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也随著我的手机铃声揭开序幕。
当我被远处传来的铃声唤醒时,我首先感到不解。
咦?为什么手机会响?
我讨厌被闹钟或手机铃声吵醒,所以我睡觉时不会拉上窗帘,希望早上能在阳光照射下自然醒来。但是,我的手机闹铃功能却启动了。
而且,应该摆在我枕边的手机换了位置,跑到和床铺完全相反的地方,就放在柜子上。
我走下床,拖著脚步前行。为什么呢?今天似乎有点温暖,而且现在是几点啊?我停下手机的闹铃声后确认了一下时间。
虽然觉得有点怪异,但也确认了时间是早上五点。
……为什么会是这个时间?
晚上念书后,应该是十二点前后就寝,所以我才睡了五小时左右。但很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身体感觉得到了充足的睡眠。
对著或许是不小心误触的闹铃叹气,我想起现在正在放黄金周(译注:日本的黄金周(日语:ゴールデンウィーク;英语:Golden Week,简写为GW),是指在四月底至五月初由多个节日组成的公众假期。)。对耶,放假耶,太棒了。
我很容易入睡,但一醒来后就很难再次入睡。重新打起精神,我想著先下楼弄杯咖啡拿铁喝好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先把房间的灯打开。
《我因为车祸而得了失忆症,先去看桌上的记事本吧》
《一日入魂》
《首先先去看记事本,快,去看桌子》
外头还很昏暗,在被淡淡光芒照亮的室内,贴著许多纸张。
背脊忽然一阵发凉,我被奇怪的感觉抓住。
咦?这是什么……?
熟悉的我的字迹,出现在陌生的纸张上。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刚刚看手机时的不对劲,我连忙去确认画面。日期不对。
昨天应该是四月二十六日,是黄金周的第一天,我记得很清楚。
但现在的日期已经跳过了一个月以上,纸张上还写著奇怪的内容。
车祸?失忆症?
在我陷入混乱之时,走廊传来脚步声,我转过头去时听见了敲门声。
应门后,母亲端著放上马克杯的托盘,表情有点严肃地走进房间。咦?为什么……为什么?
我满心疑问,但总之还是先问问纸上写的事情。母亲有点难以启齿地回答─
「真织,你发生了车祸,然后因为车祸得了失忆症。」
听完车祸和失忆症的详情后,我茫然若失。
听母亲一说我才想起来,自己确实遭逢了车祸,但那是昨天的事情,绝对没错。
但对这世界来说,那不是昨天,而已经是几十天前的事情了。
骗人的吧?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
但即使我拚命回想昨天发生的事,都只能想起发生车祸的「昨天」。虽然我怀疑母亲说谎,但母亲根本没必要说谎。
也就是说─我真的失忆了。
老实说,我真的笑不出来。很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为了冷静下来,我坐在椅子上喝母亲端来的咖啡拿铁。
我最爱的加了肉桂的拿铁,却无法一如往常地让我平静下来。
我在发抖。母亲相当痛苦地看著这样的我。
接下来母亲告诉我,我每天都会做什么事,接著读起过去的我所写的记事本与笔记。
我似乎每天早上都为了读这些而早起,因此再晚也要在十点就寝。
母亲似乎也配合我改变了生活作息。「如果有问题,我在楼下等你」母亲留下这句话后,就让我一个人独处。
我看向桌上的记事本。
很陌生,但是是我会喜欢的简单设计。那是本活页式记事本,不仅可以随意追加页面,在稍微突出的隔页板区隔下,各个项目更是一目了然。
听母亲说,我平常会用手机做笔记,然后把必要的事情整理在记事本上。只要写在记事本上就不需要担心资料毁损。
我战战兢兢地拿起记事本,第一个项目标题为「重要」。
我遭逢车祸以及失忆症的症状,这件事情只有我的双亲、小泉和学校老师知道等等,这边写著最重要的事情。
我似乎没让班上同学知道我得了失忆症的事。
上面也写著理由。
双亲找学校商量我得了失忆症的事情后,得知国家规定,有障碍的特殊学生只要达到规定的出席天数就能毕业。
只不过学校同时也告诉父母有关失忆症的危险性。
我根本没想像过,失忆症的谣言被传开会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办法记住,会遗忘。
不管谁对我做了什么事情,只要经过一天……
谣言传开后,学校里或许会有许多人跑来教室看我一眼。而在现在这个时代,消息也能轻易地在学校外传开。
世界上当然不是只有坏人,也有许多好人。要是说出口,班上同学肯定会多多顾虑我,但是,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外传。要是真的发生意外就太迟了,而这个恐惧可能也会增加我每天的精神负担。
医生说,尽量避免压力、做些开心的事情让精神平静下来非常重要。
因此,我极力避免和小泉以外的人来往。
确认完重要事项后,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有一种开阔的未来突然关上了大门、被人拋弃在黑暗中的感觉,这让我很想放弃继续阅读。事实的重量……快要把我压垮了。
但我必须得面对。类似些微希望的什么东西,也写在重要的项目中。
《虽然是这种状态,但我也交了个男友了。请看记事本的「男友先生」项目,以及五月二十七日以后的日记。上面写著男友先生的事情》
我再次看著写在记事本上的文章,短暂陷入了沉思。
我交了男友……但是,是为什么?我现在是这种状态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作好觉悟,首先先看了记事本的「男友先生」页面。
对方是别班的神谷透同学,我和他没有交集,几乎不记得。
大概是个白皙纤瘦的人。
根据记事本内容,我的手机里似乎还有存放他照片、影片的专属资料夹。
一看手机确实是这个人,还有情侣那种贴在一起拍的自拍照。我们为什么会交往,也写在「男友先生」的页面上。
神谷同学放学后突然找我到校舍后方,然后向我告白。但我觉得他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告白,而是被谁逼著说的。
要是平常的话我应该会拒绝,但那时我闪过一个念头,我想要利用这个告白,想要试著努力能不能在这种状态中做些什么全新的事情。
我在那之前的每一天,似乎对无法累积任何新事物的自己感到相当错愕。我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只是虚度一日时光。接著,我狠下决心做出这种事。
我们的交往有三个条件。
一,放学之前我们都不能和彼此说话。
二,联络的内容要尽量简洁。
三,千万不能真的喜欢上我。
归纳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条件的理由也写在上面。
第一点,因为我在这种状态下还是要上学,所以我需要时间阅读记事本、日记来整理自己的事情。
第二点,要是太频繁和我联络,不仅可能因为时间关系没办法回覆,要是他传讯息提到和昨天的我之间的话题,我也会很伤脑筋。
第三点,就算交往,在这种状态下迟早会分手,所以我想尽量让自己不要有恋爱的情绪,类似于伪装情侣。
接下来,我开始看著神谷透同学的个人资料。
从生日、家人、血型、喜欢的作家等资讯,推敲他是个怎样的人。
没落贵族、老妈、很重视卫生感的人。在我想著「卫生感是什么啊」的时候,上面也有说明。清洁感可以伪装,但卫生感装不出来。
「是喔。」我有点佩服。我发现自己对他稍微产生了兴趣。
我鼓起勇气伸手拿起笔记本。
记事本上摘要了重要事项,而笔记本似乎被我当成「日记」使用。
用日记的方式,写下车祸后每天的生活。为了能短时间读完到此为止的事情,我似乎也以每周为单位去统整日记内容。
日记写法和记事本的差异很大,没有格式,相当自由。
考量时间,我先读了统整的内容。我每天似乎都很努力地过著和以往无异的日常生活,也努力不让其他人发现我的状况。
大略确认完男友先生出现前的日记后,我终于开始读男友先生出现的五月二十七日之后的每篇日记。
「放学后」、「约会」、「男友先生」、「小泉」、「男友先生的家」、「红茶」。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难以置信,我读到忘记了时间。
当然其中并非全是开朗的事情,统整的日记中也包含著让人感到沮丧的内容。像是努力升上升学班却变得毫无意义,以及和朋友的往来,还有一直不见好转的失忆症。
但在男友先生登场后的日记中,每篇都写满了乐观且相当开心的事情,像是和男友先生聊了这种事情,他当时的表情有点可爱之类的。无所谓的事情真的很无所谓,但得知昨天的我还有感受这种事情的从容,竟让今天不普通的我有了勇气。
太阳不知何时升起的,转眼间已经早上七点了。
此时,我对该直视的失忆症的恐惧也稍微缓和下来。
离开二楼房间来到客厅,父亲正在看报纸。他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两样,但感觉也有点紧张。
当我看向他,父亲迅速放下报纸,朝我咧嘴一笑。
……该不会每天都是这样吧?
「啊,那个,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低头道歉后,父亲慌慌张张起身。
「说什么添麻烦,才没那种事。孩子的妈,你说对吧?要是真织没救人,那孩子说不定也没命了,你真的很了不起。失忆症也是,虽然很罕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病例。或许得花一点时间,但有可能治好的。慢慢来不要著急。」
母亲早上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一想到让父母每天早上说这种话,我就觉得过意不去。但最糟糕的就是让他们看见我难过,所以我很有精神地点点头。
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吧,父亲不自然地豪爽大笑起来。
接著我们一起吃了早餐,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确认了记事本后,周六的今天,我预定十二点要和传说中的男友先生去公园约会。
约会啊,我还真厉害呢!
在我烦恼著要穿什么衣服赴约时,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是小泉打来的。
「啊,真织,你今天应该是要和神谷约会对吧?没问题吗?」
大概是昨天说过了,小泉似乎知道我今天的行程。
「小泉,对不起喔,总觉得好像把你卷进很麻烦的事情里。」
「麻烦?啊啊,如果你是说记忆的事情,不用在意,我只做我能做的事,也只做我想做的事。」小泉若无其事地说道,但这句话拯救了我。
小泉的个性让她不易与人深交,但她会对自己打算深交,以及最终深交的人尽心尽力。
「听到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然后我现在正在烦恼要穿什么衣服去约会。」
「别问我。」
「什么?」
「别在我面前放闪。」
「我才没有放闪。」
但昨天以前的真织们,也有件事瞒著小泉。
昨天以前的真织们,没有把我和神谷同学是伪装情侣的事情告诉小泉。
虽然已经带给她非常多麻烦了,但和男友先生之间的事情是我的任性,所以我似乎是希望尽可能自己解决。
穿穿脱脱,我好不容易才决定好要穿什么衣服。
趁著空档看记事本和日记,一开始我的心情相当低落,但令人惊讶的是,我却轻易地适应了「现在」的状况。
和母亲说要出门,接著对父亲说「我要去约会」后,父亲瞪大了眼睛,但我已经做好外出准备了。
父亲很坚持要送我过去,我笑著说「不用啦」拒绝后,决定搭电车加步行前往约定的公园。走在前往公园的路上,我心想─
什么嘛,我很普通地就能办到啊!男友先生的资讯也完全记在脑袋里了。抬头一看,今天是光线就像要化为音符从天空落下般的超好天气。
就像这样,意外地,我或许能每天都很普通地活著。
虽然说今天也是,但我如果没在记事本及日记上留下痕迹……大概会就此消失吧。
疑似在照片上确认过的男友先生的人,就站在我们约定的地点。
便服令我有点难以确定,但从他笔挺的衬衫、像是才刚洗过的运动鞋、没有毛球的黑色牛仔裤,感觉可以从中看见「卫生感」这几个字。
「那个,是透同学吧?」
我一喊他,他立刻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啊,嗯。」
「太好了,对不起,我还没看惯你穿便服的样子,所以有点没自信可以认出你。」
我如此解释后,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词。
我对外隐瞒失忆症的事情,也没有对男友先生说。会有告诉他的那天吗?或者是自然分手的那天更早到来呢?
在我因微小的感慨不知所措时,我发现男友先生身边有个野餐篮。
从接下来的对话我得知了新的事情,男友先生似乎有姐姐。
这个野餐篮是他姐姐的东西,虽然并非死别,但我没办法放任落寞谈论这件事的他不管。我说「我肚子饿了」,他对我一笑。
接著,我们做了很有情侣感的事情。
我们走到铺上整片绿色地毯的草地广场,在树荫下铺野餐布。
看著远方在假日出游的家庭,品尝男友先生亲手做的便当。吃著有大量蔬菜、色彩丰富的三明治,减低热量的配菜也相当美味。
「你可以当个好老公呢。」
「你也是……啊~~不好说耶。」
「为什么不肯定到最后啦。」
我这样说著转过头去,只见男友先生满脸笑容。
这什么啊,好不可思议的心情。陌生的他对我敞开心胸了。
不仅如此,我自己似乎也相当自然地对他敞开了心胸。
那感觉相当温暖,让我惊觉原来人类也能做到这件事啊。
就算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就算我只透过资料认识眼前的人,但这个人认识我,他心中有和我一起共度的记忆,他就能用著如此温柔的眼神看著我。
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安心。就算沉默也不讨厌。
「真不可思议。」
「怎么了吗?」
当我把这个想法脱口而出时,男友先生反问道。
我们的视线一度交合后,我看向前方回答─
「没有,只是不可思议,总觉得真的很不可思议,心情一点也不急躁、不痛苦。就算不说话也完全不觉得无聊或不自在,甚至觉得我们已经这样静静地累积了许多时光。」
视线感受到温和的日光,我们阅读著名为时间的书籍。
在这之中,我思考著让我变成这样的神明。神明肯定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但超越人类尺度而存在的神明,应该没有善恶吧。
但是,我想祂或许很温柔,或许神明……
一阵风吹来,我的头发随之飘扬,我伸手压住头发时发现了男友先生的视线。
当我发现时,他已经说出那句话了。
「我可以喜欢上你吗?」
我慢慢转过头看他,神谷透同学以无比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我抱著想哭的心情,心想─
不对,神明……果然很恶劣、很残酷。
2
顺向失忆症。日野接著向我解释这个我不熟悉的疾病症状。
简单来说,这是个无法累积新记忆的疾病,因大脑在事故中受到严重撞击后,累积记忆的系统失去作用,无法启动。
她能维持早上起床到睡前这段时间内的记忆,但只要一入睡,大脑就会开始整理记忆,接著把原本该整理的一天的记忆消除。
隔天早上起床后就什么也不留,回到一天前的自己。
记忆归零。这就是日野现在身患的疾病。
边听她说话,过去的日野浮现在我脑海中。常拿手机记笔记、频繁拍照。每天第一次看到我时,她总是深感兴趣地看著我。
这全都和她的失忆症有关。不仅如此,她提出的三个条件也是如此。
当我听完她的解释,说她是透过记事本和日记连结记忆后,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她的身影,茫然地倒映在我的眼中。
日野说她原本不打算告诉我,还对我说对不起,竟让我陪她做这种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一问,日野的表情染上一层阴霾。
「嗯。」
「奇怪的事是指什么?」
「你对不喜欢我却向我告白感到愧疚,我却利用了这一点,心想这种状态下的我或许也能做什么全新的事情,所以才决定和你交往。」
「这要说起来才是我不好,竟然向你假告白。那才是……该怎么说,所以就是……」
我想要说些什么乐观的话,却找不出该说什么话。
日野的表情持续阴沉。
我不希望她露出这种表情,我希望她能笑。
「有其他人知道你失忆吗?」
好不容易挤出口的,却是这种带著问号的话。从刚刚开始,我只说出疑问句与否定句,而日野则只是一直低著头。
「嗯,小泉、我爸妈,还有学校老师和……」
知情的人似乎相当有限,而她也对我解释,那是因为失忆症伴随著意想不到的危险性。听完说明后,我相当震惊。
确实如此,让其他人知道她有失忆症是很危险的事情。
日野说完后再次低下了头。
但我不想让她低著头,也不想老是想问问题。
就算是伪装情侣,身为男友的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该思考后进一步执行。
而我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自然而然得出答案,甚至让人怀疑这真的是我想出来的吗。
『你知不知道有句格言是,什么和咳嗽一样,患上就藏不住之类的?』
我想起下川同学说过的话。理由是什么呢?是因为在我少有笑容的生活中,日野的笑容看起来很特别吗?是因为日野很美?是因为我发现她隐瞒著什么吗?爱上她的心情,突然在我面前真实出现。
当我发现时,我的眼中只看得见日野了。
「如果你不把今天的事情写在记事本或日记中,明天的你就不会知道,对吧?」
「对,就跟今天早上一样,我醒来的时候,是以为自己昨天出车祸的我。如果不写下来……咦?透同学?」
日野终于抬起头来了。
活到今天,或多或少,每件事中都有各种情绪。
喜悦与苦恼、悲伤与安宁。
但现在这般果断的心情,感觉自己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又做到一件让自己感到惊讶的事情了。
因为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么,你别把你对我说过失忆症的事情写下来。并且,也别写下我喜欢上你的事情。」
我平静地说出口,拋弃了所有问号。
日野相当惊讶,我勉强自己笑出来。
「违反约定的人是我啊。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你觉得让我继续当伪装男友也可以,不知道我喜欢你也比较好吧?生病的事情也是,如果其实你原本不想告诉我,如果对把这件事说出口感到不安,还是忘记比较好。我今后也会装作没发现,如何?」
日野没有立刻回应,但从表情可以看出她的迷惘。
「总觉得这只对我有好处耶?」
「才没那种事,我……」
我想起在短短时间内,将我身体重新改组的东西。
对我来说,「喜欢」这种心情是无法理解的东西。在班上总会听到有人谈论恋爱话题,但我却觉得那对我来说是遥远世界的事情。
而现在,我自然地,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她。
她的笑容,说些无聊蠢事时的她,做出不像她会有的举动也要顾虑他人的这点,我都好喜欢。喜欢的理由说也说不完,我甚至对初恋感到不知所措。
但是……把这种心情告诉她又怎样?根本没有必要增加她的负担。
「我和你交往前,每天的生活都很无趣。所以就算是伪装男友,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可以当作今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此时,听见远方传来家庭和睦的喧闹声。
与声音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我和她在这里。
眺望云朵,与充满刻意的我不同,云朵正随意地飘浮流动。
「透同学这样没关系吗?」
我低下头。日野看著我,露出钻牛角尖的表情。
「嗯,我觉得没关系。和你一起玩很开心,如果你愿意的话。」
日野一脸沉思。
这个选择,总有一天会折磨我和她吧?但我祈祷著。
希望可以实现,希望老天可以收到。
日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深思著,最后紧紧一抿唇后说─
「嗯……我明白了,那我不把今天的事情写下来,我会忘掉。」
忘掉。这出自普通人口中与日野口中,意义完全不同。
她真的会忘掉。
只要不留下行动纪录,只要不写下自己的轨迹,日野就会忘掉。
「谢谢你。」
「不,我才要谢谢你,让你背负了许多……对不起。」
「没有,那不算什么。能有个美丽的伪装女友,那个,我也很开心啊。」
我原本打算笑著说些轻佻的话,但却做得不太好。
我接著邀请日野喝红茶,两人一起喝了纸杯中的红茶。
我更详细地询问失忆症的事情,日野也毫不厌烦地告诉我。
关于一睡就会让记忆归零的症状,听她说只要努力不睡觉,隔天也能继续保有记忆,但那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她实际上也请绵矢帮忙实验,但人类不睡觉根本就无法存活。
包含导师在内,老师们都知道日野的状况,所以上课时都不会点她回答问题,作业也可以交白卷。她会参加考试,但不及格也没关系。
每天早上得知自己有失忆症很痛苦,但只要到学校上课,她就能顺利毕业。至于将来,她还没有考虑过。
十二点就碰面,虽然就时间来说还有点早,但我们决定三点解散。
回家前,我对她说─
「你千万不能写在记事本和日记上喔。要是写了我绝对会发现,因为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嗯,别担心。」
日野露出我不曾看过的,那种虚幻又不切实际的表情。
现在的日野,就是夹在人生这无数页面中的其中一页。
「那个……透同学,今天很谢谢你。你果然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温柔,我吗?会吗……?
「不,我才要说谢谢。然后,那个……」
我喜欢你,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我想要问,但最终却没问出口。
看著日野在我面前等我继续说下去,我摇摇头─
「没什么,我送你到车站。」
送日野到车站后,我拿著变轻的野餐篮打算要回家。
但我已经对留在家里的父亲说要去约会,如果让他看见我这么早回家,而且还情绪低落,或许会让他担心。
我换了个想法走向其他公园,坐在长椅上看书,只是半个字也读不进脑海中,同一行字来回看了好几遍。我到底就这样让脑袋空转了多久呢?
五点时,告知黄昏时分的音乐响起。
我前往不常去的商店街生鲜肉铺,买了牛肉回家。
父亲开心地吃著我准备的寿喜烧,说他今天的写作进度很棒。
「你过得怎样?」
我一瞬间板起脸来。
「嗯,她吃便当吃得很开心。」
好不容易说出这个答案,父亲又开心地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哎呀,你也多吃点肉啊。如果我拿到这次的新人奖,把你的女朋友找来庆祝吧!好不好啊?阿透。」
明明没酒量却喝了酒,父亲早早就睡著了。我边收拾餐具等东西,边想著许多事情。
喜欢到底是有著什么意义的心情呢?人类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呢?喜欢上另一个人,有时明明或许是很痛苦、很悲伤的事情啊。
不过,没人回答我的疑问,只有洗碗的声音持续单调地响起。
3
周日,是和下川同学道别的日子。
他要去的新学校在国外,原本我想到机场去送他,但他考量到我的乘车费用,就约我在当地快速列车会经过的车站见面。
我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早很多抵达,但下川同学已经在收票口前等我了。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你来得真早呢。」
我一喊他,他看起来有点难以启齿。
我正想著是怎么了,他突然说出找他麻烦的那家伙的名字。
下川同学边慎选用词,边对我说他其实有告诉老师他被那家伙勒索财物的事情。
「那个……他刚刚来还我钱。我跟老师说完的隔天,他放学后找我说话。那是从我存下来的压岁钱中拿出来的钱,我跟他说不用还了,但他还是说要还我钱。然后今天我是和他约好了才会提早来,他偷偷去短期打工,又和他哥借钱来还我。」
那家伙不久前还在这里,来还下川同学钱。
明明知道他已经走了,我还是四处张望著。
明明想要思考些什么,但昨天日野的事情却让我的思考有点迟钝。我想起在教室里落单的他,正翻阅打工杂志的那一幕。
「这样啊,你……有跟老师说了啊。」
我没告诉下川同学,那家伙其实已经在鞋柜区告诉我这件事了。
「嗯,都高中了还被欺负,大概是因为我又笨又胖,有很多理由……我觉得很丢脸所以说不出口。但是,因为这样给你添麻烦,我想著如果要鼓起勇气就是现在了。只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对他很抱歉,他似乎和朋友拆伙,在班上也被孤立了。」
下川同学没有当成对方自作自受,到最后一刻还在担心那家伙,我觉得他好耀眼。
和他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这个朋友是非常重要而且无可取代的存在。
之后,我们试著想要一如往常地聊天,却说不太出口。
先打破沉默的是下川同学。
「神谷同学,谢谢你和我当好朋友。」
他的这句话,让我抬起微低的头。
「虽然你很谦虚,但我认为你是个很出色的人。你虽然装得好像什么也没有,但你确实拥有很重要的东西,例如温柔。」
我的表情不禁认真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下川同学这样说话。
「我爸说过,比起成为伟大的人,成为温柔的人更加困难,所以你比世界上伟大的人更加厉害。说这种话或许很失礼,但你过得很辛苦却也没有走歪。我爸也这样说过,过得辛苦的人多半会变得低三下四或是心术不正,但你很温柔,非常、非常非常温柔。」
这句话,和昨天与日野分别时的话重叠。
『你果然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我只有……温柔。我只有温柔啊。而且那肯定是相当半吊子,根本不值得自豪的东西。
虽然我想这样说,最终仍没有说出口。
「你可别太辛苦,成为一个厉害的伟人喔。」
我有点开玩笑地说出心中真正所想的话之后,下川同学笑了。
「我努力看看。」他如此回答
「神谷同学,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所以先走了喔。谢谢你,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我不会忘了你。真的很谢谢你陪著我。」
下川同学伸出他细嫩的手,我看著自己粗糙的手。
觉得用这种手和他交握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伸出了手。
下川同学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
「你到了新环境也别输了喔。」
「我会努力的。」
「骗你的,其实输了也没有关系。」
「你这样会挫折我的初心耶,别这样。」
「机会难得,也试著减肥看看吧,你其实长得很帅。」
「真的吗?嗯,我知道了,我也努力看看。」
下川同学有点害羞地微笑放开我的手。「那么,我家人还在机场等我。」他如此说道,我点了点头。
「和日野同学好好相处喔。」
他接下来的这句话,让我有了些许心慌。
静静点头后,下川同学又眯细眼睛对我微笑。
接著下川同学迈出脚步,朝著全新场所,朝著收票口的另一端前进。
他转过头来朝我用力挥手,我也挥手回应。
「下次,下次见面之前……」
个性害羞的下川同学对著我大喊。
「我会改变。然后我会交一个和日野同学一样的出色女友,到时,我们再一起聊恋爱话题吧。」
我只能说出「嗯」回应他这段话。
回到家时,我听见敲打键盘的声音。父亲似乎又在写小说。
感觉这就是我的日常,我仰望低矮的天花板。
做完琐碎家事后到了中午,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我还是简单地煮了两人份的午餐,和父亲一起静静吃完。
下午我感到全身无力,躺在自己房间的被窝里,一看手机才发现收到邮件的提醒灯亮起。
我以为是下川同学传来的,但拿起一看却是绵矢传的。
我没读也没回信。就这样度过一天。
4
周一,第二节下课时间。
当我觉得下川同学不在的教室特别空荡时,发现有人正在注视著我的视线。探寻源头,我发现绵矢正一脸不悦地站在教室外。
她不开心地双手抱胸,发现我看见她时便朝我招手。
我完全没有任何感想地朝走廊走去。
绵矢领头,我们一起走向两人第一次交谈的走廊角落。
「你为什么对我的邮件视而不见啊?」
绵矢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如此问道。
「对不起,你有寄信给我啊?我平常不看手机所以没有发现。」
「所以你还没有看啰?」
「我应该一直丢在书包里,待会再看。」
虽然没看内容,但我知道她寄信给我。
为什么我要说谎呢?当我像跟自己无关似地思考时,绵矢撩起了太阳穴旁的头发,露出形状好看的耳朵。
「不用了,那也没意义了。那个,就那个啦……你跟真织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一问,我相当自然、若无其事地回应─
「和日野?没什么,我们周六去公园约会,虽然有点早就回家了。怎么了吗?」
我大大方方地说完后,绵矢带著打量的目光看我。
「我和真织就算假日没有见面也会打电话。我周六晚上打电话给她,但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是怎样不对劲?」
「话特别多。」
「那跟她平常没两样吧。」
「才不是。她真的感到痛苦或难过的时候,话就会变多。我从以前就知道她会这样,我应该没猜错。」
从绵矢认真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她有多么重视日野。
但她会这样来问我,表示日野没对她说我告白了自己的心意,而日野告白了自己的病情,最后我还拜托日野别把这些事写在记事本上。
但记事本及日记又如何了呢?她应该没有写下来吧。
「假设真的是这样,那是因为我吗?」
我为什么会这样说话带刺?今天的我有点怪。
绵矢大概也感到有点诧异,稍微皱起了眉头。
「真织她家,该怎么说呢……非常重视真织,但那并没有过度,就是每天都一样。总之,我认为不是和家人间发生了什么。如此一来,唯一不同以往的要素就是你了。」
我重新认知了日野的状态。从绵矢慎选用字遣词的说话方法,我真实地感受到日野的病情,以及她努力隐瞒这件事的状况。
如同绵矢隐瞒日野的病情,我也隐瞒著事实。
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觉得周六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人心总是看不见的。我今天放学后也会和日野见面,我会试著问问看。如果你不介意,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我……不,不用了。对不起,之前也是一样,我有点怪对吧?但你和真织见面后如果觉得她怪怪的,可以告诉我吗?虽然你们现在还没有那种感觉,但你是她的男友,直接见面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我知道了。」
第二节下课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其他下课时间也没事可做,但为了增加在家里的自由时间,我把时间用来写作业以及复习、预习功课。
感觉上,我已经确定好下川同学离开后的下课时间该怎么过了。
我转头看向那家伙,他和我一样一个人孤单地转著笔。
放学时刻来临,我在人全走光的教室里再次见到日野。
「啊,找到我的男友先生了。」
日野说她在得到失忆症前,几乎不认识我。
现在的她,大概是靠著照片分辨出我。假设现在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假装成我坐在这边,我想日野大概也不会发现。
我边想著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边迎接日野。
「唷,我的甜心。」
「咦?你不是不喜欢说这种话吗?」
日野似乎连这种小事也写在记事本上。其实我并不是想要确认什么才这样说,只是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开朗才会说这种话。
「嗯,我试著努力看看了。」
「所以你的脸才会绷成这样啊。」
日野有点捉弄般地回应,接著目不转睛地看著我的脸。
她这个反应总是让我感到诧异,但现在也不觉得了。
在我跟著也专注回看她后,她露出了个「哎呀」的表情。
我边注意著不让自己看起来不自然,边扬起嘴角说─
「周六。」
「咦?」
「周六谢谢你,我过得很开心。」
虽然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但日野接著相当夸张地回应我─
「啊~~对对,我也很开心!便当非常好吃。其实应该是身为女友的我做便当回礼才对,但是很对不起,我非常不擅长这种事。」
「嗯,感觉得出来。」
「什么?你很没礼貌耶。」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自己说和别人说,这之间的意义不同。」
看著日野清澈如水般不做作的笑容,我心想─
日野似乎遵守了和我之间的约定。
她没有在记事本与日记上写下我说出对她有好感的事情,以及她对我告白自身疾病的事情。我大概可以对此安心了吧?
我不能说出自己的爱意,也要装作没发现日野生病。不刻意追究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不对劲,置之不理。
那肯定是日野所追求的吧。
「那么男友先生,今天要做什么?」
认识没多久后她就叫我男友先生,或许是因为不习惯叫我的名字吧。
「女友小姐想要做什么呢?」
「我?」
「对。」
「嗯~~啊,那个!我想要骑自行车双载,那不是情侣的梦想吗?」
我先前有点担心自己,对于再见到日野时是否能保有原本的自己感到心中不安,但现在不需要担心了。
日野无邪的言行,让我自然流露出笑容。我需要让自己彻底转换心情才行,不可以一直被周末的事情影响。
那是我自己决定的道路。继续喜欢她,继续待在她身边。
但我不会对她表明这份心意。
「双载违规所以不可以啦,请想些更适合的事情。」
「那穿制服约会呢?」
「嗯,可以啊!但是,是要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绕去哪里吗?」
「家庭餐厅!」
她秒答的模样让我自然地笑了出来,心中有种凝结僵硬的东西逐渐变得柔软。
只要在她面前就能让我开心,这是不容置疑的情绪。
就算是伪装情侣,事情也没有任何改变。不管是我感到开心,或是我喜欢日野。没有任何改变。除了这份心意以外,没有任何回报也无所谓。
「我会努力的。」
「啊,糟了。会花点钱可以吗?当然,我会付我自己的份。其实为了谢谢你陪我去,我请客也没有问题。」
「你不用担心,我有笔临时收入所以没问题。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我想要去电子游乐场打情骂俏。」
「我不会和你打情骂俏,但你想玩夹娃娃的话,我们可以去。」
「我还想去水族馆。」
「那要等到假日,不过OK。」
「那也可以去游乐园之类的吗?」
「好啊。」
「还有,那个,卡拉OK!」
「也约绵矢一起去就没问题。」
「只有两个人不行吗?」
「因为两个人单独在包厢里感觉很害羞啊。」
「原来没落贵族先生是害羞的男孩啊。」
「好啦好啦,还有其他的吗?」
「啊,图书馆约会,想要一起念书、准备考试之类的。」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原来日野心中有这么多想做的事情啊。
日野只要晚上一入睡,就会忘记那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没有办法累积每天的生活。那到底是多么绝望的事情,那该有多痛苦呢?
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时间拋弃,而且不仅如此,连未来也被剥夺了。
那么,我就让明天的日野多少能觉得日常相当开心,让她在日记中写满开心的回忆。
希望明天之后的日野,读完日记后可以涌出勇气。
希望自己可以多少缓和她对未来的恐惧。
「说了不少了呢。那么,我们一件一件完成吧!首先呢……好!机会难得,我们今天就先挑战自行车双载吧?」
当我用兴致盎然的口气说完后,日野相当惊讶。
「咦?可以吗?话说回来,你也是搭电车上学吧,上哪找自行车啊?」
开始全新、开心的日常生活吧!那肯定就是名为「希望」的东西。
你说是吧?日野。
心里有数的我,用平常不会有的表情朝她咧嘴一笑。
彷佛表示「喜欢上一个人是丰富人生的事情」。
5
我们两人偷偷摸摸走进空无一人的学校自行车停车场。
我和日野都是搭电车上学的,停车场里没有我们的自行车。但我记得以前同班同学曾经说过,我们学校停车场的管理相当随便。
因此,不知道是毕业生毕业后就丢著不管,还是谁去哪里偷来无主的自行车,似乎有好几台没上锁的自行车就丢在停车场里。
我和日野睁大眼睛,同心协力找出那类车。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了。
「不过透同学,这个轮胎没气了耶。」
我现在很认真。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就要像这样,让她的日记中增加许多开心的事情。
找到自行车是很好,但轮胎没气了,我对著因此感到沮丧的日野说─
「日野,你放心,我就让你看看男友可靠的一面。如果是爆胎修好就可以,没有爆胎的话去借打气筒来就好了。对吧?」
「怎么这么突然?总觉得你很可靠耶。」
「包在我身上。」我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我和日野一起到工友室,立刻借到打气筒。
但空气打进去却也立刻消气了。
本来只要拜托工友就能帮忙修理,但这台不知道主人是谁,也没贴上识别贴纸的自行车,我想就算拜托其他人,也不会帮我们修吧。
所以我决定自己修。
我问日野有没有剪刀和双面胶带,她回我「我记得教室中老师桌子的抽屉里有」,而我们的教室里也有我想要的水桶。
我们暂时先回到各自的教室去。
「欸欸,你要做什么?」
在鞋柜前换上室内鞋,我们快步走过走廊,日野用著与步调相同的轻快声音问我。
「有趣的事情。」
我扬起嘴角,简洁回答。
回到自己的教室后,我打开扫具柜,借用水桶后走出教室。
在走廊中段与日野会合,当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后,她也回以相同的笑容。日野似乎也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途中先拿水桶装水,接著我们两人急忙走向停车场。从轮框上拆下轮胎泡进水中,只要靠著冒泡的地方就能知道哪里爆胎了。
我请日野在这段时间内,把我的文件夹剪成OK绷左右的大小,并将单面贴满双面胶带。
接下来就简单了。把剪成小片的文件夹贴在爆胎处,周边再用双面胶带补强,把轮胎装回轮框上,最后用打气筒打气。
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泄气,轮胎也维持著该有的强度。
「喔喔喔喔!好强!真厉害,我的男友先生真厉害。」
我拍拍手露出得意的表情,日野则眼睛闪闪发亮地看著自行车。
穷人可不是白当的,我还有好几个这类的小智慧。
「好了,那么日野,我们走吧。」
只不过,开心的事不是补好爆胎,而是在修好车后。
发现了我的意图后,日野咧嘴而笑。
「喔,是要做那件事吧?」
我朝日野露出笑容。
「是的,就是那个。」
接著日野用满脸笑容回应我的笑。
「很好喔喔喔!快冲快冲~~」
我们现在在远离通勤道路的田间小路上,用自行车双载狂飙。
我坐在坐垫上全力狂踩踏板,日野坐在后面的货架上,双脚朝外并拢,单手抱住我的腰。
这么做违反了道路交通管理法,正确来说应该是违反了道路交通管理处罚条例。
要是被警察或老师看到一定会被骂一顿,而且这台自行车还可能是失窃物。
所以我们才选择远离通勤道路的地方,像现在这样狂飙。
「好棒、好棒!好快喔喔喔!」
日野兴奋地大叫。
我边怨恨自己没什么锻炼的脚力,边使出全力不停踩踏板。而令人担心的轮胎似乎也没有丝毫漏气的现象。
让女孩坐在或许是失窃物的自行车货架上,双载在道路上奔驰。
我被做出这种事情的自己吓到。这样的我真的好不像自己。
回想起来,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非常平淡,根本没做过任何蠢事。
也就是活得相当无趣。
但这种生活方法,没办法让日野的日记变得欢乐。
所以我想,今后只要她希望,我什么都要去做,就算很胡来的事也要去做。
像骑著不明车主的自行车双载,两人一起大声喊叫这类的事情。
这类很乱来的事情。日野会觉得很开心的事情。
「日野,你不拍影片吗?」
我边掩饰呼吸急促的自己,边用不输给风声的音量大声问。
「什么?啊,影片啊!好!」
我之后也确认了,那个影片的画面晃个不停,根本不堪入目。
但是可以听见日野开心大叫的声音。
偶尔也会拍到我转过头探看的咧嘴笑容。
接著在日野的要求下,我们来回了道路好几趟。在满足了享受双载的乐趣后,最后把车子放回原来的地方。
日野说要我坐在货架上,她负责牵车回学校,但女生的体力很有限。
而且到了学校附近可能会被老师看见,最后还是由我牵著自行车回去。
把自行车放回停车场后,我们一起走到车站,日野到了这时还是相当兴奋。
「明天要做什么?」
我在被夕阳染红的回家路上如此一问,日野轻轻扬了扬眉。
「明天?」
「明天放学后。」
「嗯嗯~~明天啊。」
日野如思索般呢喃,我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会让明天的日野过得很开心。」
这句话稍嫌大胆了一点,但也是会让日野察觉到什么的一段话。
「什么?」日野惊声一喊,看著我的眼睛,想要从我眼中看出什么。「怎么了吗?」我一问,她慌慌张张别开眼。
「唔,没有,没什么。」
「那,到明天放学前决定好喔,不过到时候再决定也可以啦。」
「总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耶?」
这个问题也就是,写在她记事本与日记中的关于我的人物形象,和现在的我之间出现了什么不同吧,不过这个差异让我相当开心。
今天的日野,应该完全没想到我知道她的病症吧。
「有吗?最近单纯觉得和你一起玩非常开心,所以看起来稍微有点改变吧。」
「嗯~~这样啊,人类还真是有趣呢。」
日野说出感想后拿出手机操作,我稍微瞄了一下,上面列著她自己说的想做的事情,我边别开眼边说─
「只是举例啦,明天再骑自行车双载也可以喔。」
「咦?但是连续两天你应该会觉得很无聊吧?」
「连续两天,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吧?」
「啊,嗯。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感到奇妙的满足感,微微一笑。
「我不会觉得无聊,你不用在意,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有趣。总之,明天就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样可以吗?」
「嗯!」
结果,隔天放学后我们也是骑自行车双载。
现在的日野是每天仅此一次的日野。
日野第一次体验自行车双载,和昨天一样大笑。
省去修自行车的时间变得轻松许多,就算连续两天,和日野一起玩也不会觉得腻。
直到连续三天时吓了我一跳,但读完昨天日记的今天的日野,或许忍耐不住了吧。不过,这样也是令人喜悦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这天绵矢也和我们在一起,她有点傻眼,也有点莞尔地看著边骑自行车双载,边兴奋大叫著的我们两人。
绵矢边笑边这样说─
「那边的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自行车双载违反道路交通法,现在立刻下车。重复一次,自行车双载违反道路交通法,现在立刻下车!」
日野大声回应绵矢─
「我有个交换条件~~」
「什么啊?你说说看!」
「也让小泉来玩双载,所以请你别追究啦~~」
「你这家伙贿赂啊,我以收贿罪逮捕你啊。但是,我很乐意接受这个交易。」
换手让日野骑车,绵矢坐上自行车货架。日野踩著踏板让车子前进,但速度却上不去。
「真织,马力不太够喔。」
我看著回来后调整气息的日野,忍不住说─
「要不要在前面吊根红萝卜啊?」
接著,日野边喘气边愉悦地回应─
「哇、哇啊,这、这人是怎样,怎、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女友说这种话。」
接著在绵矢的催促下,换成我骑车,绵矢在我身后大声欢呼。
稍微休息后恢复体力的日野,相当愉快地大声抗议─
「目击劈腿现场、目击劈腿现场。那边的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现在立刻从自行车上下来。」
「真织,对不起~~这个没落贵族我就收下了。谁都不能阻止我们为爱大逃亡啊,哇喔!」
「阿透~~我可要诅咒你,连你的子子孙孙也一起诅咒啊!」
我边听著日野的诅咒,边相当开心地大笑。
抬头仰望,天空彷佛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画一般,火红地燃烧著。
6
那周放学后都在开心地骑自行车,周六三个人则约好要一起去水族馆。
集合地点在东京都心,转乘车站前的大时钟下,下午一点集合。
交通路线上需要经过这个转乘车站,水族馆就在这个车站搭地下铁十五分钟左右的距离。
馆内似乎有可以吃便当的大广场。
虽然会变成稍晚的午餐,但这部分就各自调整。我准备好三人份的便当,比约定时间早三十分钟左右抵达转乘车站。
因为这个车站连结商业大楼,位于十三楼的书店品项丰富,既然来到都心,就久违地想要去看看。
边散发出拿著野餐篮的异类感,我搭上有点拥挤的大型电梯,在目的楼层出电梯后朝书店走去。
但这楼层和平常不同,四处有人潮聚集聊天,大家手上都拿著书。我讶异著正在举办什么活动吗?就看见了贴在附近的海报。
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下看见那个,我茫然呆傻在原地。
「西川景子 芥河赏入围作品 发售纪念签名会」
当我领悟其中意义时,身体一阵发颤。
迟疑一段时间后,我的脚直直朝书店方向走去。
越靠近书店,就越能听见店员整队的声音。签名会似乎在书店中间的位置举办,现在已经大排长龙了。
这个月的《文艺界》上没看到这个消息,大概是在网路上发表的吧。
西川景子应该所在的那个位置,也可以在书店内绕远路后抵达。
我边感受心跳加速边绕路,大概许多人也有跟我相同的想法,只见有别于排队队伍,许多人在旁边围出层层人墙,我只好一边分开人潮一边慢慢前进。
有人一脸不悦地看著手拿与此地不相称物品的我,但我根本没有心思感到不好意思。
一步一步也确实往前进,我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
从人潮间可以看见签名会场周遭围起写有「禁止进入」的黄色封锁线。快到了,就快要到了,我终于来到封锁线前方,接著我看见了。
作家西川景子,我的姐姐,就在那边。
我的喉咙乾渴无比。姐姐坐在摺叠椅上,从排队的人手中接下书籍后,在长桌上签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就站在她身边。
她对著购买书籍的人,露出我不熟悉的笑容。
「非常谢谢你。」
她致谢后将书返还,并与对方握手。和接过书的人说话后,那人一鞠躬,带著满足的表情离开。我在一旁静静看著这个流程。
姐姐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阿透?」
我在这种时候,到底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是正确答案?
我大概露出了试著微笑却失败,相当愚蠢的表情吧。
下一位想要姐姐,不对,是想要西川景子签名的读者往前走了一步。
即使如此,姐姐还是看著我。站在她身边的套装女子,一脸困惑地向姐姐说话。
「怎么了吗?」
「咦……啊,没事。」
姐姐稍微踌躇后,对著排队的人露出笑容,「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说完后,在套装女子耳边说了悄悄话。
那位套装女子有点惊讶,看著我点点头。
只有西川景子回头继续签名,看起来比姐姐大上几岁的那位女子,朝封锁线外的我走近。
「你好,请问你是弟弟,对吧?」
「啊……那个,对,是这样没错。」
「签名会比我们预期的还要花时间,我想再一个半小时应该可以结束,你可以去喝个茶等一下吗?姐姐似乎想要和你聊一下,那么地点就选在……」
她告诉我一个似乎是在大楼里的咖啡厅的名字与地点,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
那位套装女子露出微笑后看了姐姐一眼,走回去拿起长桌上摆放的书,又走回我身边,说了句「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收下」,把姐姐发售中的书给我。
那位套装女子又对我一笑后,走回签名会场。
身边听见我们俩对话的人,朝我投以好奇的视线。
我为了摆脱这些视线,离开黄色封锁线前。
一个半小时后……啊!
虽然反射性地答应下来,但我和日野、绵矢已经先约好了。还没整理好思绪的我离开人潮汹涌的书店,搭上电梯下到一楼。
走出大楼外吸入新鲜空气,我朝约定的大时钟下走去。
确认过时间还有将近十分钟,但绵矢已经出现在人潮拥挤的约定地点了。
「咦?神谷,你好早喔。话说回来你知道吗?西川景子在上面的书店办签名会耶。我原本想去书店逛逛却看见人超级多,吓我一大跳。」
「那个……西川景子,其实是我姐姐。」
「啊啊,是这样啊。但话说回来人也太多……咦?你刚刚说什么?」
时至此刻也没办法说是在开玩笑,我只能淡淡一笑。
人声沸腾中,我们俩沉默地互相凝视。
「对不起,我不知道有签名会,刚刚过去时运气很好地说了一点话。我们有点久没见了,然后签名会结束之后还要再聊。」
在我欲言又止时,绵矢似乎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
「这样啊……嗯,发生了很多事情吧?我明白了,你别在意我们,去和姐姐说话吧。」
我相当感激她的体贴,低下头后又再次抬头。
「我也想要对日野说明状况,但我的脑袋有点混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见她,就是这种感觉。你可以帮我转告吗?啊,这是便当,不介意的话请用。三人份可能有点多,不用勉强吃完也没关系。我和姐姐的事情结束后,绝对会去找你们。」
我把姐姐的野餐篮递给绵矢,又对她说这野餐篮对女生来说太重了,放地上也没关系,她回我─
「没问题啦,我会好好对真织说明的,你不用在意,我们也会不客气地享用便当。话说回来,告诉真织你姐姐就是西川景子,那样没关系吗?」
「那没有关系,她不是那种会到处说的人,而且,她是我的女朋友啊。」
「女朋友……啊。」
绵矢直直盯著我,接著突然露出微笑对我说─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或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交往,但我总觉得你最近很有男友的样子,嗯,很有男友的样子,努力想要让真织开心。但在我看来,我也觉得你有点顾虑她顾虑过头了。」
绵矢有点试探地说道,微微感觉她的语气包含了「你是不是知道真织生病?或是察觉到了?」的意味。
所以我挑明对她表示─
「你不能对日野说。」
「咦?什么?」
「我认真地喜欢她。你或许会觉得我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话,但我认真地喜欢她,所以只要我能力所及,任何事情我都想为她做。不,说想为她做太傲慢了。如果能让她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是这样想的。」
我表情认真、语气认真地告诉她,绵矢则无言以对了好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能告诉真织?」
「那还用说,我会不好意思啊。」
「你才不是那种个性咧。欸,神谷啊,你该不会……」
车站前如浪涛般一波波袭来的杂音,一瞬间让我产生了退潮的错觉。
「你知道真织的事情了吧?」
我看著眼神不稳动摇,那个名为绵矢泉的女孩。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吧。
「嗯,我知道。」
绵矢大概想要推敲我的真意,直直盯著我看。
「你为什么会知道?真织告诉你的……应该不可能吧。」
「不,的确是日野告诉我的,但我拜托她别把这件事写在记事本和日记上。今天的日野……不知道我知道她失忆的事情。」
看见绵矢表现出罕见的不知所措,而绵矢也没发现我和日野是伪装情侣,应该也无从发现那第三个条件。
「你不能告诉她我知情喔。」
我笑著打迷糊仗,接著转头朝电梯方向走去。
人潮汹涌中,我成为不特定多数的一人,但感觉绵矢的视线不曾从我身上移开。
7
─────────────────
六月九日(周一)
在自家的早晨:没有特别变化。
学校的班会时间:讲期末考的事情,还有老师的玩笑话(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
第一节下课:小泉问我周六的公园约会如何。没有写了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事情,我把日记的内容告诉她。小泉很讶异。
第二节下课:小泉跑出教室。大概是去找我的男友先生。铃木同学问我放学后要做什么,我含糊回答我有事,她有点不满。接著开心聊天,聊了她喜欢的实况影片等等的事情(追加在「记事本」人物栏内)。好不容易挽回了吗?
第三节下课:我问了小泉第二节下课的事情。她说感觉被男友先生糊弄过去了。她果然去找男友先生了。但我的日记里没特别写什么,或许是小泉误会了吧。
第四节下课:和小泉聊天。一转眼就六月了呢,我装傻回,但对我来说,这全部都是转眼间就是了啦。小泉愉悦地说我这话说第二次了。这个玩笑话要多注意(追加在「记事本」人物栏内)。
午休:和小泉一起吃午餐。小泉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不公平啦。
第五节下课:小泉最近迷上红茶,听说是因为在没落贵族(我的男友先生)家喝的红茶太好喝了。我也好想喝。
放学后:到男友先生的班上去,他很害羞地喊我甜心。我问他不是不喜欢吗?他回答试著努力了一下。呵呵,还真可爱呢。
他为了周六的事向我道谢,我对自己不擅料理的事情道歉后,他说感觉得出来。唔,真没礼貌。
接著聊起今天要做什么,他说「就做女友小姐想做的事情」。骑自行车双载、穿制服到家庭餐厅或电子游乐场约会、卡拉OK、假日去水族馆、游乐园。我提了许多意见后,除了自行车双载外全部OK(不过卡拉OK的前提是也要约小泉,似乎是两人在包厢独处很害羞),男友先生说他有临时收入。
然后,明明说不能做违规行为,今天却决定要骑自行车双载。需要修改关于男友先生的资料,这家伙,令人意外地配合度很高。
虽然在停车场找到被弃置不理的自行车,但轮胎没气了。在我沮丧时,男友先生说了─
「日野,你放心,我就让你看看男友可靠的一面。」
有点,不对,是相当惊讶。
男友先生说要修理轮胎,我也一起帮忙。找到剪刀和双面胶带,还把文件夹剪成小块。这要做什么用的啊?
但男友先生用这个文件夹把爆胎修好了,好厉害。
为了不被老师和警察发现,我们在离道路有点远的田间小路双载。
男友先生全力踩踏板,好有趣,风好大。回想起来也感觉好开心、好青春。早上的绝望彷佛一场梦。我真厉害、我真棒,和男友先生交往真是做得太好了。
就算有失忆症,我或许每天也能这样开心生活。虽然双载有点恐怖,但怪异的笑声从肚子深处跑出来。男友先生也一起笑。那副模样也拍成影片(参照手机里的「男友先生」资料夹)。
尽情享受双载后,我们牵著自行车回学校。他问我明天的事情。
「我也会让明天的日野过得很开心。」
吓我一跳,他发现我有失忆症了吗?不,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从他身上感觉不出他觉得我很奇怪。
我说他感觉有点不同,他回答因为单纯觉得和我一起玩很开心。别这样,那个笑容对我的杀伤力很大。
明明昨天还是个陌生人,好不可思议的感觉。
从日记来看,每天的我似乎都会感受到这种不可思议。
他说,如果我明天还想骑自行车也没关系,说连续两天也不介意。现在的我的唯一优点,就是每件新事物一直都是新事物。
不管几次,都能开心享受每一次的新事物。
我稍微开朗起来了。男友先生,今天也很谢谢你。
─────────────────
周六早晨,早餐后开始看最近的日记,有点充满少女心的内容让我害羞。我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如此开心。
看了隔天的日记,那天我似乎也骑自行车喧腾了一番。又再隔天,还邀小泉一起去和男友先生骑自行车。每天的我非常天真无邪地乐在其中,虽然觉得害臊也不禁笑了出来。
再次确认记事本中「男友先生」的页面后,拿起手机叫出资料夹一览,里面真的建立了一个名为「男友先生」的新资料夹。打开资料夹,里面全是神谷透同学的照片和影片。
我播放其中一个,日期是周一的影片。
听见我的尖叫声,影像摇晃。黄昏景色从我身边飞逝。
就如日记上所写的,这是边骑自行车双载边拍的影片吧。
踩踏板的男友先生稍微转过头来看这边,我说了什么。就算不是当事者也能感受到当时的欢乐气氛,非常单纯且愚蠢的影片。
我重复看这个影片,手工的拙劣回忆让我微笑。
只不过,在这之中我突然发现,我平静的心情承认了这个情绪的流动。
不是寂寞也不是憧憬,一种无法正确形容的感情在我心底流动。
「今天的我」不是这个影片的当事人,那让我感到有点落寞,也对看起来相当开心的「昨天的我」有类似憧憬的心情。
但是,但是啊……今天或许也保证会有不输给昨天的喜悦与欢乐。由这位神谷透同学,一个有著陌生名字的男生带给我的。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好!」我转换心情,开始准备。今天和这位男友先生还有小泉,我们三个人约好一起去水族馆。
爱操心的父亲送我到最近的车站,接著我才坐电车前往都心。因为车子抵达时间的关系,我在集合时间五分钟前到达。
在目标的大时钟底下,我看见小泉手拿野餐篮站在那边。
「咦?小泉,怎么啦,你要去看住在森林中的奶奶吗?」
当我对她拿著篮子的事情开玩笑后,平常总会立刻回应的小泉做出了不自在、不知所措的举止。
「啊……嗯,其实就是这样,我有偷藏了一把战斗刀,如果遇到大野狼,我就要把它全身扒掉。」
「你说的全身,就是指毛皮了吧?」
「我想要走在今年冬季的流行尖端。」
说著这类班上同学老是觉得完全跟不上我们的对话,我产生了疑问。
是身体不舒服吗?我感觉小泉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我。
接著我发现,她手上的篮子,和照片中男友先生的篮子很像。
「话说回来,这是男友先生的吧?」
「咦?啊、啊啊,嗯。」
小泉明显慌张起来,接著我立刻明白原因了。
「其实……神谷刚刚还在,他家里似乎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从小泉口中听到整件事的始末,说到西川景子,那是男友先生喜欢的作家。
「这样啊,原来是他姐姐。我对纯文学不太熟,她很有名吗?」
「今年芥河赏最有希望得奖的入围者。」
「什么?真的假的?」
小泉很认真地回答,此时她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
「我是这样觉得啦,这次她的作品会出版,也是因为入围了芥河赏才急忙出版单行本,但出版前的评价就很高了。我认为,把自己与社会的鸿沟描绘出来的东西是文学,她把这个……」
小泉接著非常热烈地评论这个作品。小泉是个严以律己也严以律人的人,能让小泉夸奖,肯定是很出色的作品。
而写出这个作品的人,竟然就是男友先生的姐姐。
「我好好奇,是怎样的人啊,有照片之类的吗?」
「她完全没露过面,得到新人奖的时候也没有在杂志上放照片,大概是很讨厌拍照吧。所以我也很好奇,就跑去看了,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她和神谷完全不像,是个冰山美人。签名会场也非常狂热,她要是得到今年的芥河赏,应该会引起大骚动吧。」
「原来如此,男友先生的姐姐,是小泉这一型的冰山美人。」
「真织,我拜托你别记这种事情。」
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了,我们只好先行前往水族馆。
其实我很想要见传说中的姐姐一面,但以会场那种状态来说,应该很困难吧。
搭乘地下铁约十五分钟左右便抵达水族馆,我国中以后就没来过,这也是第一次和小泉一起来。
我问她要不要先吃便当,但最后决定先在馆内逛逛。我们轮流拿装著便当的野餐篮,入馆后两人一起去看鱼。
会遗忘的记忆。不能累积的记忆有意义吗?
我一瞬间浮现消极想法,但色彩缤纷的鱼群优游的光景让我找回童心,感觉心灵被洗涤了一番。
「啊,找到了。」
就在观赏途中,小泉似乎找到了什么而大叫。
视线前方,是只如鸟振翅般在水中前进的灰色大鱼。
「魟鱼?你喜欢魟鱼?」
「嗯,我没说过,但我非常喜欢魟鱼。」
我原本想说些玩笑话,但在看见小泉认真的表情后决定不说了,取而代之的是问她喜欢的理由。
「这样啊,你喜欢它哪一点?」
「大海的,绅士。你看它的泳姿多优雅。」
小泉简短回答后,孩子般地贴在水槽旁看著魟鱼。
这样的小泉,轻声脱口而出─
「或许有人会觉得那是怎样的父亲,但我觉得魟鱼和我分居中的父亲很像。」
我很喜欢她,虽然她一脸泰然地和我相处,但我认为,好朋友有失忆症应该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关于这件事,我的日记中写著「我只做我能做的,也只做我想做的,所以你别在意」或是「我是自愿做这些事,如果不想做的就不会继续,就只是这样」等等。
这让我心理负担少很多,而眼前这位心地、外表都美丽的少女,应该连我的心理状态都考虑在内,计算之后才说出这种话吧。
稍微逛了一圈后,我们走到类似中庭的宽阔场所。在长椅上坐下,虽然有点晚,但我们开始享用男友先生亲手做的便当。
因为有三人份,篮子还满重的。男友先生大概若无其事地提著这个吧,这让我觉得真不愧是男生。
确认便当的菜色后,我们吓了一大跳。
「哇塞,神谷超级用心耶。」
「真的耶,这大概比上周更丰盛。我拍个照吧。」
以散寿司为主体的便当色彩鲜艳,排列整齐的样子可以感受到男友先生的个性。细心煎好的蛋切成漂亮的金丝,还有很正统的腌渍鲔鱼,让人不禁怀疑这根本是买来的吧。撒上白芝麻的小松菜,看起来营养很均衡。旁边还放著方便分食的长筷与纸盘。
两人一起拍照,立刻开始分食。里面有很多配料,每次咀嚼都能品尝到醋饭和配料之间绝妙的合奏,连咀嚼都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途中小泉连照片一起传讯息给男友先生,但他没有回覆。
篮子中还有水壶,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杯子后,清爽的水果香气窜进鼻腔。这个大概就是那个叫格雷仕女茶的红茶吧。
「这个香气,感觉我好像有记忆耶。」
我低语后,小泉深思。
「记忆与香气之间的关系啊……原来如此,这类东西你就会记得啊。」
「虽然我不知道是他泡茶给我们的记忆,还是更早之前的东西。」
散寿司非常好吃加上肚子饿了,而且机会难得,我们决定两人一起把它吃光,并且边聊天边开心地享用便当。
吃完后说声「我吃饱了」,又喝了口红茶。
突然听见小孩子的欢声,转过头去在离我们稍远处,有个小孩拉著母亲的衣袖,父亲在旁边微笑地看著两人。
毫无准备之下,话语就从我的口中倾吐而出─
「十年后,我想应该不会到二十年后,大家应该都结婚了吧?」
边看著那家人边说道,我感觉小泉转过来看著我。
「我……也能结婚组织家庭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对不起,我突然有点怯弱,担心自己的病没有办法治好。」
我有点尴尬地笑。
小泉静静注视著天空。
「这样啊,但是,我想我大概不会结婚,应该是结不了婚,那到时就开心过生活吧。」
大概是体贴我吧,小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回应我。
但我想应该没那回事。不论异性、同性,很多人私底下都很喜欢小泉,只是小泉表面上会和其他人来往,却不会轻易深交。
那大概与父亲分居中这类和家人之间的事情有关。
为了要模糊这类沉重的心情,我故意开玩笑─
「开心过生活,和永远是个高中生的我吗?」
「这个玩笑第一次听到,很有趣很有趣。」
「小泉,谢谢你喔,愿意和这样的我在一起。」
「所以说,你真的不用在意啦。」
「因为你是喜欢我才和我在一起,要是不喜欢了,就不会继续做下去了对吧?」
「哇,那个台词好像乖僻的人会说的话,好逊喔。」
结果,收到回覆,男友先生现身在我们面前时,已经是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刻了。
「对不起,今天毁约了,真的对不起。」
我们在水族馆外面的长椅前会合。
第一次认真注视的他呼吸急促,或许是从车站跑过来的吧。
「你不用用跑的过来也没关系啊。」
我说完后,男友先生边调整呼吸边说─
「日野,真的很对不起。还有,也对绵矢很抱歉。」
小泉也无言地直盯著这样的他看,最后像是「真拿你没办法」般地用力叹气─
「哎呀算了啦,我心胸宽大,就原谅你了。」
「那么,心胸狭窄的我,要求和男友先生的下一次约会。」
听见我这句带有玩笑成分的话,男友先生温柔地笑弯嘴角。
「我知道了,日野,那下次三个人的时间能配合时,我们去游乐园吧!门票我帮你们出一半。」
比起他请客,约好下次出去玩更让我感到开心,让我不小心轻松回应─
「喔,好慷慨喔。」
「出一半还真有你的风格啊。啊,但是你不用请客啦。」
要是太晚我的双亲会担心,所以三人朝地下铁方向走去。
「啊,对了对了,今天的便当也非常好吃喔,谢谢你。」
途中把野餐篮还给男友先生,他接下后,用著让人感觉有点不切实际的表情微笑。
接著在回到家前,三人在电车里也开心地聊天。
和男友先生说话的时间明明很短,但不可思议地,那是段可以敞开心胸,令人安心的时光。
8
那位套装女子指定的咖啡厅,就在商业大楼的顶楼。
服务生领我到窗边位置,那里可以俯瞰城市,我从来没有到过这类地方的经验。
在等待姐姐的时间里,我紧张地点了杯红茶,并决定读那位套装女子给我的书。那是以前在杂志上读过的作品。
姐姐的事,告诉绵矢「我知道」的事,对日野爽约的事,各种感情与情绪交杂让我静不下来,迟迟无法进入小说的世界。
但在我为了消磨时间而面对文字时,不知何时我已开始专注其中,不停地往下读。
从何时……是从何时开始?
我失去了时间感,当我不经意抬起头,姐姐已经坐在我对面了。
「阿透,你是不是瘦了?」
我的简洁、优雅又温暖的存在。姐姐身穿简单却很高雅的蓝色衬衫,那也相当映衬她的黑长发。
我不知道再见到她时该说些什么,但姐姐和我说话的态度太过自然。我泫然欲泣地微笑后,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
「有吗?我平常不会量体重,所以也不知道。但应该有长高一点。」
「这样啊,我有句台词一直很想说一次看看,可以吗?」
不怎么有表情变化的姐姐突然微笑,先讲前提才说正题这点也很有她的风格。
「可以啊,什么?」
「才一阵子没见,你长大了呢。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专心看书就完全看不见周遭了。」
这台词让我不禁苦笑,接著,令人怀念的遣词用字揪痛了我的心。
姐姐的遣词用字和旧小说中的登场人物很像。
而且她使用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奇怪,有种久违了的感觉。
「姐姐似乎也没变。」
「是啊。」
大概才进店里不久,姐姐便向服务生点红茶。明明一年半不见,我们之间却有著昨天才分别、今天再次见面的气氛。
「你是刚好来这家书店吗?」
姐姐问道。虽然正如她所说,但我有点不知所措。
「嗯,今天有点,那个……我有点事,然后想说顺便,也还有时间就去书店逛逛。看见有西川景子的签名会,吓了我一大跳。」
「这样啊,然后呢?你拿著野餐篮是要去哪里吗?」
姐姐带著戏弄的眼神看我,让我慌张起来。
「没,就和学校的朋友,但没有关系。」
「女生吗?」
「啊……嗯。」
「阿透也长大了呢。但是,和朋友约定的事情真的没关系吗?让你等还让你变更行程,真的很对不起。」
「别那么在意,我也很想和你说话,然后那本书是?」
没拒绝她要求的我也不好,所以我想换个话题,便提起发售中的书。
听她说,光书腰加上「芥河赏入围作品」,销售量就有明显不同,所以才会急忙出版。而且出版的事情似乎在网路上引发了话题,姐姐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签名会。
「这样啊,姐姐你真厉害。我在杂志上看到你入围时超开心,你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呢。」
我深感佩服地说完后,姐姐淡淡一笑。
「还不知道会不会得奖,你太性急了。而且,能不能一直写下去才最重要。就算得到芥河赏,多得是无法持续下去的人。我已经决定要当小说家活下去,因此比起得奖,能继续写下去更重要。」
姐姐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继续说─
「而且这是牺牲了家人、牺牲了你而做的事情啊。」
看著姐姐自嘲般这样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身体孱弱的母亲因为心脏病过世后,当时国一的姐姐便接手了家里的大小事。
父亲因为母亲过世而消沉,我也才刚升上国小一年级,不仅根本派不上用场,还是个大包袱。
从打扫、洗衣、做菜、倒垃圾到照顾我,姐姐放学回家后没有一刻可以休息。
而姐姐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做完所有家事后看小说。
父亲从年轻时就立志当作家,因此我们家有非常多旧书。姐姐都看这些书度过时光,姐姐也曾经对我说过─
『对我来说,书不是用来读的,而是一个造访的地点。』
我也不知道姐姐是从何时开始写小说的。
但我知道她在我和父亲早早上床睡觉时,会偷偷摸摸写些什么。我也知道她在国三时,作品曾被选为地方的文学奖佳作。
但姐姐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父亲。似乎是因为父亲好不容易从失去母亲的伤痛中振作起来,她不想要再刺激他。
父亲是个非常软弱的人。
靠著写小说才好不容易得到活下去的力量,他就是这样的人。
后来升上高中到毕业为止,姐姐也不曾停止写小说。
高中毕业后,姐姐到制造汽车零件的承包工厂当事务员。
其实她是想要当公务员,但这附近的公家机关近几年都没有招募高中毕业的职位,所以也没有办法。
姐姐一边工作,一边和父亲一起支撑家计,写小说的时间因而减少,但她也不曾中断写作。她偷偷投稿父亲现在仍持续挑战中的新人奖,那年六月投稿的作品,在十月时留到最后一关。
那是被誉为芥河赏登龙门的奖,少有才十几岁就能留到最后一关的人,简直可说是壮举。
虽然没有得奖,但姐姐有了负责的编辑。编辑给姐姐许多建议,但姐姐能写小说的时间很有限。
早上起床后先做家事,白天出门工作,晚上回家后要做晚餐。因为要做家事还要应付父亲,一天最多只能有一小时写作吧。姐姐就算要上班也不曾对家事偷工减料。
『妈妈托付给我了啊,而且说起来,小说才是多余的事情。』
这样说著,姐姐假日的空档几乎都陷入昏睡,起床后会做家事,偶尔则会去图书馆,大概是去写小说吧。
和姐姐相差六岁的我,当时也升上国一约有半年了。
虽然有参加社团,但也稍微有帮上姐姐一点忙。
我知道当时的姐姐想要放弃成为小说家,因为她在父亲出门时,和负责的编辑在电话中吵架。
我无法置信。那个姐姐竟然对著话筒情绪激动地回话。
她说:就算我有才华,我也不能造成家人的困扰。
姐姐挂掉电话后的背影,还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她抱著双手,低著头,彷佛对所有一切绝望的……那样的背影。
『姐,继续写小说吧。』
我一说,姐姐纤细的背微微一颤,慢慢转过头来。
『阿透……不,已经够了。』
姐姐用想要放弃又无法彻底放弃的声音如此说道。
『一点也不够。我也会帮忙做家事,我会慢慢学。』
『真的,已经够了。』
『不可以。』
『阿透,你怎么了?』
『你会在我做错事时骂我,所以我也要骂你,你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拜托你,那是你的梦想吧?想要成为小说家。』
我继续说道,姐姐无言地看著我,我又拚命继续说─
『你也不需要一直待在这个家里,爸爸由我来照顾就好。』
如果说我渺小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大概就是说出这句话吧。但麻烦的是,我还只是个才小学毕业半年的小孩。
就算忍耐著还是红了眼眶,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其实我非常害怕,害怕姐姐离开我的生活。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支持姐姐。
姐姐犹豫地一度看向地板后才抬头看我。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一起努力吧。我也不会放弃继续写作……好不好?』
从那之后,姐姐开始慢慢教我做家事和煮菜,要我重视、注意卫生感,这是她做家事时很重要的主轴。
下午六点结束社团活动回到家时姐姐已经在家,我也帮忙做家事。
姐姐工作很忙,在我学会家里的事情后,会提早结束社团活动绕去超市再回家,一个人准备晚餐,也会把浴缸洗好。
父亲回家后,就若无其事地让他吃我做的晚餐、要他去洗澡。
这种时候,我会很骄傲地等待姐姐回家。
经过一年,大多家事我都自主学会了。
姐姐的负担减少,能让身体休息和写小说的时间也增加了。
我家的电脑只有父亲那一台,姐姐在工作中会用电脑,但当时是用手写小说,我就陪在她身边一起念书。
接著,在我确定考进想念的高中,那个冬天结束的那天。
早上,姐姐相当早起做著什么准备。
父亲还在睡。当时我和父亲睡同一个房间。
我之后才知道,姐姐从我升上国三开始,已经慢慢准备辞职了。
我躺在父亲身边的被窝中看著天花板,静静领悟别离。
『要走了吗?』
我小心地不吵醒父亲离开被窝,问向在玄关穿鞋的姐姐。
原本坐著的姐姐站起身,转过头来用她清澈的眼睛凝视著我。
『阿透……』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了,已经不是努力忍耐也止不住泪水的年龄,已经能好好说出送别者该说的话了。
『路上小心。』
我说完后,姐姐拿起行李。
『嗯,我出门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才要说对不起,一直剥夺姐姐的可能性和时间,对不起。』
『才没那回事,但以后可能会让你过得很辛苦。』
『和从国一就自己一个人做到现在的你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西川景子小姐,一路顺风。我会支持你,永远,永远。』
『阿透,谢谢你。』
那天,姐姐从熟悉的家里朝外头的宽广世界启程了。
在那半年之后,名为西川景子的新人作家获得《文艺界》新人奖。
接著在一年半后,以其他作品入围芥河赏。
仅仅一年半,我想否定姐姐口中的牺牲,开口说─
「我才没有觉得是牺牲。你没办法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现在终于能办到了,我很开心。姐姐,真的很恭喜你。」
姐姐对自己感到羞愧而低著头,听到这句话才抬头。
有点迟疑地沉默一段时间后,她淡淡微笑。
「谢谢你。你似乎瘦了点,但看到你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先不论会不会得奖,我其实是想要等到芥河赏公布之后再和你见面……」
「你今天不去见爸爸一面吗?」
「不见比较好,毕竟不管怎样,我现在都还是半吊子。」
我突然想起父亲写小说的背影。想要成为小说家的父亲,和已经成为小说家的姐姐。但父亲还不知道姐姐的事情。
「爸爸还想要成为小说家吗?」
大概发现我在想什么,姐姐有点担心地问。
「嗯,现在也常常在写些什么,有时候还会拿这个当理由请假。比起那个,可以说些你的事情给我听吗?」
我努力忘记父亲,接著和姐姐聊了许多事。
主要是我听姐姐说话。姐姐离家之后,边在东京的书店打工,边埋头苦写小说。签名会陪在她身边的人是她的责任编辑,从以前就给予姐姐很高的评价。
「然后你呢?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啊?」
我思考著在这一年半岁月中不变的事情,以及产生变化的事情。
日野无邪的举止与笑容,目不转睛盯著我看的表情闪过脑海。
这在对话当下的一瞬间表露出来了吧。
大概察觉到什么,姐姐莞尔一笑。
即将有个人,会成为我心中比姐姐更重要的人,不对,是要成为与姐姐同等重要的人。我宁静,且痛切地感受到这件事。
「我……有交往对象了,但就像是朋友一样啦。」
「这样啊,但是件好事啊。」
姐姐宛如早就猜到一般地回应,但她的表情在下一秒转为惊讶。
「那个女生,得了顺向失忆症,只要入睡并且大脑开始整理记忆后,就会消除她一整天的记忆。」
姐姐有好些时间无言以对,一般来说根本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吧,也想不到自己的弟弟会和这样的女生交往。
但姐姐非常认真地面对我。
「你很喜欢她吧?打从心底真心喜欢。」
「嗯,我想要让每天的她都过得很开心,想要和她一起欢笑。她每天都会写日记,我想要用开心的事情填满她的日记,希望每天的她看到日记后,都能稍微更乐观一点地活著。」
我说到这儿,姐姐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睛透露出温柔的神色,也松开了嘴角。
「谢谢你告诉我,或许有点太夸张,但我向上天祈祷,希望你和她能有非常多好事发生。」
「姐姐,谢谢你。」
我说完,姐姐淡淡一笑,接著拿出我没看过的手机操作,把自己的号码显示给我看。
「手机,因为需要所以我办了一支。可以的话,和我交换电话号码吧。」
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在百般烦恼之后,决定把姐姐的号码登录为「西川景子」。
姐姐登录完我的号码后,拿著手机一度低下头。
「把爸爸的事情全部交给你,我真的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如果你因为爸爸的事烦恼,千万别客气要告诉我喔。」
「嗯,谢谢姐姐,但现在是你最重要的时期吧?我们没问题,你别在意。」
我又再次强调后,姐姐说著「你变得真可靠呢」,一边笑了。看见我回以笑容后,姐姐又接著说─
「但真的太好了,你也有了重要的人。失忆症或许没办法那么简单治好,但你要尽可能珍惜那个人喔。」
姐姐现在正用柔软的视线注视著我。这宛如空气与水,理所当然伴随著温柔与温暖的眼神,就在我与姐姐共度的时光中出现。
希望这份记忆与感触,可以多少与对他人的心意相连结。
「嗯,我会的。不仅是珍惜她,我也会努力让自己能这样活著,我会加油的。」
起身离座,我伸手想要拿帐单,但被姐姐阻止了。
「不用啦,这一点钱让我来付。」
「可以吗?我不会客气喔。」
「嗯,再过不久就到一个段落了,只是在那之前,爸爸就要麻烦你了。」
我们一起离开咖啡厅,和在一楼饭店大厅等候的责任编辑会合,彼此打了招呼。听她说,姐姐明天要去东京以外的地方办签名会。
我和姐姐在那边道别,两人都笑著说再见。
我拿出手机,刚刚和姐姐交换号码时发现绵矢来信了,我赶紧回信给她,就约好在水族馆外面的长椅和日野、绵矢两人会合。
搭乘地下铁,抵达离水族馆最近的车站后,我在黄昏掌控的天色中快步前进。
理所当然,每个人都有著各种问题。
但那全部在此时、在现在当下,感觉在我的心中越变越小。
我已经不是无能为力的孩子了。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不是那时什么也办不到的自己了。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迈进。
我有想见的人。我可以用自己的双脚,朝那个人的方向前进。
途中,一切变得无法压抑,我开始奔跑。
我满脑子中都是日野的脸,全身吶喊著喜悦。
开始奔跑后,心脏强烈鼓动,一瞬间还感觉到紧缩般的疼痛。
我一个踉跄,但努力撑住没有跌倒。大概是没吃午餐就突然奔跑的关系吧,我不禁对自己的乱来笑了,但,能这样就很好了。
我有个想尽快见到的人,想要笑著聊天的人。
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与那个人相连结。
我又往前奔跑。那是我期待已久的,强烈冲动。
9
和日野交往经过了三周,到了期末考逐步逼近的那一天。
我和日野在放学后的图书馆里。
身为学生,就没有办法逃避考试。但现在的日野没办法累积知识,因为她的记忆只限一天。
我边重新想著这件事,边看著在笔记本上写字的日野。
「透同学,怎么了吗?」
发现我的视线,日野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
「没有,只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安静。」
「因为在图书馆里可不能胡闹啊。」
「又没关系,胡闹也没差吧。」
「什么~~你别这样,总觉得……害我想要胡闹了啦。」
我对害臊的日野回以微笑。
刚刚,我一如往常地在教室里问日野今天想做什么,她说:「那么,今天一起念书吧。」
放学后一起念书,这包含在日野以前说过的想做的事情当中。
我回答没有问题,就一起前往图书馆。我们两人隔著桌子面对面开始念书,到此为止都很好,但日野不停偷偷瞄我,她手部的动作很明显跟写字不同。
而且她只打开笔记本,没打开课本。
我刚刚才感到不对劲,忍不住探出身体看向她的笔记本。
日野立刻慌张起来。
「咦?啊,喂。」日野的笔记本上,画著一个毫无特徵、脸蛋平凡的男生,也就是我。
「日野,你还真从容耶。」
我坐回椅子上后说道,日野掩饰地笑著回应─
「哎呀,那个啦,适时放松也很重要啊。」
「说什么放松,你根本还没有做正事吧。」
「嗯?我的男友先生现在是不是说了什么色色的话?」
「我没有。话说回来……你很会画画耶。」
日野说出奇怪的话让我有点慌张,也单纯被她吓到了。
虽然只看到一眼,但笔记本上的画不像出自外行人之手,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技巧,但我没有问过她过去是否曾学过画画。
「你为什么这么会画画啊?」
我一问,「啊,对耶。」日野发出这才理解了的声音。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国中时是美术社的,也曾在比赛中获选之类的啦。」
「好不适合你喔。」
「哇,你好没礼貌喔。」
「开玩笑的啦~~」、「我知道啦~~」彼此这样说著互相笑闹后,她让我看她的画。
虽然有点害臊,但我佩服的心情更胜一筹。
这应该是人物画吧。日野笔下的画,听她一说确实是曾学习过美术的人才画得出来的东西,与外行人明显不同。
「升高中之后就放弃了,但我刚刚突然很想要画。」
「这样啊,画画啊……」
没能实现水族馆约定的隔天是周日,我突然想要仔细调查日野身患的失忆症,于是在父亲写作空档出门散步放松心情时,我借用电脑连上网路。
在查询记忆障碍的过程中,我知道了记忆大抵可区分为「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
「短期记忆」就像要打电话等只需短时间内记住电话号码这类的,短时间保有的记忆。
另一方面,被称为「长期记忆」的东西,就像我们念书时所做的,为了不忘记这件事而不停重复想起,让记忆固定在大脑中。
顺向失忆症指的是无法将新的「长期记忆」固定在大脑当中的症状,但并非所有长期记忆都会消失。
讲更细一点,长期记忆还分为两类。
「陈述性记忆」与「程序性记忆」。
陈述性记忆如字面所示,是可能像纪录类的记忆,知识等东西就属于这个。昨天做了什么等实际发生的事情也包含在此,所以一般所说的记忆几乎都是在说这个「陈述性记忆」。
而我现在最在意的是后者「程序性记忆」。
这是指没有办法陈述出来的记忆,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骑自行车。
自行车大都是靠感觉去骑,就算失去一天的记忆,这个记忆不是固定在大脑中,而是固定在感觉中,是用身体记住的记忆,所以不会消失。
我没有更仔细查,但日野现在画画的这个行为或许也是分类在「程序性记忆」中。
感觉找到什么的我,把笔记本还给日野,无法掩饰兴奋地继续说─
「真好,该怎么说呢,有这种特技,可以当成兴趣的东西。」
「是吗?但是,我也没有画得很好。」
日野很谦虚,但我感觉到她似乎很开心。
「我就只会看书,所以很羡慕这类的特技。而且这种东西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之后就不会轻易忘掉。」
「……咦?啊~~嗯,我也不清楚耶。」
日野被我说的话吓了一跳,但我装作不知道日野的病况,只是想要炫耀知识地开始说起「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
我也说了,虽然知识对画画也很重要,但应该也与身体感觉的「程序性记忆」有很大的关系。
画画只要画越多也会画得越好,身体会记得这些。
日野听完我说的话之后,意识像飞到不知名的地方,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有点担心,开口喊她─
「日野,你还好吗?」
「啊,唔、嗯。对不起,我想了一点事。但是……这样啊,程序性记忆啊。」
说完后,日野又露出思索的表情。她接著脱口问─
「程序性记忆不会消失吗?」
「得失忆症的人会忘记怎么骑自行车吗?」
我知道自己正提及一个大胆的话题回答后,日野深思─
「我觉得,应该不会忘。」
「那么,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样啊。」
「嗯。」
「这样啊这样啊。」
下一个瞬间,日野原本费解的表情皱了起来。
那与其说是得意的微笑,应该更接近灿烂笑容,我觉得那像是想要隐藏住喜悦又藏不起来的表情。
这天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大事,我把作业写完,日野则一直在笔记本上画画。
前往车站途中,我好奇问─
「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吗?感觉好像没让你过得太开心。」
「嗯?不不不,完全没问题。有点,应该说我有个大发现,而且画你的脸也很有趣。」
大发现……啊。
虽然是不经意说出的想法,但如果能让日野的日常产生一点改变,我也很开心。养成画画的习惯,让每天的自己开心一点。
结果,人类还是自己心中拥有的最强大。
我边想著这种事情,嘴巴却边说出与心思相反的完全不重要的话─
「老实说,我希望你别画我的脸,实在太害羞了。如果要画,就画绵矢吧,绵矢的脸非常端正啊。」
说完后,日野故意摆出「唔嗯」的思考动作。
「也就是说,男友先生喜欢小泉那样的脸啰?」
「不,我没这样说吧。」
那天在那之后,我陷入了不停遭受日野戏弄的窘境。
隔天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如同骑自行车双载时那时,日野受近期日记的影响很深。
那天也和前一天相同,她说要到图书馆念书,然后一直画我的脸。
就这样度过周末后,进入了期末考周。
日野虽然会参加考试,但那只是形式而已,没有什么意义。
期末考周加上绵矢三个人一起念书时,她也是躲躲藏藏地在笔记本上画画。绵矢也知道日野开始画画了。
她似乎听说了是我建议日野画画的,上周移动到其他教室上课的途中,我的背突然被狠狠打了一下。
我很肯定没有人能够马上理解,这就是绵矢的慰劳方式。
我转过头,绵矢的手放在我的背上,露出富含深意的微笑。
『那么,为什么你都从真织口中知道失忆症的事情了,却还想要隐瞒呢?』
而她在此提起如此严肃的事情,肯定连不在场的日野也无法察觉吧。
『日野想要隐瞒,那么,我觉得也没必要特地说出来吧。』
彷佛想试探我这句话的真意,绵矢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仔细想想,这也是个机会,我下定决心后告诉绵矢─
『其实我也从她口中听到她连班上同学也隐瞒的理由。』
绵矢听到后似乎很惊讶,「咦……」了一声之后哑口无言,我又继续说─
『我稍微能理解日野感受到的不安与恐惧,那当然很恐怖啊,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好人,肯定会有想著她只有一天记忆,那要做什么都可以,或是知道后会这么想的人出现。对欺负人、对人乱来的人来说,这状况再好也不过了,因为不管做什么,她都会忘记啊。』
我话说到这边,绵矢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你……能保证你不是那种人吗?你不会对真织做那种事吧?』
『那还用说。但我们班的风评不太好,实际上也真的发生欺负人的事情。自己的男友是这种班级的人,而且还知道她有失忆症,那么……每天的日野会怎么想?应该会很不安吧。』
我不知道日野在记事本上怎么描述我这个人与我们交往的原因,但应该有写上我向她告白是因为班上同学恶意指使的。
绵矢不知道我和日野之间的这件事,这也会成为不安的因素。
『所以,你不说?』
『对。』
说实话,我想要和绵矢一样,成为知情的人并在旁帮助日野。
但我并非她失忆前认识的人,虽然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一起度过,但有决定性的不同是,我和日野根本不曾认识过。
在我思考这绝对无法弭平的距离时,绵矢开口─
『我其实觉得你们很快就会分手,现在也这样觉得。』
绵矢边说著这听起来相当狠毒的话,又突然轻声一笑。
『但是……嗯,听到刚刚的话,我感觉我稍微了解你了,你是个好家伙真是太好了。但是啊,你会不会背负太多辛劳了啊?我是不会详细问你,但你姐姐应该也有些什么事吧?你可别突然倒下啊。』
听见她这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的话,我含糊地微笑。
『到时候,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什么?要我代替你?嗯,我也算是可以在宝冢演男主角啦。』
『其实男主角或许是日野喔。』
『我真不想看你穿那种轻飘飘的衣服耶。』
在那之后,我和绵矢就不曾说过严肃的话题。我们约好真的困扰时就互相联络,在日野面前一样扮演与平常无异的两人。
而绵矢在放学后的图书馆里,稍微对正在画自己脸的日野抗议─
「真织,你要画我的脸可以,但可以不要画我皱眉吗?」
「不,我再次确认了小泉的脸真的很端正呢,就是『可恶啊这家伙』的感觉。」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啊?喂,男友先生你也说些什么啊。」
绵矢胡乱拋话题给我,但我相当轻松地回应─
「我觉得日野的脸也很端正喔。」
「咦、你说真的吗?你爱上我了吗?」
「是啊,超爱你的~~」
「哇~~好高兴喔~~」
「你们啊,说话带点感情啊。」
过著这般日常的生活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虽然每天稀松平常地过著校园生活,但终究会迎来暑假。
到了暑假,日野会怎样?
早上醒来,得知自己有失忆症。读完记事本、日记后慢慢接受自己的状态。白天不需要上学。
在过剩的时间与灿烂阳光当中,她会想些什么?
在这种时候,至少能有什么兴趣安慰她会是件好事。
只要决定好题材,也可能延续昨天的自己继续作画。
现在这种状态的自己也能完成什么事情的经验,对她来说应该有加分效果。
那个周末其实很想要带日野去游乐园,但碰到期末考周,于是往后顺延。水族馆出游以后,已经连续两周没办法实现与她的约定了。
上周先是日野有私事,接著换我们社区的居民自治团体有事。
日野没有明说,但她似乎每个月为了检查还是什么的,需要去医院一趟。
进入七月。因为是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有整整五天都在考试中度过。考试期间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图书馆,日野仍是相当好奇地看著我,接著偷偷在笔记本上素描。
我虽然感到不自在,但也默默地当她的模特儿。
接著考完试,期待已久的周六终于来临了。
我们三人一起去游乐园,我陪著日野和绵矢连续坐了三次云霄飞车。其实我是第一次来游乐园,但我终于知道这里是个恐怖的地方。
因为我看起来太痛苦了,大概觉得我很可怜,日野频频问我还好吗?我在此回应奇怪的回答─
「不,没有关系,不用在意。可以这样和日野挑战新事物,很开心也很新鲜。我总是想要带给你欢乐,所以……」
她们两人诧异地看著我,让我顿时有点慌张。
「咦?怎么了?」
我一问,绵矢边搔脸颊边说─
「没有啦,该怎么说呢……你啊,偶尔会很自然地说出很令人害羞的台词耶。」
她这句话让我差点脸红,我赶紧提议去吃迟到的午餐,藉以转移话题。午餐后我们三个人一起逛游乐园,在天空开始染上橘红时,聊起了暑假的话题。
升学班的绵矢应该要开始准备大考了,她却避免提起这件事。
大概是为了日野著想吧。她抱怨自己大概除了帮忙母亲工作和看书外,没其他事可做。
我也没什么兴趣,感觉暑假生活和绵矢没有太大差别。
「日野要画画吗?」
询问著没参与我们对话的日野后,她点头表示打算这么做。
这样说著,日野不禁脱口而出「夏天啊」。
对日野来说,昨天还是春日,早上醒来不知何时已经是夏天了。那肯定是无法用惊讶等言语来形容的,是令人感到落寞的事情。
「啊,但是啊,你们两个人真好,反正是情侣,想一起出门都能出门。」
我们两人话越变越少,绵矢开口插话,我也回应─
「再三个人一起去各种地方玩吧,要去祭典也行,要放烟火也不错,就这样尽情享受吧。」
黄昏,带来黑夜的同时,偶尔也带来忧愁。
我想要在此时的氛围中加入一点活力,所以如此说道,日野却停下了脚步。
望向远方的她转回头看我。
「说得也是。」
她淡淡地虚幻一笑。
夏天,已经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