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深信我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惊讶地过完这一生。
我以为我不会做出让自己产生「这一点也不像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置信」等讶异感想的行为。
就算考试分数和成绩也是如此,我从不曾得到让自己感到惊讶的成果或结果。
我不会错看自己,也不需要重新审视自己。
但那天放学之后,我却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新学年开学不久,班上几个男同学开始找某特定男同学麻烦。
大概是为了泄愤吧,明明努力考进公立升学高中,却在二年级分班时被丢到后段班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他们,但并没有共鸣。
被当成泄愤目标的同学就坐在我前面。
虽然我从没拒绝与同学交流,但在教室时,我大多时候都在看书,不怎么积极与他人来往。
不过即便如此,眼前有个善良的人正在受苦,我却无法视而不见。
『你们啊,做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处吗?』
那一天,那群家伙又在我面前做些无聊的事。我说完后,教室里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住,带头欺负人的男同学转过头来对我咧嘴一笑。
那一瞬间,他们霸凌的目标忽然变成我了。啊啊,果然会变成这样啊!我冷淡地想著。
只不过,事情发展到这里都还无所谓就是了。
幼稚的找碴行为、对我说一些空穴来风的坏话与嘲笑,其实我根本不痛不痒。但大概是因为我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们觉得自讨没趣吧,便又把目标转移到原本被欺负的那个同学身上。
那群家伙这次转为更加低调一些了,似乎还向他勒索金钱。
也因此,坐我前面的那位同学变得常常请假。
『你们别太过分啊。』我带著平静的愤怒对那群家伙说道。『那么,只要你听从我们一个指令,我们就放过他。』那个带头的男同学如此回答我。
在我接受他们的提议时,其实已经作好某种程度的觉悟了。不过,那家伙的指令竟然是『在今天之内,去向一班的日野真织告白』这种有点中二的内容。于是,就在那天放学之后,我在走廊上喊住了她。
接著我约她到那些家伙指定的校舍后方,在他们的监视下执行指令。
我原本打算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向她详细解释并且道歉。
「我可以和你交往,但是我有三个条件。」我压根没想到,她竟然会接受我的告白。
而眼前的她,一边竖起一根根手指,一边对我说出她答应交往的前提条件。
我吓到说不出话来,心想躲在一旁看好戏的那些家伙也应该一样很惊讶吧?
我对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太熟。
就读升学班一班的她,叫日野真织。
在许多男同学眼中,日野似乎是相当具有魅力的女孩。在这之前,我有好几次在班上听到过几位同学谈论她。
我重新打量著她。
她很漂亮,但还是个对我而言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女孩。
如果我的回答是「我不能接受」,那她应该会说「那么,就当没这回事吧」,然后甩动她那头黑色长发离去吧?
那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就一切圆满结束了。
「好。」
我觉得那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
认知到这一点后,我才生出「我为什么会那样回答啊?」的疑问。
我实在无法置信。
日野也发现了我其实不是认真的吗?
但是她原本紧绷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露出了满脸笑容。
「嗯,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是男女朋友了,请多多指教啰!」
她就这样转过身,似乎表示事情已经说完,打算要离去。
我才这样想著,她又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后,问了我问题。那是相当冷静、自然,完全表现出她人品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啊?可以再说一次吗?」
「啊、啊啊……神谷,我叫神谷透。」
「我记住了,透同学是吧?我叫日野真织。明天放学后我们再继续说吧。啊,对了对了,我们交往的条件,希望你能对其他人保密。那么,再见啰!」
说完后她又再次露出微笑。但这一次她真的离开了,没有再回头。
躲在一旁想看我被甩的那些家伙们,一脸无趣地走出来。
「你啊,真的是……到底是怎样啦?」
想要嘲笑人的主谋者,朝我拋下这句话。
「我只是做了你要我做的事情而已。」
说完,现场便充斥著一触即发的气氛。
那家伙瞪著我哼了一声后,故意撞向我的手,不悦地与我擦肩离去。他的同伴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也只是追著他的背后离开。
目送那群家伙走远后,我再次把视线移往日野离开的方向。
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没喜欢上同班的女同学。
我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恋姐情结,以为自己会边和父亲两人一起生活,边等待著视如母亲般景仰的姐姐回家。
我相信那就是我的人生。
也因为家境关系,我已经决定不升学,毕业后就要直接就业了。
之所以会被分到现在的班级,大约也和这类毕业后的发展有关系吧。
虽然不是因为我要和大家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我升上高中后,也的确不曾注意过同年级女生,对刚刚那个女生日野真织也是一样。
我是不是该追上去,向她说明清楚那是个假告白比较好呢?
但刚刚才清楚地回答「好」,接受了她提出的条件,现在也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她说明天放学后我们继续再谈。
或许可以等到那时候再解开误会吧?相信到了那时,我的思绪应该会更清晰才是。
边想著这种事情,我边抬头看向尚未染红的天空,步上了归途。
这就是我与她的邂逅。
2
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
我和父亲两个人一起住在公营住宅,家事主要由我负责。
两个男人的换洗衣物,或许不需要每天洗。
但即使如此,在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后,有些事情我还是想继续遵守。
已经离开的姐姐常说,要重视卫生感。
就算贫穷,姐姐还是会把我和父亲的手帕烫得平整,替我们准备没有脱线、不会松垮的白净衣物。
比起表面上的清洁感,更要重视扎根生活的卫生感。
这是姐姐常挂在嘴边的话,但回想起来,或许是为了从贫酸手中保护一家人,她才会这样说的吧。
当我晾好衣服,正在准备早餐与便当配菜时,父亲起床了,出现在与厨房相连的客厅中。
「阿透早安。喔,今天早餐吃什么?」
「爸,早安。在吃早餐前,你今天一定要去把胡子刮乾净。」
乍看之下,会觉得父亲不怎么整洁卫生,虽然把服装仪容整理得很乾净,但他的胡碴让一切功亏一篑。
他在附近的汽车工厂当作业员,不用上夜班的代价就是只领著微薄薪水。
母亲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是个很有父亲样,也有雄心壮志的人,可现在已经不复当年。有很多亲戚哀叹著母亲过世后,父亲也变了个样。
我和父亲坐在餐桌旁双手合十,一起享用冒著热气的早餐。我先吃完后,把准备好的菜肴放进两人已装好白饭的便当盒中,并收拾餐具。
拿起书包和便当盒,向父亲说完再见,我也没忘了要带手帕才出门。
五月的天空很高、很蓝。
就快要结束了,但我喜欢五月。
我想,大概是因为姐姐以前曾经骗我,告诉我假的「五月病」的意思。
樱花凋谢,四月的繁忙时期过后,进入了让人能轻松一下的季节,可以欣赏新叶过生活,大家都会变得稍微悠闲一点。
这就是五月病,多么风雅的意境啊。
姐姐是个如草木般恬静的人,但偶尔也会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谎。
我边回想往事边往车站前进,途中在公园的树丛中发现了翠嫩的绿叶。感受到自然之美的同时,让我很想把心留在原地。
五月病。多么风雅啊。
「那个,打断你这个有趣的话题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你不觉得从刚刚起,绵矢同学就一直在看著我们吗?」
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我和坐在前面的下川同学说起五月病的事情时,他突然这样说道。
「你看看走廊。」在他的催促下,我转过头去,发现有个长相漂亮却感觉难以亲近的女孩站在那。那是日野的朋友绵矢。
她朝我们的教室内探看,班上有好几个人都不可思议地看著她。
我没和绵矢说过话,她和日野一样,对我来说是个和我几乎没有交集的存在。她似乎相当聪明,淡然的表情也很美,私底下深受同学们好评。
昨天放学后,我在走廊上喊住日野时,绵矢就在她旁边。
我说有事要邀日野到校舍后方时,她虽然没有跟上来,但也一脸无法理解地看著我。
我把视线从绵矢身上拉回来,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跟你说,但我昨天放学后向一班的日野告白了。」
「什么?真、真的吗?那是怎么一回事?」
还看著绵矢的下川同学,一脸惊讶地问我。
他今天正常出现在学校里,不过他昨天请假了。
我在回答他之前,把视线转向如班上山大王般的那群男生,而领头的那家伙发现我后,一脸无趣地别开眼。
今天早上,那群人没有来找下川同学的麻烦,似乎是遵守了和我的约定。
再次看向走廊,这次我和绵矢对上眼了。
一头短发很适合她,但她一脸无法让人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的端正容貌。
不过,我或许也没资格说别人「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什么」吧。
「那个。」
绵矢开口了。她和日野相当要好,或许她已经听说昨天的事情了吧。
我不想过度引人注意,便在她喊我之前起身。
「下川同学,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马上回来。」
「咦?啊、啊啊,嗯。」
我朝绵矢走过去,接著直接走过她身边。她诧异地转过头来看我,我用手指向走廊角落,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也默默地跟著我走。
「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事?」
我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回过头询问绵矢。「你是,神谷对吧?」
绵矢语气乾脆地确认我的名字,我点了点头。
「你是绵矢同学对吧?」
「叫我绵矢就好。这么说来,我几乎没和你说过话,所以我刚刚找你也找了一下。」
绵矢说完后,重新用深感兴趣的眼神打量著我。
虽然感觉很理所当然,但是现实这东西,是只要没发生什么事件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反应的。感受著凝滞的状态一口气展开行动,我有种用难以言喻的心情看著这一切的感觉。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啊,嗯,是关于日野真织的事情……她说你们交往了,是真的吗?」
她这么一问,我犹豫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明已经预料到她会问这类问题,我却找不到适当的回答。
「嗯,就是那样吧。」
我总之还是先承认了,绵矢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真的啊,为什么这么突然?你跟真织之前不认识吧?」
「人心又看不见。」
「也就是说,你对她是一见钟情?」
「啊啊,嗯,大概就是那样吧。」
我含糊地回应,绵矢则露出沉思的表情。
「没头没脑地说这种话,应该会让你感觉印象很差。」
「咦?什么?」
「那个……如果你对真织不是认真的,只是被怂恿或者想玩玩才向她告白然后交往,那么我希望你可以放过她。」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我看著绵矢,她是已经掌握到什么消息了吗?
但我对日野告白的事情只有班上几个男同学知情,这之中还交杂著等同于霸凌的问题,我想他们应该不可能在社群网站上闹大或是散播消息。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压下心中疑问开口问道,绵矢稍微皱起了眉。
「嗯~~这个嘛,别人常常说我看起来很冷淡、对人爱理不理,实际上我也觉得自己是这样。但是,真织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希望她遇到不好的事情。我听说你向她告白才来找你,但我总觉得,你似乎没有那么喜欢她。」
被戳中痛处,让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我就是知道,因为你和我很像,说话方式很冷淡。一般来说,要是有人问起你喜欢的人,照理应该会露出更多表情来吧?但你现在一点也不害羞,反而露出『超级无敌麻烦』的表情。」
我忍不住盯著绵矢看,我的脸上现在也露出什么表情了吗?
我是否该在此时对她承认那是个假告白呢?
『最后一个是,千万不能真的喜欢上我。』
日野也马上看穿我并非真心告白,以及背后有什么理由了。
所以她才会在那里答应我的告白,不过她或许没有告诉绵矢自己提出的条件。
「总之,今天放学后我会和日野谈一下,这件事可以之后再说吗?」
在我四两拨千斤地说完后,绵矢还是盯著我看。
我无从得知面色不改的她的心中,现在在思考什么。
绵矢的眼神,一瞬间动摇了。
「对不起,我算是有自觉啦,第一次见面就对你说这种话,我很奇怪对吧?嗯,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应该不会伤害真织吧。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和你见面说说话而已。」
我露出拙劣的假笑。
「啊、啊啊,这样啊,那么,你已经算是达成你的目的了吧。」
「嗯,大致达成了。啊对了,如果真织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困扰,请不用客气,尽管找我商量,你应该不介意和我交换联络方式吧?」
因为我还是使用掀盖式手机,在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后,绵矢就离开了。
我想立刻去找日野说话,但忽然想起第一个条件「放学之前我们都不能和彼此说话」,便又走回教室。
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后,前面的下川同学相当好奇地问我─
「神谷同学,绵矢同学找你有什么事啊?」
「没,是什么呢,似乎是有事又似乎是没事。」
看见我不乾不脆地回答,下川同学低下头─
「我该不会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才没那种事呢,怎么了啊?」
「因为……他们今天什么也没做。在我昨天请假的一天内,你身边出现了很多变化。你说你对日野告白,该不会是你因为我而被他们强迫做了什么吧。」
从下川同学悲痛的语调中,可以感受出他的单纯。
下川同学的身材有点微胖,为此常常被捉弄,但他其实是个心地相当好的人。
但心地这东西看不见,没同理心的人有时会瞧不起下川同学,把他当成出气对象。找他麻烦这件事也是如此。
在我向找他麻烦的人提出抗议后,目标开始转移到我身上。
身边的人不敢跟我说话,但大概是出于担心我,下川同学开始频繁地找我说话。
其实不管是身边空无一人,还是承受他们幼稚的骚扰,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痛不痒。
明明这样就好了,但在我对他们的攻击视若无睹、一一闪躲后,他们又把目标转回下川同学身上。而且他们这次更阴险,竟然在背地里骚扰他。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他们甚至开始向他勒索财物。
在下川同学请假时,我们为这件事差点打起来,接著做为霸凌主谋的那家伙对我提议,结果发展成我去向日野告白。
虽然对日野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我原本希望她就当成被疯狗咬到那样随便应付我就好,过几天后我会再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结果加上我那样的回答后,现在事情发展成一个非常奇怪的状况。
我要下川同学答应保守秘密后,在避谈她提出的交往条件的前提下,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下川同学一开始抿紧嘴唇听我说,听到一半转为相当不可思议的表情,最后则是一脸惊讶。
「原来发生了那种事啊。」
「嗯,大概就是这样,所以总之放学后我会先去和日野聊一聊。」
「这样啊,谢谢你,你总是帮我那么多。啊,但是……」
下川同学欲言又止,露出担心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有啦,那个……我只是在想,他们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吗?我转学后就不在了,但在那之后,他们会不会又找你麻烦?」
我衷心希望这不是他转学的原因,因为下川同学由于父母的关系,突然决定要转学到中国的学校去。
中国的暑假比日本还早,有些地方从六月中旬就开始放假了。
他说要配合暑假,因此需要提前过去把各种手续办好。
「哎呀,到时再说啰,你不用想那么多。比起这个,离你转学还有两周,你还是好好享受校园生活吧。」我如此回答后,下川同学还一脸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回答「嗯」,接著露出在学校里好久不见的笑容。
那天一直到放学,那群家伙都没做出任何行为,度过了和平的一天。
但是,我和日野约好了放学后要见面。
她没有指定要在哪边聊,而且虽然我很犹豫,但告白时我曾对她说出自己的班级,因此我决定就待在班上等她。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结束后,我和下川同学互相道别。
虽然只是一起走到最近的车站,但因为我们两人都没参加社团,所以我放学后总是和他一起走。
尽管担心让下川同学自己回家,会不会又被那群家伙勒索财物?但他母亲今天似乎会来学校替他办转学手续。
下川同学说,他和母亲会合并向导师打声招呼后,母亲就会开车回家。
我坐在窗边座位环视教室,那群人早就不在教室内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杂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消磨时间。
接下来教室里的人越变越少,我开始听见远处传来管乐社吹奏乐器的声音,还有运动社团正在做暖身操的声音。
我不讨厌这种介于孤独与一体感之间的氛围,被窗户切出的方正蓝天,将彷佛寂寥音乐般的东西带进无人的教室中。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其他班级从走廊传过来的声音完全停止了。我的感官经过敞开的教室门,往走廊的方向延伸。
我听到了谁的脚步声。
不急促,却也不太从容,是带著些微紧张感但直直走向目的地的那种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我看向走廊,「她」就在那里。
一瞬间,她像被什么吓到似地扬眉,接著才露出无邪笑容。
「发现我的男友先生了,你是神谷透同学对吧?」
那就是我昨天放学后告白的对象,日野真织本人。
「啊,对。」
我点头回应她的确认,感觉日野深感兴趣地看著我。
话说回来,她和我说话的态度还真是轻松,我可是相当紧张耶。就在我冒出这样的感想时,她走进教室里来。
「打扰了~~」
她毫不犹豫地走近我,在我前方的位置上侧坐,一头黑长发在我面前摆动。
接著,她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我重新坐好。
一对上眼,她相当开心地朝我微笑。
「你没有参加社团吗?」
「咦?啊,就是这样。那你呢?」
在我寻找话题时,她先开口说话了。
日野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把小小的下巴靠在掌心上。
她的唇结出笑容的形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开心地撑著下巴的人耶。
「我也没参加,就是所谓的回家社。但是太好了,我之前没有问你关于社团的事情,有点担心你该不会是跷社团了吧。」
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很少能有让我露出笑容的事物。
我每天只是往返家里、学校和超市,父亲和我都不是爱笑的人。
和我们不同,表情丰富的日野此时放开了撑住下巴的手。
「还有,对不起,说了放学后再聊却没有决定会合地点。你留在教室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那么,为了我们接下来的交往,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嗯。那个……关于这件事啊。」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闪躲著她的视线,眼角却看见日野的脸稍微紧绷了起来。
「啊,我提出那么奇怪的条件,你果然觉得不想交往了吗?如果是这样就没有办法了,真是太遗憾了。对不起喔,让你配合这么奇怪的事情。」
「不,不是那样啦,虽然不是那样。」我现在仍在迷惘著是不是该对她说明状况,请她当我没有向她告白过。
「那个,第二节下课时,绵矢来找我了。」就在我想掩饰内心纠结,如此说完后,日野回答我「嗯,我听说了」。
「你在走廊上喊我的时候,小泉就和我在一起,所以昨天的事情我也对她说了。然后啊,她似乎对你产生了兴趣。嗯……那个,对不起,虽然只对小泉说起,但你应该不喜欢自己被拿出来谈论吧。」
日野的音调有些低落,露出相当抱歉的表情。
我没想要让她露出这种表情,顿时有点慌张。
「不,没有关系。和朋友说起是很正常的,你们的感情真好呢。」
「啊,嗯,你别看小泉那样,她其实有点怪。在想著她还真是稳重时,她会突然说出奇怪的话,但我觉得那样的她很有趣。而且她人超级好的,所以我什么事情都会找她商量。」日野刚刚也提过,原来绵矢的全名是绵矢泉啊。
我想著这真是个全新的发现,接著回答─
「嗯,似乎能感觉得出来。然后,关于昨天的告白,其实……」
我作好觉悟后,详细地说明了关于昨天告白的事情。我以为她会感到不开心,但她却一点也不惊讶,最后还开心地笑了─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惩罚游戏,原来是为了保护班上被欺负的同学,这样超帅的耶!」
「我才没有那么厉害,只是,他是个愿意和我这种人当朋友的好人。我不希望他遇到讨厌的事情,闷闷不乐的。但再过不久,他就要转学了。」
「这样啊,转学啊,那还真是可惜。」
「嗯,然后啊……我当下脱口回答『好』,但该怎么说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回答。」
在我字斟句酌地讲话时,我发现日野一直盯著我瞧。
「透同学,你讨厌和我交往吗?」
除了父亲以外,好久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了。
但是很不可思议,只是被她这么一喊,就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名字闪闪发亮。
「或许……不这么、讨厌。」
「喂,什么啦。」
听见我不甚乾脆的回答,日野相当开心地笑了。
我想笑,却挤出一个很失败的表情,继续思索著该怎么说话。
「或许这样说很失礼,但我觉得……或许有点有趣。有三个条件对吧?也就是说,我们不会以一般世间认知的情侣那样交往对吧!这叫伪装情侣吗?你的条件是我不可以真的喜欢上你,而如果你不讨厌,这样或许也不错。」
当我终于把整理好的思绪说出口后,日野再次在我的桌上撑起下巴。
她仍是相当愉悦地扬起嘴角。
「那么,这样不就好了吗?啊,但小泉会担心,所以我们表面上不是伪装情侣,而是正式交往喔。我也没对小泉说我们有交往条件的事。」
就这样,我们在那天作了一个诡异的约定。
我们决定以有条件的情侣身分开始交往。
3
「我回来了~~喔喔,好香的味道啊。」
傍晚,当我在家中厨房煮咖哩时听见了开门声,没过多久,父亲就走进厨房来。
「是周三固定的咖哩。啊啊,对了,爸,我有交往对象了,还是先跟你报告一下。」
「啊……?」
听见我正经八百的报告,父亲瞪大了眼睛。因为姐姐的提议,所以重要的事情要向家人报告是我们家的规定。
「交往对象……交往对象?是、是女生吧?」
「虽然我没有否定同性恋,但是是女生喔。」
「不,不对,也没有不对啦,哎呀,你也太突然了吧。」
父亲说完后,没先换掉衣服就在餐桌旁坐下了。
要他回家后就先把工作穿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只是不管说几次他都改不掉。但因为支持我家经济的人也是父亲,所以我也不能太过强势。
我带著这种心情看著他,父亲则感慨甚深地低语─
「这样啊,阿透也到了这年龄了啊。」
「虽然这样说,其实也没什么改变,就还是先报告一下而已。」
在谈好交往的约定后,我和日野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聊了许多。
「那么,事不宜迟,我可以问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吗?」
日野一问,我点点头,她接著拿出手机当笔记本,真的开始问起各种事情。
「首先,你的生日是?」
「二月二十五日。」
「OK~~二月二十五日。咦?你和雷诺瓦同一天生日耶。」
「呃,我不太清楚,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我可以问你有哪些家人吗?」
「我和父亲两个人一起住。」
「原来如此。」
「为什么你一脸果不其然的表情啊?」
「因为你看起来有超乎年龄的能干啊。」
「要说是能干吗?我也不清楚。国三时,我曾经把橡皮筋套在手腕上,就这样去上学,结果那段时间我的绰号就变成『老妈』了。」
「喔,这种小故事不错呢,国三时的绰号是『老妈』。」
「你连那个也要记吗?」
「要记喔。你的血型呢?」
「AB型。」
「啊~~很像。」
「什么啊,什么很像。那你呢?」
「……AB型。」
「啊啊,很像。」
「喔,感觉被你嘲笑了。」
「我没有嘲笑你。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你有没有尊敬的人呢?」
「……西川景子。」
「不好意思,请问她是哪位?」
「知道的人才知道的纯文学作家。」
「你喜欢那个人的哪一点?」
「有卫生感。」
「卫生感?不是乾净?」
「乾净的感觉可以装,但我觉得卫生感是装不出来的。」
「透同学,你果然很有趣呢。」
日野又接著问了我各种问题,兴趣,喜欢的艺人、电影、地点,喜欢狗还是喜欢猫,假日都做些什么,还有喜欢的食物等等。
我偶尔也会回问,日野也几乎都会回答。她似乎喜欢狗也喜欢公园,然后非常喜欢甜食,就是很普通的女生的感觉。
到了夕阳西下的时间,日野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我如此提议道─
「那么,让我们做一些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情吧。」
日野口中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情,就是拿手机自拍合照。
在以橘红为背景的教室中拍下的照片里,日野很开心地比出YA,我则因为有点害羞,表情相当奇怪,是张很好笑的照片。
在我说我还是使用翻盖手机后,彼此交换了联络方式,我请她把照片传给我。她问我要不要设定成待机画面,我立刻拒绝了。
我们都是搭电车上学的,所以之后就一起走到车站去。
日野相当开心地追逐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
从学校最近的车站到离家最近的车站,我和她都是搭同一条路线,我要搭三站,她则要搭四站。接著我们提到,今后放学后都尽量一起走。
搭车时间只有短短不到十分钟,但两人并排坐在一起聊天,却让我有说不上来的不自在感。
虽然没对父亲说得那么详细,但我边吃晚餐边简单地说了女友的事情。因为日野要我保密,所以我没有说出伪装情侣的事情。
看著眼前吃完咖哩的空盘,父亲闭上眼睛,「啊~~~~」不明就里地叹了一口气。才想著是怎么回事,他突然朝客厅旁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家并不宽敞,父亲在我家努力挪出空间来的简朴佛龛前坐下,对著已经去世的母亲开始报告起什么。
「阿透也交女朋友了耶,他完全没说过什么女生的事情,我还很担心,但真是太好了。」
「拜托你可以不要对妈商量或是报告那种奇怪的事情吗?」
「这才不奇怪,阿透交女朋友的事情,是个值得向妈妈报告的好消息啊。而且如果早苗还在,怎么说呢……那个……」
明明是自己不小心说出口的,但一提及姐姐的事情,父亲就突然退缩了。
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心中有愧疚。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认为父亲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没有用,女儿才会离开。
「别说那种蠢话了,你偶尔吃完晚餐也帮忙收拾一下啦。」
「啊,啊啊,说得也是。好,走吧。」
晚餐后,我们各自度过。
整理好餐具,摺完衣服,将制服与手帕烫平后,父亲洗完澡出来,我也趁著水还没凉去洗澡。
姐姐绝对不是因为对父亲感到厌烦而离家。在无话不说的我们家中,姐姐有件事只瞒著父亲,而她离家的理由就与那件事有关。
洗完头发和身体,我在无法伸长脚却让我最习惯、最安心的我家浴缸里,放松了力气。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明天说不定也是如此。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绝对不会发生任何吓自己一大跳的事。
但我昨天那个时候,却同意了日野的提议。
吓一大跳。没想到我竟然能做到这种事情,我竟然能够自己吓到自己。
如果我向姐姐报告自己交女朋友了,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对自己的想法苦笑起来,我又泡了一会儿澡才离开浴缸。在更衣室擦乾头发和身体后穿上四角裤,突然间,我看著倒映在镜子上的自己。
有点瘦过头,看起来很神经质的自己,就在那里。
4
虽然有了女朋友,但我的日常生活也没产生什么剧烈变化。
隔天还是一如往常地去上学。
不过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电车上、上学路途中、鞋柜区,会下意识寻找日野和绵矢的身影。
这种心情还真是新鲜,就因为自己的生活里有新的成员加入了。
我在教室里和下川同学聊天,知道他下周末就要搬家了。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与日野她们两人相反,有人从自己的生活中要离开让我感到有点不舍。
那明明也该是个习惯了的感慨啊。
「欸,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下川同学总会找些问题或话题对我说,而他今天的烦恼相当平和,是关于他身上的赘肉。
「我果然还是再瘦一点比较好吧。」
顺带一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起这件事,我也一如往常地否定─
「不,下川你仔细想一想,身分低微的人可没办法养出赘肉。」
「但是啊,听说在美国,胖子会被当成没有办法自我管理的人耶。」
「美国人所想的胖子和日本人所想的胖子似乎差很多喔,我觉得就美国人来看,你应该挤不进胖子的行列中。」
我说完后,下川同学看向自己的肚子。
「如果你想要减肥,我会替你加油,但我觉得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嗯~~」
「而且啊,如果不胖一点,有些话说起来就没有说服力。」
「例如呢?」
「区区一公斤的肉,我靠著对你的爱就能立刻消化,然后再来一份。」
「还真狂野耶。」
「你会胖?哪里胖?就我来说,你可是位苗条的淑女呢。」
「是个狂野的绅士呢。」
「我不会说从摇篮到坟墓,但从开动到吃饱了,我会用我绝不留下剩饭的人生向你发誓。」
「虽然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真帅气。原来如此,就当个狂野的胖子就好了啊。」
我绝对不是在拿下川同学来开玩笑。他一向有钻牛角尖的倾向,然后会因此沮丧。为了预防这一点,我会尽量对他说些积极乐观的话。
在那之后,下川同学维持著绅士的表情好一段时间。
试著寻找身为胖子才能说出口来打动女孩心的话,但在他发现自己和女生并没有交流时,午餐时间他就在营养满点的便当前,抬头看向天空。
「神谷同学,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但结果,人还是得要采取行动才行呢。」
「咦?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停下打开便当盒的手问道。今天早上的事情伤害到他了吗?我有点担心,但下川同学的表情很平静。
「没有,我只是发现有很多事情,在我快要转学时才察觉到。你总是说些鼓舞我的话,这其实表示我非常幸运。我要是能自己行动,试著努力和女生建立好关系就好了。」
一边说出遗憾,下川同学的口气中也一边带著一种看开的感觉。
看著这样的他,让我露出了微笑。
「转学之后,和许多女生建立好关系不就好了吗?全新的环境也是个让自己焕然一新的机会。」
「如果能那样的话,我也介绍给你。啊啊,但是会被日野同学骂吧。」
下川同学并不知道我和日野其实只是伪装情侣的关系。
我含糊地微笑著回应说得相当开心的下川同学。
放学后和昨天一样,我在教室里等待日野。
下川同学举起手对我说「那么,明天见啰」,之后便走出教室。
由于他的动作太过自然,我也跟著回应他「明天见」。
直到翻阅杂志时我才突然想到。
下川同学今天只有一个人。我阖上了打开的杂志。
担心他会不会又被找麻烦,我连忙跑到鞋柜那边去。确认鞋柜后,我看见了他的室内鞋,但没看见鞋子。
看来似乎没被带去校舍内的厕所之类的地方。
但我还是很担心,换上自己的鞋子后走出鞋柜区,接著我看见下川同学缓步朝校门走去的背影。
我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和他勾肩搭背,似乎也没有被谁带往哪里去的样子。
在我就这样站在鞋柜区前时,背后有人开口喊我。
「你跑那么快要做什么?」
光听声音我就知道那是谁了。
我转过头去,那家伙就在那里。找下川同学麻烦的那群人的头领,也就是那天要我向日野告白的男生。
「你就这么担心那个肥猪啊?」
「他是我的朋友,这也是当然的吧。」
我不耐地回应后,那家伙有点瞧不起我地笑著说─
「朋友,啊。」
接著他紧盯著我看,告诉我今天午休时,他因为下川同学的事情被导师和生活辅导组的老师约谈。那是我也不知道的事情。
「下川那家伙,把我们勒索他时的声音都录下来了。」
「录音……?下川同学吗?」
「没错,应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的。」
那家伙彷佛与己无关的语调,带著些许放弃的虚无。
「我根本没想到既没胆量也没有行动力的下川竟然会告状,真是太可笑了。生活辅导组那家伙问下川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你知道他回答什么吗?他说他自己无所谓,但他担心自己离开后,我们会不会勒索你或其他人,所以才下定决心说出来的。」
根据那家伙所说,下川同学昨天和来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母亲一起打完招呼后,便单独留下来和导师还有生活辅导老师说这件事。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想到下川同学竟然会想那么远。
「你做出那种事情,理所当然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考进这间学校的吧。」
我一问,眼前这家伙却笑了。
带著,悲伤。
「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明明对学业有点自信的啊,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算偷懒不念书也觉得不痛不痒。原本以为是朋友的那些家伙,也突然翻脸说是被我命令的。因为牵扯到金钱,老师要我在下川他爸爸出面报警前先道歉,虽然下川似乎说不需要,但老师也坚持要我还钱。」
那家伙又在我面前笑了一次后,低语道─
「啊~~啊,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得如此无趣呢?神谷,你说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盯著眼前的男孩瞧。
那家伙哼笑一声后,大步朝校门口走去。
他是打算去追下川同学吗?他会不会自暴自弃、暴力相向呢?
虽然这样想,但我立刻改变了想法,那家伙应该也没那么愚蠢。
他原本是很努力,带著希望进入这间学校的人。
只是现在,稍微搞错活著的方法而已……
再回到教室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下川同学理所当然地也不在。
坐回座位上,我从书包里拿出很少用的手机。原本想要打电话给下川同学,但最后还是在按下通话键前放弃了。
下川同学也有自己的想法,在他主动开口前,我还是装作不知情比较好。
我翻开杂志呆呆地看著时,日野和昨天一样突然出现了。
「啊,找到了,我的男友先生。」
我有种自己被这张尚未看惯的脸蛋给拯救了的感觉,有个会主动来见自己的女孩,还真是不可思议。
「我该怎么回话才好啊?」
我苦笑著问道,日野稍微思索了一下─
「『嗨,我的甜心﹄之类的?」
「感觉连最近的外国电影也不常听见这种台词了耶。」
「嗯嗯,我的男友先生不太喜欢『我的甜心』这个称呼。」
「你连那个也要记啊?」
当日野拿起手机当作笔记时,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傻眼的声音。
「真是的,你们都说这种不著边际的东西啊?」
绵矢跟著露面了,用被甜到反胃的表情看著我们。我看过好几次日野和绵矢同时出现的画面,但这是第一次三个人一起这样说话。
「绵矢今天也一起来了啊?」
「是啊,我有点在意你们两个人的事。」
绵矢回话后踏进我们班的教室,朝我的座位走来。
跟在她身后的日野,此刻又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
「怎么了吗?」
「咦?啊,嗯,没什么,没什么事,啊哈哈哈哈。」
「比起那个,现在可是有两个美女来耶,你的表情可以再开心一点吗?」
昨天和绵矢说过话后也知道,她虽然不太平易近人,但的确有著相当直爽的个性。
「有句话说,美人看三天也会习惯,你没听过吗?」
我轻松回应绵矢。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吧,绵矢感到佩服地「喔~~」了一声,有趣地扬起嘴角。
「那应该是看腻才对吧?而且从我和你说话到今天为止也还没三天,你和真织也是昨天才开始好好对话的吧?」
日野接下绵矢丢过来的话题,开朗地回应─
「是啊,我们昨天讲了彼此的事情。」
「这样啊,比如说什么?」
接下来,日野大概顾虑到我是单亲家庭,除了家庭成员以外,把我的事情全都告诉绵矢了。谈话之间,我知道了绵矢的血型也是AB型。
「啊~~啊,奇怪的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感觉。」
绵矢有点开心地说著。
「但是小泉,不是有人说过,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
「诸葛亮看到这三个人只会头大吧,我都可以看见他苦笑了。」
从两人轻快应答的模样,可以窥见她们的好交情。
日野开心地说著每一句话,而绵矢则酷酷地回应。
「还有,透同学喜欢一位叫西川景子的作家。」
「什么?」这句话让绵矢脸上的表情染上惊色。
「西川景子?还真少见耶。话说回来,我刚刚一直很在意,你手上那本杂志是《文艺界》吧?什么,你是文艺青年吗?」
接著我们聊起了我翻阅的这本杂志。
《文艺界》是日本纯文学代表性的杂志之一,像那个知名的芥河赏,在这本杂志上刊载的新人作品就会成为评选对象。
我喜欢的西川景子的作品也刊载在这本杂志上,但我没想到竟然有同年级同学会知道她和这本杂志。
「没有,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知道西川景子和这本杂志啊?」
对不拿固定零用钱的我来说,巧妙地控制每个月的家用,然后拿省下来的钱去买杂志或书,是我小小的乐趣。
但说起来,因为父亲也会看这本杂志,所以我们是一人出一半的钱。
我举起杂志一问,绵矢泰然自若地回答─
「啊,我非常喜欢看纯文学。还有法国电影、日本电影,最近也很喜欢俄罗斯电影。那种大多数很无所谓、非常个人的、很阴郁的东西。」
我没想到同年纪里也有这种人,让我再次感到很惊讶。
另一方面,我的眼角看见日野又拿出手机写笔记。
「日野,你可别写我是文艺青年啊。」
「不是吗?我明白了,那我就写『不喜欢人家叫他文艺青年的文艺青年』。」
「总觉得我好像是个很别扭的家伙耶。」
因为决定今天放学后三个人要一起过,为了换个地方,我们便先行离开学校。前往车站途中,我和绵矢并肩聊著书和作者的事情,背后却传来喀嚓声响,我不禁转过头去。
「日野,你为什么要拍照啊?」
日野拿手机拍下我和绵矢的背影。我一追究,她露出像是被抓到正在恶作剧的小学生表情。
「神谷,你别说那种不解风情的话,拍男友的照片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绵矢如此说道。她不知道我和日野是伪装情侣的关系。
「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我还不习惯。」
「给你三天习惯。」
「别强人所难,我连和两位美女说话也还不习惯耶。」
接著我和绵矢彼此说著「你刚刚明明就说已经习惯了」、「不,还没经过三天」,彷佛重现刚刚在教室里的对话时,日野开口提议─
「那,为了快点习惯,让我们加深彼此的友谊吧。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哪里喝茶?」
「喔,喝茶?也是可以啦。」
接著我们开始谈起要去哪里,但两人提议的家庭餐厅和咖啡厅对我来说负担有点大,我手边并没有太多闲钱。
「我硬要跟来,剥夺了你们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就别客气让我请客吧。虽然学校禁止,但我有在打工,身上还有点钱。」
「不,不是啊绵矢,这种事情我总觉得好像不太好。」
「别客气别客气。」
在绵矢不容我拒绝的情况下,若有所思的日野开口说─
「啊,我或许有个好点子。反正时间也还早……」
我和绵矢一起转过头去,接著日野说出了我完全没想过的事情。
「我们乾脆去透同学家如何?如此一来也不用花钱了啊。」
「什么……?」
这愚蠢的回应,想当然耳是从我口中冒出来的。
5
「打扰了~~」
结果,我也接受了「只要不是两个人独处就没差吧」的说法,邀请她们两人到我家来。
而我家也只是没有任何可以自豪、随处可见的公营住宅中的一间。
「哇,透同学家整理得好乾净喔。」
明明是这样,日野却相当新奇地到处看,还问我「可以拍照吗?」
「呃,嗯,是可以啦。」
自从姐姐离开后,就没有女生踏入这个家中。
已经看惯了的褪色景象,似乎染上些许色彩。
只不过,我还没有什么真实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发展。
总之,我先请她们在餐桌旁坐下,接著到厨房烧开水准备泡红茶。我每周会喝三次红茶,所以动作很熟练。
这段时间,日野和绵矢用女孩们特有的愉悦声音聊天。
「话说回来,神谷家真的整理得很乾净耶。你说你家这个时间没人在家,你妈很爱乾净吗?」
「不,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但我家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住。扫地之类的事跟我的兴趣没两样,嗯,算是会弄得乾乾净净的啦。」
在我边计算茶叶闷泡时间边自然回答后,日野相当骄傲地加上一句─
「没错,我的男友先生相当重视卫生感呢。」
「卫生感?不是清洁感?」
没深入追问我是单亲家庭的事情,绵矢反而开口问向日野。
「NO、NO,清洁感可以伪装,但卫生感装不出来。你仔细看,透同学的衬衫衣领和袖子都很笔挺。还有还有,他每天都会洗手帕、烫手帕喔。连这种小细节都乾乾净净的是卫生感。」
「喔~~」绵矢发出像佩服又像无言的声音。
「和你说话之前还不知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耶。」
「我觉得就你没资格这样说我。嗯,好了,红茶泡好了。」
七嘴八舌之际,茶叶闷泡的时间到了。把温热红茶杯的热水倒掉,从陶瓷茶壶中倒出刚泡好的格雷仕女茶。
香柑特有的清爽柑橘气味在厨房内扩散开来。
「请用,虽然只是粗茶。」
「不对,神谷啊,这可不是绿茶耶。」
「啊,对耶,红茶不会这样说呢。」
我先把两人的红茶端上桌,接著把装满特卖饼乾的白色大盘子和自己的杯子拿过去。
姐姐的椅子还留著,所以有三张椅子,我也在餐桌边坐下一起喝红茶。
加了柑橘与柠檬的风味茶很顺口,让人心情平静。
「哇,好好喝喔。透同学很会泡红茶呢,而且味道好香。」
坐对面的日野喝了一口红茶后,露出惊讶的反应。
「……真的耶,这什么啊,咦?是哪里的茶叶?」
这茶似乎也很合绵矢的口味,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下川同学也很喜欢,所以我算有自信,但听到感想前还是很紧张。
「只是超市的便宜茶叶,但格雷仕女茶就算便宜也很好喝。不过今天茶叶跃动得不太好,大概七十七分吧。可以再来一杯,请别客气。」
确认口味后,我走到厨房去拿装满红茶的茶壶。
将茶壶套上塞满棉花的茶壶保温罩,放上餐桌。姐姐也有教我裁缝,保温罩这种东西轻易就能做出来。
拿起白色简朴的杯子再喝了一口茶,我发现她们两人正看著我。
「咦?怎么了?」
「我之前都没有发现,总觉得神谷好像哪个没落的贵族喔。尤其是莫名的优雅这点特别像。」
「别说什么没落啦,然后日野,你别马上又记笔记。」
那之后,我们三人天南地北随意聊天,把茶壶和盘子都清空了。
接著两人开始在我家探险,但我家也只是格局常见的两房两厅一厨房的公宅,也不能让她们看父亲的房间,所以也只有客厅和我的房间能看。
绵矢似乎对书很有兴趣,相当专注地在看我房间的书柜。
日野则在我房间到处拍照。哎呀,算了。
「日野为什么那么喜欢拍照啊?这种房间不值得一拍吧?」
「才没那回事,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进男生的房间,真有趣。」
当我和日野说话时,绵矢发出不知打哪来的大叔声音。
「喔~~喔~~喔~~神谷同学啊,你的品味还真不错,四处掺杂著二手书店会高价标售的珍稀本耶。这是打哪买来的啊?」
「那边是把我父亲从二手书店搜刮来的书随便摆著。我父亲把书买来后就随手放,没有办法,我只好收到客厅或是我房间的书柜上。」
两人发出像佩服又像不佩服的声音。
「透同学果然很能干,有这么多书,房间里却没有灰尘。」
「嗯,卫生感很重要嘛。」
「啊~~又出现了,卫生感。」
「绵矢,拜托你别说得像蟑螂出现一样。」
接著,不知为何两人说想看我烫衣物,我只好把衣服收进来,但事先偷偷把不能给她们看见的男人衣物藏起来,只烫手帕和衬衫给她们看。
绵矢说我的技术好到让她倒退三尺,日野则是很开心地拍影片。
接近傍晚时分,我送她们到最近的车站去。
我想顺便去采买晚餐,便拿起作为赠品用的环保袋跟两人走出去。
「这、这个没落贵族,你也太适合拿环保袋了吧。这个高中生到底怎么一回事?」
绵矢拚命忍笑的愚蠢模样,被日野从正面拍了下来。
多么没有真实感的一天啊。
晚上,当我准备好晚餐,坐在餐桌旁翻开课本预习时,听见开门声。
似乎是父亲回家了。我想著他今天真晚回来,探头一看,只见父亲满脸通红。明明不太会喝酒,但他似乎去哪喝一杯了。
「爸,你要喝酒再回家也说一声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交女朋友让我很开心,不小心的啦。」
当我说了女友今天带朋友到家里玩后,父亲睁大了眼睛。
「你让她们进来了吗?这种家里?」
「我没有让她们看你的房间,又没关系吧?」
「那还用说,但是,那个啊,总觉得……很香?」
「拜托你千万别在外面说出这种奇怪的话。」
我边叹气边走进厨房,加热料理准备自己的晚餐。
父亲在餐桌旁坐下,直盯著我瞧。
「怎么了?」
「总觉得你自顾自地长大了耶。」
我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是从冰箱拿出常备的炖煮食物。
虽然我阻止了,但父亲不听劝,又在家里开酒来喝。把我准备的晚餐配菜当成下酒菜配发泡酒,但还没喝完一半,父亲就醉倒了。
「真是的,连澡都还没洗耶。」
没有办法,我只好把毛巾温热后,叫醒父亲要他擦澡。
趁这时候,我走进他房间替他铺床。以前我放著他不管,结果他在沙发上睡著,隔天起床还弄伤了身体。
我蹲在父亲房间里整理床铺时,一家之主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你还好吗?你又不会喝酒,别喝那么多啊。喂,要换衣服再睡。」
「没事没事,早苗你别担心,我没事。」
这句话让我瞬间停止了动作,但父亲并没有发现我的异状,换上睡衣后就在铺好的床铺上倒下,立刻睡著了。
走出房间拉上拉门时,我又看向父亲。
大概是醉得厉害,父亲把我和姐姐搞错了。
6
『嗯,该说我和神谷的感觉差不多吗?我家也是那样,就轻松点来玩吧。』
因为位置在我的定期票乘车范围内,因此隔天放学后决定到绵矢家去玩。
白天的学校相当平和,下川同学也有来上学,悠闲度过一天,而那家伙其实被原本的团体排挤孤立。他似乎在看打工徵人杂志,但我没找他说话。
放学后和日野、绵矢会合后,我们三人一起去绵矢家。绵矢也是搭电车上学,但她家比我家和日野家离学校近,往同一个方向搭乘两站后下车。
绵矢住在一间出租公寓,大楼入口有全自动门锁。对全自动门锁有憧憬的我,这个很高级的入口让我看得入迷了。
「日野,你又要拍影片啊?」
日野满脸笑容地拿起手机对著我。
「我想要把男友先生惊讶的样子拍成影片收藏。」
「只是一脸蠢样吧?别浪费有限的容量。」
「没关系没关系。」
「喂~~你们干嘛打情骂俏?快一点进来啊。」
在先走一步的绵矢催促下,我们走到电梯前。
绵矢和母亲两个人一起住。
她母亲似乎是主要负责书籍等装帧的设计师,晚上会在家里工作,白天因为事情很多,常常不在家。
绵矢也常常帮母亲工作,好比找资料、制作文件、管理购物明细等等的,她把这个当作打工。她母亲因为一点原因,正和父亲分居中。
一个男生造访只有女生住的房子,老实说有点紧张。
「哎呀,就先坐下吧。」
她带我们到比我家还宽敞,很有开放感的客厅。因为母亲是设计师,房子里四处装饰著画作,也感觉对每个家具和小物品相当讲究。
从十楼建筑顶楼看见的天空好高,还有晾晒的衣物……
「绵矢,对不起,我一瞬间似乎看到什么了。」
「嗯?啊~~那个啊,别担心别担心,我一点也不在意。啊,对不起,你会在意对吧?」
虽然有这个小状况,但我和日野就面对面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等绵矢泡红茶过来。
我突然发现,日野今天也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
「日野,怎么啦?」
「没落贵族。」
「把那个忘掉。」
「对不起对不起,但我觉得这个词真的好贴切。」
日野或许是在夸奖我吧,但我无法真心感到喜悦。大概是我的心思都表现在脸上,日野这样说道─
「别那个表情,再多笑一点啊。」
「我没想做出什么奇怪的表情耶。」
虽然这样说,但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奇怪。
与我相反的是,日野今天也开朗地笑著。
「日野总是满脸笑容耶。」
我顺口说出感想后,日野稍微挑眉回答─
「啊,嗯,算是啦。其实也不是总是,但我想著能笑的时候就要尽量笑。人类啊,笑不出来的时候真的怎样都笑不出来……」
我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忍不住盯著日野看。
日野发现我大感意外的视线,立刻开始辩解─
「啊,没事,那不是实际的经验,只是我从漫画上看到的啦。」
「是这样吗?」
我讶异地直视日野,只见她摆出明显的假笑点头道「没错没错」。
「嗯,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但是,该怎么说呢?」
我为了不让不知情的绵矢听见,把身体朝日野靠近,小声地说─
「虽然我们只是伪装情侣,但如果你有烦恼,别客气,尽管对我说。」
「咦……?啊,嗯。」
我近距离看见日野惊讶的表情。
接著在此时,绵矢喊著「来了来~~了」,拿著托盘挤进我们两人之间。
「你们两个,如果要打情骂俏,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啊。」
日野用著她一如往常的玩笑态度回应绵矢─
「但是啊小泉,这样可能就会听到声音耶。」
「哇塞,你竟然回了大人的玩笑话,这是有男友的人才有的从容啊,你这家伙。」
把放红茶的托盘摆上桌后,绵矢开始对日野搔痒。日野努力抵抗,但到最后还是痒得不住喊叫。
我边看著她们两人的样子,边思考刚刚日野的发言。
『人类啊,笑不出来的时候真的怎样都笑不出来。』
虽然她说在讲漫画的事,但我总觉得她的话中带有真实感,那是我的错觉吗?
边思考著这种事,又重新盯著和绵矢玩闹的日野看。
人心看不见,无法窥探。日野天真、愉快地笑著。
7
岁月无声流逝,和日野交往已经过了一周。
虽然这样说,也只有放学后的时间出现改变,日常生活则没有太大的变化。
真的……是这样吗?
最近这阵子,当我发现时,我老是想著日野。
想起她开心撑著下巴的模样,生命彷佛延伸到美丽秀发发梢。夕阳照射下,她的头发一瞬间闪闪发亮。
我只是单纯被日野的容貌吸引吗?但我至今和女生几乎没有交集,会不会只是因为这样误会了而已呢?
但是,我总觉得不只这样。
我很在意她那句话。我想知道总是满脸笑容的日野,背后到底隐瞒著什么。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帮上她。
「神谷同学,我总觉得你最近心不在焉耶。」
这个想法似乎在日常中不经意的瞬间,夺走我的心。
中午休息时间,当我和下川同学聊天时,他突然这样说道。
「咦?有吗?应该没有吧。」
我敷衍一笑,下川同学露出了温和的表情。
「对了对了,之前也稍微问了你一下,我现在到处订购搜集用日文书写的书,毕竟出国之后就不容易买到日文书嘛。」
虽然对他转换话题感到有点困惑,但我也想起了这件事。
「啊,你提过。怎样?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书吗?」
「嗯,找到了不少,最有趣的应该是格言集吧。虽然也可以在网路上查到,但我觉得书比较能像这个身体一样,牢牢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下川同学边说边拍自己的肚子。他大概是为了让我笑出来才提这件事的吧,而我也如他计画地被他惹笑了。
「你可以成为一个行动格言者呢。」
「人人都能步行,但持续迈出下一步往往相当困难。」
「我没听过这句格言,谁说的?」
「只是个大食怪,下川的格言。生平略过。他生前没什么特别事迹。」
被他反将一军,我不禁笑出来,开始单纯享受两人的对话。当我说了知性男子似乎在国外很受欢迎后,下川同学显得相当开心。
「然后啊,你知不知道有句格言是什么和咳嗽一样,患上就藏不住之类的?」
「咦……?」
他说出这句话后,让我稍微一慌。我家也有格言集的书,我也读过,他说的这句话就被分类在与「恋爱」相关的项目内。
恋爱和咳嗽一样,患上就藏不住。
「『喷嚏和咳嗽一样,患上就藏不住』之类的?」
我装傻说完后,下川同学回答「说对了」后,对我微微一笑。
就像这样,我在学校一如往常地与下川同学聊天,放学后和日野共度。
我不习惯也不擅长传电子邮件,所以没办法频繁和日野联络。我向她道歉后,她要我别在意,还说「刚好遵守了第二个条件啊」。
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很常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聊天。
「那你每天都会煮菜啊?那绝对比我还厉害。」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嗯,但算是还过得去。」
「男友先生的口头禅,『嗯,算是还过得去』。」
「你又拿手机做笔记啊?而且我没有那种口头禅。」
去绵矢家那天之后,我和日野没聊过更严肃的话题。如果我强硬一点,或许能带出这个话题,但我想尽量避免这样做。
我们既是情侣,也不是情侣。
我们有「绝对不可以认真喜欢上对方」的条件。
我当初认为这完全没问题,因为追根究柢,造成她困扰的人是我。虽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对伪装情侣这件事没有任何不满。
但到底是形式造就了事实,还是这种事实根本不存在?我对于和日野交往之后逐渐改变的自己,感到相当困惑。
迎接和日野一起共度放学后时光的第二个周五。
明天是周六,放假日。
「日野,关于假日啊,也进入六月了,我们要不要去哪里走走?」
「真的很吓人,不知不觉已经六月了呢。」
那时,日野的表情染上淡淡阴霾。
才这样想,她又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问我─
「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说到假日对吧?顺带一提,透同学这周有预定要做什么事吗?」
「有,我的朋友下川周日要搬家,我要去送他。」
我以前对日野说过下川同学的事。
其实我是想要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但下川同学拒绝了。一问理由,他表示朋友变多只会让离别变得更加痛苦。
『你现在好好珍惜和日野同学共度的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
如此温和微笑说话的他,是我少数的重要朋友。
虽然到国外去,但转学也不是永别。不管用什么方法,现在都能维持联系,我们今后肯定还能是很要好的朋友。
虽然对和下川同学分离感到不舍,但我现在要专心地与日野对话。
「不过我周六整天有空,如何,要不要去哪里?」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提议,日野「喔」了一声。
「也就是说……这就是所谓的约会啰?」
「嗯,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你周末不知道有没有事,像你上周不就有事吗?」
「啊啊,嗯,有事去医院,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日野一度别开了视线。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忽略这点。
「但是约会啊,真不错,感觉很有趣,请务必拜托了。但是可能要中午过后耶,可以吗?」
由于注意力被日野的反应拉走,我晚了一点才回话。
「咦?啊,啊啊,没问题。话说回来,你连假日的上午都有固定要做的事吗?第一个条件也是放学前不可以和彼此说话。」
我问出一直相当在意的事情后,日野回答得有点迟疑。
「女生有很多事情要做啦。然后呢,要怎么办?要去哪吗?你平常假日都是看书或做家事对吧?」
这样听她向我确认,还真是无聊的假日生活呢。
「嗯,是啊,大概都是这种感觉。」
「还有,尽量不要花钱比较好对吧?」
「很不好意思,但就是如此没错。」
我一低头道歉,日野慌慌张张地继续说─
「别在意,那么,我们假日到公园度过如何呢?如果可以,请你做便当来,然后我之后请你去咖啡厅吃甜点。这样对你来说也比较没有负担吧?」
很感谢她如此提议,这对我的经济和心理都帮了大忙。
「好,你有想吃什么便当吗?」
「我不太挑食,尽管放马过来。啊,但我想要喝那个红茶。」
「了解,尽管放马是吧?我先前就觉得,你的遣词用字偶尔会让人觉得搞不太懂耶。」
那天我们也在教室聊天到接近黄昏,才两人一起回家。
8
期待的周六来临了。
一大早做完家事后,我开始准备便当。
虽然很犹豫要做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做适合搭配红茶的三明治。
把鸡肉沾上太白粉后用平底锅煎熟,做出低热量的伪炸鸡块。
也需要沙拉。水果和红茶也很搭,就简单准备一下吧。
父亲一大早就闷在自己房里,当我把多泡的红茶端去给他时,他正在用我们家唯一一台笔电写文章。
「你又在写小说了吗?」
「是啊,《文艺界》新人奖就快要截稿了。喔,是什么?味道真香。」
坐在和室椅上的父亲转过头来,我把红茶杯递给他。
写小说是父亲的兴趣,也是他的乐趣,或许更可以说是他人生的全部。听说他从我出生前就在写,但还没拿过奖。
这样的父亲,梦想能成为小说家,靠写小说过活。他也拿这个理由对家事视若无睹,但我还是没办法对他说出重话。
「我今天要稍微出门约会,午餐时间不在家。我把多做的三明治冰在冰箱里,你中午可以吃那个喔。」
「喔喔,你帮了大忙了。约会啊?好,你等等。」
父亲说完后站起身,找出钱包打开,皱起眉头后又翻找衣柜,从信封中抽出纸钞。
「拿去,只是一点零用钱。虽然你坚持不拿每个月的零用钱,但高中生只拿家用省下来的钱也有极限吧?」
「不用啦,我可以拿餐费买红茶或自己喜欢的东西,你帮我买了定期票还让我有手机就已经让我很感激了。」
「因为我阻止你骑自行车上学,买定期票给你是当然的。至于手机也是用超低月租方案。别多说了,快拿去。」
我盯著父亲递出来的万圆大钞看。
金钱有力量。让人获得幸福的力量。
吃美食能让人露出笑容,生活中使用喜欢的东西,也能从中获得微小的喜悦与日常活力。
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谨慎使用。
「那就请让我用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们今天吃点好吃的东西吧。吃你喜欢的寿喜烧如何呢?现在这个季节虽然没有白菜,但可以买好肉。」
「别说只用一半啦,但这就是你的底线了吧。那么,剩下的一半就今天拿来吃大餐吧。」
父亲说完后再次递出纸钞,彷佛表示要我快点收下。
「谢谢,那请你期待今天的晚餐吧。」
「你也要玩得开心点啊。」
我收下纸钞,再次向父亲道谢后走出房间。回到自己房间后,我把钱收进从国中用到现在的钱包里。
把家里的琐碎杂事做完后,我从壁橱中翻出姐姐爱用的野餐篮。
那是用竹藤编织,很坚固的淡黄色野餐篮。我把便当和水壶放进去。
虽然有点早,但我决定十一点出门。从我家步行十五分钟左右会有个大型综合公园,这个公园的樱花大道相当有名,春天会有许多游客到访。
我和日野约好十二点在喷水池前碰面。
原本想骑自行车去,但突然想吹吹风,便决定步行前往。
结果,我比约定时间还要早半小时抵达公园。
公园有人但不拥挤,我在能看见喷水池的长椅上坐下,从野餐篮中拿出书来。
从小到大,我很喜欢假日时到户外看书。
我大概是个有点怪的小孩,只是这样就让我莫名兴奋,就算身边四处是携家带眷的人,我也不觉得自己特别孤单。
而且因为我明白。
我会太过专心看书,一直看到天色几乎全黑。等惊觉周遭变暗抬起头,在我感到不安时,绝对会有人找到我。
『你果然在这里。』
背对掺杂深紫的橘红天空,有个人朝我走近。
姐姐会这样……
「那个,是透同学吧?」
听见喊我的声音,我从书本中抬起头,只见日野有点紧张地站在我面前。
我看向公园的大时钟确认时间,离我到达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
「啊,嗯。」
「太好了,对不起,我还没看惯你穿便服的样子,所以有点没自信可以认出你。」
「不,你别在意。我才要说对不起,没有发现你来了。」
到此时,我才发现日野不同于平时的打扮。
她身穿白色衬衫,以及材质看起来相当柔软的绿色长裙。
这么说来,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日野的便服装扮。
在我的视线被日野夺走时,她发现了我身边的东西。
「那是便当吗?哇,这么正式的野餐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吗?我姐姐以前在义卖会还是什么地方便宜买到的。」
「姐姐?咦?对不起,你有说过这个吗?我记得你应该是和父亲两个人一起住……」
「啊,嗯,现在是和我父亲两个人住,但我姐姐不久前也一起住,不是因为过世了那类的啦……」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日野像是察觉了什么,开朗地回我「这样啊」。
「我肚子饿了,要在哪边吃便当?啊,让你等到中午的人是我就是了。」
日野说完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灿烂光芒照射下会出现清楚的阴影,人类偶尔会被那个阴影困住,如同失去家人的人看见幸福家庭一般。
只不过,日野散发出来的光芒,没让我感到丝毫寂寞。
世界上所有悲剧中的一部分,追根究柢,或许不过只是存在于自己的内心。
被日野影响,我也跟著微笑站起身。
接著,我们成为假日公园风景的一部分。
草地广场上的树荫下恰巧有一处空位,坐在那边也不需要在意阳光直射。我铺好野餐布,看著远方正享受午间时光的家庭,把便当摆开。
吃饭前,日野又拿出手机拍照。
「呼~~好好吃,透同学真厉害,你这么会做菜啊。」
边开心聊天边吃饭,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只是用便宜材料做出来的料理,能合她的口味真是太好了。
「其实我只是用家里有的材料随便做的,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但很好吃,你可以当个好老公呢。」
「你也是……啊~~不好说耶。」
「为什么不肯定到最后啦。」
我苦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仰头看著天空。
我觉得自己彷佛童话世界中的居民,以奇妙的缘分与身边的人连结。我们两人绝非互相喜欢的关系。
即使如此,有个可以一起共度假日的人令人感激,也很开心。
我们又随意聊著,欢笑、佩服或是呆呆眺望景色,最后彼此沉默。但至少对我来说,这个沉默丝毫不令人感到拘束。
「真不可思议。」
我转头看著低语的日野,发现我转过头的她,露出软软的笑容。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不可思议,总觉得真的很不可思议,心情一点也不急躁、不痛苦。就算不说话也完全不觉得无聊或不自在,甚至觉得我们已经这样静静地累积了许多时光。」
感觉日野无法目视、无从感受的哪里,有什么在颤动著。
一瞬间,我感到很幸福。
如果两人之间真的有一点累积起来的东西,我会觉得很开心。
闭上眼睛,这让我的感官稍微扩张了一点,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太阳的温暖、青草的气味,甚至可以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
强风吹来,我睁开眼,身边的她压著自己的长发。
在这短短的时间中,我想要说些什么。
因为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谈一场伪装的恋爱。
「我可以喜欢上你吗?」
当我问出口时,风已经停止。
在我还没说完前就结束了,我在这个瞬间如此想著。
喜欢,这样啊,原来是这样。说出口才有真实感,我喜欢你……
日野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转过头来看我。
「不可以。」
她说。
「为什么?」
我问。
日野身上彷佛缠绕著迷惘,低下了头。
「我啊……」
风又吹来,掳走日野的长发。
「生病了,顺向失忆症。
「晚上一睡觉就会忘掉,忘记一天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的声音是被风吹散了吗?好像花了不少时间才传进我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