神就不会受伤,并没有这种道理。只要稍微改变观点,会发现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许因为我从小在信仰现人神的教育体制内长大,对现人神存有过于不切实际的想像。那种盲目的想像,就像小孩子以为大人不会哭泣。

现人神理应受到崇敬,但他们并非完美无缺的神。

——那位大人怎么看,都是不得已成为神的人类。

这么一想,我马上理解他躲在山里的理由。

巫祝射手属于固定场地的现人神。

不同于四季代行者,他们哪里也去不了。

他们有义务要每天在特定场所射箭,会造成阻碍的行为一律禁止。

这样的他,得到的是封闭的环境。

在鲜少与人来往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从他面前消失。

其实他想逃去别的地方,或是去找他们吧。

可是,他不能休息。

黄昏射手要是不在,大和将无法迎来夜晚。

他肯定想要有整理心情的时间。

对这样的人说要帮他找新的守护人、新的老婆,实在是最差劲的应对了。

那种说法就像在说只要放进另一块拼图,照样可以将整面拼图完成。

这么说的人,完全没有思考过受指派者的心情。

巫觋一族这步棋走得十分糟糕。

如果自己遇上相同的状况,我这么想着……光想就觉得可怕,而且比任何事都悲伤。

他需要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人治疗心伤的时间。

所以说,我们实在是在最差的时机出现。

好不容易赶走巫觋一族,又跑出国家治安机关的人到山里来,对他说我们今后会代替守护人来保护你,管理你的生活,你是神,所以该受到管制,难怪他会表现出那种抗拒的反应。

——我要是不坚持下去的话,机关肯定会派手段更强硬的人过来。

我思考过自己被派来这里的意义。

我记得那些候补人选,其中有人比我更强,也有人比我更聪明。

在这些人里面,协调能力最高的人恐怕是我。

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协调者,负责保护、观察他,向上层报告。

与此同时,还得在他身边陪伴、守护他,提供真正意义的保护,并且调查什么样的人适合接任我的位置成为他的守护人,提出建议。

这就是我需要尽到的职务。

『找出你可以做的事。』我想起高层说的话。

既然在当地确认了问题所在,就必须着手解决。

『滚回去。』

遗憾的是,我所受的考验,没有那么快能得到成果。

为了得到他的信任,我和部下一起露宿在山里,保护他的安全。

就算他要我滚,我还是待在他身边,在他有困难的时候提供协助。

他好像不习惯自给自足的生活,我不着痕迹地教导他国家治安机关的野外求生技巧,慢慢增加两人的对话。

第一次看见他射箭的模样时,我感到惊愕,脑中也一片混乱。

他虽然是人,终究还是神。

然而,他醒来时挥开我握住他的手,那个样子依然是人。

我渐渐地、渐渐地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他也能理解我。我不是敌人。希望他能理解,我是其中一个想帮助他的人。

这么相处几个月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缓慢,还是出现了变化。

在秋天的尾声,龙宫岳的山里,我和那位大人第一次一起用餐。

我心怀敬畏,只是盛在碗里的什锦锅汤头实在美味极了。我一口一口慢慢品尝,依然很快就喝完了那碗汤。

『月灯小姐,没想到你这么会吃。』那位大人这么说,我觉得很丢脸。

没错,我的食量很大。

我正感到羞愧时,他说着『我这么说没有恶意』,又帮我盛了一碗。

他一直盯着我吃东西的样子,我愈吃愈不好意思。

他问我『好吃吗?』,我一再点头。他笑了出来。他喜欢下厨,好像也喜欢喂食别人。他之前老是在发脾气,因此我觉得很惊讶。

——原来他是个这么温柔的人。

他一笑,神情也变得安稳,不为人知的一面看得我心跳加速。

——悲伤改变了他吗?

原本他对我们的评价是『国家治安机关那些赶也赶不走的人』,经过这几个月的努力,变成了『尽管烦人还是允许留下的百姓』,对我们多少有了一点信任。这样的转变也得感谢我那些部下,幸好当初选的人个性都很随和。

如果只靠我个人的努力,肯定无法有这样的变化。

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尽可能让这位夜神留在人类世界。

因为要是不理他,他会太接近神。

最近就算我在旁边观看仪式,他也不会再叫我滚远一点。

他还会一起坐上车前去采买,一起去海边的公共澡堂。

大家没有说什么,但是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后,我们不知不觉过起了命运共同体的生活。

所以他在带来夜晚后,对我说的那句『要吃吗?』并非奇迹,而是我们共度的时间积累下来的结果。

天空垂下了黑暗的夜幕。

与我们一起围着营火的黄昏射手大人带来了黑夜。

今天我在他昏厥时握住他的手,他什么话也没说。

『……月灯小姐。』

这段时期,他已经用这样的方式称呼我。

『是,有什么事吗,辉矢大人?』

我享用完最后用锅底煮成的粥,擦了擦嘴巴。

『……野营不会很辛苦吗?』

他一脸尴尬地提出这个问题,我顿时愣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了保护躲在山里的他,已经餐风露宿了好一段时间。

辛苦的过程已经过去,进入了如何大家一起度过舒适野外生活的阶段。

『我是国家治安机关的人,对于搭帐篷、野炊这些事,比平民的经验丰富,也很驾轻就熟。毕竟要是不熟练,无法胜任救灾工作。』

『……这样啊。』

『难不成您又要我走吗……?我不会离开的。』

『你说信仰我,态度倒是很叛逆……』

『对、对不起……』

『没关系啦……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能理解为什么你能站在率领别人的立场。』

我很惊讶,这话可以当成称赞吗?

我诧异地眨了眨眼后,他一副难以启齿地继续说:

『……你真的很有毅力。我的态度那么冷漠,你还是没有离开。老实说,我败给你了。』

『这是在责骂我吗……?』

他摇头否定。

『不是的。为表示敬意,我有个提议……』

面对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而害怕的我,他的语气十分温柔。

『你和那些部下……可以住进我的房子。我一直没回去,房子可能很脏,不过总比住在这里好。以后你们还是要待在我这里的话,在那里过夜比较好……』

原谅我听见这些慰劳话语时那么惊讶。

因为他之前拒绝我的态度相当坚决,我真的吓了一跳。

『为什么?』

『这……因为你们是在配合我……』

『在您身边服侍、保护您,是我们的工作。』

『话是这么说没错……虽然那是你的工作……』

『不需要为我们担心。』

他的表情有些哀伤。

『不,我已经决定了。多亏有月灯小姐你们的帮忙,我冷静了很多。』

他斩断忧愁,下定了决心。

『过去……我因为身为神这个理由而获得允许的事实在太多了。虽然也有很多束缚,但不能以此为由藐视他人。我老婆和慧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离开。我明知道自己是需要受到管制的人,却也对你说了很多无理取闹的话。』

『辉矢大人……』

——你不懂。

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不可理喻。

牺牲的人是你,愚蠢的我很清楚。

像我这种粗神经的人不只一次地伤害了你,你会生气也很正常。

如果你把那当成是无理取闹,那么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对命运发怒?

你一直以来太习惯伤痛,所以不懂得该如何发泄怒气。

现在就是你可以生气的时候。我不希望你将冰冷的待遇视为理所当然。

『女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接下来冬天就要到了,身体最好别着凉。那间屋子就让你和那些部下住。那是历任射手居住的房子,空间很宽敞,也有很多房间。』

难以相处,总是一脸不满的神。

在和我们建立起交情后,他对我们所处的状况产生了罪恶感。就像他说的,山里的生活很辛苦。

他想必是经过再三思考,认为既然赶不走我们,至少要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住在好一点的地方。

『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之前我也不着痕迹地问过几次,每次都在他的怒目瞪视下结束话题。

『……』

然而,这一天他没有生气。

『…………我是想回去,只是进入家里会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妨碍到工作。毕竟神通力与心灵息息相关……透织子与慧剑离开的那天起,我便很难制作出箭,连续好几天带来了不稳定的夜晚。万一我又陷入那种状态,对大和的人民也过意不去。』

我的行动是有正当理由的——他苦笑道。

尽管都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很气他的妻子与守护人做出的事。

——太过分了。

他的妻子和守护人就算要离开,难道没有不会伤他伤得那么重的方法吗?

——或是正是因为他深爱着他们,才会伤得这么重?

哪里都去不了的神身上发生难以忍受的事,就算想视而不见也逃不了。

他在家里待不下去,选择躲藏的地方是为人类奉侍的圣域。

秋日长夜漫漫,没有人知道他睡在山里,为了明天也要继续射箭。

直到数个月前为止,我也是个只接受奇迹的人,不知道他强忍着多大的痛苦在射箭。

我毫不怀疑地深信会来临的黑夜,其实是来自这个人的牺牲。

『那么下次要一起去买窗帘吗?』

我想为他做一些事,什么事都好。这样的心情与信仰无关。

『窗帘?为什么?』

这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关爱。

『窗廉就像一个家的门面,只要换个窗帘,就能带来截然不同的印象。像是地毯或是家具这些,如果慢慢换新……也许您就不会再讨厌住在家里……当然也可以考虑换间新房子……我都会帮忙!』

他会怎么反应呢?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等待,他的回答像在试探我。

『……如果要这么做,我会换掉家里全部的家具……因为我想清除所有回忆。』

我握紧了拳头。

『这样很好啊!我赞成,全部都换掉吧!』

『……没办法啦,而且也太累了。』

『劳力活就交给我们,我们这里各种肌肉一应俱全。』

我这么说之后,部下纷纷秀出手臂肌肉。

我们会帮忙辉矢大人——部下们炫耀着肌肉说。

他笑出了声音。好高兴,我想看见他更多的笑容。

『……你们真的愿意帮忙吗?』

『当然。』

『你们的工作是保护我……这么做……什么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这次换我笑了出来。

『上头没有交代除了保护您,不能做其他事。再说……我们的阵地要转移到屋里,这么做也是必要程序。况且我喜欢欣赏装饰品,也很擅长组装家具。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辉矢大人……您不需要一个人揽下全部的工作。』

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要遵循义务或是规定。

『……我们一起来打造可以回去的家吧。』

你依循着神的法律生活。

『在家享用的火锅一定也很好吃。』

这样的处境让我有点伤心。

毕竟我遇见的你,只是个受到伤害的「人」。

『……我们不能一直滞留在这里。』

我希望可以更接近你。

请允许我有这样的想法。

黎明二十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巫觋辉矢府。

荒神月灯将辉矢的话转告国家治安机关。

过没多久,手机开始响个不停。月灯走到辉矢家那条宽敞的走廊角落,忙着应付上司以及其他机关的质问。

「我们已经找到解决暗狼事件的方法。暗狼的真实身分是从射手大人身边失踪的守护人。这项情报需要保密,请务必慎重处理。」

「【豪猪】的支援是要援助搜山,我们不会将夏天代行者大人交给他们。两位大人好意相助,也会参与搜山行动。当然已经征得对方家长的同意……夏之里里长?四季代行者在休假时造访龙宫岳为解救同为现人神陷入的困境,主动提议帮忙,这种行为需要里长同意吗?如果是在显现期间还说得过去。里长说起来是夏枢府的首长,立场上只是转告以多数决的方式做出的决定,不能掌控夏天代行者大人的所有行动。夏之里里长要是有什么意见,由我来沟通,到时候射手大人也会出席。射手大人是自己决定要拜托夏天代行者大人,当然会出面。请这么转告对方。」

「对,射手大人很生气。究竟为什么不把四季代行者大人卷入纷争这件事告诉我们?如果能提前知道,我们就可以注意事情发展,尽量避免问题发生。恕我僭越,如果要说我的工作只有保护与监视,这话就错了。我们不知道状况,根本没办法平息射手大人的怒气。如果您要责怪射手大人为什么发出声明,请务必亲自到龙宫来,站在本人面前告诉他:你只要射箭就行了——这话您说得出口吗?要是说了,夜晚恐怕就不会来了。怠忽职守……?我就像您所说的正在进行保护与监视,今天也会为了夜晚能够来临,尽可能提供协助,但是如果他拒绝履行职务,我们没办法劝告他。我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让他住回屋子里,万一他又躲进山里…………好,既然您这么说,请务必派可以负责的人来现场。为什么没有告知我们情报——射手大人正在等待回答。是,我知道,我会尽量努力。再会……」

一通电话讲完,另外一通又打来了。

电话不知道响了几次,月灯正在叹气时,辉矢出现在走廊上,拿走她手里的电话。

「我是黄昏射手巫觋辉矢。」

月灯试图把手机抢回来,辉矢却无视她,兀自讲起电话。

「你是月灯小姐的直属长官?太好了,我正想和你讲话。在把有办法解释状况的人派来这里前,可以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电话轰炸吗?她已经在走廊角落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什么威胁,这么说太夸张了。如果你要这么说,你们那里才是恶意隐瞒。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次的暗狼事件,害四季代行者大人遭受波及吧?听好了,这次发生的骚动是巫觋一族惹出来的祸事,我在立场上需要向四季代行者大人谢罪。不过追根究柢,事态会演变到这个地步,都要怪与现人神相关的各机关没有诚实应对。你们没有阻止那些奇怪的论调,放任其他人一派胡言,才会变成这种状况。部门不同?我管你哪个部门。这是全体责任。」

辉矢说完后,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辉矢大人。」

辉矢看着一脸疲惫的月灯,哀伤地垂下了眉毛。

「对不起,我也跟巫觋一族的大老在电话里争论了一个小时,没能及早赶来助阵……」

「别、别这么说……反而是您替我出面,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不需要过意不去。你夹在我和其他机关中间……立场最艰难的就是你了。原本该由我站在最前线……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月灯没有想要他的慰借,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让她感觉先前的压力彷佛一扫而空。

「不、不会……」

主人慰借的话语,是护卫最好的特效药。

「您过奖了,这是我该做的。辉矢大人……您那边怎么样?关于隐匿情报那件事……四季代行者的事情,族里的长官怎么说?」

辉矢蹙起了眉头。

「……他们说是在我精神不稳定的时候,不想让我知道那边出现这种不好的风声。他们身为管理者,不得不选择对我隐瞒,以免我听了情绪激动,不带来夜晚。」

「……这种借口听起来很像是马后炮……」

「他们可能真的有这种顾虑,只是我认为,他们其实是选择和四季那里的大老建立良好关系。昨天两位夏天代行者大人就提到了很多吧?」

「是,您是指【老狯龟】和【一匹兔角】吧?」

「如果是眼见情势不利,试图借由攻击代行者逃避批评的势力,为营造出那样的气氛,收买出席专家会议的人……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就说得通了。情况说不定和瑠璃大人说的一样。」

在为暗狼事件召开的专家会议上,与会者分别隶属于下列组织。

守护射手的『巫觋』一族。

掌握大和国警察权,保护国民安全的『国家治安机关』。

大和国政府负责维护自然环境的『环境保护厅』。

四季代行者的养育机关『四季之里』。

为四季代行者的行动提供协助的『四季厅』。

由于是环境保护厅邀四季之里与四季厅加入会议,最有可能的情形,是有人在得知龙宫岳发生的骚动后,策划这起阴谋,怂恿包含环境保护厅在内的各方人士,与四季之里及四季厅联手,将谣言散播出去。

「你们国家治安机关那边的人没有告诉你们会议内容,是巫觋一族要求不要把情报告诉射手身边的人,以免动摇射手情绪。我族里的大老都承认了。在遇到夏天代行者大人前,就算我们遭到暗狼攻击,局势也没有现在这么紧张。计画算是成功了吧。」

「……可是……都有人受到伤害了,不要让您知道比较好这种想法未免太独善其身。这明明是和辉矢大人有关的事……」

辉矢不以为意地回应她:

「我就像让人饲养的家畜,大家觉得我一无所知地活在笼子里比较幸福。月灯小姐,你只是受到波及,并不是他们瞧不起你的能力,还有你的部下也是,这一点千万别搞错了。在我身边的人自然就会遇上这种状况……因为我身边不是什么好环境……」

他说得豁达,也很寂寥。

「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身分,也无可奈何,我到昨天都这么认为……」

辉矢苦笑着。

「……今天我想为捍卫年轻的现人神以及自己的尊严而战,我已经不想再老是受到欺压了。」

「辉矢大人……」

「月灯小姐,你只是被我做的事情牵连,不需要想那么多。但是,我希望让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

月灯用力摇头。

「不,我赞成您的做法。我一直希望您可以生气……」

她突然这么说,辉矢听见后显得很诧异,搞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很常生气吧?」

「不是在日常生活,而是对命运……您不得不身处的状态生气。」

「……」

「辉矢大人,我的立场是信仰着现人神,也需要保护您的安全……」

月灯一度垂下双眼,接着迎上辉矢的视线。

她比辉矢稍微高了一点,两人的眼睛高度相近。

在亲昵的距离下互视,总有种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的感觉。

「我以荒神月灯个人的身分,支持巫觋辉矢……先生这个人。」

无论现在的状况有多么严重,他们在这个世界产生共鸣,遇见了彼此。

他们单纯是月灯与辉矢。他们的内心充满哀愁,但又诉说着甜蜜的痛苦。

「请您不要输给不合理的现状……」

辉矢在感到惊讶前,先是冒出了疑问。

在他的人生中,不论男女老幼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为什么……?」

长年以来,没有人将他当成个人——而不是神——看待。

「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没有人把他当成人,所以他也努力让自己成为神。

在这样的生活里,已经有他重视的两个人背叛了他。

「就算问我为什么……而且我这不是温柔……」

「毕竟实在很奇怪……月灯小姐,因为你是虔诚的信徒吗?还是你在顾虑我?如果是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太牺牲自己……」

「不是的!我不就说这是对巫觋辉矢先生个人吗……!」

「……你是这么说没错,只是……」

他无法坦率地笑着接受月灯的话,因为他没有自信。辉矢认定自己没有受人喜爱的天分。

「我只是自己在生气……因为是私人的怒气,和温柔不太一样……不过,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辉矢大人不也为了我生气吗……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比之前更拉近了一点吧……?」

所以当如此仰慕自己的人出现在面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她讨厌怎么办?

然而,他的内心渴求着爱,同时也告诉自己,要在无可挽回的伤悲发生前逃离她身边。

月灯是在辉矢的人生中忽然出现的一道光。

他并非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如今已经十分确定——自己是为了与她相遇才活到现在这个时候的。不过,对方是人类,自己是神,不能把她拖进自己这边的世界。

——别想那些蠢事,不能深陷进去。

「我……我喜欢您,想与您一同努力……这么想……很奇怪吗……?」

别妄想爱,反正迟早会遭到背叛。

「巫觋辉矢先生……有点坏心眼但是其实很体贴,喜欢为大家下厨……即使没有人关心,依然努力带来夜晚的坚强……这些个性我都喜欢,也很敬佩。」

别妄想爱,那么做只是徒增对方烦恼。

「我们的身分不同,可是您总是能和我说笑,还有您一次也没有调侃过我的身高,把我当成女生看待……这些全部……」

别妄想爱,不可能有人爱你。

「全部我都喜歌哦。」

别妄想爱。

——我怎么做得到。

辉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因为重视月灯故意无视她的好感。这个人的心情是来自信仰,他用这个理由来远离她。

然而,月灯既然都表示得这么清楚明白,他不能再迟疑,也不想默不作声。

他不想错过这个终于出现的、喜爱自己的人。

所以他把手往她伸了过去。

「……!」

这次他没有再害怕触碰。

月灯因为冷不防被抓住手,屏住了呼吸。

辉矢没有抱住她,是他勉强把持住理智的证据。

尽管妻子忽然离家出走,并非因此便能容许他做出不道德的行为。

他展现出自己最大的心意。不是以神,而是以巫觋辉矢个人的身分。

「……谢谢,我也喜欢你。」

有些哀伤的是,虽然说是握住手,也只是稍微握住她的指尖,两人仅有微乎其微的接触。他很明显不习惯触摸别人。

「辉矢大人……」

辉矢没有给月灯说话的机会,又再说了一次。

「我也喜欢你。」

他直视着月灯的脸说。她并未拒绝,从她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他内心的爱恋与伤悲因此变得更加强烈。

「还有……谢谢你把我当成人看待……」

说完后,辉矢马上放开手。

遇见她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感。这种感情不能让人知道,但他还是说了出口。

「……谢谢。」

不能让对方知道。

「我喜欢你,月灯小姐。」

一旦说出口,就会想要对方。

「我喜欢你。」

这话就像在说想要你。

「辉矢大人……」

辉矢的双眸隐含着情意,向满脸通红的月灯说:

「我没有什么期望,你刚才那些话给了我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一辈子致力射箭的动力。」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辉矢给了月灯一条退路。

「真的很谢谢你……我今天会努力的。我也……我也想保护你。我要阻止其他人对你那种不公平的对待。今天我会好好努力……」

「……辉矢大人,我……」

月灯正要说话时,手机刚好响了。

两人默默看着彼此,最后是辉矢转了个身,背对月灯。

「你的电话暂时由我保管,可以请你确认出发的准备完成了没吗?我们要趁早进入山里。」

辉矢按下通话键,简短地交代了一声『快去』。

「……是。」

两人之间留下了问题——该如何处理对彼此的爱意,但那不是现在最迫切的事。今天是决战的日子。月灯沿着走廊小跑步,手自然而然地按住了胸口。

「……!」

她的手握住大家所在的客厅门把,在那里暂时停住脚步。

她想让火烫的双颊冷却下来,只是此时正值盛夏,没有冷气的地方相当炎热。

至少要让心跳恢复平静,她深呼吸了起来。

吸气,吐气,她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吐出来。

「……」

远处传来辉矢的声音,月灯闭上双眼。

嘀嘀咕咕,懒洋洋的说话方式。他驼背讲电话的样子历历在目地浮现在她眼前。

盛夏的走廊。辉矢的声音。特别的人说出的话。

这些全部都让月灯心头一紧,她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谈恋爱。

然而,这段恋情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

吸气,吐气,她再一次深呼吸。

接着她嘟嚷着,轻声对自己说:

「我也要加油……」

她用力打开通往客厅的那扇门。

「搜山的准备都完成了吗?」

战争已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射手阵营的宣战带给各阵营巨大的冲击。

为解决暗狼事件,夏天代行者与黄昏射手结盟。

射手发出了形同威胁的宣言,明言要是有人胆敢妨碍,将中止夜晚降临的仪式。

这项宣言随即传达至国家治安机关、四季厅、四季之里与巫觋一族,至于暗狼的真实身分,则是为要求国家治安机关特殊部队【豪猪】协助,由荒神月灯告知一小部分人士。

因为这次的宣战瞬间陷入困境的,便是夏之里的里长松风青蓝。

「搞什么鬼……!」

青蓝气得浑身发抖。

与此时的情况相比,昨天之前的越权行为简直是小儿科。

昨天的状况是叶樱姊妹不只鲁莽地想要解决暗狼事件,还找到射手结成同盟,今天则再加上其他领域的神批评四季的社会。

这个国家的『夜晚』,对『季节』受到的待遇感到气愤。

青蓝对黄昏射手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既然对方理直气壮地对外界宣战,可见不会是个客气的人。

原本士气高昂的【老狯龟】,也因为射手的宣言开始有人退缩,好不容易招集到的武装部队,已有约半数撤退,仅剩四十名左右的兵力。军队人数愈多,武力愈强。只要少一点兵力,对现在的青蓝说都是莫大的损失。

『真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你现在在哪里?』

青蓝即使愤怒,依然联络了【伏龙童子】。

他在过去叫来双胞胎、让她们尝尽屈辱与辛酸的房间里忍受着苦痛。

「……我在夏之里本殿的办公室,一早就被黄昏射手的那个宣言吵醒了。」

『不会有其他人听见你在讲电话吧?』

「不用担心。我是趁工作之余,找时间和你联络的。」

『你还能在人前保持平常心就好。』

「……我在表面上发出了保护夏天代行者的指令。夏枢府现在可说是一团混乱。将她们视为凶兆这件事遭到严厉批评,连过去在我面前认定双胞胎犯下大罪的那些人,也都见风转舵……」

『这样啊,你可以把那当成是你失去权威时,周围会有的反应。』

「……」

青蓝差点忍不住对着电话破口大骂,不过硬是忍了下来。

这种众叛亲离的现象此时正在发酵。

他不想连这位贵重的战术指导兼情报贩子也失去。

『要撤退还是进攻,现在正是命运的交叉点,你打算怎么做?』

要是失去他就玩完了,这一点青蓝也明白。

「当然是进攻。要是我在这时候屈服,【老狯龟】的势力今后只会逐渐衰退。那些撤兵的人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我们现在站上了分歧点,如果被射手的宣言吓倒,让那些该受到管理的家畜……代行者们为所欲为,将会一口气改变里的势力版图。就算收兵,也不可能逃过抨击。【老狯龟】团结一致,将暗狼的出现转为对代行者的批评声浪,才能够保住权威。」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你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占据那个位置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在瞧不起我吗……?你觉得我是可悲的男人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疑惑而已。我这个人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如果陷入与你同样的困境,我会尽快溜之大吉,或是暂且接受现人神,之后再找机会搞垮他们。我想知道让你走到这一步的理由。』

他的语气感觉不到侮辱,但是青蓝并不想透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时,【伏龙童子】又说了下去:

『我身边也有人像你这样,紧抓着权力不放,我实在难以理解那个人的想法。』

「那个人怎么了?」

『他当不了彻底的坏人,也当不了好人……太多事情同时压迫他,结果自取灭亡。』

「……你觉得我像你身边那个愚蠢的家伙吗……哈!」

青蓝因为怒气感到头痛,但是他这下有心情回答情报贩子的问题了。他搞懂了一件事,这个情报贩子恐怕是年轻人,而且处境比自己自由。

「【伏龙童子】啊,你没有成家吧。」

『……』

「你这个情报贩子身分成谜,说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很幼稚。你没有成家,不知道扶持起一个家是什么情形。一个人很自在吧,无拘无束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欣赏没人看过的风景,所以你不会明白。」

『……』

「你有小孩吗?你有老婆吗?」

『……』

「你和父母的关系反正也不亲密吧。在四季这个社会里,不重视家族的人都是这副德性。他们没有需要背负的重担,也没有心愿。」

『……这话听来像是爱家的父亲,你实际上真的是那种人吗?』

「就是因为你会说这种话,才显得你还年轻。听好了,所谓的家族,说穿了终究是由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组成的团体。那些人只是家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感情。总有一天一定也会产生憎恨。只是就算这样……」

青蓝想起儿子因为自己被摧毁的人生。

「就算会这样,还是会牵挂到最后,这种诅咒般的执着正是『家人』。」

青蓝的儿子此时仍受到国家治安机关的拘捕。

「我儿子被关进单人牢房,妻子因为儿子惹出来的麻烦,神经衰弱,必须就医。其他孩子有人怪我,也有人拜托我保护自己的儿子。我有身为松风本家家主的责任。不管我自己落得什么下场,都有义务维持这个家的权威。要背负起整个家族,光靠正当行为是做不到的。隔岸观火的你不懂,我现在绝对不能逃。万一我逃了,家人想必会受到羞辱,顿失依靠吧。」

『……只要能确保自己人的安全,其他人的家族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到底有完没完,你没听到我说的吗?光靠正当行为不可能活得下去,况且你也没有立场说这种话吧……你的工作至今带给了多少人不幸?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吧,笑死人了!」

『……这话真刺耳啊。』

「我才不管其他人的家族死活,我从小就是为了实现家人的心愿活到现在。其他人不关我的事,其他人……跟我没关系!」

『……我懂了。嗯,不管实际上做了什么事,我认为你的「志向」比我知道的那个人要伟大。』

【伏龙童子】的语气听起来彷佛心满意足。

他似乎也有投入扭曲情感的对象。青蓝感觉稍微看清了一点这个情报贩子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他现在没有思考的余力。

「来谈工作吧。」

不论是要威胁还是拉拢对方,都必须等到更之后才能行动。

现在青蓝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叶樱姊妹。只要杀了她们,青蓝就能守住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的人生。

『……好,没问题。杀害夏天代行者之后,可以把死亡原因推卸给为解决暗狼事件,和她们一起行动的射手。那位射手拒绝射箭的宣言,我推测只是威胁,夏天代行者也不会希望他那么做。』

「根据呢?」

『就像你为了他人的请求与希望行动,代行者也是因为他人的期望发动奇迹的人。』

这段话令青蓝顿时屏住了呼吸。

『你思考过代行者的挑选标准吗?我思考过。现人神愿意为他人牺牲自己,希望能借此带来和平与安稳的生活,这样的人就会被神选中。传说里不是也有这一段吗?我们的祖先这么说过,他们自愿成为四季代行者,祈求大地的丰饶与安宁。』

「……这……」

『人性本善,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当然也有人在成长过程中变坏,不过基本上成为神的,都是能够自我牺牲的人。古今中外受平民尊崇为圣人者,大多是为公义与弱者奉献自己,达成伟业。以他们这种个性……尤其是不同于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要进行神事的射手,有可能那么轻易放弃自己的职责吗?』

「……哼,这么说的话,拒绝显现的春天代行者,是最接近恶的一方了。」

『……』

不知为何,【伏龙童子】唯有在此时以低沉的嗓音回应。

『说什么蠢话,春天代行者的情况特殊。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因为里的歧视走上绝路了。』

青蓝在意他的话听起来像在偏袒春天代行者,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伏龙童子】抢先一步继绩说话。

『射手不会放弃自己的工作,那是威胁。不好意思,其实我的电话也是从早就响个不停,得先挂断电话了。』

「知道了……」

『幸好积极推动替换的那一派,因为宣战反而更有干劲,他们也为派过去的兵员提高了报酬,那些人想必会尽力完成使命。这下除了你以外,其他人也没有退路了。战况不差,祝你旗开得胜。』

「……嗯。」

电话挂断了,青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

「……」

他不发一语,直接拨出电话。电话另一头是他派去龙宫岳的直属私兵。

「卯浪吗……是我。和当地盟友会合了吗?」

隔了一段时间后,被称为卯浪的人做出回应。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已经在龙宫岳会合,正在进行埋伏。我们没有杀死入口附近的国家治安机关警卫,而是把人绑起来,藏在山里的小屋,伪装成是憎恨夏天代行者的根绝派下的手。如果事情顺利解决,不会归咎到我们身上来。』

青蓝拿着手机,点了点头。

「好,这样就行了。射手迟早会带那对凶兆双胞胎过去,你们就利用烟雾把她们和那些随身护卫官分散开来,或是利用掩护杀了那对双胞胎。」

『杀了哪一个都可以,没错吧?』

「哪一个都行。只要这件事能办成,我会提供优渥的报酬。不一定是钱,想要什么都没问题,但是绝对要把人杀死。」

『明白。』

冷冰冰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

青蓝的视线缓慢移动到办公室桌上的照片。

为了扮演好人放在桌上的家族合照,现在成了他珍贵的物品。

尽管疲惫不堪,他还是拿起手机又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对象是他的妻子。

「……是我。医生看得怎么样?好了,你快回家休息……没事,不用担心我的工作。」

青蓝听着妻子有些开心的声音,烦躁的心情也跟着沉静下来。

「今天我会晚点回去,你先睡没关系。那孩子的事我会想办法……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知不知道?」

某人心中的正义使者,也可能对别人来说穷凶恶极。

「一切都会顺利的。」

青蓝祈祷着。哪一个都行,希望无罪的少女能够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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