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欧鲁达那的防卫墙有三分之一以上,甚至近半已经坍塌。有的地方只是单纯崩毁,有的塌陷至低处的地方则变成世界肿的通道。北城门已变成像是只为世界肿而开的模样了。
位在欧鲁达那东南方郊外的山丘,连同没有出入口的高塔,全都化为了世界肿。而且,即使从远处眺望,仍旧看得出那一带的世界肿有在活动。有的出现清晰可见的型态变化,有的表面会出现泡沫或像掀起波浪,有的则是明显在移动。比起其他像是死亡般的世界肿,感觉这些世界肿全都更加危险。哈尔希洛一行人放弃靠近山丘。
西北面的防卫墙有一部份坍塌了两公尺左右的范围,其周边没看到世界肿。从此处进入欧鲁达那,来到的是北区和西町的交界处。
北区西部原本有众多老旧的木造建筑,西町则密集了形同废墟的破房子。而且还错综复杂地遍布着根本称不上是街道的狭窄小路,视野相当差。哈尔希洛一行人决定前往位在北区西北端一带的路密爱里斯神殿。路密爱里斯神殿建在高台上,在欧鲁达那是高度仅次于天望楼的石砌建筑。
站在路密爱里斯神殿前方,几乎能把欧鲁达那的全景尽收眼底。
目前欧鲁达那正遭到世界肿侵袭,尤其是北区至南区,包括天望楼前的广场、花园大道、雪莉酒馆所在的天空横丁,还有义勇兵团事务所及工匠街一带,已经出现好几条漆黑河川了。然而,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想像中的悲惨。现在的欧鲁达那杳无人迹,连一只鸟都没看到。在这座城中散布恐惧、带来毁灭的世界肿,至少如今看起来没在活动,毫无动静,只是静静地逐渐腐朽,想必有一天会被风化到消失无踪,目前只是时候未到。眼前的欧鲁达那已宛如死城。
哈尔希洛等人来到三楼安置光明神路密爱里斯巨大神像的礼拜堂后,喘了口气。背着光轮的神像看起来像是男性,也像女性,高度应该不到十公尺。礼拜堂的顶棚非常高,椅子和书桌都靠着墙壁杂乱堆放。毁损的物品不计其数,石头地板到处可见破损痕迹和黑色污渍。空间相当宽敞,老实说岂止宽敞,简直是无比宽阔。大概能容纳数百人挤在一起睡觉。
「这里的话,感觉烧个篝火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确实。」
「粮食虽然还没见底,但还是得预留一些起来。等等找一下,应该能找到一些东西才对。」
蓝德和梦儿在地面铺上毛皮后,坐到了上头。蓝德若无其事地将头靠到梦儿肩上,梦儿也没有要拨开他的意思。
伊兹库希玛正和波奇一起仰望路密爱里斯的神像。
哈尔希洛依序轻轻握了握左右手,没有感受到称得上是疼痛的痛楚,但还是觉得不对劲,两只手活动起来都不太灵活。大概是自己下意识限制了动作。
身体感到恐惧,但哈尔希洛也不知道身体是在恐惧什么。
「我去看看城里的状况。」
「哈尔,你要一个人去吗?」
「我一个人去比较好行动。」
「……这样啊。」
「我去去就回。」
「你路上小心唷。」
梦儿一脸担忧的模样。
「要回来喔。」
蓝德只用生硬的语气说了这几个字。伊兹库希玛和波奇则是默默目送哈尔希洛。
哈尔希洛离开神殿,前往西町。西町是个背光的街区,无论走哪条路几乎都不会晒到阳光。地面不仅吸收雨露,连人们和鸟兽的排泄物都已渗入,经常都是潮湿的状态,笼罩在肮脏与恶臭之中。虽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但若是久未前来,真的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住鼻子。然而哈尔希洛竟然在这个臭气冲天的西町内正常呼吸,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即使偶尔在昏暗处会感应到蟑螂之类的生物在蠢动,但四下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他在某条小路走到底后,出现一扇低矮的铁门。钥匙孔上刻有手掌图形。
哈尔希洛弯下身子,将右手抵在铁门的图形上。结果一用力,右手腕就开始疼痛。原本只要用力按压图形部分,里头就会回传暗号。他原地等了一阵子,却没出现任何反应。
哈尔希洛背靠着铁门,坐到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又再起身按压门上的图形。
他重复了四次同样的动作,但始终没发生任何事。
「艾莱莎小姐。」
哈尔希洛试着呼唤。里头的人能透过传声管听到这条小路上的声响。不过他本就觉得大概是徒劳无功。不出所料,没人回应,盗贼公会似乎空无一人。
哈尔希洛离开西町,前往南区。结果工匠街的闹区大街上爬满了好几条交缠在一起的世界肿。此处原本居住着义勇兵经常前来拜访的铁匠、纺织工匠,其他也有石匠和木匠。工匠们的工坊基本上都惨遭洗劫或破坏,已经难以看出往日的样貌。摊贩村原本就在工匠街附近,哈尔希洛他们以前也常到那里用餐。当中有个摊贩会供应名为梭尔佐的面食,黄色面条浸在咸汤内,上头还摆着卤到入味的肉块。以前莫古索非常喜欢这种面。如今那处梭尔佐摊贩的所在位置,已横躺着漆黑无比的世界肿。
哈尔希洛还绕去了义勇兵宿舍。然而就算四处看了看和以前没两样的房间,却没涌现任何感慨,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纵使试着说出马纳多和莫古索的名字,内心竟然一丝感觉都没有。
以前宿舍玄关曾在柱子上挂了时钟,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之前是在这个地方确认时间的吗?
哈尔希洛思考起来。
生活在义勇兵宿舍期间,都会看着曾挂在此处的时钟确认时间。
「我到底是怎么了。」
时间。
他需要的是时间。
无论是马纳多那时,还是莫古索那时,也都一样,只能忍耐一段时间。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时间,目前需要的是时间。几乎都相同,说不定想的内容还一模一样。然而那时感觉实在无法忍耐,真的撑不下去了,所以才会想要干脆了结一切,一了百了。
但是现在又觉得,还要特地去了结一切也很麻烦。
那么,现在的自己又在做什么?
只是在随波逐流。
反正,一切只会演变成早已注定的结局。只要等待注定的结局到来就好。
哈尔希洛离开了宿舍。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他朝北方而去,在快要通过悠罗资保管商会的遗迹时,停下了脚步。
「……都不见了。」
正确来说只留下了瓦砾堆。原本这个地方有座看起来采用监狱构造、像是用岩石组砌而成的仓库。如果没记错,吉恩•莫基斯有派人看守。虽然不清楚里面放了什么,但大概是义勇兵们委托保管商会保管的钱财吧。
保管商会。悠罗资。话说回来,悠罗资不知是否平安?总觉得已经好久没像现在这样担忧别人的安危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哈尔希洛要经过这里?
有可能是之前曾因希诺哈勒的提醒,来查看过悠罗资保管商会,所以才会有点在意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会这样?」
也不晓得。
就是很在意。
「我会──在意啊……」
头好重。
实在提不起劲。
什么事都不想在意。
明明什么都不要去在意就好。
只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头很重,心里难受至极,浑身上下都倦怠无力。
哈尔希洛想要仰望天空,但就是无法抬起头,只能仰起视线。天空好低。
时间。
需要的是时间吗。
还要几天?
几个月?
一年?
两年?
还是要更久?
哈尔希洛迈步前进。
像是要让自己沉入地面。
──隐形(Stealth)。
『去死。』
芭芭菈老师笑着说。
『你得死喔,老猫(Old Cat)。』
隐形是由三大技法组合而成的技能。
一是,消除自己的存在,「潜」──躲藏。
二是,在消除存在的状态下移动,「浮」──窜动。
三是,动用全身感觉去察觉他人的存在,「读」──感应。
『你得变成尸体。』
当时被老师责打一顿。
『你如果死不了,我就来帮你的忙。』
结果手指骨、锁骨和肋骨都断了,实在非常痛,几乎无法好好呼吸,她甚至在这种状态下命令自己死给她看看。
这个人实在很过分。
再说了,干嘛叫我老猫。
『谁叫你有双像老猫般快睡着的眼睛。』
芭芭菈老师最后遭肢解而死。她那种死状是被杀害后才遭肢解吗?右臂、左臂、右脚、左脚都被用长枪穿刺,串在一起。上半身则被分切成两、三块,还肚破肠流。
当时芭芭菈老师的尸体还滚到他脚边。只有一颗头颅,右眼紧闭,左眼虽然些微睁开,但想当然耳是没在看任何地方。她的右脸颊压在石板路上,整张脸都往右侧下垂,而且全是伤痕,满是脏血。
往事历历在目,但不会感到难受。芭芭菈老师不幸身亡,哈尔希洛目睹了她的遗骸,回忆起的就只是一段事实而已。
『老猫,你这个人啊,眼界宽广,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摇信念。脑筋虽然一般般,但不会过于自信,你有足够的韧性,面对任何事都不会轻言放弃。』
哈尔希洛是不肖弟子。
芭芭菈老师看错他了。
他眼界狭隘。
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动摇信念。
脑筋比一般般还要差劲。
不会过度自信,但这是因为原本就对自己毫无期待。
然后根本韧性不足。
『你不是那种只要努力就会成功的孩子,而是会为了成功不断努力的孩子。所以你就算知道自己目前还有很多办不到的事,那也是好事喔。因为你总有一天会通通做得有声有色。』
我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即使受到鼓励,也没有需要振奋的事。
芭芭菈老师死了。死人安慰不了,也无法鼓励任何人。
库萨克和瑟朵拉也死了。
明明死了,却又爬了起来。
那是梅莉的杰作。
不对。
那不是梅莉。
梅莉已经死了。
只是复活了。
不对。
她没有复活。
不对。
那不是梅莉,她变成了毫不相干的存在。
不死之王。
『我喜欢你。』
梅莉这么说过。
我们俩紧紧相拥。
还接了吻。
那个人也不是梅莉吗?
『哈尔,我好喜欢你。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她清楚地这么告诉我。
但她不是梅莉?
真的不是吗?
那不是梅莉本人的意思。只是某种不是她的存在,借用她的身体那么说。
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库萨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瑟朵拉呢?
梅莉已经不在不死之王体内了吗?再也没办法和她说话了吗?
『别离开我。』
自己已经离开她了吗?
离开了。梅莉不在这里,实际上两人彻底分离。
明明不能离开她。
明明不想离开她。
终究还是离开了。
真不该离开她。
如果没有逃走就好了。
想继续和她在一起。
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待在她身边才对。
好想一直留在她身边。
但来不及了。为时已晚。真的为时已晚吗?
真的绝对无法、再也无法和她说话了吗?
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了?
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梅莉还有可能活在某处吧?
她该不会在不死之王体内又哭又叫?
(别离开我。)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哈尔。)
(别离开我。)
不对。
哈尔希洛非常了解梅莉的个性,这时候的她肯定是这么想的:
(没关系。)
(我没事的。)
(别再管我了。)
(把我忘了吧。)
(我不在任何地方,请把我当作打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
(──再也不要靠近我了。)
正因如此,哈尔希洛以前才无法放下梅莉。
那个梅莉之所以主动说出「别离开我」,是因为她查觉了。自己体内有着某种骇人的存在。她感知到了这点。她当时应该怀着恐惧,深怕有一天自己会被那种存在取而代之。以梅莉的个性来说,她肯定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烦恼是不是要疏远哈尔希洛和其他同伴比较好?是不是干脆销声匿迹比较好?不过又担心神官不见,会让大家很困扰。她最后也许是认为不能那么做,或者自觉没把握办到,又或许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变成孤单一人,亦可能实在无法独自面对。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那个梅莉才会主动前来寻求哈尔希洛的协助,对他说「别离开我」。
该如何是好?
自己能帮什么忙?
不过,自己这种咖任何忙都帮不上吧?
就算叫住梅莉,告诉她「我就在你身旁」,若是这声音传不到梅莉的耳中,也毫无意义。
如果再次见到库萨克或瑟朵拉时,两人已经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的话,怎么办?
『……太好了。』
突然回想起在达伦格迦尔时,与席赫露对话的内容。
『哈尔希洛……能是我的队长、同伴……还是我的朋友。』
到底是好在什么地方?
根本一点都不好。
『哈尔希洛,你──』
眼前清楚浮现席赫露爽朗的笑容。
『……对我们来说,是最棒的队长……对吧?』
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是那样。
哈尔希洛如果真的是最棒的队长,事情才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席赫露不晓得好不好。人是在没有出入口的高塔吗?没有出入口的高塔如今和山丘一起没入世界肿内了。席赫露不知是否平安?只是不管平安与否,她已经都忘了他是谁,也不记得那段彼此是重要同伴和朋友的日子。
不过这样说不定是件好事。
毕竟这么一来,席赫露也已经忘了因为失去而深深受伤的那件事。那个伤害连同记忆一同消失无踪。
这样不就好了?
确实,这样就好了。
要是自己打从心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不会像这样回忆这些事了。
哈尔希洛已经放开梅莉的手了吧。他为什么要放开?为什么有办法放开?
他错了。哈尔希洛铸下天大的错误,但时间不能倒转,事情已无法重新来过,连补救的机会也没有。
好没出息。
有够没用。
做事实在不干脆。
至少态度要明确才对。
要前进的话,就跨步向前;要停下来的话,就乖乖杵在原地别动;想要逃跑的话,尽管夹着尾巴逃走就好了。
到底想怎样?
什么事情都办不到,所以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却又不知道在拖拖拉拉什么?
还是想要有人推我一把?
应该会有支持我的人吧?
所有事情都想要有人手把手教到会?
想要有人下达指示,指挥我做事?
『你不是那种只要努力就会成功的孩子──』
芭芭菈老师真的是观察得很透彻。
自己曾经想过,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吗?
『而是会为了成功不断努力的孩子。』
这也没办法。
毕竟大多时候我办不到,因此只能努力到成功。
一直以来总是埋头摸索。
伊兹库希玛在疾风荒野仰望那片美得令人感到残酷的星空时,曾嘀咕:
『我还活着喔。』
他远比哈尔希洛活得还要久,身为一名资深猎人,应该历经过众多相识与别离。那样的男人最真实的感受,竟然就是自己还活着。
活着。
现在也还活着。
活着。
只是活着。
活着、活着,活下去。
「……我也还活着喔。」
突然感到内疚。
马纳多。
莫古索。
芭芭菈老师。
还有众多再也见不到面的人。
「我还活在世上喔。」
哈尔希洛动身前往天望楼前的广场。这一带的世界肿特别多,有粗大的世界肿河川大喇喇地流过道路正中央,也有好几条细小的世界肿管分布在边侧,亦有管状世界肿横过街道。几乎在所有道路上都能看到世界肿。
世界肿是在往广场移动?还是恰好相反,是从广场向欧鲁达那四处伸出漆黑的触手?
同时能看到士兵的尸体。某名士兵趴倒在路上,另一名士兵在路边蜷曲着身体。他们全已腐烂,身上无法确认到因战斗而受的外伤。有好几名士兵已经断气,但到现在都还被压扁在世界肿之下。他们不知是因为被世界肿吞噬而亡,还是被压死的。
哈尔希洛上到建筑物的屋顶,顺着屋檐前往广场。广场映入眼帘。
他在一栋面向广场的两层楼建筑上,先躲到了砖砌烟囱的后面。呼吸有些紊乱。他等脉搏恢复到平时频率后,呼吸也顺畅了。
接着哈尔希洛离开了烟囱的阴暗处。
他向前弯下上半身,压低姿势前进。
然后在磁砖屋顶的边缘停下脚步。
眼前还不到满是世界肿的地步。漆黑的世界肿占据了广场的三分之一,不对,是四分之一左右。现在的状态就像先前漆黑洪水席卷而来,现在终于归于平静,黑水正开始消退。
世界肿在广场正中央一带,卷成了一团。
可能是因为那个地方距离此处超过一百公尺,再加上注意力都放在世界肿上,所以直到刚刚凝目注视,才发现那一团物体。
那团物体上头好像有某种东西。
还是该说那东西在动吗?
该怎么描述呢?
那是种看起来洁白的物体。
难道那是人类?
如果是,那就是尸体了。或许是具人类的尸体。
是有具人类尸体立在漆黑团上?看起来并非平躺,膝盖或许半跪。
白色的那件。
应该是制服吧。
那具尸体不知是穿着白色服装?还是一丝不挂什么都没穿,是具裸体的尸体?
看起来是一丝不挂,但手中拿着种某种物品。
那是散发黯淡光芒的物品。
左右双手都有。
好像是武器类的物品。
是剑吗?
然后有盾牌?
风势变强了。
虽然没有云朵遮蔽正朝西方底端落下的太阳,不过天候已变为多云。
风势又冷又湿,晚上可能会下雨。
钟微微发出低沉的响声。
哈尔希洛看向位在东町前方一带的钟塔。
从前的欧鲁达那,自早晨六点至傍晚六点,每隔两小时会敲响钟声报时。是有什么人敲钟报时吗?应该不是。那么是有什么东西撞到钟吗?还是风吹晃了钟?
哈尔希洛把视线移回漆黑团块上。
尸体。
那应该是人类的尸体,而且应该是具全裸的尸体,手上还拿着散发黯淡光芒的剑与盾牌。
一切实在太诡异了。老实说,这种情况非常诡异,连他自己都半信半疑。欧鲁达那目前没有活着的居民了。如果是去避难,或是顺利逃走那还好,但连艾莱莎都不在盗贼公会。远征军的士兵们也全都阵亡腐烂。
那个是尸体吗?
目前自己与那个物体距离一百数十公尺,因此只能掌握大概的颜色与轮廓。虽然看不清楚细部特征,但应该是名男性,采垂着头的姿势,背对着这边。
人类男子。
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但尸体拿着剑与盾牌。
总觉得不太对劲。
世界肿──漆黑团块正在活动。
什么时候开始的?
直到刚才都还静止没动作,呈现无活性的状态。还是说,只是距离太远,看不出细微变化而已?总之世界肿正在扭摆、挪动躯体。世界肿究竟想对那具尸体、那具看起来像是人类男子的裸体死尸做什么?虽然想不出个所以然,但男子尸体正逐渐没入世界肿内。
话说回来,那具尸体为什么会站在漆黑团块上头?那如果是人类的尸体,实在难以想他是自愿爬上那个世界肿交缠而成的漆黑团块。说白了,根本不可能。
一名男子死了,他全身赤裸,手里还拿着剑和盾牌。然后在什么阴错阳差之下,男子的尸体移动到了世界肿上──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如果那只是具普通的尸体。
不是的话?
世界肿正逐渐贴附上男子的体表。
世界肿正要彻底裹覆男子。
男子原是全身赤裸。
如今身上已缠满犹如黑夜的世界肿。
然而世界肿不知为何没有缠绕男子手上的剑与盾牌。
是因为那把剑和盾牌反射了夕照?太阳目前的位置不高,已经快要西沉。感觉会燃烧起来、带有红晕的阳光并未照射到男子,他的剑和盾牌自然也不会反射阳光。
也就是说,男子的剑和盾牌本身正在散发光芒,只是不算强烈。
暗夜缠身的男子原先垂着头。
但就在刚刚前一秒。
缠夜者抬起了头。
意思是他没有死?那不是具尸体?那名男子还活着?还是说,这是世界肿的杰作?彻底覆盖男子体表、犹如黑夜的世界肿正在活动。难道是利用这种方式,让男子、让缠夜者看起来像是自主活动一样?
缠夜者缓缓上升至空中。
世界肿在他脚下缠绕成团块,把他向上抬高。
接着世界肿开始变形。
在支撑缠夜者上升的同时,世界肿正在转变成某种形态。
世界肿已不仅单纯是缠夜者的踏脚处了,而是载着缠夜者。缠夜者并非站着,而是跨坐在上头。
世界肿转换成漆黑四脚兽、类似马匹的形态。
缠夜者现在正骑着黑马般的世界肿。
哈尔希洛向后倒退。
现在是怎样?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哈尔希洛内心忐忑不已,惊慌失措。没错,他慌了。眼前的画面太过诡异,和至今见过的世界肿全都不同,而且是明显不同。那是什么鬼东西?
里头竟然有人类。
会发光的剑和盾牌。
那到底是什么?
绝对不是普通的剑,也不是寻常的盾牌。那应该是特别的剑与特殊的盾牌吧。
例如,遗物。
遗物。对耶,那把剑和盾牌应该是遗物。
缠夜者调转骑乘的黑马马首,朝他而来。不对,那不是马,它没有脖子,也没有头颅的部分。脚的部分则像蜘蛛,只是数量比较少。
此时的哈尔希洛摆出比半蹲还更低一些的姿势,没有做出任何动作。隐形不知还有没有维持住?实在没有自信。但是,双方相隔超过一百公尺,不至于立刻被发现。再说了,缠夜者看得见吗?他具备视觉吗?和人类一样具有五感吗?在缠夜者体内的那个人还活着吗?感觉应该死路一条。
哈尔希洛相当慌张,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但大脑虽然知道,身体却做不到。这代表他无法冷静应战。
自从缠夜者转向这边后,就一动也不动。
遗物。
话说回来,希诺哈勒使用的就是遗物的剑和盾牌。
得赶快逃走才行。
哈尔希洛其实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或许是在大脑思考前,身体就先采取行动了。他回过头──这是转身逃走的预备动作。
「……唔──」
他完全没料想到,缠夜者竟然会出现在眼前。缠夜者现在就在同栋建筑的屋顶上。不对,是烟囱。他就站在烟囱上。但他和刚才广场的缠夜者不同,身穿光彩夺目的金色铠甲,戴着头冠,手上还拿着像是手杖的物品。这是另一个缠夜者。
哈尔希洛开始奔跑,但缠夜者未从烟囱上跳跃而下,而是飞了起来,浮上空中。缠夜者一声不响地往上浮起。哈尔希洛目睹了这种不合常理的行动方式。他压根儿无法理解眼前的画面,在心里惊叹「那到底是什么鬼?」的同时,持续在倾斜的磁砖屋顶上奔跑。哈尔希洛并未跳到隔壁栋建筑的屋顶,而是跳进屋顶之间的空间。简单来说就是他掉下去了。下坠期间,他踩蹬隔壁的建筑物,立刻反转身体,用手指扣住原先那一侧的建筑物外墙凹陷处。但这个动作导致手腕产生剧烈疼痛,不过他并非痛到松手,而是自主松手降落到小路上。回头仰望查看,确认缠夜者没有出现在屋顶之间的天空中。哈尔希洛冲出顶多容纳一个人通行的小路,来到大街,缠夜者就位在那条大街的上空。看来对方是在那里等待哈尔希洛现身。
缠夜者将手杖前端对准了哈尔希洛。那绝不是把普通的手杖,那副铠甲、那顶头冠也都非比寻常。此时哈尔希洛也终于想通了,那些都是遗物。缠夜者身上都有遗物。正确来说,应该是使用遗物的世界肿人类。
哈尔希洛冲了出去。缠夜者的手杖释放出闪电般的光芒。他完全没有考虑直接闪躲。毕竟那把手杖肯定也是遗物,至于是具备什么能力,就不得而知了。自然也无法判断有没有办法直接躲开。
总之他顺利跳进其他小路,看来那道光芒也没有击中。哈尔希洛气喘吁吁地冲过那条小路后,刚才那个缠夜者又出现在眼前的上空。
「哇……」
哈尔希洛退回小路。是手杖。手杖发出的光芒袭击而来。光芒猛然一闪,建筑物的外墙就被「沙」地削掉了。石材看起来就像烧焦一样。如果被那种光芒击中,肯定吃不完兜着走。哈尔希洛发现正面右侧的建筑物有扇小窗户。他用力拆下窗板,硬是从小窗户进到建筑物后,来到像是厨房的房间。他打从心底想要躲在此处,但某处传来声响,有可能是缠夜者也进到这栋建筑了。离开厨房便是走廊,能看见一座阶梯。哈尔希洛冲上阶梯,进到二楼的房间。从窗户可看见隔壁平房的屋顶,他从窗户跳到平房屋顶上,然后又再跳往其他建筑的屋顶,边跑边四处查看警戒。缠夜者呢?在哪里?跑哪去了?骑着暗蜘蛛的缠夜者呢?还在广场吗?还在追我、找我吗?拿手杖的缠夜者呢?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在触目所及的范围内不见踪影。不过,只是看不到而已。对方绝对在,而且应该正进逼而来。
哈尔希洛不知不觉进到了南区。还是没看到缠夜者。沿着街道前进后,世界肿在道路旁满地乱爬,因而得不停摆动身体四处跳跃,途中根本没有余裕停下脚步。前方看见了像是人影的东西。漆黑的人影。人影?漆黑的人型轮廓?那是什么东西?哈尔希洛在转角右转。刚才若是继续笔直前进,就会逐渐靠近那个漆黑人型物体。他总觉得别过去比较安全。
然而转弯后,前方也是世界肿肆虐。好几条管状世界肿「啪哒啪哒」激烈地扭摆躯体。这条道路的宽度不到两公尺,管状世界肿就如鞭子般抽打地面和建筑物。每当世界肿抽打时,有时会变粗,有时会变细,根本无法穿越。哈尔希洛看准管状世界肿来到低于二、三十公分之处的时机,打算跳过去,结果不小心绊到左脚。
「──呃……!」
这个瞬间,世界肿遭哈尔希洛左脚撞击的位置破裂开来。等等,不对,那并不是破裂,而是激烈膨胀后,从那个地方跳出一个人型的漆黑物体。世界肿诞生出世界肿人类。哈尔希洛眼看就要往前趴倒,世界肿人类则是飞扑过来。人类,对方的外观虽是人型,但没有头颅。哈尔希洛迅速出脚踹向世界肿人类,然后跑开。管状世界肿的攻势越来越凶猛,世界肿人类则追了过来。背后不停「砰、砰、砰」地传来令人厌恶的声响。哈尔希洛没有回头,他光是要避开管状世界肿前进就用尽全力了。好不容易来到较宽广的街道后,左手边能看见义勇兵团事务所。过去高挂的白底红色新月的旗帜已经不见踪影,但写有「欧鲁达那边境军义勇兵团赤月」几个大字的招牌还留着。哈尔希洛冲向义勇兵团事务所,附近一带全部爬满管状世界肿。他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后头有世界肿人类,而且不只一个。数量增加,有好多个在追杀哈尔希洛。
头顶上出现某一道亮光,哈尔希洛横向跳开。那是缠夜者的手杖,地面「轰、轰」地燃烧至焦黑。哈尔希洛翻滚后准备起身,不过视野还在不停旋转。追杀而来的不仅有世界肿人类,那家伙也在──手持发光的剑与盾牌、跨坐在暗蜘蛛上的缠夜者。此外,也能见到拿着手杖漂浮在黄昏空中的缠夜者身影。缠夜者将手杖朝向他这边,再次施放刚才那种闪光。哈尔希洛打算通过义勇兵团事务所前方。
此时有人从义勇兵团事务所与其隔壁的建筑之间探出头来。是谁?是人类吗?这次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对方头发很长,用围巾遮住下半张脸。她没有出声说话,只是招了招手。哈尔希洛进到了义勇兵团事务所与其隔壁的建筑之间,大概是同一时间,缠夜者的手杖又再闪烁那道光芒。里头好窄,必须打斜身体才有办法通行。她走在前头,却突然消失。女子不见了。
「咦咦咦……!?」
世界肿人类们也不断挤进这处空隙。哈尔希洛在快要陷入恐慌之余,前进到女子刚才消失的地方附近。结果有个坑洞。眼前的建筑物外墙上有个坑洞。不对,那应该算是个出入口。洞口非常小,就算蹲下也没把握能进去。然而现在没时间顾虑这么多了,哈尔希洛跪趴到地上,勉强穿过那个狭小的出入口。里头伸手不见五指,满是霉味。这里好像是义勇兵团事务所内,但以前不知道有这间房间,从没进来过。
「过来,这边。」
耳里传来女子的声音。哈尔希洛站起身走向声音来源,结果撞上墙壁。这时有人拉了他的左手臂,他没有抵抗。女子好像开了门,前方依旧一片漆黑。在不知是走道还是房间内走了一小段路后,又再开了门,接着她松开了哈尔希洛的手臂,开始做起其他事。好像是在抬起重物。即使没有哈尔希洛的协助,她也拉起了那样物品。哈尔希洛的眼睛习惯了周遭的亮度,原来他们目前位在地下室。地面有个竖坑,上头盖着盖子。女子拉开的物品就是那个盖子。
「你先下去。」
哈尔希洛在女子下令前,已先窜进那座竖坑。坑内设有铁梯,没有半点照明,才往下爬几阶阶梯,就已经甚么都看不见。哈尔希洛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爬,上头传来盖紧盖子的声响。女子呢?没事,她也爬下来了。梯子下到不能再下后,来到的地方无比潮湿,还弥漫着无法形容的臭气。哈尔希洛心想如果再贴着梯子,会妨碍到正在爬下铁梯的女子通行,因而离开梯子,但也没打算继续胡乱移动。不久后,女子下来了。她再度抓住哈尔希洛的左臂,而且这次连右臂也没放过。哈尔希洛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和女子正面对面。她用围巾遮住了口鼻,因此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吸,能感受到的只有体温。她的体温透过黑暗微微地传了过来。
「你没事吧?」
「嗯,勉勉强强。」
哈尔希洛叹了口气。他原本觉得人不在盗贼公会,或许是去避难了。但也有可能是她遭遇了更糟糕的事。
「……艾莱莎小姐,太好了,你也没事。」
艾莱莎不发一语,似乎点了头回应。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女子是盗贼公会的前辈、不知为何都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忠告者(Mentor)。哈尔希洛和她不熟,甚至可谓鲜少往来。即使如此,事到如今,她也是非常宝贵的认识的人之一。
哈尔希洛的左肩一带碰到了某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她的额头。她抓住哈尔希洛双臂的手微微颤抖。哈尔希洛点了点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头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