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二十年十一月八日,下午三点,大和最南端龙宫,巫祝射手圣地『龙宫岳』。
掌管夜晚的现人神,巫觋辉矢正在此处登山。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日落的时刻,射手必须在那之前抵达圣域。
原本上山是神圣的行为,不容许他人打扰,但就在快抵达圣域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制止了辉矢的脚步。
「花矢?」
辉矢一手拿着手机,神情难掩惊讶。少年守护人巫觋慧剑就在他身旁。经过一番曲折,少年回到主人身边,他的神色比夏天那时候好多了。
慧剑用眼神询问辉矢『没事吧?』,辉矢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花矢……?怎么了?我现在在龙宫岳……」
『辉矢哥,拜托你帮我。』
花矢向自己求援,而且从来没听过她那样的语气,辉矢又吓了一跳。
──她要求我帮忙。
他察觉到情况相当危急。
同为巫祝射手的她选择在他上山时打电话过来,算是相当异常的状况。虽然说不是不能来电,这么做毕竟不合乎礼节。她不可能不知道,也不是会明知故犯的人。
即使冒犯还是执意联络,肯定有她的理由。
『弓弦快死了,拜托救救他,辉矢哥……』
她的下一句话,说明了她为什么紧急联络现人神前辈。
辉矢脑中浮现出通过电话的那张青年守护人的脸。
「这……我怎么没听说!发生什么事了?」
在辉矢看来,巫觋弓弦是位年轻又健康的青年,不是会突然陷入死亡危机的年纪。花矢话里的焦急也感染了辉矢。
『拜托你救他……』
──拜托是开玩笑的。
事态严重,令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但脑中冷静的自己马上否定了这不得体的想法。
花矢不会拿死亡来开玩笑。辉矢赶紧问道:
「我有办法救弓弦吗?」
他之所以这么问,单纯是确认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辉矢与花矢同为囚禁之身,就算再疼爱这位同僚,他也很难对远方的她直接伸出援手,所以他第一个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不过什么方法我都要试……!我会想尽所有方法救活弓弦!』
花矢沉痛的喊叫声震撼着辉矢的耳膜。
花矢停顿了一下,嘶哑的嗓音接着问道:
『可以帮我联络冬天代行者大人吗?』
她的气氛与以往不一样,不再是与唯一的现人神前辈轻松交谈的少女神,听得出心意相当坚决。
『我想请问他是否愿意回报夏天借的人情。』
她流露出要是不肯答应,就要当场轻生的气势。
「花、花矢……夏天的人情是指那件事吗?」
因为接连受到巨大冲击而转不过来的脑袋,好不容易运转了起来。
「四季代行者为了救失联的瑠璃大人与菖蒲大人……透过你来联络我……你是说那件事吗?」
今年夏天,辉矢也卷入了麻烦。以龙宫岳为中心发生的骚动,撼动了现人神界。威胁自己的暗狼是守护人慧剑,他为保护辉矢的心灵而内心受创,最终偏离了人道。
四季代行者继发生在春天的恐怖攻击后,这次则是从内部受到攻击,辉矢在这时与夏天代行者相遇,春、秋、冬也接着赶来,和为了私欲图谋杀害现人神的敌对者战斗,最终演变成大规模的缉捕行动。
过程中,冬天为联络夏天与黄昏阵营,透过完全没有往来的花矢尝试间接与他们接触。经由这番努力,春夏秋冬联合战线终于成功会合。
『对,我通知辉矢哥有危机发生,算是为四季代行者尽了一己之力吧?』
辉矢后来也从冬天代行者与护卫官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
他们的确说过自己欠了很大的『人情』。
──可是,要他们现在还这笔人情债,说得过去吗?
他们同样是现人神,本来应该是要好意帮忙。如果是强硬要求对方协助,辉矢总觉得难以接受。
「你是帮上了忙,只是……具体来说,你要他们提供什么协助?他们不一定肯答应你的要求。」
辉矢叮嘱着。
尽管是紧急状况,她并未失去理智。
『辉矢哥,你只要把冬天代行者大人的联络方式告诉我就行了,我来负责说服对方。这么做是为了救弓弦……!』
「你来说服是指……等一下,先让我厘清状况。你说弓弦快死了是怎么一回事?是生病还是遇上了什么状况吗?」
『…………今天的神事结束后,我们从不知火岳下山时发生山崩,弓弦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
「……」
『他伤势过重,家人都来见他最后一面了。』
──糟透了。
状况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好几十倍,他张大了嘴,迟迟阖不起来。
虽然已经过了立冬,龙宫还处于秋天,比其他地方温暖,辉矢的体温却一口气下降,血气全没了。
「我明白现在的状况有多紧急了……」
辉矢瞥向慧剑。如同他儿子的守护人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辉矢看见他健康的模样先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心如刀割。
辉矢要是失去慧剑,也会控制不住情绪。
「所以你没有经过神社或是本山,直接打电话给我吗?」
『对,我判断拜托辉矢哥最快。』
──家人都来见他最后一面了,还能有什么方法?
辉矢直接道出内心的疑问。
「……联络冬天代行者大人是没问题,只是你想拜托他什么事?」
『我想请他介绍秋天代行者大人。』
「秋天……抚子大人吗?」
辉矢有不祥的预感。他已经瞭解她的用意,语带责备地叫着她的名字。
「……花矢,你这是……」
『……我不知道秋天那位大人的名字。我从你那里听说过夏天那起事件的大致经过,还有秋天那位大人的能力。』
那么做不是禁忌吗?对此时正深陷绝望的人,他实在很难说出这句话。
『听说她可以操控生死,我……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拜托她。』
慧剑这时就在辉矢身边,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差点发出惊呼,因此连忙捂住嘴巴,以免自己真的叫出来。辉矢也很想大叫。
「…………我可以帮你联络,只是对方恐怕不会答应。」
『为什么?』
「抚子大人的能力不是万能,从话里听来,使用上有相当多的限制与条件。况且四季代行者受限于四季条例,不能随便使用能力。这样的规定其实很合理……对方和我们不一样,行使的能力足以颠覆这个世界。万一违反规定,肯定会受到什么惩罚。」
『……』
「何况就算是巫祝射手的守护人,依然不会允许秋天代行者治疗非相关人士,这也会造成对方麻烦。」
辉矢的话都很有道理,花矢如果能冷静下来,想必也会明白自己提出了多么强人所难的要求。
『我知道会带给对方麻烦。』
然而,她无法不抓紧这丝希望。
『只要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我都得去做。弓弦是为了保护我才遇上生命危险。』
「……他保护了你吗?」
『他保护了我。虽然没有那个必要……他还是保护了我。』
「我不太熟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从电话里听得出来他很关心你……」
『……弓弦是位优秀的守护人。』
「是啊。」
『我是个坏主人。』
「……你不是。」
『我愿意当坏人。其他神明……他们就算觉得我是个没有礼貌的家伙也无所谓。就算他们讨厌我……现在这种时候……就算辉矢哥讨厌我……我也无所谓。』
花矢说得像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辉矢哥,请你帮我介绍冬天代行者大人,我想求助秋天那位大人。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希望她能挽救弓弦的生命……拜托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事都可以……』
「……」
辉矢坐了下来,想要有一点思考时间。他明白现在状况分秒必争,只是这实在不是个好提议。
──今年为什么考验特别多。
事实上辉矢从去年起就已经厄运连连,只是今年夏天的事件闹得很大,才让他留下这样的印象。
──不能见死不救。
辉矢也曾经期望过,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所谓,只希望前妻与守护人能够回到自己身边,因此他相当能体会花矢的心情。
「花矢,等我一下。我需要和守护人商量……慧剑。」
辉矢拿开手机,询问自己的守护人。
「我想听你的意见。弓弦有生命危险,花矢希望我能帮忙引荐秋天代行者大人,保住他的性命……」
「是。」
他也蹲了下来,直视主人。
「……我认为这是不对的行为。」
「……」
慧剑抿紧双唇,这句话让他不由得有这样的反应。
「抚子大人的能力原本就容易受到利用。她在春天那起事件会遭匪徒挟持,听说也是因为她有操控人类生死的力量。」
「……现人神的力量不能遭到不当使用。」
「对。」
「可是如果不是强迫,是为了救人……」
「打着『救人』的名号迫使对方提供协助,这么做和那些匪徒没有多大分别。」
「……」
「况且,光是提出要求就会造成对方负担。每个人都仰赖她的能力,一旦遭到拒绝就反过来怨恨她,这样的行为只是徒增这类危险。你听我这么说,有什么想法?」
这段对话想必也间接传到了花矢耳里。山里充满了风声、叶子的沙沙声还有鸟鸣,但都称不上噪音。也就是说,辉矢是故意这么问的。
──对不起,花矢。
辉矢希望她能自觉自己提出的是什么样的要求。
「抚子大人很温柔……这样想必会伤害到她……可是……」
慧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恳求似的对辉矢说:
「为了花矢大人……不能至少帮忙征询对方的意愿吗?」
「……」
「我认识的花矢大人非常坚强,她会像这样打电话来,表示她现在是真的很心急。我身为守护人,最重视的是辉矢大人,不过也一样敬爱同样是射手的花矢大人,希望能保护她。至少……打通电话……」
慧剑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懂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情。」
慧剑像是还有话要说,但因为辉矢这句话又变了表情。
「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其实也……想为了花矢帮忙联络。只是怕造成秋天那两位的困扰,也怕给你带来麻烦,所以要事先确认你的想法。」
慧剑很高兴讨论方向有了转变,只是他也马上露出了纳闷的神情。
「我的想法吗?」
「对。」
「为什么需要确认?」
慧剑天真的脸上流露出不解。
「毕竟……」
自己的守护人对现人神实在过于盲目,辉矢只好煞费苦心地说:
「你和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生命共同体,所以你会变成共犯。」
「……共犯。」
「……对。我要是做了坏事,你也会受到谴责,因为我们可说是两人一体的主从。老实说,这么做肯定会得罪巫觋一族的大老。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老在顶撞本山,为了花矢与弓弦撕破脸一、两次也没差,只是你……」
「我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可是攸关你的将来。听好了,我一定会比你先……」
我一定会比你先死,所以不想伤害你的资历。辉矢本来想这么说,但是慧剑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反而很高兴。」
他也许是不想听到辉矢接下来要说的话吧。两人有很大的年龄差距,总有一天会分别,而且恐怕辉矢多半会比慧剑更早离世。
「…………慧剑,不可以为了这种事高兴。」
那是少年守护人不想听见的话。
「不,我很高兴。我们是两人一体的主从,我很高兴。」
「我说你啊……」
「何况我的评价早就跌到谷底了。」
「……这、这个……」
听见夏天那起暗狼事件的犯人这么说,辉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辉矢大人……」
慧剑露出他本来的和善笑容说:
「我会听从主人的意愿,只要您一声令下就行了。」
「……慧剑。」
「我自己也想帮助拂晓射手大人和弓弦先生,如果站在相同立场,我想必也会这么请托吧。」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虽然少年在夏天那起事件里变成狼在山里肆虐,但慧剑采取行动的起始点总是辉矢。
他害怕辉矢的内心受创,所以说了谎。
误以为辉矢抛弃自己,所以变成了狼。
辉矢要他回来身边,所以从狼变回人,回到这里来。
──这孩子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我。
尽管无奈,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辉矢相信慧剑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慧剑是辉矢绝对的支持者,辉矢虽然想纠正他,还是忍不住暗自欣喜。
──我根本被他吃得死死的。
因为慧剑这样的个性,辉矢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比疼爱他。
「傻瓜。」
辉矢觉得难为情,笑着在少年守护人头上粗鲁地揉了一通。
慧剑脸上冒出问号,但也流露出了喜悦。
「我的确是对主人特别傻。」
「笨蛋。」
他放开手时,慧剑露出了不舍的表情,于是他继续把手放在慧剑头上,讲起电话。
「好,花矢,我们这里达成共识了。我会帮你。我先挂电话了。」
『……这样好吗?我怕……造成你们麻烦。』
花矢也许是哭得太厉害,声音都哑了,也没了先前的气势。辉矢与慧剑讨论时,她似乎稍微冷静了下来,感觉得出她的意志十分消沉。
「事情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
「我会尽我所能,我也不想要弓弦就这么死了。」
现在这个瞬间,辉矢因为慧剑在自己身旁而感到幸福,花矢感到的却是绝望。
身为她的前辈,他是真心希望能帮上她的忙。
『……嗯,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我很高兴你愿意找我帮忙。花矢,你还是先喝点水,让心情平复下来。以你刚才的状态,就算我和秋天代行者大人谈好了,也不能介绍你们认识。」
『……嗯。』
「祝月抚子大人只有七岁,虽然个性成熟,要是不认识的女生激动地要求和她说话,她一定会吓到。」
『嗯、嗯……你说得对。』
「为了和对方沟通,你得先振作起来。虽然难受,但你必须坚强。」
『嗯……辉矢哥,真的对不起……』
饮泣的道歉令辉矢忍不住心痛。
「别道歉了。你等我联络。」
辉矢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和慧剑站了起来。
「慧剑,还有时间吧。」
少年随从看着手上的表。
「没问题,在这里讲三十分钟也来得及。」
「好。虽然说到了上面也有讯号,我还是先打电话。」
一旦决定就马上行动,辉矢开始拨打手机。
「您要联络冬天代行者大人吗?」
「不,我直接打给秋天。寒椿大人和寒月先生现在都在忙着季节显现。」
辉矢说着,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联络人里找到阿左美龙胆。慧剑也同意他这么做。
「说的也是……而且听说冬天那里容易遭到匪徒攻击……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受袭击,最好别贸然打电话过去。」
「对。如果有事先通知就没关系,只是……毕竟现在是白天,对方可能正在进行季节显现,不该叨扰他们。再说那与其说是冬天的人情,正确来说,是借人情给所有想与夏天代行者大人取得联络的人,不需要大费周章绕那么一圈。」
「幸好和所有人都交换了联络方式。」
「对,不过最好是先联络保护抚子大人的护卫官……」
手机在他们说话时响起了铃声,一声、两声。
他会接起这通电话吗?
接着,手机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阿左美先生吗?好久不见,我是黄昏射手巫觋辉矢。」
秋天的美青年随从──阿左美龙胆因为突如其来的电话而吃惊,马上问起这通电话的来意。他背后传来小孩子可爱的声音,想必是秋天代行者祝月抚子的声音。
听完辉矢的话,更让他惊讶不已,不过在瞭解来龙去脉后,他征得主人同意,提议加入花矢一同讨论。
十来分钟后,龙宫岳圣域。
在四周残留秋色的树林里,辉矢与慧剑铺了野餐垫坐下来,看着慧剑的轻型平板。
秋天代行者护卫官阿左美龙胆已习于应付各种状况,提议『日』、『夜』与『秋天』三方阵营开会讨论。由于弓弦命在旦夕,这么做也有尽速处理的意思。
在电子器材发达的现代,才有办法召开这样的神明会议。
「如果跟很久以前的现人神说,『不管在哪里都可以跟其他神讲到话』,他们一定会吓到。」
慧剑嘟嗤着孩子气的感想,辉矢听了,也忍不住苦笑。
平板萤幕上的背景显示出目前现人神各自所在的位置。
辉矢与慧剑如前面所说,身处可以坐下来说话的圣域,花矢一样在自己家里,秋天主从则似乎在移动,在车上参加视讯会议。
秋天代行者祝月抚子突然受到请唤,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唔……辉矢大人,让天空降下夜幕的时间没问题吗?』
「是,没问题。」
『那就好……唔……花、花矢大人……离带来白天还有时间吧……?』
『是,我射箭的时间在深夜……这次实在万分抱歉……也给护卫官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我们很乐意帮忙。』
众人见过面完成自我介绍后,终于进入正题。
会议基本上由辉矢、花矢以及抚子主导,各自的护卫官随侍一旁。花矢背后的是还搞不清楚状况、一团混乱的英泉。
『我就直说了……关于守护人的伤势,如果是问能不能治疗,答案是可以。』
抚子一开始说话,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
『不过,我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我的生命腐败需要符合各种条件。比如说,必须在伤者旁边才能进行治疗。我现在在创紫,没办法从这里治疗在爱尼诗的……唔,是弓弦先生……?』
这位少女神一谈起自己的领域,就会自然而然地接近神只。
花矢与辉矢屏气凝神,倾听抚子的话。
『还有,我无法治病。比如说,我可以让生病的人活过来,可是没办法把病治好,所以……这样的人就算捡回一命,结果还是一样痛苦……』
『祝月大人,弓弦是撞到头和出血过多,这样的话呢?』
『这种情形可以,毕竟不是长年的旧疾。治好出血和撞伤产生的伤势,是我最擅长的。』
花矢转头看向父亲,露出了找到一线希望的表情。
然而,抚子接着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不过,治疗需要使用神通力。我在春天复活了夏天代行者瑠璃大人,那是非常非常特殊的情形。瑠璃大人丧命的那座山,具备相当优异的条件。』
『这话的意思是……?』
面对花矢的疑问,抚子举起枫叶般的一只小手,每说出一个条件就竖起一根手指头。
『第一,山里有灵脉。灵脉的帮助很大,因为可以像显现秋天那样,借助大自然的力量,使用大量神通力也不用怕昏倒。』
『不知火岳有灵脉!啊……可是弓弦现在在医院……怎么办?』
『弓弦先生的医院离灵山很远吗?』
『不会很远,不知火是个盆地……』
抚子的头上冒出问号。她虽然是个会使用艰深词汇的七岁儿童,不过似乎还不知道盆地是什么意思。花矢连忙向她解释。
『四周都是山的意思。』
『啊啊!』
抚子露出了理解的神情。
『四面环山,医院离灵山不知火岳有点距离,不过在看得见的范围。』
『……嗯,这样的话……虽然远了一点,还是可以连接到灵脉,只是还是要亲自去了才知道……第二个条件是……就算有了灵脉,如果要做出接近复活的行为,还缺少了足够的活力。瑠璃大人那时候,我从很多人身上吸取了活力──而且还是一些非常有活力的人。』
这里需要补充解释一下。
随侍在旁的龙胆,向辉矢与花矢说明起在【凰女】发生的情形。
那里是血气方刚的改革派恐怖组织【华岁】的根据地,龙胆为救回被绑架的抚子,率领大批人马前往,有四季厅保全部警备课的夏季与秋季职员、国家治安机关人员以及国家治安机关特种部队【豪猪】。众人混战时,抚子从他们身上吸取了她所谓的『活力』,转换为让死亡的瑠璃复活的力量。这个『活力』指的就是生命力。
『生命腐败』重现出的是腐叶土的形成过程。秋天到了,叶子落在地面,最终生成土壤,孕育生命。抚子其实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吸取人类的生命力。至于要将生命力注入自己或是他人,还是以不同的形式放射出去,则视她如何控制。
辉矢听完之后,一脸凝重。
「的确是很特殊的条件……那时候,是从健壮的战斗人员吸取生命力对吧?抚子大人就算现在赶往爱尼诗,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么多相同条件的人。」
『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辉矢哥。』
辉矢听她这么说,也觉得不无道理。
巫祝射手辉矢与花矢被强制转为可以每天上山的身体。抚子在夏天那起事件稍微听说过射手的特性,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我治疗菖蒲大人的先生……连理先生时……提到的那件事吗?』
「对,就是那件事。射手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都会马上痊愈,疲劳也是只要睡觉就会消除。所以吸取射手的生命力说不定是最实际的做法,我们体内的生命力可说是无穷无尽。」
『这样就符合了第一和第二个条件……其实可以从花矢大人身上吸取生命力是最好的。花矢大人可能会昏迷一阵子,不过……为了让融入的生命力……活力稳定下来,花矢大人最好能待在弓弦先生身边。弓弦先生就算复原了,流出的血也不会流回身上,建议由波长吻合的人继续陪着他。』
这次换花矢向抚子提问。
『祝月大人,波长是指……』
『唔……没办法解释得清楚……唔……可以说是投合……合得来的人,灵魂也会共鸣,像磁铁那样。』
那或许是掌管生死的现人神特有的抽象形容,不过花矢和辉矢都能理解她的意思。
『那、那么我和弓弦呢?』
『现人神和守护人可说是有最亲近的关系。虽然说家人也可以,只是考量到花矢大人的特殊体质……还是由花矢大人陪伴在身边,让弓弦先生之后也能从花矢大人身上自然获取活力,这样的方式最适合。毕竟花矢大人体内有非常特别的活力。只是,恐怕会造成您身体很大的负担……』
花矢捂住了嘴。说不定弓弦真的有救了。
她看到了希望,看起来感激涕零。
『这样的话,果然还是由我来……!就算要我死也无所谓!』
她的父亲英泉愣在一旁。
『花矢!』
接着他骂了一声,这番话让家人听不下去。
『……不用担心,爸爸,我不会真的死。不对,是死不了,我就是这样的身体。』
英泉依然一脸沉重。
辉矢原本沉默地听着两人对话,这时他说了起来:
「……来整理一下状况。」
辉矢的登高一呼,仿佛劈开了黑暗,所有人都稍微冷静了下来。
「抚子大人的能力可以帮助弓弦,不过我们还没确认抚子大人的意愿。现在是朝由抚子大人治疗弓弦的方向进行讨论,可是真要说起来,抚子大人能前往爱尼诗吗?这会是严重的越权行为。你们那里的里说不定会反对……抚子大人的护卫官──身为保护者的阿左美先生也允许这么做吗?」
首先,必须把每一件事确认清楚。龙胆这么回答他的问题。
『没问题的,辉矢大人。』
龙胆与抚子互看向彼此点了个头,接着说道:
『我们正在前往创紫机场。』
「……什么?」
辉矢惊讶得嘴巴阖不起来。因为对话接不下去,龙胆又说了一次。
『我们正前往机场。』
「机场?」
「……你们已经采取行动了吗?」
『对,奉我的秋天之命。』
龙胆愁眉深锁,语气却难掩骄傲。
『本来我们想搭上四季厅的专机,从创紫直接飞往爱尼诗,可惜……在我们使用完后,飞机已经送回位于帝州的棚厂,而且近期会从帝州移往爱尼诗,供冬天使用。如果暂借专机前往爱尼诗,等飞机回到创紫还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决定用最普通的方式,搭乘民航客机过去。我请了警备组预订班机,可以允许我稍微离席吗?他坐在前面,我要去确认航班。』
「呃,是……感谢你的协助,麻烦你了……」
刚才帮助大家冷静下来的辉矢,进行完这段对话便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花矢也惊愕到始终张大了嘴。
──决定和行动效率好高。
抚子等人的行动,令辉矢这位行动范围受限的神不由得深感佩服。
这就是可移动的神的行动力。这场会议虽说也很快就敲定了,可是如果他们现在正前往机场,以时间顺序来说,必须是在接到联络后马上上车才做得到。
他们不是刚开始讲电话就移动,而是会议开始前就上了车。
在画面上只剩下抚子──对较自己年长许多的美青年随从下令的人──后,她显得手足无措。她从近似神明附体的状态,恢复成平常那个乖巧又怕羞的七岁小女孩。
接着,她羞答答地朝大家解释。
『龙胆简单地向我说明了辉矢大人的请求……我当场就对龙胆说要去爱尼诗。』
「是接到我那通电话后马上决定的吧。阿左美先生也同意吗?」
『对。我和龙胆刚结束秋天显现,现在是休息期间。龙胆他……他尊重我做的每一个决定……虽然他会犹豫,只要我一直拜托他,他都会答应。』
辉矢不难想像龙胆的反应。他首先会为了抚子的人身安全苦恼,不过他是个乐于助人的青年,想到夏天的那笔人情,也没办法当场拒绝。
当他询问抚子如何处理,她提议立即采取行动后,他再次陷入苦恼。可爱的少女神一再使出『拜托』攻势,最后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状况。
──阿左美先生,对不起。
虽然对抚子感到过意不去,实际辛苦的是保护七岁女孩、将她护送到爱尼诗的龙胆。辉矢自然感谢起了萤幕外的龙胆。
『祝月大人,还有护卫官阿左美先生,谢谢你们……』
花矢也隔着萤幕一再低头致谢。弓弦的身体状况正在一分一秒恶化,他们能愈快赶到,他的存活机率就愈高。
「我这个介绍人不该说这种话,可是……这么做真的好吗?」
听到辉矢的问题,抚子大大点了个头。
『当然。』
她慷慨激昂地红着脸说:
『我说,一定要帮这个忙。』
她对于这次的救人行动似乎怀抱着使命感。
小小的手握紧了拳头,又继续说下去。
『夏天时,因为花矢大人来电,我们才能和瑠璃大人还有菖蒲大人会合……我那时候很担心……所以说,我真的真的很感谢花矢大人……龙胆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
少女神的善良令人目眩神迷。花矢像是觉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起来。
『祝月大人……可是我……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说是还人情……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大不敬……』
『为什么这么说?』
『……要没有见过面的人来爱尼诗治疗自己的守护人,代价太大了……而且也对秋天代行者大人极为失礼……这些我都知道,还是执意造成您的麻烦……』
抚子显得纳闷,看起来甚至有些困惑。
『如果要这么说……花矢大人也没见过我们,可是还是愿意帮我们接通电话吧……?』
她表现出了小孩子特有的十万个为什么的疑惑状态。
『这……』
『狼星大人和冻蝶先生都说,幸好您愿意帮忙……』
『不。那是因为……我只是打通电话,而且又是跟辉矢哥有关的事……』
『我也一样。我只是去爱尼诗而已。』
『创、创紫离爱尼诗很远喔。』
『我很习惯搭飞机了。再说,我为了带来秋天,刚去过爱尼诗,也去了不知火。』
『……听说各位四季代行者大人容易受到匪徒攻击……』
『有龙胆在,他一定会保护我。』
花矢希望她前来的心情没有改变,只是迟迟摆脱不了陷入罪恶感的状态。
抚子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可爱的她眉毛愈垂愈低。
『您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呢?花矢大人明明每天为我还有大和的百姓带来白天……』
『这……』
花矢因为这句话,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我就快满八岁了,现在七岁,这么算来……有七年的时间天天接受别人带来的白天……我没算错吧……?我不知道花矢大人在位多少年,不过辉矢大人肯定为我人生的每一天都带来了夜晚,您对我有很大的恩情。』
辉矢默默听着抚子的话,情绪愈来愈激动。
『我没有理由拒绝两位的请求。』
他想都没想过,有人像这样看待自己和花矢──两名射手的工作。
『我得向每天带来日夜的两位报恩。』
抚子没有像一般百姓那样,认为日夜的到来是天经地义。
『我从出生后,就受到巫祝射手大人许多的恩惠。』
无人感谢的三百六十五天,也有人像这样慰借他们的辛劳。
──这么说来,她就是这种个性。
辉矢想起与抚子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抚子说过这么一句话。
黄昏射手大人,感谢您带来夜晚。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我会去爱尼诗。希望来得及。』
花矢又哭了出来。花矢一哭,抚子显得更慌张了。
这时,龙胆回到了萤幕画面。
『久等了。我们从现在的时间推敲出最短路程……我直接从结论说起。创紫机场这时间已经没有直飞爱尼诗的航班,所以我们会经由帝州飞往爱尼诗的机场,预计在今天晚上十一点过后抵达,接着再从陆路移动到不知火,预估到达时间是明天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
花矢内心的欢喜瞬间堕入绝望。
至于原因的话,那正好是花矢要前往不知火岳进行神事的时间。
相较于初夏,日出时间愈来愈晚。
如果要配合秋天主从到达的时间,强迫医院开门,前往弓弦的病房,献祭花矢使用生命腐败的能力,之后因为要观察情况,花矢也不能离开弓弦身边,怎么想都来不及赶到圣域,完成射箭的义务。
花矢想救弓弦,可是如果要救人,她就不能离开医院。
『没办法进行神事……』
花矢脸色发白,求救似的看向英泉,他也一样紧咬着唇。他替说不出话来的花矢接着发言。
『族里的人也开始从本山往这里过来,今天就会抵达。他们不可能会答应放弃神事,治疗守护人……』
回答他的是抚子。
『花矢大人回来前,我们都会待在医院……弓弦先生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医生说……撑不过这两天……神事完成后再赶过去,说不定就来不及了。花矢就算能去医院,最快也是早上八点半。』
『……如果在丧命后及时赶到,还有复活的机会……』
只是也有赶不上的可能性。
花矢束手无策,忍不住来回看着父亲与两个萤幕视窗里的神。
这样的行为一点意义也没有,没有人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神也会希望有人帮忙,希望有人伸出援手。
花矢理解到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时,眼泪又落了下来。
『爸爸……我一定要进行神事吗……?』
责任与救心爱的人一命,此时放上了天秤的两侧。
『弓弦可能有办法得救……就算他能得救也……?』
现况迫使她做出决定。英泉尽管原先表现得那么镇定,听见花矢这话,还是忍不住流下了一滴泪。
『爸爸也想救他啊……』
英泉的言语间,十足表现出他的苦恼与沉痛的心情。他并非一位冷血的父亲。
他在乎花矢,也在乎弓弦,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陪同他们上山。他背着弓弦下山,交给救难队,而且始终安慰着受伤的女儿。
然而,身为神只的父亲,他在立场上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虽然说是个性使然,正因为他不是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没办法说出『神事就先别管了』这种话。他无法像朱里那样以爱为优先考量,因为他担心万一这么做,不知道会对家庭造成什么影响。他看重的是现实。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也不敢否定花矢的疑问。
辉矢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感到心痛不已。
──不管是要父母还是孩子把这话说出口,都太残忍了。
辉矢身为现人神,又有个像自己孩子一样疼爱的守护人,不论花矢还是英泉的话,他都无法漠然以对。
他是现人神,明白想要拯救最爱人子的心情。
他同时也是成熟的大人,明白必须狠下心来,完成族里自神话时代以来受日夜神托付的使命。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妻子与守护人离开自己的那一天,他也是哭着把箭射出去。
「辉矢大人……」
辉矢身旁的慧剑拉了拉他的袖子。
此时已接近射箭的时间,或许慧剑是想提醒他这件事。
「等一下,慧剑,我正在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
辉矢一射出箭,就会失去意识,他希望能在那之前想到办法。
慧剑执拗地开口:
「辉矢大人,可是……」
「等一下。」
强硬的语气吓得慧剑缩起身子,不过他非常坚持有话要说,摆动起辉矢的手。
「慧剑……」
「不是的,我不是要提醒您时间快到了!时间还够。那个……您是在想有没有办法可以帮上忙吧?辉矢大人,您想帮忙对吧?」
原本乖乖待在一旁、始终保持安静的少年守护人,小心翼翼地征求发言机会。
除了慧剑以外,所有人都很诧异。老实说,没有人期待他提出打破僵局的办法。他只是因为职位的缘故,得以列席参加这场线上会议。说得难听点,他既不是当事者,也没人认为他有能扭转颓势的智慧。
「其实有个办法。」
他们并非对慧剑的评价不高,只是觉得他是个稚嫩的守护人。
他平常的表现不像是有特别之处的少年。对他的【创意】有正确评价的人,恐怕只有模仿他行为的弓弦。
「我一直在算,应该行得通。」
慧剑为伪装辉矢前妻的悲剧,做出以神圣隐匿的幻象掩饰现场、制造另一名妻子假象的夸张行径。弓弦表示自己因为过于冷静想不到这种方法,然而事实有些出入。
慧剑的确不是个沉着冷静的少年,不过他的创意另当别论。
神圣隐匿为了将心中各种想像形塑成现实,行使时需要冷静与高度的专注力。
不过比起这些,更需要的是小孩子的天真想法。
慧剑的个性率直,不会对事情起疑。
他其实是个纯朴而且朴拙、稚气未脱的少年,说不定比同龄的少年少女还要童稚。
他不会用大人那一套常识来武装想法,有天空般自由的创意。
如果给他一张白纸,他会兴高采烈地画出自己内心的故事或是幻想──即使与现实大相迳庭。
如果骂他画出攻击人类的巨狼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他大概会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来。
有巨大的狼也不奇怪吧。
他会说,请不要用常识来评断幻想。
有艺术细胞的人常被冠上标新立异的头衔,创意不需要规矩的局限。
这么做很棒,这么做更好。
即使被指出有问题,他不会停止思考,也停不下来。
因为这种做法的效果更好,能激起人类情感。
他无法明白遭到反对的理由。
弓弦所缺乏而慧剑具备的差别就在这里。
自由的创意,将不可能实现的世界带到了现实。
他在『想像』这个领域表现得十分出色,连弓弦也赞叹不已。
『做不到』这个念头,想必不曾出现在他的脑海。
「我在想……」
尤其神圣隐匿是为神奉献的术式,他优异的表现,正显示出他对神的爱有多深。慧剑长成了愿意达成辉矢所有期望的少年。
他本来是个为了家人谎报年龄、自愿成为守护人的小孩子。
如今辉矢形同他的父亲,为了不再被抛弃,他不遗余力地付出。
小孩子为父母行动时,总是带着可称为狂爱的扭曲与盲目的心态。
「辉矢大人亲自过去就行了吧……?」
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他说出了由自己主人前往爱尼诗这个跌破众人眼镜的提议。
他的家人辉矢说,想要帮助花矢。
深爱神的慧剑一如往常,为保护辉矢的心灵而产生出这个想法。
即使被指出有问题,他不会停止思考,也停不下来。
因为这种做法的效果更好,因为可以达成辉矢的心愿。
「只要努力一点,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天启正降临于此地,所有人都需要再一些时间,才能理解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