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模样的春神眺望著窗外。
世间罕见的黄水晶瞳孔里,映照出阴天放晴后的碧空,以及皓白大地。
世界正处于冬天。和煦的晨曦照耀著『大和』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
早晨轻柔拥抱著银色雪花覆盖的群山。
「……」
呼——她的双唇吐露出感叹的气息。
冬神带来的这个季节相较起春天少了几许色彩,但是很美。
然而,冬天带给人们的不是只有美丽的景致。
冬天是死亡的季节,食粮匮乏,日照减少,寒冷刺骨。
不过若是没有冬天,大地将无法休息,终将导致衰竭。
季节是必然的存在。为大地上人们的人生增添色彩的季节并非自然发生,而是由现代的现人神施展神技,那就是所谓的四季。
周而复始的每一天是基于多大的奇迹与牺牲,无人知晓,人们无情地将这样的恩惠融入在日常生活里。
希望明天不要到来的人也好。
祈祷明天到来的人也罢。
在神话时代与伟大神祇订下契约的人们,将四季平等地带给每一个人。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快要抵达了,雏菊大人。」
名为雏菊的少女既热切又依恋,著迷地望著银白世界。
车窗外的风景是失去色彩的雪景,看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里是枯燥的日常风景。这几个月来,死寂的冬季笼罩了这个世界。
这个人们不认为有什么值得一看之处的日常景象,却掳获了她。不知她是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新奇,还是喜欢象徵冬季的白雪。
尽管不知道是哪一个原因,她的双眼与内心都深深地受到吸引,甚至让她无暇对这声提醒做出反应。
呼——她又吁了一口气。
「雏菊大人。」
那人再次唤了一声,语气带著责备之意。雏菊终于将注意力拉回现实,看向声音的主人。
这时,火车剧烈晃动了一下,雏菊的身体随即像颗球似的弹了起来。
纤细的手臂立刻支住她的身体,是一旁有如随从的女孩子帮了她。
「您没事吧?」
事发突然,随从似乎也吓了一跳,猫一般的瞳孔张得更开了。花唇、花睑、花颜,那是位无可挑剔的美少女。黑发犹如在夜里绽放的樱花,以市松纹样的发饰扎成高马尾。发丝由漆黑逐渐染上灰樱色,绘出螺旋图样。确认雏菊没有受伤后,她说了声『失礼了』,接著放开手。西装外套搭配具光泽感的深红色领带及桃色背心,七分长的袴则搭上绑带长靴,可说是现代风格的侍女。腰间挂著的长刀与她凛然的美丽同样引人注目。
「……」
雏菊主动抓住那只松开的手,凝视著对方,不要离开我——不用出口便能充分理解的氛围。
随从少女那对有如孔雀羽毛的修长睫毛眨啊眨的,似乎十分惊讶。
「车身还会晃动,请小心。」
接著,她的唇边浮出微笑。犹如以敬爱回应对方的厚爱般紧紧握住那只手。
两人的体温缓慢交融在一起。
叩咚、叩咚——沿海的地方铁路火车轻柔晃动著两位少女。
「你看……好、漂亮。」
雏菊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
「雏菊、喜欢、冬天。」
虽然口齿不清,但有如透明糖果的嗓音。
那种断断续续、独具特色的说话方式,有些第一次听见的人甚至会蹙起眉头。
「是吗?我觉得春天比较漂亮。」
回答的嗓音优美而且嘹亮。
「……樱、讨厌、冬天嘛。」
「非常讨厌。」
名为樱的随从说道,一脸想要咂舌的样子。
「我……痛恨冬天。」
她的话里散发著藏不住的怒气。
「这……」
听见樱这么说,雏菊垂下了柳眉。
「都是、雏菊、害的……」
「不是的,是冬天的错,和您无关。」
「不对……是雏菊、的错……」
樱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嘀咕著说『您没有错』。雏菊换个话题似的说了起来。
「…………雏菊、从今天起、回到、岗位上……不知道之后、有没有机会、遇见冬天、那位大人?」
「四季厅已经发出『春天归来』的消息,总有一天会见到面的吧。」
「雏菊、什么时候、可以和、冬天的……狼星、大人、道歉……?」
「为什么是您……?冬天来道歉的话我还能理解。」
「……因为是、雏菊……的错,狼星、大人、是……可是……」
「您是花叶雏菊大人,是这个国家的春天代行者。」
「是这样、没错……狼星、大人、一定、很失望……雏菊想、道歉、让他、失望了……」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您没有错,要我说几次都行。」
樱哀伤地喃喃说道,把雏菊的手握得更紧了。雏菊也同样紧紧回握。其他人无法理解两人的对话,她们之间弥漫著外人无法介入的紧密气氛。雏菊像是感到不安,袴底下那双穿著靴子的小脚啪哒啪哒地晃动。接著,她嘟嚷了起来。
「……今天的仪式、会成功、吗?」
这句话听得出她很没有自信。樱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情,平静且肯定地断言:
「会成功。一定会成功,我答应您。」
她单手按住胸口,态度坚毅。这个回应听得雏菊蹙起眉头。
「…………举行、仪式的、是雏菊、喔?」
雏菊的语气像是谴责,又像在撒娇,樱露出了艳丽的笑容。
「您……」
樱从黑发间隙,直视著雏菊的黄水晶瞳孔。
雏菊也承接了她的视线。
「您答应过我,如果是为了留住我,您愿意做任何事情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灌迷汤。
雏菊听见这句话,没有发笑也没有生气,只是淡然而且天经地义似的回答她。
「雏菊会做喔。为了不让、你离开,雏菊、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不管是、要让春天、降临,还是让冰雪、融化。」
被称为春天代行者的少女,与她的少女随从。
「这可是您说的。」
「没错……」
身高和体型截然不同的两位少女是主从关系。
「那么为了让您能完成自己的职务……我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可以、不珍惜、生命。」
两位冠上春天花名的少女。
「既然是您的命令,我会竭尽所能。」
「一定要、做到。」
「……是,遵命。」
火车抵达车站后,有些奇妙的两人一同起身,踏入雪白的大地。
浮现于大海上的『大和』。
此处在世界地图上位处东方,人称东洋之樱。
大和这个国家由大和列岛等岛屿组成,由于岛屿排列的形状有如樱花盛放的树枝,因此得名。大和列岛由北至南分别是爱尼诗、帝州、衣世、创紫与龙宫这五大区域。
爱尼诗自然资源丰富,大和国内的粮食自给几乎全赖此地供应。这里有辽阔的土地,如果问大和人,说到田园风光会联想到哪里,想必都是这个地方吧。
帝州是大和首都——帝都的所在地,作为国际大都市而产业兴盛。大和主要的机场位于帝州帝都,可说是国家的空中门户。
除了大和人,也有许多外国人居住于此,是国际色彩相当多元的土地。
衣世以温泉乡著名,从以前就是繁盛的温泉疗养地。近代主要财源来自温泉乡的观光业,是国内相当受欢迎的旅游景点。
创紫在大和的历史当中,拥有多座知名的灵山与火山,也有许多历史建筑物。这块土地大多给人古都的印象,实际上近代都市特有的观光业与产业也均衡发展,且十分成功。
最后是龙宫。位于大和最南端的岛屿,在动、植物方面有著与其他岛屿截然不同的生态系。海中有珊瑚,山上有称为风守的树林,为大和首屈一指的度假胜地,富有盛名,原本是一年四季都很温暖的地方。
主从两位少女踏上的这片土地,即为大和最南端的龙宫。
「龙宫町、的雪、也很大呢……雏菊、还以为、只有、机场……」
如今的龙宫因为大雪失去度假胜地的特色,完全不见昔日的风光。
「这里、本来是、有如南国、温暖、的地方吧……?」
雏菊疑惑问道,樱苦笑著回答:
「……如今四季瓦解,其他季节的力量必然会变得强大。该说是失去平衡吗……只有夏、秋、冬,实在避免不了这种情形……」
雏菊忽而面露哀伤,垂下了头。
「…………对……不起。」
「您不需放在心上。况且……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长期以来的现象。」
「…………嗯。」
「……雏菊大人,今后您还会在各地看见这样的景色,请不要勉强自己观看。毕竟雪会伤眼……最好别看太久。不如您看我吧,看我就好了,雪不是好东西。」
樱故意说得淘气,但雏菊摇了摇头。
「……不要纵容、雏菊。就算、伤眼、雏菊还是、要看,这是雏菊的、工作。」
「不行吗?」
「不、行。」
黎明二十年二月十日。
某位神祇与随从造访龙宫,这件事很快就在整座岛上传了开来。
樱打电话联络岛上最大的公所,五分钟后,公所职员开著自家车,甩尾抵达车站来接她们。脸色苍白的职员载著两位年轻女孩子到了公所,而可怜的公所负责人正在烦恼万一这次的来访发生问题,可以把责任推卸给谁。
「四季代行者大人!那个……没想到您今天会大驾光临。每年都有代行者大人造访本岛,只是四季厅没有事先通知,实在让我们受宠若惊……原来是这样……春天代行者雏菊大人希望能低调游览……不,我们……怎敢有怨言……只是您今天突然来访,我们未能做好迎接的准备……不需要我们的协助?我明白了……我们会立刻发下入山许可证……」
樱对对方言下之意的『责任归属』感到不满,于是打断对方,结束这场对话。
——小喽啰。
她一脸厌烦地回到雏菊等待的房间。
房间门前,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来到公所申办文件或是需要谘询的人们,纷纷为见雏菊一面聚集到这里来。职员在房门前挡著,但是其中甚至有人试图强行把门打开。这些人几乎都是年长者,不过也有年轻人拿著手机,等著拍摄雏菊出现的身影。樱急忙赶上前去。
「雏菊大人!雏菊大人!」
她挤开人潮,但迟迟无法抵达门前。
「……别聚在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樱喝斥后,人群总算让出一条路来。一走进简朴的接待室,樱大感动摇而前来守护的主人正抱著膝盖,蜷缩在房间角落。
「雏菊大人!您没事吧!」
那个样子就像潮虫一样。
雏菊在樱走近并碰一下她的肩膀后,总算直起了上半身。
「……樱……有……不认识、的人、闯进来……」
她大概是很害怕吧,脸色惨白,手也在发抖。
「啊啊,雏菊大人……可怜的大人。您很害怕吧?您和对方握手或是拍照了吗?」
雏菊摇头,似乎是公所职员中途保护了她。
「……对不起。毕竟您的立场容易受到人们的关注……」
雏菊听见她这么说,露出了深感疑惑的表情,接著不由分说地就往樱的外套里面钻。
「雏菊大人……您是想躲起来吗?」
「……雏菊想、待在、你旁边。」
「我很高兴您在身边,只是这样您不会难以行动吗?」
「……雏菊要在、你身边……」
「雏菊大人……」
樱轻抚著主人发抖的背。
——本来她就容易引起注意了。
樱看著少女雏菊,她的主人拥有神仙一般的端整样貌。
她宛如伫立在海底,琥珀色的华丽长发掀起阵阵波浪。每当身体一动,长发便随之轻盈摆动,彷佛水母跳舞般摇荡不已。她的模样正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纯白色的花朵与长长的发绳所制的花饰;右颊旁只扎了一束的辫子。这些构成『人』的要素,一个一个都清澈得令人目眩。如果艺术家精心打造出『春天的少女』,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她有著这样的容貌。
娇小的身体穿著淡淡樱色的袴搭配纯白的和式上衣,以及高领的衬衣。衣服上有丝带、布花与刺绣等各种大胆的装饰,腰带上系著宛如大朵鲜花的蝴蝶结,脚上是不会过于华丽、使整体印象俐落的皮革短靴。传统的大和民族服饰加入异国与现代风格,非常适合她。
——即使非本人所愿,她也散发著魅力,我得要驱离接近她的那些虫子。
尽管负责主人服装、特地将雏菊打扮得可爱亮眼的正是樱,但她无视这件事,下定决心。
「请放心,我已经请计程车在后门等,我们可以秘密地行动啰。我就在您身边,会负责赶走那些恶徒。」
「我们、可以、进山里、了吗……?」
「对,雏菊大人,我强行取得许可了。」
「……强行……强行、取得吗?许可要、用抢的、吗……?」
樱对难掩疑惑的雏菊苦笑。
「是强行取得没错,因为我们这次是不请自来的嘛,对岛上的人就有些过意不去之处。」
「是雏菊、思虑、不周……对、不起……」
樱摇头。为了让主人的心情平静下来而温柔地诉说。
「不,这点程度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雏菊大人,您只要思考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会除去您身边所有的杂音,这就是我的职责。」
从公所取得入山许可后,她们搭著计程车前往龙宫岳的山脚下。
尽管计程车司机说他可以开进更深的山里,但是樱没有答应。
——万一他跟过来,把影片放上网路就糟了。
她之所以不想把别人牵扯进来,姑且有其理由。
神秘的两人接下来要进行的是应当隐匿的行为,不能让外人看见。车窗外是一片雪景,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
沿著山路前进,会抵达岛上观光景点之一的龙宫神社,因此路上积雪都已经清除。
——走到目的地需要四十分钟左右。
樱仔细看著手机上面的地图。这趟旅程的大小事务都由她负责,因此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不过她心里常充满著些许的紧张与恐惧。
——不用担心,目前没出现什么大问题,一切顺利。
她在内心暗自激励自己,接著露出对主人专用的微笑,向雏菊说起话来。
「雏菊大人,由我背您到仪式场地好吗?」
她这话原本是出于一番好心,但是她的主人先是傻住,然后拒绝了她的好意。
「不、不行。」
「……您要自己走过去吗?可是……」
「嗯……雏菊要、完成、自己的、职务。」
她可爱地点头,樱顿时感到失落,接著又惊慌地说道:
「不,这次没有四季厅提供协助,少了平常会准备的驾笼,因此就由我来替代驾笼……」
「驾笼?」
雏菊所感到疑惑的驾笼是载运人的用具,用木棒贯穿木制的箱子,从前后方抬起,有如古装剧里面会出现的传统交通工具。
雏菊听了樱解释之后,诧异地睁大双眼,强烈地表现出绝对不要的意思。
「不……雏菊、自己走。驾笼、太丢人、了。」
「……您害羞到说的话都像古人了。但……就算难为情,不会疲惫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驾笼,因此由我来背您,这不只是为了不让您累著,外面很冷,背在背上的话可以稍微……」
「雏菊在、衣服下面、贴了、暖暖包……如果要、这么说,樱你也、不可以、累到。你要、保护雏菊吧?」
「我当然会保护您。」
「保护雏菊的人、也不可以、太累……对吧?」
雏菊用白嫩的手指弹了下樱的鼻子。樱沉默了几秒钟,接著脸红了起来。
「……您是在为我著想吗?」
「当然,因为你、对雏菊、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啊啊,雏菊大人……这句话……樱担当不起。」
「不如由我来背好了?」
在她们展现出美丽的主从爱时,计程车司机多余的发言插进了她们的对话。因为是在计程车内,司机这么说并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但是樱像要将其射杀似的瞪向司机。
「……不需要。别插嘴。下次要是敢再多话,小心我揍你一顿。」
樱对扰乱自己——尤其是自己与主人世界的人极为敏感。
「咿……」
在樱的怒瞪下,计程车司机吓得缩紧了身体。
「对不起。只是……如果知道春天代行者大人来到此地,大家都会很乐意协助大人上山的……虽然已经除了雪,之后还会再下,走起路来恐怕会很危险喔……唉,要是有事先说一声,我们至少会先把雪铲乾净……」
计程车司机相当坚持,而且语气十分哀伤。樱冷冷地说了声『没有那个必要』。
「既然我们到这里来了,那雪很快就会退去。手机还收得到讯号,因此等仪式结束后,我会再请贵公司派车过来,这样可以吗?」
计程车司机露出笑容,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一再开心道谢,说著『我可以自豪地向妻小说我载到神了』。临别时,与雏菊握手的司机迟迟不肯放开手,这次樱委婉地移开他的手,再帮雏菊披上长披风,把围巾打成蝴蝶结,她自己也穿戴大衣和围巾,走出了车外。
「工作时间到了,雏菊大人。」
这句话彷佛带著咚咚的音效,雏菊双手握著拳开口说道:
「是,雏菊、会完成、春天、代行者的、工作。」
樱也学起雏菊握紧拳头。
因为有个爱操心的随从,雏菊此时身上穿了好几层防寒衣物,变得胖嘟嘟的。
「非常好的决心。」
「是。」
「不过……下次要举行仪式时,最好还是先联络会前去打扰的地区……四季厅的职员现在肯定也为了知道我们的去向,忙著到处找人……」
「……」
原本干劲十足的雏菊听见这话,如同枯萎的花朵消沉了下去。
——糟糕,说错话了。
樱连忙继续解释:「我能理解雏菊大人您想要秘密进行的心情,毕竟这是您回来后第一次举行仪式,再说……」
她稍微避开主人的视线,脑中浮现出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四季厅那些人兴冲冲地提出召集共五百名相关人士,在众人环视下举行仪式的企划时,最先动怒的就是我自己……结果与春季职员之间的关系僵到不能再僵……那个……对不起,希望不会妨碍到您今后的活动……」
「……不,你只是在、为雏菊、感到生气,你没有、错。」
雏菊体谅自己的温柔心意,樱深受感动。
「而且……代行者的仪式、需要保密,召集、五百个人、很奇怪……太、奇怪了……又不是、祭典……」
「是,您说的对。由于睽违十年,四季厅的春季部门职员兴奋过头了吧。他们把仪式当成祭典,对我们来说可不一样」。
「对,不、一样。」
「这可是赌上性命举行的秘密仪式。」
「嗯。」
——最重要的,是雏菊大人需要带著自信召唤出春天,尤其是这一次……
樱没有把内心的惧怕表现在脸上,接著说道:
「这条路直往前走,就是通往龙宫神社的登山步道。我会负责带您到指定地点,请不用担心。您可以在那里举行仪式。」
「……嗯,樱。」
「什么事?要我背您吗?」
「不是、的。那个……是……人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樱疑惑地往雏菊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两人如今所在位置稍远处的双岔路,有个小黄点在其中一条路上。
「……?」
樱更仔细地看著那点。她视力一点五的双眼,判别出那个小黄点正是人类。
「……那个的确是人。」
「是个、小孩子呢。」
「是小孩子吗?」
「雏菊的、视力、有六。那是、小孩子,年纪大概是、小学生左右。」
视力六点零实在是惊人的好眼力。
「樱,雏菊想……那孩子、该不会是、迷路了。」
樱正为了主人健朗的身体深受感动时,听见这句话,马上把注意力转回现实层面的问题。
「刚才山里应该有响起警报,疏散人群……小孩子独自在这里实在很奇怪。」
——小孩父母到哪里去了?也不怕小孩被山猪吃掉。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龙宫岳是有野猪出没的地点。
深夜有火车辗毙山猪这类不幸的事件也时有耳闻。
「……那个小孩需要保护。雏菊大人,您和人类接触没问题吗?」
「没、问题、那是、小孩子……不、可怕。」
这话听起来像是小孩子以外的人都很可怕。樱担心地看著雏菊,但是她的主人直视著她,坚定地说:「雏菊想……保护、小孩子。」
这句听起来分外真切的话语,让樱用力点头。
「……是,当然要这么做。如同您所愿。」
到头来,樱还是背起了雏菊,小跑步在雪路上冲了过去。毕竟为了保护那个小孩子,必须尽快追上对方。雏菊尽管说不喜欢让人背,不过倒是发出了似乎乐在其中的欢呼。
不久,樱的眼里映出穿著可爱的防寒衣物、戴著黄色毛线帽的小孩子走向山里的身影。小孩子拖著雪橇,步伐坚定,彷佛非常清楚自己的目的地。
樱在走近的同时观察起那个小孩子。就像雏菊所说,那个小孩子大约是小学生的年纪,个子矮小,万一有绑架犯出现在后方,轻易就能把小孩抓走。
「喂!前面那个人!站住!」
遇到绑架犯,遭人掳走,受到危害,樱对这三件事极为敏感。因此樱的呼唤虽然是出于善意,但其中包含的亲切完全没有传达出去。后面忽然冒出高大的女性背著人并大喊大叫地跑向自己,令小孩子吓得拔腿就逃。经过数分钟的追逐之后,双方才终于得以对话。
「我要去扫雪。」
雏菊与樱上前去暸解状况后,知道那个孩子是住在附近的小女孩。
小女孩名叫荠,今年十二岁。
「你要……带著雪橇、和铲子、上山、扫雪吗?」
「要玩雪在家门口也可以玩,快回去。」
陌生人用强硬的语气对自己这样说,荠露出困惑的眼神。
——如果她知道我们的身分,说不定会乖乖听话。
樱决定把两人的身分说出来。
「…………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姬鹰樱,是四季代行者的护卫。这位是花叶雏菊大人,是这个国家的春天代行者。」
她原本期待对方会感到惊讶,可是荠似乎不理解雏菊的身分地位有多高。
荠脸纳闷,眼神显得愈来愈怀疑。
「……樱,小孩子、可能、很难理解、雏菊的、身分。」
「是,您说的对……我正在反省……」
樱正思考该如何解释时,雏菊主动弯下腰,配合荠的视线高度,笑容满面地开始说话。樱讶异地看著她们。
「雏菊可以、叫春天来、喔。」
彷佛可以将冰雪融化的温柔嗓音,包覆了听者紧绷的内心。
「春天是什么?」
荠在极近距离看著雏菊,似乎因她的美貌怦然心动。
荠这个太基本的疑问,问得雏菊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不知道、春天吗……?」
「不知道。」
这个回答在雏菊心里吹过一阵寒风,一旁听见这话的樱顿时难以冷静。不过,雏菊马上喃喃说著『这样啊』,轻柔地说了起来。
「春天、就是……」
她向荠解释道,像在说童话故事。
「那是、其中一个、季节,虽然、这十年来、没有春天,今年开始、就会有了。四季写成、四个季节、对吧,现在有、三个,不过、其实是、四个。」
「……大姊姊会把第四个的……春天叫来吗?」
「对唷,实际上、有春、夏、秋、冬。」
「现在是冬天……冬天代行者大人叫来的季节。」
「你懂、很多呢,就是、这样。」
荠受到称赞先是满脸欣喜,接著又害羞了起来。
「……学校上课有教,春天……春天……啊!」
「你、想起、春天、了吗?」
「对,不过……春天不是没有了吗?爸爸说因为没有春天,龙宫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这里本来不会下这么多雪,一年四季都很温暖。」
荠指向环绕著她们的这片雪景。雪地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嗯。那是因为、雏菊之前、不在,没办法、把春天、带给大和……可是雏菊、回来了喔……」
「……你真的是春天代行者大人吗?」
「对,雏菊是、这个国家的、春天代行者。」
「唔……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假的。」
「唔。」
「你的说话方式好奇怪,断断续续的。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因为是冒牌货吗?」
小孩子接踵而来的问题攻势,问得雏菊招架不住。
「喂,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樱本来静静地在旁边看,但是这些话实在让她忍无可忍。樱有许多事情都无法忍受。她基本上是个易怒的人,而会惹她生气的事大多和春天的少女这位主人有关,其中她最厌恶的就是瞧不起主人特殊说话方式的人。
「小妞,不管你是不是能理解,这位大人正是四季的代行者,春天大人。接下来她将举行睽违十年的仪式,你打扰了我们让春天显现于世的工作,老实地从这里离开吧。」
冰冷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听见樱无情的这番话,荠畏缩地缩起了身体。
「樱。」
「不把话说得这么重,小孩子是听不懂的,雏菊大人。」
「别吓、著她……唔,荠妹妹,雏菊真的是、春天、代行者,要把、春天带来、龙宫、这个地方。接著积雪、会融化,春天、到来,冬天、结束,可能会、发生雪崩,因此、我们先请、大家离开了。所以呢……」
「欸,拿出你是神的证据来,然后我再考虑要不要听你的话。」
樱与雏菊听见这话面面相觑。实在是难缠的小孩子。
小孩子闪亮亮的大眼睛直视著她们,看来最快的方式就是让她亲眼见识,主从二人默默达成了共识。
「好吧,荠妹妹,雏菊现在、就让你、见识……不过呢,雏菊必须先、订正、一件事,雏菊不是、神。」
这是很难定义的问题。不只在大和这个地方,在世界各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他们』是神,不对,不是神。『他们』是人,不对,不是人。
「说起来算是现人神吧……雏菊大人。」
「……唔,雏菊不认为、自己、是神,不是的,我们、四季代行者、不是神。」
「不是吗?四季代行者大人不是用魔法的力量带来季节吗?」
「对,是这样、没错。」
「可是却不是神……?」
听到这个问题,雏菊露出伤脑筋的微笑,接著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她从袋子里拿出花的种子,握在掌心,像在为种子取暖。
「我们有、神秘的、力量,不过、那只是、托付、给我们、的力量。」
雏菊轻轻打开握住的掌心,过没多久,就像蛋孵化出鸟儿,娇小的绿芽从种子冒了出来。
「这不是、我们自己、的力量,只是、雏菊能做到、这种事,除此之外,雏菊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和大家、都一样。」
嫩芽长出绿叶,开出花朵,最后绽放出一朵蔷薇。
即使找遍各地的山林,想必都找不到如此美丽的蔷薇,那是创造出来的美。
「四季、代行者、始于、春天,历经、夏天,汇集于、秋天,为冬天、奉献。」
春天代行者雏菊喃喃说著,像在对受到蔷薇吸引的荠说起故事。
「可是呢,我们只是、代行者,掌管、春夏秋冬的、代行者。」
如果问到春夏秋冬如何轮替,课本上的标准答案是这样的——
『春夏秋冬是由四季代行者轮流转换季节。』
每个国家各自有一套创世神话,唯有对于季节与日夜变化的说法如出一辙。春夏秋冬由获得四季力量的四季代行者带来;日夜是早晨与黄昏的射手把箭射向天空。即使已是能与远方的人用电子器材对话、用演算法预测未来、用铅弹相杀的这个时代,这样的思想始终没有改变。
在神话时代『代行』四季工作的后裔们,人们统称他们为四季代行者。
翻山越岭,直至世界的尽头,把四季带给每一个地方就是他们的工作。世上有春天代行者、夏天代行者、秋天代行者、冬天代行者等四位代行者,极东的这个国家甚至设立四季厅此一机构,使各项工作可以顺利进行。
过去四季代行者必须徒步走遍整座大陆,把季节带给各地,后来马车取代了马,马车再变成汽车,汽车又变成飞机。
虽然交通方式变得现代化,不过做的事情从古时至今都没有改变。
为遵守盟约,他们长久以来轮流带来四季。
春天代行者让花朵绽放后,夏天代行者召唤出使阳光显得格外灼热的绿色原野,数个月后,秋天代行者在同一个地方吸取生命力,使生命腐败,铺上红叶与银杏的毡毯,接著冬天代行者把秋天代行者渲染色彩的世界依序变成银白雪地。
这就是四季代行者。
「四季代行者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樱不耐烦地回答了这个天真无邪的问题。
「刚才不就说过,是为了把春天带来这里吗?」
「那就赶快让龙宫变成春天啊。」
「小鬼!还不是你在拖延我们的时间!」樱不自觉拉大了嗓门。
「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你现在就在做!你这种小孩子一个人走在外面,应该要有年长者在旁边保护或是指导!你害得我们没办法离开!我们接下来要祭神,结果还得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听清楚了没,还不好好反省!」
「樱,不要、那么、凶。」
樱只对主人挂起笑容,说话时脸上却冒出了青筋。
「……雏菊大人,这种事得说清楚……喂,快离开龙宫岳。应该说,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扫雪。」
「什么……?现在这个时期来山里扫什么雪?遍地都是雪啊?有人叫你这么做的吗?」
「没有。」
「所以是你自愿这么做的吗?天底下哪有这种蠢事,别说谎了。」
「我没有说谎。」
樱愈说愈气,荠也对樱愈来愈不满,鼓起了脸颊。
「我是自己想来的。」
「如果你喜欢扫雪,回家门前扫。听好了……要不是你,我们现在已经在举行春天的仪式了。我们和你的一秒钟是不对等的,快回去你爸妈身边。」
樱说道,像抱著东西般把荠揣在腋下。荠原本个子就小,被身高将近一百七十公分的樱抱在身侧,看起来就像一个布偶。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乱踢乱打,简直像在空中游泳。
「啧……这小妞是虾子啊。」
荠像虾子一样扭动身体抵抗,樱的侧腹被踢了一脚,于是松手放开她。她以华丽的姿势落地,对著樱吐了下舌头,樱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死小鬼!真的是虾子!」
雏菊像是觉得她们的样子很有趣,用和服的袖子遮住嘴角,微微颤抖。
「雏菊大人!」
「什、什么事……呵呵。」
「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我们没有无限的时间,原本预定要在日落前举行仪式……!」
「没、没有……雏菊很、认真,没有在、笑。你看,很认真。」
「不,您刚才笑了吧?为什么要说谎?虽然说很可爱没关系……」
樱唉地叹了口气。
——我们得赶紧完成仪式才行……
荠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了,紧紧抱住雏菊。
「樱……你可以帮忙、把这孩子的、爸爸妈妈、找来吗……?等待的、期间,雏菊会、陪著她。」
「不行!没有护卫陪著您怎么可以。」
「不要紧、的,只是、一下子、而已……而且、你的脚程、很快。」
「只有一下子也不能掉以轻心!您知道的吧!」
樱不由自主地发出哀叫,说完后又自己摀住了嘴。
「……嗯,对不、起。」
雏菊没有表现出动摇,直接承受住她激动的情绪。
「…………你不用、再放在心上、啰…………?」
旁人或许会觉得这只是一声柔情的呼唤,却撕开了樱心里的旧伤。
——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我会放在心上,一辈子都会记住。」
她用掌心摀住了自己整张脸,不忍看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愈是坦然,愈是温柔,樱的内心就愈感到阵阵痛楚。
——如果这位大人的一举手一投足……
都可以视而不见的话。
——如果可以遮住自己的双眼……
就不用受伤了。
——只是我总忍不住看向她。
心急地注视著她。
绝对不能让这位少女离开视线,她警惕著自己。
樱长时间以来将这件事铭记在心,雏菊不知道是否明白随从内心的挣扎,发出了暖阳般温情的嗓音。
「嗯……可是、雏菊现在、和你在一起,所以说、不会、有问题的……」
将责罚与罪恶感带来的那个人,不论何时总是对樱特别温柔。
「……雏菊大人。」
「什么、事?」
「我愿意当您的棋子。」
「你、不是、棋子。」
「那我就是刀,是您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
「……嗯。」
「抱歉,是我一时疏忽。我是保护您的刀,必须协助您完成该做与想做的事。」
不知是否成功转换了心态,樱恢复平时冷静的氛围。
「虽然是特例,但我在保护您的同时也会保护那个小孩子。雏菊大人……是这么希望的吧?」
「可以吗……?」
雏菊凝视著樱,双眼像是直视著太阳。接下来她微微勾起嘴角,并且向荠露出了微笑。
「谢、谢……!荠妹妹,樱、答应了,雏菊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一个人就行了。」
「荠妹妹,你出门、的时候、有告诉、家人吗?」
「……」
「有雏菊和樱、在的话,你就有、藉口、可以告诉、家人了。」
「……………………可以吗?」
「嗯,可以、喔……因为、荠妹妹、还小……」
雏菊以糖果般的娇甜嗓音说道,樱偷瞥向她。
——她偶尔会表现出成熟的一面。
在樱的眼里所见的雏菊是个更小的小孩子。
所以她偶尔说出成熟的话来时,樱总会吓一跳。
——这么说来,这位大人已经十六岁了。
相遇当时,她的年纪更小。
『■■大人,■■大人。』
侍奉小主人的日子,每天都很开心。
『樱,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雀屏中选的荣耀,让我不胜欣喜。
『樱也喜欢……■■大人喔……?』
不管发生多么讨厌的事情,我都相信自己能努力下去。
『樱、樱。』
我相信自己能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大人!■■大人!樱!』
我毫无根据地如此认为。
『求求你们……不要杀了樱,不要杀了■■大人……』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想杀死当时的自己。
『樱,快逃。』
我想杀了自己。
『快逃,你要活下去。』
都是因为你,『雏菊大人』才会死。
「樱。」
樱听见自己的名字,把意识从内心深处拉了回来。
「……是,雏菊大人。」
樱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冷汗。寒风吹过汗水,冷却了肌肤,不过这正是樱现在需要的冷意。
——振作点,这次我得要当称职的随从。
「喂,虾子妹……」
「我叫荠!」
「荠,我们就把宝贵的时间分给你,快把你要上山扫雪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来帮你……」
樱的本意是要帮忙,荠却把脸甩开,躲到雏菊背后,而且又对她吐了吐舌头。
樱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雏菊大人,等这个虾子妹办完事情后,叫计程车来把她丢进车里,我们再继续进行仪式,就这么做吧。」
「嗯,就照、你说的。」
「欸~大婶不要跟来。」
「死小鬼,我才十九岁,在大和这里跟你一样未成年。」
「你们、别吵了。」
三名少女就这样肩并肩,在路上行走。
前方除了通往龙宫神社的山路,还有另一条路。
原本雏菊她们要走上登山步道,只是荠选择了另一条路,她们只得跟上去。枯木倒成一地,粉雪洒在倒地的树上,是一条有些阴森的林径。
冬天上山的人少,只有招牌被雪埋住的停车场以及周围的便道有铲过雪,让行人可以通行。
「荠妹妹,快到、了吗?」
荠开心点头,回答雏菊的问题。
「就快到了。」
然而下一瞬间,她紧闭起双眼,面露痛苦表情。穿梭在山间嬉戏的寒风吹了过来,荠戴的毛线帽离开头顶,眼看就要飞走了。
「危险,小心点。」
樱反射性出手,按住了荠的头与帽子。
荠眨了眨眼,惊讶地向她道谢。
「……大婶,谢谢你。」
她大概是没想到樱会帮助自己吧。
「……拜托别叫什么大婶,我叫姬鹰樱。」
「不然……樱,谢谢你。」
荠第一次对樱露出了笑容,两人之间的气氛稍微融洽了一点。
「荠妹妹,你那顶、帽子、很可爱、呢。」
「……真的吗?这是妈妈帮我选的帽子。」
荠的心情更愉快了。
「我也喜欢这顶帽子。」
她活泼地走在雏菊与樱的前面,偶尔回头笑嘻嘻地摸著受到夸奖的帽子。雏菊看著她那副模样,呵呵微笑了起来。
「小孩子、真可爱,对吧,樱。」
「……有吗?我觉得您比较可爱……雏菊大人,您会冷吗?」
「不会,雏菊不、要紧。」
「山里很冷,我担心您感冒……」
「雏菊很、暖和,因为你、让雏菊穿了、一堆衣服……倒是你、穿得、很少……」
「因为有事发生的时候,我必须要能立刻拔刀……」
两人聊天时,荠似乎是想加入她们的对话,放慢速度和两人走在一起。
「欸,雏菊!」
「喂,注意你的用词,要叫雏菊大人。」
气氛好不容易变好了,因为雏菊至上主义的樱这一句话,又瞬间瓦解。
「樱,真是、的……为什么要、这么说?」
「可是……您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
「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你要对、荠妹妹、好一点……不然、雏菊要、怒啰!」
雏菊竖起食指,摆出『我生气啰』的表情。
「怒吗……」
一点也不可怕。
「对,樱,就是、怒。」
樱抵挡不住主人可爱的模样,不中用地笑了起来。
「雏菊大人……您那样……请多说一点……」
樱的双颊染上玫瑰色,显得又羞又喜。
「樱,你没有、在反省、吧。」
「我在反省了,所以请再多骂我几句,如果头可以微微歪著更好……」
雏菊见樱毫无反省之意,气呼呼地骂著『受不了』。
「荠妹妹,不用、理樱。你叫雏菊、有什么、事?」
荠本来也气得鼓起了脸颊,但是因为雏菊这么问她,于是她又说了下去。
「雏菊大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十年呢?」
这句话彷佛为和乐的气氛猛然带来了寒风与枪林弹雨。
「……咦?」
这『奇妙的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这个国家会有不知道春天为何的小孩子?在这消失的十年之中,雏菊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天真地问起这件暗藏阴影的事情。
「课本里面没说,不过大家都说是『神躲起来了』或是『神隐』。神为什么会『神隐』呢?」
面对这天真的疑问,雏菊温柔的脸上露出了伤脑筋的神情。樱没让主人开口,而是代为回答。
「……雏菊大人也不想躲起来,那是不幸的意外。」
「意外……?所以雏菊大人是因为意外受伤,在医院住了十年吗?」
「我不会说出详情,你也没有必要知道。你又不是相关人士,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有、有相关嘛。」
「小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因为樱傻眼似的这么说,荠又气得鼓起脸颊。
「当然有关系!我爸爸是在做观光的工作。龙宫是南边的岛,可是冬天却很长,又一直下雪,害他很烦恼!我家会那么穷,都是季节害的!春天没有了,当然跟我有关系啊!我连喜欢的东西都不能买了。」
雏菊听见她这番话,神情十分哀伤。
「这……对不、起……」
因自己犯下的罪受伤害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她的脸上充满了罪恶感。
「……你很喜欢怪罪别人吗?」
连樱也难受地垂下眉毛,荠见状有些慌张了起来。
「我……我没有恶意……」
「……荠妹妹,不要紧,雏菊知道、你没有、恶意。」
「……我没有……我没有恶意嘛。」
「……荠妹妹。」
雏菊的神情更哀伤了,接著她摇摇头甩去杂念,下一瞬间随即恢复和蔼的笑容。她就像要激励难过的荠一般开朗地说:
「……荠妹妹,这件事、本来、是秘密,雏菊只、跟你、说。」
「嗯?」
「雏菊守信、守了、十年。」
「……守信?」
「雏菊呢……『忍辱负重,以待时机』,雏菊一直、信守著、这句话。」
「……忍辱……?以待……?」
荠看起来很纳闷,似乎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雏菊对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嗯,这句话、是雏菊……朋、朋友的、母亲、说的……」
樱看著笑容满面的雏菊。
「……意思是、就算、现在失败了,还是可以、等待重新、站起来战斗、的那一天。」
拥有世上罕见的黄水晶瞳孔,春天的化身——这样的她好好地活著站在那里,所以樱凝视著她的一举一动。
因为有一段期间没能看著她,樱像是要弥补那段失去的时间,一直在她身边盯著她。
「这指的是玩游戏还是运动比赛吗?」
「唔……不是……如果、现在无法、战斗……可以像、在冬天冬眠、的动物……努力、熬过去……」
视线前方的春天少女神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不可以、放弃。」
不过樱知道,她的温柔是从困境中培养出来的。
「只要、活著……总有一天……冰雪会、融化,春天、会到来……」
受过伤让她变得温柔,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她明明大可不必对每个人都温柔。
樱不是个宽容的人,嫉妒雏菊对自己以外的人展现出来的温柔。
「要抱著、希望、活下去,奋战的、日子;战胜困难、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只要对我温柔就好了。
她肤浅地这么希望,那是无法实现的心愿。
「那位、朋友……的母亲、希望雏菊、成为这样的、人。要做到、很难……也有、人……做不到,但是,雏菊……雏菊喜欢、那个人,所以雏菊、很努力、信守、这句话……」
在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完全理解雏菊这些话的意思。
「……你就这样守了十年吗?」
雏菊听到荠的问题,露出苦笑。
「唔,不只是、这样,雏菊还以、自己的方式、在战斗……」
「……虽然听不太懂,你也很辛苦呢。」
「嗯……很辛苦、吗……不过,为了弥补、雏菊给、大和的人们、带来的、麻烦,接下来雏菊、会更努力……你要……看著雏菊、喔……」
樱似乎再也看不下去雏菊无力的微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好了……到此为止,反正就是有很深的隐情。」
「为什么你要打断我们?」
荠的语气像是不满樱擅自插话,樱也跟著回嘴。
「龙宫的观光问题迟早会解决。说够了吧,不要再打扰雏菊大人了。」
「不要吼我!」
「……我没有吼人。」
「你的声音那么大,明明就在生气。大人为什么那么爱乱吼……」
荠气得直跺脚。樱终于发觉自己不小心对小孩子动了怒,于是总算克制起自己的语气。她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可耻,向荠道歉。
「对不起……还有,我在大和这里算未成年,不是大人。」
「我最讨厌大人了……」
「就说我还未成年了,我十九岁喔。喂,别无视我的话。」
「除了妈妈以外,全家人我都讨厌……你是大人,因为你很坏心。」
都被这么说了,樱只能高举著双手像在表示投降。她实在很不擅长讨小孩子欢心。
「……大人们……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吗……?」
雏菊耿耿于怀地问了之后,荠摆出有苦难言的表情。
「他们都不理我……」
「爸爸妈妈、他们、很忙吗?」
「嗯……可能吧……」
荠的表情闪过一丝寂寞。为了甩开这样的感觉,荠灵敏地移动小巧的双脚,走在两人前面。樱看著小孩子走在雪中的背影,这么心想……
——她的家庭状况好像有点复杂。
小孩子的话或许不能全部当真,不过整体来说形成了这样的构图——『漠不关心的父亲』与『忙碌的母亲』造就的孤独女儿。
所以就算独自离家,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这里来。
「……雏菊大人。」
「怎么、了?」
「虽然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小女孩……」
「……」
「……把她交还给父母时,最好跟他们说一下吧。毕竟她给我们添了麻烦,我们应该有发言的权利,得让他们知道小女孩很寂寞。」
「……雏菊明白、你这种、个性喔。」
「什么意思?」
「你这种、个性、就叫暗……暗礁对吧。」
雏菊自豪地露出「我懂很多吧?」的表情。
「……我想您绝对是说错了,雏菊大人。」
樱冷静地反驳了回去。她脑中浮现出隐藏于海面下的礁石。
「你故作、冷漠,其实是、很温柔很温柔、的女孩子。」
「才、才不是。」
「你是,雏菊没有、说错。温柔的你、提出的、建议,雏菊赞成。」
樱面红耳赤,咕哝著「我才不是……」。
「我只会对雏菊大人温柔而已……言归正传……到时候请您要帮忙说话,因为我不是很友善的人……」
「嗯……话说回、来,荠妹妹的、目的、是什么?」
「她说过要去扫雪。」
「可是,扫雪、不需要、瞒著家人、吧……」
樱与雏菊走在荠的后面,窃窃私语了起来。
荠走的路愈来愈往深山里去。
没有完全铲除积雪的小路出现陡峭的斜坡,车子恐怕很难开上去,老年人要走上去也恐怕很吃力。
「雏菊大人,前面有坡道,请拉住我的手。」
「嗯咻。」
雏菊的袴底下穿著靴子,无奈受限于服装,步伐无法跨得太大,她走得很慢。
「快一点。」
荠自顾自地往前走,双方距离自然愈拉愈开。
「荠!别走太快!」
「是你们太慢了。」
荠像是已经走过这条路好几次了,轻巧地爬上陡峭雪坡的模样就像个小忍者,被拋在后面的春天主从二人只得爬坡追上去。
沿著斜坡往上走一段路后,坡度逐渐变得平缓。
——总觉得有点怪。
走上荠选择的山路时,樱就有这种感觉,这条路怎么想都不是小孩子会去扫雪的地方。
——该不会她是骗子,我们上当了吧。
她愈是这么怀疑,闯进异次元的感觉就愈是挥之不去。但就算是这样,她们也不可能在这时折返,把小女孩个人丢在这里。
——万一这是『匪徒』的手法……
樱看著荠娇小的背影,确认刀的位置。
——如果是的话……
这把以现代来说时代错误的武器,就是樱唯一的伙伴。
——万一真是如此,就只能动手了。
她们一路注意著荠,跟著她往前走,最后抵达山顶一处开阔的地方。
「哇……」
雏菊惊呼出声。白雪、光线与树木交织成自然之美的结晶。
雪花于空中闪耀著光芒,在阳光里飘落的模样美不胜收。
虽然四周树木环绕产生了压迫感,但从头顶辽阔的天空可以尽收太阳的恩赐。深藏在山中,静谧而且隐密的地方,即使仙女下凡至此也不奇怪,大自然打造出了这片特别的空间。
「……樱。」
然而,雏菊与樱无法单纯觉得这里是个美妙的地方。
「……雏菊大人……」
意料之外的东西坐镇在她们眼前。
——这是什么情况?
那东西不经意地带给走到这里的两位少女阴森的印象,产生让她们不自觉互相叫著对方的名字、害怕地靠拢在一起的效果。
——为什么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来?
带路的当事人笑咪咪的,要她们过去。
「……」
樱让雏菊躲在自己背后,本能警告她保护雏菊。不过樱还没开口,雏菊就从她背后露出脸来问道:
「……荠妹妹,你在做、什么?」
在这样的状况下,她的语气还是十分温柔。
那地方明显有『问题』,但是她没有责备,而是想要先把事情问清楚——她的语气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让雏菊与樱饱受惊吓的罪魁祸首不明白她们的心情,荠笑容满面的脸显得很不解。
「看不出来吗?我要扫雪啊。」
荠的兴致很高昂。
「虽然很累,终于到这个地方了。因为见到了,我会努力扫雪。」
从荠所说的话听起来,她似乎觉得自己现在做的是很普通的事情。
然而,这句话缠著寒意,传进雏菊与樱的耳朵里面。
眼前的景色在正常当中孕育出微小的异常。她们虽然不想如此看待,又不能否定异常的存在。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算了,这样她们就不会为了『异常』而感到恐惧。
但是,她们实在按捺不住这样的想法。雪堆等间隔地矗立,每当荠往下挖,藏在雪地之下的东西就愈清楚。
阳光从树枝间洒落,辉映著万物。
「……荠妹妹,可是……」
某个确实已经损坏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可是,这里是、墓地喔。」
雏菊她们与荠之间,有一道阻止她们互相理解的屏障。
不过,即使被点出异常的情形,荠也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样子。
不如说,这么明显的事用得著特地说出口吗?她甚至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我知道啊。」
「……你知、道?」
「对,我知道。」
少女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回响,同时伴随著沙沙的声音。
「跟你们说喔~」
沙沙的戳刺声。荠在恐怕是某人的坟墓,她有如刀刺一般地把铲子刺进去。毫不迟疑地往下刺。
沙、沙。
「妈妈在这下面睡觉喔。」
沙、沙。
「走过来这里很累,可是……为了妈妈……」
沙、沙,刺、刺,挖。
沙、沙、沙、沙、沙、沙。
「谢谢你们帮我搬雪橇。」
雪橇是为了搬运铲除的积雪,铲子是为了把雪铲走。
「如果妈妈会冷的话很可怜。」
她说的确实是真话。
她瞒著家人离家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我要来把雪清走。」
荠喃喃说著,在积雪的墓前笑著的模样,十分天真无邪。
「……」
樱张开嘴,又闭了起来。她想说些什么话,又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是说场面话的时候,她也真的说不出话。一会儿过后,才总算开了口。
「……你是在这样的大冬天扫墓吗」?
「……不是,我是在扫雪。我不是说过因为很冷吗?」
「…………喂,我再问一次,那是坟墓吧。」
「对,是坟墓喔。」
荠对答如流,打从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尽管年幼,她总是可以明快地回应话语。她正是这么个聪慧的小孩子,正因如此,才更加可怕。
「……妈妈明明在坟墓底下……可是不是扫墓……?」
「对。」
荠驱使娇小的身躯不断铲除著积雪。
——如果不是扫墓,这是在做什么?
大和这地方的扫墓,通常是在夏天来探望祖先的坟墓一趟,清理杂草之类的。樱以为每个地方大概都是这么做的,在祭祖的行为中,扫墓算是一种礼节。
——可是,荠说自己不是在扫墓。
双方的认知明显有落差。
——说到底,一开始明明说清楚自己是来扫墓就好,可是她坚持这是『扫雪』。
她们之间的认知存在巨大的歧异。
——她不曾明言死亡,就这样来到此地。
歧异成了一幅骇人的景象,映照在她眼前。
——难不成她不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吗?
樱尽可能让语气温和一点,谨慎地开口。
「喂……你……你知道……妈妈死了吗?」
「……」
荠停顿了一会儿,接著点头。樱松了口气,不过紧张感依然没有消失。
她的心情彷佛在交涉什么重大案件。
「……我再问你一件事,是妈妈说会冷吗?你能听见她的声音吗?」
荠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摇摇头,瞬间闪过『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
「不然你怎么知道她会冷?」
荠没有回答这道质问,而是提出问题。
「……你睡午觉的时候,妈妈没有帮你盖过被子吗?」
樱愣住了。因为她没有经历过一般的家庭生活,很难从自己的经验给予确切的答覆。她有些吞吞吐吐,接著才回答。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帮我盖过被子,不过……」
虽然自己没有这样的记忆,她明白荠话中的意思了。
「我常帮雏菊大人盖被子……」
在樱心中,把自己的上衣借给心爱的主人,比起说是职务,更该说是『自己想做的事』。只要雏菊开心,她随时都愿意这么做。
「因为我希望她可以保重身体。」
——我没有其他珍重的人了。
樱说完后,有人轻柔地抓住她的手。那个人是雏菊。樱心跳加速,握住抓著自己的那只手。只要握住这位神的手,不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会产生勇气。
「那是因为喜欢她……觉得她冷,才帮她盖被子的吧。」
「对……我会对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可是这里是墓地……坟墓里……」
——坟墓底下的人无法说话,连有没有灵魂也不知道。
眼见樱一脸无法理解的模样,荠藏不住怒气,大声喊了回去:
「我只是想做妈妈为我做过的事而已!」
她咆哮著,像在发泄对全世界的不满。
「但是……你不知道她会不会冷吧……?」
荠坚决拒绝面对樱的疑惑。樱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愿面对,只是脸上表现出不想理解的表情。
「她一定会冷!就算她不会冷,我也想这么做……不行吗?」
「不……这……」
思念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是禁忌吗?
「……你一定是要说这种行为很奇怪、很不正常对吧……!大人都这样说,所以我讨厌大人……!」
面对这个问题,有谁可以表示否认呢?
荠痛恨否定她的想法、行动,以及她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怀念的『正确行为』。
「『你明明知道妈妈死了』……爸爸也这么说。爸爸表现得已经不放在心上,就算我是小孩子,我也知道这样做才是对的……」
话里逐渐混入泪声,她吞咽口水,强忍著不让泪水流下来。
她用手套擦了擦脸,但是眼泪很快又夺眶而出。
「……这种事我也懂,我又不蠢。我不是笨蛋。」
想必是家人买给她的手套上,沾上了她思念家人而流的眼泪。
在此没有人能止住她的眼泪;没有能让她止住泪水的家人。
「……可是,从家里就能看见这座山。」
所以她泣诉著,希望即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也好,有人能理解她内心的苦痛。
「…………我家……离这座山很近……为什么我家要盖在那种地方呢?」
这恐怕不是她第一次上山。
樱总算慢慢能接受这异常的景象。
「早上起床拉开窗帘……就会看见妈妈在的地方。」
荠过去都是瞒著父亲偷偷到这里来的吧。
「龙宫岳。只要打开窗帘,不管怎么样都会看见,每天每天都会看见。」
她走向山里。为了见已经不在世上的人,她走进山里面。
「我知道这么做很蠢,可是我看见山……坟墓就在山里……」
这么做有意义吗?是不是没有意义?她肯定自己也思考过。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其他人做得到,她做不到。
「夏天很好。花很漂亮,妈妈不会寂寞。」
她清除坟上的积雪,一铲一铲往下挖,专注而且仔细,真心诚意地铲著。
「秋天很好。红叶可以当妈妈的被子。」
她不是无法接受死亡,她知道坟墓底下是什么东西。
「……可是,冬天……」
她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就会想,啊啊,妈妈不知道会不会冷……」
停不下来。
「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她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寂寞……」
她停不下来。
「我都会这么想……因为就在我眼前……不管是上学的时候、回家的时候,还是在玄关迎接爸爸回来的时候,每次、每次、每次、每次……」
至于原因,是因为妈妈还活在她心里。
「妈妈在山上,所以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
她存在著,她就在这里,这种说法不是强词夺理。
不管别人怎么说,荠心里坚信不移,谁也改变不了。
——就算会变得一无所有,陷入孤独也要这样吗?
樱把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她说不出口。
「……」
说不出口。自己也是这种人,有资格说别人吗?她心里浮现出这个疑问。
——那个时候大家都要我放弃,但我还是继续找下去。
樱同样也有过失去的经验。
她认为揶揄现在的荠,等于是否定过去的自己。
——那是种控制不住自己的病。
为了某件事哀伤就如同喜爱某个人,大多数人会采取类似的行动。
然而,两者并非总是能一概而论。虽然看在樱的眼里觉得异样,但也只是荠哀伤的方式碰巧是『为母亲的墓地扫雪』罢了。
那是她表达哀伤的方式,轮不到旁人来说嘴。
到头来,那就像发生在内心的一场战争。
只要在家里,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山,不分日夜,每次看著山时,她都会想『妈妈孤零零地在那里』。
所以她到母亲的坟墓来扫雪。
她觉得妈妈很冷,很可怜,这就是荠的哀伤方式。
樱想像起一个人看著山的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雏菊代替说不出话来的随从开口。
「雏菊、明白,荠妹妹只是、想为妈妈、这么做、而已……对吧?」
「嗯。」
「把雪、扫掉后……说不定妈妈、会很开心……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嗯!」
「就算在、坟墓底下,要是、不觉得冷、一定……」
「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荠朝默不吭声的樱投出询问的视线,想知道她的想法。
「樱。」
雏菊在背后唤著沉默不语的樱。
「雏菊大人……」
雏菊不知何时把长披风与围巾都脱了下来。虽然不知道现在气温几度,不过脱掉外衣肯定相当寒冷。
「……每个人、表达哀伤、的方式……都、不一样……」
她为什么脱下外套,樱马上联想到原因,内心忍不住惊慌。
「不要、否定她……她是以、自己、的方式…………」
樱知道这位神明打算做什么事,不禁心头一紧。
「她只是、想对妈妈说、自己、喜欢妈妈,就只是、这样而已……」
——您总是在为别人著想。
樱看著主人下定决心的模样,感觉胸口发烫。接著,她像是受到那股决心的催促,正面面对荠。
「荠……我明白了……你只是喜欢母亲而已……」
荠听见樱这么说,总算停止表现出发怒的模样。
「对。」
接著,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又继续用铲子铲雪。她默默铲著雪,不要其他人的帮忙。
「雏菊大人。」
一旁的两人彼此都明白该采取什么行动。
「是。」
少女主从的视线交会,在只有两人的世界对话。
「……她不知道。您不在的这十年,荠活在不知道春天的世界里。」
「……嗯,是啊。」
娇小的背影铲雪的模样,狠狠刺著樱的内心。
「那个……那一定就是……」
樱思考著,思考可以为这个少女帮上什么忙。
「一定是……」
如果帮她起铲雪,或许可以满足她一时的心愿。之后她会回到父亲身边,然后……
——问题完全没有解决。
这么做恐怕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而且这也不是他人能插手的问题。
不过,她们不想在此袖手旁观。
「这是需要我们的子民,雏菊大人。」
为什么我们这些带来春天的人会存在这世上呢?
『春天』会带给人们什么样的效果,樱认为有必要将这层意义传达出去。
「嗯……樱。你说的……对……雏菊也是、这么、想的。」
春神接著露出暖阳般的笑容说了起来。
「真的、有人、需要雏菊……呢。樱……现在有人、需要雏菊、对吧?」
「是,当然……当然有……」
樱恭敬地接下雏菊的披风,从行囊里面取出扇子,交给雏菊。
「雏菊大人,请您让樱花盛放,唤来春天。」
那是把作工精细的奢华扇子。尽管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会拿的东西,拿在雏菊手里却十分合衬。
啪唰,扇子打开后,传出春天的香气。
「……代行者不能随意使用能力……但是因幼小子民的哀伤感到忧愁,在此处举行仪式……四季想必能够谅解。春天代行者,花叶雏菊大人在此。雏菊大人……请您为龙宫带来春天……」
雏菊倾听樱的话,点了点头。
「请、放心。」
糖果般甜美的容颜透露出一抹妖艳,她开口说:
「雏菊将、在此、举行春天、显现仪式。」
雏菊哆嗦了一下,接著下定决心,走向一片雪景的墓地。
樱屏气凝神守望著。
「荠、妹妹。」
雏菊唤著用铲子努力把雪铲开的荠,荠的动作随即停了下来。
「雏菊、决定了,雏菊要、在这里、呼唤、春天。」
冒著白雾的视野里,娇小的荠冻得脸颊与鼻头都红通通的。
荠的母亲如果看见她这副模样,肯定会很心疼。就像觉得墓地太冷而来铲雪的女儿,母亲一定也会惦记女儿的身体状况。
不过,荠的母亲过世了。
「春天来了、之后,雪就会、融化。这样、妈妈就不会、冷……也不用、扫雪了。」
妈妈没办法再说出对女儿的关心。
「……真的吗?」
也无法再替她挑选帽子、围巾和手套。
「嗯……可是,你要、保密喔。这件事、其实不能、让人看见,但是呢……你现在……需要、雏菊……你需要、雏菊……所以……」
留在世上的只有经历丧失的荠。感伤无法解决现实状况,能做的事情有限。这份慰藉将托付给一起迈向明天的人。
「所以,雏菊要在、这里、显现春天。」
雏菊露出最温柔的微笑,决定将春天带给这个女孩。
樱从背后抱起荠,离开墓地。
尽管抱住荠是为了不让她打扰仪式,不过荠这次没有抵抗,表现得十分顺从。她甚至一度抬头看著樱露出微笑。尽管和这个小女孩合不来,两人此时总算相处得融洽了一点。樱的语气自然柔和了起来。
「荠,听好了……我简单解释一下雏菊大人接下来要做的事。」
雏菊挑了个比较开阔的位置,谨慎地将脚下的雪地踏得更为严实,做出举行仪式的范围。
「四季代行者为了代替四季把季节带给大地,得到了某种能力。」
整好地面后,接著是集中精神。她用腹部呼吸,吸气,吐气。
「春天代行者的能力是生命促进,夏天代行者是生命使役,秋天代行者是生命腐败,冬天代行者是生命冻结,他们各自拥有这些能力。春天的开花仪式有很多种……一开始见面时,雏菊大人让你见识到的只有花开,那还不能说是春天的显现。」
衣裳轻盈飘扬,她挥著扇子,像在确认身体动作能够流畅。
「首先是发声的音声术式。我们称之为歌,也就是『四季歌』。春夏秋冬每位代行者都有各自传承下来的歌。春天代行者唱颂春歌,能够促进照耀到阳光的生命成长。接著是舞蹈术式。世界各地都有举行舞蹈的仪式,自太古以来皆以此献给赐与我们力量的四季。音声术式加上舞蹈术式,可以把力量传至相当广大的范围。」
即使语言习惯不同,每个国家的人都会唱歌跳舞,而歌唱与舞蹈通常也是用以献给神祇。
四季代行者不需要任何行为就能行使从四季得来的力量,但是大范围的季节显现,则一定要遵循这种方式。
樱一口气解释了这么多,在她怀里的荠似乎连三分之一都无法理解。樱低头看去,碰上了一双充满疑惑的目光。
「听不懂。」
「……」
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小孩子也听得懂?
「唔……」
樱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了。
「雏菊大人等一下要唱歌跳舞,然后春天就会来了。你一定也看过春天的景色才对……虽然说你可能没有两岁之前的记忆就是了……」
「……我可能……和妈妈一起看过吗?」
「四季代行者在全国各地传递季节,你在龙宫这里,照理来说会比其他地方更早看见春天,因为春天就是从这里开始。那是很美丽的季节。」
荠兴奋地频频点头。
「……终于要开始了。」
缀饰著银铃与七彩长绳的扇子一挥,在雏菊面前展开。
观者为之著迷的媚眼瞥了一眼虚空,接著挥动扇子,蹬踏大地。
铃铛叮铃作响,雏菊的脚再度踏上大地时,气氛已经改变。
樱也听见了荠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白雪霭霭的墓地上,缠著春衣的少女祈祷似的跳著舞。
飞舞的长袖划破天空,祈祷传至四季,让力量具体呈现于形。
——眼睛,耳朵,肌肤,五种感官。
原本就让樱心慌意乱的神。
——夺去了她所有感觉。
眼前那祈求春天的模样,实在太过优美。
「陇月夜,剑不露锋芒。」
歌确实是歌。
不只是单纯的吟唱,还有明确的音色。
扇子的系绳徐缓地在空中飘荡。
红、桃、绿、蓝,各色彩绳交错在一起,缠绕雏菊舞动的身体,又接著飞散。
「幽幽暗夜晃悠悠。」
脚步轻盈,感觉不到身体重量的仙女之舞。
确实有什么东西附在雏菊的身上。
犹如春天化身的少女,祈求著春天。
将这个地方转变为神域的某个东西,降在她身上。
春风扑鼻而来。
「爱恋藏心中,绚烂行春宴。」
不知不觉中,脚下那层厚厚的积雪消失了。
从雏菊舞著、唱著的地方,春天蔓延了开来。
在雏菊踏足的大地上,每一次舞动,花草便随之盛放。
春天代行者的能力是促进生命力。
「紫藤缀山野,芸薹染大地。」
言词描述的现象就出现在这个地方。
先前就连呼吸也会冻结的冷空气散去了。
此时此刻,春日的暖阳,令人心神雀跃的阳光照耀著这一带。
「花非永绽放,更显其珍贵。冬日良人,吾如明月永随于其后。」
雏菊的目光流转,跳跃似的随处舞动。
接著,四周迅速缠上绿叶的樱花树同时开花。
此一景象正是樱花烂漫,花鸟风月
这就是这个世上的春天,一幅足以如此颂扬的风景完成了。
——成功了。
在樱花飞舞中,樱感受著涌上心头的感动。
——您做得很好喔,雏菊大人。
其实樱十分不安。两人一路走来的路途既漫长又艰辛,她不只一次以为看不到这一天的到来。
——但是,您做到了。
两人险些放弃的瞬间数也数不清,甚至常与雏菊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她们没有同伴,没有人保护她们,所以少女两人一起旅行。
——这是非常完美的春天显现。
想起走到这一步的困难与辛劳,樱感觉心头一紧。
「荠,这个……这就是春天……怎么样,很美吧?」
她原本期待荠会欢欣鼓舞,荠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樱。」
有如融雪的水珠滴在樱的手背,少女的泪水落在抱住荠身体的手臂上。
樱这时候才发现——
「我看过……」
被授与春天的幼小子民在哭泣。人类的瞳孔原来竟可以生出如此美丽的宝石,斗大的泪珠让人不禁产生这种想法。
「我看过这个景象……」
混杂泣诉的声音。荠泪如雨下,奋力说著。
「我……我和妈妈一起看过……」
我怎么会忘了这段回忆呢——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来这样的心情。
「我看过那个粉红色的花。」
荠把手伸向在空中飘摇的樱花花瓣,只可惜扑了个空。
她又哭又笑。
「我呼吸过这么温暖的空气。」
阳光照耀著出生不过十来年的亮丽秀发与肌肤。
她看向随著融化的冰雪出现的暖阳,不禁发出呜咽声。
荠母亲的坟墓逐渐脱下雪衣。
「这个……」
她激动说著,脑中想起遥远的记忆。
那是她的人生中再也不会出现的场景。
「这个……这个『春天』,我和妈妈一起看过。」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在荠的脑中已经模糊的昔日风景。
也许那是造访随处可见的赏花景点时的记忆。
『好多人喔,有地方坐吗?』
在还是婴孩的她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闪闪发亮。周围有许多大人,但是每个人都不认识对方。到处摆著小摊子,四周充满人们的欢笑声,成群鸟儿在高空飞来飞去。晃动的视野里,最常看见的是母亲与父亲。
『婴儿根本不知道赏花有什么意义吧。』
『这是种体验,别说那么扫兴的话。对不对?小荠。』
在荠心中,他们是每天和自己说话的人,是只要她心里感到不安,就会用体温与柔情语气哄著自己的守护者。
『来,小荠,过来这里。』
过没多久,荠从婴儿车落到母亲的怀里。眼前的遮蔽物消失,可以比刚才更清楚地看见许多人走在成排樱花树下的模样。
『你看。』
封闭的世界里体验不到的绚丽景色在眼前开展,平常出门都会闹脾气的荠在这一天也很兴奋。
她伸出小小的手,想要抓住樱花花瓣。
她的手扑了个空,但就算没抓到花瓣,也还是一样愉快。
『你看,她开心成这个样子。她想要花瓣,让她自己抓吧。』
妈妈说著,在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里,把荠高高举了起来。荠的眼里映照出蓝天白云与淡粉色的花瓣,有如梦境一般,美不胜收。
『呵呵,你看,她笑了。』
尽管不知道可以用什么词形容这种亢奋的情绪,但情感已深深刻印在她的心里。好梦幻的景色,她兴奋不已。眼前是艳丽的世界,充满了希望,荠开心得不得了,发出了笑声。然后爸爸接手,把她抱了过去。
爸爸比妈妈更粗鲁地把她举高,散发甜美香气的妈妈看著她的小脸蛋。
『小荠。』
妈妈叫著她的名字。
『小荠你看,春天来啰。』
现已不在人世的声音呼唤著荠的名字,告诉自己的孩子,这就是春天。
也许她这么做,是想让新生命记住这世上的一切吧。
那时候,全家人的未来受到保障,理应不会遭受破坏。
「荠,你乖乖听爸爸说。妈妈她……她回来了。她工作到一半就回来了。可是……她在回来的路上发生坏事,然后就……睡了。她睡了,以后都不会再醒过来了。不会再醒了。爸爸也没有看见她,她就睡了。所以说以后……以后……」
那时候,全家人的未来一片光明,明明理应不会遭受破坏。
「……我看过春天。」
荠说著,恍如身在梦中。
「我看过……我和妈妈一起看过。」
她的心情就像找到了藏起来的珠宝盒。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看过。」
她喜不自胜,忍不住兴奋地说了起来。
「家里一定有照片,我得叫爸爸找出来。」
无法再与妈妈创造出共同的回忆,她本来觉得难过,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令人高兴的事情。荠心想,这个发现太棒了。
「樱、樱。」
她抓住樱的手臂摇晃著,但是樱没有马上回答她。
「……等一下」。
樱终于回应时,声音在颤抖。
「…………等我一下……为了像你这样的人们……雏菊大人如此努力……」
那是强忍住不哭出来的声音,荠听见吓了一跳。
「她其实不想这么做,不过还是很努力……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别人这么努力……」
这个大人居然会哭,荠很惊讶,不过她马上就想通了。
「如今,她的努力获得了回报……好难受。」
春天。
「心里好难受……」
在春天这个季节——
「春天来了,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开心……」
积雪会消融,冰冻的人心也会融化。
「……嗯,我很开心。」
荠感觉自己内心的冰霜已经彻底融解,对于一开始以为处不来的樱也忽然感到亲近。因此她怀抱著相遇迄今最平稳的心情接著说下去。
「可是,真奇怪。我怎么会忘记呢……小时候和妈妈……还有爸爸的重要回忆,我怎么会不记得了……」
荠的话有如祈祷,融入春天的景色里。
「我以后会不会又忘记现在记起来的事情……」
荠希望可以把眼前的光景牢牢烙印在眼里。
樱色,美丽的颜色,梦幻的颜色。弹珠和玩具戒指都没有这样的颜色。
这个色彩肯定是只属于春天的色彩。她看著看著不知为何深受感动,眼里如大海溢满了泪水,也许这也是春天的效果。
「真想让爸爸也……看见这个景色……」
一眨眼,海水沿著脸颊滴落,流进唇里,尝起来很咸,喉间响起呜咽声。接著,泪水又淌成汪洋,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反覆这个过程。
哭泣为什么会让胸口这么难受,彷佛雨淋湿了自己,也淋湿了内心。
世上居然没有一把雨伞,可以为人遮挡泪水。
「樱……」
荠想要记住现在眼前的景色时,产生了一个念头。
「……我想成为春天代行者……」
如今,她知道了有如朝阳为世界增添色彩的温柔。
「这样的话就算在冬天,也可以让妈妈的墓地不要再积雪。」
空虚的寂寞在此时填补了起来。
「爸爸一定也会夸奖我很厉害,愿意注意我。」
暖和又温柔,虽然并非『长久』,却会永远陪伴在身边。
这就是春天的柔情,带来了现在眼前发生的奇迹。
「我可以吗……?」
「…………没办法。一个国家只会诞生一位春天代行者。」
面对这天真的提问,樱果断又有些过意不去地回答她。荠显得很失望。
「不过,你要以自己为豪……」
樱又继续说下去,像在鼓励沮丧的荠。
「雏菊大人为了你,睽违十年让春天降临在大和。」
这句话想必会化为优美的音色,一辈子留在荠的耳中。
「你要以自己为荣。即使现在觉得寂寞,你也被世界所爱。」
就算孤独,福音确实存在,季节这无偿的爱就在身边。
雏菊结束舞蹈,深深一鞠躬。
「仅在此、聊表心意,春天、已顺利、降临此地。」
春天在龙宫的显现就此完成。
春日明媚。
夏日晴朗。
秋日平和。
冬日则是安静地度过。
「……虽然不是在指定地点,但这一带的春天显现已顺利完成。恭喜您,雏菊大人。」
起初出现的是冬天。
世上只有冬天这个季节,冬天难忍孤寂,于是削减生命,创造出春天。
「嗯……荠妹妹、也该、回家了。」
春天仰慕冬天这位老师,始终追逐著他的背影。
冬天喜爱春天的温暖,并且教导春天。
冬天与春天的交替在这之后永远持续下去。
这时,大地发出了哀鸣,哀诉著没有休息的时候。
「……希望荠可以健康长大。」
动物在孕育爱苗时便沉沉睡去,树木正长出绿叶时又变得天寒地冻,这样的话还不如只有难熬的严冬。
正因为体会过春天的暖意,冬天的到来便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冬天为实现大地的心愿,继续削减自己的生命,创造出了夏天与秋天。
「……雏菊大人,我现在才注意到,直升机……那里有直升机。那是……四季厅的直升机,大概是来抓我们的,要逃吗?」
酷热的夏天是对疏离自己的大地的哀叹。
生命逐渐死去的秋天是为了让大地有再度接受自己的时间。
大地接受这样的安排,于是有了春夏秋冬的季节更迭。
「……春天、已经来了,而且、他们也、很可怜,就跟他们、走吧……?」
四季各自追逐彼此的背影,在世界绕行,藉此带来了季节的变化。
春天追逐著冬天,夏天与秋天跟随其后。
虽然只要回头就是春天,然而情形已不同于只有两个季节的时候。
「……是,雏菊大人。」
春天与冬天的蜜月不复存在。
冬天爱恋著春天,如同动物结成夫妻、比翼连枝般爱著春天。
春天也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同样爱著冬天。
「……这次的仪式非常成功。雏菊大人,请拿出自信来,这次的仪式证明了您已经可以靠自己的意思显现春天。」
秋天与夏天注意到他们不为人知的情愫,因此为他们提出一个建议,那就是把自己的职责交付给住在大地上的生物。
获得他们力量的生物必须用一年的时间走遍大地,名为四季代行者。
「…………那是、因为、樱你说、要把春天、带给荠。」
一开始,他们把这个任务交给牛,但牛的步行速度缓慢,那一整年只有冬天。
接著,他们把任务交托给兔子,兔子却在路上被狼吃掉而身亡。
鸟儿出色地达成使命,只是隔年,它便忘了这项任务。
「雏菊是、为了、你……」
四季正苦恼著该如何是好,最后是人类主动请缨,自愿成为四季的代行者,以祈求大地的丰饶与安宁。
春夏秋冬因此把力量分给一部分的人类,冬天得到了永远深爱春天的时间。
四季代行者就此诞生在这世上。
「为了、你……雏菊很、努力……让仪式、成功。」
直升机逼近迎来春天的山脚,卷起强大的风压。樱保护著雏菊,眼神凶狠地瞪向对方。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雏菊大人。
「……您不后悔吗,雏菊大人?」
听见这问题的春神露出了纳闷的表情。
「十年前,您遭到绑架,春天从此在这个国家消失。」
樱刻意用挑衅的语气说:
「如今您回来了,不论怎么样都会受到关注。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恐怕会大放厥词,自以为是地评论我们……」
樱咬住下唇,像在强忍痛楚,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
「像是『好可怜』、『她心里一定受伤了』或是『那种伤兵有用吗?』、『她做得到吗?』、『歹徒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事』,他们会毫不客气用言语这把利刃刺向我们。」
这些话一字一句都伤害著她自己。
「我们受到的伤害想必会更胜以往,您忍受得住吗?」
她痛苦地逼问雏菊,不过真要说起来,这算是樱的『心愿』。
——她受得了吗?
她向这位神祈祷,祈求她能和自己一起向命运奋战。
「……」
面对樱的问题,雏菊这位春天少女神毅然点头。
「嗯。雏菊、做得到,不管别人、怎么说。」
她点头,坚定地看向自己的随从。她没有说谎,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您回答得这么快……好吗……」
樱像是把这理直气壮的回答当成了爱的告白,感觉自己都要又哭又笑了。
「没、问题。」
樱的神也露出了微笑。那是个虚幻的笑。然而,她的话里展现出无比的信任。
「因为你、会保护、雏菊。」
坚信不移的目光有如朝阳一样炫目。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对吧?樱这么回答她的问题。
「是,雏菊大人。」
樱心想『我愿意为这个人牺牲生命』。
——我的神。
脑中钟声作响。她深信过去那些艰苦的曰子,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天。
自己对这位少女神的忠心没有虚假,此时这个瞬间,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无论健康或疾病。
和义务感不同。
——无论开心或难过。
也很难说是使命感。
——无论富有或贫穷。
硬要说的话,应该说是命运。
——都会保护您,尊敬您。
事实上,这是种信仰。
——会安慰您,帮助您。
而自己信仰的对象正是神。
——只要一息尚存,我发誓会为您战到最后一刻。
当初没能殉教,此时她有了挽回的机会。
所以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因为这是种信仰。
「雏菊大人……以后我保护不了您的时候,就是我丧命的时候。」
——我会背负著十年前没能救出您的罪,慷慨赴义。
「这就是我的幸福。」
所谓的四季代行者,指的是自出生便拥有由春夏秋冬其中一个季节而来的超常异能的现人神。如果没有他们的行旅,这个世界的四季无法轮替。
不论是溪谷中的聚落、五光十色的大都市、荒废的古战场,还是只有一个人独居的深山,
季节都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处、在每个人身上。
这就是由崇高的四季亲自授与异能,四季代行者获得的能力。
这个故事是四季代行者的故事,是神话的延续,是杀人的故事,是救赎的故事,是友情的故事,是春天的故事,是夏天的故事,是秋天的故事,是冬天的故事。
也是随处可见的爱情故事。
同时,也是居住在有些异常世界的人们,所交织成的人生故事。
故事终于自此开始。
——这是一场梦
哈哈哈。
——我在作梦。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哈。
——明明在梦里,却像无法呼吸一样痛苦。
无边无际的雪地。晃动的视野。踉跄的步伐
『狼星!』
——冻蝶大喊。
骇人的声音无法平息内心的不安。
——让人忍不住想停下奔跑的脚步
『狼星!撑下去!快跑!』
——我知道。
在梦里,喉咙不停咻咻作响。
就算喉咙毁了也要跑。
「他们要杀我……!」
——就算肺撑不住了也要跑。
不跑的话就死定了。
『绕过去、绕过去,绕到前面去!冬天代行者是少年!杀了少年!』
一群男人像在狩猎似的,紧追在他背后。
他们可以轻易杀人,在这个地方,生命不具价值。
——我忘了什么东西,不对,我忘了什么人。
一注意到这件事,他感到了心痛。这时,他想了起来。
对了,是■■。
『快跑!狼星!』
——我知道,要是不跑快一点,就会失去她。
他看向冻蝶手上抱著的少女。
他想确认,可是冰雪与冻人的寒意——自己所带来的这一切都在阻碍他。
——我想看她的脸。
尽管在梦里,身体却不听使唤。
恐惧拘束了他,除了奔跑,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我想看■■的脸。
『……危险!』
这时,响起了砰的枪声。
在此同时,他被撞飞了出去。视野天旋地转,他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把■■大人……』
他发现有人在保护自己,内心不禁动摇。
遭撞飞的背部疼痛不已。
『去!快走!』
——樱,你不用保护我,不要这么做。
萝里发生的事总是如出一辙,他作过上千次同样的梦,每一次都一样。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樱……!』
被冻蝶抱在怀中的■■哭喊著。
——我快疯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久前,他们还在开心聊天。
来路不明的那群人破壤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是再也无法复原地破坏殆尽。
他们这么做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做错了什么事?
太奇怪了,我们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伤害?
啊啊,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没有人这样说?
——当初要是我死了就没事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过这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