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个叫克吉曼的人,确实还满怪的耶。」
即使熄灭油灯,房内变得一片黑暗,哈尔希洛仍和库萨克聊著可有可无的事。话说回来,几乎是库萨克单方面在讲话,自己只是应声附和,毕竟也相当困了。
「确实是。」
「可是啊,像他那种有点怪的人反而才安全。」
「你说的没错。」
「他没有那种斤斤计较的感觉,不如说,是比较大而化之。」
「嗯。」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我们或许被骗了耶。」
「得小心才行。」
「这部分就交给哈尔希洛你了。我啊,就很那个,该怎么说呢?」
「嗯。」
「…………………………」
「库萨克?」
「………………………………………………」
「你这家伙……也睡死得太突然了吧。」
算了,睡就睡了。
哈尔希洛在床铺上翻了个身。
窗户就这么开著。有些风吹来,即使如此还是有点热,因此只将薄被盖在腹部周遭一带。
搭船期间还没有真实感受,如今住进这种旅社后,觉得自己真的变成有钱人了,因而开始感到不安。一千枚金币,现在就藏在床铺底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带在身边忍不住就会想「该不会被偷走吧?」、「会不会招来奇怪的家伙?」等等。这对精神健康不太好,虽然想大手笔地花掉,但又不能只凭哈尔希洛的一己之念乱花钱。再说,这些钱有什么适当的用途吗?
例如,就算去帮库萨克订制一套全新的铠甲,也花不到一百枚金币。若是拿出一千枚金币,就算买房子还是会找零。感觉连船都能轻松买下。然而若是如此,不管房子还是船,都是义勇兵不需要的东西。即使拥有,自己也无法管理,因此一直花钱维护也很愚蠢。
「……辞去义勇兵也不失是种方法。」
自己刻意出声嘟囔。
库萨克传出阵阵熟睡的呼吸声。
毕竟全部多达一千枚金币。即使算入梦儿的一份,六人平分,一个人都能分得一百六十六枚金币又多一点。虽然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让人玩乐度过一辈子,但是只要不乱花钱,倒是能过上十年、二十年的悠哉生活。讲十年、二十年感觉很长,不过能悠然度过一、两年也不错。为什么谁都不这么提议?
虽然已和梦儿约定,半年后要在欧鲁达那碰面,但是在那之前,也没有规定一定要以义勇兵的身分活动。
一行人要前往欧鲁达那,并且于半年后和与梦儿相见,除此之外都是自由的,若要享受长期休假也是可以。辞去义勇兵是件大事,因此暂时离队,去尝试其他职业应该也是种作法。但是,包含哈尔希洛在内,谁都不曾这么想过。
没错,连哈尔希洛本身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此才在脑中检视所有的可能性。哈尔希洛他们应该还是会和至今相同,努力做好义勇兵这份工作。
但是,这份工作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记得晓连队(DAY BREAKERS)的亚基拉先生是四十岁世代,前前后后当了超过二十年的义勇兵,二十年了。哈尔希洛在名叫希幽姆还什么的女子带路下,首次造访义勇兵事务所,距今才五年?六年?不对、不对,虽然感觉起来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事实上在那之后至今还不到两年。二十年实在教人无法想像。
接下来还要再做十八年以上啊。
老实说,根本不觉得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义勇兵的存活率有多少啊?应该不高。毕竟哈尔希洛也已历经过几次死了也不足为奇的状况。只有几次吗?是好几次才对。
在无意中站到生死界线上的期间,学会了类似回避危机的能力。这种结果虽好,但是哈尔希洛最近才又濒临死亡。当然,他不是自愿去冒这些险,而且明明也打算尽量慎重行动了,但还是落得这副德行。
这时突然想到。
再过一段时间、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应该就会死了吧。不过说不定不会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像亚基拉先生一样,当了二十年的战士,只是变成这样的机率应该微乎其微吧。自己不是想要早死。不过若想长寿,就不能耽误引退的时机。
亚基拉的同伴葛贺曾说,亚基拉先生并非天才。他确实不是什么天才。但是,亚基拉先生活下来了。他因为运气够好,所以存活了下来,有了时间成长,然后进而变强。他不是够强才得以存活,而是因为得以存活,才能变得那么强大。
「……这要怎么说都可以吧,反正都是后来再补充说明。」
假如哈尔希洛一直存活下去,能变得像亚基拉先生那么强吗?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一路上好歹也认真挺过多次非生即死的危险关头,所以心里明白。人并不是平等的,天生的素质、才能和能力等果然还是存在极限。总的来看,亚基拉先生再怎么想都绝非常人,哈尔希洛就只是平庸。
然而就算是那样的凡人,运气若是够好,或许就能以义勇兵的身分,活超过二十年。不无这种可能吧。但是,就算天翻地覆,自己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亚基拉先生那种流传于世的传说义勇兵。没有半点机会。然后,这种事对哈尔希洛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他并没想过要成为大人物,也没想过要成为大富翁。虽然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明明再多一点欲望或野心也无妨,但这些又不是硬挤就会出现的东西,而且完全没有涌出这种念头,所以自己也没辙。
问题在于,即使哈尔希洛存活,其他同伴也有可能殒命。现下在隔壁床上开始打鼾的库萨克,明天或许就会没了呼吸,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哈尔希洛爬起了身子,床铺微微发出了「叽嘎」声响。库萨克睡得非常熟。哈尔希洛穿好鞋后离开床铺,静静地出了房间。
走道上已经熄灯。远处的楼梯好像还亮著灯,光线从那里射了过来。
这座旅社「黄金山羊鱼馆」是栋四层楼建筑,二楼至四楼是客房,二楼客房是四人房,三楼这儿是双人房,位在四楼的则是好几间房间打通的宽敞客房。有别于欧鲁达那,贝雷常可看到四、五层楼高的建筑。
哈尔希洛经由楼梯下到了二楼。他忍不住瞥了女生们住的房间门扉一眼。大家应该都睡了吧,还是还醒著在聊天。席赫露和梅莉这种组合还能想像,但若是加进瑟朵拉,又会变成什么样的气氛呢?不过,席赫露和梅莉都算不多话,实在不觉得她们会聊得热络。
「梦儿在的话啊……」
哈尔希洛通过女生们的房间前时,没发出半点脚步声,接著打开了走道底端的门扉,门后方是木造露台。总觉得有人在露台上,脑中隐约这么猜测,但实际上那边空无一人。
「……我在期待什么啊?」
他微微发笑,抓住了扶手。
接著叹了口气。
黄金山羊鱼馆位在一个算是别致的闲静地区,晚上会有巡守人员巡视附近一带,如今从这座木造露台上也能看见那样的油灯亮光。周全的警戒措施也是位在这一带的多家高价位旅社的卖点。不只是物品,连安全也要出钱购买,不然就是要靠自己保护。
哈尔希洛靠在扶手上拄起脸颊。规模这么大的城镇,应该有不少职业小偷吧,或许也会发生强盗杀人事件。现在说不定就有谁在某处正在杀人。而这个瞬间,就算有一、两人即将因病离世也不足为奇。即使确实保护好自己,充分注意健康状态,遭遇前所未有的大灾难时,依然无法抵抗。
就算不当义勇兵,该死的时候仍旧会死。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门生意有个特点在于,付出多少心力才能赚到多少钱。
只要是义勇兵,基本就不会觉得死了也没差,倒是应该有「不得不冒险,只要不会死就好」的认知。
从事这工作的期间,感觉便会逐渐麻痹。不,早已变得相当迟钝了。
试著思考一下就好。哈尔希洛在当上见习义勇兵时,应该远比现在胆小。连面对没拿武器的泥巴哥布林,都感到无比恐惧。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马纳多当时这么吶喊。哈尔希洛已经完全忘了这句话。义勇兵这份工作,换句话说就是拚个你死我活,是再认真不过的输赢,且持续不断。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轻松。」
马纳多曾说,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种生物,应该都不会想死。然后,马纳多分明也不想死,却丢下同伴,先走一步了──这应该就是哈尔希洛等人的起点。
哈尔希洛从那个感觉起来十分遥远的地方,前进了多少距离?
「不对……」
实际上根本没有前进。
命就这么一条,如果死了,就当场一无所有了。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大原则都不会改变。由于无法改变,因此即使自己这些人提升了身手,或是迎战强大的敌人,本质依旧相同。不想死的生物杀害不想死的生物,藉此取得食粮、取得利益,然后一下开心一下担忧。
会感到罪孽深重的人,应该早就不干义勇兵了吧。虽然自己不会以践踏亲手杀害的生物为乐,或为此感到开心满足,但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己算是还可以的人。毕竟自己从生物身上夺走了仅有一条的性命,而且不会受到强烈的自我厌恶和自责念头折磨,纵使事后心里感到不舒服,但过一阵子后就忘得一乾二净了。
算了,反正我们这些人都一样,就是拚个你死我活,刚好获胜而已。如果战败,就是死亡──这个条件大家都一样,我们有一天应该也会加入这个行列吧。
由于前提是双方都只有一条命,这么一来,或许能自以为是地认为「双方谁也不会怨谁」吧。
「……可是。」
哈尔希洛把额头压到了扶手上。
如果,命不只一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