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讨厌过我。
虽然回想起来就难过,不过那位大人以前的确讨厌我。
他和我想像的黄昏射手很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心情也许表现在脸上了。我确实是用过度神圣的目光看待现人神。
那时的他,需要的不是这种人。
『你叫荒神月灯是吧?滚。』
他的拒绝十分坚决。
『回去,我不需要你。』
他瞪着我,威吓我。
『我不需要你,快滚。』
我很惊讶。
我惊讶的是,在我眼前的不是神。
在那里的,是个受到伤害、排斥他人的普通男人。
——失败了。
我大致听说了国家治安机关需要派人去保护他的理由。
他的妻子与守护人发展出见不得人的关系,遭到背叛的夜神因此变得不相信人类。
负责管理与培育巫祝射手的巫觋一族,立刻帮他安排好新的妻子与守护人,但是遭到他拒绝。
他离开与背叛的两人留下许多回忆的屋子,躲在山里不肯下山。
被派去暂时保护与监视这位神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
我明知道任务内容,还是没多想就来到龙宫与他见面。
——有个受伤的人在这里,我怎么会如此惊讶。
我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伤心而心烦意乱。
原因果然还是出在我认为对方是神吧。
因为是神就不会受伤,并没有这种道理。只要稍微改变观点,会发现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许因为我从小在信仰现人神的教育体制内长大,对现人神存有过于不切实际的想像。那种盲目的想像,就像小孩子以为大人不会哭泣。
现人神理应受到崇敬,但他们并非完美无缺的神。
——那位大人怎么看,都是不得已成为神的人类。
这么一想,我马上理解他躲在山里的理由。
巫祝射手属于固定场地的现人神。
不同于四季代行者,他们哪里也去不了。
他们有义务要每天在特定场所射箭,会造成阻碍的行为一律禁止。
这样的他,得到的是封闭的环境。
在鲜少与人来往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从他面前消失。
其实他想逃去别的地方,或是去找他们吧。
可是,他不能休息。
黄昏射手要是不在,大和将无法迎来夜晚。
他肯定想要有整理心情的时间。
对这样的人说要帮他找新的守护人、新的老婆,实在是最差劲的应对了。
那种说法就像在说只要放进另一块拼图,照样可以将整面拼图完成。
这么说的人,完全没有思考过受指派者的心情。
巫觋一族这步棋走得十分糟糕。
如果自己遇上相同的状况,我这么想着……光想就觉得可怕,而且比任何事都悲伤。
他需要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人治疗心伤的时间。
所以说,我们实在是在最差的时机出现。
好不容易赶走巫觋一族,又跑出国家治安机关的人到山里来,对他说我们今后会代替守护人来保护你,管理你的生活,你是神,所以该受到管制,难怪他会表现出那种抗拒的反应。
——我要是不坚持下去的话,机关肯定会派手段更强硬的人过来。
我思考过自己被派来这里的意义。
我记得那些候补人选,其中有人比我更强,也有人比我更聪明。
在这些人里面,协调能力最高的人恐怕是我。
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协调者,负责保护、观察他,向上层报告。
与此同时,还得在他身边陪伴、守护他,提供真正意义的保护,并且调查什么样的人适合接任我的位置成为他的守护人,提出建议。
这就是我需要尽到的职务。
『找出你可以做的事。』我想起高层说的话。
既然在当地确认了问题所在,就必须着手解决。
『滚回去。』
遗憾的是,我所受的考验,没有那么快能得到成果。
为了得到他的信任,我和部下一起露宿在山里,保护他的安全。
就算他要我滚,我还是待在他身边,在他有困难的时候提供协助。
他好像不习惯自给自足的生活,我不着痕迹地教导他国家治安机关的野外求生技巧,慢慢增加两人的对话。
第一次看见他射箭的模样时,我感到惊愕,脑中也一片混乱。
他虽然是人,终究还是神。
然而,他醒来时挥开我握住他的手,那个样子依然是人。
我渐渐地、渐渐地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他也能理解我。我不是敌人。希望他能理解,我是其中一个想帮助他的人。
这么相处几个月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缓慢,还是出现了变化。
在秋天的尾声,龙宫岳的山里,我和那位大人第一次一起用餐。
我心怀敬畏,只是盛在碗里的什锦锅汤头实在美味极了。我一口一口慢慢品尝,依然很快就喝完了那碗汤。
『月灯小姐,没想到你这么会吃。』那位大人这么说,我觉得很丢脸。
没错,我的食量很大。
我正感到羞愧时,他说着『我这么说没有恶意』,又帮我盛了一碗。
他一直盯着我吃东西的样子,我愈吃愈不好意思。
他问我『好吃吗?』,我一再点头。他笑了出来。他喜欢下厨,好像也喜欢喂食别人。他之前老是在发脾气,因此我觉得很惊讶。
——原来他是个这么温柔的人。
他一笑,神情也变得安稳,不为人知的一面看得我心跳加速。
——悲伤改变了他吗?
原本他对我们的评价是『国家治安机关那些赶也赶不走的人』,经过这几个月的努力,变成了『尽管烦人还是允许留下的百姓』,对我们多少有了一点信任。这样的转变也得感谢我那些部下,幸好当初选的人个性都很随和。
如果只靠我个人的努力,肯定无法有这样的变化。
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尽可能让这位夜神留在人类世界。
因为要是不理他,他会太接近神。
最近就算我在旁边观看仪式,他也不会再叫我滚远一点。
他还会一起坐上车前去采买,一起去海边的公共澡堂。
大家没有说什么,但是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后,我们不知不觉过起了命运共同体的生活。
所以他在带来夜晚后,对我说的那句『要吃吗?』并非奇迹,而是我们共度的时间积累下来的结果。
天空垂下了黑暗的夜幕。
与我们一起围着营火的黄昏射手大人带来了黑夜。
今天我在他昏厥时握住他的手,他什么话也没说。
『……月灯小姐。』
这段时期,他已经用这样的方式称呼我。
『是,有什么事吗,辉矢大人?』
我享用完最后用锅底煮成的粥,擦了擦嘴巴。
『……野营不会很辛苦吗?』
他一脸尴尬地提出这个问题,我顿时愣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了保护躲在山里的他,已经餐风露宿了好一段时间。
辛苦的过程已经过去,进入了如何大家一起度过舒适野外生活的阶段。
『我是国家治安机关的人,对于搭帐篷、野炊这些事,比平民的经验丰富,也很驾轻就熟。毕竟要是不熟练,无法胜任救灾工作。』
『……这样啊。』
『难不成您又要我走吗……?我不会离开的。』
『你说信仰我,态度倒是很叛逆……』
『对、对不起……』
『没关系啦……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能理解为什么你能站在率领别人的立场。』
我很惊讶,这话可以当成称赞吗?
我诧异地眨了眨眼后,他一副难以启齿地继续说:
『……你真的很有毅力。我的态度那么冷漠,你还是没有离开。老实说,我败给你了。』
『这是在责骂我吗……?』
他摇头否定。
『不是的。为表示敬意,我有个提议……』
面对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而害怕的我,他的语气十分温柔。
『你和那些部下……可以住进我的房子。我一直没回去,房子可能很脏,不过总比住在这里好。以后你们还是要待在我这里的话,在那里过夜比较好……』
原谅我听见这些慰劳话语时那么惊讶。
因为他之前拒绝我的态度相当坚决,我真的吓了一跳。
『为什么?』
『这……因为你们是在配合我……』
『在您身边服侍、保护您,是我们的工作。』
『话是这么说没错……虽然那是你的工作……』
『不需要为我们担心。』
他的表情有些哀伤。
『不,我已经决定了。多亏有月灯小姐你们的帮忙,我冷静了很多。』
他斩断忧愁,下定了决心。
『过去……我因为身为神这个理由而获得允许的事实在太多了。虽然也有很多束缚,但不能以此为由藐视他人。我老婆和慧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离开。我明知道自己是需要受到管制的人,却也对你说了很多无理取闹的话。』
『辉矢大人……』
——你不懂。
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不可理喻。
牺牲的人是你,愚蠢的我很清楚。
像我这种粗神经的人不只一次地伤害了你,你会生气也很正常。
如果你把那当成是无理取闹,那么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对命运发怒?
你一直以来太习惯伤痛,所以不懂得该如何发泄怒气。
现在就是你可以生气的时候。我不希望你将冰冷的待遇视为理所当然。
『女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接下来冬天就要到了,身体最好别着凉。那间屋子就让你和那些部下住。那是历任射手居住的房子,空间很宽敞,也有很多房间。』
难以相处,总是一脸不满的神。
在和我们建立起交情后,他对我们所处的状况产生了罪恶感。就像他说的,山里的生活很辛苦。
他想必是经过再三思考,认为既然赶不走我们,至少要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住在好一点的地方。
『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之前我也不着痕迹地问过几次,每次都在他的怒目瞪视下结束话题。
『……』
然而,这一天他没有生气。
『…………我是想回去,只是进入家里会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妨碍到工作。毕竟神通力与心灵息息相关……透织子与慧剑离开的那天起,我便很难制作出箭,连续好几天带来了不稳定的夜晚。万一我又陷入那种状态,对大和的人民也过意不去。』
我的行动是有正当理由的——他苦笑道。
尽管都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很气他的妻子与守护人做出的事。
——太过分了。
他的妻子和守护人就算要离开,难道没有不会伤他伤得那么重的方法吗?
——或是正是因为他深爱着他们,才会伤得这么重?
哪里都去不了的神身上发生难以忍受的事,就算想视而不见也逃不了。
他在家里待不下去,选择躲藏的地方是为人类奉侍的圣域。
秋日长夜漫漫,没有人知道他睡在山里,为了明天也要继续射箭。
直到数个月前为止,我也是个只接受奇迹的人,不知道他强忍着多大的痛苦在射箭。
我毫不怀疑地深信会来临的黑夜,其实是来自这个人的牺牲。
『那么下次要一起去买窗帘吗?』
我想为他做一些事,什么事都好。这样的心情与信仰无关。
『窗帘?为什么?』
这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关爱。
『窗廉就像一个家的门面,只要换个窗帘,就能带来截然不同的印象。像是地毯或是家具这些,如果慢慢换新……也许您就不会再讨厌住在家里……当然也可以考虑换间新房子……我都会帮忙!』
他会怎么反应呢?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等待,他的回答像在试探我。
『……如果要这么做,我会换掉家里全部的家具……因为我想清除所有回忆。』
我握紧了拳头。
『这样很好啊!我赞成,全部都换掉吧!』
『……没办法啦,而且也太累了。』
『劳力活就交给我们,我们这里各种肌肉一应俱全。』
我这么说之后,部下纷纷秀出手臂肌肉。
我们会帮忙辉矢大人——部下们炫耀着肌肉说。
他笑出了声音。好高兴,我想看见他更多的笑容。
『……你们真的愿意帮忙吗?』
『当然。』
『你们的工作是保护我……这么做……什么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这次换我笑了出来。
『上头没有交代除了保护您,不能做其他事。再说……我们的阵地要转移到屋里,这么做也是必要程序。况且我喜欢欣赏装饰品,也很擅长组装家具。这件事就交给我们,辉矢大人……您不需要一个人揽下全部的工作。』
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要遵循义务或是规定。
『……我们一起来打造可以回去的家吧。』
你依循着神的法律生活。
『在家享用的火锅一定也很好吃。』
这样的处境让我有点伤心。
毕竟我遇见的你,只是个受到伤害的「人」。
『……我们不能一直滞留在这里。』
我希望可以更接近你。
请允许我有这样的想法。
黎明二十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巫觋辉矢府。
荒神月灯将辉矢的话转告国家治安机关。
过没多久,手机开始响个不停。月灯走到辉矢家那条宽敞的走廊角落,忙着应付上司以及其他机关的质问。
「我们已经找到解决暗狼事件的方法。暗狼的真实身分是从射手大人身边失踪的守护人。这项情报需要保密,请务必慎重处理。」
「【豪猪】的支援是要援助搜山,我们不会将夏天代行者大人交给他们。两位大人好意相助,也会参与搜山行动。当然已经征得对方家长的同意……夏之里里长?四季代行者在休假时造访龙宫岳为解救同为现人神陷入的困境,主动提议帮忙,这种行为需要里长同意吗?如果是在显现期间还说得过去。里长说起来是夏枢府的首长,立场上只是转告以多数决的方式做出的决定,不能掌控夏天代行者大人的所有行动。夏之里里长要是有什么意见,由我来沟通,到时候射手大人也会出席。射手大人是自己决定要拜托夏天代行者大人,当然会出面。请这么转告对方。」
「对,射手大人很生气。究竟为什么不把四季代行者大人卷入纷争这件事告诉我们?如果能提前知道,我们就可以注意事情发展,尽量避免问题发生。恕我僭越,如果要说我的工作只有保护与监视,这话就错了。我们不知道状况,根本没办法平息射手大人的怒气。如果您要责怪射手大人为什么发出声明,请务必亲自到龙宫来,站在本人面前告诉他:你只要射箭就行了——这话您说得出口吗?要是说了,夜晚恐怕就不会来了。怠忽职守……?我就像您所说的正在进行保护与监视,今天也会为了夜晚能够来临,尽可能提供协助,但是如果他拒绝履行职务,我们没办法劝告他。我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让他住回屋子里,万一他又躲进山里…………好,既然您这么说,请务必派可以负责的人来现场。为什么没有告知我们情报——射手大人正在等待回答。是,我知道,我会尽量努力。再会……」
一通电话讲完,另外一通又打来了。
电话不知道响了几次,月灯正在叹气时,辉矢出现在走廊上,拿走她手里的电话。
「我是黄昏射手巫觋辉矢。」
月灯试图把手机抢回来,辉矢却无视她,兀自讲起电话。
「你是月灯小姐的直属长官?太好了,我正想和你讲话。在把有办法解释状况的人派来这里前,可以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电话轰炸吗?她已经在走廊角落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什么威胁,这么说太夸张了。如果你要这么说,你们那里才是恶意隐瞒。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次的暗狼事件,害四季代行者大人遭受波及吧?听好了,这次发生的骚动是巫觋一族惹出来的祸事,我在立场上需要向四季代行者大人谢罪。不过追根究柢,事态会演变到这个地步,都要怪与现人神相关的各机关没有诚实应对。你们没有阻止那些奇怪的论调,放任其他人一派胡言,才会变成这种状况。部门不同?我管你哪个部门。这是全体责任。」
辉矢说完后,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辉矢大人。」
辉矢看着一脸疲惫的月灯,哀伤地垂下了眉毛。
「对不起,我也跟巫觋一族的大老在电话里争论了一个小时,没能及早赶来助阵……」
「别、别这么说……反而是您替我出面,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不需要过意不去。你夹在我和其他机关中间……立场最艰难的就是你了。原本该由我站在最前线……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月灯没有想要他的慰借,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让她感觉先前的压力彷佛一扫而空。
「不、不会……」
主人慰借的话语,是护卫最好的特效药。
「您过奖了,这是我该做的。辉矢大人……您那边怎么样?关于隐匿情报那件事……四季代行者的事情,族里的长官怎么说?」
辉矢蹙起了眉头。
「……他们说是在我精神不稳定的时候,不想让我知道那边出现这种不好的风声。他们身为管理者,不得不选择对我隐瞒,以免我听了情绪激动,不带来夜晚。」
「……这种借口听起来很像是马后炮……」
「他们可能真的有这种顾虑,只是我认为,他们其实是选择和四季那里的大老建立良好关系。昨天两位夏天代行者大人就提到了很多吧?」
「是,您是指【老狯龟】和【一匹兔角】吧?」
「如果是眼见情势不利,试图借由攻击代行者逃避批评的势力,为营造出那样的气氛,收买出席专家会议的人……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就说得通了。情况说不定和瑠璃大人说的一样。」
在为暗狼事件召开的专家会议上,与会者分别隶属于下列组织。
守护射手的『巫觋』一族。
掌握大和国警察权,保护国民安全的『国家治安机关』。
大和国政府负责维护自然环境的『环境保护厅』。
四季代行者的养育机关『四季之里』。
为四季代行者的行动提供协助的『四季厅』。
由于是环境保护厅邀四季之里与四季厅加入会议,最有可能的情形,是有人在得知龙宫岳发生的骚动后,策划这起阴谋,怂恿包含环境保护厅在内的各方人士,与四季之里及四季厅联手,将谣言散播出去。
「你们国家治安机关那边的人没有告诉你们会议内容,是巫觋一族要求不要把情报告诉射手身边的人,以免动摇射手情绪。我族里的大老都承认了。在遇到夏天代行者大人前,就算我们遭到暗狼攻击,局势也没有现在这么紧张。计画算是成功了吧。」
「……可是……都有人受到伤害了,不要让您知道比较好这种想法未免太独善其身。这明明是和辉矢大人有关的事……」
辉矢不以为意地回应她:
「我就像让人饲养的家畜,大家觉得我一无所知地活在笼子里比较幸福。月灯小姐,你只是受到波及,并不是他们瞧不起你的能力,还有你的部下也是,这一点千万别搞错了。在我身边的人自然就会遇上这种状况……因为我身边不是什么好环境……」
他说得豁达,也很寂寥。
「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身分,也无可奈何,我到昨天都这么认为……」
辉矢苦笑着。
「……今天我想为捍卫年轻的现人神以及自己的尊严而战,我已经不想再老是受到欺压了。」
「辉矢大人……」
「月灯小姐,你只是被我做的事情牵连,不需要想那么多。但是,我希望让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
月灯用力摇头。
「不,我赞成您的做法。我一直希望您可以生气……」
她突然这么说,辉矢听见后显得很诧异,搞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很常生气吧?」
「不是在日常生活,而是对命运……您不得不身处的状态生气。」
「……」
「辉矢大人,我的立场是信仰着现人神,也需要保护您的安全……」
月灯一度垂下双眼,接着迎上辉矢的视线。
她比辉矢稍微高了一点,两人的眼睛高度相近。
在亲昵的距离下互视,总有种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的感觉。
「我以荒神月灯个人的身分,支持巫觋辉矢……先生这个人。」
无论现在的状况有多么严重,他们在这个世界产生共鸣,遇见了彼此。
他们单纯是月灯与辉矢。他们的内心充满哀愁,但又诉说着甜蜜的痛苦。
「请您不要输给不合理的现状……」
辉矢在感到惊讶前,先是冒出了疑问。
在他的人生中,不论男女老幼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为什么……?」
长年以来,没有人将他当成个人——而不是神——看待。
「为什么对我这么温柔?」
没有人把他当成人,所以他也努力让自己成为神。
在这样的生活里,已经有他重视的两个人背叛了他。
「就算问我为什么……而且我这不是温柔……」
「毕竟实在很奇怪……月灯小姐,因为你是虔诚的信徒吗?还是你在顾虑我?如果是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太牺牲自己……」
「不是的!我不就说这是对巫觋辉矢先生个人吗……!」
「……你是这么说没错,只是……」
他无法坦率地笑着接受月灯的话,因为他没有自信。辉矢认定自己没有受人喜爱的天分。
「我只是自己在生气……因为是私人的怒气,和温柔不太一样……不过,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辉矢大人不也为了我生气吗……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比之前更拉近了一点吧……?」
所以当如此仰慕自己的人出现在面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她讨厌怎么办?
然而,他的内心渴求着爱,同时也告诉自己,要在无可挽回的伤悲发生前逃离她身边。
月灯是在辉矢的人生中忽然出现的一道光。
他并非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如今已经十分确定——自己是为了与她相遇才活到现在这个时候的。不过,对方是人类,自己是神,不能把她拖进自己这边的世界。
——别想那些蠢事,不能深陷进去。
「我……我喜欢您,想与您一同努力……这么想……很奇怪吗……?」
别妄想爱,反正迟早会遭到背叛。
「巫觋辉矢先生……有点坏心眼但是其实很体贴,喜欢为大家下厨……即使没有人关心,依然努力带来夜晚的坚强……这些个性我都喜欢,也很敬佩。」
别妄想爱,那么做只是徒增对方烦恼。
「我们的身分不同,可是您总是能和我说笑,还有您一次也没有调侃过我的身高,把我当成女生看待……这些全部……」
别妄想爱,不可能有人爱你。
「全部我都喜歌哦。」
别妄想爱。
——我怎么做得到。
辉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因为重视月灯故意无视她的好感。这个人的心情是来自信仰,他用这个理由来远离她。
然而,月灯既然都表示得这么清楚明白,他不能再迟疑,也不想默不作声。
他不想错过这个终于出现的、喜爱自己的人。
所以他把手往她伸了过去。
「……!」
这次他没有再害怕触碰。
月灯因为冷不防被抓住手,屏住了呼吸。
辉矢没有抱住她,是他勉强把持住理智的证据。
尽管妻子忽然离家出走,并非因此便能容许他做出不道德的行为。
他展现出自己最大的心意。不是以神,而是以巫觋辉矢个人的身分。
「……谢谢,我也喜欢你。」
有些哀伤的是,虽然说是握住手,也只是稍微握住她的指尖,两人仅有微乎其微的接触。他很明显不习惯触摸别人。
「辉矢大人……」
辉矢没有给月灯说话的机会,又再说了一次。
「我也喜欢你。」
他直视着月灯的脸说。她并未拒绝,从她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他内心的爱恋与伤悲因此变得更加强烈。
「还有……谢谢你把我当成人看待……」
说完后,辉矢马上放开手。
遇见她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感。这种感情不能让人知道,但他还是说了出口。
「……谢谢。」
不能让对方知道。
「我喜欢你,月灯小姐。」
一旦说出口,就会想要对方。
「我喜欢你。」
这话就像在说想要你。
「辉矢大人……」
辉矢的双眸隐含着情意,向满脸通红的月灯说:
「我没有什么期望,你刚才那些话给了我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一辈子致力射箭的动力。」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辉矢给了月灯一条退路。
「真的很谢谢你……我今天会努力的。我也……我也想保护你。我要阻止其他人对你那种不公平的对待。今天我会好好努力……」
「……辉矢大人,我……」
月灯正要说话时,手机刚好响了。
两人默默看着彼此,最后是辉矢转了个身,背对月灯。
「你的电话暂时由我保管,可以请你确认出发的准备完成了没吗?我们要趁早进入山里。」
辉矢按下通话键,简短地交代了一声『快去』。
「……是。」
两人之间留下了问题——该如何处理对彼此的爱意,但那不是现在最迫切的事。今天是决战的日子。月灯沿着走廊小跑步,手自然而然地按住了胸口。
「……!」
她的手握住大家所在的客厅门把,在那里暂时停住脚步。
她想让火烫的双颊冷却下来,只是此时正值盛夏,没有冷气的地方相当炎热。
至少要让心跳恢复平静,她深呼吸了起来。
吸气,吐气,她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吐出来。
「……」
远处传来辉矢的声音,月灯闭上双眼。
嘀嘀咕咕,懒洋洋的说话方式。他驼背讲电话的样子历历在目地浮现在她眼前。
盛夏的走廊。辉矢的声音。特别的人说出的话。
这些全部都让月灯心头一紧,她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谈恋爱。
然而,这段恋情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
吸气,吐气,她再一次深呼吸。
接着她嘟嚷着,轻声对自己说:
「我也要加油……」
她用力打开通往客厅的那扇门。
「搜山的准备都完成了吗?」
战争已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射手阵营的宣战带给各阵营巨大的冲击。
为解决暗狼事件,夏天代行者与黄昏射手结盟。
射手发出了形同威胁的宣言,明言要是有人胆敢妨碍,将中止夜晚降临的仪式。
这项宣言随即传达至国家治安机关、四季厅、四季之里与巫觋一族,至于暗狼的真实身分,则是为要求国家治安机关特殊部队【豪猪】协助,由荒神月灯告知一小部分人士。
因为这次的宣战瞬间陷入困境的,便是夏之里的里长松风青蓝。
「搞什么鬼……!」
青蓝气得浑身发抖。
与此时的情况相比,昨天之前的越权行为简直是小儿科。
昨天的状况是叶樱姊妹不只鲁莽地想要解决暗狼事件,还找到射手结成同盟,今天则再加上其他领域的神批评四季的社会。
这个国家的『夜晚』,对『季节』受到的待遇感到气愤。
青蓝对黄昏射手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既然对方理直气壮地对外界宣战,可见不会是个客气的人。
原本士气高昂的【老狯龟】,也因为射手的宣言开始有人退缩,好不容易招集到的武装部队,已有约半数撤退,仅剩四十名左右的兵力。军队人数愈多,武力愈强。只要少一点兵力,对现在的青蓝说都是莫大的损失。
『真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你现在在哪里?』
青蓝即使愤怒,依然联络了【伏龙童子】。
他在过去叫来双胞胎、让她们尝尽屈辱与辛酸的房间里忍受着苦痛。
「……我在夏之里本殿的办公室,一早就被黄昏射手的那个宣言吵醒了。」
『不会有其他人听见你在讲电话吧?』
「不用担心。我是趁工作之余,找时间和你联络的。」
『你还能在人前保持平常心就好。』
「……我在表面上发出了保护夏天代行者的指令。夏枢府现在可说是一团混乱。将她们视为凶兆这件事遭到严厉批评,连过去在我面前认定双胞胎犯下大罪的那些人,也都见风转舵……」
『这样啊,你可以把那当成是你失去权威时,周围会有的反应。』
「……」
青蓝差点忍不住对着电话破口大骂,不过硬是忍了下来。
这种众叛亲离的现象此时正在发酵。
他不想连这位贵重的战术指导兼情报贩子也失去。
『要撤退还是进攻,现在正是命运的交叉点,你打算怎么做?』
要是失去他就玩完了,这一点青蓝也明白。
「当然是进攻。要是我在这时候屈服,【老狯龟】的势力今后只会逐渐衰退。那些撤兵的人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我们现在站上了分歧点,如果被射手的宣言吓倒,让那些该受到管理的家畜……代行者们为所欲为,将会一口气改变里的势力版图。就算收兵,也不可能逃过抨击。【老狯龟】团结一致,将暗狼的出现转为对代行者的批评声浪,才能够保住权威。」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你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占据那个位置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在瞧不起我吗……?你觉得我是可悲的男人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疑惑而已。我这个人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如果陷入与你同样的困境,我会尽快溜之大吉,或是暂且接受现人神,之后再找机会搞垮他们。我想知道让你走到这一步的理由。』
他的语气感觉不到侮辱,但是青蓝并不想透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时,【伏龙童子】又说了下去:
『我身边也有人像你这样,紧抓着权力不放,我实在难以理解那个人的想法。』
「那个人怎么了?」
『他当不了彻底的坏人,也当不了好人……太多事情同时压迫他,结果自取灭亡。』
「……你觉得我像你身边那个愚蠢的家伙吗……哈!」
青蓝因为怒气感到头痛,但是他这下有心情回答情报贩子的问题了。他搞懂了一件事,这个情报贩子恐怕是年轻人,而且处境比自己自由。
「【伏龙童子】啊,你没有成家吧。」
『……』
「你这个情报贩子身分成谜,说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很幼稚。你没有成家,不知道扶持起一个家是什么情形。一个人很自在吧,无拘无束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欣赏没人看过的风景,所以你不会明白。」
『……』
「你有小孩吗?你有老婆吗?」
『……』
「你和父母的关系反正也不亲密吧。在四季这个社会里,不重视家族的人都是这副德性。他们没有需要背负的重担,也没有心愿。」
『……这话听来像是爱家的父亲,你实际上真的是那种人吗?』
「就是因为你会说这种话,才显得你还年轻。听好了,所谓的家族,说穿了终究是由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组成的团体。那些人只是家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感情。总有一天一定也会产生憎恨。只是就算这样……」
青蓝想起儿子因为自己被摧毁的人生。
「就算会这样,还是会牵挂到最后,这种诅咒般的执着正是『家人』。」
青蓝的儿子此时仍受到国家治安机关的拘捕。
「我儿子被关进单人牢房,妻子因为儿子惹出来的麻烦,神经衰弱,必须就医。其他孩子有人怪我,也有人拜托我保护自己的儿子。我有身为松风本家家主的责任。不管我自己落得什么下场,都有义务维持这个家的权威。要背负起整个家族,光靠正当行为是做不到的。隔岸观火的你不懂,我现在绝对不能逃。万一我逃了,家人想必会受到羞辱,顿失依靠吧。」
『……只要能确保自己人的安全,其他人的家族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到底有完没完,你没听到我说的吗?光靠正当行为不可能活得下去,况且你也没有立场说这种话吧……你的工作至今带给了多少人不幸?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吧,笑死人了!」
『……这话真刺耳啊。』
「我才不管其他人的家族死活,我从小就是为了实现家人的心愿活到现在。其他人不关我的事,其他人……跟我没关系!」
『……我懂了。嗯,不管实际上做了什么事,我认为你的「志向」比我知道的那个人要伟大。』
【伏龙童子】的语气听起来彷佛心满意足。
他似乎也有投入扭曲情感的对象。青蓝感觉稍微看清了一点这个情报贩子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他现在没有思考的余力。
「来谈工作吧。」
不论是要威胁还是拉拢对方,都必须等到更之后才能行动。
现在青蓝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叶樱姊妹。只要杀了她们,青蓝就能守住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的人生。
『……好,没问题。杀害夏天代行者之后,可以把死亡原因推卸给为解决暗狼事件,和她们一起行动的射手。那位射手拒绝射箭的宣言,我推测只是威胁,夏天代行者也不会希望他那么做。』
「根据呢?」
『就像你为了他人的请求与希望行动,代行者也是因为他人的期望发动奇迹的人。』
这段话令青蓝顿时屏住了呼吸。
『你思考过代行者的挑选标准吗?我思考过。现人神愿意为他人牺牲自己,希望能借此带来和平与安稳的生活,这样的人就会被神选中。传说里不是也有这一段吗?我们的祖先这么说过,他们自愿成为四季代行者,祈求大地的丰饶与安宁。』
「……这……」
『人性本善,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当然也有人在成长过程中变坏,不过基本上成为神的,都是能够自我牺牲的人。古今中外受平民尊崇为圣人者,大多是为公义与弱者奉献自己,达成伟业。以他们这种个性……尤其是不同于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要进行神事的射手,有可能那么轻易放弃自己的职责吗?』
「……哼,这么说的话,拒绝显现的春天代行者,是最接近恶的一方了。」
『……』
不知为何,【伏龙童子】唯有在此时以低沉的嗓音回应。
『说什么蠢话,春天代行者的情况特殊。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因为里的歧视走上绝路了。』
青蓝在意他的话听起来像在偏袒春天代行者,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伏龙童子】抢先一步继绩说话。
『射手不会放弃自己的工作,那是威胁。不好意思,其实我的电话也是从早就响个不停,得先挂断电话了。』
「知道了……」
『幸好积极推动替换的那一派,因为宣战反而更有干劲,他们也为派过去的兵员提高了报酬,那些人想必会尽力完成使命。这下除了你以外,其他人也没有退路了。战况不差,祝你旗开得胜。』
「……嗯。」
电话挂断了,青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
「……」
他不发一语,直接拨出电话。电话另一头是他派去龙宫岳的直属私兵。
「卯浪吗……是我。和当地盟友会合了吗?」
隔了一段时间后,被称为卯浪的人做出回应。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已经在龙宫岳会合,正在进行埋伏。我们没有杀死入口附近的国家治安机关警卫,而是把人绑起来,藏在山里的小屋,伪装成是憎恨夏天代行者的根绝派下的手。如果事情顺利解决,不会归咎到我们身上来。』
青蓝拿着手机,点了点头。
「好,这样就行了。射手迟早会带那对凶兆双胞胎过去,你们就利用烟雾把她们和那些随身护卫官分散开来,或是利用掩护杀了那对双胞胎。」
『杀了哪一个都可以,没错吧?』
「哪一个都行。只要这件事能办成,我会提供优渥的报酬。不一定是钱,想要什么都没问题,但是绝对要把人杀死。」
『明白。』
冷冰冰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
青蓝的视线缓慢移动到办公室桌上的照片。
为了扮演好人放在桌上的家族合照,现在成了他珍贵的物品。
尽管疲惫不堪,他还是拿起手机又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对象是他的妻子。
「……是我。医生看得怎么样?好了,你快回家休息……没事,不用担心我的工作。」
青蓝听着妻子有些开心的声音,烦躁的心情也跟着沉静下来。
「今天我会晚点回去,你先睡没关系。那孩子的事我会想办法……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知不知道?」
某人心中的正义使者,也可能对别人来说穷凶恶极。
「一切都会顺利的。」
青蓝祈祷着。哪一个都行,希望无罪的少女能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