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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拂晓射手 第二章 拂晓射手 巫觋花矢

春天来了,度过了夏天,迎来秋天之际。

秋雨前线正在大和各地发威。

不只是大和南部,包括爱尼诗在内,大和北部也霪雨绵绵,秋天代行者带来的银杏与红叶的景色,大多缀满了水珠。

黎明二十年的秋天虽然多雨,不过在十月底的二十四节气『霜降』过后,到处都开始放晴。

时间流逝,此时为同年十一月七日,二十四节气『立冬』。

人们早就忘记了之前的那阵秋雨。

大和的白昼之神──巫觋花矢也是其中一人。

「……」

她离开刚才贪睡的床铺,拉开蕾丝窗帘,眺望窗外的风景。十一月的爱尼诗已过了赏枫季,大多是枯树。冬天的世界看来很寒冷,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今天还降了一层薄薄的霜。

冬天代行者不知道在哪里进行了季节显现,波及到不知火这里来。花矢觉得空气冰冰凉凉的很舒服,深深吸了口气后吐出来。

今天是假日,白天没有人来叫她起床,女高中生也不用上学。

射手在假日的行程与平常不太一样。深夜射箭,顺利带来白天后在早上回家,接着再钻进棉被睡个回笼觉已是惯例。只有不需要上学的日子可以贪睡,她睡饱后醒了过来。能睡回笼觉的日子,弓弦也不会来叫她,所以她可以尽情窝在这个房间里面偷闲。

「…………」

虽然可以这么做,但一个人实在很无聊,而且她想垫垫肚子,于是决定离开房间。

房间里面有洗手台也有浴室,她简单打理了下仪容。

将睡衣换成家居服,她下了楼。一楼客厅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有人在那里。

──有咖啡的香味。

时间接近中午,也许是有人在用午餐,或是用餐后在休息。

「花矢大人。」

她把手伸向客厅门时,门自动打开,声音传了出来。

花矢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声音的主人马上抓住花矢的手腕,稳住她的身体。

这么一握,便可以直接感受到对手的手有多大。

「抱歉,我只是想帮忙开门。」

眼前的人这么说,花矢抬头看了过去。

她的守护人就站在那里。平常西装笔挺的男人,今天没有穿西装外套,也没有系领带。

「……我没事。早。」

由于受到惊吓的冲击,刚睡醒而昏昏沉沉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弓弦看着还有些睡意的花矢,轻轻笑了出来。

「早安,你醒得真早。」

「嗯……」

两人互道过早安。花矢眼神欲言又止地看向弓弦,只是弓弦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挡住门了,而且应该要让路,还有抓住自己的手也可以放开了。尽管花矢这么想──

「头发都翘起来了。」

弓弦用另一只手摸起花矢的头发。她的头顶有头发乱翘,卷了个半圆。

被他一眼发现,花矢觉得很丢脸。

接着,她对羞辱自己的弓弦感到愤怒,不满地说:

「我有想整理好啊,只是……沾水也没用……」

「不是有电卷棒吗?」

「不用啦,又不去学校。反正今天在神事前也不会出门……」

「也是。像触角一样很有趣,就别弄直了。」

弓弦有些恶作剧似地笑着说。

总是整洁体面的男人这么调侃自己,花矢说不出话来。

花矢上学时相当注意维持外表,只是在家就容易变得懒散。

「……我弄好就是了。」

花矢不甘不愿地说。年纪相近的男女待在一起,她也有点觉得这样不太像样,而且她不想一整天都被弓弦当成长触角的女孩。

「我来弄。我去拿电卷棒来,你先坐一下。」

弓弦说着,走向花矢位于二楼的房间,行动相当迅速。

花矢没办法,只好照他说的在客厅长椅坐了下来。智慧音箱传出的新闻播报声自然而然地进入耳里。

话题全围绕着立冬。四季代行者的季节显现基本上是从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时开始。

──今年因为春天代行者大人归来,这类的话题比往年还要多。

在大和这里,春夏从龙宫开始,秋冬从爱尼诗开始,现在冬天代行者想必正勤于在同一片大地进行神事。

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后,弓弦回来了。他先预热电卷棒,接着到厨房拿了杯咖啡过来。

「请用。」

「这杯咖啡刚煮好,是你的吧。」

「不,这是你的。」

「……」

他似乎是把自己那杯让给她了。花矢想抗议,但因为知道抗议也没有意义,于是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花矢心想,弓弦照顾人无微不至,只是顽固又自我中心。她啜饮着咖啡,问起弓弦:

「爸爸和妈妈呢?」

「他们一起去了不知火神社。」

「哦,因为立冬到了,要进行准备吧。」

「对,毕竟是冬天代行者大人会造访的神社,而且也与巫祝射手息息相关。基于互助互惠的精神,他们过去帮忙。好像是要大扫除。」

不知火神社是一间传统神社。

由于位于灵山附近,巫觋一族相当重视这间神社。

一边是登上灵山,带给世界日夜的降神组织;另一边是崇敬包括灵山在内的大地整体,在地方上有强大发言权的神社相关人士。如同弓弦所说,双方从以前就是互助的关系。

不知火神社位于观光区,离滑雪场或是登山客住宿的山屋与饭店有点距离,但步行便能抵达,因此每年都会刊登在观光杂志上面。

虽然说现人神只是短暂停留,神社还是得为其每年四次的来访忙着进行大扫除,而且还有日常工作加上节庆活动。

再者,为了安全起见,四季代行者的行程禁止对外公开。由于不能拜托地方的志工,只能由内部自己来。

这时自愿提供协助的,就是为了女儿移居到这片土地的夫妻。

夫妻俩前往协助是为与其维持良好的关系,这是本山下达的指示。

他们因为女儿是现人神,身为神的亲属而受到各种礼遇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基本上他们和其他巫觋一族的族人一样,需要负责由带来日夜衍生而来的相关工作。

「真对不起他们,我也该去帮忙吗?」

「你不休息的话无法恢复体力,不许你过去。」

「总觉得过意不去,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神社会准备晚膳,顺便增进彼此交情,回来应该是傍晚过后。」

弓弦在说话的同时,往花矢身旁站定,拿起电卷棒帮她整理头发。

「今天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对。」

「因为是假日,雇来的厨子也不在。」

「餐点会叫外送。」

花矢的心情愈来愈雀跃。

「来下厨吧,厨房可以随便我们使用。」

弓弦按捺不住地呵呵笑了出来。

「好主意,要做什么?」

「我们一起来做松饼。」

「松饼不是主餐。」

「我想吃嘛。」

弓弦有些犹豫,不过花矢又说了次『我想吃』,他也就屈服了。

「……好吧,那就当成点心好了。晚餐你可不能说吃不下。」

「当然不会,我食欲正好呢,用不着提醒也会吃光光。」

弓弦听见后,又笑了起来。

「花矢大人,头往这边转一点。对……谢谢。」

本来只要把乱翘的头发弄好就行了,弓弦接着又整理起花矢的发尾。

「可以了,弓弦。」

「还没好,要我说可以才可以。」

他似乎是想把她的头发全部打理好,这种时候他总是很固执己见。

花矢随便弓弦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又继续说下去:

「冬天代行者大人的别墅在不知火,你知道吗?」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情报?」

弓弦认真整理着头发,语气相当诧异。

「辉矢哥说的。他在夏天时不是卷入了大麻烦吗……不过好像也因为这样,和四季建立起了交情。」

「是。」

今年夏天在龙宫发生暗狼事件,震惊了现人神界。夏天代行者遭盯上的替换未遂事件,也传遍了巫觋一族。

因为花矢口中的『辉矢哥』,是整起骚动的中心人物。

「他就是透过这层关系知道的。没有说是从谁口中听说的。四季会在有优质灵脉的地方盖别墅。毕竟若是神通力使用过度容易精疲力尽,会选择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

「……」

「没想到不知火也是冬天代行者大人的御用地,这里果然是重要的地方。算是平民所说的能量圣地吗?」

「……」

「弓弦?」

「这话不可以轻易告诉别人。」

「能量圣地?」

「不是,是冬天代行者大人的离宫在不知火这件事。因为那位大人容易遭人谋害……」

弓弦再三叮嘱,花矢听了很不高兴。

「我才不会说出去。反正又找不到人说。那只是神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已。」

「你就告诉我了。」

「跟你说没关系吧,你可是我的守护人。你才千万别说出去。」

「你以为我会犯下那样的失误吗?」

「就是因为你不会,我才告诉你的。」

「……我明白了。」

「我没有跟爸爸妈妈说,因为是你才说的。辉矢哥也一样,因为是我才说的。虽然说我们几乎不会见面,但也不能确定绝对不会见到面,他要我有机会的话多关照对方,算是神之间互相协助。如果真的要帮忙,我第一个拜托的会是你。经由神社收到冬天那位大人的请求时也是,决定协助的是我,不过负责周旋的是你吧?」

「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你懂了吗?」

「我懂了。请不要那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不过如果能在松饼加上鲜奶油、蜂蜜、香蕉和草莓,要我原谅你也行。」

弓弦笑了。他温柔地说,这点程度的事用不着特地交代,我也会做到。

虽然有点小争执,不过又马上恢复和乐的气氛了。花矢瞥向弓弦。

两人一对上眼,弓弦便自然地扬起嘴角。

「……」

花矢有些害臊,沉默着没说话。

最近弓弦与花矢的关系比之前改善了不少。

──距离感觉变近了。

两人的距离感比没有任何感情的男女还要接近,这点她自然知道,不过她认为是内心的距离拉近了。毕竟彼此之前总是存在着一种对立的气氛。

问题主要围绕在花矢希望守护人辞职,而弓弦不想辞去守护人的工作。由于双方都是为彼此着想,导致演变成互不退让的拉锯战。

──也许是从那时候的对话开始的。

花矢在脑中想起几个月前在山里的对话。

『……就这样。今天平安迎来白天,弓弦没有逃走,依然陪伴在我身边。一天有很好的开始,其实没有咖啡也无所谓。』

『花矢大人,关于刚才说的……我也很庆幸有你在身边。』

初夏时,两人在不知火岳的圣域有过这样的对话。

对花矢而言,她需要勇气才能说出这些话来。她平常总囔着要弓弦辞职,事到如今,实在没资格这么说。

然而,那一天她真的很想把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

在说出秘密前,她一直很害怕。

不管得到的是什么答案,对方说不定会讨厌自己,说不定会觉得不耐烦。

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启齿,她完全处在这种状态。

而一看就知道,弓弦是不遗余力地劝慰她,安抚她的情绪,说她是自己的神。

花矢感觉到他是真心的。

既然对方真心以待,她也想有所回应,表现出平常不会显露的好意。

她想感谢对方的付出。

她原以为说出自己的心意后,得到的回应要不是『你也太夸张了』,就是被调侃『请你保持这种坦率的态度』。

『你不需要是神也很好,真的……我就只是这么想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弓弦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他直视她的双眼,态度十分严肃。

其中确实存在着类似爱的情感。

──连我都觉得自己实在太单纯、太愚蠢了。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种爱,不过花矢确实感觉到自己受到了爱护。

花矢推测,为了激励自己这位拂晓射手,也因为守护人的职务,他才会说出那些抚慰的话。不过,弓弦的话的确是出自真心,甚至有能将花矢的苦恼一扫而空的强大力量。

自己这个主人,也许比自己以为的更受守护人喜爱。

她也喜欢他这位守护人。既然如此,他们的主从关系就有其正当性,并非单方面的压榨。

这样的话……

──或许我不需要再刻意疏离他了。

她不禁产生出这样的念头。

之后,花矢读了从本山调来的资料,瞭解就像弓弦所说的,射手在出神状态时有没有意识是因人而异。

她的疑问几乎都解决了,与弓弦之间若有似无的不和,则端看两人的态度。

在她心中,对弓弦以及弓弦家人的罪恶感始终没有消失。

不过,弓弦那天的话改变了花矢的想法,她认为硬逼他辞去守护人的工作,不是诚恳的相处方式。

即使对方不愿意却还是继续说下去的人,是花矢。

弓弦一再表现出反对的态度。

况且他不是小孩子,不论年龄还是内在都是比花矢更成熟的青年。

如果弓弦真的下定决心要辞去工作,不需要花矢再三催促,他也会自行决定后这么做。

他制造出了一旦出事便随时能道别的氛围,或许不该再刻意令其变成争执。

弓弦的行动的确带给花矢很大的变化。

结果,她不再提起要弓弦辞去守护人的话题。

那是总有一天该离开这里的人。

不过,那也是至少现在想与自己共处的人。

那么身为主人,自己也该回应他的心意。

她打定了主意,从此绝口不提。

「花矢大人,不要乱动,你就不能安静一下吗?」

「……不用那么仔细,反正只有你会看到……」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好好整理,看了就浑身不自在。」

「……」

「再说,你有让我练习熟悉这个工具的义务。」

「才没有……你与其练习这种东西,还不如练习自己的能力。」

「花矢大人不在的时候,我都有在练习。」

「……你说了算。」

「是,我趁你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很多努力。」

后来弓弦就像这样,又更认真投入随从的工作。

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花矢内心的变化。

发现对方不会再找麻烦后,他的工作态度比先前还要积极。

他本来就以自己的职务为傲,心中有个理想的守护人典范。

只是花矢平时常暗示要他辞职,让他产生了不可以太认真面对工作的心态。没有了伽锁后,弓弦照样是个不会显露出情感的随从,但是整个人显得自由自在。

「你为什么想练习电卷棒?是为了自己的发型吗?」

「哪有随从会为了整理自己的发型而拿主人来练习。这么做是为了你。」

「为了我……」

「在你参加成人式时,我得要有不管你下令要哪种发型都能完美达成的手艺,从现在开始练习还来得及。」

「我才不会要求那么高难度的发型,你把我当成了暴君啊……我是会找碴的主人吗……?」

「不是的。自古以来,打理主人的仪容就是随从的工作,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

「这是你想做的事吗……」

「是。」

「真的吗?」

「是,毕竟攸关我的声誉。我会将花矢大人美丽夺目的模样拍成照片,寄给父亲,让他瞧瞧你打扮得多美。」

「……」

「朱里夫人帮忙穿搭,发型由我负责。我可以把照片寄给父亲吧?」

「可以……随便你。」

而且,他对作为前守护人的父亲产生了莫名强烈的对抗心理。

弓弦对随从的工作如此尽心尽力,如果这时又对他说出『你最好还是辞去守护人的工作』,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肯定会气死。

两人之间必定不得安宁。

──或许我该坚定自己的决心了。

花矢暗忖。弓弦改变了花矢,花矢改变了弓弦。

身为迷惘青春少女的神,也到了差不多该做出决定的时候。

至于要做出什么决定,那就是真的要将巫觋弓弦这位青年,葬送在爱尼诗盆地里的这个小地方。

这是弓弦成为守护人后注定的命运,但在花矢心中,这始终是她的『罪过』,需要由她来反转。

弓弦付出的是自己的人生,相较之下,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少。

花矢现在能为弓弦做到的,顶多只有带来白天。

支付他薪资的也不是花矢,而是巫觋一族。

花矢与弓弦终究是受服侍者与服侍者的关系,很难有变化。目前她什么事也做不到,不过那也仅限于现在。

只要在位年数够长,花矢自然能在族里占有一席之地。

巫觋一族相当着重功绩、在位或是在职的年资。

巫觋辉矢及作为前守护人的弓弦父亲就是个好例子。即使强制力或是统治力不大,依然可以向包括大老在内的全体族人投诉,成为有影响力的人物。

当然,一个人无法达到这样的地位。

拢络非常重要。在她的人生当中,少不了要有个协助者,替她这个无法离开爱尼诗的人办事。

就算狂风吹袭,也能不屈不挠、站稳脚步的力量。假使能成功巩固这样的地位,弓弦或他的家人遇上麻烦时,自己就能帮上忙。

在需要有人登高一呼的情况发生时,花矢就能自告奋勇,尽一份力。

那将会是花矢少数能报恩的机会。

──要做到这件事,我必须成为弓弦的好主人。

如果他想当守护人,就让他当。

如果他有想做的事,就让他做。

花矢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

「……弓弦,下雨了。」

因为弓弦正用电卷棒仔细帮她整理头发,她没办法动,只好继续闲聊起眼前所见的事物。

「真的下雨了。好像很久没下雨了。」

「今年秋天下了很久的雨,不过最近这一阵子雨停了,都是晴天。」

「雨真的下了很久,下到都让人担心了。」

「……」

花矢有些挂念出门的父母。

「爸爸妈妈在户外做事吗?」

弓弦对这问题回答得不清不楚。

「这就不知道了。落叶那些会委托清洁公司清扫,不过……代行者大人利用的秘密通道是在户外进行检查,说不定他们人在外面。」

「他们有开车出去吗?」

「他们是从岗哨开车出去的。」

「那么回来就没问题了……」

花矢接着默默思考了起来。弓弦停下电卷棒,用手梳理花矢的头发。大功告成后,花矢开口说:

「为了早点忙完,我也去帮忙吧……?只要在天黑前回来就行了。」

弓弦不耐地说:

「我刚才说过,花矢大人不许从事神事以外的劳动吧。」

「可是……」

「不用担心,对方不会让来帮忙的人受风吹雨打。我们还是在家等他们回来吧。你还真是不放心父母呢……」

花矢老实地承认了这一点。

「毕竟……他们因为女儿被迫搬到不知火来……而且都不是这里的人。我很高兴能见到爸妈,但是他们无法轻易跟自己的父母见面,我实在很难过。」

这位少女神总是为他人着想,感到『难过』。

「……这么说也有道理。」

弓弦把电卷棒放在旁边桌上,在花矢所坐的长椅坐了下来。

他自然地摆出了倾听的姿势。花矢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弓弦。

「弓弦……你记得要找时间回家去……」

刚才的气氛还那么安稳,花矢这话一出,弓弦随即沉下脸来。

「……花矢大人。」

他的嗓音低沉,仿佛在说『怎么又说这种话』,对她施加压力。花矢连忙否认。

「等一下,别想太多,我不是要你辞职……只要提前告知,本山那边至少在这段期间会加派人手来帮忙,你父亲那时候也是这样吧?」

弓弦收敛起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表情还是很不满。

「……你在圣域射箭的时候,会失去意识。」

「对。」

「在这种状态下,我怎么能放心把你交给来路不明的家伙。」

「……」

这话相当合理,以随从来说是满分的回答。

花矢暗自心喜,但也感到心烦。

「……不然就拜托爸爸或妈妈帮忙。」

她相当坚持,然而弓弦还是不肯答应。

「他们很少登上不知火岳。除了为记住前往圣域的路去过几次,就只有去采山菜而已,不会有体力上山。」

「岗哨的警卫。」

「不行。虽然知道他们的来历,但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他们。」

「他们不是都帮忙收货或是外送吗?」

「这是两回事。」

「你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接受?」

花矢又继续追问,这样的行为并没有触怒弓弦,因为万一他出了什么状况,必须要有因应策略。他直视着花矢说:

「让一百步好了,成员不能只有一人,必须由复数人员组成,彼此监视,而且在神事进行时,必须保持在随时可以与我联络的状态。」

他侃侃而谈的这些话相当沉重。

「听起来戒备很森严……明明平常都只有你一个人负责。」

「因为我是你的守护人。」

「差在身份吗?」

「不,是差在觉悟。」

弓弦向花矢解释了起来。

「我从你手中接过花树,而且在那之前……我就有『一定要保护你』的坚定决心。其他人没有我这种身为守护人的使命感与觉悟。」

弓弦朝花矢投去征求认同的视线,看得花矢心力交瘁。

「这是那回事吧──民间谣传的产生在神与人之间,像诅咒一样的互相依赖。」

「有一点不同……再说……这话很像是骗人的……」

「是吗?我倒是很依赖你。」

弓弦听了难掩诧异。

「什么……」

这下轮到弓弦惊慌失措了。

「……你依赖我吗?」

他似乎真的很惊讶,声音都哑了。

「对啊。你那是什么反应……所有大小事都是你在处理,哪有必要那么惊讶。我怎么看都很依赖你吧。」

花矢拉起一束打理好的头发,对着他说。

「那是……那只是表面上的吧……与现人神最亲近的人子……互相为对方着想,这是你所谓的民间传说……」

「我很为你着想啊,我用自己的方法想保护你。我是个没用的主人,没有办法回报你,总觉得很过意不去。」

「……」

「如果你没有感觉……那说不定真的是骗人的。」

「这……」

弓弦还是一副受到强烈冲击的样子,急忙说道:

「……我也不是没有那种感觉。不对,是有……很有感觉。」

其实弓弦只是怀疑花矢没有感觉到两人之间有那样密切的关系,导致反应慢半拍而已。

「不用解释没关系,我只是自己有那样的感觉。」

花矢把弓弦的反应当成是在『配合』自己。

虽然有点落寞,不过她不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弓弦的珍惜或是喜爱。

双方只是有情感的落差,她耸耸肩带过这个话题。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基于守护人的尊严,优先考量我的安全。你有这样的自信,而其他人没有这样的责任感,不能交给他们对吧。」

两人之间应该深入探讨的话题,就这么轻易转回到刚才的议题,弓弦难得露出懊悔的表情来。

「…………」

他想再继续谈下去。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妥协了──他透露出这样的意思,然而,花矢一副『怎么了』的样子,催他说下去,他只好不情愿地回答。

「……对。只有我不会背叛你。」

他的语气很消沉。

「我懂你的意思,毕竟这就是守护人。辉矢哥和慧剑……那起暗狼事件也不太能说是背叛。」

花矢不知弓弦的心意,点着头,想起南方守护人引发的大事。

她并不知道详细状况,只听说了大致经过。

辉矢的守护人巫觋慧剑使用守护人特有的能力,利用幻术向主人辉矢隐匿他前妻受重伤的意外现场,甚至还现出狼的幻影,攻击辉矢。他的行为需要受到谴责,但真相是守护人是为射手着想,才引发这一连串的风波。

花矢当然见过慧剑。慧剑十分敬爱辉矢,再加上他除了辉矢身边无处可去,实在让人不忍苛责。在听说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时,她真心觉得大家都还活着就好。

「暗狼事件那时候也是,守护人不在,保护射手的是国家治安机关派来的特勤小组。守护人不在场时,绝对需要多个护卫小队负责保护。」

一搬出辉矢的例子,花矢也不得不接受。

「听说之前我父亲来找我成为下一任守护人而离开时,也同样是由多人组成警卫队。要是不做到这种程度,我们守护人无法放心。」

「实在是小题大作……不过如果是惯例的话,还是得照做吧。」

「……花矢大人,我反而想请问,在你昏迷的那段期间,把人身安全交给我以外的人,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那当然……不安是会不安,可是我更不想要你见不到家人……」

「……」

弓弦原本想开导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这话让他整个心情都没了。他常容易忘记,现在这情况并非出于花矢自愿。

她是笼中鸟。

她只是希望同样在鸟笼内的同胞能飞向外面的世界。

『不是我也无所谓吗?』面对弓弦这个问题,花矢的意见就只有『如果你无所谓,只有你也行』,没有恶意。她看了太多因自己衍生出来的大小事,对自己以外的人造成不利。

所以她才不愿意见到这样的状况,不想再重蹈年幼时犯下、那种没有罪恶感的过错。

正因为她不会想着要带给他人不幸,正适合成为这世界的供品。善良的现人神才会愿意为人类朝天空射箭。

「……」

花矢沉默不语,脸上神情百感交集,弓弦看了马上收起谴责的语气。

「我知道花矢大人这么说,是为我好。」

他用轻柔的嗓音这么说,花矢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看去。

「…………」

「不过,虽然不算频繁,我和家人都有保持联络……再说我父亲是前守护人,能理解我不回家的决定。所以说,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我不希望你的家人必须忍受这种事。你母亲肯定很讨厌我,因为我不让她儿子回家……」

「……」

这次换弓弦不说话了。不只搬出了母亲,主人伤感懊悔的语气也让他的内心动摇。无声的平行线维持了一会儿,接着弓弦开了口。

「……我知道了。」

弓弦的回答让花矢吓了一跳。

「我不会回去,不过我可以找时间请父母到不知火来。这样可以吗?」

花矢的神情逐渐开朗,最后雀跃地说道:

「这个主意好!他们可以住在这里!」

「不,那样太不好意思了。父亲可能不在乎,可是母亲会觉得歉疚,到时候恐怕没办法放松心情……如果预约滑雪场附近的旅宿,他们可以顺便观光,我也能去看他们。」

「……这样啊。嗯,就照你说的办。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去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不用客气。」

「弓弦,这是主人该做的事。」

「……花矢大人。」

「再说,提议的人是我,我要是没出力,岂不显得我是个只会出一张嘴的主人吗?」

「没关系的,孝顺父母由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关乎的是人情义理。」

「……」

「我想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心力……真要说起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件事正式决定后,会演变成我家要怎么招待你家人的问题。」

弓弦又不说话了,似乎是在思考花矢这番话。

弓弦与花矢父母同住,虽然需要帮忙调解夫妻纠纷,那也是因为他们的距离够亲近。如果要说他们的关系好不好,可以归类在『好』的一边。弓弦有很多时候需要在花矢父母面前保持好青年的形象,好维护这样的日常生活。因为前任守护人,也就是弓弦父亲的从中斡旋,花矢的父母得以与女儿住在一起,现在则是由保证不会改变现今制度的前守护人儿子来保护女儿。花矢家族有恩于弓弦的家族,对弓弦也很感谢。

他们或许会认为不招待恩人一家说不过去,要是花矢将自己不愿收钱的事告诉她父母,他们很有可能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个别给他一笔慰劳金。尤其花矢母亲朱里不会允许违反义理的行为,她就是那种个性。

「花矢大人,可是……」

弓弦会这么迟疑也有他的原因。

花矢的钱是由她的牺牲换来的,哪里都去不了的神从巫觋一族收到补助金,作为补偿。成为供品的人将因此获取的代价给予自己的家人,弓弦这位守护人为此深深感到罪过。

如果是一盒饼干,大多数人都会感激地收下来,但这次的情形不同。而且,还有另一个让弓弦烦恼的理由。

「我实在是……」

巫觋弓弦不是个从喜欢的女生那里收到钱会高兴的男人。

如果他再成熟一点,或许会马上说服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花矢的笑容。

「弓弦,不可以吗……?」

「……」

年轻的他需要时间来说服自己。

「你那么不愿意吗……?」

「…………」

「我什么事也没办法为你做到吗……」

她顾虑地问,抓住他的手臂,撼动他的心志,他这才终于做出痛苦的决定。

「……主人的好意,我乐意接受。」

再三烦恼过后,他不情愿地说。

「真、真的吗?」

「……对。」

他依然不悦,但终究还是点头同意。

「太好了!我好高兴……毕竟我能做到的事真的很少……」

「……」

「我不会打扰你们家人团聚,不过还是让我过去打声招呼,我尤其想向你母亲致歉。」

「不用这么做……拜托别让这种事变成惯例……」

花矢难得那么雀跃,弓弦原本五味杂陈的心情也渐渐转为只要她高兴就好。

这一天两人一起上街采买,买齐了松饼的材料,闲聊着制作并享用松饼后,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花矢一到平常的就寝时间,生理时钟就会发挥作用。

她昏昏欲睡,弓弦牵着她的手进入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盖好棉被,她很快就睡着了。

虽然是习惯的睡眠时间,因为今天睡得很饱,她没有熟睡。几个小时后,不需要弓弦来叫她起床,她就自己醒了过来。

「……」

幽暗的房间里,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窗外,外面是漆黑的深夜。拂晓射手的时间到了。

──辉矢哥带来了黑夜。

辛苦了──她对着天空传达心意。自己还不到弓弦来的时间就醒来完全是侥幸,她心想着自己实在值得夸奖,走向楼下客厅。

弓弦与花矢的父母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

一打开客厅的门,说话声就传进耳里。

「猎友会好像没有在白天解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这话太过分了,你不担心花矢吗?」

「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唉声叹气也没用。」

──又在吵架了吗?

花矢一脸不耐烦。夹在两人中间的是花矢的守护人弓弦,他随即出面缓颊。

「朱里夫人,英泉老爷的意思是要有具体的因应对策。」

花矢母亲朱里听见弓弦这么说,看向名为英泉的壮年男子。他穿着正式和服,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休息。

「我在登山口等,弓弦带发报器上山,花矢也要。另外还要带收发器。每隔三十分钟向我报告。这样就行了吧。」

英泉的头脑动得很快,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指示却很明确。

他的外表看起来也偏理性。弓弦这时已注意到花矢,只是气氛愈来愈险恶,女儿找不到出场的机会。

「弓弦先生……发报器是什么……?」

朱里怯生生地问起弓弦。

「为什么要问弓弦?」

英泉刻薄地质问妻子。

「你、你只会看不起我而已。」

「别怪到我身上来。况且在本人面前问别人是什么意思?提议的是我,该问我才对。」

「因为弓弦先生解释得比较温柔……」

「你也可以要求我解释得温柔点啊。」

「为什么我得这么拜托一开始就对我凶巴巴的人?」

「啊啊~……朱里夫人、英泉老爷……花矢大人起床了。」

夫妻俩吵到这里,终于看向花矢。

「花矢,早。」

「花矢早安,你怎么站在那种地方,过来坐吧。」

「各位……早安。」

花矢实在无法放任他们争吵,决定加入讨论。

「你们在说什么?谁遇难了吗?发报器是登山用的探索装置吧。」

朱里露出担忧的表情,回答她的问题。

「有熊出现在不知火,我们在讨论要怎么保护你的安全。」

花矢听见后,总算恍然大悟。

爱尼诗这片土地森林茂密,自然资源丰富。

山上当然有各种动物栖息,其中也有熊。说到熊,有人会联想到它在动物园里打滚的可爱模样,不过那是经过人工饲养的才会那样。

野生的熊会攻击人,也会杀死人。

这种生物接近人类居住的地方,在小镇上可是严重事态。

操心的母亲自然担忧起要在夜晚上山的女儿。

「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出现的?」

花矢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朱里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应该是你在睡觉的时候。熊出现在滑雪场附近咖啡店的院子。非冬季期间,那里是健行步道,离山屋和饭店也不怎么远……因为下雨打乱行程,咖啡店里人很多。店里的人和观光客都吓到了。熊很少会到那个地方,大概有好几年没出现了。」

从弓弦点头看来,她说的是事实。

「花矢,今天爸爸开车,没问题吧。」

父亲英泉用低沉的嗓音说。

「不用那么麻烦,滑雪场离射手的登山口很远。」

「熊下山到人类居住的地方,而且还逃跑了,不知道会逃去哪里,这么做是为小心起见。」

「爸爸你晚上十二点就睡了吧。」

「我也是可以撑着不睡。」

「我和弓弦一过十二点就要出门,神事顺利结束都已经日出啰。」

「我会在车上睡。」

「你要是睡着就没意义了吧。」

朱里插进两人的对话。英泉皱起眉头。

「我只是小睡一下,设定个手机闹钟就会醒了。我每隔三十分钟设一个闹钟,确认安全。如果没有联络,我会通知人来,确认发报器。」

「我去吧,你待在家里。」

「你要是睡着就没那么容易醒了吧。」

「不睡就好了,我可以熬夜。」

「你真的有办法整夜不睡吗?况且就算解释发报器的用法,你也不会使用吧?」

「你为什么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

「你还不是一样,说什么睡着就没意义了。」

「我有说错吗?联络人打算趁待命时小睡,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我说,只要闹钟一响就会醒了。」

「如果响的不是闹钟,是有人要联络你呢?」

「电话铃声可以叫醒我。」

「骗人,我出门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接过。」

夫妻吵架时,他们的孩子只是闷不吭声,一脸凝重。

──他们根本是半斤八两。

争端是自己,而且父母会吵起来都是因为担心,她也就难以介入这场争执。她思考着该如何阻止他们的口舌之争,正在寻找适当的时机介入时,有只手拍了拍她的背。那是弓弦的手。

花矢看向弓弦,弓弦对花矢流露的情感带着一丝怜悯。

他接着点头表示『交给我』,然后开口:

「两位都别说了。你们关心花矢大人的心意,我也都感受到了。」

弓弦此话一出,朱里与英泉随即停止争辩。

「我会带发报器上山,进入山里后,每隔三十分钟会主动联络。站在守护人的立场,原本我该拒绝这样的要求,不过这是熊出现的第一天,两位想必都很担心令千金的安全。同行至登山口没有问题,今天由英泉老爷,明天由朱里夫人随行,后天再视猎友会那里的状况安排,如果没有后续消息就中止同行,这样两位可以接受吗?」

这算是个还过得去的妥协方案。

这个提议没有完全拒绝担心女儿的父母,没有过度涉入守护人的领域,花矢也勉强能够同意。

「真要说起来,万一出什么状况,还有我的能力可以应付。『神圣隐匿』就是为了应对这种事态所授与我的能力,而且我也接受过父亲的指导,随时准备好保护花矢大人。」

花矢从弓弦抵在背上的那只手,感受到了强烈的情感。

不论是自己的心灵还是身体,弓弦都会保护。朱里与英泉各自开口。

「前任守护人让我们见识过,的确……那好像是用来驱赶野兽的能力。」

「……使用那种能力,对身体不会造成负担吗?」

冷静的意见平息了夫妻的纷争。弓弦又进一步解释,想让他们放宽心。

「射手不同于其他现人神,没有攻击手段,所以给了守护人『神圣隐匿』这样的能力。我平常就在练习,使用过度的确是会对身体造成影响,短暂使用的话不成问题。把突然出现的熊赶到别的地方去,只是小事一件。」

弓弦所说的『神圣隐匿』,指的是赐与巫祝射手守护人的特殊能力。

其他现人神指的则是四季代行者。

春天代行者的能力是『生命促进』,夏天代行者是『生命使役』,秋天代行者是『生命腐败』,冬天代行者是『生命冻结』,每位代行者各自有符合季节特性的能力。他们的能力主要用来迎击外敌,属于攻击的力量。

守护人的『神圣隐匿』则是着重于防御。

制造以假乱真的幻象,借以迷惑外敌,达到驱赶的目的。

这种能力也可以用来伤害外敌,只是幸而巫祝射手与守护人都鲜少遭遇那样的事态。这次假设遇到熊,只要扭曲周围的景象,让熊以为看见野兔并追上去,就大功告成了。

原本这种能力就算是对族里的人也不能透露,不过朱里和英泉毕竟是花矢的亲生父母。弓弦父亲为了让他们放心,已经向他们解释过了。

英泉得知弓弦使用能力不会有太大的负担后,说了声那就交给你负责保护,接着回到房里做起外出的准备。

朱里独自留在客厅,依然很担心自己的女儿与青年守护人。

「万一真的发生什么可怕的状况,别管什么白天了,赶快逃。」

这话毫无责任感可言,花矢责备起母亲的发言。

「妈妈,射手的母亲怎么能说这种话……」

朱里听了,理直气壮地盘起手来,负气地说:

「我才不管。我生下来的不是射手,是花矢。」

愤怒的矛头不知是指向命运,还是不知坐镇在何处的日神。

「如果有人因为这样生气,妈妈负责。我娘家那边也会帮忙。」

「百姓会困扰的……」

「白天不过慢了几个小时还是半天就啰哩啰嗦的百姓,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自己的孩子。就算迟了点,还是可以等确认安全后再进行神事。弓弦先生,你也绝对不能逞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对你父母没办法交代。今天英泉会陪你们过去,如果觉得可能会有熊跑出来,就算还没举行神事也要折回来。生命要紧。妈妈今天会找巫觋一族的大老商量,瞭解万一发生危险,族里有什么应对方法,会采取什么行动,明天就可以得到回复。听清楚了,一感觉到危险就快逃。」

这话实在不像出自巫觋一族族人之口,但的确为花矢与弓弦带来了勇气。

白天的到来天经地义,而为了维护这样的天经地义牺牲的两人,需要身边有人像这样──虽然多少有些自私,但愿意为他们愤怒、保护他们。

即使根柢不会有任何改变,总有不同的心情。

花矢与弓弦在朱里的目送下,与英泉坐在同一辆车上,前往进行今天的神事。

「好冷……」

不知火依然受雨云笼罩,持续下着甘霖。

众人在湿冷的天气里抵达登山口后,英泉为送孩子们离开走到车外,忍不住嘀咕。

他强忍着山上的寒冷,身体哆嗦着发抖。他把平常的和服换了下来,同样穿上登山用的防寒衣,只是这个季节穿再多也不够。

花矢看着父亲,一脸担心。

「爸爸,天气这么冷,你不用送了。回车里去吧,别淋湿了。」

「好。」

「你要是想睡就睡吧。」

「你妈妈帮我带了咖啡,不用担心,她叮咛我不可以睡着。」

「英泉老爷,我们出发了。」

「弓弦,路上小心,花矢就拜托你了。」

英泉说完后,终于回到车里。

花矢与弓弦和平常一样从秘密登山口走进山里。今天月光黯淡,地面因为雨水又湿又滑,上山的每一步都很吃力。

「弓弦,对不起。」

花矢走在路上,向弓弦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爸妈,他们不是觉得你靠不住……」

弓弦似乎没这么想过,只见他用力摇头。

「他们那么做也是疼爱女儿,我没有那么想。」

「……真丢脸。我想你一定觉得很难做事……」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而且他们平常夫妻吵架,都是你在帮忙当和事佬……」

「毕竟你不敢冒犯父母。再说,他们听到我这个外人说的话,大多会冷静下来,我不觉得有多辛苦。」

「……」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如果你真的有什么话想说,夸奖我我会比较高兴。」

「是吗?」

「是。」

「怎么觉得你在冷笑……」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多讨人厌……」

「不,没有这回事。」

花矢拿着手电筒照亮脚下,瞥向走在旁边的弓弦。

「你工作能力很优秀。」

「这是在夸奖我吗?」

「你很会照顾人。」

「感谢你的赞赏。」

「你很受女生欢迎。」

「……嗄?」

「三班一个没讲过话的女孩子,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弓弦摆出的表情,比花矢说要拿钱给他时更加厌恶。

「……千万不要。你该不会答应了吧?」

「我没答应。因为我猜你会不高兴……」

「万一对方前来接触,我会进行适当处理。」

「别说什么处理。」

「我会慎重拒绝对方。」

「那就好,不然她太可怜了。」

「三班那个不认识的女生厚着脸皮跑来找你介绍,你居然觉得她可怜吗?」

「……」

「不能告知对方你是这个国家的『司晨』,实在遗憾至极。」

「我只想当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花矢与弓弦和平常一样闲聊着上山。

对两人来说,这一天的神事不幸的是,下了一整天的雨在这时雨势变得更加强烈,降雨量增加,天气变得非常恶劣。

雨云始终没有散去的意思。两人穿着防水裤,衣服外面罩着雨衣,只是大雨中很难在户外待太久,对冰冷的身体有害。

「弓弦,今天搭帐篷吧。」

「是,请在树下稍等,我去拿过来。」

他们迅速采取了对策。射手与守护人每天上山,他们对付坏天气的方式不算先进,就只是忍耐而已。弓弦从藏在圣域旁边草丛里的工具箱,拿出订制的弹出式帐篷和小型煤油暖炉,随即设置了起来。射手在射箭前需要调整时间,会视气候使用这类的东西。

帐篷搭起来后,两人逃也似的躲进里面避难。虽然只有足以躺下的狭窄空间,但也因为这样几秒钟即可完成,是这个帐篷的优点。煤油暖炉在夏天结束前都没拿出来使用,接下来将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请用毛巾把脸擦干。」

「嗯,你也是。」

「英泉老爷会担心,虽然还不到时间,我先去联络他。」

「麻烦你了。」

花矢与弓弦各自行动,他们靠着帐篷里面那个小提灯的亮光,静静等待射箭时间的到来。

「风势愈来愈强了。」

「花矢大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速战速决吧。」

既定时间一到,花矢终于向天空射出光箭。

箭一射出去,纤细的身体受风吹雨打,摇摇晃晃。

弓弦抱住倒下的花矢,将她搬回帐篷里。他无济于事地想,为什么她必须冒这样的风雨。

射手不会生病,受伤也会马上复原。

他知道这项情报,但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她不只昏迷还被雨淋湿,令他实在于心不忍。这次也是在弓弦为了花矢昏迷不醒的状态胆战心惊时,天空逐渐取回了白天的样貌,只是因为风雨交加,天色还是一样阴暗,黎明也显得沉郁。一会儿过后,花矢也醒了。

「天亮了吗?」

「是,花矢大人。」

接着他们又急忙准备下山。

将使用过的物品放回工具箱,并且确实上锁,以免动物乱翻,再返回来时的路。

也许因为这场雨就像天空在落泪,花矢始终感到心神不宁,像是受到谴责。

──虽然说不是我能控制的,今天又是出现熊又是下大雨,实在多灾多难。

这种情形只能随遇而安,在大自然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

必须接受这样的环境,想办法让生活过下去。

「花矢大人,地面湿滑,请小心。」

「我知道……」

「需要牵我的手吗?」

神事结束后,因为使用了神通力,身体会使不上力。

花矢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

「……」

平常她会说不用,只是她终究抵挡不住下个不停的大雨加上强风,乖乖握住了弓弦的手。

「要……」

弓弦笑了出来。

「小心斜坡,慢慢走没关系。」

「嗯。」

虽然隔着登山手套,自己的手在他的手里面,还是让她安心不少。

「你父亲就在山下等我们。」

「嗯……」

她想让弓弦休息,想要两个人早点进到车里,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往前走。

「……」

突然间,花矢感觉到不对劲。

唰唰唰,唰唰唰。

山里有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夹杂在雨声里,的确是平常不会在山里听见的声音。

「……?」

那种感觉像是地面在震动,不过又有点不一样。花矢觉得奇怪,停下了脚步。

「花矢大人?」

弓弦的神情诧异,似乎没有注意到异状。

「弓弦,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有地震要来了。」

花矢在这种时候的直觉很敏锐,她生活在大自然里的时间比弓弦还要长。

尽管刚才还累得不得了,一旦发现身处在危险之中,她的感官迅速变得灵敏。

──哪里怪怪的。

心跳异常加速,花矢下意识地用力握住了弓弦的手。

「有声音,你没听到吗?」

「雨声太大了,我听不清楚。我没有感觉到晃动,你有感觉吗?」

「没有,说不定是等一下。」

「等一下?」

「对,应该等一下就来了。」

花矢提高警觉,与此同时,在枝枒间躲雨的鸟儿一哄而散,飞上天空。

这幅光景令花矢惊讶地往后退,弓弦也愣住了。

「弓弦……你看。」

花矢注意到本来要走下的斜坡溢出水来,而且看起来不像是雨水积起的水洼。每一个迹象,都像在暗示有什么特殊状况正要发生。

「花矢大人,我们移动到大树下去吧。」

地震发生时,最好有个能抓住的东西。花矢也同意。两人动了起来,移动到附近树下。

「……花矢大人!!」

弓弦大叫时,脚边忽然崩落。不对,是滑落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秋天那场大雨对不知火岳造成缓慢影响,没有人料想得到,今天居然会发生山崩。

「弓弦!」

所谓当局者迷,事后回想起来,就会知道自己当时身处在多么危险的地方,该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当下很难反应过来。

「……花矢大人……!」

不过,花矢提前停步,表达出内心的不安,为弓弦带来了很大的帮助。他们紧握住彼此的手,在脚下坍方时也没有把手放开,他甚至得以直接把花矢拉起来,抱进自己怀里。

他就这么维持着保护重要人物的姿势,滚落下山坡。

「……!」

花矢将惨叫声压抑在喉间。

两人的身体就像被丢出去的人偶,在地面上弹跳,狠狠撞击着坡面,一路往下滚。翻滚的力道停不下来,他们感觉这段下坠的时间就像有永远那么久。两人犹如破布,直到重重撞上大树才得以停下来。弓弦机灵地转动身体,改变行进轨道。

唰唰唰、唰唰唰。

山崩持续了一阵子,那骇人的声音终于停了。

「……」

两人也暂时失去了意识。

幸亏这场突发灾害没有造成改变山貌的严重崩坍,只有局部性的损害。虽然需要修补道路,但不至于演变成土石流涌向山脚的重大灾难。

比那更大的问题,是不幸卷入山崩的青年与少女。

花矢早就昏了过去。虽然有弓弦抱着,毕竟是两个人一同滚落。神事后,她没有力气也缺乏体力,耐不住剧烈的翻滚与坠落。

「……花矢大人、花矢大人……」

远处传来弓弦的声音。

「……花矢大人……!」

呼唤声中,花矢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

花矢满脑子只想着得赶紧起身。

就算身体痛不欲生,也不能让守护人独自面对眼前的状况。

射手与守护人是生命共同体,既然对方呼唤,自己就得有所回应。

──身体使不上力。

她想让弓弦放心,只是身体希望能继续躺在地上。

每一寸筋骨、每一分肌肉都在哀号,要她别动。

不过要是就这么倒地不起,恐怕有因为体温过低而丧命的风险。

「……花矢大人!快起来!」

就在弓弦急迫大喊时,天上响起轰隆的雷鸣声。

花矢有一瞬间以为闪电劈中了自己的身体。

闪电落在不远的地方,距离相当近,四周电光闪烁。响雷吓得花矢跳了起来,她的身体疼痛不已,还能起身已经算幸运。

「弓弦!」

她求救似的找寻起守护人的身影,他就在身旁。

他跪在地上,守护昏迷的花矢。

他露出了伤脑筋的笑容,那个笑容像极了前守护人。

「太好了……你醒了。有哪里会痛吗?」

为了让花矢放心,弓弦特地发出比平常还要沉稳的嗓音。弓弦这样的态度让花矢忍不住感到焦躁。

「……我不要紧,倒是你……」

花矢嘴里满是鲜血与砂土,连挤出嘶哑的声音来都很吃力。她猛咳了一会儿。尽管在弓弦面前,她仍咳出唾沫又继续咳嗽,咳出唾沫又继续咳嗽,就这么猛咳个不停。

「花矢大人……」

弓弦轻抚着她的背。花矢觉得丢脸,不过身体也舒服了一点。

「……我没事……你呢?」

「我没事。」

弓弦的语气相当肯定。

他看起来的确安然无恙,没有明显的外伤。他想必是比花矢更早清醒过来,掌握了当前的状况,态度十分冷静。

「花矢大人,请先确认有没有受伤。你还能走路吗?请动动手脚,慢慢来。」

花矢依照他的指示,确认四肢是否还能行动。

身体还能动。身上恐怕到处是瘀青或是内出血,不过她的身体有诅咒般的康复力,不需要担心留下后遗症。

「好像没问题,接着请站起来试试看。」

因为全身撞伤,她的状态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不过只有一开始是这样。原地踏了几步后,她逐渐找回平时的感觉。这都是多亏射手得到身体强化的恩赐。体力差了点,不过还走得动。

至于其他状况,大概就是雨衣和防水裤都已经破破烂烂,全身湿透。万一低温状态持续下去,虚弱的身体很有可能再度昏厥,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花矢的身体冷到牙根打颤,但依然打起精神,不让弓弦发觉。

「我没事,都是因为有你保护我……谢谢你。」

「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真的没事吗?」

「还好,只是身体很痛而已。」

「骨折了吗!?」

「没有,只是撞伤。」

弓弦笑着动了动手臂,花矢连忙阻止他。

「别乱动,现在没事,不代表之后不会有状况……」

「不用担心。我的身体练得比你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你毕竟不像我有这种跟怪物一样的身体。」

「……花矢大人。」

弓弦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下次不用保护我。我没有做过测试,不过我想就算撞上大树,身体受了重伤也不会死。我的身体就是这样。」

花矢脱下登山手套说。疼痛的手背不出所料有裂伤。意外发生后依然无情下着的雨水洗去鲜血,露出伤口。

然而,这些伤口在花矢与弓弦的凝视下,逐渐闭合。

「瞧,恶心吧。」

花矢这么说之后,弓弦抓住她的手,硬是把手套戴回她手上。

「小心伤口。而且你应该要感谢这样的能力。」

「……」

「老实说,我现在身体很痛,还真希望你可以把那种神奇的力量分给我。」

「对不起……」

花矢老实向他道歉,而他依然抓着花矢的手。

「手不痛了吗?」

「不痛了。」

「那我牵着你下山吧。」

两人绕过原本行走的山路,一路走到山下。

虽然得多花一点时间,但这是唯一安全的方法。他们疲困不已,兽径会是更高难度的考验。他们每走一步都是气喘吁吁。

「到山下后,得请英泉老爷紧急联络巫觋一族。要是不派人修复这个地方,恐怕会影响到明天的神事。真要说起来……这条路已经不能走了。」

「嗯。可能会请专家过来,指定另一条路……历任射手走过的路居然变成这副惨状……弓弦,本山那里说不定会派很多人来,也不会只有两个人上山,你明天就休息吧。」

「……说的也是,或许是该这么做。」

他难得会答应休假,花矢难掩惊讶。

「弓弦……」

她当然是希望弓弦能休息才这么建议,不过心里还是很不安。

「你的身体还是很不舒服吧……?我来背你吧。」

花矢十分担心,弓弦闻言笑了出来。

「我来背你还说得过去,你背我背不起来的。我不要紧。」

「可是,你身上有哪里在痛吧,我可以帮你。」

「……没事的。」

弓弦一再说着没事、没事,但花矢的不安并未因此平息,不断对他说起话来。

「弓弦,马上联络爸爸。既然我帮不上忙,就让爸爸来扶你,你得马上去医院。」

「我们摔下来的时候,行李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的……还有你的……都找不到。所以我判断与其花时间去找,不如先下山。」

「什么!」

花矢听他这么一说,才注意到自己的随身行李不见了。她原本背着背包,背带可能是在摔下山的时候断了。

「……」

花矢愣住了,重新体认到自己有多依赖弓弦。

在弓弦提醒前,她连行李不见了也没发现。自己有人帮忙,可是他没有,她就只是跟在他后面而已。

「花矢大人,不用担心。万一英泉老爷拿着发报器来找人,也不会错过。虽然绕了点路,不过我们现在是沿着正规的道路走。所以继续走下去,反而很有可能会碰见老爷。」

「…………」

「花矢大人,怎么了?」

「弓弦,你要是累了,可以靠在我身上。听好了,下去的时候可以拉我的手,你自己不要出力。」

花矢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走在弓弦前面。

「你在帮我吗?」

「对。我身上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现在我的状况比你好。」

「真可靠啊,你是个为随从着想的主人。」

「废话。你就算不是随从,我也会保护你。」

她不时往后看,只见弓弦虚弱笑着。

弓弦的状态似乎比花矢想像的还要糟糕。

──啊啊,神啊。

花矢向不知在何处的日神祈祷。

希望他的伤势不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希望他不会因为风雨生病。

希望他不会讨厌这么没用的自己。

花矢能做的只有祈祷。

时间感觉过得比平常还要缓慢,终于走到了差几步路就要抵达登山口的地方。

「花矢!弓弦!」

突然间,雨声里听见了英泉的声音。大概是因为时间到了也没有收到联络,他等不及上山来了吧。花矢听见父亲的声音,脸色亮了起来。

「爸爸!」

她大喊着。

「花矢!」

「爸爸!」

滂沱冰雨阻挡不了父女俩的声声呼唤。他们互相呼喊,终于摸清彼此的方向。树林间看见了英泉的身影,花矢笑着回过头去。

「弓弦,得救了!」

他也露出了微笑。

「爸爸来帮我们了!幸好有人可以开车……」

「是。」

「对不起,你走到这里很辛苦吧。对不起……」

「不会……我才该说对不起……我有事必须向你道歉。」

「……什么事?」

弓弦又露出了伤脑筋的笑容。

──奇怪。

花矢有些诧异,因为弓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

他人这么近,声音却很远,而且不是因为雨声的关系。忽然有这种想法冒出来,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了牵着自己的手吗?

「……真的很抱歉。我实在太关心你,所以骗了你。」

花矢说不出话来,她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心里有千百个疑问,却因为事发突然,慌乱得问不出口。

──这么说来,为什么弓弦的衣服没有很脏?

因为是在混乱中匆忙下山,花矢疏忽了几个可疑的地方。

「你一定会生气。」

──奇怪。

花矢感觉全身发寒。

「不过,你很善良……就算我做出这种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来救我。」

毛骨悚然,无法呼吸。

──骗人。

「真的很抱歉……」

她一点也不想要那样的状况发生。

「花矢大人,拜托你。」

可是,她早猜到了这个笑得一脸伤脑筋的男人要说的话。

「之后可以帮我把身体取回来吗?」

天上又响起了轰隆雷声。

花矢受到怒吼般的冲击,好不容易开了口。

「……弓弦。」

雷鼓声四起,像是要愚蠢的射手赶快清醒过来。

「弓弦,你现在在哪里……」

听见花矢这么问,弓弦又笑了。接着,眼前的弓弦的确用手摸了摸花矢的头。有触感,是他的手没错。

──啊啊。

可是这种感觉不是他,花矢终于理解弓弦的意思。

「英泉老爷、英泉老爷,这里。」

弓弦没有理会茫然的花矢,向赶来的英泉说。

「呼、呼……弓弦,怎么了!」

等英泉的呼吸稳定下来后,弓弦说:

「英泉老爷,请带花矢大人回车上,保护好她,并请人来救援。我的身体不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

弓弦朝向说不出话来的英泉,指向山上。

「有山崩发生,我就在那附近,已经快要没有意识了。」

他说得很平静,让人怀疑他这话不是认真的。

他恐怕要不是身受重伤,就是正面临濒死状态。

然而他此时非常冷静地在处理『自己的身体』。

「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请派专业人员过去。我撞到头,流了很多血,都流到鼻子嘴巴里面,脚也断了,最好带担架过来,只是……恐怕很难运下山。请把我大致的身高体重告诉搜救人员,他们会想办法。」

花矢朝弓弦伸出手,触摸得到,也有体温。

弓弦在这里,人却不在。

「弓弦……为什么……?」

花矢颤抖着双唇问道:

「……为什么让我看见幻觉……」

答案很简单。

「为了保护你。」

弓弦回答得天经地义,花矢听了不由自主捂住自己的嘴。

她险些惨叫出来,因为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要昏倒了。

的确有征兆,只是花矢疏忽了。

仆从对着脸色发白、随时可能昏倒的主人说:

「花矢大人,我是在夏天事件知道『神圣隐匿』也可以这么使用。黄昏主从那件事很遗憾,不过是相当好的学习榜样。」

──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

「那位守护人的想法令人惊奇,听说他是在无意识这么做的,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是我,一定会莫名地冷静,感觉不会临时想到可以做出替身。不过,就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今天派上了用场。在你昏迷时,我趁机使用了术式。」

──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

「幸好我每天睡前都有稍微练习一下能力。」

为什么自己老是在伤害别人。

「没想到会这么累就是了。」

花矢哀痛地哭了出来。

花矢的视野总是很狭隘。

『……花矢大人、花矢大人……』

她没注意到,他那毫发无伤的模样有多么奇怪。

弓弦为了保护花矢,抱住了她,却异常地没有花矢那么狼狈,她可是衣服肌肤和头发全都凌乱不堪,一身泥泞。

『太好了……你醒了。有哪里会痛吗?』

她看见弓弦后放下心来,思绪也跟着停摆。

在花矢心中,弓弦就是有这样的效力。

有他在就没事了。有他在就没事了。

所以,她停止了思考。

『我没事。』

弓弦不愿让她见到的模样肯定就在附近。

他藏起了自己,正显示出他的体贴。

他为花矢制造出自己的幻影,带她逃到安全的地方。

『老实说,我现在身体很痛,还真希望你可以把那种神奇的力量分给我。』

他不可能没事。他是守护人,并非无所不能的超人。

弓弦是个与花矢年纪相差不远的年轻人。年轻的他帮助主人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看着主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有多恐惧。

『手不痛了吗?』

他在受伤的状态下,依然保护着花矢的心灵。

『……说的也是,或许是该这么做。』

因为他是花矢的守护人。

弓弦微笑着,试图带给花矢勇气。

「不要紧的,我还活着,就是因为活着才能制造出像这样的幻影,带你平安下山。」

他道出花矢得救的事实──那对她来说残酷无比的话。

「……为什么!!」

单方面受人救助的花矢只能悲叹。

「当时的情况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发生灾害,当务之急是离开现场。」

「可是你还在那里吧!?」

「对,不过我也说过好几次了,我没有死。之后会有很多人来救我。」

「我呢……?」

「你要平平安安的,待在安全的地方。」

「应该要让我去救你吧!」

花矢离开幻术制造出来的弓弦身边,踏上来时的路,但让父亲英泉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花矢!!」

父亲的怒吼声一时吓到了花矢,不过她马上又拔腿想跑进山里。英泉绝不许她冒上危险,吼得比平常还要大声。

「花矢!别做蠢事!你就算上山去也帮不了忙!」

犀利的言词刺痛了花矢的心。

「可是……!」

「闭嘴。听清楚了,别让弓弦的努力白费。」

花矢内心柔软的地方诉说着痛楚。

不过那是眼见就要失去心爱的人、无法自持的现人神需要的话。

「弓弦现在的状态是分秒必争,没有时间听你那些可不可是的话。」

英泉此时身为花矢的父亲,以及受到弓弦这位青年的父母托付的大人,必须采取最完善的行动。

「弓弦,我现在就带急救箱去找你。不用担心,我为了这种时候接受过讲习。虽然是第一次实行,在救援人员抵达前,我至少可以帮你止血,保护你不受风吹雨打。」

弓弦的幻影听见英泉这么说,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笑容。

「麻烦您了。」

从他的笑容,看得出来他也想尽快得到救援。

「你没有联络我,是手机坏了吗?」

「不……手机不见了,应该掉在某个地方。还有花矢大人的随身行李也……对不起。情况危急,我认为与其让花矢大人去找,不如先安全下山,请人来救援。我不是专业人士,无法判断,说不定那条路还会再坍塌,到时就连去找行李的花矢大人也会动弹不得……」

「……」

「况且,如果我老实说自己没办法动,请她去找行李的话,她一定会留在那里不肯离开。因为她不是在那种时候会丢下我的人。」

弓弦看向花矢,温柔地说了起来。

「花矢大人,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那是保护人的温柔。

「所以我说了谎。如果可以再见面,请允许我当面向你道歉。」

弓弦就是这种个性的青年,才能成为守护人。

「弓弦……对不起……对不起……」

他就是这种个性,所以能轻易切割自己。

「花矢大人,请不要向我道歉。等我平安回来后,再夸奖我做得好就行了。」

英泉听到弓弦这么说,大大点了个头,做出了决定。

「好,只要顺着路,跟着发报器走,应该可以锁定位置。因为行李可能就掉在意外现场附近……花矢,你待在车里。之后需要交代状况,有很多事要做,就交由你来负责联络。这是工作,听清楚了没?」

英泉硬是把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塞到花矢手里。他直视着花矢,这么吩咐她。

「爸爸现在要去救弓弦,你打电话给妈妈,要她联络救援还有国家治安机关,她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状况。你要妈妈也到这里来,有多少备用的发报器和收发器都带过来,这样妈妈就能跟我联络。还有,在通知本山之前,指示岗哨的警卫人员到这里来。」

花矢哭着点头,接着复诵了一遍。

「打电话给妈妈,联络救援、国家治安机关还有警卫。」

这么做,是为了不能忘记自己该做的事。

「对,最后再联络本山。对方肯定会对射手身份和山路的隐密性指指点点,比起人命,他们很有可能更重视名誉,所以等事情都处理好再联络。」

「……知道了。」

花矢接着看向弓弦。

「弓弦,我一定会救你。」

弓弦也看着花矢。

「是,花矢大人。」

「等我,弓弦。」

「是,你一定做得到,不会有问题的。」

说完后,也许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的弓弦如泡沫般消失了。

「弓弦……!」

花矢与英泉都说不出话来,刚才还在这里的人,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们被迫接受刚才说话的对象是幻觉的现实。

虽然可以理解,他们还是不由得惊讶于『神圣隐匿』的精细度之高。

与此同时,尽管受了伤,还是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持续让幻影出现在远方的花矢面前,弓弦这位术者进行远端操作的高超技巧也让他们惊愕。

最后留下的是不安。他现在肯定失去了意识。

「花矢,动起来。」

花矢在英泉的催促下点头,用手背抹去泪水。

在这样的日子,照常迎来了白天。

如同普罗大众,有人的生活因为别人的付出而得以维持,而就算有人在这一天伤痛欲绝,也有人过着最美好的一天。人生就是反复这样的过程。

搜索巫觋弓弦的工作进行得相当迅速。在国家治安机关与巫觋一族的要求下,不知火岳一带受山崩影响暂时封闭。在赶来的救难人员协助下,保护大和唯一一位白昼现人神的守护人被运送至医院。弓弦不是幻影的身体就如同他本人所说的,头部受到严重撞击,看起来不像还活着,比较像浑身是血的尸体。

他的身体交给医疗机构时已经很迟了,性命岌岌可危。

弓弦家人接到病危通知,于是直接赶往爱尼诗。

巫觋花矢及她的家人也被迫做出抉择。

决定向女儿问出这残酷话语的是英泉。

「花矢,你今天还能上山吗?」

不管有什么事发生,都必须击落白天与黑夜的天盖。

狂风暴雨,照样上山。

雷声轰隆,照样舞蹈。

友人、家人、情人就算命在旦夕。

歌唱、跳舞、击落。

这就是神的代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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