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我被世界所厌恶 6.说话艺术

据说吉恩•莫基斯立刻释放了伊兹库希玛,而且马上请他吃饭,向他赔罪。不过,没有低头道歉就是了。后来听伊兹库希玛说,他吃完那顿饭后,变得更讨厌那个男的了。然而感觉莫基斯被再多人讨厌都不会放在心上,毕竟那个男的脸皮简直是历经千锤百炼,奇厚无比。

莫基斯在督促边境军准备远征的同时,决定派遣使节团前往黑金连山。拔擢自总帅亲信组织漆黑大衣士兵的皮基•萨兹,将担任总帅代理人、边境军正式使节,率领此次的使节团。伊兹库希玛当然会同行,哈尔希洛一行人也受命前往黑金连山。除此之外,侦查兵尼尔会和他们一起行动。他负责的工作应该是辅佐担任正式使节的皮基•萨兹,还有监视哈尔希洛等人的一举一动。

莫基斯替使节团的每个人都配发了一匹马。马的体型虽然不大,但体格相当结实,看起来相当温驯。据说这是从本土带来的马种,实际上也相当听话,无论用来拉车还是骑乘都很适合。

「明早出发,在这之前各位可以自由活动。」

莫基斯在大宴会厅召见使节团后这么宣布。从态度就能看出,他自以为是个宽大为怀的君主,说话口吻就像在施舍恩惠。

伊兹库希玛说他要带着从黑金连山带回来的狼犬,前去巡视一下猎人公会等处所,明天一早再与大家会合。

哈尔希洛一行人则决定在义勇兵宿舍住一晚。宿舍虽然已经荒废多时,但屋顶还完好无缺,再加上房间数众多,只要有燃料就能生火取暖,也能沐浴盥洗,远比待在天望楼还要轻松舒适。

哈尔希洛当然非常在意梅莉的事,但老实说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把同伴们留在义勇兵宿舍,来到位在西町的盗贼公会。

忠告者艾莱莎依然还在公会,但一如既往没有露面。哈尔希洛和她交换情报后,没有多想便告诉她自己已经恢复记忆。接着聊了一下芭芭菈。对哈尔希洛而言,失去芭芭菈真的是沉重的打击,即使时至今日,还是希望芭芭菈老师能出现在眼前。

之前幸存的忠告者除了艾莱莎之外,还有一对名为弗达拉克及莫札伊克的兄弟档。但听说他们现在正在追踪南征军,还未回到欧鲁达那。兄弟俩只要有人还活着,或许就会来找即将前往黑金连山的哈尔希洛一行人。艾莱莎还把确认对方是否为盗贼公会忠告者的暗号告诉了哈尔希洛,让他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我觉得这暗号肯定派不上用场。」

艾莱莎好像不怎么期待弗达拉克及莫札伊克兄弟会有作为。

「以那对兄弟的行事风格来说,他们俩就算有人存活下来,应该也会先找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

哈尔希洛返回了义勇兵宿舍。虽然像以前那样,男女生各睡一间房也是可以,但顾虑到梅莉的情况,因此最后变成每个人各自睡一间。哈尔希洛挑了放有两张铺着干草的双层床铺的房间。

点亮壁挂油灯后,脱掉大衣,在下铺坐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令哈尔希洛怀念不已。在见习义勇兵时期,这个房间住一晚要价十卡帕。一张床铺的上铺睡蓝德,下铺睡莫古索,另一张的上铺睡哈尔希洛,下铺睡马纳多。

「……想当初我们还有跑去浴场偷窥耶。虽然提议要去的是蓝德,不过那时候的我们还真差劲。」

此时此刻哈尔希洛坐的床铺,是马纳多睡过的地方,隔壁则是莫古索的床位。这两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芭芭菈老师也已经死去。

话说回来,莲崎队的莎莎好像也在赤之大陆殒命。

哈尔希洛叹了口气。

好想在叹气的同时也把苦闷的心情一起吐掉,然而根本是在痴人说梦。不过,自己本来就是不懂要怎么好好调适心情的那类人。虽然不是自愿的,但之前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结果到头来还是全都想了起来。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凡事皆有定数,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人「咚咚咚」地敲了房门。不过哈尔希洛在这之前已听到脚步声,因此毫不惊讶。

他出声回应前,房门先被打开了。

「呿。」

是面具男。

「你这大笨蛋,摆那种苦瓜脸是想打击大家的士气喔。」

「很抱歉,我这张脸天生就长这样子。」

「本大爷的意思是,你既然没办法改变长相的话,至少要摆出该有的态度。这点事情你应该懂吧?」

面具男进到房内,在莫古索之前睡过的床位坐了下来。

「你的记忆全都恢复了吧?」

「嗯……」

哈尔希洛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叹气,但又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从以前就这样了。

「算是吧。」

面具男拿下面具放到床上。

「你这家伙不管有没有丧失记忆,做事讲话都一样不干不脆耶。」

哈尔希洛苦笑以对。

「好像是耶。」

「梅莉──」

蓝德以低沉的嗓音说。

「大爷我让梦儿想办法看住她了。」

若照以前的作法,哈尔希洛应该要安排或是吩咐其他人处理梅莉的事,不过这次最后变成全权交由蓝德处理。他想通了,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相当偷懒,但何尝不可。

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由哈尔希洛一肩扛起才行吗?其实不然。不仅能让蓝德多少分担一些,梦儿也变得可靠到令人刮目相看。至于瑟朵拉,她聪明的程度远不是哈尔希洛能比的。库萨克的话,做事的拚劲也非比寻常。

「那个,蓝德……」

哈尔希洛一行人曾在这间房内过着拮据的生活。

时光荏苒。

期间发生了说也说不尽的大小事。

如今他们变了,没有人一如往昔。

「那个时候……」

「啊嗯?」

「那个时候,我们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本大爷虽然是十项全能……」

蓝德一笑置之。

「但很可惜没有预知能力,所以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实在是有点啊,嗯,……」

哈尔希洛恐怕找错发牢骚的对象了。毕竟对方是蓝德,他应该会大肆嘲笑、挖苦哈尔希洛。

「反正,一切的一切都烂透了。」

蓝德随兴翘起脚后,把双手按在铺有干草的床上,将上半身往后仰。说话的明明是蓝德,却没瞧不起或调侃哈尔希洛,实在是太稀奇了。

「老实说,活在世上,算得上是好事的事情好像不多耶?你想想看就知道了嘛。我们啊,醒过来时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在那种状况下开始了现在这种生活。即使不是那样好了,那也只会是出生来到世上,吃了睡,拉了再吃,睡了再吃,拉了再睡,吃了再睡──然后在这几件事情不断循环下,有一天就死了。不管哪种生物都差别不大,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啦。反正就是吃了拉,拉完再睡而已。」

「你讲得太对了,我无法反驳。」

哈尔希洛微微地笑了。他不是觉得好笑才笑,而是不知道除了笑还能做出什么反应,所以只好笑了。

「可是,人生在世也不是真的只剩吃喝拉撒睡这几件事而已吧?」

「也是啦。」

蓝德直接表示赞同。

「生物这种东西,必须要先出生才会有死亡嘛。追根究柢,是为了生小孩才会出生进而死亡,从这角度来看,繁衍后代是非常重要的事。」

「那个喔……」

「你也会有想和女生做那档事的冲动吧?」

「……是不会没有。」

「你干嘛讲话都要留余地啊。如果有时候会想做,那就不要想太多,回答有不就好了?」

「好啦,照你的逻辑就是有啦。」

「话说回来,那种冲动也只是身为生物的我们,为了留下后代的生理机制而已吧。」

「……真要说,或许就是你讲的那样。」

「就算是你这种痴呆大笨蛋,如果看到自己的小孩就在眼前,肯定会极度疼爱,把小孩宠上天的。」

「我从没想像过耶。」

「本大爷非常笃定你会那样,你这家伙就是个会彻底溺爱自己小孩的大烂人,大烂人中的大烂人。」

「可是疼自己的小孩应该不能算是烂人吧?」

「疼爱小孩就是种设定好的生理机制啊。」

「……喔喔,你是想说身为生物的我们,天生就会疼爱继承自己血统的小孩吗?」

「这世上当然还是有不爱小孩的智障烂父母,但基本上大多数人都还是很疼小孩的吧。毕竟要是没有这种生理机制,根本没办法繁衍后代啊。但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这样是天生设定好的,你不觉得人生很无趣吗?」

「我是觉得还好……」

「本大爷是觉得很无趣。真的是烂透了,一切的一切真的、真的都烂透了……」

蓝德接着说了他之前独自待在深邃森林时的经历。当下四周没有任何人,真的没有半个人。让他有种「世上只剩他,只剩下自己这个存在」的感觉。无论做任何事情,去到任何地方,日子过了多少天,都没有遇到其他人,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了。

那个时候,他甚至希望遭遇猛兽袭击,干脆被吃掉算了。

也曾想过不吃不喝,滴水不沾,等待衰弱死亡的那一天到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能离开那座深邃的森林。然而再怎么想离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能够离开,也许一切努力只是白费力气。毕竟身在森林里,被猛兽吃掉,或迷路到最后死得无声无息都有可能。

始终寂静、根本不可言喻的恐惧就这么掐着他的脖子。

明明觉得快要窒息,但从未真正失去意识。

步伐迟钝。

全身上下沉重无比。

不管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踏出最初的那一步,明明只要踏出一步,一步就好。

即使如此,他仍旧希望有一天能离开那座深邃、深邃到极点的森林。

「──这种事情,本大爷不只想过一次,而是无数次。」

蓝德露出浅笑,半阖双眼,嘴唇和下巴看起来像在微微颤抖。回想这种事,内心应该恐惧不已,但蓝德并没打算想方设法逃避这段过往。毕竟即使逞强硬撑,只要撑过去就算成功,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

「当下本大爷深深体认到──自己真的是孤伶伶一个人了。由于实在想要有个说话的对象,因此只好在眼前或脑中想像有个人在,然后开始自言自语。当时的情况真的是烂透了。即使到现在,偶尔睡着后都还是会梦到那时候的事。大爷我总是觉得『怎么又来了』,甚至还会联想到死的时候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如果本大爷死的时候……是慢慢被折磨到死,大爷我可敬谢不敏。如果能瞬间死亡是再好也不过了。真是的,实在是烂透了。本大爷真心认为,人活在世上就是件那样到极点的事情。」

「……我是不太懂你要表达的意思啦。那样到极点的事情是哪样到极点的事情啊?」

「你脑子坏了吗?这点事情也听不懂喔。」

蓝德啧了一声。

「帕尔匹洛,你听好了。不管人生中有再多美好的回忆,到头来都是一个样。纵使这世上有三千个小鬼继承了大爷我优秀到不行的基因也是一样喔?本大爷要不是瞬间死掉,连发生什么事都还来不及反应;就是痛苦挣扎,边想着『哇,大爷我未免也太悲惨』边等死,最后变成如同废物──不对,而是变成确实就是废物的尸体。你不觉得我们人类的人生就是这样,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我不觉得人生是那样耶。」

「随你便啦。你要那样想是你的自由,大爷我就是认为一切的一切都烂透了,这样想是本大爷的自由。」

「我们俩实在合不来耶。」

「那还用说吗?不是早就知道了?」

「也对。」

「这世上所有人都烂透了。」

「梦儿也是吗?」

「没有例外。大爷我是烂人,那家伙也一样,即使活着也是烂透,死了也一样烂透。不过即使如此,本大爷还是想好好珍惜这一切。老实说,大爷我独自在那座深邃森林时,有了一番顿悟,参透了这些事。反正本大爷或那家伙是不是烂人根本不重要。」

如果由哈尔希洛来解释,蓝德的言下之意应该是这样吧:

世上所有的价值都只是表面的装饰,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所以只要去除那些让人觉得一定存在、不可能不存在的表面价值,好好珍惜剩余的事物就好。

「哈尔希洛,你这家伙是不是觉得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们才会遭遇这一连串的鸟事?」

蓝德充满自信、斩钉截铁地断言「才不是那样」。

「打从一开始,单纯就只是因为包含你在内的一切都烂透了,所以我们的遭遇自然也会烂透,不是吗?我们这种废物烂人,哪来的资格生气抱怨。既然已经是废物烂人,这些鸟事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吧。」

哈尔希洛觉得蓝德这番话实在有够难听,但没有生气。

他的想法是,时光荏苒,已能感受到自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明是如此,但为什么还是一如既往任由外在环境摆布,不知所措?自己难道无法做出稍微像样一点的判断,想办法脱离这种糟糕的境遇吗?然而蓝德现在则是在提醒他「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毕竟哈尔希洛等人原本就是那种调调,就算时至今日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必大惊小怪。

哈尔希洛虽然想要丢下一切,但终究无法撒手不管,因此只能尽力摸索逃脱目前这座深邃森林的方法。至少他不像之前的蓝德,不必独自面对这一切,这不就已经相当值得庆幸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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