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任前任守护人的父亲,说要引荐一位人士给我认识。
当时我约莫十七、八岁,与独自驻外的父亲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爸爸的腰很痛,想把工作交给年轻人接任,可是一直找不到人愿意接下这份工作。虽然有其他候补人选,不过主人说想见你一面,你愿意走这一趟吗?』
父亲述说了重逢的喜悦后,马上谈起正事。我知道父亲的工作内容,也认为这份工作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来承接。
因为我早有预感这件事迟早会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回答了『是』。
父亲很惊讶,他似乎以为我会拒绝。
『你太听话了,反而让爸爸我很担心。』
他嘀咕着,但一个星期后,他还是带我去了神明所在的地方。
带来白昼的现人神所居住的地方,是充满田园风光与牧歌情调的乡村。
蜿蜒曲折的小路,鲤鱼优游的池塘,树木随风摆动,穿过石板路后,终于看见宅邸。虽然说现在已经熟门熟路,一开始看见父亲泰然自若地进入这座豪宅,我实在难掩惊讶。
父亲一走进宅邸,就要我去庭院。
『你就是他儿子啊。』
宅邸庭院里架起了一座壮观的藤花棚架,神就在那里等我。
她的名字是花矢,我记得她那时候十三岁,有着少女的声音,说起话来却像个少年。
那次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她问了很多问题,像是会不会抽烟,会不会开车,平常有什么休闲活动,感觉像在接受面试。
临走时,神折下了一根藤枝说:
『你接下这个后,整个流程就结束了。』
接下神自行折取的花树树枝,似乎就是成为『守护人』的印证。
『意思是就决定是我了吗?』
『决定了。不过在尊重自由意志的时代,年轻人不喜欢受到束缚吧。选择权在你身上。』
『我无所谓。我反而想知道,由我来接任真的好吗?』
『……我觉得跟你应该处得来,可是我并不想强迫你……』
高傲又孤僻的神,想必没有让太多人进入自己的世界。
信任的守护人即将离开,她想必无法安心。她选中了我,并且忐忑不安地等待我的答案,不知道我是否愿意答应。我觉得这位神很可怜。
她还这么年幼,却需要承担这些职责,真的很可怜。
『花矢大人,只要您不嫌弃,我愿意负责保护您的安全。』
没错,一开始的确是同情。
接着,随着时间经过,更认识她之后,我看着晨光点亮了满山的翠绿。
夜晚结束了,一切都很顺利,这道光芒将照亮大海、山林、乡里与世界。
全身都能感觉到,刺肤的空气逐渐变成暖和的温度。
天空逐渐褪下暗夜的外衣,无色转变的过程映入眼帘。
夜晚在每晚死去,接着重生。
刚才被划破的黑夜天盖也会在今天回到天上、天空再度复上繁星。
每一天周而复始,没有人知道这是基于多么伟大的奇迹与牺牲。
我总是为此感到惋惜。
「天亮了吗?」
拂晓射手不知何时醒来,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是,天亮了。」
那声音放心地说『这样啊』。
其实她根本不这么想。
白天和夜晚都只是使她饱受折磨。
为他人带来白天──她无法从这样的行为当中感受到生存意义。
然而她每天不厌其烦地问同一个问题。
像在恳求天一定要亮。
天亮了吗?她问。
「太好了。」
我不禁心想,你其实可以更纵容自己。
春意犹在的初夏。
青年前往迎接少女模样的司晨之神。
一辆蓝色的车子,奔驰在某地方城市的闹区。
车里播放着新闻广播。
青年司机一再切换广播频道。
『春天之后是夏天,四季的正确形式……』
『昨天晚上,改革派组织成员在都内某处……』
『今年樱花图样的商品销量非常亮眼,各种传统工艺……』
切换到传达的情报没那么骇人听闻的地方电台后,他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青年转动方向盘,看着窗外的风景。
从车窗望出去,人潮明显比冬天时多上好几倍。雪融了,春天来了,接着是夏天,世界迎来新绿的季节。人们纷纷出外享乐。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又一栋水泥建筑物,不时可以看见淡紫色的花树。
那是名为Lilas的花。Lilac,又称为紫丁香,不是什么稀奇的花,因为耐寒性强,多生长在寒冷的地方。青年开车驶过的这片大地,正是寒冷地带。
广播里,女主持人正好聊到这个话题。
『在大和,龙宫、创紫与衣世都已经相当温暖,只有这个地方,最北边的爱尼诗不时还有剧烈的日夜温差,现在正是紫丁香的寒季。各位听众千万不可以以为天气暖和了,就忽略气温变化,还是需要带着大披肩,或是稍微厚一点的外套。』
大和为东洋的岛国,最北端的大岛名为『爱尼诗』。
尽管是初夏的季节,爱尼诗的气温依然寒冷。
而且在这种花开的时候,有种现象称为紫丁香的寒季,天气会再度转冷。
就如同樱花开时,也有称为花寒的现象。
天空现在是晴朗的蓝色,街上仍有几分寒意,不过是身体可以忍受的寒冷,冰冷的空气里,娇小的紫花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更显馨香。
这想必也是人们喜欢这种花的理由。爱尼诗这地方鼓励在冰天雪地里找乐趣,这种美丽的花树受到众人喜爱。
青年开车前往的地方,也有紫丁香盛开。他要去一间传统女校,仿佛守护着那片少女的花园,那里也种植了紫丁香花树。
西装笔挺的他,和平常一样把车停在行道树旁边的路上,确认手枪有没有带在身上后,走出车外。
寒意一口气袭来,他的表情始终没有改变。
他站在车子旁边等待,直挺挺的站姿就像有一条线在头顶拉着他。
发丝随风飞扬,扫过脸颊的模样十分清爽。
也许因为他把长发扎成一束,更凸显出脸颊与下颚的匀称轮廓。
青年相当安静。他没有拿出手机把玩,只是立正站在那里静静地等。
他相当重视等待时的姿势必须诚恳,也可以看出这是他想让接下来迎接的对象看见的模样。紫丁香花与傲然挺立的男人,这景象犹如一幅画。
他偷瞄了一眼手表,或许是挂念着自己等候的人。
对方甚至还没有走出校门。迎接过程很完美,但他还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出什么差错,确认了好几次。
他迎接的对象是需要保持心灵平静的人。
青年心想,万一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那位大人肯定会惊慌失措。
如果有人听见他内心的声音,肯定会不以为然地认为不过是迟到了一会儿而已,用不着那么操心,可是青年绝不许这种情形发生。
这事听来很不寻常,但青年服侍的是某位贵人。
那是肩负这个岛国人民安宁的重要人物。
他保护她的内心不受打扰,就等同于守护人们的生活。
住在北方岛屿的青年随从,担负着这样的重责大任。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
话虽如此,生活并非危机四伏。
一般想像里,服侍贵人的随从需要担任护卫,只是贵人存在本身是秘密,根本不会面临出生入死的惊险场面。他的主要工作为提供主人全面性的生活协助,以及在其外出时随行。
除了知道内情的高层以外,校方其他人只知道每天出现在校门外的他是负责接送她的年轻人。生活相当清闲而且和平。
过于和平的生活,导致容易忽视隐藏在其中的痛苦。
「……」
他在校外站了几分钟,始终没有看见自己等待的人。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青年心里愈来愈慌张。已经到放学时间了,女学生接连走出校门。
青年在校门口等待的这所女校,在爱尼诗这地方算是一所有名的高中。
这所学校不只有住在附近的学生,也有很多学生特地远道而来,因此除了他以外,路旁有一长排接送的车辆。
一个又一个,少女们向接送者挥手,跑上前去。
青年望着人群,寻找自己等待之人的身影。陌生的女学生热情地看着他,青年对这种情形只是视而不见。
这里是男性止步的校舍,他则是每天出现在校门前的男人,因此容易出现没有交谈过就爱上他的女生。少女们年纪尚轻,将他视为爱恋对象也是情有可原。
受到这种热切关注,也许有人即使不认识也会接受对方的善意,可是青年不是那种人。他清楚摆出拒绝的态度,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以前也有女生鼓起勇气来找他说话,遗憾的是那份感情终究无疾而终。
他以冷漠到甚至可说是无情的拒绝态度,击沉了对方的心意。
有人将他的态度视为硬派作风,也有人看出他内心的扭曲。
看出他扭曲一面的人,可谓相当敏锐。
服侍神的人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心态都有些微的扭曲。
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态,根本难以从事这份工作。
「……大人……」
我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有神的仆从能毫不犹豫说出这种话。
终于,他的『主人』来了。
仿佛在夜晚的世界看见常夜灯──吸引他目光的少女就在那里。
春天沐浴在樱花雨中。
夏天笼罩在绿林合奏的叶音里。
秋天随红叶与银杏飘扬的风儿摇摆。
冬天稍微缩着身子,冷得发抖的她往这里走过来。
青年喜欢看着主人在每个季节的模样。
黑底搭配葡萄色蝴蝶结领巾的水手服。
犹如月影的黑发,犹如新雪的肌肤,犹如牡丹的唇瓣,与生俱来的所有色彩都很艳丽。
点缀发丝的红色发饰轻盈摇晃,那模样相当优雅,而且美丽。
宛如在黎明时分等待早晨到来的山岭,愈看愈目眩神迷。
他的主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女性。
星光闪烁的一双大桃花眼,就快看向这里了。
「花矢大人。」
青年这次以她能听见的音量,唤出她的名字。
她应声看了过来,像在回应他的呼唤。
接着,她喊出了他的名字。
「弓弦。」
看着主人与朋友道别,直接往自己走过来时,冰冷的身体自然而然暖和了起来。
──我总是在这时候,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与享受有限青春的主人分离的时间,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无一丝色彩。
「久等了。」
「不会。欢迎回来,花矢大人。」
弓弦这位青年温柔迎接她的归来。
青年随从与少女神的一天,就从此刻开始。
花矢坐进车子后座,叹了口气。
她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应有的举止,直接躺倒在座椅上。
「……好累。」
她甚至用嘶哑的嗓音这么嘀咕,而且躺下的姿势显然会弄皱身上的水手服,车就要开了,但她就这样像个婴儿般蜷缩起身体。
弓弦坐在驾驶座,对女高中生突然倒下的动作一点也不吃惊,习以为常地说:
「抱歉在你疲惫的时候提出这种要求,花矢大人,可以请你系好安全带吗?」
一会儿过后她以哀号声代替人话回应了他的要求。弓弦操作起车内配备,播放音乐,刚才的地方电台新闻自动播放了起来。
「我要听音乐,弓弦。」
花矢马上发难。
弓弦闻言,立即停下广播,而且不等对方指定曲目,车里的音响播出了常听的西洋乐曲。这个选择好像没错,花矢没有再说话。
她阖上双眼,借着音乐疗愈疲惫的身心。
他的主人喜欢听这世界上美妙的歌曲。
她和其他同年龄的少女一样,对遥远的异国充满向往。如果音乐可以转换心情,这位疲累的女高中生也会恢复活力吧。青年随从这么以为,只是她今天显得筋疲力尽,依然维持着蓑衣虫姿势。
──好可怜。
弓弦看着疲惫不堪的主人,忍不住这么想。她会累成这个样子有正当理由,而且弓弦认为她会这么疲劳很正常,也就放任她这种怠惰的行为。
他的主人每天都过着紧绷到令人同情的生活,完全没有时间休息。
「花矢大人,我们这就回宅邸。」
「嗯。」
「你都应声了,那可以系上安全带吗?」
「嗯。」
「……花矢大人。」
同时兼具少年般的凛然与少女的柔美的花矢,忽而看向驾驶座。
「你把手伸过来帮我。」
花矢的话令弓弦无所适从。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弓弦是位毕恭毕敬的随从,但并非百依百顺的男人。
只要是不合他意的命令,他都会询问理由。
「我不可以要你帮忙吗?」
为了导正年纪尚轻的主人,这是必行之事。
弓弦心想不能宠坏她,只可惜尝试没有一次成功。
「自己做得到的事要自己做。」
「你这个笨蛋,这里可是有个累得半死的女高中生。」
「……」
「累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
「服侍我啊,你这样还算『守护人』吗?」
「花矢大人。」
「什么啦,这种小事不需要生气吧……小气鬼弓弦……」
「我没有生气,只是你邋遢的模样让我傻住了而已。」
「喂。」
「我现在过去。」
到头来还是选择服从,算是随从的天性使然吧。
因为她骂『小气鬼』的语气实在太可爱了吗?弓弦叹着气,但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态度,走到了车外。接着他特地进入后座,接近花矢。
「哦,你真的要帮我系吗?」
「你是说着玩的吗?」
「一半一半。我本来打算待会儿系。」
「别开这种玩笑……反正我都到这里来了,就帮你系好吧。」
「嗯。」
骄纵的主人点头。弓弦伸出手,本来平整的西装因为抱起少女而起了皱褶。
「这个要拆下来吗?」
他抱起主人,映入眼帘的是她小腿上的袜夹。让主人在位子上坐好之后,他看着腿环的地方说。
「我想拆下。」
「遵命。」
弓弦毫不迟疑,直接碰触花矢的小腿,拆下那算是束具的东西。
「这个呢?」
接着他指向她白皙脖子上的颈链。
「这样就好。」
「明白。」
弓弦盯着花矢,观察还有没有其他可以让身体变轻松的东西。
「可以了,我帮你系上安全带,花矢大人。」
「嗯。」
最后连安全带都是弓弦亲手帮她系好。
花矢与弓弦,他们的肢体接触极为自然,却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你不讨厌被命令做这种事吗?」
弓弦听见她这么说,嗓音变得低沉。
「你如果有这层顾虑,一开始就该自己系好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花矢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凝视着弓弦的脸。
她试图探索弓弦现在内心的情感。
「……」
弓弦更尽力摆出不以为意的样子。
──她以为这么做,我就会讨厌她吗?
两人建立起了某种程度的信任关系,但交情还不足以坦率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与其说有距离感,更准确来说是双方都在原地踏步。弓弦因此选择沉默。
弓弦让她坐好、系好安全带后,终于委婉地劝戒起来:
「花矢大人,我不是以仆从,而是以年长者的身份劝你两句,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对你没有好处。」
花矢会沉默下来也在所难免。这是非常合理的责备。
「……」
她默不吭声,似乎心里有底──但也只维持了几秒钟。
「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不过我还在需要保护的年纪,所以像个小孩子要人安抚情绪,一点也不丢脸吧?」
她很快就转换了心情。
「你已经高中二年级,有自主行为能力了。」
「我不是会抢随从工作的坏主人。」
「你的嘴愈来愈利了……找我麻烦好玩吗?」
「我没有在玩。因为不能说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就只能对你发泄而已。」
花矢说着,移开了目光。
「小气鬼就是小气鬼。如果你不想听我抱怨,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那你会对其他人说吗?」
「不,我会把话闷在心里。毕竟我已经是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年纪了。」
弓弦又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是个很难搞的主人吗?没关系,你随时可以辞职。」
弓弦听见她这么放话,继续在内心叹息。
──她没想过这种话会伤害到我吗?
花矢的行动简直像在测试对方。她故意捉弄人或是做出恶劣的行为,测试对方是否可以忍受。她借由这样的行为,确认他人对自己的认知以及认同,看起来就像『挑战行为』。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你想辞职就说。不用忍,弓弦。」
弓弦知道,她说这些话是出自真心。
这不是挑战行为,自己想辞职的话,只要说一声就能如愿以偿。
这些话单纯是出于好意,她不是会套牢随从的主人。
如果她是公司主管也就算了,但作为要共度一生的主人,实在没有效劳的意义。
「……」
弓弦沉默地观察花矢的表情。她的脸色很僵硬。
他知道随从不该有这种心情,但他很高兴此时能看见她痛苦的神情。
从她的表情,弓弦看出她其实不是真的要他走。
她只是随时都想让他有选择的余地罢了。
──她给了我自己所没有的选择权。
弓弦没有回答,而是将贴在主人唇瓣上的黑发拨开,勾到耳后。
花矢惊讶得哆嗦了一下,那是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做出的举动。
弓弦的语气比平常还要温柔。
「……有什么牢骚尽管对我说。上课这么累吗?」
他当作没听见辞职这回事。
你就算不耐烦,我也不会离开;你就算拒绝,我也不会离开──他反而像祈祷着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对方那般碰触她。
「……」
花矢吁了口气,透露出放松的心情。
「花矢大人,今天过得如何,可以告诉我吗?」
弓弦继续追问,花矢这才终于回答。
「……嗯,今天有体育课……在中距离跑的时候……」
她的回答欲言又止,再度看向弓弦,然后不满地说:
「有人偷懒,结果所有人都受罚要多跑几圈……说是连带责任……很过分吧。」
弓弦苦笑着。还真是可爱的怨言。
「实在是无妄之灾。」
「就是啊。」
「辛苦你了。」
「累死了……我待会儿还要爬山唉……可恶的百姓……」
弓弦弯起了眼眸,觉得她的说法真是惹人怜爱。
「……花矢大人,如果你觉得上学有困难……随时都可以不去学校。」
他这么提议,不让人从表情看出这是他自己的心愿。
──我不希望她去学校。
「花矢大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与平民百姓待在一起,辛苦成这个样子。」
不过在弓弦内心里,他单纯只是不想要她去学校而已。
「你是为这个国家带来早晨的人……」
「因为我是拂晓射手大人吗?」
弓弦的话说到一半,让主人打断了。
「无聊……」
「一点也不无聊。」
花矢说出口的专有名词,正显示出她贵人的身份。
以她这样的立场,本来只有部分人士能见到她,与她交谈。
「那就去吃屎吧。」
这样的人物混在普通人里面上学,努力扮演平凡的高中女生。
「花矢大人……」
人们并不知道她的『异常之处』。
「在我面前是没关系,不过这种藐视职务的话,可是绝对不许对其他人说。」
弓弦原本也是不该出现在平民面前的人。
随侍在主人身边保护她,是他的职责。
弓弦会全心侍奉花矢,也是因为她的立场。
「我这么说是为了保护你,请务必谨言慎行。」
弓弦希望花矢能有自觉。
虽然她本身对这类权威抱持怀疑的态度。
「花矢大人,你可是这个国家的『司晨』。」
眼前的现人神嗤笑,还是一副想说去吃屎的样子。
季节从何而来?对于这个问题,人们会如此回答。
『四季代行者到各地进行春夏秋冬的显现,促成季节循环。』
春天代行者、夏天代行者、秋天代行者、冬天代行者。
各季节的现人神透过歌舞,行使神授与的能力,为大地带来缤纷色彩。
这是在神话时代,人类与四季缔结盟约所达成的决定。
那么白天与夜晚呢?人同样会这么说。
『巫祝射手朝天空射箭,箭矢飞过世界,射穿白天与夜晚的天盖。』
带来白天的是『拂晓射手』,带来黑夜的是『黄昏射手』。
两者合称为『巫祝射手』。
得经由射手射穿称为守护天盖的空中天盖,日夜才会来临。
世界各地的射手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把箭射出。
射手集众人之力将黑夜的天盖射下来,露出白昼的天盖。接着在数小时后,白昼的天盖被击落,现出黑夜的天盖。天盖无法实际物理性地接触,箭会直接射穿过去。如果射手不射穿天盖,日与夜都不会出现在大地。
受神谕托付这项工作的现人神,身边有着必定会协助他们的人。
巫祝射手的守护者称为『守护人』,对射手宣誓效忠,随侍在旁。
射手与守护人都是艰辛的工作。
即使春寒料峭,依然得上山。
即使炎暑焚身,依然得将箭射穿天际。
即使秋日绚丽,依然不能停下脚步。
即使严寒晴空使内心寂寥,也不能追求与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为带给世界安稳的日夜,需三百六十五天向天空射箭之人。
这就是巫祝射手。
在大海上这个名为大和的岛国上,射手的住处分处南北两地。
从北方带来白昼,将世上染上晨曦的现人神为『拂晓射手』。
从南方带来黑夜,让世上披上星夜的现人神为『黄昏射手』。
两位巫祝射手由『巫觋一族』──也就是巫祝射手的后裔进行管理。
巫觋指侍奉神,进行祈祷与降神仪式之人,族里所有人都冠上『巫觋』的姓氏,而这个姓氏更准确来说就是职称。
侍奉神的人当中,女称为『巫』,男称为『觋』,也就是说,巫觋是男女神职的总称。
从巫亲一族里选出的巫祝射手,一辈子不能离开特定场所,注定了为职务奉献的命运。
巫祝射手行使神职时,会使用神通力,但要是不在有丰富灵脉经过的灵山补充神通力,很难持续行使能力。基于这个原因,巫祝射手在土地深根固蒂。
只要是射手,就无法离开位于灵山附近的住处。
哪里也去不了的神,自古以来就受到保护,倾全力隐匿其存在。
「说什么神不神的,我只是个被迫劳动的可怜小女孩。」
花矢继续向回到驾驶座上的弓弦发牢骚。
「而且因为我是拂晓射手,半夜就得上工,我都还没成年呢。大和的法律有问题吧。」
「我同意。」
「对吧。」
「花矢大人,可是……因为是拂晓射手,作息时间跟其他人不一样也无可奈何,毕竟你是日神。为了带来白天,工作时间必然会是白天之前的深夜。」
「……」
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花矢无言以对。
「你因为立场的关系,必须过艰苦的生活,不过现人神的待遇已经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你可以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可以上学,都是过去的现人神持续要求改善待遇得到的结果。今后如果你有哪里觉得不合理,可以与族里大老商议,改变制度,我也会尽一己之力。」
虽然不想把花矢受的苦用一句无可奈何打发掉,但守护人弓弦再不情愿也必须这么说。幸而花矢只是『我都明白,只是想抱怨而已』,没有真的把怒气发泄在弓弦身上。
「你也很辛苦吧,你要生气也没关系……」
「我一点也不辛苦。」
「骗人。」
「我没有骗人。花矢大人,我有充足的睡眠时间,也有休息时间,你会那么辛苦的主因果然还是上学。你身为拂晓射手,以作息来说很难通学……你在那段时间应该要补充足够的睡眠,好好休息才对。」
「……」
「所以我再三劝告,如果你真的很想学习,最好改成可以确保睡眠时间的通讯课程。」
其实是弓弦自己希望她这么做。校舍不是唯一可以学习的地方,有心的话,甚至还可以与国外的学校连线,现在已经是这样的时代。
「弓弦你这个笨蛋。你错了,我才不是那么想的。我是觉得和大家一样……和同年龄的孩子一样上学读书,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遗憾的是,他的提议完全没有打动花矢。
「穿上制服,在学校肚子饿的时候吃面包,和不知道我真实身份的朋友……虽然没办法一起出去玩,不过还是可以在下课时间聊聊天……这些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是我的抵抗,是我对卷入现人神命运的反抗。我总不能屈服于使命,放弃自己的人生吧。」
「……」
这次换弓弦沉默了下来。如果花矢不是神的话,她的期望其实只是平凡的心愿。
少女的心愿非常合理,学校是学习的地方,同时也是社交场所,有些青春岁月只能在那里体会。
「好不容易说服大老,让我隐瞒身份进入高中就读。我不会弃守自己身为『人』而不是神的最后堡垒。」
连这种东西也必须努力,否则无法得到,这就是『成为神的女孩』。
不过──弓弦在内心暗自说道。
──那是你不惜忍耐长时间的睡眠不足与疲惫,也要做的事吗?
弓弦也希望她可以上学,和朋友一起玩耍,做自己喜欢的事,尽情欢笑,只是他更重视主人的健康。他的劝戒也是为花矢着想。
然而,相较于身心健全,这位主人更注重热烈的人生。
弓弦心想多说无益,发动了车子引擎。
「弓弦,你真的不生气吗?你因为成为我的守护人,人生都绑死了。」
弓弦确认前进方向,平心静气地回答。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份工作辛苦。」
这的确是事实。弓弦不觉得服侍花矢是一件苦差事。
「骗子。」
「我没有骗人。」
「你一点自由也没有耶,也不能到处去玩。」
「我喜欢爱尼诗。」
「万一你重要的亲友死了,你很有可能见不到对方最后一面。」
「我家人要我成为守护人时,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形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和我这种骄纵的小女孩待在一起,一定很痛苦。」
「你要去上学,不算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吧。」
「……每天上山下山,这种工作有什么意义?」
「虽然你不知道,不过我每天都过得很有意义。」
「……弓弦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你根本不该从事这种工作。」
两人之间存在的与其说是鸿沟,不如说仿佛有一条浅溪流过。
我不想对立,想和解,想渡河到对岸。只要鼓起勇气走入水里,就能渡过溪流。我并不讨厌你,真要说起来算是喜欢。
可是两人一步也不退让,就这么始终维持着两条平行线。原本弓弦这位随从应该要让步,但他面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坚决。
「搞不清楚状况的是花矢大人吧?」
──我很难过,你居然觉得我跟着你是在吃苦。
其实要是能直接说出真心话也就不会有问题了,他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没有觉得不幸,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认为?再说,就算把我赶走了,还是会有新人来。你也会对新来的守护人说这种话吗……?」
「……弓弦,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那就别说那么多,让我留在你身边。」
「…………」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之后又说做错了决定,这是要我怎么反应?如果我有不足的地方,请告诉我,我会改。」
「弓弦……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懂……」
拙于表达的神,与不擅长表达的随从。两人乘坐的车辆,驰骋在壮阔的大地。
花矢与弓弦正要前往的地方,远离花矢就读的女校所在的街道。
爱尼诗幅员广阔,其中『不知火』就是拂晓射手生活的地方。
由于受名山不知火岳环绕,这地方仿佛遗世独立。
冬天雪深,夏天炎热,属于盆地地形,自然环境优美,有四季的花草可以观赏。
如果想在田园风光的乡村度过安闲的生活,这里算是再理想不过的地方。
医疗与学业相关设施一应俱全,有各种自产自销的店家。
车窗外的景色飞逝,放眼望去是一片片的稻田与农田,也有很多人把这些视为优点。
年轻人觉得这地方无法一展长才,不过离乡追梦而梦想破碎的人,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
这里作为终老的地方,简直是耀眼夺目。
不知火就是这样的地方。
提到观光胜地,就是夏天时,不知火岳山脚下的一大片薰衣草花田。
那里常出现在电影或是小说之中,由于相关作品多,总会有某部作品的粉丝在夏天来这里朝圣。
冬天的话,不知火岳有一座不知火滑雪场,各种雪道可满足从新手到老手的需求,而且因为每年都会降下优质的粉雪,深受国内外滑雪客的喜爱。
这么一听,或许会觉得山林地带相当热闹,事实却非如此。这里的山是尖顶,与圆柱形的山脉不同,有两座山峰呈双耳峰的形状,山势坦迤,不是高山,而是横长的山脉。
雄伟山脉只有一小部分成了观光景点,其他地方则是静谧且封闭的动植物王国。
花矢居住的地方在山脚下,地点隐密,有别于观光胜地所在的山区。
这个地方连当地居民也鲜少造访。
周围白桦树林立,成了一片迷途的森林。
穿过白桦树林里的小路,有一道戒备森严的岗哨,过了哨站后,终于可以看见以大和建筑风格建造的大宅。
第一次来访的人都会惊讶不已。宅邸与神秘的森林景观融为一体,绽放异样光彩,很难说是现代化的风景。
这栋屋子与世隔绝,仿佛处于不在凡间的某个地方。
拂晓射手宅邸就是这么个远离尘世的住处。
花矢身为射手的一天,就从回家后才正式开始。
首先是名为禊的入浴时间。
将外面世界带回的尘埃与污秽洗净。
弓弦在这段时间,则是整理花矢带回来的功课。
他擅自帮没有多余时间的她完成功课,让她不需要自己来。其他学生这么做是作弊,不过花矢已经为准备考试这类的课业牺牲睡眠时间,忙碌的神理应得到这点程度的通融,弓弦如此认为。
幸好花矢本人为了继续上学,没有疏于学习,期末考没有出现过惨不忍睹的成绩。
禊结束,花矢穿着家居服出来后,在主人房间服侍她入睡。
他平常都会帮忙吹整头发,今天也许是因为在回程车上吵了一架,花矢抛下一句『不用你帮忙』就直接准备就寝。弓弦看着没有全干的湿发,实在静不下心来。
在紧张的气氛下,他便准备离开房间。
──今天一直没有和好。
弓弦不自觉地想叹气。
但是,他没有道歉的意思。其他事他都可以忍,就只有失去伴随在她身边权利这件事他不能接受。花矢也无意道歉,双方互不退让,自然形成了这样的气氛。弓弦尽可能维持公事公办的语气。
「花矢大人,闹钟设定好了,也在不同的装置设定了几个闹钟。」
「……嗯。如果我醒不来赖床呢?」
「我会搔你的脚。」
「好。都没有问题吧。」
「是,晚安,花矢大人。」
「……」
花矢没有回应。她连『晚安』也不愿意说吗?弓弦更难过了。然而,花矢下一秒就开了口。
「晚安,弓弦……」
接着她像是想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话。
「……我不要爸爸妈妈,一定要是你来叫醒我。」
说完后,她盖上了棉被。
──这位大人真是的。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弓弦忍不住火冒三丈。
──她怕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不在,故意这么吩咐。
他很想说,拒绝我的人分明是你。
──现在到底是谁不肯放手?
「……」
然而现实的是,弓弦即使被耍得团团转,还是一脸喜不自胜的表情。
白昼少女神轻易就能扰乱随从想受主人喜爱的内心。
「……弓弦……?」
有些畏怯的声音在安静的寝室响起。
总是沉着冷静的弓弦,一在她面前就无法把持住自己。
他很高兴她会害怕,瞧,他身为随从所摆出的正经表情又克制不住了。
──老实说想跟我在一起不就得了。
弓弦这么希望,可惜现实没那么简单。
花矢老是对弓弦说,这份工作既艰辛,又痛苦。
人生只有一次,不该把生命贡献在这种事上。
你应该是要在不同的世界展翅高飞的男人。她实在是惹随从伤心的天才。
不过他自己也发现了,她这么说其实是为他着想。
自己把随从拉进了这个辛苦的工作环境,花矢对弓弦始终怀着强烈的罪恶感。
如果主从的关系恶劣,她肯定就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了。
她不会要求对方辞职,双方只是默默完成彼此的职务。
弓弦敬爱花矢这位现人神,也因为他是位好随从,花矢从他身上找到内心的安宁,无法讨厌他,从而感到后悔。
她心想:『啊啊,可怜的弓弦。』
她的行为因此显得反复无常。
她想依赖弓弦,却又把他推开,想让他有选择权。
你可以逃走,想逃就逃没关系。
其实只要把话说出来,确认彼此的心情就能解决这种僵局,但是他们做不到。
懦弱的两个人你追我跑,这就是他们的关系。
「我可以来叫醒你吗?我可是……你想辞退的随从。」
弓弦嘀咕着,刻意测试对方。
「我……」
花矢维持盖住棉被的状态,语气十分尴尬。
「我没这么说。我不是……要你辞职,我只是说,如果你想要,可以辞职。」
花矢继续说借口:
「而且……就算你真的要辞职,也不可能现在就辞职走人吧……?你是个老实人,不会做这种事,一定会把工作交代好再离开。也就是说,你还会陪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要你叫我起床。」
她似乎觉得过意不去,话说得飞快,一句话改了又改。
「听你这么说,好像不需要是我也没关系……」
「就是要你。」
弓弦听见怒骂声后露出了微笑,他听到了想听的话。
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内心还是一样惆怅。
花矢如果能接受弓弦,接受他的职务,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强迫处在迷惘年纪的少女接受这些事,也许太残酷了。
弓弦触碰着棉被,小心翼翼不让花矢有所感觉。这一条棉被的距离始终无法拉近。弓弦还是个年轻人,对很多事感到茫然。只要你能接受,我们就能成为一对不需要操心的主从,他忍不住幼稚地想责备自己的主人。
──可是花矢大人的年纪更轻。
主人是高中生,现在是她人生中最摇摆不定的时期。
她是弓弦侍奉的主人,是神,不过也是青春期的少女。就算为了她投来的情感感到痛苦,弓弦这个大人还是必须忍耐,想办法引导她。
「……我要弓弦……」
像是为了打破沉默,花矢隔着棉被又说了一次。
──今天就这样吧。
弓弦满心欢喜到连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他想扯开棉被,确认花矢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最后终究是忍住了。
──她都说要我了。
今天是花矢『让步』了。
她都这么说了,弓弦也该有所回应。
「……谢谢你,花矢大人。我一定会来叫醒你。」
就寝前,两人稍微有了言归于好的气氛。
高中生的学校生活,与巫祝射手的现人神生活。
花矢一天的时间,都是为了配合这两种生活进行调整,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
社团活动、补习,以及和朋友玩乐,这些根本是天方夜谭。
吃饭与睡觉都是为了完成职务的例行公事,丝毫无法放松。
这种生活得持续三百六十五天,因为早晨每天都会到来。
现代年轻人从事白昼现人神的工作很累,协助的人也一样辛苦。花矢就寝时,是弓弦短暂的休息时间。
开车送花矢上学后,他回来睡过一觉,所以这段时间不是他的就寝时间。他在要开车去接人时醒来,意即现在是活动时间,只是他不能随便离开花矢身边,活动范围基本上不出宅邸。
弓弦度过休息时间的方式与他本人的个性一样安静。他或是帮车子打蜡,或是在房间里锻炼身体,或是做些可以帮上花矢的事。今天他选择帮车子打蜡。
「弓弦先生。」
帮车子打蜡时,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似乎认为这代表他很闲,大多都会来找他说话。
「朱里夫人,有什么事吗?我以为您去参加巫觋一族的会议了。」
来找他的是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年纪大约在三十后半到四十前半之间,她手上提着一个袋子。
「对,我刚回来。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和花矢大人有关吗?」
这名女子是花矢的母亲。不同于女儿总是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她给人的感觉相当平易近人。
「有什么事吗?」
朱里是主人同住的母亲,是弓弦这位守护人需要尊敬的对象。
就算车子洗到一半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得罪对方。
弓弦一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朱里随即迫不及待问了起来。
「今天的便当除了平常的肉丸,还要准备什么绿色蔬菜吗?」
弓弦一时愣住了,但朱里的问题和今天的神事有关。
巫祝射手的工作从登山开始,一路爬到山顶附近称为圣域的地方,在那里朝天空射箭。射手如果不射箭,白天和夜晚都不会到来。
而不到圣域的话,射手的神通力得不到补充,就会枯竭。
为了每天射箭,前往圣域是必要条件。
不知火岳算是相对容易攀爬的山,只是爬山很累,身体为消除疲劳,就会想进食。朱里为了容易肚子饿的年轻人,不只花矢的份,也帮弓弦准备了便当。
原本准备便当是弓弦的工作,或是由派来这里帮忙家事的人负责,但为顺应朱里想帮女儿准备便当的要求,就由她来负责。
「绿色蔬菜吗?」
弓弦并非不会料理,只是因为有朱里与家里的仆佣,他每天都不需要下厨,一时之间能想到的只有凉拌菠菜。
朱里不等沉默的弓弦回答,有些生气地说:
「我先生看到我做的便当,说怎么都是褐色的,肉太多了。」
「……老爷这么说吗?」
弓弦想起每天带的便当。这么说来,便当里面的确大多是褐色的食物,有很多是汉堡排、炸鸡块、维也纳香肠这些菜色,都是年轻人喜欢的。最近都没有出现鱼类料理。
然而他并未因此感到不满。
「我倒是很喜欢肉。」
他的语气里带着疑惑,不懂这样的菜色哪里有问题。朱里一听,得意洋洋地握紧了拳头。
「对嘛!弓弦先生和花矢都很年轻,年轻人就喜欢大量的肉类嘛!我准备便当的时候,都有考虑到你们的喜好……那个人只看了做好的便当……就碎碎念说营养什么的……还说交给专业厨师才是为你们着想……啰哩啰嗦……他自己又不会下厨……!」
朱里的语气带着愤怒。
弓弦轻柔地微笑,不让感情出现在脸上。
「您是因为这样生气……」
他傻眼地想,这对夫妻又吵架了。
「光会说大话,自己也下厨准备一、两个便当来看看啊。根本就做不到,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再说,准备便当不是义务!是我自己想这么做!这是我唯一能为女儿做到的事……居然要交给别人……不对吧,这么做不对吧……」
「……」
「很过分吧。」
「……呃,是。」
花矢的父母正面临离婚危机。
因此他们常有这些争执,而朱里和她的丈夫只要看见弓弦就找他抱怨。夫妻吵架就像两条平行线,每天吵赢的人都不一样。弓弦每次听到他们抱怨,就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丢掷废弃情感的垃圾桶,只是他不能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
「老爷只是在找话跟您说吧……」
父母要是离婚,花矢肯定会很伤心。
虽然说最后还是要由夫妻俩自行决定,在弓弦看来,这段婚姻尽管岌岌可危,还在可以挽救的状态。真正无可挽回的状态是夫妻彼此漠不关心,只剩下厌恶。
因此,弓弦必须为这家人提供缓冲的空间,不能让花矢烦心。
「我知道,他就是那种人。反正他说话前肯定没有经过大脑。不过,他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该不会是在强迫你们接受我的喜好……」
「朱里夫人……」
对于这次的争吵,他很同情朱里。
那么努力准备便当,得到的却是羞辱,她心里想必很难过吧。
朱里有时会有点烦,但不是坏人。女儿成了神,她这位母亲心里必定五味杂陈,可是她始终怀抱对女儿的爱,陪伴花矢长大。
她甚至每天准备便当,弓弦也认为她是位好母亲。
──问题在于与老爷的相处。
弓弦在脑中想起花矢的父亲。
他也绝不是个坏人。
不过,从弓弦的角度看来,亦觉得他有点太爱冷嘲热讽。他说话时总喜欢挖苦对方,借由开玩笑否定对方的想法,借以延伸话题。
他这样的说话方式有时候很有魅力,只是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不快。
尤其是朱里凡事一板一眼,两人的相处更是水火不容,花矢父亲无意说出的话恐怕伤害了她相当多次。
这对夫妻虽然合不来,年轻时倒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只是随着女儿日渐长大,不再需要他们照顾,两人之间的嫌隙便油然而生。
他们没有马上选择离婚,不知道是因为对彼此还有感情,还是和弓弦一样担心独生女花矢。
「朱里夫人,老实说……花矢大人自己也说过,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您不需要那么烦恼便当的菜色。当然,我能理解母亲想让儿女吃好一点的心情……」
朱里听弓弦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同意。
「那孩子的确是生来就不挑嘴……」
虽然不是该对自己孩子说的话,朱里表示认同他的说法。
「我对便当菜色也没有任何不满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谢……」
「不会。」
「也是……我好像太钻牛角尖了,居然把不知道你们口味的人说的话当真。」
也许是谈过后一吐闷气,朱里稍微恢复了原本柔和的表情。
「您心情好一点了吗?」
「嗯,不过我还是很气,而且也不喜欢别人老是挑我毛病……今天的便当我想做一些挑战。」
「挑战吗?」
「你看,我连书也买了。我好久没去书店了。」
看来展示这本书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拿出一直夹在腋下的那本书,递给弓弦。
那是一本教导如何制作可爱便当的食谱书。
书里对如何用料理呈现出小孩喜欢的动画角色有详细的解说。
「……」
花矢已经是高中生,不会喜欢这种孩子气的东西,但打击他人的决心也不好,弓弦如此在心里做出了结论。
「我很期待,朱里夫人的厨艺很好。」
弓弦把书还起朱里。朱里闻言微微一笑,心情似乎更好了。
「我会努力的。我要让那个人吓一跳,他老把我当成是没用的大小姐,大家等着瞧。弓弦先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
看见朱里的表情变得开朗,弓弦也松了口气。
协助夫妻安稳度过倦怠期,并非守护人的工作。
虽然不在工作范围内,但他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她已经够劳心了,不能再增加她的烦恼。
所以弓弦和往常一样,为了花矢露出笑容说:
「千万别这么说,您是主人无可取代的母亲,不用跟我客气。」
为主人消除内心负担,也是守护人的工作。
射手与守护人就这么度过了一天。
接着黄昏射手朝天空射箭,就要进入新的一天时,花矢的起床时间也到了。
原本在休息的弓弦开始工作,为唤醒她而前往寝室。
年轻男子进入未婚女生的寝室本来是不应当的行为,但弓弦甚至负责帮她吹干洗好的头发,两人没有这种顾虑。
他姑且敲了门,因为很清楚不会有回应,他马上打开了花矢房间的门。
他在幽暗的房间里开了灯,走向床铺。床上是睡脸毫无防备的花矢,表情很狰狞,可能是电灯灯光过于刺眼。如果这样能让她醒来就好了,可惜他的主人超爱睡觉,每次叫醒她都得经过一番交涉。
弓弦先是以温柔的嗓音呼唤。
「花矢大人,起床时间到了。」
然而,主人不会那么快醒过来。
「花矢大人、花矢大人。」
他唤了好几次都没有反应,接着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照样无声无息,于是他不得已地摇起花矢的肩膀。这么做之后,传来了不悦的声音。
「…………再五分钟。」
「收到。」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等了五分钟,接着闹钟震天价响响了起来。
花矢板着脸拍打闹钟,令其停止铃声,然后把头埋进枕头里。弓弦责备起她刚才对闹钟做出的蛮行。
「花矢大人,闹钟会坏掉的。」
「吵死了……」
「请起床,花矢大人。」
「这不是正常人起床的时间……」
「现在是晚上,的确是人类的睡觉时间。」
窗户拉起了窗帘,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但天空已经落下夜幕。
「黄昏射手辉矢大人顺利完成了工作,我们也有我们的工作要完成。」
「……」
「你的身份可是拂晓射手。花矢大人,把白天带给这个世界吧。」
这话听来难为情,不过因为是事实,弓弦说得一本正经。花矢嘀咕着『你把我当成哪来的勇者啦……』,心里颇不以为然,接着她用刚睡醒的沙哑声音继续说:
「……真羡慕那位大人。不像我在晚上射箭,他是在白天射箭,对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
「上次在通讯会议时,他很担心接下来的夏天,因为夏天得曝晒在阳光底下,每天都热得活像在地狱。毕竟黄昏射手大人的圣域位于南方的龙宫……」
「我们这里是北方的爱尼诗……冬天冰天雪地,冷得要死。夏天的确是比那里舒适,只是……我这里也一样辛苦。」
「是啊,那么起床吧。」
「不要。白天还是别来了。」
花矢说着,又盖上了棉被。
「……」
弓弦一声不吭,拉开了棉被。
「唉。」
花矢出声抗议,在床上像婴儿缩成了一团,用掌心遮住萤光灯直射的双眼。
「弓弦,太亮了……」
她的模样有点像海獭。
「就是亮才好。」
「恶魔,坏人。」
「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你现在不就在欺负我吗?」
「好吧。花矢大人,请为这个世界带来白天。」
弓弦力劝一点威严也没有的主人。
「不要。」
「花矢大人。」
「……我不要。」
「花矢大人,你要是三十秒内再不起床,我就会搔你的脚底板啰。」
花矢吓得抖了一下,低声说:
「你要是敢做这种事,我会死的。」
「我也不愿意对花矢大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可是脑袋正常时的花矢大人,要我在自己实在起不来时这么做。这是你对我下的命令。」
「我是这么说过……」
「那么我要搔啰。」
弓弦作势抓住花矢的脚,花矢的脚乱动了起来。
「不要。」
那副模样宛如逃入棉被这片大海的鱼儿。
弓弦心里觉得有趣,语气却很冷淡。
「你什么都说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
「你这样只是小孩子在闹脾气,花矢大人。」
「……」
弓弦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试探性地低喃:
「我知道了。那么就不要上山,不需要有白天。」
这句话让花矢从海獭变回人类,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就知道。
弓弦继续说道:
「没有白天就算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这样还算守护人吗?」
因为花矢的模样实在太惊讶,弓弦笑了出来。
──到头来,你还不是选择了扼杀自己。
他是真的想笑。
──而且你也绝对不相信我说的话。
「花矢大人不也这么说吗?由我说出口有那么奇怪吗?」
「你这种尽忠职守的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
花矢接着说,你是在开我玩笑吧。弓弦则心想,才没有这回事。
弓弦自认是比花矢所认为更冷酷的生物。
他只是不想让主人讨厌,没有露出这一面。花矢看着沉默的弓弦,对自己乱闹脾气的行为感到过意不去,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我要换衣服。」
「你愿意成为拂晓射手了吗?花矢大人。」
「你果然在调侃我吧。我会成为拂晓射手……可恶。如果永远都是夜晚就好了,可是……我要是不带来白天,百姓会不知所措吧?」
「正是。」
「……但他们是不是真的会不知所措,要打个问号就是了。」
弓弦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无法立即做出回应。
没有白天的话,世界会陷入停滞,这是非常单纯的事实。她为什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花矢见弓弦不知该如何反应,摇了摇头。
「没事。弓弦,把衣服拿出来,我要更衣。」
拂晓射手的工作终于要开始了。
花矢与弓弦从换上适合登山的服装开始准备。
因为要配合日出时间,出发时间随季节而有不同。
到不知火岳的登山口是开车前往,地点在广阔大地上一个偏僻乡村的山脚下。平时交通流量就少,基本上不会遇到其他车辆。外头一片漆黑。
──以前是走这条路到山上的吧。
车子在深夜里驰骋,弓弦偶尔会不经意地遥想起昔日的射手与守护人。
车子开了十来分钟后,抵达了目的地。
不知火岳大致分成三个区域,分别是受观光客喜爱的滑雪场区域,从那里可徒步前往不知火神社及神社周围镇守森林的区域,还有设置一般登山步道的健行区域。弓弦在远离这三个区域的射手专用登山口附近停车,拂晓射手自古以来,都是从这条秘密登山步道上山。
「花矢大人,我们到了。」
「嗯。」
接下来只剩爬上这条登山步道,刚才还在赖床的花矢也有了射手的样子。
「弓弦,我们走。」
她的语气也恢复了原本的凛然。爱尼诗的初夏冷得像初冬,尤其山上更是格外寒冷。虽然身上有御寒衣物,但也许还需要再系一条围巾。
「花矢大人,车上有围巾,要拿出来吗?」
「不用,头脑在冷的时候比较清醒。」
「我怕你会感冒。」
「你也知道吧,巫祝射手不会生病,受伤也会马上复原。」
「……可是身体还是会不舒服。」
「睡一觉就好了。我的身体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否则哪有办法每天爬山。」
虽然是伟大的能力,不过本人的心境想必十分复杂。
「走吧,弓弦。」
花矢说着,早弓弦一步走上山路。弓弦急忙追了上去。深夜登山的视野不佳,即使迷路也不奇怪,但是他们两人因为每天上山,没有一次走错路。今天月色皎洁,明亮得可以只借着月光行走。
只是月光再亮,为了确认脚边的状况,还是不能少了手电筒。两人边走边聊。
「我从以前就在想了,这里其实可以设置感应式的电灯。」
由于每天相处,两人之间没有新话题,聊的都是工作或是日常琐事。
「这样方便归方便,但万一被百姓发现这条路,路灯会一路指引他们到圣域去吧。」
「……这么说是有道理啦,可是百姓就算到了圣域,看起来也不过是座悬崖吧?」
「这就不一定了。只要拍照好看,什么都有可能形成流行。从那里眺望不知火,景色十分美丽」
「你真的很喜欢大自然。」
「是,这里的生活很适合我。」
从两人的话里听来,可以知道他们的感情并不差。
「对了,朱里夫人买了准备便当的书。我想她会先练习,所以大概从下个月起,你的便当会变得很华丽。」
「为什么?」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你先别过问,等她准备了那样的便当后,再慰劳她的辛苦。」
「我不需要什么华丽的便当,精心准备便当可能会造成她的负担,如果是兴趣就算了……」
「我想有一半是兴趣吧。毕竟一开始带的是饭团,后来愈来愈豪华。」
「一开始的确是一大颗饭团。」
「真的很大一颗,里面塞了一堆料……我还满喜欢的。」
因为感情不差,才会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也会为了保护对方而刻意疏离。两人又静默无声了好一段时间。弓弦拿着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不时看向花矢,一再重复这样的动作。相反的,花矢只是直视着前方。
──听大老说过,神与最接近神的人会不自觉地相互吸引。
弓弦心想,他们两人不太符合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毕竟花矢虽然多少喜欢弓弦,还是愿意做出放手的决定。
──黄昏射手大人那里不知道怎么样。
弓弦想起在遥远的南方岛屿『龙宫』的那对黄昏主从。
黄昏射手巫觋辉矢是一位稳重的男人,年纪约三十来岁,熟稔后会知道他是一位温柔的神,只是若第一次见面,会觉得他散发出的严肃气氛很吓人。
他的守护人是与花矢年纪相近的少年,像是成熟中带着稚气的花矢,看起来比花矢还要年幼。他给人『小孩子』的印象还很强烈,算是符合他的年纪。他不是那种肤浅的幼稚,看在年长者眼里就像活泼的小狗,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双眸微弯。他们是这样的一对现人神与守护人,在弓弦看来,这对主从比较接近父子关系。
弓弦与花矢也住在一起,可是黄昏主从更像是『家人』。
至少弓弦是这么认为的。
──起先听说那是暂时的守护人。
经过观察后,他觉得这两个人肯定会相守一辈子。
看得出来守护人少年相当仰慕主人,而主人辉矢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很疼他,显然最后辉矢一定会放不开他。
有人这么仰慕自己,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会动心,想要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相较之下……
弓弦暗忖,自己这边的关系和家人不太一样。两人以主人与侍者的关系为前提,界线划分得很清楚,可以说是彻底的主从关系,完全没有黄昏主从那种『因为爱而无法放手』的倾向。
不过却每天都会有『因为很可怜而想放手』这类恨不得逼他辞职的行为。
也许是凝视的视线看得花矢心神不宁,她把脸转了过来。
「你还在为了回家路上的事生气吗?」
她完全猜错方向,弓弦垂下剑眉,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我们是……和好了。不对,我们有和好吗?」
「你不是要我叫你起床吗?」
「……」
「我以为那就是你『和好』的表现。」
花矢的表情显得很害臊。
「……你这个人真可怕,居然可以一脸严肃说出这么丢脸的话……」
弓弦不解地偏着头,像是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觉得丢脸。」
「我觉得很丢脸。」
「觉得丢脸是你的事。」
「唉。」
「你的脸皮太薄了。」
「是你的脸皮太厚了。还有,不要一直看我,还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是守护人,看着你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跌倒。」
「白痴,我爬山的经历比你长。而且你今天晚上的视线明显不是担心那方面的事,你一定有话想说。」
──好敏锐。
花矢尖酸地说,弓弦不禁因她敏锐的直觉露出苦笑。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不让你注意到我的视线。」
说完,他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她的肩膀。
──花矢大人也许觉得我这个守护人很难相处吧。
或许稍微拉开距离,保持工作上的关系会比较好。
──但是,你希望陪伴在身边的,却是可以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弓弦看着花矢娇小的肩膀,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经过伴随着各种伤痛的过去,两人相遇了。
在弓弦成为花矢的守护人前,有几件必然会发生的事。
那就是花矢当上拂晓射手,以及弓弦父亲担任守护人与退休。
追根究柢,首先是前任守护人宣布退休。
由于下肢长年来负荷过度,导致上山变得困难,是十分正当的理由。
原本健康的人,因为上了年纪,身体状况忽然出问题,这种情形也还算常见。
有鉴于过去的辛劳,本来应该要欢送他去过老年生活。
只是当为人类奉献的老兵在赞扬声中离去时,出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下一任守护人的遴选。
守护人退休不只是当事人的问题,而是攸关全体巫觋一族。
如同四季的方式,会从血族里面挑选出这位与现人神最亲近的存在。
挑选标准各有不同,但由族人担任是既定规则。巫祝射手与守护人之外的巫觋一族族人,基本上会被派至各地的天文台,观测与研究空中的天盖。
看不见也摸不到,可是只要射手射箭,就会降下白天或黑夜的帷幕,他们日以继夜地致力于解析这个世界的构造。
另外还有个族里的营运管理机关──称为『本山』。不管工作的地方在观测所还是本山,在遴选期间,都需要有人协助当地的射手。
弓弦父亲是本山的职员,获选为辅助人员。
『现在的守护人好像无法再执行勤务了,这次的工作不知道会拖多久。家里的事,还有妈妈就交给你照顾了,你要和哥哥他们好好相处。』
弓弦父亲交代后,便离开了家人。
在守护人无法协助射手的期间,照顾射手的生活起居、同行前往灵山、在继任的守护人决定后指导对方熟悉现场工作环境等等,有很多事要忙。不过这些不是由弓弦父亲一个人负责,还有其他派遣来的人员。
弓弦父亲与前任守护人为堂兄弟的关系,他是由于亲属关系而受命,不过他只是团队里的一员,并没有特殊地位。
弓弦家族以父亲为荣,送他离开前往爱尼诗。
──再长也是半年,不对,顶多三个月吧。
年幼的弓弦这么以为,事态却开始往悲剧发展。
因为不只是守护人,连拂晓射手也开始有退休的征兆了。
巫祝射手与四季代行者不同,大多是【在世时退位】。
发生条件不明,从某一天起,射手的力量会开始急速衰退,日或夜变得不稳定。
射手容易失去意识,不时在作梦。
至于梦的内容,则是下一任射手的模样。
无关本人意志而预见未来,这大概是神降一族的特别之处。
这样的梦境称为『神谕』,梦中出现的是接任者的身影,因此周围人们自然而然会知道射手退休在即,这就是巫祝射手的交接方式。
找到的人选前往圣域后,自然会降神在那人身上。
神谕一下达,族里的人当然会竭尽全力找出下一任射手。
射手必定来自巫觋一族,只要能掌握特征,要找到人不难。这次的梦境非常浅显易懂,尤其优秀的是掌握了人物特征。
【有着一头美丽黑色长发的十来岁少女,或者更为年轻。】
这个神谕排除了男性,也缩小了年龄范围。
视线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而看不见,过去也大有这样的情况。
万一射手的梦境模糊,无法传达正确情报,射手的能力在这段时间可能会无法使用,从而失去正常的日夜。梦兆是责任重大的任务。
向族里公告掌握世界命运的神谕后,族人就会将适合人选带往灵山。基于过去的案例,他们也建立了对策,应付赶紧消除特征的人。这次巫觋一族里所有年轻的女孩子都被带到了爱尼诗的山上。他们是服侍神的一族,但几乎没有人想成为神。每一个人都想逃离那样的命运,她们踏入圣域时,想必一心祈祷着选上的不是自己,可以回到有家人等待的那个家。
花矢也不例外。她只想证明自己不是神,早点回到家里的父母身边。
然而,残酷的命运选上了一名少女。
美丽黑发的少女在踏入圣域的瞬间成为巫祝射手,朝天空射箭。
献给这个世界的供品被正确无误地找到了。
先不论射手有多么可怜,到目前为止都和以往的交接过程一样。
这次因为拂晓射手交接与守护人退休同时进行,现场相当混乱,从本山派来的人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
由于公务繁忙,也就延长了弓弦父亲停留在爱尼诗的时间。
弓弦父亲原本在本山就是一位优秀的职员,在爱尼诗得到的评价又特别高。前任射手也因为他是守护人亲戚,格外信任他,在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管理起派来现场协助的其他支援人员。
他与花矢的关系也最为和睦。大概是表现出了关爱子女的父母心之故吧。他主动找花矢说话,为她着想,花矢也很快就跟他熟络了起来。
能对他人发挥正面影响力的人其实并不多。
大家都称赞他工作表现优秀。
不过,这件『好事』最终会引发『坏事』,而当事人根本没料到这时有人心怀不轨。
晴天霹雳。
有一天,弓弦父亲接到了是否愿意成为下一任守护人的意愿征询。
──为什么是父亲?
在远处的弓弦听见这个传言时,一切都太迟了。
只要大老判断适任,没有人敢拒绝接受。
在守护人的历史上,这次的指派算是特殊案例。
因为这本来不是由有家室的男人担任的职务。依照惯例,守护人会选择单身的年轻人,而且为了避免射手对守护人心生嫉妒,在侍奉的神成家前,守护人也会远离家人。这份工作需要有葬身在当地的决心,这算是普遍的默契。
因此弓弦父亲就算适任,也该排除在候补人选之外,这次却打破了惯例。有人不满工作表现良好的弓弦父亲,为了打击他而在大老耳边吹风──当时甚至出现了这样的谣言,只是真相没有人知道。
总之,弓弦父亲为了『献给世界的供品』,成了『活祭品』。
──怎么会这样?
包括弓弦在内,所有关心弓弦父亲的人,都有同样无解的疑问。
他哀伤的程度,不输给当时十岁成为射手的花矢。
成为神的下一任射手必须与家人分开,遭到刻意孤立。
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为了维持世界的结构,必须献上自己的生命。
为使射手发挥工具的作用,需要有独一无二的使命感、经由封闭的空间隔绝情报并将之孤立。
因为选上的射手年纪较轻,只要从小管教,年幼的射手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的命运。长大后就能与父母见面,结婚也会由本山提供协助,并非遭到彻底的遗弃。
自古以来对待射手的这种方式,一般认为接近小学徒的形式。
他们有一天忽然不能再与父母见面,必须听候差使,努力工作。
以前没人认为这样的制度有问题,可是现代恐怕很少有人能接受这种方式。
没有落入神的掌心,逃过一劫的人很幸运。由于这样的背景,弓弦并未对花矢产生负面情感。神谕如果是【十来岁的青少年】,他也会成为候补人选,这次只是碰巧成为神的人是她。
不对,她是不得不成为神。
所以他心中没有恨。只是弓弦母亲在听见父亲成为守护人后泪流满面,所以小小的弓弦心里,产生了『等我长大后,就由我来代替父亲工作』的想法。
他从以前就是个愿意自我牺牲的少年。
接下来数年的时间,原本在本山工作的弓弦父亲成为守护人,负责服侍花矢。
在这段期间,射手的工作环境有了巨大的转变。
现任黄昏射手,巫觋辉矢提议改革射手制度。
主要是允许年幼射手与家人同住,以及射手可选择是否接受学校教育这两项。
辉矢自小与父母分开,之后一直被关在龙宫。
他大概是不希望新来的射手也感受到自己小时候的那种寂寞与悲伤吧。
辉矢知道下一任守护人──弓弦父亲原本在本山工作,是个可以沟通的人后,为了说服大老,拜托他与自己一起推动改革。弓弦父亲大概也怀抱着都来到此地了,就要尽可能协助现人神的想法吧,他认同辉矢的想法,为了现人神奔走。
他向本山传达现场工作人员的心声,也就是辉矢的恳求,并且请前任拂晓射手帮忙游说巫觋一族大老。
前任拂晓射手一口答应,直接前往本山,要求大老改善射手的待遇。
最终以花矢被允许过现在这种生活的形式。
在她眼中,弓弦父亲的背影想必是高大又耀眼。
少女神与守护人的关系日渐坚固,在守护人步入老年前必定能相安无事。巫祝射手的圈子终于稳定了下来,所有事端顺利解决──正当大家这么以为时,又有状况发生了。
弓弦父亲就任第三年时,和前任守护人一样身体出问题,遭医生建议暂停工作。
弓弦父亲的身体不适合担任守护人,他没有生过大病,只是实在不够健壮。
他的身材偏瘦,毕竟他在本山本来就是从事行政工作。忽然要一个没有做过体力活的人爬山,而且还要一边照顾小孩子,一边持续在各机关奔走,最后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三年就把他操得不成人形。
这对弓弦留守的家人来说是好消息,父亲终于可以回来了。
然而,这对花矢来说是伤心的消息,不难想像她有多悲恸。
尽管遭到大人的摆布,花矢还是忍了下来,就是因为有守护人在。
虽然得到本山的许可,如今还是有不少人提倡恢复旧制。
下一任的守护人不一定还愿意为了射手奋战。
不安想必统治了她的身体,年幼的少女神哀求守护人。
『希望让你儿子接任。』她这么说。
花矢从以前就听说过他儿子。
守护人只是想聊聊家里的事,可是那在花矢心中成了能解救自己的情报。
听说小儿子跟他很像。弓弦父亲还是那副伤脑筋的笑容,但依然听从花矢的请求,把儿子带来这里,接着就由弓弦接任了守护人。
──我们认识的过程实在不美好。
弓弦回想起过去时,总是这么觉得。花矢向他人寻求内心的慰借,没有理解自己这么做的罪孽有多深重,她逃避现实,只想弥补失去守护人的哀伤。
『我成为神的时候只有十岁吧。一开始我完全没办法自己上山,是他背我上去的。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那样把腰弄坏的。』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不用背我没关系,最好去找人来帮忙。』
『你父亲喜欢吃那种水果,你喜欢吗?』
『回程时去那间店吧,那里有卖你父亲寄给你的零食。』
『你们果然是父子。听说你的长相比较像母亲,可是你们打起喷嚏来一模一样。』
说得难听点,她只是想要一个『复制品』。
很少有人喜欢别人在自己身上找寻他人的影子。年幼的花矢从弓弦的表情,以及他和他父亲一样伤脑筋的笑容,逐渐理解自己的过错。
就像人们在长大后,才赫然惊觉幼时的残暴。
不该比较,也不该透过他寻找别人的身影。
花矢回顾并省思自己的行为,努力做出改变。
『弓弦你喜欢车子吗?』
『你在都市里住过吧,你知道这种睡衣是不是真的流行吗?』
『我要和辉矢哥开通讯会议,你也一起出席,我要介绍你是我的守护人。』
现在在自己眼前的是这位青年,必须更瞭解他。
『弓弦,我们一起去岗哨那里,我买的零食寄来了。』
彼此的交情一定能加深。
『弓弦、弓弦,我爸妈要出门,我们来找事做吧。』
弓弦等于是由他父亲托付给自己的人,她想好好珍惜。
『你这样好吗?老是让给别人,会吃亏的喔……』
她以为这么做,是她这个主人的职责。
当时十三岁的她,思想已经相当早熟。
一开始毕恭毕敬的弓弦也逐渐跨越主从的藩篱,与她相处得相当友好,就像两个同世代的年轻人。
到这里都没有什么问题。
花矢保持着内心的平稳,也可以容忍每天射箭的生活。
日子恢复和平,太好了。
明天和他做什么呢?后天要怎么过呢?
不论春夏秋冬,两个人可以一起寻觅微小的幸福,度过恬静的生活。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她满心欣喜,但在不经意之间,她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因为得到『复制品』而感到安心,那他又得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感到毛骨悚然。
几乎教人昏眩的后悔往她袭来。
年幼的花矢不懂。
她不是没想过。实际上她也给了弓弦选择权。
她告诉对方可以拒绝,只是提出选项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她并未真正理解,强迫对方接受的话,有罪的是自己。
把前守护人的家人找来,每天过得轻松愉快。
对方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
就算之前的守护人不在了,有个可以信任的对象,她也可以继续努力下去。
就在从安稳的日子感觉到幸福时,她注意到自己的期望有多么罪孽深重。
在花矢眼中,弓弦牺牲了一切。
他还年轻,是个面面俱到的青年。
他对花矢十分体贴,如同花矢的期待。
然而,如果花矢没有要求他来,他说不定会隶属于巫觋的某个机关,过着有意义的生活。
花矢的心里响起了愈来愈刺耳的杂音。
他成为守护人,或许对巫亲的机关来说也是种损失。
也许他不该在深山里过着每天上山的日子,应该待在机关内部。
没错,这么一来,他就能在城市附近生活。
这里没有什么娱乐,他还年轻,一定过得很痛苦。
如果待在本来的地方,他会有很多认识人的机会,也不用与家人分开。
为什么弓弦在可以休息的时候,哪里也不去呢?
他的父亲也一样。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过年也不回家。啊,都是我害的。
花矢哪里也不能去,守护人自然哪里也去不成。
她不懂。
她专注在自己的哀伤,没有看见保护自己的人是什么样的想法。
不对,她是故意视而不见。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是我毁了他的将来。
无数的错误成为箭刺入花矢胸口,使她心痛不已。
各种罪过摆在眼前,花矢根本无法直视弓弦。
要是看着他,她怕自己会失去努力成为神的动力,怕自己再也撑不下去。
干脆不管自己会有多么痛苦,放手比较轻松──她开始冒出这个念头。
说不定弓弦只是顾虑他父亲和自己,不敢把『想逃』说出口。
就是这样。所以该由我来帮他说。
虽然说我只有他,但他没有我也没关系。
他离开才是对的。
就算寂寞痛苦,就算心里很难受,还是得这么做。
『你一点自由也没有耶,也不能到处去玩。』
『万一你重要的亲友死了,你很有可能见不到对方最后一面。』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和我这种骄纵的小女孩待在一起,一定很痛苦。』
『……每天上山下山,这种工作有什么意义?』
『……弓弦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你根本不该从事这种工作。』
『我没这么说。我不是……要你辞职,我只是说,如果你想要,可以辞职。』
『而且……就算你真的要辞职,也不可能现在就辞职走人吧……?你是个老实人,不会做这种事,一定会把工作交代好再离开。也就是说,你还会陪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要你叫我起床。』
好寂寞,好痛苦。
不管放开你再怎么难受,也得这么做。
『我就是要你。』
必须这么做。
『……我就是要弓弦……』
这么做,是为了你着想。
──好蠢的人。
弓弦把心思从过去拉回现实,看着走在坡道上的主人,这么想着。
花矢的想法,弓弦都知道,因为她这个人很好懂,行动总会透露出内心的想法。说难听点是单纯,说好听点则是纯真而且清纯,正适合成为人柱。
──花矢大人没有真正瞭解我。
虽然是顺水推舟展开的关系,不过弓弦一开始就在花矢身上感觉到了命运。
他为继承父亲的工作感到骄傲,也觉得意义重大。他的确不喜欢与父亲相提并论,但也把这视为与侍奉的神一口气拉近关系的好手段。
弓弦远比花矢以为的还要坚强。
而且与她共度的生活尽管辛苦,却是超乎想像的平稳以及幸福。
他原本住在城市里,可是乡下生活比较适合他的个性。
他喜欢照顾别人更甚于受人照料,况且主人也是个值得他侍候的人。这份工作让他很有成就感。
自己的工作是在帮助这个世界运转,他为此深感自豪,而且也把这些心意都告诉了花矢。
遗憾的是,他的话并未打动花矢。
她认为这些都是他说来安慰她的谎言。
──不是的。
人们强迫她接受重大的职责,以及无法逃离的环境。
──不是的,花矢大人。
『可怜』的究竟是谁?
是谁让女孩子一个人独自承担重任,慢慢地杀死她?
所有借由她带来白天的人事物都没有注意到,是他们导致这样的事态发生。
他们牺牲别人,让众人得到安宁。
几乎所有人都对现人神漠不关心,弓弦以前也是其中一员。
神本人觉得要对献给自己的新祭品负起责任,想着『是我的错』,这么责怪自己。
成为供品的神对活祭品无比温柔,而青年祭品这么心想──
啊,好蠢的人。
──所以我要随侍在你身边。
「花矢大人,就快要可以休息了。」
「嗯,再加把劲。」
弓弦爱着这位温柔且悲哀的神。
弓弦与花矢在山路上走了两个小时。
他们终于抵达不知火岳的圣域了。
如果不仔细留意历代射手留下的痕迹,便找不到这个地方。
这里乍看之下只是座普通的悬崖,但是景观十分壮阅。树林在这里形成一片空地,可以俯瞰山下。
白天来的话可以一望壮丽辽阔的大地,可惜现在是深夜。
由于是乡下地方,灯光也稀稀落落。在这里耕种土地、从事酪农、平静生活的人们几乎都已入睡。
「花矢大人,你要水吗?」
「要。」
两人都还年轻,只是连走两个小时,还是累得喘不过气来。
弓弦打算服侍花矢直到她卸职,不过前提是得保持身体健康,像他父亲那样身体出状况的话就难以达成了。
──现在就累成这样了,年纪大了之后怎么办?
虽然不太想思考自己的老年,他还是常在不经意间思考,自己能保护她到什么时候?
「累死了……」
「是啊。」
人的寿命是长是短,无从预测。
被小心翼翼地豢养在鸟笼里的花矢与弓弦,都不知道明天在何处。
「好累。」
人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尽可能不想后悔──弓弦心想。
──我已经决定自己的人生要走哪条路了。
决定后,接着只需要投身在那条路。
自己总有一天会需要找个继任者,就像父亲那样。
他希望到时候可以说,自己已经尽了全力。
「可以聊一下吗?」
花矢的语气有些严肃。
「是。」
弓弦擦了擦水沾湿的嘴巴,转向花矢。
「……」
主动提议要聊天的是花矢,她却迟迟没有把话说出口。
弓弦一脸诧异地等着,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就在他开始怀疑是在整人时,花矢终于说了起来。
「……弓弦,你真的觉得是我带来白天的吗?」
这句话完全不在弓弦的意料之内。
「什么……?」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是真的感到吃惊。
他本来以为会是更不一样的话题。
「……我是问你,我会不会有可能不是神。」
今天他老是被主人说的话搞得昏头转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听不懂主人真正的用意。
今天月光皎洁,清楚照出了花矢的表情。
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我真的是神吗?就算我不这么做,白天还是照样会来吧?」
从嘴里说出的话语与声音,听起来都很凝重。
「花矢大人,这种话……」
「绝对不能说吗?」
「……」
「因为是你,我才说的。」
花矢终于肯看向弓弦。
她的眼神没有以往强势,胆怯得像个迷途的孩子。
「该不会是那些大人骗我,我只是在做蠢事而已吧?」
对于同属『那些大人』一员的弓弦,这话无疑是一记重击。
「花矢大人……」
「……」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不,那是不可能的。」
她要怨恨大人也可以,以她的立场,免不了会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事?」
花矢从小就成了神。
那时弓弦没有随侍在她身边,不过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想必有很多大人这么开导她。
『你是神,必须忍气吞声,为世人服务。』
弓弦也每天说着类似的话。
「说什么我们骗你,这种话实在太荒唐了。」
他不希望她有受骗的感觉。
花矢被迫成为神。
他为她感到难过,可是也只能倚靠她。这个国家的『白天』只有她一个人。
弓弦同情她,选择和她一起受苦。
也有人用这种方式安抚她的哀伤。
「巫觋一族是从神话时代以来坚守仪式的组织,不会为了欺骗你一个人说谎。」
弓弦直接驳斥了她的疑问。花矢看起来对他的回答并无不满。
只是,她的眼神依然迷惘。
「……弓弦。」
弓弦不知道这名少女是为了什么感到害怕。
「花矢大人带来了白天。」
这一点无庸置疑。
「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是你向天空射箭。」
「……」
「你向天空射箭后,夜色淡去,迎来了清晨。」
「…………」
「我从没看过其他如此美丽的光景。」
「说不定不需要我射箭,白天也照常会出现。」
「那么那根箭怎么解释?你手里出现的那把光弓呢?」
「真的有光弓和箭吗?」
「这是什么傻话,你每天都有看到吧。」
花矢好像还有话要说,张开的嘴却闭了起来。
然后,她咬紧了唇瓣。
「……花矢大人。」
弓弦这时赫然一惊。
「花矢大人,难不成……」
他不自觉地凑上去观察花矢的表情,花矢转开了头。
他很久没看见她这么脆弱的模样了。
「你在进行神事时没有意识吗?」
迎来了短暂的沉默,无声的时间持续了几秒后,花矢点头。
「……嗯。」
花矢往弓弦瞥了一眼,像是想看他有什么反应,但终究是难以承受,于是转而看向地面。
在那之后,她始终低着头,宛如一位等待制裁的罪人。
──啊。
弓弦呼了口气。
他不觉得花矢是一位不成熟的射手。
不过,他常觉得她身为现人神的自觉不足。
「弓弦,对不起……」
她只是照人们说的去做而已。
就像挨骂的小孩子受到大人逼迫,不得已只好照办。
──不对。
事情很简单,花矢是真的没有真实感。
「…………我对自己在圣域做了什么事,一点记忆也没有。」
她一直说不出口。
至于与弓弦合作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坦承的理由,从她现在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忐忑不安的少女神,害怕随从会对自己产生负面的情绪。
「……我怕你会不耐烦……说不出口……」
所以她一直没有坦白。
「……!」
不,她是不敢说。
弓弦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
为什么要把我当成坏人,以为我会拿这件事来责怪你。
难道在你心中,我是在重要时刻会谴责你的人吗?
他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因为花矢的说法是『怕他会不耐烦』。
也就是说,她是想说但不敢说出口。
这句话导出的只有一个答案。
花矢认为弓弦不是能无话不谈的对象。
「……花矢大人。」
就只有这个答案。
弓弦站在随从的立场,无法谴责不敢与自己商量的主人。
这么理解后,怒气瞬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后悔。自己长年来在身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她的胆怯,没能帮助她。
「花矢大人。」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弓弦向花矢伸出手,花矢见状往后退了一步。
「花矢大人、花矢大人。」
弓弦看见花矢的反应,抓住了她的双肩。
他不要她逃。
──不要逃离我。
他不想成为她想逃离的人。
「……你生气了吗?」
花矢咕哝着,放弃挣扎。弓弦觉得很难过。
「我怎么可能生气……我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不……你很会忍,非常顺从我。」
「……」
「只是我个人判断,你肯定会因为这件事大发脾气。你没有错,是我,我不想惹人生气。」
「……我当然有错,当然有。在你不敢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是个不合格的守护人。」
花矢摇头。
「不对,你……你真的做得很好。或许是我不值得你效劳,这才是我的意思,不要扭曲我的话。」
「我没有扭曲……花矢大人,请抬起头来。」
花矢还是继续摇头。弓弦为了让她安心地把头抬起来,尽可能好言相劝。
「花矢大人,不用担心。你那是不需烦恼的问题。」
「……问题可大了,我是瑕疵品。」
「不,你是拂晓射手,巫觋花矢大人。听我说,你在射箭时无法维持意识,不表示你是个不成熟的射手。」
花矢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骗人。」
「我没有骗人。听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也有人一直是那样的状态。」
「……骗人。」
「我是说真的。你在出神状态前是有记忆的吧?」
花矢还是没有抬起头,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就没有记忆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我这么说符合发生在你身上的状况吗?」
「……」
「花矢大人,请回答我。」
「……符合。」
「这正是你之所以是神的证据。」
这时,花矢终于看向弓弦。
大大的桃花眼因为最信任的人说的话,终于愿意竖耳倾听。
弓弦又更用力抓住花矢的肩膀。
「我们巫觋一族得到日夜之神赐与力量,身为巫祝射手,花矢大人使用神力时,据说是神灵暂时附体。那不是指神进入你的身体,更正确来说,是神伟大的力量有一部分转移到你身上。巫觋一族是降神一族,花矢大人行使的是神力降临在身上的伟大力量。这个职务会对人类身体造成过重的负担,所以记忆才会模糊。」
「可是……」
「可是?」
「辉矢哥说他有记忆……」
弓弦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终于明白花矢为什么这么固执,同时感到浑身无力。
──那是花矢大人唯一可以倾诉烦恼的前辈。
所以她对自己与『辉矢哥』的不同产生了疑惑,暗自苦恼,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要跟我说啊。
弓弦郁闷极了,他为自己完全没有尽到守护人的职责觉得难过。
不过,现在最痛苦的是花矢。眼前的人害怕遭到弓弦唾弃,不过还是鼓起勇气吐露内心的烦恼,就像她以前拜托弓弦担任守护人那时一样。
这正是最需要他守护主人心灵的时候。
弓弦暂时搁置自己的心痛,向花矢说道:
「花矢大人,真的不用担心。请你……请你相信我。」
「……不是的,我不是不相信你。」
「是,我知道。请相信我刚才的解释。是不是有意识,每个人的情形都不一样。再说,辉矢大人担任将近二十年的黄昏射手,是一位非常熟练的射手,也更精通使用能力。恕我直言,那不是还年轻的你比得上的对象。不对,根本不需要比较。」
「……」
花矢不再咬住嘴唇,只是表情依然像受到沉重打击。她不是不相信弓弦,只是一时间还无法消化这个解开长年谜团的答案。
「那个……花矢大人,抱歉打个岔……」
「……什么事?」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我一开始就找他商量过……」
「他怎么回答?」
「他的回答跟你差不多。我当时接受了他的说法,只是后来又过了那么多年,情况还是没有改变……」
「……瞭解。」
弓弦对父亲没有确实完成工作上的交接,暗自感到愤怒。
「……弓弦,真的真的没问题吗?我这种状态……」
花矢问起沉默的弓弦。弓弦把父亲赶出脑海,专注在花矢身上。
「花矢大人,不用担心。我马上联络本山,请他们送来射手降神的相关资料。」
「历代射手的纪录……?」
「对。守护人会定期提交报告,统一保管在本山。现在资料都已经数位化,今天寄信的话,明天应该就能收到负责人员回信。你没看过那些资料吧?」
「嗯……因为我想你父亲不会有错……」
「你别把那个人想得太好,那家伙有时候很蠢。」
「喂,不许说他坏话,他可是我的前守护人。」
「他是我父亲,我有权利这么说。」
看来倾慕对象说的话,对花矢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弓弦父亲是第一个服侍她的人,在她心中有重要地位。他需要辞去工作时,她甚至希望接续的是个多少和他相似的人,要求由他儿子来继任。
「花矢大人,我能理解你认为口说无凭的心情……我敢断定,我们马上就能厘清是你多虑了。其他射手也是一样的情形。」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如果我不是巫祝射手……我们两个就能逃了。」
弓弦听着仿佛心愿的这句话,不苟言笑地说:
「逃去哪里?」
「……我们可以一起逃去某个地方。」
花矢说要一起逃,而不是分别逃走,这话又让弓弦感到惆怅。
「本来我可以正常上学,离开爱尼诗去旅行,或是约朋友到家里来玩……」
他实在不忍听着花矢说这些话时,那怅然若失的语气。
「大家习以为常的那些事,我们也可以做,不是吗?」
眼前不是弓弦敬爱的现人神。
「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是神。」
而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女生。
「……花矢大人。」
弓弦很想直接把花矢紧紧抱在怀里。
想是这么想,他并未真的付诸行动,那不是守护人该有的行为。
他很想这么做,想做但是做不到。
──她的痛苦,我究竟有多少瞭解?
她的牺牲成就了白天。
不只花矢,这世上所有巫祝射手的人生都遭到了剥夺。
所以射手会依赖守护人,要求他们别离开。
守护人则是保护这样的射手,用这类话语激励他们,使他们振作起来。
「不,你是神,我亲眼看见,是你带来了白天。」
──你射箭时,人们都在沉睡。
历代拂晓射手一定也很不安吧。
万一自己的行为没有意义呢?
这项传统算什么?
祖先牺牲自己所做的这些事算什么?
「我做的事……没有意义……」
「我们守护人保证,绝对没有这回事。」
守护人必须坚决表示肯定。
射手们的行为是有意义的。
射手不这么做,就不会有白天。
「白天会来,是因为你划破了夜晚。」
最后,他带着鼓励的强调语气这么说。
「……我是不可或缺的吗?」
「是。」
「这个世界需要你,听起来真不错。」
她咕哝着,像在说服自己。
「弓弦。」
「是。」
「再说一次。」
「世界需要你。」
「……你也是吗?」
「当然,花矢大人。」
黑珍珠瞳孔出现了一小片浅浅的海洋。
「我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保证。」
大海随着弓弦的话摇荡。
「那么我相信你啰……不是所有人都在骗我。」
「当然不是。你可是这个国家的『司晨』。」
「……嗯。」
「而且是我的主人。」
「……」
「你是我唯一的主人。」
「…………嗯。」
弓弦放开抓住的肩膀,柔软的肌肤触感也跟着消失。
「对不起,弓弦。」
这话一说出口,一滴泪水随即从她的眼里落下。
「花矢大人……」
弓弦从随身行李拿出手帕,马上擦去她的眼泪。然而,一滴眼泪变成两滴眼泪,珍珠般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她其实一直在忍着不哭出来吧。
──我应该更早注意到才是。
花矢听从大人的话,过着现人神的生活。
而且她这位巫祝射手也还年轻。
对自己在做的事情不明就里,也难怪她会那么不安。尤其始终找不到机会和第二任守护人商量,更加深了不安的情绪。弓弦对于自己的无能感到烦躁。
对方还不够信任自己,也让他心烦。
「……谢谢,我没事了。」
不知道是因为弓弦的解释放下心来,还是哭过后畅快了点,花矢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她拉起自己的衣服袖子,擦了擦脸。
气氛有些不自在。
「真的很谢谢你。」
花矢瞥着弓弦的眼睛,羞涩笑着。
那副模样很惹人怜,弓弦又再次感到心痛。
──如果我平常也能更坦率一点就好了。
弓弦反省起自己。他有时会因为怜爱而不由自主地捉弄她,但她其实是个需要真心相待的对象。
──我和老爷做了一样的事。
弓弦忽然想起花矢父亲,那个为了得到关注而故意挖苦老婆的人。
必须把那当成负面教材才行。
「真要说起来……这种体制太不方便了。」
也许是冷静多了,暗夜里,花矢不满抱怨了起来。
「四季代行者为了可以自行使用能力,会有一年的修行时间。我们这里一决定继任的神,就得立刻上场。日夜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真希望他们为莫名其妙成了神还要爬上山的我想想……」
心情放松下来后,接着涌起的是愤怒的情绪。
「是啊……不过四季每次更迭相隔好几个月,日与夜却每天都在转变。如果设置准备期间,世界会无法转动。」
「……吃亏的只有我们这一行。」
「可是巫祝射手不同于四季代行者,大多在世时就能退休,而且也比较没有生命危险,不全是坏事。」
「嗯……也是……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我们比四季代行者更像是装置。」
「会吗?我倒是觉得更接近神。」
「哪里接近了?」
「也许是因为每天看你往天空射箭,让我有这种感觉。我从没见过比那更神圣的景象」
「……不如你录影下来吧。我真的没有意识,也很想看看。」
「一律禁止使用摄影器材。听说以前族里的人试过录影,结果什么也没拍到,这也许是神意。」
花矢的表情大为不满,甚至还咂了舌。
「神这个……小气鬼。」
「花矢大人,请注意你的言词。」
「……」
花矢没有说话,似乎觉得刚才那句话的确太冒犯了。
接着,她缓缓吐了一大口气,像是在深呼吸。
弓弦移开视线,看向夜空,再看着从圣域俯瞰的不知火的景色。
如果她不行动,晨光不会点亮眼前的风景。
「……来吧。」
花矢咕哝着,拿定了主意。
「是,有劳了。」
弓弦点头。拂晓射手即将发挥出真本事。
「……」
花矢站在平常既定的位置,再次深呼吸。
深深吐一口气,然后吸气,她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
她手里现在空无一物。虽然名为『巫祝射手』,不过他们不需要弓也不需要箭,只要有射手就够了。
花矢深呼吸时,虫鸣鸟叫,甚至连风声都安静了下来。
整座山被寂静笼罩,仿佛这个地方为了她而改变。
黑暗中,她的头发逐渐散发出光芒。
黑檀发丝融入黑夜里,闪耀着珍珠光彩。
这个仪式不需要咒文或是舞蹈,需要的只有山和她和清新的空气。
还有能让她放心交付自己的对象。
「弓弦,来了。」
──有东西进去了。
弓弦察觉到花矢的声音变化。巫觋一族为降神一族。
现在有其他东西正要进入她的体内。
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正是『白天』本身。
神降临在巫女的身体,她的身体发出更强烈的光芒。
发丝散落光点,最后覆盖全身,同样以辉煌光芒形成的弓逐渐成形。光弓、光弦、光箭,出现了一把幻化的弓箭。
尽管每天看着这一幕,每当这种时候弓弦总是难掩紧张。
──花矢大人。
她在这个仪式结束后不会有事吧。
──花矢大人。
一抹不安袭向弓弦。伟大的存在不会考虑在一旁守护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少女手握金弓,指向黑暗天空。
「接下来交给你了。」
不是花矢的东西借由她的唇,发出她的声音。
弓弦听见对方这么交代,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放箭!」
拂晓射手因为他这句话,用力把弓拉开。
划破夜晚的一箭射了出去,光箭绘出优美的螺旋,飞向天空。
同一时间,花矢朝后方缓慢地倒了下去。
弓弦立刻跑上前去,扶住花矢的腰,直接抱住她。
然后,他看向天际。
划破天空的箭,消失在远方。
「……」
弓弦让主人在事先准备好的野餐垫躺下来,再用毯子裹住她,免得她着凉,接着等她醒来。
巫祝射手为了一瞬间的降神,使用神通力。身体因此支撑不住而失去意识,一时半刻不会醒来。
这时就是守护人的工作了。
他是射手的守护者,有责任保护她的身体不受外敌或是风雨的侵袭。
肯定没人想到,每当白天来临时,就有一位少女陷入这样的状态。
弓弦很讨厌这一段时间。不对,比较正确的形容是『害怕』。
他没有那么铁石心肠,看着因为无法解释的神力而昏迷的少女还能保持平静。
尤其那是他从早到晚守护的少女,害怕的心情也就更加强烈。
万一她就这么昏迷不醒怎么办?守护人在这种时候感受到的只有孤独。
万一你没了呼吸,我在这里还能保持理智吗?
他必须带着这样的恐惧度过这段时间。愈喜欢射手,心情就愈难受。
所以弓弦未经同意,擅自握住她的手,确定她的脉搏还在跳动才能放心。
──你不知道我是像这样等你的吧。
弓弦嘲笑起自己。
花矢以为弓弦是无所不能、有大好前途的青年,但是在这里的弓弦并不同于她的想像。他只是个担心害怕自己珍惜的少女醒不过来的青年。
他们的年纪差不多,是两人都老了以后不会在乎的岁数差距。所以年轻的青年在这时候,有点退回到小孩子的心情。
面对像死亡一样沉眠的主人,他在害怕中尽可能靠着激励自己度过这段时间。
──快醒过来。
白天,还有你都是。
──睁开眼睛。
他惴惴不安地祈祷着双方的苏醒。
──为了你的名誉,白天快来吧。
因为这是你努力的成果。然而,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只要你能健健康康,白天不来也无所谓。
这样的感觉,已经在他的内心萌生。
居住在北方爱尼诗的青年,他的心愿最终得以实现。
晨曦照亮了翠绿山林。
夜晚结束了。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这道光芒将照亮大海、山林、乡里与世界。
全身都能感觉到刺肤的空气逐渐变成暖和的温度。
天空逐渐褪下暗夜的外衣,天色转变的过程映入眼帘。
夜晚在每晚死去,接着重生。
刚才划破的黑夜天盖也会在今天回到天上,天空再度复上繁星。
每一天周而复始,没有人知道是基于多么伟大的奇迹与牺牲。
少女神的仆从为此感到惋惜。
「天亮了吗?」
花矢不知何时醒来了,她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弓弦放开被自己握得发白的手。
然而,花矢虚弱地抓住了弓弦抽走的手。
她还想要弓弦继续握住自己的手,这样的心情也传达到了弓弦心里。
他轻柔地握了回去。
「是,天亮了。」
弓弦说道后,花矢放心地回了一句『这样啊』。
「太好了。」
她其实根本就不这么想。
白天与黑夜都只使她饱受折磨。
为他人带来白天,她无法从这样的行为当中感受到生存意义。
然而她每天都会问弓弦,像是恳求天一定要亮。
她问,天亮了吗?
「真是太好了。」
她这次轻笑着说。
主人神圣的模样看得弓弦心生敬爱,同时也感到无比哀伤。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你的功绩。
巫祝射手的行为得不到人们的正面评价,也不会得到夸奖。
不过,白天会来,晚上会来。
这种不变的现象,是借由射手的牺牲成就的奇迹。
「……希望今天天气晴朗,是大家都能感到快乐的一天。」
花矢这年纪该有的稚气嗓音喃喃说着,露出了她平时凛然而且沉稳的表情。
她带给人们安宁,自己却得不到。
为了带给他人美妙的一天,花矢被献了出去。
──花矢大人,你成了世界的牺牲品。
如果可以的话,弓弦想对花矢说和先前完全相反的话。
『花矢大人,你是人们的奴隶。』
『大家都说你是现人神,但你只是让世界正常运转的供品。』
『你自己应该也知道。』
『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不要再这么做了。』
『逃吧,我不会怪你。』
『只要你想这么做。』
──我愿意牵着你的手,逃到天涯海角。
「弓弦……?」
然而,花矢没有逃。
她倚赖着珍视着自己的守护人的儿子,努力撑了下去。
不要走。
你逃吧。
还是别走。
她的反复不定让弓弦也不禁疲惫,同时又感到疯狂的眷恋。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只是在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爱上这位神。
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对他们温柔一点。
花矢还在等待弓弦的回答,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好久没有这种感伤得想哭的感觉了。
──花矢大人,我很爱你。
万一自己有一天死了,改由其他守护人服侍拂晓射手。
光是这样的想像,就让他差点没哭出来,他就是这么喜欢她。
「……弓弦。」
花矢又唤了他一次,他重振精神回答:
「是。」
嗓音有些沙哑,语气没有想像的那么激动。
「就像你说的,希望是个好日子……」
花矢平静看着弓弦,她是个敏锐的人,说不定已经发现弓弦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暗自伤心。
弓弦像要自行扫去阴郁的气氛,开朗地说。
「花矢大人有想做什么事吗?」
「今天吗?」
「对,希望是我可以帮上忙的事。」
「嗯……我想想。」
花矢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露出羞涩的微笑说:
「放学回家路上,我想喝杯不错的咖啡。」
「就这样吗?」
这实在是非常渺小的心愿。
「……就这样。今天平安迎来白天,弓弦没有逃走,依然陪伴在我身边。一天有很好的开始,其实没有咖啡也无所谓。」
「……」
「刚才那是……和好的表示喔。」
「是,花矢大人。」
弓弦轻抚起花矢的发丝,尽管她的头发根本没乱。她什么话也没说。
──花矢大人,你可以生气没关系。
到头来,花矢终究是个善良而且寂寞的神。
「花矢大人。」
「嗯……」
「我们去喝咖啡吧。」
她能自由自在像个少女度日的那一天,必定不会来到。
「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她能直接对喜欢的人表明情意的日子也不会来到。
「万一我睡不着,麻烦的可是你喔。」
「你很容易入睡,不会有问题的。」
因为是从同情建立起的关系,所以始终在原地滞留不前。
「那可不一定,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要负责把我扛上山。」
「是,我一定做到。」
即使弓弦说出内心的爱意,也只会得到『那是同情』的回复吧。
然而,弓弦还是期盼她有一天能明白。
他严肃地直视她的双眼,希望她今天能稍微相信自己的话。
「花矢大人,关于刚才说的……我也很庆幸有你在身边。」
弓弦心想,如果这是她的心愿,自己愿意从这个世界夺走白天。
「你不需要是神也很好,真的……我就只是这么想而已。」
突如其来听见这爱的告白,花矢睁大了一双桃花眼。
时而温柔,时而严肃,且是某人替代品的他。
花矢罪恶感的象征。
从他得到的温暖话语,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使她不知所措。
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该收下这份心意。
但喜悦却难以控制地逐渐涌现在她的脸庞。
怎么可能不高兴。受最亲近的人子喜爱,没有神会不高兴。
驽钝的神与人子之间有道隔绝双方的高墙,使他们无法接近真实。
但是,今天弓弦对着墙的另一边挥了手。
花矢肯定也看见了。
允许自己能够喜欢的小小征兆,看起来就像散发着光芒的赦免。
所以花矢微笑着,宛如一位单纯的少女。
北方爱尼诗住着带来白天的神。
神名为拂晓射手。
是显现出光的弓箭,击落空中天盖的巫女。
她的将来毫无展望。
她不被允许离开那座灵山。
她这一生恐怕都得在登山中度过。
彼名为『花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