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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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边吐著白色气息,边准备松叶茶。话虽如此,手边平时就备有以乾净泉水清洗,再乾燥、烘焙过的松树嫩叶,因此步骤相当简单。首先在设置于帐篷前的炉灶生火,再把装好水的茶壶放到火上,接著往手工制折叠椅坐,等待水滚。水烧开后,将茶壶放到木构锅垫上,再把塞满茶叶的布囊丢进茶壶内。身上虽然有一只黑金连山的矮人制作的精巧机械表,但是现在不想小题大作到特地拿出那种物品来。一面眺望布著朝霞的天空,一面数数等待就好。特别想喝浓茶时要数到三百,一般大多数到一百八十。也就是大约三分钟的时间。
从茶壶将茶倒入爱用的马克杯中,烘焙过的松叶茶几近无色。吸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松树的清爽香气挑弄著鼻腔,满是胡须的脸庞不禁露出了笑容。「呼、呼」吹吹气后啜饮了一口茶,一股圆润的风味在嘴里散开,顺著喉咙滑落至胃中。
「好喝。」
这么嘀咕后,品尝起余韵。啊啊,真想再喝一口,就是还想喝上一口。等到再也按捺不住时,才将马克杯抵到嘴边。这么做,第二口会是最好喝的。
每天早上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说穿了,只要不是停留在会积雪的地方,就会在户外搭设帐棚,因此下雨天时即使想泡茶也办不到。这是没有下雨时才有的奢侈享受。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一年之中其实有一半以上的日子都在享受这个美味。
越来越觉得……
这是种不错的人生。
想花多久的时间都可以,悠悠哉哉地喝完松叶茶后,心想,今天做什么呢?天上虽然有些云,不过空气还很乾燥,三小时之内应该不可能下雨吧。在这个冬天一天比一天接近的时期来说,气温也还不是那么低。去打个猎?或是去小溪钓个鱼好像也不赖。由于储粮十分充分,因此就算睡一整天觉也不成问题。
随心所欲,以喜欢的方式去做喜欢的事,想做多久就做多久。到头来,这种生活比较适合我的个性吧。
为了过上这样的日子,因而离开了义勇兵这一行。尽管过去并未意识到,不过当初在种种因素下转职成为猎人,也肯定是为了这一天所做的准备。原本就想过这种生活了,能够凭藉自己的意志实现愿望,已经没有其他事情能让我如此满足。如今已鲜少想起同伴们的脸庞,然而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事?依旧安然无恙吗?同伴们如果还活著,也不是不可能再次相遇,但是假如有人问我想不想见到他们,答案会是否定的。老实说,就是觉得麻烦。
人要获得自由,就必须变为孤身一人。
唯一要担心的是,耐不耐得住孤独而已。
现在依然会有寂寞难耐的夜晚,但是已经慢慢学会度过的方式了。撕裂心肺般的寂寞不会持续太久。寂寞会逐渐、渐渐地堆叠,在达到高峰后,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在乎。不同于肚子饿和睡意,寂寞这种东西即使超过临界点也不会导致死亡。反正,就只是寂寞罢了。如果能寂寞到哭出来就太好了,毕竟眼泪可以净化所有的情感。
一个劲儿地顺从自己和大自然,完全不要思考多余的事情。这种生活中存在著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价值。
站起身子,阖起折叠椅后,决定「总之先走再说」。疾风荒野般的大草原、聂希沙漠和纳尔基亚高地等视野辽阔、景观具有特色的地方也很有意思,但是山的话则是每一座都格外有趣。就算不是去天龙山脉、喀隆山脉、霖斯托姆山脉或黑金连山这类大型山脉也无妨,随处可见的众多小山也都各有不同的魅力。不管走多少路,就是越走越会有新的发现,几乎不会让我感到腻。不过腻了的话也没差,反正只要再出去旅行就好。世界非常宽广,即使终其一生应该都无法踏遍吧。
整理好行囊,离开扎营地后,在草丛中野兽在走的兽径中前进。
绝对没有大意,一闻到强烈的野兽臭味,便立刻环视了附近一带。周遭传来了声响,那是拨开草木的声响,就在自己左手边的方向。
自觉无论是要逃,还是要迎击都来不及了。
至于对手是什么生物,现在心里也有了个底。这股味道,恐怕是熊。
在被攻击之前先用双手护住了脸,因为从过去的经验上得知,若是熊便会朝脸部攻来。不出所料,这家伙大口咬住了保护颜面的左手,同时还把我压倒在地。
左手已经废了。当下立刻死心,把已经快被咬烂的左手挤进了这家伙的嘴里。这家伙在口中被塞入异物后,「呃吼、咕啵」地呻吟,然而边呻吟却还打算挥下它的双掌。对方体积不小,是头满大的熊,身长大概接近三公尺。如果被这家伙的爪子打到一下,肌肉和骨头随便都会四分五裂吧。自知事情会是如此,所以拚死紧抓住这家伙。脸埋在难闻的兽毛里,左手仍旧让这家伙咬著,右臂则是勒住它的脖子,整个人紧贴著它。然而这家伙双掌的爪子插进了我的左肩,还有右侧腹部。假如就这样被剥离开来,就死定了。
因此我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进了这家伙的左眼,它「咕啵、咕吧、哺呃喔喔喔」地嘶吼,剧烈地摆动双掌。全身都被这家伙的爪子抓伤了,但并不觉得痛。反击,得出手反击才行。我也不服输地吶喊,一边出声大吼,一边把现况不明的左手扭进了这家伙的喉咙深处,并以右手捶打它的脸部,拚了命似地不断捶打。
忽然间我的身体飞到了空中。
看样子是这家伙冷不防地扭摆全身,顺势把我拋了出去。
我在空中拔出了小刀。
这家伙好像用左掌还是右掌狠打了落下的猎物。我的身体受损得十分严重,至于是哪边遭受损害就不得而知了。在它的攻击下,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只在剎那间。
现在这家伙在我的上方,看样子应该是被它按倒了。边用已不成原形的左臂勉强死守脸部至颈部的范围,边乱无章法地猛挥小刀。正也想抬起脚防护腹部时,却不知为何没办法顺利抬起。
这家伙可能是想到什么计策,突然仰起了上半身。完蛋了。这家伙恐怖的爪子落了下来。得快躲开。虽然往左边滚动却没完全闪掉,在要转过身时,这家伙的一击几乎打碎了我的左肩。有一瞬想爬行脱逃,但也办不到,被这家伙捉住了,逃不了。应该是被压住了吧,无法呼吸,这家伙则张著大口咬了过来。
被咬的是左边的侧腹部,身上虽然穿著皮衣,但这家伙根本不在乎,直接啃咬。自己的肉体现在真真确确地要被吃掉了。我痛到不禁「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地放声惨叫。即使如此,面对专心啃食的这家伙,依旧没有放过朝它反击的机会。
扭摆全身后,用改以反手持握的小刀攻向这家伙的右眼。虽未深深刺入,但仍成功伤到了眼球。刚才这家伙的左眼已经负伤,因此现在双眼根本看不太清楚,发出悲惨的叫声后急忙闪开。这种时候,野兽不会无谓地犹豫。它转身向后,逃走了,越逃越远。
「……现在是怎样。」
开始咳嗽了,感觉极为痛苦,但仍未松开手上的小刀,毕竟那家伙可能还会回来。等等,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至少短时间内它不会再来了吧。说到底,现在我也就是握著小刀而已,根本无法战斗了。
闭上眼睛,等待咳嗽停歇。为了多少让呼吸能顺畅些,所以张开了嘴巴,不过实在感觉不出这样做是有效,还是无效。而且一直提不起勇气去试著动动身体。我好害怕,因为不想知道哪些部位受了什么样的伤,情况又有多么严重,实在不想知道自己的状态。
然而却也觉得「唉,不能这样逃避吧」。身上的伤大概严重到了会让人惊呼怎么可能还活著的地步。自己明知事实就是如此,因此刻意不想去掌握现况。甚至对自己感到灰心、失望、懊悔、遗憾、窝囊,觉得自己根本是个蠢蛋。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有谛观的心情。这就是只身一人在大自然中生活会碰上的情况。熊一般是在夜间行动,只是冬眠前必须另当别论。本身知道此事,而且也不是没有提高戒备。对熊来说,它应该也没打算猎杀人类,毕竟它们的主食是鹿、卡那罗的幼兽、佩比或鼠类、鱼类,还有果实。应该是我们迎头碰上时,那只熊也受到惊吓,所以才反射性地袭击而来。
拜此之赐,本人变成这副惨样,不过熊受的伤也不轻,对双方来说都是一起不幸的事故。再说,人如果不是生活在石墙环绕的城市中,随时都有可能碰上这种事故。自己在选择离群索居的当下,也已预设可能会因这种情况离开人世。若是运气好,或许能以更安详的方式死去;现在恰巧运气不佳,只是刚好这样而已。
幸好,应该不会立刻死亡。睁开眼后,还是没有确认伤势的意愿。不过身体应该能动,因此打算翻过身子趴在地上。虽然左臂已毁,双脚也无法施力,但是右臂安然无恙,所以勉强还是办到了。
「……接下来。」
就是开心的匍匐前进时间了。话虽如此,但能够仰赖的就只有右臂,因此光前进一公尺就足足耗费了三十秒。而且,途中必须频繁歇息,要不然会非常疲惫,也会感到痛楚,不一会儿就会用尽力气了吧。
「这种时候、这种时候……」
拚到最后一刻就对了。义勇兵生涯中,唯一学到的便是这件事。总而言之,要竭尽全力。自己一直以来也只做得到这件事情。
或许是集中精神在爬行前进,所以才不想去思考。虽然心里已经做好觉悟,不过真的要以这种方式死去时,脑中还是会冒出一、两件后悔的事,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想懊悔,毕竟无济于事。过去虽然几经波折,但自己还是过上了自己喜欢的生活。如今则是自己选择的人生准备落幕了──想这么认为就好。例如,不想回忆起已断绝往来的同伴们、假如当初那样做就好了、应该要更这样一点才对、还有别的方法可行。回首过去,就有可能陷入诸如此类的悔恨。但反正是死到临头了,不管怎么说,自己并没有做错事──想在坚信是如此的状态下死去。
死亡并不可怕,自己也曾在眼前失去过同伴,自认很清楚死亡究竟为何物。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归来,只会在生者的记忆中留下痕迹。当记得的人一个也不剩时,死者就会完全消失无踪。当然,关系亲近者的死会让人悲痛,有时甚至会觉得自身某个部分像是被千刀万剐。时间久了,那种悲伤和失落感虽然会随之淡去,但一回想起来便叫人揪心。真心觉得在世者想再次见到死去的人时,为什么会见不到。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没道理了。
「我如果孤身一人,就不会失去任何人了……」
是这样吗?
所以才会和同伴们断绝往来,决定独自活下去吗?
不对,理由应该不只这一项。
想扔掉所有的重担,变得自由,变得一身轻。只想为自己而活。相对的,自己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援助,也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受够一切的一切了。
独善己身就好。
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独自过活,独自死亡。
现在不就是理想中的状态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点无法置信,其实根本是大吃一惊。
居然回到了扎营地。
在稍微开阔、可眺望远方的场所搭起帐篷,砌建炉灶后,再排开厨具等整套工具,最后把摺叠椅放好。自己相当喜欢这种繁琐的作业。当一边远望美丽景色,一边烹煮食物时,便会打从心底觉得「活著真好」。别人可能会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无趣又狭隘。」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实际上就是那个样子。
将身体横卧在炉灶旁后,由于视线的位置很低,因此看不见山的斜面、谷地或对面的平原,不过头顶的天空无限宽广。虽然饱受结冻般的痛楚折磨,但心情却有点好。这样也不赖,死在这里,也算是善终。
「……对吧?」
明明就只有自己在这里,想著「我这是在问谁啊?」,一个人笑了。断气后,野兽应该会聚集过来啃食遗骸吧。希望在受到不死之王(NoLife King)的影响之前,它们就能把我处理得乾乾净净。不过,事情就算没有想像中顺利,那也是死后的事了,根本无关紧要。
能像这样静静地走完人生。
真是太棒了。
比起还有谁先一步离开人世,这样实在好太多了。
讨厌有人比自己早死。
再也不想历经那种事情了。
可是,──但是,活著时只要和人有来往,即使不当义勇兵,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失去某个谁。因为包含人类在内的世上万物,一定会迎来死亡。
──死。
那又怎样……?
不过只是个……必经的……──
「Hey, Geek.」
距离上次被别人这么叫,真的是非常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由于实在太过久远,就连自己都快忘了以前别人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金斯堡(Keenesburg),不是纽泽西的那一个,这个位在科罗拉多州。在这座人口约一千人的小镇里,几乎所有居民都互相认识,像我这种天生就是所谓「宅男」的人,岂止是少数派,根本是稀有种,住在这里简直不自在到了极点。我打从懂事以来就是个宅男,因此有所留意时才发现别人都叫我死宅男(Geek),虽然被家里附近的小鬼们大肆嘲弄,但是就像不知不觉中黏在衣服上进到家里的虫子,我除了不露声色地成为他们的一伙外,便别无选择了。虽然我也曾经想过,这样的自己已经让他们非常厌恶,如果进一步遭他们欺侮、排挤的话反而比较好;但是对他们来说,我根本连让他们特地来欺负的价值都没有,只是个小虫子般的臭宅男而已。不过,我本身也把自己视为毫无价值的存在,再加上酒品极差的老爸不知道为什么是个无神论者,在他的影响下,我认为世上没有神,救赎什么的才不会到来。我有三分之一的心是认真在祈求「无论是这座小镇,还是USA,通通给我毁灭吧」。但是,我的确是拥有纯正宅男精神的人,某一天,在网路上与日本的动画相遇,也开始看漫画了。当时我有了梦想,想要去日本。世上虽然没有神,没有天堂,不过在日本倒是有乐园。从那之后,我就变得强大了。
「Hey, Geek.」
魁梧的马特以满脸痘子的红脸轻佻地笑著,并用过去五年以上都相同的鄙视口吻叫了我,在这个瞬间我怒火中烧,往他猛扑了过去。这记出其不意的攻击成功了,我扑倒马特,跨坐在他身上,狂殴猛揍这家伙的脸。然而,当时我的心虽然已经变得强韧,但是身体依旧十分孱弱,所以无法把马特打得满地找牙,只有获得打到人的手感。从惊愕中回过神的马特,当然是一把推开了我。我不是轻轻被教训,而是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不过,我没有求饶,尽量巩固防御,咬紧牙关,一直忍耐到马特的猛攻停歇。最后他的拳头好像终于感觉到痛了,丢下Fuck、Shit等脏话后便离开了。我就横躺在金斯堡(Keenesburg)南派街(S. Pine St.)的路边,独自在心中偷偷地高唱凯歌。我虽然是宅男,但是并不弱,也不是笨蛋。我要变得更强,实现梦想。话说在这之后是经过了多少时间?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我实现梦想了吗?
对了,我后来学了日文,教材主要是动画和漫画,还有动漫歌曲和日本流行乐,也读了日本的小说。另外在课业上也很用心。我本来就很擅长数理类的科目,自学日文后也不再讨厌文史类的科目了。而且也会跑步,或是边确实伸展肢体边练肌肉,藉此锻炼身体。就算无法成为马特那种壮硕男,不过也练就了精实的肌肉。当时我不受女生欢迎,而且不只是女生,到后来包含男生在内,没有人任何人会靠近我。我忍著孤单,努力不懈,终于以交换学生的身分踏上了日本的土地。停留时间大约一年,过著每天都在想「我不想回去」的日子。
为什么我没有生在这个国家呢?总而言之我适合生活在这个国家。当然,我是个宅男,不过多亏了这种个性,日本人们反倒对我有种亲切感。我在寄宿家庭的羽崎一家人身上,还感受到了温暖的家族亲情,这是我对真正的家人都未曾有过的情感。然后在以前作梦都会出现的日本高中里,出生以来第一次结交到了真正的朋友,也谈了恋爱。对象是女高中生皐月,没错,女朋友的名字就和电影《龙猫》中那个女孩一模一样。我和皐月会手牵手去约会,两人一起走在堤防上的道路,一起过桥,一起去书店,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杰西,你的日文好好喔。」皐月不知讲了多少回。「超级自然的喔。」当时我的心情好到就像要升天了,本人虽然不信神,但若是受神宠召,或许就是这种感觉。我和皐月接了吻,是个仅有嘴唇相互叠合的可爱亲吻。不过,就只到这个程度而已。我心里踌躇不前,毕竟之后必须回美国,无法一直待在皐月的身边。此外,我虽然想问皐月:「这是你的初吻吗?」但是终究没能问出口,因为假使这不是她的第一次,那么又会怎样吗?难道说我如果是她第二、第三个接吻对象,就能轻松地发展更深一层的关系,可以的话甚至还能上个床?
我没办法把事情想成这样,毕竟我是真心喜欢皐月。当初我是拿出所有诚意──现在想想虽然会觉得孩子气──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当然,我也有性欲,每次和她约会后都相当烦闷,十分难熬,但是我仍旧不想利用她来宣泄。之后即使回到美国,也还有网路,一定有办法维持我们的关系,毕竟远距离恋爱又不是绝对不会开花结果。脑中虽这么想,但是要我相信还真是难事一桩。如果是在日本国内,要见面时还可搭新干线或什么交通工具往来两地,但我和她将会被广大无垠的太平洋隔绝。一般来讲,这段恋情根本无法维持。在我离开日本的日子就快来临时,皐月对我说「我可以谈远距离恋爱喔」,而我只是再说了一次了无新意的「I Love You」,毕竟那是我的真心话。但是,我不想因为表明离别之意而伤害到她,况且我自己也还没做好受伤的准备。
离开日本后我们有一阵子都透过网路保持联络,但原本是一天视讯聊天好几次,后来变成一天一次,再变成隔几天一次,后来某次通话时皐月直接说:「杰西,你最近会不会太冷淡了?」我道歉后,她便开始发飙。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她大概有了其他心仪的男生吧。我不久前就已经察觉有这样的迹象,不过却没打算追究。我当下依然爱著皐月,然而正因如此,所以不想束缚她。我比任何人都还要希望她能过得幸福。不在她身边的我,连握住她的手都办不到。因此,我对自己说,这样就好。
其实,我还打算再次前往日本。我并不是厌恶母国,只是实在和这里格格不入罢了。于母国生活期间,我一直有种自己是外国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连父母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明明是诞生于某个遥远的国度,却阴错阳差地在这里成长似的。虽然再怎么看,我都只是一个生长在像是USA金斯堡这类小镇的白人,家庭环境虽不好但也未到恶劣的地步,成绩优秀所以进了不错的高中就读,之后又再升学到颇好的大学,但这是错的。我才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应该没有任何任人会懂,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我活在这里是不会幸福的。
如果是在日本,我能展现出真正的自己。我能以最真实的自己过活,即使无法和皐月重修旧好,但还是能爱上某个好女孩,在未来的某一天甚至还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到那个时候,我才有办法真正地去爱我的父母亲吧。不管怎么说,是他们让我诞生到这个世上。到那个时候,我肯定会想感谢,而且尽己所能地孝顺他们。换言之,一切都会变好,事态会好转。我深信不疑。在为期一年的交换学生生活里,我提高了自信心。所以,我一面上大学,也不管合不合法,运用各种方式赚钱存钱,当存得能够停留数个月的旅费后,就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我办理好大学休学手续,从丹佛国际机场,经西雅图、曼谷转机,飞往了成田机场。我终于回到了日本,欢喜与放心就是我当下最真实的感受。
「……为什么……我会在格林姆……迦尔……?」
奇怪。
我明明在日本。
──应该在那里才对。
我当时一面用在大学时代学会的方法赚钱,一面过著阿宅生活。同时朋友也变多了,不仅是阿宅朋友,也会和现充类的友人玩在一起。虽然不太会去六本木那一带,但是中野、池袋、新宿还有秋叶原都已经像是在走家里的庭院了。随著停留时间越延越长,甚至开始思考要怎么做才有办法直接在日本定居。总之,必须先自大学退学,另外应该也要跟爸妈说明一下情形会比较好。不过如此一来就必须回国一趟,真的是有够麻烦。但是,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还是要好好找份工作才比较容易生活。我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自己这么说虽然很怪,不过我办事能力好,是个满精明的人。虽然做任何事情都没办法成为顶尖,不过能比一般人做得好,因此可胜任所有事情。
这么一想──我人是在日本。我明明……应该是在日本,为什么现在……?
这里是,格林姆迦尔。
当初回过神后,就已经在格林姆迦尔了。红色的月亮,那时还被月亮是红色的吓了一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行,根本搞不懂。总之,这里不是日本,而是格林姆迦尔。还是说,那一切都是在作梦?
不知何时睁开了原本闭著的双眼,眼前可见到稀疏飘荡的云朵,还有淡蓝色的天空。不过至少不是东京的天空。东京,对了,我刚刚是在东京,肯定不会有错。然而,这里是山中,此处是顶著七座各具特色山峰的七山,山麓还有住著灰色精灵的破谷。没错,这里是格林姆迦尔。
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在这边认识的人们,及已经断绝往来的同伴们。
但是记忆中皐月和东京那些朋友们的长相,却也是同等鲜明。
这就怪了。
一直以来明明从未想起过。
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什么因素之下才演变成这样的?
然而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为什么我还在呼吸?甚至已经没什么痛感了,看来是要死了。……死──我要死了吗?好想再见到皐月。在说什么蠢话啊,都已经那么多年没见了。现在是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精神错乱吧。等等,意识反倒格外清晰。但是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眼皮也快要阖上,明显是再过不久就会死去了。明是如此──我要死了吗?就这样……逝去。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总觉得死亡应该是自己这个存在本身先变得越来越狭隘,接著视觉越变越不清晰,情绪和思考也逐渐淡化,最终不醒人事。只要不是立即死亡,我曾想像生命应是会如此落幕。难道死亡不是这样吗?
我要死了。
差不多了吗?
还没吗?
这一切到底何时才会结束,赶快让我死一死。
居然必须在这种状态下,焦躁地等待死亡──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
对了,来想想其他事情好了。有关死亡的就算了,反正躲也躲不掉,正因如此才会深深地了解到,死亡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净想这些也于事无补,再怎么恐惧,到头来也还是害怕而已。来让自己分心吧,想想格林姆迦尔好了。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是其他的──其他的世界吗?还是,其实是地球上的某个地方?不对,地球不可能还留有这么一大片人迹未至的土地。这么说来,这里就不是地球,是其他的行星?人类是在一九九五年首次发现太阳系以外的行星,之后便有众多的发现。其中也有具备宜居带(habitable zone),就是指适合生命诞生的行星,不过距离都十分遥远。科幻小说中的超光速航行之类的方式必须成真,才有办法去到那些星球。因此,从真实面来说,我现在应该不可能身处于其他行星──真实面?
格林姆迦尔中存在著魔法,据说甚至存在著神明。回头想想,这一点都不真实──那么这又代表什么意思?
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里果然是梦境吗?
不可能。世上最好会有这么长,有脉络可循,还伴随所有类型的感觉,既细腻又辽阔的深远梦境。这不是梦,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尽管如此,日本东京和格林姆迦尔并未相连在一起,两者之间存在著难以埋填的断层。
此处是另一个世界,是平行世界吗?就是所谓的「多重世界诠释(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吗?我在某种作用之下迁移至了应该无法观测到的平行世界。这真是异想天开的想法。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确实能假设在极极极极极极小的机率下发生了那种事情。但是,现况并非如此,欧鲁达那的义勇兵们大多数的境遇都和自己相同。
那也是现实,这也是现实──如果是那个地方不一样的话?
因为自己认定那个是现实,所以才能相信这个也是现实。假如作为将现实认知为现实的那个世界,原本并非是真实存在的话?
突然想到了一种论调。
模拟论(Simulation Argument)。
某种高智慧生命体,例如人类,他们在发明电脑后,如果相关技术发展到能够模拟宇宙的程度,便有极大的可能实际执行那种模拟。模拟中的人类若是进步到能够模拟宇宙,应该也会在模拟中进行她们自己的模拟,而其模拟中又会有人去执行新的模拟。由于所有的模拟中都是在模拟整个宇宙,因此每个生命体也和实际存在的生命体一样,拥有相同的行为模式。处在模拟之下的人类,应该不会发觉自己正被模拟。即使有人怀疑自己或许只是模拟出来的结果,基本上也没有能够证明这个世界是被模拟出来的证据。
当然,自己也有可能不是模拟世界的居民,而是活在唯一真实存在的世界里。不过,如果已能模拟宇宙,那么实际模拟的数量就不会是一个,而是复数,感觉这么推论会比较妥当。模拟中又再执行模拟的话,理论上会存在著无数个模拟宇宙。相对于此,实际存在的世界就只有一个。
究竟,自己是模拟中的人类,还是生活在实际世界的人类?是无数的那一边,还是只有一个的那一边?
当然,身为模拟中的人类──这个可能性是高得不像话。
我忘了名字,但记得这原本是名瑞典哲学家提倡的假说。之前是在某本书中读到过,当时虽然在心中佩服地说「喔……原来如此」,却没有深刻的感受。毕竟眼前的现实比这重要太多了,而且光是要模拟一个人,技术门槛就高到让人不得不觉得这种事情不切实际。在那个时间点上,我认为要模拟整个宇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时间会往前推进。据说是世上第一台电脑的ENIAC是于一九四六年面世,之后的数十年,电脑有了飞跃式的进步。如果是百年后?甚至是千年后,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只要人类没有灭亡,总有一天绝对能够模拟出整个宇宙吧。假使那一天确实到来,到时候模拟论就将再也不是理论。
例如,有个模拟出的世界A,里头有个不知是第几个被模拟出的世界B,而B之中又有个不知是第几个被模拟出的世界C。如果因为B的缺陷或是什么的,导致B内的人类被复写或移动到C的话……?
即使这是正确答案,也无从验证自己只是存在于模拟世界内的人类。然而,相较于假设自己是从实际存在的世界X,也就是地球上的日本东京,移动至实际存在的世界Y,也就是格林姆迦尔的欧鲁达那,那么前面的理论远远让人容易接受多了──模拟,一切都是模拟啊。
原来自己本身也是模拟世界内模拟出来的存在。
这么想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死变得不再重要。
空虚的感觉。
话虽如此,但事情端看自己怎么去想。我坚信世上没有天堂也无地狱,毕竟在科学上是无稽之谈,不过模拟世界中或许也有模拟出死后的世界。若真是如此,那么死亡就不是结束,而是启程前往崭新的世界。
虽然说,这也仅限于一切都只不过是模拟出来的就是了。
「……有谁在看著我吗……?」
「有喔,我在看。」
有人做出了回应。
真的假的?
头部根本无法转动,因此只靠转动眼球寻找声音的主人。
找到了。
在脚底前方。
对方正蹲著。
那个人头戴风帽,看不清楚长相,不过应该是名女子。声音听起来也觉得比较偏向女性。至于说话的语种,采用的是人类、精灵和矮人都在使用,也就是人称格林姆迦尔人类族共通语的语言。话说回来,这个共通语不知为什么和日文极为类似。还有,现在才注意到,不死族(Undead)的语言有些地方像是英文。
「……算了……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我都要……」
「刚刚说了很有趣的事。」女子说。
「……说……了?谁说话了……」
「你啊。」
「……我……刚刚、有……出声啊。这样啊。……因为……我以为、没有、其他人在。只有……我一个、人。」
「你是不是被熊袭击了?」
「……嗯。」现在连点个头都觉得好像会缩短寿命。
真好笑。
点个头也没差吧,反正寿命也所剩无几。无论是十分钟后死、五分钟后死,还是一分钟后死、三十秒后死,都没有多大的差别。
再说,自己这条命肯定也只是模拟出来的,因此在这思考什么生死也很可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毫无价值。
无聊透顶,真是蠢毙了。
好想乾脆点,赶快死一死。
好想消失不见。
「放任那头熊不管,感觉很危险,所以我就把它解决了。我想那头,大概就是让你身负重伤的熊。」
「……这样啊。」
「你怎么了?」
也没有什么怎么了。
也不能怎么了。
反正难以想要怎么了。
临死之际,居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你在哭吗?」女子询问。
或许是在哭。
不过我不想去确认。
我想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状态下死去。
这样比较轻松。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德行?追根究柢,原因看来是从日本东京迁移至了这个格林姆迦尔。当时,几乎忘光了原来那个世界的事情。现在想想,那也许是某个存在所发的慈悲。
没必要知道实情。不知道比较好,这样就用不著思考了。
不用思考自己只是模拟出来的,或者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是偶然也好,必然也好,自己是诞生于某个地方的独立生命体,身为一个人类,在赋予的环境之中,边努力拼搏、偷懒懈怠、自暴自弃、拚命挣扎,边跑过有限的时间,最后有一天迎来死亡。
如果有被歌颂为英雄的人,应该也就会有被骂为卑鄙的人、遭人嫌恶的人吧。世上有爱护他人、让他人幸福的人,也有掠夺、伤害他人的坏蛋。同时,肯定也会存在有时行善,有时却犯下恶行的人。人无论是卑贱,还是伟大,抑或是位在两者中间,所有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各具价值。
至少,对当事者而言,这是无可取代的一生。
这么相信后再死去会比较宽心。
如果能够置信,我想要相信。
我不行了。
「你不想死吗?」女子问。
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
但是,若能讲得出口就讲吧。
竭尽全力就能扯开嗓子吶喊吧。
喊出──
YES!
我不想死。
自己明明应该早就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但是又变得不由得怀疑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是虚构的。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然而我相当清楚。无论真相为何,自己都会死,只剩死路一条了吧。
但是,我讨厌这样。
是想再活久一点吗?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讨厌在这种感觉下死去。
「方法是有,只有一种。」女子在某个远处这么说。
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不过恐怕不是那样,而是我的意识正在朦胧。
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正在迈向死亡。
「──你好像知道很多令人玩味的事,所以我不想让你就这样死去。本来想先问你叫什么名字,不过还是之后再问好了。」
然后,女子这么说了。
「再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