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二十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冬至期间。
立冬刚过便发生拂晓与黄昏的那件大事,接着时间匆忙流逝,大和正要迎来新的一年。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巫祝射手还是得向天空射箭。
巫觋花矢在屋里静静醒来,从床上起身。
──辉矢哥,谢谢你带来夜晚。
花矢确认窗外的夜色,大大伸了个懒腰。
接着她自行打理好服装仪容,下了楼。
屋里十分安静,除了花矢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这很正常,因为花矢现在是一个人住在这间屋里。
花矢驾轻就熟地打开屋里的灯。
接着她一个人默默做起以前由他人代劳的便饭与登山的准备。
──白饭得从冷冻柜拿出来解冻。
为处罚她贸然怂恿其他现人神为一己私欲所用,她被迫与父母分开。由于射手无法去职,孤独就是对她的制裁。
制裁相当彻底,连以前到屋里帮忙的仆佣也不在。
──得传讯息给妈妈还有守卫,告诉他们我起床了。
拂晓射手的一天与立冬时有极大的不同。
现在是寒假期间,但她已经休学。
因为找不到后继守护人,由本山派来的护卫队暂时驻守在不知火,每天轮替服勤。
──外面很冷,先开了暖气再走。
很多事情都变了。
花矢在确认行囊时,手机响起了铃声。虽然已经接近出发时间,花矢还是接起这通电话。
「你好,我是花矢。」
『花矢大人,我是苍糸,你那边还好吗?』
花矢笑了。
「我醒了,你不用每天打电话过来……需要把你加入邮件清单里吗?」
『不需要,我会每天打电话。』
「不用啦。我做得很好吧?」
射手的体制退回旧制,苍糸感到心痛不已,因此他像这样从远处关心着花矢。
『我另外还有事要报告,你现在的生活经过重新审议……明年就会解除处罚。今天……终于抗争成功。一月一日,也就是明天开始,你就能与家人住在一起,也可以继续上学。辉矢大人非常有毅力,向大老提出了好几次请愿书……』
「他这么做了吗?其实我根本没差……」
听花矢说得这么无所谓,苍糸似乎很诧异。
『当然有差,现在你可是只有一个人。』
「嗯……可是还不满两个月吧,这样真的有达到惩罚的目的吗……」
『你可是高中生一个人生活喔……花矢大人。』
他忍不住动怒。毕竟为救儿子一命而行动的神居然遭到如此对待,他会生气也很正常。看来这通电话会讲很久,花矢放弃整理行李,在长椅坐了下来。之前会有人坐在旁边,现在没人在了,她可以尽情把脚伸长。
「我没问题,世上也有其他孤单一人的高中生,不是只有我而已。」
『就算有好了,为了后人着想,你即使是基于立场,也必须致力于改善环境。』
「……说到这件事我就难过。我害得你和辉矢哥努力改变的制度倒退……对不起……我对辉矢哥也很过意不去……」
『不用向我们道歉,只有你受这种苦……辉矢大人从立冬后就一直很愤怒,这样今天终于能放心迎来新年了。四季那里也已经收到通知,请花矢大人再向他们报告事件的后续发展。』
「没问题。我本来就想向他们拜年,会一并报告。谢谢你。话说回来,苍糸……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对结果很满意。」
花矢轻声细语说着,像在安抚动怒的男人。
「虽然说我们没有不合,听说在夏天那起事件后,四季厅和巫觋一族有了嫌隙。我闯出来的祸使得双方都成了受害者……由我承担起所有过错,双方前嫌尽释,我想他们需要共同的敌人。」
『……』
对于经过这起事件后变得莫名成熟的花矢,苍糸有话想说。
「接下来双方高层会好好协调。毕竟四季与巫觋本来就有配合季节调整日出日落时间的关系。」
『花矢大人,你是知道自己成了调停的牺牲品,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花矢听见那哀伤的声音,垂下了柳眉。
「我不觉得自己是牺牲品。我本来就是这整起事件的罪魁祸首。把孤立当成制裁,实在太宽容了……」
『你是为了救人遭到制裁……而且还是……为了我儿子……』
「没错,所以我一点也不伤心。只要能帮上你和弓弦,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苍糸不管说什么,都让花矢四两拨千斤应付了过去,他忍不住感到烦闷。
──担心的人是我。
他在本山的立场照理来说岌岌可危,但是他一个字也没提,只是在担忧花矢。花矢心想,自己果然喜欢这位体贴的前守护人。
『……你不想见父母亲吗?』
他原本是想直击痛处,只是花矢照样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
「嗯,可是他们住得那么近……虽然罚我不许与父母同住,但他们说『只要不住在一起就行了』,于是在不知火租了房子……今天他们也来了,明天神事结束后还会再过来。」
英泉与朱里和花矢一样接受了处罚,他们却暗自表现出反抗的态度,看得出不许他人孤立女儿的意志。花矢开始新生活后尽管也有辛苦的时候,现在则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时期,自有其原因。
「再说,我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比起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人住在一起……总觉得……好像比较融洽……」
『融洽是指?』
「夫妻关系。」
『……居然有这回事。』
苍糸与他们同住时,看过的夫妻吵架场面实在是多到数不清了。
听说他们和睦相处时,他不禁惊愕地说出『居然有这回事』。
「最近他们还会牵手呢。虽然说在我面前会害羞得把手放开。」
『太好了,这可是一大进步。』
「是啊,只是我的心情有点复杂……一般不是认为小孩子是夫妻关系的润滑剂吗?」
『是……』
「可是我家不是那样,爸爸想要妈妈的关注,妈妈在那起事件后对爸爸有了新的看法,小孩不在反倒更恩爱。」
『恩爱啊……』
花矢觉得苍糸思索自己的话、喃喃自语的模样很搞笑,嗤嗤笑了起来。
「嗯,有些事要在分开后才能明白……为了让我能够成长,也为了让他们重新建立起夫妻关系,我注意到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所以说,苍糸……你不需要因为我有罪恶感。」
『……』
「你什么错也没有。」
『花矢大人……』
「你那边夫妻相处没问题吗?礼子夫人还好吗?上次她送来的果酱很好吃,可以帮我转达吗?」
『我们夫妻俩的关系一直很好……你喜欢哪一种果酱?』
「苹果的。」
『我知道了,我会让她再多做点拿过去。花矢大人,你可别因为乐得轻松,老是吃面包。』
「嗯。」
『饮料也不可以只喝果汁。』
「嗯。」
『……我和礼子会过去你那里拜年,到时候可以见到你吗?』
「嗯。」
『对不起,让你这么孤单……』
「笨蛋,不许再说这种话了。还有,爱尼诗的飞机在冬天会因为下雪无法起飞,要注意一下。」
『…………是,花矢大人。感谢你在除夕依然带来白昼。』
花矢笑着说,我还没向天空射箭呢。
和苍糸互道『新年快乐』后,结束了电话。
接着,花矢继续进行上山的准备。
──也得向冬天代行者大人拜年才行。
事件结束后见过一面的冬神,是位有些冷漠的青年。
当她说因为这次的事件独居时,对方啐了一声,显得很生气。
冬天代行者护卫官那位年长的型男似乎也很心痛,要她有事可以通知当地的冬离宫,给了她联络方式。
实际上,冬离宫的管理员们也会不时来露脸,留下一些食物,像是在照应她。
──不是只有坏事。
真的是这样。
在失去庇护后油然而生的感谢之情,的确是存在的。
──我很幸运。
在这冰天雪地里,肯定也有人独自过活。
想必也有人怀抱着更深的寂寞。
──加油。
花矢没有针对特定的对象,如此期许。
她想对在世界某处孤独的某人说这句话。不是安慰,也不是同情。
她只是想说声加油,彼此鼓励。
毕竟今天可是除夕。
今天是不管对方是谁,都可以祝福『新年快乐』的日子。
立冬后,日出时间变得更晚的这个时期,每次走到户外,都会为了黑夜的漆黑以及风雪的冷冽感到新奇。冬天代行者已经造访过不知火,完全是一片银白世界。
她走到岗哨附近,车子已经停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风雪太大,雪来不及清除。路很窄,但还是勉强能容车辆通行,她松了口气。她挥去头顶和肩膀的积雪,坐进车里。
时间是凌晨两点,已经是新的一年。
「新年快乐,抱歉在这种日子还要麻烦你们。」
「新年快乐。别这么说,最辛苦的是花矢大人,而且今天意外有很多人在工作喔。」
担任司机的警卫说,花矢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管是什么样的日子,都有人无法休息。由于有这些人,世界才能顺利转动。
花矢必须将白昼带给所有的人。
这同样是一种让世界正常转动的行为。
「知道今天由谁陪同吗?」
「班表在警卫室里,需要打电话过去确认吗?」
「不用麻烦了。反正只要到现场,对方应该会在那里等。」
花矢遭到孤立,但是射手的工作需要有人监督。
因为违反大老的指令,代替守护人的同行者只能在现场与射手会合。要说没效率,也真的是很没效率的工作方式。
「老实说,我觉得这种制度很蠢……一点也没有考虑到现场状况。」
花矢对抱怨的司机说:
「啊,不过……好像从新年就会解除一些惩罚,接送工作说不定会交给别人。有这个可能……这段时间辛苦了。」
「这样好吗?与其把花矢大人交给奇怪的人,还不如由我们警卫来兼任。上头都不听人话,只会找麻烦……」
面对因为感同身受而产生的怒气,花矢不禁苦笑。
抵达不知火岳山脚后,司机打着呵欠,把车停了下来。
花矢向对方道谢后,走出车子。
从车子还要走一段距离才会到秘密登山口,因为山崩,害得她必须换一条上山的路径。她与同行者总是在那里会合。
「没问题吗?我会开灯帮忙把路照亮。」
「谢谢。」
「请吩咐随行者,神事结束后通知一声,偶尔有人会忘记,真的很伤脑筋。我们这里在等的时候可是担心得要命……那些人一点也没有照顾我们家小姐的责任感。」
从花矢十岁起,警卫人员就没有变动,完全把她当成了一家人。
「嗯,那么我过去了。」
花矢笑着向体贴的司机挥手。
她拿着手电筒,依靠车头灯的灯光往前走。在车头灯的灯光也显得微弱时,她看见了人影。
「辛苦了。」
花矢大喊。
虽然说不到暴风雪的程度,不过风很大,她不得不扯开嗓门。
视野如同深海般一片漆黑,雪更是遮蔽了视线。
花矢拿手电筒照着,往没有回应的那个人走过去。
「辛苦了。」
她又说了一次,对方也回答了她。
「……花矢大人。」
对方只是唤着她的名字,但这样就足够了。
花矢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车灯一闪一灭,像在鼓掌。
──啊,骗人。
花矢总是很迟钝。
之前有那么多征兆,她总是要等事情发生了才察觉。
这可以说是视野狭隘,说好听点则是专注于眼前的事物。
苍糸说过一月一日就会解除处罚,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
花矢伸出手,抓住对方的围巾,看着对方的脸。
对花矢而言最大的惩罚,就是拆散她与最爱的人子。
从治疗那天起,双方就断了联络,连经由苍糸联络也不行。弓弦的伤势痊愈后,就在本山的指示下,前往帝州深山里连讯号也没有的神社。恐怕本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吧。
虽然惩罚他离开花矢,本山那里也怕冷落四季代行者特地救活的人,现人神会提出抗议。大概一开始就有让他回到原本岗位的打算。
花矢的守护人职位被视为烫手山芋,没有人想接任。派遣人员因为是短期的工作,就只是默默执行勤务,如果要他们这一辈子每天都在爱尼诗的深山度过,他们一定会有怨言。所以说,这算是理所当然的处置。
至于弓弦在以修行的名义前往的神社学了什么,花矢不知道。
「弓弦,你回来了。」
花矢说,双唇在发抖。她会发抖是因为寒冷,不过主要还是他仿佛能射穿人的强悍目光正刺向自己。
「……」
弓弦没有说话。久违的重逢,双方距离也许是靠得太近了。
花矢放开自己不自觉抓住的围巾,退后一步。
「弓弦,欢迎回来。」
她又说了一次。
「欢迎,弓弦,欢迎你回来。」
她一再说着。
「欢──」
在第无数次时,弓弦往花矢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他用手抵住花矢的双唇,虽然隔着手套,还是让她忍不住畏缩。我太烦了吗?
这是烦人的意思吗?弓弦什么话也不说,她也没有半点头绪。
「……弓弦……你讨厌我了吗?」
她隔着手套,轻声问着。
他是基于义务出现在这里,抑或是因为还有感情所以回来,得问了才知道。花矢认为以他的个性肯定是还有感情,不过也是有其他可能性。弓弦听见花矢这么问,原本那张扑克脸忽然纠结扭曲了起来。
「当然是喜欢,还用说吗!!」
听见对方怒吼似的传达出爱意,花矢眨了眨眼,显得很诧异。
「……你怎么有办法轻易说出欢迎回来这几个字……」
弓弦像是随时要哭了出来。
「你怎么不说,我竟然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他说出在见到花矢前,内心怀抱着多么深的罪恶感。
「为什么你能那么高兴……你因为救我……」
自己害得花矢的评价一落千丈,害得她一个人独处。
这些他全都帮不上忙,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痛苦不已。
「……弓弦。」
花矢拍了拍弓弦的手,让他把手放开,然后说了起来。
「因为我真的很高兴……」
她觉得过意不去,但又真心觉得感激。
「因为我也能为弓弦尽一份力。」
「……花矢大人。」
「弓弦,谢谢你救了我,我很想再见到你。」
「……我……」
「难道你没有要回来……很快又要走了吗?」
弓弦用力摇头。
「……我不会离开。」
「不会离开……真的吗?」
「……真的,我不会离开。」
「苍糸真是坏心眼。如果告诉我你在等……我也……可以……」
「是我拜托父亲……强行帮忙安排的……因为我想见到你……」
「是吗?对了,新年快乐。」
「……」
「新年快乐,弓弦。」
「……拜托你别说得那么自然……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
花矢笑着。
「一点也不平静……」
这么一笑,内心莫名伤感,她喉咙一阵酸涩。
「我常在想像再见到你的场景……我很想很想见到你……我想只要忍耐,或许总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每一天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她以为已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光了,然而遇上这种状况,泪水还是照样流了下来。花矢说着,斗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与雪花一起融化在某个地方。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脸,这个想法随着看见他也跟着消失了。
弓弦也一样流着眼泪。
「花矢大人……」
他只是呼唤著名字,语气里却蕴含了各种情感。
他和花矢一样,充满了各种『谢谢』、『对不起』、『想见你』、『好寂寞』、『喜欢你』的心情。
「弓弦。」
两人活在这块深山的土地上,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感谢。
「谢谢你那时候救了我。」
今后想必也会是如此。
「对不起,让你留下那么可怕的回忆。」
正因为处在这样的职位,两人才会联系在一起。
「……我是个没用的主人,你还是辞去守护人的工作比较好。」
两人才会相遇。
「可是我……你不在,我真的很寂寞。」
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到喜欢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很痛苦,我做不到。」
问题不在于这种情感算不算是恋爱。
这份情感能否开花结果也不需要知道。
「……你还是回来吧。」
只是希望你可以健康平安。
可是离得太远也不行。想要在一旁看你好好活着的模样。
就算被人说骄纵,也唯有这点不想让步。
「我想要你,你留在我身边吧,弓弦。」
花矢不想分离的心愿,在弓弦的拥抱中实现了。
「……我本来就打算一辈子随侍在你身边。」
北方爱尼诗住着带来白天的神。
神名为拂晓射手。
是形成光的弓箭,击落空中天盖的巫女。
她的将来毫无展望。
她不被允许离开那座灵山。
她这一生恐怕都得在登山中度过。
彼名为「花矢」。
和在这世上某处的『你』一样,都是认真过活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