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问的事
──话说,我是在干嘛?
对了,我在哭。
现在我已经知道,无论再怎么哭,眼泪都不会流尽。
虽然我不想了解这种事,但就是体会到了。
眼泪不会乾涸。
不过,哭得越久,越能确实感受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消逝。我现在到底还能失去什么?总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但实际上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每天都还在失去。
我每小时、每分、每秒,都还在失去什么。
「梅莉⋯⋯梅莉。」
有人在叫我,而我知道是谁在叫我。从床上起身后,就模糊地看见哈亚西站在房门口。我想回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哈亚西沉默不语一阵子后,开口说:
「我说,梅莉,我们这几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吧。」
自己如果没回答,对哈亚西实在过意不去──我点头回应。
哈亚西感觉稍微放下心似地吐了口气后,「其实──」又再度开口。
「有个名叫猎户座的集团Clan,他们的团长是个叫希诺哈勒的,他在得知我们的情况后,问我们要不要加入猎户座。」
「⋯⋯我也一起吗?」
「当然是连你一起啊。」
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回应才好?以前的我会如何面对?
如果是在米契奇、慕兹蜜和欧古这三人还活著时;是在身为神官的我没能尽责,害死他们三人之前,我会如何面对?他们三人等于是我杀的。他们是我重要的同伴,身为神官的我下定决心,不管遭遇什么困难都要守护他们。但只有下定决心显然不够,必须要彻底守护才算数。本以为自己办得到,到头来或许只是高估了自己。不,不是或许,我就是高估了自己。
实际上,我没能守护好他们。
我错估情势,结果说明了一切。我只能面对现实,不想面对都不行。害死同伴、无法守护同伴性命的神官,根本不是神官,只是个人渣。这种人压根儿没有存在价值,明是如此,我却恬不知耻地苟且偷生,活了下来。
我好想死,至少当时我也该一起死去。
欸,哈亚西,我什么也不想做,而且也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但是,一看到你啊,就非常想问你一件事,只有这个我非问不可。
为什么?
你在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拉著我逃走?
如果想逃,你自己一个人逃走不就好了?我当时并不想逃,完全没有要丢下同伴独自逃命的念头。逃跑不是我的作风,我不会做出这种事。欧古最先倒地不起,接著慕兹蜜也倒下。那个当下我就已经觉悟,认为我们毫无胜算,应该谁都无法活命,全会命丧该地。
我也会和大家一起死去。
压根儿没有半点逃跑的意思。
──快,你们快逃。
然而米契奇对我们这么说。事实上我们的确逃了,米契奇或许也觉得,就算只有我们活命也好。
但是,我的想法呢?我有喊过半句救命?有出声向谁求援,说我想活命吗?
嗳,哈亚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和米契奇他们一同死去?
「猎户座⋯⋯」
我垂下头后,只回了句「我知道了」。
错不在哈亚西,他没有错。换作我是他,肯定会采取相同的行动吧。所以我不会开口问这种事,我不想谈论这件事,不想碰触这个伤口──伤口?不对,这感觉可不是用伤口两个字就能轻易带过的。我的双手双脚已被截断,全身外皮已被剥下。我减缓不了这股痛楚,也没办法治愈这个伤势。
一切的一切都已改变,完全不同于三人还活著的时候。
回不去那时候了,也不可能回去就是了。
哈亚西迟迟没有离开房门口,他应该是在对我说什么,也许是在想办法安慰我,又或许是在想办法鼓励我。我可能得告诉哈亚西,他做再多都只会徒劳无功。但若真的说出口,他应该会受伤吧。毕竟他一样失去了同伴,内心理应非常难受。我不想让他更痛苦。说实话,应该是由我来帮哈亚西打气,可以的话我很想这么做。可是我办不到,我什么事也办不到。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做什么,唯一做得到的事就只有闭嘴乖乖待著。
2. 自知之明
总而言之,既然上工、、,我就必须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至于个人的感受、心里的想法,甚至什么也没在想,都无关紧要,必须切换成工作模式才行。我可以不再是我,做好份内工作才是首要之务。我乾脆切割自我好了,只要拿出身为神官的那个我就好了。以后我就不是梅莉,只是一个神官。
这个名为猎户座的集团十分有名,身为团长的希诺哈勒就是个大好人,其他成员也都是优秀的义勇兵,人品一样不差。
拿到的白色斗篷上饰有猎户座的标志「七星徽纹」,穿上这件斗篷后,总觉得自己好像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哈亚西披上后,看起来也好像判若两人。
猎户座的人相当照顾我和哈亚西。我们俩加入名为塔那摩莉的女子率领的队伍后,便前往达姆罗旧城区猎杀哥布林。然而塔那摩莉麾下的义勇兵全都一副老手的模样,前去达姆罗旧城区实在不合常理。与其说是要试试我们俩的身手,其实更像是要替我们暖身,讲得更直接就是,摆明要帮我们复健找回手感。
塔那摩莉面容温厚,不过身高比我还高,明明一身战士般的装扮,手拿的武器却是短棍。队上除了有原是战士、现为神官的她之外,还有战士马兹亚基、魔法师信源、原为盗贼的战士尤克伊,再加上我和身为战士的哈亚西。马兹亚基、哈亚西和尤克伊都站在最前线,塔那摩莉和我则负责保护信源。由于尤克伊一身轻装,行动较为方便,因此战况若是吃紧,他也能后退兼任后卫。
不过,马兹亚基身高超过一百八十五公分,全身装配板金盔甲,只要豪迈挥舞巨剑,哥布林就打退堂鼓了。哈亚西和尤克伊则会接著出手,信源也会趁机发动魔法,攻击这些临阵脱逃的哥布林。光靠这样的攻势,形势就已底定。攻破哥布林们的防线,让它们溃不成军后,接下来就只须想办法歼灭它们。到了这个阶段,几乎等同单方面扑杀而已。
过程中我根本无所事事,只是像旁观者似地远眺马兹亚基等前锋战士击溃哥布林群的模样。哈亚西的身手纵使没有以前那么俐落,但依旧相当灵活。他那奋战的英姿,在我眼里只是种遥不可及的光景。
猎户座的成员很替我们俩著想。他们应该是觉得我们痛失同伴,深受打击,一下子无法应付高难度的战斗,所以先来挑战能从容应战的敌手,藉此让我们重拾自信,同时唤回实战该有的敏锐度。
猎户座成员的做法应该是对的,毕竟换作是我,也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实际上,这样的做法看来对哈亚西是有效的、、、。马兹亚基称赞他「突击得好」后,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哈亚西当然是浅浅一笑,但笑完后还瞥了我一眼,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不过,对好胜心本就强烈的战士哈亚西而言,认真挥剑对抗敌人确实就是恢复实力的正确方法。这样下去,他应该就能克服低潮,我对此由衷感到开心。
我绝对不怨也不恨当时带我逃离那个地方的哈亚西。
他是我珍贵的同伴,从前的同伴如今只剩他一人。我希望他能尽快振作,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都愿意去做。
不过,我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够帮他什么。
在歼灭三群哥布林后,我察觉到了一直以来不曾注意到的事。可以的话,我压根不想察觉、不想知道这件事。
这是我本身最见不得人的部分。由于待在塔那摩莉这种远比自己能干、、的神官身旁,才彻底领悟到自己以前有多么自视甚高、错误百出。先前那个无法挽救的天大悲剧,根本就像是我一手造成的。
无论是马兹亚基,还是尤克伊和信源,都非常信任塔那摩莉,觉得自己无论受到什么伤害,她都会出手治愈。塔那摩莉就稳稳地镇守在后方,偶尔会下达简短清晰的指示,没有任何人会质疑她。
魁梧强壮的马兹亚基虽然身在最前线,却又不会不慎过于深入敌阵,所以尤克伊、信源还有塔那摩莉都最倚靠他。
同时,尤克伊随机应变的能力,广受所有人的信赖。他们这些同伴之间也很清楚,信源懂得在关键时刻发动效果显著的魔法。
哈西亚还未能全盘掌握他们所有人的特徵,但凭藉著认真又拚命的天性奋勇杀敌。感觉得出来,这些同伴十分赏识他的这份努力,进而接纳他,还想方设法给予支援。
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有没有我都一样,我是多余的存在。
假如面对的是更强的敌人,我也必须出手才行,在那时候我也能有所贡献──事情或许是这样没错,但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我如今最在意的是,自己这种冗员般的立场。
我觉得以前的自己⋯⋯
表现得还不错──不对,其实是觉得表现得相当好、非常称职。
过去我只要是办得到的事情都想去做,都要去做才会甘心。我做得越多就感到越满足,还会受到大家的赞赏与依靠,因而非常开心,最终得意忘形。我以前认为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大家、为了同伴、为了队伍、为了所有人。但是,我错了。
事情不是这样。
我只是想感到满足、受到赞赏、受到依靠、享受开心的感觉。然后得寸进尺想要更多,一直追求这些,需索无度,不断地追求。
米契奇、欧古、慕兹蜜和哈亚西,快注意我,欸,我的表现相当了不得吧?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去做,无所不能。你们快称赞我、快欣赏我、快爱上我、快接纳我这个人。
我为的不是大家。
全都只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一像这样没任何人仰赖我时,我就闹别扭。心里会觉得,算了算了,既然谁都不需要我,那我还待在这里干嘛。
这就是我。
我就只是个自恋狂,只希望别人认同自己、肯定自己、奉承自己、重视自己。
实在有够恶心。
结果那一天,我连一次光魔法都没用到,只是杵在一旁用眼观看。我应该是一副让人担心的模样,所以塔那摩莉和哈亚西都很担心我,找我说了好几次话。我当然也想加以掩饰,但是我完全不懂要怎么做才能装成泰然自若的样子。
「明天我们去新城区看看吧。」
道别时塔那摩莉这么说。想必是旧城区的敌人太弱了,如果不到新城区进行强度更高的战斗,应该就做不成复健了吧──我是这么理解的。或许事情就是这样,明天的我也可能会有什么改变,或许能上点轨道,多少做出一些贡献。
我并非有所期待,只是觉得自己必须振作,必须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
我辗转难眠,彻夜未睡,翌日直接出发至达姆罗新城区。实际的感受就是跟著大家一起走,哈亚西已经开始快速地融入猎户座这个团体,只有我还像是个客人、、。马兹亚基和尤克伊只有和我打打招呼,塔那摩莉和信源则是很烦恼要怎么和我相处。哈亚西感觉相当焦躁,一副就像在对我说「你这样不行啦,你自己也知道吧」的模样。
如果心里这么想,大可说出来。但是哈亚西救了我,因而对我感到内疚,所以说不出口。然而当时他又不能见死不救,只是做了对的事,他自己应该也不后悔救了我。不过,他同时也知道我并不希望自己获救。他没有任何责任、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只是我并未心存感谢,根本说不出什么「谢谢你救了我」。
新城区的哥布林和人类义勇兵一样,都是全副武装,而且懂得采取团体行动,寡不敌众时基本上都会呼叫同伴助阵。我们也只是踏进新城区的边缘地带,接著就没再继续深入。即使如此,还是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先前无法比拟的激烈战斗,但我还是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仅有几次在战斗结束后用了治愈Cure,其余时间都只是待在塔那摩莉身边,完全无法行动,也无法掌握战况。我明明没做任何事,但一看到哈亚西开始和哥布林互砍,就会擅自变得呼吸急促,接著喘不过气,胸口紧闷不已。我无法直视哈亚西,但撇开视线后,眼睛要看哪里才好?哈亚西明明正在奋战,我现在是在干嘛?他不想原地踏步,打算继续前进,而我接下来的打算又是什么?
前来达姆罗新城区的这三天里,我体认到自己已经变成派不上用场、、、、、的神官。我因而告诉哈西亚我要退出猎户座,然后去跟希诺哈勒道歉,撒了谎说「我想独自努力一阵子看看」。
3. 独行侠的自由
我找到旅社后,就搬离了宿舍。由于那是间限定女性入住的出租型旅社,所以哈亚西也没上门拜访。
什么我想独自努力一阵子看看,都是在说谎,我根本没打算努力。不过,也不能游手好闲,毕竟只要活在世上就要花钱。悠罗资保管商会里虽然还有些积蓄,但不用多久也会耗尽吧。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赚钱的方法,所以就先去了趟义勇兵团事务所,打算找布兰甜心商量一下。我明明是这么打算的,但真的要这么做时,却连事务所都走不进去,就这么杵在事务所正前方。这时有人从背后对我说「小姐,你怎么了吗?」,我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像是战士打扮的男子正在微笑。
「我说你,已经在那边待了好一会儿了吧。我觉得你的行迹好像怪怪的,毕竟看到你这样子,任谁都会在意吧。」
男子明明有副帅气的面容,但缺了一颗门牙和右侧侧门牙的缘故,看起来有些喜感。他的名字也相当奇怪,自我介绍时说他叫马隆,不过这应该不是他的本名。而我只跟他说「我已经退出原本的队伍,现在正在找工作」。
「既然如此⋯⋯」马隆随口跟我提议。
「我现在加入的是自由同盟,如何啊?要来瞧瞧吗?我们这边不是集团,可任由无所属的义勇兵自由加入,随时能组队,也随时能解散,就是个类似能赚些生活费的地方,这里的成员就是这种随缘的关系。当然,同盟本身是自由进出。在那组队也可能遇到合得来的人,之后就变固定班底,所以也能当作去寻找同伴。」
对我来说,这里或许是最理想的地方。马隆带著我到自由同盟义勇兵经常聚集的天空横丁酒馆,把我介绍给了其他人。此处虽比不上著名的雪莉酒馆,不过也相当宽敞,里头的客人看上去大概有二十来位。虽然不是全部,但听说一半以上都有加入自由同盟。
「这些人完全不会一板一眼,你就放轻松跟他们相处就好。」
虽然马隆这么跟我说,不过我太紧张,几乎从头到尾都低著头,就算有人找我说话,也没能好好回话。我实在很担心,光是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就足以破坏现场气氛,但无论是演个普通人、、、,还是装成开朗待人,我真的办不到。
「要不然这样好了,你要不要先和我组队看看?我会再去找四个人,明天我们就去趟赛林矿山吧。」
「赛林矿山!」
我禁不住大声说话。酒馆里顿时鸦雀无声,一种糟到不能再糟的感受化作千万支针,插进我的心脏。
「⋯⋯抱歉。赛林矿山我⋯⋯」
「这样啊,嗯,我知道了,那么我们就换去别的地方吧。」
马隆笑著对我说「没事、没事」。
「包在我身上,我其实知道满多好地方,只是这么一来路程就比较远了,你可以吗?应该是可以吧。我看大概得在外头住几晚⋯⋯我想想喔,光是来回就要花上一天,所以可能得住个三晚左右。你就抓这个时间去准备行李,明天在北门前集合喔。」
我还是感到不安,但已下定决心要跟他们前往。我先前或许不算欺骗希诺哈勒,自己是真的想努力看看,所以才退出猎户座。就算我待在猎户座──和哈亚西一起待在那里的话,也无法正视前方。因为只要一看向前方,就会看到哈亚西的背影。对我来说,那是种怪异的画面。然而我无法忍受的不是哈亚西的存在,而是我眼前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如果哈亚西在,而米契奇和欧古不在,慕兹蜜也不在我的身旁的话,那才奇怪。但他们就是不在,我的同伴们已经不在了,绝对不会再出现了──我在每个瞬间都深切体认到此事,这对我来说根本是种折磨,使我万分痛苦。
我想要再努力一次,也想为了那些被我害死的同伴好好活下去,所以才退出猎户座,离开了哈亚西。虽然对哈亚西,还有善待我的希诺哈勒及猎户座的成员们感到抱歉,但我只能这么做。
翌日早晨,来到北门集合的共有六人,分别是战士马隆、猎人隆基、同是猎人的奥兹卡、盗贼彭基契、原圣骑士金恩,然后还有我。队长好像不是马隆,而是年纪最长、应该是三十三岁的金恩。隆基和奥兹卡的身形高瘦,两人都背著大弓,看起来就像是对兄弟。彭基契则非常矮小,感觉起来就是个盗贼,身手应该相当敏捷。
队长虽是金恩,但领路的还是马隆。我们出了欧鲁达那后向北行进,如果一直直行就会进到森林。若是穿过森林马上就会抵达戴德黑监视堡垒,那里驻守著监看人类动向的半兽人部队。然而马隆选择的是进入疾风荒野的路线,打算绕过森林,也绕过戴德黑监视堡垒。要到疾风荒野约有十二公里的距离,由于我们的行走速度称不上快,因此花了快四小时。
「隆基、奥兹卡。」
金恩抬了抬下巴示意后,两名猎人便站上最前线,马隆则是退到我的身边。一换完位置,马隆走路时就开始变得多话。
「你不会好奇金恩为什么是原圣骑士吗?很好奇吧?」
「嗯嗯,是满好奇的。」
他自称原圣骑士、、、、确实很奇怪。据说义勇兵退出某公会再加入其他公会这种事不算罕见。不过这种时候,那个义勇兵自我介绍时多会说自己是原盗贼的战士之类,毕竟以前是盗贼,现在是战士。但金恩乍看之下就是个圣骑士,披风虽是黑色,不过身上穿的是白色铠甲,头盔也是白的。只是胸甲上原本像是刻有六芒星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刮痕,看样子六芒星图案应该已被刮掉。金恩说是三十三岁,不过他那胡乱往后梳的偏长头发中交杂著白发,也能见到显眼的白色胡渣。从外观来看,说他四十岁左右也不无可能。
「梅莉,我跟你说,圣骑士和神官一样,都能使用光魔法。不过,神官的光魔法和圣骑士的光魔法有些差异。你是神官,或许知道差异在哪里吧──」
「圣骑士没办法治疗自己的伤势。」
「没错,不过呢,其实有种名叫罪光Crime的魔法,算是所谓的绝招吧。使出这招的圣骑士能立刻治愈自身受的伤,是种非常厉害的魔法,可说是光之奇迹Sacrament的个人专用版。」
「不过代价是会失去路密爱里斯的庇佑。」
金恩插嘴说道。
「先前我实在是不想死,所以就用了这个魔法。」
「然后就当不成圣骑士了。」
马隆把嘴弯成「ㄟ」字形后耸了耸肩。
「听说发动过罪光的圣骑士,就会自动被逐出圣骑士公会喔。不过,活著才是一切啊,只要能活下去,快速切换跑道,换当个战士还什么的就好了。我的话是一定会这么做,不过金恩就不同了。打从离开圣骑士公会后,就没再加入任何公会,所以才会自称原圣骑士。」
「我没加入其他公会,是因为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跟在别人底下学新东西。」
金恩这么说后自嘲般笑了,然而那个笑容显露出他失去重要事物、留下永远无法抹灭的伤痕的一面。
即使如此,他现在还活著。而且毫无遮掩伤痕的打算,就这样开诚布公地继续活著。
我也能像他那样,即使受了伤还继续活下去吗?我没这种自信,但觉得自己肯定会想尝试这么做。
受了伤自然会痛、会难堪,当然会想轻描淡写带过、想加以抹灭。可以的话,甚至想当作没发生过──看样子我好像不这么认为。怵目惊心的伤口结痂、愈合后,伤痕会越变越淡,疼痛也会逐渐减弱。不过我应该会觉得,不是这样也没差,任由伤口一直痛就好。
在猎人们的带领下,我们一路上避开危险的野兽和险路,一直行进到下午近傍晚时分,终于来到此处。
这里是座山谷,正确来说应该是个旱谷,并无河流流过。这座山谷呈现朝向东北方的十字形,东南面、西南面、西北面都是断崖,因而无法往下。东北面则为平缓的斜坡,从那边应该能下到谷底。
其实不是应该,而是确实能下到谷底,要去谷底就只有那条路可走。
由于山谷相当深,谷底感觉十分昏暗。
不过从山谷上方还是能勉强看到,有东西在谷底蠢动。
「⋯⋯是不死之王NoLife King的随从。」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马隆拍了一下手,感觉很高兴地现出笑容。
「先说这只是我的推测喔。僵尸和骷髅人都很怕阳光,对吧?所以那些家伙基本上都是夜晚才出没,天一亮好像就会躲到昏暗的地方。然后我在猜──这里刚好就是它们躲藏的那种地方。附近这一带别说是山了,连高一点的丘陵都没有,只有低矮的灌木。昏暗的地方就只有这里,所以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吧。这种地方我只知道这里,不过别处肯定还有。」
「⋯⋯那接下来是要⋯⋯?下去的话──」
「肯定很危险啊,毕竟它们若突然一拥而上,可是非常恐怖的。所以,我们要先挑好目标,再把目标引过来。我和隆基会负责去引诱目标,剩下的四个人就找适当的地方埋伏。之后大家只要合力打倒我们引来的家伙就好。讲这么多,实际示范一次给你看应该比较快。梅莉,除了你之外大家都有这么实战过了,所以你尽管放心,先在旁边观摩就好。今天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只打一次喔。」
金恩、奥兹卡、彭基契和我四人在东北侧摆开阵势,马隆及隆基放轻脚步走下了斜坡。
我们在原地静静等待,包含我在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马隆话多,但其他人算是不常开口,这点帮了我大忙。我以前常和米契奇他们聊天,大家很爱聊,但我也不遑多让。然而这并不代表我本来就很多话,应该只是因为和合得来的人在一起太开心,所以才会打开话匣子。现在,要我静默无声几小时都没问题,不讲话根本不痛不痒。如果没必要,我反倒想一直闭嘴不语。
过了一阵子,马隆和隆基小跑步回来了。看上去有东西在追赶两人,那是人类吗?体型感觉还真矮小,而且步伐一跛一跛,身体斜向一边。
「那是僵尸吧。」
彭基契嘟囔后,「嘻嘻嘻嘻」地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声。看样子这个矮小男不仅是脸长得猥琐,而是连整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很下流。
「那东西那么矮,不是矮人,就是人类或妖精之类的小鬼头吧。」
「你这家伙也是个矮子啊。」
奥兹卡抿嘴笑著,轻轻撞了彭基契一下。外观相似隆基的奥兹卡,不说话时明明还像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一开口,表情就显露出他的坏心眼。
「准备。」
金恩简短喊话拔出剑后,彭基契和奥兹卡也各自拿好了武器。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不可思议,自己居然到了如今都没去想这件事──
僵尸、、。
亡者最悲惨的下场,依靠不死之王的诅咒活动,没有意识,也没有灵魂。
米契奇、欧古和慕兹蜜,我这几个同伴都是命丧赛林矿山。
我和哈亚西也不是轻而易举就逃出生天。可能是因为当下茫然若失、思绪混乱,再加上拚命逃跑,因此过程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逃出矿山。花了整整一天以上。回到欧鲁达那后,也是呈现恍神而无法好好思考的状态。
我当然想好好埋葬他们,想带回他们的遗体确实火化,在山丘上立个墓。但是,想要、觉得必须这么做的同时,就代表为时已晚。我和哈亚西两人,压根不可能返回矿山寻找三人。更何况,杀死三人的是那个恶名昭彰的死亡斑纹,找寻遗体会伴随非常大的危险。而且身为神官的我知道,有的人死后三天,不死之王的诅咒就会开始作用,要招募人手帮忙也缓不济急。
我梦见好多次,米契奇、欧古和慕兹蜜都变成会动的死人,挡住我的去路。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无法说话。但我就是知道,三人都在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自顾自地逃命?我没办法回答,只能不断道歉,最终三人就朝我袭击而来。
每次梦见这种梦时,就会觉得自己羞辱了这些被自己害死的同伴,变得无法原谅自己。他们如果怨我、恨我都无可厚非,但就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认识的这三人依旧不会怪罪于我。然而,在我梦里的三人都在指责我,我居然这么不合理地贬低了他们。我若想惩罚自己,自己怪自己不就得了,如今却转嫁到他们三人身上。
我太狡猾了。
太卑鄙、太无耻了。
仔细一看,追著马隆和隆基的僵尸,原来左脚已经快掉下来了、、、、、,腰际受了看起来深达脊椎骨的伤势,难怪它只能一跛一跛地前进。
这个僵尸不管是人类,还是非人类的种族,大概都和米契奇、欧古及慕兹蜜一样,遭遇意外死去,无法获得安葬,最后变成这种不死之王的随从。
米契奇他们说不定就和这个僵尸一样,如今还在赛林矿山四处徘徊。
我无法正视僵尸,因而低下头,感到头晕目眩,胸口疼痛,还产生耳鸣。
「要上喽。」
金恩发号施令。
然而我半步都动不了,甚至连在旁观战都办不到。
男性吶喊响彻现场后,传出了某种声响。那是砍倒物体,不,应该是击破物体的声响。
「轻松解决。」
马隆笑了。
「可能是我们太会挑猎物了。」
隆基回应。
其他人纷纷赞同或插嘴打诨。
我低著头,但还勉强站著,没蹲下身子。
「──梅莉?」
呼唤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近,我几乎是用要往后弹开的态势猛然抬起头。原来是马隆。我本想说声「怎么了?」,但一下子发不出声音,所以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没事吧?」
「⋯⋯嗯嗯。」
我接著挤出声音,补了一句「我没事」。
「是喔?那就好。」
马隆没再追问,往后退开。不过我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蒙混过关。
刚刚那个僵尸看样子是矮人,身上好像带了好几件秘银制的物品。秘银是种矮人族才有办法挖采、精炼的金属。当中有一只戒指,马隆将其给了我。
「这个就给梅莉吧──金恩,可以吧?」
「随你便。」
「其他人也可以吗?看来没人有意见。那你就拿著,听说秘银戒指可以避邪,这就当作你加入自由同盟的纪念。」
我看那戒指没两眼就收进口袋了,虽然不想要也不需要,但若是拒收,马隆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要应付他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决定顺了他的意就好。
其实,我之所以会加入什么自由同盟,然后来到这个僵尸谷、、、,简单来说就是为了钱,为了赚钱。秘银戒指肯定能卖到不错的价钱,因此有人要给我,当然是收下就好。不过,没必要感恩对方,毕竟若是觉得欠下人情,之后就必须回馈什么。这么想相当危险,这可能变成把柄遭人利用。
我们离开僵尸谷,走了一小时左右,便在那扎营过夜。马隆他们只带了一顶帐篷,正当我在烦恼该怎么办时,其他人要我一个人睡帐篷内,他们则露宿野外。晚上也是由他们轮流站哨,因此我应该能直接睡到天亮。
「我不用特别待遇也没关系⋯⋯」
「你很特别啊。」
马隆像在开玩笑地说。
「毕竟我们队里就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种情况下,再怎么样都得给你特别待遇吧,怎么可能把你和男的一视同仁。」
「难道你想睡我旁边吗?」
金恩像在嘲笑我似地轻笑。
「你能在我们面前脱个精光换衣服或是小便吗?如果不行,那我们当然只好给你特别待遇了。你就认了吧。」
这种毫不拐弯抹角的说法,反而让人顿时醒悟,因此我决定接受这个方案,独自使用帐篷。话虽如此,但硬是吞下带来的乾粮躺下后,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睡意。
现在有多达五个还不太熟识的男子,就在帐篷那块布的另一头。而且,这里可是疾风荒野,距离欧鲁达那非常遥远。仔细想想,自己的人身安全实在是深受威胁。
这一切都得怪自己行前思虑不足,不顾前后就傻傻地跟了过来。我真是蠢,根本蠢得无可救药。
无论是米契奇、欧古还是哈亚西都不是他们这类型、、、的人,所以我的戒心或许是太低了。不过,我在这方面、、、真的从未有过不好的回忆,或是凄惨的遭遇,至少来到格林姆迦尔之后都没有。
至于来到这里之前的事,由于都不记得了,因此无从得知。不过,这也不代表一定没有就是了。
我该不会是扑火的飞蛾吧?自己主动往陷阱里头跳?
一开始感到害怕后,全身就开始不停颤抖。外头烧著篝火,隔著布虽能模糊捕捉到火光,但无法连人影都看见。不过,能查觉到动静,竖起耳朵仔细听,也能听见说话声。现在还醒著的人应该是隆基和奥兹卡,他们好像在讲什么没营养的玩笑话,笑得正开心。马隆、彭基契和金恩看来是睡著了。隆基和奥兹卡这两人凑在一起,感觉再怎么糟糕的事都干得出来。当然,这单纯只是我的猜想。事情可能不像我猜的,假如猜错了,反倒我才是个糟糕透顶的人。但是,我其实本来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烂人。
不过,隆基和奥兹卡不是当主谋者的类型。我觉得比起自己构思、推行一件事,他们更像会参与他人计画的类型。
至于彭基契,我还摸不透他。只是,其他四人很明显就轻视他。尽管如此,彭基契却也让人觉得他未必对此反感,有种爱被这样欺压,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的感觉。
而金恩又是怎么样的人?即使失去路密爱里斯的庇佑,依旧恪守操守做一个原圣骑士。虽然行事作风和言行举止都相当情绪化,但重情重义。总觉得他不会是个坏人。
思来想去,最不对劲的果然还是马隆。当初来跟我攀谈的也是他,再说了,马隆这名字本就够不对劲了。而且他平易近人、好相处,目前待我也很亲切,也没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这些更让我心生疑窦。
我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从口袋中取出秘银戒指。给我这戒指是表示他别有居心?是的话,未免也太明显了。难道他是要用这种从僵尸身上夺来的物品来吓吓我?
马隆说这戒指能避邪,不知道对梦魔是不是也有效?戴上后是不是就不会作恶梦了?
我现在是痴人说梦吗?害死同伴的我,居然妄想不作恶梦。光是米契奇、欧古和慕兹蜜愿意出现在我梦里,我就该感激万分了吧?真要说起来,我根本没脸见他们,没资格梦见他们。
或许让我遭遇有点凄惨的事情才是理所当然的。马隆如果在打什么坏主意,就随便他了,让他得逞就好了。像我这种人,下场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如果说这些,肯定会被米契奇狠批一顿;感觉会害欧古伤心不已;会被慕兹蜜深切告诫一番。
你们快来骂我啊。
梅莉,你搞什么啊。振作点,不要自暴自弃──拜托你们⋯⋯
快点骂我⋯⋯──。
我应该睡了一会儿。不,不只是一会儿,应该有一到两小时左右。然而我没有作梦,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紧紧握住了秘银戒指,但实在很不想把没作恶梦这件事归功于这个戒指。由于长久以来都睡眠不足,因此根本没有睡饱的感觉。现在头好重,想吐,整个人很不舒服。
我准备起身,想走出帐篷,吸吸户外的空气。就在这个瞬间,帐篷门口稍微被打开了。虽说是门口,也只是帐篷布上的一条缝,不过内侧设有几处扣环和绳子,现在是紧闭的状态。话虽如此,终究和附有锁头的门扉不同。若将手指插进布缝,轻而易举就能拨出缝隙,从外面也能用刀剑直接割断绳子打开出入口。
不知是谁把手插进布缝,从拨开的缝隙中窥探帐篷内的情况。也就是说,有人在偷窥我。
我反射性地装睡。可是装睡没问题吗?还是我应该起身去问那个人想干嘛?
不过那个人不久后就把手缩回去,离开了帐篷,最后好像坐到了篝火旁。
「⋯⋯结果她在干嘛?」
「应该是在睡觉吧⋯⋯我们该拿那个女的怎么办?」
是马隆和金恩。朝帐篷内窥看的似乎是金恩。
「怎么办才好呢?唔嗯──她感觉是有什么伤心事。如果有机会能把到手,我是想把她啦,毕竟比起强奸,我比较喜欢你情我愿啦。」
「谁知道你的癖好是啥。」
「不过,硬上啊,偶尔来一下也不错啊。我们前不久不是才做过?」
「上次那样是不错。」
「金恩你就是一副爱重口味的模样啊。不如说,你不用强的会没兴致吧?而且你实际上不是最喜欢轮奸吗?」
「我压根本不懂对女人好的家伙在想什么。」
「啊?是喔?跟可爱的女生卿卿我我很赞耶。而且梅莉又是个美人胚子,跟她调情应该,不,是肯定会很爽吧。」
「只不过是要上个女人,干嘛花那么多心思啊。」
「花的心思都会确实回报回来的,所以干嘛不花。话说金恩啊,你真的是很没情趣耶!」
「女人上个一次就很够了。」
「也是,确实是会腻。而且照你那样,也不用担心之后会衍生什么麻烦事。」
「再说那女的也不会乖乖依了你这家伙。」
「不会吗⋯⋯?」
「我看人应该还算准吧。虽然不需要就是了。」
「这样啊。金恩,你明明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但怎么就这么敏锐啊,看来是人生阅历的落差了。唔嗯──我把不到她啊,既然如此,那就速战速决?」
马隆满不在乎地这么说后,我都快没办法呼吸了。完了,这可麻烦了,现在情况糟糕透顶。原来不只马隆。本以为金恩重情重义,现在看来根本是坏蛋,而且是个大坏蛋。从刚才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完全是个强奸惯犯。连打算先把、到我再下手的马隆,都还比较有人情味,虽然我很不想用人情味这个词就是了。惨了,我会完蛋,会被他们侵犯。现在该怎么办?
继续待在这里的话,简直就是瓮中之鳖。
没错,我不能继续待在帐棚里了,得赶快逃走。好,得快逃。我只用鼻子呼吸,赶紧整理了思绪。现在外头醒著的,好像只有马隆和金恩两个人。我记得他们俩在生完火后,的确都卸下铠甲了。这种情况下,很难甩开他们的追捕成功逃跑。如果出奇不意地溜走呢?但他们不是一般人,是体能好的义勇兵,我压根儿不想跟他们比赛跑。
看来一开始最关键,要靠起跑冲刺一口气拉开距离,迫使他们放弃追捕。这里可是疾风荒野,而且现在天也还没亮,因此他们不会追太远。
作战方式就这么定了。只带钱走,行李不拿了,拿了也只会碍手碍脚。
马隆和金恩还没行动。我要先发制人。
我用力按著胸口,像是要押住心脏以防从口中弹出。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环扣。帐篷外头变得鸦雀无声,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不过哪里恐怖了?会比那个时候恐怖吗?
相较于那个时候,根本小巫见大巫。死亡斑纹那家伙比现在恐怖好几百万倍。
我走出了帐篷。
马隆和金恩本来隔著篝火坐著,这时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我。
隆基、奥兹卡和彭基契横躺在稍远处,看来这三个人都已经睡著了。
马隆瞬间瞪大眼睛后,挤出笑脸。「咦⋯⋯?」
「梅莉,你怎么了?怎么醒了?」
金恩则是用阴沉却又隐约散发犀利光芒的眼神凝视我。这个人的城府比马隆还深,他应该已在怀疑我是不是听到刚才他们说的话了。
「我还⋯⋯」
我垂下眼睛只说了这两个字后,往篝火靠了过去。计画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现在只能硬著头皮试看看了。我接著补了句「有点累」并叹了口气。这点演技我还拿得出来,现在的我看起来应该是非常疲惫。
我刻意不和马隆及金恩对到眼,尤其是金恩,若是对到眼,就很有可能被他识破。所以我一路低著头准备坐到篝火旁──马隆和金恩的中间。
当然,我没有真的坐下,而是先用鞋底像在踩踏般狠踢金恩的脸,将他踹飞;紧接下一秒,朝马隆的侧脸使出一记回旋踢。
然后我拔腿就跑。总之首要目标是远离篝火,所以没在管方向。马隆和金恩好像在狂吼什么,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我头也不回,只专心全速狂奔,就算跑到喉咙胸口刺痛、肚子抽痛,也没有放慢半点脚步。
梅莉,你这个人做事实在很极端耶──慕兹蜜曾对我这么说,总之就是不会半吊子,但这样有好也有坏⋯⋯话说,被她这么讲后,我是怎么回应的啊?我记得当时是说「会吗?我觉得我做事并不极端啊」。
然而,慕兹蜜深谋远虑又很会观察人,既然她这么说,自己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我很讨厌半吊子,是个做事极端的人。要我随便或简单弄弄之类的,我还真的办不到。我是非一即零,岂止如此,应该是要嘛一百要嘛零。不是完全正确,就是大错特错。不是好喜欢,就是好讨厌。对我来说没有中间地带。
此外,慕兹蜜还曾说过,我太洁癖也是麻烦。最麻烦的是,会把自己搞得很累──不过,我给她的回应是「我才没有洁癖」。
我有的不是洁癖。
只是脑筋转不过来,不知变通,所以没办法活得从容。
我如今气喘吁吁,全身上下都好痛,已经无法再前进半步了。变成这样后,我才终于停下脚步。
只有我一人,没人追过来。令人惊叹的星空感觉就要覆盖自己。连站著都觉得吃力,因而瘫坐到了地上,必须先顺一顺呼吸才行。然而正当我拚命放缓呼吸时,不知从哪传来了野兽的咆哮,吓得我屏住气息。不会有事的,声音还很远。但是,野兽再度咆哮,总觉得这次的声音比上一次来得近。我环顾四周,但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有星光还是很暗,至少要有月光才够亮,现在实在太暗了。自己从没这么眷恋那个红色过。
我完全无法判断接下来要继续移动,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毕竟我是神官,不是猎人,根本不可能判断得出来。
野兽再度咆哮,这次很明显是从近处传来。虽然还不到近在咫尺,但绝对距离不远。
这样下去不行。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再这样下去会被野兽吃掉。我不想被吃掉、不想这样死去。我站起身,但是要往哪里去⋯⋯?
野兽又再次咆哮,我决定要远离这股咆哮声。现在别发出太大的脚步声,保持安静比较好吗?不过对野兽来说应该没差,感觉它凭味道就能察觉。这么说来,我是逃不掉了吗?
我说不定已经遭到追杀。野兽或许已经认定我是猎物展开猎杀了──救命。
没有用。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
我终于深切地体认到⋯⋯
自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4. 脑内花鲜田
正当我在雪莉酒馆的吧台座位上慢酌本土产蒸馏酒时,有个莫名轻佻的男子嘴上念著「嘿嘿──」靠了过来。
「嘿──!」
男子举起了右手,左手则拿著附把的大啤酒杯。他不只是声音,连长相、打扮甚至是动作,一切的一切都很轻佻。没想到这世上能有个男的这么适合轻佻这两个字,根本就是轻佻的化身。
我一面对忍不住看向男子这点感到后悔,把视线转到吧台上。
「嘿──!」
男子朝气十足地大喊。
「嘿──!嘿──!嘿──!」
⋯⋯真烦。
他应该也知道,我在刻意无视他。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的语气终究逐渐转弱,看来差不多要放弃了吧。
「──啊,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会放弃?但是!俺可不一样!这就是俺和那些俗子凡夫不同的地方。你懂吗你懂吗?我说你啊!到底懂不懂呀?」
我叹了口气,不,这个叹气应该是身体的自动反应。这男的是怎样?轻佻到超乎想像,而且非常烦人。
最近,即使我像这样在酒馆里小酌,也不会有义勇兵没事跑来搭话。有事的自然另当别论,例如队上的神官突然生病、队上的神官被别人挖角走了,或是神官痛恨所属队伍所以逃走了。好一些的例子则有,队上只有一个神官,但要去的地方有点危险,为求保险起见,所以想再找一个神官,或是事态紧急要找人替补,抑或是来寻找临时的辅助治疗者SubHealer。这些差事就是会找到我这里来,而且这种工作的需求量还满大的,只是能够承接的人少。毕竟,队伍必备的神官本就会收到很多邀约,就算本领不太高明、、、、、、也不会没有队伍可待。一有无所属的神官出现,立刻就会有队伍或集团前去挖角。纵使没人前去邀请入队,神官若是自己主动询问,应该也不必花多少功夫就能加入队伍。
我一率回绝来自集团的邀约,因此只要有义勇兵前来洽谈,基本上不是要补足队上神官缺,就是要找辅助治疗者。而我像这样独自在雪莉酒馆里小酌,有一半也算是在跑业务,简单来说,我就是在等工作上门。
我相当满意这样的工作模式,三两下就能赚足生活费。反正,我没有设定什么目标,行前准备做归做,但也没要达成什么目的。我没打算,也觉得没必要改变这样的生活模式。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尤其是这种轻佻男子。
我看都不看轻佻男一眼,并且刻意不在语气中放入任何感情,对他说「你滚开」。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这种人讲话。」
「你说啥!?」
轻佻男不知为何,居然当场转了三圈。他转起圈来还十分俐落。
「你说你!?没心情和俺话说!?」
「⋯⋯话说?」
惨了,我居然忍不住回了话。轻佻男当然没放过这大好机会,黏了过来。
「太好了!俺知道了,俺知道了知道了!俺终于知道了!一切都如俺所料唷!耶、耶!呀!」
「你⋯⋯你是知道了什么?」
「嗯!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现在知道你没心情跟我说话了⋯⋯!」
轻佻男不知怎么了,居然摆出沾沾自喜的表情。我从没遇过一个男的能这样全心全意说著这么空洞的话,实在让我傻眼至极。
「⋯⋯既然你已经知道本来不知道的事,那可以离开了吧。如果是要谈工作,就另当别论。」
「工作?所谓的工作是指那个?作工!?要在这里谈作工!?」
「什、什么作工⋯⋯?」
「不过其实真的是很那个啊。」
轻佻男迅速坐到了我隔壁的座位。
「人生在世就是会遇到各种事情呀。种各种各种各种各!是吧!?」
「⋯⋯种各种各?」
「嗯!没错!我们活著就不是身处天堂啊!?你不觉得吗!?咦,你的名字叫什么来著?」
「我叫⋯⋯梅莉。」
「啊,对啦对啦,梅莉梅莉!这真是个好名字!」
「⋯⋯话说,我应该没跟你自我介绍过才对。」
「是喔!?真的假的,骗人的吧!?好啦,我承认我原先的确不知道你叫什么。真抱歉,刚刚居然说我知道。不过这些都是技巧技巧啦,对吧?」
「你问我对不对⋯⋯我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我们就开心相处吧!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天堂,但是俺的脑内是一片鲜花田。花鲜田!就这样!」
「⋯⋯我表现得不开心,真是抱歉耶。」
「不用感到抱歉!你完全不用感到抱歉!你这样反而完全OK!就有种sweet、sweeter、sweetest的感觉!?欸、欸、欸,梅莉小姐,你要不要当我的可爱肋骨?」
「肋、肋骨⋯⋯?」
「俺讲错了!不是肋骨,是女朋友!恋人!不然当俺的老婆!」
「要发生什么才能错成你那样⋯⋯?」
「这点可是密商机业唷!」
「抱歉,我不要。」
「哎呀!那那那,我们从朋友开始当起!」
「我不需要朋友。」
「慢著!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给俺等一下!不行不行,你怎么可以说不需要朋友的那种哀怨话!我们就来当个朋友嘛!一辈子当个朋友就好!俺就是想做、必须做你的朋友!」
男子像在朝拜、甚至拿出准备跪地磕头的气势,拚命恳求要和我当朋友,但是面对他,我的心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这个男的感觉起来虽然轻佻至极,不过也有可能出乎意料,是真心诚意。
「我没办法当你的朋友。我是真的不需要朋友,只要有一起工作的伙伴就够了。」
「OK!」
答应得也太快了──心里虽这么想,但此时若这么反应,我就输了。不对,应该没有什么输赢的问题,自己也搞不太懂就是了。话说回来,这个男的丝毫没有打算离开,举起大啤酒杯,大口喝乾看起来是啤酒的液体后,向店员喊说:「再来一杯冰凉透顶的啤酒!」他现在加点啤酒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完全就是打算赖著不走⋯⋯?
「梅莉小姐,俺知道你的意思了。俺好歹是个男人,所以就此放弃跟你当朋友的念头!我们不当朋友!不当男女朋友!也不当夫妇!那父母子女呢⋯⋯?」
「也当不了吧。」
「俺想也是。那问再一个,兄弟姊妹呢⋯⋯?」
「也当不了。」
「俺想也是。那这个呢?当邻居呢?」
「⋯⋯邻居?」
「你,快去爱上灵鸡!好像有人说过这类的话吧?奇怪?怎么讲成灵鸡了?不是灵机,是邻居才对!老母鸡⋯⋯!俺又讲错了!歉抱歉抱歉抱!起不对不起对!话说,今夜的俺头脑还真灵活。灵活魔术第十五号!不过为什么是十五号?但问俺,俺也不知道啦!装傻到底啦!耶!啊,来了来了,俺的酒啤!梅莉小姐梅莉小姐,梅莉,啊,俺不加敬称OK吗?可以吧!可以对吧,毕竟你是我的邻居!喔耶!杯乾!要来打开通往新世界的门吗?Open the门!喔咿耶!」
该怎么说才好⋯⋯总觉得自己头晕目眩了起来。这男的为什么有办法毫不间断地一直说这种没意义的话,他脑袋有没有问题啊。
「哇!」
男子突然表情一僵,脸色变得苍白,还全身颤抖。
「⋯⋯你、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俺刚刚发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嗯叩⋯⋯」
「嗯叩⋯⋯?」
男子用力点头后,将大啤酒杯放到吧台上,接著用双手摀住了脸。
「⋯⋯俺太糟糕了,真没想到居然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名字。」
他从嘴角吐出舌头后闭起一只眼睛,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My name is 基卡瓦!耶啊!俺刚刚完全忘记要自我介绍了,真是有够笨!差点就要让你留下莫名其妙、没有名字的记忆了!俺说俺说你想想,这样也太那个了吧?感觉会很差吧?吧差吧差?唔耶!总之就是,俺叫基卡瓦!梅莉,容俺请你今后也多多主教!」
「也、也请你多多⋯⋯」
我急忙闭上嘴,心想好险,刚刚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多多主教」了。这么说好了,我⋯⋯非常讨厌那样讲话。
基卡瓦,之前没见过这号人物,说不定是个新兵Rookie。
他是个危险的男人──虽然和一般定义的危险、、、、、、、有点不同。
我轻轻地缓和气息后,喝了一口蒸馏酒,烈酒灼烧般滑过喉咙落进胃里。当这股灼烧感一消退,我也镇静下来了。
「基卡瓦,我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了。」
「太好了!俺光荣之至!好闪好亮好闪亮!」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所以你可以滚蛋了吧。」
「哇喔,哇咿?俺为什么要滚蛋?」
「我刚刚就说了,除了工作以外,我没打算做任何事。你这样我很困扰。」
「聊天也不行?」
「嗯。」
「话家常也不行?」
「对。」
「恋爱话题也是⋯⋯?」
「这个尤其不行。」
「喔唔呼⋯⋯」
基卡瓦发出奇怪的声音后,虚弱无力地瘫到吧台上。我明明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死了,他为什么还不离开?
这样的话只能比谁气长了。我就在这里一直不说话,发生任何事情也不做出任何反应,更不从这里移动半步。
──但是,基卡瓦也毅力惊人。他几乎,不对,是一直都没出声。如今客人都快走光了,每天营业到清晨的雪莉酒馆也差不多要打烊了。
我再也忍不住看往隔壁,发现基卡瓦已经睡著,而且应该是熟睡得非常香甜。
「⋯⋯这个人是怎样啊。」
5. 不是灵鸡
我当然也曾听说过有关莱斯里营地的事。
不死族Undead艾兰德‧莱斯里率领的商队往来于格林姆迦尔各地,但无人知晓莱斯里商队何时移动,从未有人见过移动中的他们。不过,商队未移动时就不同了。商队有时会在某处扎营,那个地方就被称为莱斯里营地。
据说莱斯里手边积攒了古今中外的财宝,光是能抢走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便能富甲一方。此外还有一个传说是,莱斯里营地来者不拒,任何种族都能是座上宾,即便拿出普通石头也能换得价值连城的物品。不过,也有人说营地虽然会盛情款待客人,但这些其实全都是莱斯里设下的陷阱,会让客人在大啖丰盛佳肴后永远沉睡。其他还有人谣传,所有客人都会被迫加入商队,还说哪里的哪里就住著莱斯里营地的生还者,甚至明指欧鲁达那边境伯爵格兰.维德伊就是其中之一。
总之,义勇兵之间好像时不时就会提到寻找莱斯里营地的话题。可能是因为我孤陋寡闻,还没听过有谁找到,但在雪莉酒馆时常耳闻有人失败归来。要是有谁来邀请我入队凑齐成员一起去寻找营地也不足为奇。
在一名轮廓格外深邃、人称丹恩的战士的邀请下,我也要去找寻这个莱斯里营地了。这一队包含我在内共有十二人。
我觉得根本找不到,只会白费功夫,不过结果如何对我而言都没差。由于我只是个临时的辅助治疗者,因此可分得一份报酬外,丹恩还答应支付日薪。既然是个稳赚不赔的工作,何乐而不为。
我们在疾风荒野徘徊了四天,期间遭到猛兽袭击多次。战斗时我的位置在圆阵中央,负责坚守这个距离敌人最远的地方,尽可能待在该处不动。队上有两名无法近身战斗的魔法师,因此我顶多就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
剩下能做的就是观战。
这种时候,我会屏除所有个人情绪。我会做好份内工作,但要做好就不能带入个人情感;若是带入,就有可能因此判断失准。
当然,要做到完全屏除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好比有人受伤时,就是会放不下心。应该不只是我,而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别人痛苦的身影。但行事必须谨慎再三,要确实判断对方的伤势有多严重,是否需要立即出手治疗。毕竟魔力并非源源不绝,一使用魔法就会消耗魔力,一定会有见底的时候,所以必须节省用量。而且我曾失手过,犯下弥天大错,居然在紧要关头用不出魔法,如今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
队友经常跟我抗议,说他们很痛,要我赶快帮忙疗伤之累的。但是谁理他们。我通常无视这些要求,如果对方死缠烂打,就会这么说:
你还活著吧?既然还没死不就好了?
每当我这么说,大多时候对方都会摸摸鼻子自讨没趣。不过偶尔也会有人破口大骂「你少在那自以为是喔」,还有人会说「你以为你在掌控生杀大权喔」。我虽然没有半点这类念头,但实在难以解释清楚,往往沉默以对。然而,有一点或许被他们说中了,我可能真的很自以为是。我对我自己没有信心,从某个角度来看,我比任何人都还无法相信我自己。因此,我的想法什么的根本无足轻重。
我只是为了赚钱、为了生活在工作。
但为什么需要钱?生活一定得过下去才行吗?
深入探询的话好像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因此我并未搅尽脑汁挤出答案。不过,这一切果然还是因为我害死了同伴吧。害死三人的我,连主动寻死的资格都没有──我想事情应该就是这样而已。
我先前曾和丹恩合作过一次。会雇用、、我第二次的义勇兵不太多,会重复雇用我的义勇兵也很少,我私底下都喊这些人是老客户、、、,看来丹恩也有可能会成为老客户。
结束第五天寻找莱斯里营地的行程后,所有人都已士气低落,晚上野营时,就在讨论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他们也徵求了我的意见,我只回答「都可以」。最后结论是返回城中。一趟路需要两天,甚至三天才能抵达欧鲁达那,对我来说这是份领日薪的工作,就算多花一天时间,也能拿到相对的报酬,所以我没有任何意见。
这天晚上,轮到我和丹恩站哨,我们俩围著篝火。
「真是抱歉啊,梅莉,让你陪我们来干这种无聊事。」
「还好啦。」
「不过,对女生来说,这种差事不轻松吧。」
「除了我以外也还有其他女生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那么尖锐。」
丹恩尴尬地搔了搔头,一会儿后突然笑了。
「不过,我就是欣赏你这个地方。」
「你别开我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
我看向丹恩才发现,他用非常正经的表情凝视著我。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要不要和我交往啊?」
「我才不要。」
我立即回应,虽然很想低下头,但还是忍了下来,继续看著丹恩。我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男人,谁知道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不能松懈戒心。
「⋯⋯你的意思是哪个?是现在不要而已?还是说将来也不可能?」
「就是不要,永远不要,绝无可能,机率是零。」
「这样啊。」
丹恩呕气似地把脸转向一旁,看样子他应该不会成为老客户了。就是会遇到这种状况,自己也觉得没辄。
在回到欧鲁达那途中的另一个夜晚,我拉开较大的间隔躺下就寝后,丹恩整个人打算扑过来。他可能是追求不成由爱生恨,也可能是心有不甘闹情绪,不过我很浅眠,所以立刻就察觉到他的动静加以驱赶,才没发生憾事。就是会遇到这种状况,如果遇到就感到沮丧,那根本没完没了。
回到欧鲁达那后,丹恩一直拖延不给总计八天份的日薪。我当然要求他依约支付全额报酬。
「明明都发生那种事了,你这家伙还能平心静气来找我要钱啊。」
「做那件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然后,不要叫我家伙。」
「你也稍微顾虑一下别人的心情。」
「那你是顾虑过我的心情后才做那种事情的吗?」
「⋯⋯那件事情是我不对。」
「没错,就是你不对,而且全都是你的错。我不知道我在拒绝你的告白后,你那小小的自尊心是不是受伤了,但那种玻璃心的本性根本表露无遗,你这男的真的是小鼻子小眼睛。」
「你这家伙──」
「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别叫我家伙,实在有够惹人厌。怎么?要打我吗?你想打就打啊。你如果毫不留情地打,应该会很痛,但是我用光魔法就能治好我受的伤。到时候徒劳无功的你,想必会觉得自己很可悲吧。活该。」
「想要钱就拿去!」
丹恩整张脸胀红,像在摔东西般把八天的日薪粗暴地洒到地上。
「梅莉!你这家伙!就只是个把自己出卖给钱财的悲哀女人啦!」
他小跑步离去后,我一个一个捡起硬币,感到怒火中烧。自己未免也太悲惨、太丢人了。不过,钱总归是钱,还是要拿。
之后去雪莉酒馆说不定还会碰到丹恩,但理他干嘛。该感到羞耻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虽然我这么想,但只要在酒馆中没看到他,还是会松一口气。
然而我没有出卖我自己,也不会不顾虑别人的心情,或者我其实真的没在顾虑,不想去顾虑──我喝著蒸馏酒,在心里这么自言自语的期间,基卡瓦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我当然无视他,不过基卡瓦这个男的,也不是被我无视就会沮丧泄气的人。
「邻居小姐,俺总觉得啊,你很没精神耶,是俺的错觉吗?如果是的话就好了,毕竟俺希望你能好好的,无时无刻都闪闪动人。俺觉得你跟那种闪亮亮的气场很搭。啊,俺这些话全都是俺在自言自语唷。」
好好好,你自言自语──我现在也在自言自语。不对,我这连自言自语都算不上。
我之前是不是没能再多避开丹恩一点?这件事不是我的问题,不是我的错,但也许就是会落人口实。慕兹蜜说过「梅莉,你这个人做事实在很极端耶」。然而我之前是觉得,说那种暧昧不明的话,让对方以为事情有谱反而不好吗?还是说,我是刻意想伤害丹恩?由爱生恨的人其实是我?
「邻居小姐,你要打起精神啊。俺说邻居小姐啊,有什么烦恼可以说出来啊,你有什么事情俺都听你讲。总之以上都是俺在自言自语。」
谁要说给你听──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我独来独往,让我一个人待著就好。
6. 无法预料
我对害死三名同伴的那个当下和紧接著的状况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喝酒时都会注意不喝太多、不要喝醉,因此非常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也确实知道外头对我的风评并不好。
我其实有几个绰号,只是不会有人当面那么喊我。
有一个叫恶劣梅莉。
然后还有个叫恐怖梅莉。
在别人眼中,我好像就是个极度可怕的女人。
首先,回答时冷淡无情,不说废话。这点我承认,但我不是故意要待人冷淡,也没有要威吓他人,更未口出恶言。当然,该说的还是会说。例如,若是有人采取荒谬的行动就得阻止,要不然会有危险。我也知道大部分的人不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会有难言之隐。或是心生怯弱、不想打坏人际关系等原因,总之可能会有各种顾忌。但只要我觉得不该做的事,就会立刻阻止。无论外界怎么看待我都没差,平安无事最重要。
这个人难相处,所以才没办法找到同伴──这也是批判我的典型说词,但要我来说就是「要你们管」。
说到底,我彻头彻尾没打算要找同伴。想要同伴想要得不得了、没同伴就会惶惶不安、没同伴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不要你们这些人是这个样子,就觉得我也跟你们一样。我是因为自认没同伴也没差,所以才会那样待人处事,这跟找不到同伴是两回事。
事情很简单,你们和你们的同伴就用你们的方式去做,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处理,所以拜托你们别管我了。我不是难相处,而是不想跟你们相处,因为根本没有相处的必要。
实际上,我有工作可做,虽然不到应接不暇的程度,但要温饱不成问题。其他人明明没有资格对我说三道四,但现实中我就是被他们处处批评。
义勇兵的生活应该不怎么轻松,然而闲人或许颇多吧。
不过,我也知道自己被批评的原因不只是这样。
例如自由同盟的那些人或丹恩那样的,有几个没来由怨恨我的男人。有时候连单纯一起组队的同性,也会无缘无故地讨厌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也算是没来由就怨恨我的例子。
某个女的喜欢上一个男队员,但是男方并没对她抱持特殊情感。我只是刚好在那个时候加入那支队伍,担任临时辅助治疗者之类的。然后,那个男的便稍微会关心我,担心我。那个女的很讨厌男的这样。我行事明明和平时没两样,但仍被当面警告过我乱勾引那个男的,所以他才会意乱情迷来追求我,要我别再接近那个男的之类。还大摆架子说什么这些都是我玩弄男人的手法吧。我只能回答「我完全没有这些意图」,但有些女的太过偏激,就算我讲得这么直接了当,她们依然听不进去。
就是因为有这种男女到处造谣,加上我也未特地四处澄清,所以转眼间就被人称为恶劣梅莉、恐怖梅莉了。
不过他们爱叫我什么,就随他们叫了。我的恶名若是远播,就不会有人对我抱持任何期待。当有谁碰上自己没能耐解决的问题时,就只有那些不在乎我人格的人会想利用我,来把工作委托给我。不过这样反而好,我乐得轻松。
在雪莉酒馆里,我就只会在碰到哈亚希、希诺哈勒先生或猎户座成员时,才会感到尴尬。毕竟面对的是从前的同伴和曾对我很好的猎户座成员,再怎么样都无法彻底无视,所以至少会以眼神致意。他们之中偶尔会有人前来攀谈。
尤其是希诺哈勒先生,看到我一定会靠过来说话。就是三言两语,问问我最近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嘘寒问暖一番而已。他待人处事实在无懈可击,连我这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都会来关心一下,是个好到有点恐怖的好人。就只有他,我没办法虚应了事。
然后,还有这家伙。
基卡瓦。
「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邻居小姐邻居小姐梅莉小姐?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咦?你在干什么啊?没在听俺说话吗?听一下啦,听俺说一下啦。算了算了,你不听也没差,就算你不听俺还是照讲不误。你听俺说喔,我现在正在挑战能够连续说几次『欸』,这是一场挑战。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嗯欸嗯欸,哇啊,俺失败了!试著挑战后才发觉,要连续讲还满难的耶!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你如果觉得俺在骗人,那你也来试看看啊。看来你是不会挑战!俺想也是啦。不过,俺也是第一次挑战这个!毕竟刚刚才想到能挑战这东西!不过有可能不会再挑战了。话说话说啊,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才刚说不挑战俺又在欸了!难道这个!?就代表俺这个人的人品!?哎呀⋯⋯!真糟糕!对了对了对了,俺是难得有事要来找你的!」
他有事来找我确实稀罕。每当我像这样在雪莉酒馆的吧台边小酌边等工作上门时,基卡瓦偶尔,不,应该是近乎频繁地会靠过来,我摆明无视他,但他依旧喋喋不休讲一堆听也听不太懂的事情。他又不是找我有事,没错,这个人就是没事还这样,到底有什么居心?要察觉、应付心怀不轨的男人都比他容易。而且他好像不只对我如此,而是不分男女,对任何人都是现在这个样、、、,一张嘴到处、四处随便讲个没完。我认识的义勇兵中就只有基卡瓦是这样,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人。
「⋯⋯你说你找我有事?」
我忍不住出声询问。
「嗯嗯,事情是这样的⋯⋯」
基卡瓦皱起眉头,用食指使劲搓揉鼻子下缘。
「那个啊,嗯──,那个⋯⋯说是工作确实是工作,不过要找你的不是俺。毕竟俺隶属那个德奇牧涅队,是德奇牧涅和其优秀同伴的其中一员。所以有事要找你的不是俺,俺只是想介绍一个与俺完全无关的人给你,简单来说那个人是我同期的义勇兵,就是感觉心跳雀跃的义勇兵?不是吗!总之就是你要不要考虑去俺的那个同期朋友那边?」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加入你那个同期的队伍?」
「嗯,就是那个意思,耶。」
「要我去当辅助治疗者吗?」
「这个嘛,他们那边因为有些缘故,目前没有治疗者。所以说,去那边不是当辅助的,是当类似主要的治疗者。也不是类似的,就是去当首席治疗者。」
「如果是工作,我当然没问题。」
「啊,是喔?哇喔!太好了!那俺帮你介绍!那个⋯⋯俺现在就去把他带来这里喔?你OK吗?」
「请带。」
「那你等等欸!俺用光速去带他来,嘿唷⋯⋯!」
既然是基卡瓦同期的义勇兵,那就等同是我的后辈。不过辈分都不重要,反正这是工作,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只要尽力维持一定的精神状态,做好份内工作就好。我岂止没有过度期待,根本是不期不待。
但是,不一会儿,基卡瓦带回来的义勇兵们,看上去实在不可靠──我不禁觉得跟他们组队好像不太妙。
对方是三个男人,不过说他们是男孩应该更妥当。问题不是年龄,而是散发出的气场。讲好听点是历练尚且不足,讲难听点就是怎么看都还像是小孩子。
「那个、那个,这位是哈尔希洛,这位是蓝德,这位是莫古索!好了好了好了,你们三个,还不快点打招呼!打招呼可是沟通的第一步,基本中的基本唷!」
在基卡瓦的催促下,脸上挂著爱困眼神、一身盗贼穿著的义勇兵鞠躬说:「⋯⋯啊啊,你好。」
「我叫⋯⋯哈尔希洛,是名⋯⋯盗贼。然后⋯⋯好像也没什么好讲了⋯⋯」
「大、大爷我叫蓝德!」
头发自然卷的矮小男子,看起来是个战士却轻装打扮,神情感觉相当狂妄。
「本大爷可是⋯⋯暗黑骑士喔。嘿嘿,然、然后⋯⋯还、还有就是,目、目前在找女朋友。嗯,嘿嘿。」
「我、我是莫古索,职业是战士⋯⋯」
这名活像只无毛熊的男子,体格魁梧健壮,却给人忠厚老实的印象。感觉性格怯弱,换个说法就是会让人担心派不派得上用场。
「⋯⋯请、请多多指教。」
「介绍完毕!」
基卡瓦活力十足地眨了眼,眼睛彷佛都要眨出星星来,同时侧著脸比出胜利手势说:「那么剩下的就你们年轻人自己来!俺就先告辞了!梅莉再会啦再会啦雷射光束⋯⋯!」接著便离开了。话说那个雷射光束是什么鬼?
三人就只是扭摆身体、轻轻发出「嗯──」的声音,或闭起双眼露出苦闷的表情,完全没有主动跟我说上半句话。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不是有事找我吗?要由我先说话才行吗?但是,如果我不开口,所有人可能就这么僵在这里。
「所以?」
我用最简洁的话语起了头后,哈尔希洛终于开口。「啊,那个⋯⋯」
「你、你应该有听基、基卡瓦说,是我们拜托他带我们来的。这些你应该知道吧。然后,那个就是⋯⋯我们队上现在没有神官,所以我们现在正在找愿意加入我们队伍的神官。然后就是⋯⋯」
你讲话能不能乾脆一点?──我克制住想这么说的冲动后,叹了一口气。不愧是基卡瓦,这个人做事真的难以预料,本来还想说他是第一次介绍工作给我,没想到搞这么一出。
「条件呢?」
「⋯⋯条件?」哈尔希洛像是受到惊吓般瞪大了眼睛,但就算这样,眼神还是很爱困。
「嗯⋯⋯条件就是⋯⋯跟我们一起去达姆罗──等等,你所谓的条件是⋯⋯?」
「蠢蛋,她的意思应该是指⋯⋯」蓝德用手肘轻撞了哈尔希洛的侧腹。
「一晚多少钱之类的吧。这点行话你应该要懂吧!」
我瞪了蓝德,他「咿⋯⋯」地原地后退。
「⋯⋯就开⋯⋯开开玩笑⋯⋯而已吧?应该吧?不过,这玩笑话,也可以说这个譬喻,或许没那么恰当就是了⋯⋯」
「是啊,我觉得非常不恰当。」
「⋯⋯我想也是。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太紧张了⋯⋯」
蓝德被哈尔希洛说了声「你这家伙会紧张?」后,立刻回说「你吵死了」。
莫古索可能是肚子痛,一直低著头冒汗。
看这情况应该是拿不到日薪了,这几个孩子肯定付不出来。也就是说,只能平分报酬了。和这些孩子组队能赚多少钱啊?不能有太高的期待,得估个非常低的数字。扣除租屋的每日租金和伙食费后,若还不用倒贴就应该是谢天谢地了。
从不挑三拣四的我,第一次觉得应该回绝这件差事。
──但是。
我若回绝,这几个可说是不可靠到极点的孩子,该怎么办才好?又会沦落到什么地步?算了,这都与我无关──可是⋯⋯
「能把报酬平分给我就好,明天开始上工吗?你们如果已经定好集合地点,顺便把地方告诉我。」
7. 黎明之前
早上八点,欧鲁达那北门前。只要事先约好的时间,我从未迟到,而且大多时候都是最早到的那一个,这天也是一样。
「事情就是这样!各位!现在大爷我要来介绍新朋友!这位是神官梅莉小姐,大家拍手欢迎⋯⋯!」
自然卷的蓝德耍脾气似地这么大喊后,眼神爱困的哈尔希洛与体壮如熊的莫古索稍稍拍了拍手。剩下的两人则愣在原地,两个都是女生,一个感觉是稳重的魔法师,另一个拿著弓箭的应该是猎人──女孩子。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女孩子,这支队伍根本没有义勇兵该有的模样。
开玩笑的吧⋯⋯?这是我最直接的感想。我自认算是跟各类义勇兵一起工作过,有年纪比我小的,也有比我长的;有义勇兵资历比我资深的,也有比我浅的,但就是没见过像他们这群孩子的。
该怎么说呢?他们就像才刚入行当上见习义勇兵。只要过上一、两天义勇兵的生活,一般来说都会有更大的变化──一般来说、、、、。但这群孩子从某种角度来看或许才是一般,而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变得不一般了。在我知道的范畴内,所有人都硬著头皮适应了义勇兵的环境。因此这群孩子虽然一般、、、、,但就显得突兀、、、、、、。
「这、这位就是梅莉小姐⋯⋯」
蓝德再次介绍我后,「你⋯⋯」魔法师那孩子终于怯生生地鞠躬行礼。
「⋯⋯你好。」
「初⋯⋯」
猎人那孩子也打了招呼。「初次见面,你好。」
我该说什么才好?那两个女孩还对我存有戒心,然而她们会这样也无可厚非。不过,她们的戒心没带刺,我已习惯的戒心是种更具攻击性,类似敌意的东西。也可以说是焦躁之类的负面情感、不舒服的感受。这群孩子的戒心,大部分是因为不知所措,这种戒心太柔和,连我都感到困惑了。
我实在不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办,因而把头发往后一拨,看向了哈尔希洛。
「全员到齐了?」
「啊⋯⋯」
一对到眼,哈尔希洛便慌张低下头。他这个反应未免也太一般了⋯⋯
「嗯、嗯,全员到齐了,加上梅莉你总共六个人。」
「是喔。」我这么回应后,用鼻子哼笑了起来。若不笑一笑,这工作我可做不下去。得转换一下心情,要不然好难受,实在太难受了。
「算了没差,反正我只要能平分到报酬就好了。我们要去哪里?达姆罗吗?」
「是、是⋯⋯是那里吗?」
「是?或者不是?给个明确的地点。」
「去、去达姆罗,旧城区,猎杀哥布林⋯⋯毕竟其他的地方我们也不熟。」
「达姆罗啊,那赶快出发吧,我会跟著你们走。」
「那、那个,你⋯⋯」
蓝德由下往上看著梅莉。
「该怎么说咧?就是能不能拜托你,稍微改改你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啊⋯⋯」
「啊?」
「⋯⋯啊,对、对⋯⋯不起,没⋯⋯没事。」
这个男的只有一张嘴。我这样就能让他闭嘴的话,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大概花了一小时左右抵达达姆罗旧城区,途中我没跟他们交谈。纵使他们主动搭话,我应该也不会回应吧。完全无法想像这群孩子平时都聊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聊的肯定是和我格格不入的话题。现在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和我聊得来吧。
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站在距离他们相当遥远的地方了。
我起先应该也位在和哈尔希洛他们差不多的位置。虽然没游刃有余到能说出「那个时候过得很开心」,但那段时间应该是过得充实又开心。看见这群孩子后,总觉得自己会想起那段时光,不过我并不想唤醒那段回忆。我错了,当初应该回绝这份工作才对。
「如果又再碰到那些家伙的话⋯⋯」
在踏入旧城区前一刻,哈尔希洛这么嘀咕。
「到时候就⋯⋯」蓝德则以莫名阴沉的声音说:
「──到时候开战就对了啊。不割下那只铠甲混帐和巨大哥布的耳朵,献上史卡勒海尔大神的祭坛,本大爷咽不下这口怨气。」
「可是⋯⋯」
魔法师那孩子用灰暗,不,应该说是冷淡的声音说话。总感觉跟她很不搭嘎。
「现在的我们又打不赢它们。」
蓝德不屑地「嘿」了一声。
「打不赢也是要打啊。」
「如果因此死掉的话⋯⋯」猎人那孩子颤抖著声音说:
「⋯⋯因此死掉的话,不就没戏唱了。」
「不可以死。」
莫古索用力点了头。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了。」
这支队伍居然没有治疗者,实在太奇怪了,绝不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治疗者。
「是不是──」
话都到嘴边了,但我咬住了嘴角。这种事情根本用不著问。
这支队伍不是没有,而是失去了治疗者。
那个人恐怕是死了。
「要继续走?还是不走?赶快决定要怎样。」
蓝德侧过脸,轻轻啧了一声。
「哈尔希洛,你快决定喔。」
「嗯嗯⋯⋯」
哈尔希洛像是不知所措般左顾右盼。话说,这支队伍的队长是谁啊?我总觉得应该是哈尔希洛,但还无法百分之百确认。他们现在看起来就是支没有队长的队伍。难道⋯⋯
死去的那个治疗者,还兼任了队长⋯⋯吗?
事情──如果是这样,那情况几近糟糕透顶。不,就是糟糕透顶了。
好险恶,这份工作未免也太险恶了。
我心中就算这么想,也能不露声色地做好工作。这类似我的行事宗旨,可这次恐怕很难实践。听到哈尔希洛号令大家「继、继续前进」的声音后,老实说我只觉得前途黯淡。我压根儿不去试想这群孩子要怎么狩猎、、哥布林,希望他们能拿出符合最低门槛的作战方式就好了。然而我这绝对算不上严苛的愿望,三两下就破灭了。
其实,也不是马上就演变成这种状况。起初即便所有人都在附近一带来回察看,哈尔希洛姑且也尽到了盗贼的职责前去侦查,但好像都没能找到适当的猎物。不过,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这群孩子,狩猎时好像只锁定两只以下的哥布林。然而,哥布林也不是呆子,它们为了确保安全,自然会集体行动,两只或落单的哥布林实在少见。以我自身经验来说,在达姆罗旧城区见到的哥布林大多数是三只以上。一支队伍要怎么样才能收拾三只哥布林──若想在旧城区狩猎,这就是第一道关卡,能通过才算是站上起始线吧。
也就是说,这群孩子甚至还没站上起始线。
话虽如此,但再这么一直下去,过多久都无法展开狩猎,会没有收入。哈尔希洛好像因此狠下心,中午过后找来的猎物便是三只哥布林。
它们位在环绕著断垣残壁的建筑物废墟中,一只是身穿锁子甲,手拿短枪的哥布林;一只是穿布衣持拿手斧的哥布林:另一只一样穿布衣,手持短剑为武器。哈尔希洛开始叙述像是作战计画的内容。
「首先梦儿和席赫露抢先攻击短枪哥布,接著我、蓝德、梦儿和梅莉四人会去牵制手斧哥布和短剑哥布,莫古索和席赫露就趁这段时间打倒短枪哥布。你们两个如果太吃力,我和蓝德会过去支援。只要能收拾掉短枪哥布,再来应该就能轻松获胜。」
「等等。」
我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群孩子真的连最低门槛的作战方式都不懂。真的不懂,一切就如我所料,但我还是感到相当震惊。你们居然不懂吗?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会失去同伴。
「为什么我要去和哥布林打斗啊?」
「那个⋯⋯你没办法打吗?咦?为什么⋯⋯?」
「因为我是神官,当然不会站上第一线吧。」
「喂⋯⋯」蓝德好像快要发火,但看来他忍住了。
「⋯⋯你这家伙。」
「家伙?」
我火大了。不过我不想生气,毕竟这是工作,根本没必要生气。
对我而言,这一切就只是工作。但是对你们几个来说呢?这样没问题吗?
「⋯⋯叫『你』总可以了吧?」蓝德孬种地修改用法。害怕的人明明是他自己,却又好像不满意自己那么说。
「不对啊,这样太奇怪了吧,我什么本大爷要怕梅、梅莉⋯⋯你这种的!」
「不用加小姐啊?」
「梅莉⋯⋯小姐。」
蓝德气得脸红脖子粗还全身颤抖。他到底在愤怒什么啊,脑子有问题吗?
「不、不是大爷我要说耶,就算是神官,手上不是也有拿武器吗?就是那个啊,像是锡杖的那个。你现在不就拿著吗?反正那应该是用来痛打敌人的东西吧?还是说那只是单纯的装饰品啊?」
「对啊,这只是装饰品。」
「你、你这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
「梅、梅莉⋯⋯小姐,你啊,那样啊,很那个耶,是怎样啊。烦死了,算了,随你便⋯⋯」
「用不著你说,我也会照我的方式战斗。」
「你说的对,哈哈哈哈哈──我想也是啦,什么嘛,你这家伙是怎样⋯⋯」
「你嘴巴能不能放乾净点?少在那一直讲脏话,会弄脏我的耳朵。」
「真对不起啊!都是本大爷的错!你如果那么不喜欢听,要不要乾脆一直摀住耳朵就好啊!」
「我干嘛得做那种麻烦事啊?」
「好了、好了⋯⋯」哈尔希洛搔著脖子出言劝架。
「总之,现在我懂了,梅莉你在后方待命,以备紧急状况。我想想⋯⋯就待在席赫露附近吧。席赫露是魔法师,不会站到前线来。这么安排应该没问题⋯⋯吧?」
以备紧急状况──他好像终于了解到,这才是神官身为治疗者的职责所在。原来魔法师那孩子叫做席赫露,之前连名字都没介绍过,真搞不懂这群孩子在干嘛。不过我不能生气,一感到焦躁,就可能会影响到工作。
「那位置很适合我。」
「那、那么战斗位置就这样分配⋯⋯梦儿,席赫露,拜托你们了。」
哈尔希洛这么说后,魔法师席赫露还有猎人,都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这么说,猎人那孩子的名字是梦儿了。
无论梦儿还是席赫露很明显都板著一张脸,看样子她们相当不喜欢我,完全不想跟我对到眼。随她们便,反正我没差。
哈尔希洛等三个男的,可能没跟梦儿和席赫露这两个女生好好说明过我的事。总觉得就是这样。若真是如此,那梦儿和席赫露会对我没好感也很正常。毕竟,一般都会先说吧?再说了,找新队员这种事,理当是所有人先讨论过才做出的决定吧?这么说来他们事前没先沟通过啊?看样子这支队伍岂止是不成熟,他们根本是比外行人还外行的义勇兵,连个同好会都算不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哈尔希洛领著梦儿和席赫露往前进。他们靠到目标所在地附近后,席赫露在哈尔希洛的暗号指挥下开始咏唱魔法,梦儿则架好了弓箭。席赫露发动的是影鸣Back Stub,她的魔法命中了短枪哥布林。短枪哥布林手上的短枪因此掉落,但梦儿的箭却射偏了。射击类武器射偏应该不是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事,但是她那种偏法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也偏太多了。」
我嘀咕后,梦儿吓了一跳,紧握住手上的弓。你在射箭时根本没有集中精神──我的职业既与猎人毫不相关,也不是她的同伴,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所以不会真的说出口就是了。虽然察觉到自身缺点会是件令人沮丧的事,但还是希望她自己能有自知之明。
「没关系!」
哈尔希洛对梦儿这么喊后,拔出了匕首。原来你还有余裕注意梦儿,这样确实厉害,不过你真的该注意的地方不是那里。
莫古索和蓝德攻向了哥布林们,手斧哥布和短剑哥布挡住了两人的去路,期间短枪哥布还想趁机捡起短枪。哈尔希洛对短剑哥布使出背面突刺Back Stub,却只擦伤了敌人。不过,短剑哥布的注意力因而转至哈尔希洛身上。手斧哥布由蓝德对付,莫古索则前去处理短枪哥布。啊,但是短枪哥布快了一步,用短枪刺向莫古索。莫古索顺势弯起手臂,以巨剑挡开了短枪,以他那副体格而言相当灵巧。梦儿拔出猎刀冲了出去,应该是打算要去支援哈尔希洛,可说是罕见的勇猛女猎人。她发动斜十字,短剑哥布虽向后躲开,但这记攻击非常漂亮。原来梦儿比较擅长近身战斗。
「欧姆.雷尔.艾克特.瓦鲁.达休⋯⋯!」
席赫露再次使出影鸣,似乎是要掩护莫古索,但被短枪哥布闪掉了。以影鸣形式击发的影元素速度相当慢,如果没有配套攻击,应该难以命中目标吧。不过,席赫露原本瞄得非常准确,使得短枪哥布的身体有点失去重心,莫古索见状立刻挥出巨剑。但双方距离太远,因而挥空。他没先缩短攻击距离,难道是因为没和持枪敌人对阵过吗?
蓝德也和手斧哥布陷入苦战。形式虽不利于他,但能不能先改改那种攻击动作?那样未免也太消耗体力了。暗黑骑士都是那种样子吗?我觉得不是,暗黑骑士尽管时常到处移动,一般来说行动应该更俐落。蓝德那样就只像只惊慌失措的青蛙罢了。
哈尔希洛和梦儿目前是联手出击,应该不成问题。
莫古索则是不断遭短枪哥布拿短枪猛刺,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我认为敌人拿枪类武器时,若是拉开距离,反而对自己不利。看样子他果然是经验不足,不懂所谓的战斗要领。我如果是他的同伴之类的,不对,如果是同伴,我反而会颐指气使地到处下指导棋吧。
「──好痛⋯⋯!」
蓝德左腿被砍中,像青蛙般往后跳开。哥布林比人类矮小,因此得特别小心它们对下半身的攻击,看来他连这点都不知道。
「梦儿,这家伙我来打,你去帮忙对付手斧哥布!」
哈尔希洛打算派梦儿去协助蓝德,看来他有在注意战况,判断也不慢。只不过,该怎么说呢?现在这个时候有必要去帮蓝德吗?
「梅莉,你去治疗蓝德!」
我立刻回答「我不要」。
「你不要!?啊,为什么不要!?」
「那种伤势还用不著急著治疗,忍耐一下就好。」
「⋯⋯你这家伙伙伙伙伙伙伙伙伙伙⋯⋯!」
蓝德发愤起身攻向手斧哥布。看吧,他没有大碍。
「你这混帐东西混帐东西混帐东西混帐东西!不要以为长得好看点就能那么嚣张!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啦啦啦啦⋯⋯!」
「蓝德,你不会痛喔!」
「大爷我很痛啊!憎恶斩Hatred⋯⋯!」
蓝德以长剑斜砍手斧哥布,不过那种进攻方式等同在告知敌人「我要砍你喽」,怎么可能砍得中。手斧哥布果然轻松闪过。
「──血可是狂流耶!?这当然很痛啊!啊啊可恶,好痛啊⋯⋯!」
梦儿被短剑哥布绊倒,「咿⋯⋯!?」地一屁股跌坐在地。那一瞬间,我已准备出手,不过那边还有哈尔希洛在。毕竟无法保证不会有增援的敌军,我必须保护好席赫露才行。而且,这几只哥布林已经准备要逃跑了。
「看招⋯⋯!」
哈尔希洛挡在梦儿和短剑哥布之间。短剑哥布逃走了,越逃越远,其他哥布林也逃之夭夭。
哈尔希洛傻在原地,蓝德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莫古索、梦儿和席赫露好像松了一口气。
「你们也太乱七八糟了吧。」
我说出了最直接的感想。这些话或许不该说出口,但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尔希洛瞪了我,不过没有任何反驳。他只要开口回任何一句话,我肯定会把话说得更难听吧。
你们这次的运气实在太好,居然都没人死,真的好棒棒啊。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将来肯定会有人小命不保。
不过,这都是你们家的事,与我无关,反正我又不是你们的同伴。你们应该也没把我当同伴看待,而我也是。
我有个提议,你们乾脆别当义勇兵了,我觉得你们当不了,根本不适合。虽然也不是随便就能找到其他糊口的方式。
欧鲁达那是阿拉巴吉亚王国为了重返边境而建立的据点,就只是个能让边境军驻扎,方便义勇兵协助边境军的要塞都市。边境军是正规军,难以加入;其他职业的人力需求也已达饱和状态。至于锻造师、工匠和商人,要加入他们的工会不仅要花钱打点,还要被当打杂的任意使唤,连半点薪水都领不到。女生的话,虽然还能到酒馆或这一类的店里上班,但这样就无法悠然度日了吧。基本上除了义勇兵外,我们别无选择。这一切实在令人怀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迫使我们只能走上义勇兵一途。
这天的工作结束了。虽说是工作,但收入是零,彻底赤字。我当晚没去雪莉酒馆,在出租旅社中度过。
很幸运的是,我租房间的那间旅社附设建有浴池的浴场。夜深后能一个人悠哉泡澡,所以我大多在那个时段前去使用。反正我是个夜猫子,早早上床睡觉的日子根本没几天。
浴池里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必须加入烧沸的热水调整温度。虽然要花点工夫,但我已习惯。洗净头发和身体后,泡进温度适中的热水中,能打从心底感到放松,重新找回好心情。
我毕竟是义勇兵,所以就算不能洗澡也有办法忍受。但讲老实话,如果没能在出租旅社里进行这个仪式、、,我应该早就发疯了吧。
不过,这个仪式也有缺点。在浴池中虽能让脑袋放空,却难以心无杂念,有时还会忍不住去想些有的没的。
一想到自己明天还要跟那些孩子一起狩猎,就感到心情沉重,胃越来越疼。或许辞了这份差事比较好。承揽工作的人理应不能做到一半就丢下不管,但我现在有必要拘泥于这个道理吗?该放过我自己了吧?辞了吧。然而,默默离开实在不妥,还是得亲口好好告知他们比较好。就说「我没办法继续和你们合作了,因为我不想和你们一起陪葬」。
你们是急著寻死吧?所以,战斗时才会那么松散、随便吧?你们想死是你们家的事,不要牵扯到我──不对。
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如果想死,就不会来邀我这个神官加入了。那群孩子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努力活著,只是没办法做得很好。不管怎么做都没有好成果,想必他们应该也很苦恼,觉得很挫折、很痛苦才对。我们那队、、、、本来相当顺遂,但后来遇到挫折,受到打击。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成功克服难关,不停往前迈进。关关难过关关过的结果是得意忘形,导致犯下致命的过错。
世上所有人都会犯错,但犯的错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大家都是错中学,为的是不要再重蹈覆辙。换句话说或许就是,只要不丧命,谁都能有再次犯错的权利。
那群孩子也一样,只要不死,明天的实力肯定会变得比今天好,处理状况的能力会变得更进步一点。只要活过今天、活过明天,活下去就能一直变好。
我嘟囔著「我就好好工作吧」,并把嘴唇浸到水里。我不是那群孩子的同伴,但是我能做好工作。为了让那群孩子至少能够迎接明日的到来,我要做好我身为神官的份内工作,直到他们开始厌烦只能这样做好工作的我为止。我就工作到他们觉得我烦吧。现在我只能这么做,因为除此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