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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说起来,我至今的人生十分平凡。
既没有依强烈意志获得什么,相反的也没有放弃过什么。
正如成濑透之名,宛如透明的隐形人般朦胧地活到今天。
但这也情有可原,因为我没有仅属于我的东西,没有才华,也没有特色……
──我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某天,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强烈疑问。
起因于和绵矢学姊分手。我打一开始就理解自己配不上她,更重要的是我没能遵守两人订下的约定。
『要我和你交往可以,但我有条件。不可以认真喜欢上我,你能遵守吗?』
只不过,我知道这样恋恋不舍很不干脆,但我那之后反覆思考无数次。
当时,我该如何回答才最好。
『我……讨厌温柔的男生。』
或者在学姊说这句话划下界线时,我该要立刻放弃才对。
我当初照字面解释了学姊说出口的话。
以为她只是单纯讨厌温柔的人。
但我和学姊的挚友日野真织小姊聊过之后发现,事实或许并非如此。绵矢学姊忘不掉的人,是个温柔的人。
我或许和那个人的特质有点相似。
或者是那个人的劣等版,好像很温柔,好像很认真,好像有点小聪明,好像……
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一无所有感到很不中用。
如果我不单纯只是劣等版,拥有自己独有的特别之物,学姊就愿意继续和我交往了吗?
或者是只要我得到特别的什么,就能让学姊转过头来看我了吗?
手边有本文学杂志。
这本杂志举办公开征稿的文学奖,绵矢学姊敬爱的作家西川景子就是评审委员之一。
我和日野小姊在家庭餐厅里聊过之后,找到这本杂志并买下。
因为我得知绵矢学姊在写小说,发现她或许想要投稿参加这个文学奖。
但虽说发现了,我也清楚即使买下杂志也没意义,我只能静静在旁看着学姊想做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这竞赛只有小说项目,接着才发现也同时举办摄影与绘画奖项。
我不由得紧盯摄影两字看,没想到竟会在此重逢。
『结果到最后,成濑你根本不是能认真做什么事情的人。有点聪明也算能干……』
每次看到「摄影」这两字,心中某处都会感到受创。
小学时,我只是单纯地喜爱摄影。
小学校外教学时在观光景点发生的事情,是我喜欢上摄影的原因。当时班上一群很要好的女孩子正烦恼着到底该由谁拍照。
就在我主动说要帮忙拍照后,她们相当开心。
不仅如此,当我拿起相机按下快门时,每个人都满脸笑容。
我们就这样轮流帮忙拍完后,其他同学也来拜托我,当我拿起相机,大家又全都露出笑容。在那之前不曾帮别人拍照的我很是惊讶。
才知道摄影是能让人露出笑容的事情。
在那之后,只要学校举办活动,我就会自愿当摄影师。当我拿着相机出现在运动会及文化祭等学校活动上时,大家都会说着「帮我拍帮我拍」跑过来我身边。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当地国中就读,运气很好有摄影社。
学长姊和同年级的社员都很友善,只要学校有活动,顾问老师及学生都会来拜托我们,我们拍了许多照片,照片上有众人的笑容。
『这只是单纯记录用的照片。』
这个摄影社里有个不太一样的男性成员,名为「樱井」的三年级学长。
无所谓好坏,国中的摄影社就是扮家家酒,在这之中认真对待摄影的就是樱井学长。
因为立场和想法不同,樱井学长不喜欢摄影社,但因为可以自由使用器材才不得已参加社团,其他社员也不喜欢他。
但樱井学长有技压群雄的实力。
听说他小学时已经在摄影赛中拿过奖,升上国中之后也拍出不输给大人的照片,在许多知名摄影赛中拿下无数优秀奖。
我很单纯尊敬樱井学长,虽然他个性有点装模作样,但就连这点都让我感觉他很帅气。
不管他怎样冷漠对待我,我还是会找他说话,或许也是我自恋,他可能不怎么讨厌这样的我吧。当我在社团教室里拿拍的照片给他看时,他虽然对我的水准有点傻眼也淡淡微笑着问:
『成濑你为什么拍照?』
暑假前的某天,樱井学长这样问我。其他社员都跑出去拍照,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学长两人。
『因为只要拿起相机拍照,大家都会露出笑容。』
『……还真有你的风格呢。』
听见我的回答,樱井学长一如往常用看着孩子的眼睛笑看我。
『樱井学长又是怎样呢?』
『我?我啊……因为摄影可以让我成为特别的人。』
这是我自己不会出现的想法。对我来说,照片是和他人笑容画上等号的东西,并非改变我自己的东西。
樱井学长对着惊讶的我微笑。
『成濑啊,包含你在内,这间学校摄影社里拍的照片只是单纯记录用的照片。只是毫无意图地把面前的东西撷取下来,并不是创作照片。』
『咦?照片是创作品吗?』
听见我愚蠢的提问,樱井学长又笑了。
『如果你不介意,让我来教你如何创作照片吧。』
这应该是他独有的心血来潮吧。
国一那年夏天,我在樱井学长指导下学习创作照片,他教会我最基本该具备的技术。
结果,我在暑假结束后举办的仅限国中生参加的摄影赛上获奖。
虽说获奖,也只是几十个佳作的其中之一。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也是个壮举,包含家人在内,班上同学和社员也替我非常开心。
我还以为樱井学长也会同样替我开心,我对他提过我想要参加摄影赛,他要我自己去拍照自己挑。
在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把拿到佳作的照片拿给樱井学长看并向他报告。樱井学长认真地注视照片后,不知为何露出悲伤表情:
『成濑,你只是佳作就满意了吗?』
这个声音,在两人独处的教室里特别地冰冷响亮。
『你问我满不满意……我觉得已经够好了,一种值得纪念的好回忆的感觉。』
『你不想要拿到更好的奖吗?』
樱井学长用拍照时的眼睛看着我。也就是非常认真。
我仔细检讨自己心思后回答:
『就连佳作对我来说都太高攀了,你教我这么多,我说这种话也不太好,但就连这个肯定也只是偶然的产物……』
『如果你更认真做,肯定会更不同。』
『什么?』
『我教你的,是在那个摄影赛中,至少可以拿到优选的拍照方法。你有才华,要不然我也不会教你。但你却替自己设限,把自己的格局做小。』
我以为樱井学长生气了,但不是如此,他是很悲伤。
他或许是在寻找,和他相同认真面对摄影的人。
我背叛了樱井学长的孤独。
『结果到最后,成濑你根本不是能认真做什么事情的人。有点聪明也算能干……』
樱井学长留下这句话,离开教室。
在我的人生中留下强烈印象后,静静离去。
我们彼此都没有离开社团,也有机会见面,但我感到莫名愧疚,在那之后完全没办法找樱井学长说话。
时光就这样流逝,大我两届的樱井学长国中毕业了。
他没继续升学,在我国中毕业时,我听说他到东京当专业摄影师的助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高中毕业时有场国中摄影社的聚会。聚会中也有之后频繁出来见面,我也和他进同一间大学就读的学长。
但樱井学长没有来参加聚会,明明只大我两岁,但听说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摄影师了。
大家异口同声夸奖樱井学长上传到社群网站上的照片,我也拿自己的手机确认。
照片不是拍摄而是创作。
现代有可以简单拍出漂亮照片的智慧型手机,而樱井学长创造出他独有的手法。他创作的照片非常漂亮,受到许多人赞扬。
和量产型的我不同,樱井学长不管走到哪,都拥有仅属于他的东西。
我边回忆着他的事情,回头审视现在的自己。
『结果到最后,成濑你根本不是能认真做什么事情的人。有点聪明也算能干……』
樱井学长对我说的这句话,现在仍如木桩深深刺在我心中。
我不是特别的人,不是能认真做什么事情的人。
每当我看见或听见「摄影」两字,就会不由分说地意识樱井学长这段话。我别开视线,接纳了不中用的自己,自己放弃自己。
但是……这样的自己没办法吸引喜欢的人回头也是理所当然。
我忍不住紧握买下的文学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要是我得到特别之物,绵矢学姊会感到惊讶吗?她会认同我的价值,转过头来看我吗?
好想要。我现在无比渴望「特别之物」。
平庸、无才只是随波逐流活到现在的我,第一次真心渴望什么。
祈愿着想得到手。
以那天为界,我决定迈开脚步,需要的就是觉悟,想清楚不需要其他多余的东西。
回想起来,「认真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那两天后我和樱井学长重逢,当时还在放暑假。
我想要再次请他教我摄影,不对,非得请他教我不可。
如果我想要改变自己,就需要回到过去那时。
我透过社群网站得知樱井学长的动态,朋友在他主要活动地点的东京举办个展,他似乎正在帮忙朋友。
我下定决心去开展地点,会场中除了参观民众外,还有几个看起来是相关人士的人聚在一起悄声说话。我一眼就瞧见樱井学长就在其中。
我朝他走过去,发现我的樱井学长也转过头来。上一秒还很讶异地看着我,下一秒就转成似乎发现什么的表情。
「我不想只是佳作。」
一瞬间,时间彷佛静止。我这句话让樱井学长睁大眼。
但实际上时间并没有静止,仍然往前流动。
而现在也仍持续前进,就算什么也不做,仍会毫不留情地继续前进。
「我花了六年才说出这句话,但我终于能说出口了。我现在不满足于只是佳作,有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手的东西。所以……」
樱井学长的朋友及会场民众的视线全聚集在我身上,这是无比羞耻的场面。一个突然闯入的人,开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但我毫不在乎,被人认为厚颜无耻也无所谓。
取而代之的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变成无欲无求。
「请你再次指导我创作照片的方法。」
说完后,眼前这个人──樱井学长──轻声一笑。
那是那年夏天,他教我摄影时看过无数次的笑容,那个夏天过后,我再也不曾见过的笑容。
「成濑,你啊……还想说好久不见了,开头就是这个啊。」
和说出口的话相反,樱井学长看起来很高兴,甚至微笑着说:「但你还真是变成一个有趣的人了耶。」
有非常多想说、该说的话,但当时的我们不需要这些。
樱井学长嘴角带着笑意对我说:
「好啊,我正好在找可以免费任我使唤的助理,你起码做好这点觉悟了吧?」
在樱井学长身边无偿当助理,这就是学长教我摄影的条件。我没有意见,也当场决定时间长短。
我当作目标的竞赛结果发表约在一年之后,所以由我提出一年为限正好一个段落,樱井学长也同意了。
在那个阶段,如果后悔了也还可以回头。只要向樱井学长道歉回到独居的公寓,就能不做任何改变,过上与先前完全相同的生活。
但我就是讨厌之前的自己才来到这里,即使可能浪费接下来的一年也无所谓,只要想成重考或留级一年就能释怀。
只不过,我尽可能不想造成父母困扰,确定当助理的时间之后,我离开展览会场致电父母,为了跟他们商量休学事宜。
我得知在第二学期开学前提出申请就不需缴交额外费用,独居的公寓也会解约,等到我复学后,只要早上提早从老家出门就能赶上上课时间。
独居原本就跟父母送我的礼物没两样,本来就是个奢侈。
那天是周六,父亲在家里,当我说我想要休学时,吓了他一大跳。
他当然问了我理由,我回答:「我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现在做的事情。」
「非得要现在做不可吗?没办法边念书边做吗?」
「嗯,要是现在错过了,我大概会后悔。我现在有得比准备大考还要拼命去做才行的事情,从挑战自己的意义上来看,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去做。」
父亲相当烦恼,至今不曾提出任性要求的我,突然说出不确实且不切实际的任性要求。
「……你打算要休学多久?」
「一年,现在提出申请就不需要缴休学申请费,现在住的公寓也可以解约。我也会做准备。等复学之后就从老家通勤,如此一来只是我花费了一年时间,节省下未来的公寓租金,也没有金钱上的损失。」
我也老实说我想要学摄影,也说了国中的樱井学长的事情以及我想报名摄影奖的事情。一阵沉默后父亲回答「我明白了」。
「但你不能让你妈担心,起码一个月要联络一次。」
我向父亲道谢时,忍不住隔着电话当场跟着鞠躬。
就这样,我限期休学一年,到樱井学长身边开始助理的工作。
我当作目标的摄影奖最后报名期限是明年二月底,那么到那之前的大约半年,我要拼命尝试,如果做不出成果来,那就到此为止。
或许还有其他方法,落选后可能也有留下的东西或是继续延续下去的东西,但我现在没办法想那么多。
我想要尽我全力,让最喜欢的人转过来看我。
我对樱井学长说好要去他那无偿工作后,当天先回在学校附近的公寓。
虽然很不好意思,只能把公寓解约交给父母处理,学校有关的东西寄回老家,把生活所需的衣物等东西寄到樱井学长在东京的公寓。除此之外的东西全部丢弃。
在东京的居所是1房2厅式的公寓,水泥裸露在外且屋龄颇高的这间公寓,樱井学长租来当作居所兼工作室使用。
「那么成濑,那从今天开始就请指教啰。」
「是的,还请多多指教。」
做完准备移居东京那天,我和樱井学长如此对话。
他答应我会保证我最低限度的衣食住,工作室的沙发就成了我的床铺。虽然睡得背痛,但我睡在这里的日子就此展开。
而且名义上是助理,内容几乎全是粗重的工作。得把各种器材搬进摄影棚或户外的拍摄现场,接着设置好器材以进行摄影。
樱井学长会趁空档教我摄影。
而且很愚蠢的,我虽然是来学摄影的,却没有自己专属的相机。
樱井学长不只没生气还笑了,还把他以前用的单眼相机借给我。
我告诉他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在某个摄影赛中得奖,也老实告诉学长理由。
听完我说的话后,樱井学长疯狂大笑。
「成濑啊,一段时间不见,你真的变成一个很有趣的人了耶。」
樱井学长身为专业摄影师,他把重点摆在可以如何提升商品价值来拍照。他会拍物品也会拍人物,不管什么工作都热诚十足去做,拍出漂亮得惊人的照片。
在樱井学长许可下,我有时也会用相同模特儿拍照。但不管怎样都没办法拍出樱井学长那样的照片,并非相机有差距,而是拍摄者的能力差太多。
「你的照片里小聪明太多了。」
关系到搬运的器材,前往拍摄现场时都由樱井学长驾车,在车上他对我这样说。
「你不是为了变得小聪明才来的吧?变笨一点啊。试着打破你的规矩,如此一来你就能知道你的规矩有多平庸有多小,无法应用也无法延续,是多无趣的东西。」
搬运器材,做好摄影准备,看着观景窗按下快门。樱井学长也会教我用电脑显影的方法,我没有一天不碰相机。
除此之外我还要打扫、洗衣、烫衣服及煮饭。樱井学长还笑说不用烫衣服,但这是我决定要做的事,绝对会把手帕烫好。
原本还是夏天回过神时已到秋天,摄影工作没有假日,早上一大早出门,晚上三更半夜才回家。
秋天也结束进入冬天时,发生令人讶异的事情,竟然收到绵矢学姊的联络。
《听说你休学了?》
我白天很忙没发现讯息,等到晚上告一个段落时才终于发现,我压抑着高昂的情绪回讯。
《绵矢学姊好久不见,谢谢你传讯息给我,那个……我因为一点原因休学了。》
《这样啊,你过得还好吗?》
《是的,我很好。虽然有很多辛苦的事情,但总算是努力撑着。》
《你现在在干嘛?》
《一整天都在打工。》
在我决定休学时有联络大学同学们,要从头解释理由太复杂了,所以我都用「有点状况」来带过,然后被问到现在在干嘛时都回答「在打工」。
该不会是这些事情传进绵矢学姊耳中,她担心我才联络我的吧。
绵矢学姊很温柔,也可能是以为我休学的原因是那天分手的关系,对此感到心痛才传讯息给我。
《那个,绵矢学姊。》
想到这里,我主动先开口。
《还能像这样和你对话,我非常高兴。》
接着写下感谢她的讯息。
《我能在大学认识学姊真的太好了。》
《我只有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如果说擅自喜欢上她的人是我,那纠缠她、打破约定的人也都是我。学姊没做任何过分的事情。
《才没那回事,从一开始就是我配不上你。》
而且,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配不上绵矢学姊,因为……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在那之后,我害怕话题会越变越沉重,所以立刻转换话题。
《学姊现在在干嘛?》
《我?我没什么变。去上学,然后偶尔帮我妈工作兼打工。》
总算是转换过话题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则讯息吓我一大跳。
《还有,现在在写小说。》
《小说吗?》
《嗯,有点想要投稿文学奖。要保密喔。》
……我大概猜对了。小说和摄影奖项分开征稿且评审委员也不同,但学姊大概是要投稿同一个杂志举办的比赛。
那么,只要我用自己的名字得奖,学姊或许会发现。
接着到了我得回去工作的时间,我又和学姊互传了两三句讯息后关掉软体。
在收到绵矢学姊联络之前,我还感觉只要能进到名字会被刊登在杂志上的最后一关就够了,因为走到这一步也能算是个小成果了。
但这只是我设下防线而已,只是在我想全力以赴时,为了到时无法实现也不会受伤而这样做。
不能用这种半吊子的心情,如此一来无法达成任何事情。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奖,即使没得奖也要让自己狠狠受伤。
十二月中旬,我开始自觉摄影的方法出现改变,我想应该有各种意见与想法,但我切身感受摄影是个创作行为。
不是「拍」照而是「创」照,与其他艺术相同,是有意图地创作出来。
我偶尔会在樱井学长邀约下,拿起相机走上十二月的街头。两人一起去拍各种东西,景色、物品,在小巷弄间发现的猫或展翅起飞的小鸟,人类与活动,和他们的笑容。
在我刚到东京重拾相机那时,好几张照片里顶多只会偶然出现一张亮眼的照片。
而这个偶然逐渐转变为必然。
虽然还追不上樱井学长理所当然能做到的程度,但摄影让我感觉开心得不得了。不是当作纪录的照片,而是在创作行为下拍照。
「也差不多试着拍参加比赛的照片了吧。」
摄影师没有假日,年底有年底的,新年也有新年的工作。在工作告一段落的一月中旬,截止报名的一个半月以前,樱井学长如此对我说。
此时的我已经在沙发上睡觉也不会背痛,完全习惯这边的生活了。
「你决定好想拍什么了吗?」
「想好了,我想要拍泉水。」
「泉水?这又是为什么?单调且没办法让空间有所扩张的素材会让难易度飙升。虽然讨好评审不是全部,但如果你想要得奖,就该拍容易受评审欢迎的东西啊。」
「这……确实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挑战看看,其实啊,我喜欢的人名字是『泉』。」
我很害臊地坦白后,樱井学长一如往常大爆笑。他说着「既然如此你就要加油,我也不会吝啬给你建议的。」然后听我的拍摄计画。
想拍怎样的照片已经在我心中有明确想像,也已经找好拍摄地点。东京都内有好几个庭园,其中也有免费开放且有涌泉的地方,我也早已确认好是否可以拍照。
冰冻的泉水。
我想要拍下光线射下,冰块碎裂的瞬间。
和樱井学长商量之后,他认为虽然不是最佳选择但也不差。只不过也对我说这得要在很严峻的环境下拍摄,要我有所觉悟。
结冰的条件是零度以下。
我接着开始展开睡前确认隔天早上气温的生活,只要条件吻合,我就会在天空染上琉璃色的夜晚与清晨的狭缝间醒来,独自出门去拍照。
吐出的气息染白,早晨东京如无人般宁静。
第一次看见泉水结冰的光景时无比感动。
我忍受寒冷在那里等待朝阳,以冰块碎裂的瞬间为目标,目不转睛地隔着观景窗看着。
结冻的泉水表情丰富,反射光线闪耀梦幻光彩。
边温暖手指避免要按快门时卡住,等待冰块碎裂的瞬间。
终于迎来那个瞬间,「喀嚓」宛如朝泉水丢小石头的快门声响起。
我立刻确认照片,但当然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最根本的构图相当糟糕,包含光线调整在内,完全无法达到我脑海中完美形态的等级。
我重新构思想像,换了一天又重复挑战好几次。我也请樱井学长过目,但他每张都摇头,一月就在没得到任何手感中过去了。
不仅一月,二月的第一周、第二周也结束。报名截止的日子确实步步逼近,我也开始默默焦急起来。
正好就在这个时期,我得知了神谷透先生的名字。
我偶尔会和日野小姊互传讯息,日野小姊在年底年初那段时间,特别为了大考冲刺努力中。
二月的那天,她顺利结束所有要考的入学考。在我和她聊着这些事情时,日野小姊先提到绵矢学姊的名字。
《话说回来,有件和小泉有关的事情。》
我虽然没告诉她我休学,但她在讯息中对我说过绵矢学姊冬天时有告诉她这件事。我想她应该忙着准备大考,但她那时传送了《还能再和你聊天真是太好了》这温暖的讯息给我。
她也简单在讯息中告诉我,在那之后她也会和绵矢学姊见面或讲电话。
只不过,这次并非这类的内容。
《我原本就打算大考还没到一个段落不讲这件事的……现在也考完了,所以我就对你说喔。高中时,有个名叫神谷透同学的人。他是我的男友,也是小泉的朋友。你或许曾经从小泉口中听过他的事?》
神谷透先生。陌生的男性名字出现,这让我感到些微惊讶。
《没有,我第一次听说。话说回来,日野小姊有男友啊。》
我虽然惊讶仍如此询问,以前日野小姊曾说过她没交过男朋友。这让我很意外所以印象深刻,但想着或许是我记错才如此提问。
她没有马上回讯,空白了几十秒之后,才收到她的讯息。
《这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我可以打电话吗?你认识我也认识小泉,机会难得我想趁现在告诉你。》
我虽然讶异也答应了,日野小姊立刻用软体打电话来。
接着,我从日野小姊口中听到她有点特别的高中生时代。
得知她曾罹患「顺向性失忆症」这个疾病,而那段期间她有个男友。
高中才刚毕业他男友就过世了……因为他的遗言,绵矢学姊把与男友相关的事情从日野小姊的日记中全部删除。
大考结束的现在,日野小姊打算要回忆起已逝男友的记忆。她说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她想要知道关于神谷透先生这个人的事情。
我边听她说边变得安静,日野小姊有这段艰辛的过去也令我惊讶,但有其他事情带给我超越此事的冲击。
『你为什么讨厌温柔的人?』
『温柔的人,是好人对吧。那种人啊……会早死。』
过去和绵矢学姊这段对话的意义,终于在我心中串联起来了。
『我……不喜欢温柔的男生。』
是那个人,是神谷透先生,绵矢学姊忘不掉的人,就是他。
──绵矢学姊喜欢上的人是她挚友的男友……且已经过世了。
绵矢学姊为了实现神谷透先生的遗言,把他的存在从日野小姊的心中全部删除。
但即使日野小姊忘了,他的存在也不曾从绵矢学姊的心中消失。
『我有件事忘不掉……但我很清楚,我非得遗忘不可。或许我是想着,只要假装谈恋爱就可以解决一切吧,谈一场彼此都不认真,空有其表,只是乐在其中的恋爱。』
事实上,绵矢学姊为了这件事痛苦着。
我完全没好好看绵矢学姊。
「那个……成濑同学,你没事吧?怎么了吗?」
日野小姊透过电话喊我,让我回过神来。我犹豫着该不该对她说我发现什么,但有失忆症的日野小姊或许不知道绵矢学姊的心意。
我不能莽撞地让她察觉,或直接说出口。
「没事,只是有点吓到,谢谢你告诉我。」
「不会,其实能听我说的人也不多,你愿意听我说,光这样就让我感觉又能再次整理。不好意思,让你听我说这么久的话,但是谢谢你。」
我们接着又稍微聊了一下才挂断电话。
我独自一人待在晚上的工作室里,靠近窗户,玻璃如那天餐厅的玻璃般倒映着我的身影。
神谷透先生,是绵矢学姊喜欢的人,曾经喜欢的人。
和我有同样名字的……那个人。
我回想起之前和日野小姊一起在家庭餐厅里确认过的,可能是绵矢学姊高中时喜欢的人的特征。
温柔、擅长家务、为家人着想、认真……
那大概就是神谷透先生吧,仅仅只是劣等版的我,大概远远不及这位神谷透先生吧。
但我心中有绝对不输给神谷透先生的东西。
喜欢绵矢学姊这份心情绝不输给他。只有这点,我不会输给神谷透先生,绝对不能输。
此时我发现一件事,或许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别的什么,我或许只是单纯想要一个契机而已。
为了能再次对学姊告白……
边思考着这类事情,为了拍好参赛用的照片在清晨前往庭园。
虽然时值二月,也不是每天清晨气温都会低于零度,能拍照的机会相当有限。
幸好这天也结冰了,晴朗无云,庭园的空气闲适澄清,只有我吐出的白色气息飘动。
接着阳光洒落庭园,照射在泉水上。
当我透过观景窗看泉水时,心爱之人的面容浮在水上。静心等待的沉默时间中,我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绵矢学姊。
因为她容貌出众?因为她很美?
这都不是决定性因素,其他还有许多容貌出众的人,我也在摄影工作中见过、聊过,但只有绵矢学姊令我强烈相思。
对那张看起来寂寞的表情……
『成濑你为什么拍照?』
『因为只要拿起相机拍照,大家都会露出笑容。』
是因为我拿起相机了吗?过去在我耳边低语,让我不由得瞪大眼。
我一直过着平凡、平庸且随波逐流的人生。
这样的我也曾有想要珍惜的东西。
为什么会遗忘了呢?小学生时还那般珍惜、重视着啊。是和相机一起,被我遗忘在某处了吗。
我喜欢人们的笑容。只要拿起相机拍照,大家都会展露笑颜。所以我才会喜欢上摄影。
我好希望绵矢学姊能笑。
我希望学姊可以露出衷心的笑容。
我丝毫不知学姊的痛苦过去,这样的我还来得及吗?来得及碰触到她吗?
下一个瞬间,我的视线中有了动静,冰块轻响碎裂。
我加诸祈愿按下快门。
「终冰」
此时,我拍出了最后命上此名的作品。
作品名称是樱井学长陪我一起想的,位于户外的水冰冻被称为「结冰」,这个季节最后的结冰就称为「终冰」。
实际上东京的终冰应该是三月底,但樱井学长说,创作作品上的重点不在这里。
「这不是其他人,就是你的作品。别被事实或常识拘束,你要自己完成到最后。」
我决定拿这张照片报名参赛,此时距我休学已过半年。
我专心致志面对摄影,过着生活重心全绕着摄影打转的生活。看在樱井学长眼中可能还相当拙劣,但我创作出自己得以认同的作品了。
决定好作品名称,接下来只需要填好必要事项报名参赛了。
除了本名的栏位之外,还有填写「作者名」的栏位,我原本不打算另外取名,为了让应该投稿参赛小说项目的绵矢学姊发现,我打算用本名参赛。
〈终冰〉 成濑透
但某个想法闪过脑海,彷佛检视自己般凝视着那个想法。
照片并非拍摄之物,而是作品创作。
我当初是想要用这个作品表现什么呢?虽然没特别意识,但或许是我的内心深处察觉了。
我想让绵矢学姊露出衷心笑容。想要融解她冰冻的表情。
……或许拉下布幕的人不该是我。
突然感觉自己的名字很碍事,感觉自己不能在这里。所以我狠下心来换了名字,包含作者名字在内,这个作品或许就该这般呈现。
〈终冰〉 神谷透
绵矢学姊曾经喜欢的人,神谷透先生。
他是怎样的人呢?是个笑起来怎样的人呢?
我的选择或许错了,但我没打算冒渎死者,也并非想要随意捣乱学姊心思。
带着对学姊喜欢之人的敬意与尊敬,把这当作完成这个作品的最后一片拼图,我决定厚颜使用神谷透先生的名字。
就这样,我完成了参赛报名。
季节迎接春天,春天是摄影师们很忙碌的季节。
在我拍摄参赛用的照片时,樱井学长说我可以不用帮他工作也没有关系。为了可以回报那段时间的恩情,我努力做着助理工作。
在那几个月后,当我接到电话通知得奖时吓一大跳。
对方详细询问我的作品意图等事项后,告诉我结果,是佳作,五个作品中的一个。
挂断电话后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这个事实。
我达成目的了,没有白费走到今天的岁月,但是……
「哟,结果怎样?」
我回到工作室时,大概是我接到电话慌张的样子让樱井学长有所察觉吧,他笑问我,他的笑容让我泫然欲泣。
我好高兴,但同时果然也觉得很抱歉……
我使出全力了,但这次也背叛了樱井学长的期待只拿到佳作。
「是……佳作。」
我说完后工作室一阵寂静,不对,本来就很安静。只是我的心寂静无声而已,我完全不敢正眼看樱井学长。
过一会儿,樱井学长朝我走近。
我让他失望了,我让他伤心了。
我以为对我失望的樱井学长会直接走过我身边,大概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吧,我真的再也看不见他那亲切的笑容了。
「成濑,你做得太好了。」
但樱井学长做出超出我预料的事情,他开口慰劳我,还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头,樱井学长对着我微笑。
「但我又是佳作……」
「成濑,你很认真去做了对吧?二十四小时全想着摄影,摸相机,盯着观景窗看都看到眼睛痛了,你不顾一切地专注面对摄影。」
「我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全想着摄影,我还会睡觉。」
听到我这脱线的回答,樱井学长有趣地笑了。
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但我醒着时几乎都想着摄影。」
「这样啊,那你觉得摄影怎样?有趣吗?」
「是的,非常有趣。」
只有这点我能自信满满说出口,看着他的眼睛直率回答。
樱井学长微笑着垂下视线,有点害臊地笑着说:
「成濑,你曾经问过我对吧,问我为什么要拍照。」
「是我国一放暑假之前的事情了呢,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记得很清楚,然后当时我如此回答『摄影可以让我成为特别的人』,但是啊,其实我很喜欢你的答案呢。」
说到这里,樱井学长嘴角带笑继续问我:
「那么成濑,你为什么要拍照?」
我的答案只有这个。
「那是因为……」
当我说出和以前相同的答案后,樱井学长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是可以窥见他孩童时代纯真表情的温暖笑容。
出版社寄送电子邮件给我,正式通知我颁奖典礼将于八月中旬在东京举办。
虽然樱井学长说可以不必继续帮他,但我在颁奖典礼之前,还是边准备复学边继续帮他工作。
我打算颁奖典礼结束后就要搬回老家,直接向双亲报告。也要联络日野小姊,但因为不好意思,我打算瞒着大学同学。
只有绵矢学姊不同。
我要拿着照片与得奖纪念的奖杯去见学姊。
接着再次表达自己的心意,对她说「我喜欢你」。
我要再次告诉学姊自己的心意。
颁奖典礼当天,我穿上大学入学典礼上穿的西装,站在公寓前和樱井学长面对面。樱井学长最后对我说了「这个就送给你」,然后把我这一年所使用的相机挂上我的脖子。
「成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摄影咖了。」
我们俩同时笑出来,樱井学长还有工作,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
「不管你会被甩还是能成功交往,改天都要和你喜欢的对象一起来找我啊。」
「要是被甩了应该很难实现吧。」
「你很烦。」
樱井学长到最后一刻都笑着对我,他举起手说着「再会啦」。
我一鞠躬,轻轻转身。
「就算不当专业摄影师也没关系,」
樱井学长对我说,我不禁转过头。
「要继续拍照啊。」
一件事的开始,也同时是一件事的结束。我回顾这一年几乎要热泪盈眶,仍对他说出口的话点头。
「多谢照顾,后会有期。」
我说完这句话后迈步朝地下铁车站前进,仰起头前行,为了不让泪水滑落。
在颁奖典礼上,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冷静。拍下照片的人成为被拍照的人,我提醒自己要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大家都笑着。
祝贺会上有人来找我说话,我对有如此多人看见自己的照片感到惊讶。
但有件事情让我更加惊讶。
谈笑间感觉有股视线注视着我,我转过头去,一位穿着稳重颜色连身裙的美人站在那里。
那和我认识的人极为相似,我不禁定睛注视。
不对,那不是相似,是本人,是学姊,绵矢学姊就在面前。
或许发现「神谷透」是我,学姊相当惊讶。
2
『喂,绵矢~这个一年级的是我高中学弟,他说他喜欢你耶。』
一年前,在我无法彻底拒绝只好参加的聚会上听到同班同学对我这样说。
我转过视线,看见一个态度慌张的男孩。
男孩透露出才刚上大学一年级的青涩,感觉似乎在哪见过他,但我没办法清楚回想起来。
『咦?真的吗?』
『啊,呃,那个。』
我升上大二之后仍然无法忘记阿透,如果要喜欢,别喜欢上我这种人,喜欢别人会比较好,这也是为了他好。
『但是……我劝你放弃我比较好,因为我是个超级麻烦的女人。』
一想到这,我故意说了难以回应的回答。
但他太率直了,毫不受挫地继续回答我。
『我、我不这么觉得!学姊是很出色的人。』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不对,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的同学如此吐槽,身边的人全也跟着笑了。
『该怎么说呢,即使如此,还是可以透过氛围了解……』
我觉得他还真是个奇怪的人,稍微对他产生点兴趣。
过一会儿,他被其他人推到我身边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喊他,便开口问了他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成濑,成濑透。』
聚会地点是大学附近的居酒屋,附近还有其他大学生在喧闹,但这个瞬间,所有声音离我远去。
在喧嚣声回到我耳中的同时,我继续问:
『……透?那是哪个字?』
『透明的透,就跟我的名字一样,我可能也是个没什么个性的人。』
在那不到两个月之后,成濑透学弟向我告白。
我为了要忘记阿透而开始和他交往。
在和成濑学弟交往之中,我知道了他的许多事情。
外表看起来相当聪颖,但他其实有点不是很可靠。他不擅长拒绝。没办法想像他自己主动挑战,或是主动去争取什么的样子。
这样的他,现在用「神谷透」的名字得奖了。态度谦虚也打直背脊站在祝贺会的会场中。
成濑学弟朝我身边走过来。
「好久不见了,很高兴可以见到你。我完全没有余裕去想或许会在这边见到你,所以吓了一大跳。」
正如他所说,他相当惊讶,这之于我也相同。
有太多事情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说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被拍啊,又为什么会报名参加摄影奖?
而且为什么会用神谷透这个名字……
这个他,与一年前相比彷佛找到坚定中心的他,毫不迟疑地问我。
「祝贺会结束之后,可以和你说说话吗?其实我原本打算回家之后要去见你……但如果方便,我希望你今天能听我说。」
「我知道了,我也有事情想问你……我会等你。」
我们当场决定祝贺会结束后要约在哪里见面。
有好多话想说,但看似比赛相关人员的人喊他,他留下「那么待会见」后就和对方离开。
我无言注视着他的背影,虽然时间短暂,也是我至今看过无数次的背影。
果然和一年前有所不同,那不是我所知的,只有温柔的他。
「小泉。」
在我目送成濑学弟离开时,听见熟悉的声音。转过头去,阿透姊姊就在我面前。姊姊大概知道他,发现我正在看谁后对我微笑。
「你和他……说上话了吗?」
「啊,有,稍微说了一点……那个,他是我大学学弟。」
「听说是这样呢,我也吓一大跳,因为看见摄影奖项的得奖候选名单上有我弟弟的名字啊。」
这一定会吓一跳,特别是姊姊知道阿透对摄影有兴趣。
「但看见他的大学和年龄,我就知道他是你的学弟了。而且本名也不同。然后在他确定获奖之后,我请负责人帮忙问理由……也得知他使用神谷透这名字的理由。」
说到这里,姊姊对我说「你可别责骂他喔」。
就在我不解这句话的意思时,有人喊姊姊,我和姊姊约好隔天见面后,目送她纤细的背影离去。
从过去到现在,在我不知情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祝贺会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我移往饭店大厅。
不一会儿成濑联络我,几分钟后,尚未看惯的西装打扮的他现身。
在椅子上坐下,我们俩睽违已久单独面对面。
「好多事情吓了我一大跳。」
有好多话想说,也有好多事想问,但我最先说出口的是这句话。
「我才吓一大跳,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见面。」
如果能够同以得奖者身分见面的话或许会更好,但我还不够格。反过来说,表示他认真钻研到足以得奖。
「原来你有接触摄影啊,从哪时开始?」
「严格来说是从小学开始,但当时我只是胡乱按快门而已……真正有意识开始摄影是从国中的夏天开始,因为认识了一个学长。」
接下来,我从他口中听到他国中时代与摄影有关的往事。认识了一个学长又分离,一年前与该位学长重逢,又再次请学长教他摄影。
「但你为什么会突然参加摄影奖呢?你之前不是已经放弃了吗?」
听完来龙去脉后仍有疑问,我问完后成濑注视着我。
他最后终于说了,没有任何心虚,眼神真挚。
「因为我喜欢你。」
他以前也曾对我告白,但话中声调很是不同。
此时的声音非常冷静且澄清。
「就算是这样……甚至让你不惜休学去做吗?」
「因为我觉得如果无法在此改变,我永远都无法改变。我认为无法使出全力去做一件事的自己,理所当然没办法吸引你回头看我。所以我想要努力看看,然后……成为可以自豪的自己,想把得奖当作理由再一次去见你。想要再次向你表达我的心意。」
我的心不禁为之悸动,因为他为了我献出岁月与努力。
他喜欢我,希望我回头看他。
没想到他会为了这种事情休学,跑到东京街头来拍照……
「你,太勉强自己了啦。」
我搔搔眉毛如此轻语,成濑害臊地微笑。
「回想起来,我应该是很想勉强自己,因为有即使勉强自己也想让她回头看我的人。人生中很少能碰到如此令人感到喜悦的事情啊,对吧。」
他这句话让我和阿透过去曾说过的话交叠,我非得遗忘不可的阿透的话,在这句话邀约下浮上我的心头。
『但是如果有稍微勉强就能办到的事情,如果有稍微勉强也想要做到的事情,我觉得那很幸福。』
恋爱总是在我不知情时改变了些什么。
阿透也是如此,他原本应该是很冷漠的人,却变成无比温暖的人。
眼前的成濑也是相同。
原本应该是不起眼的平凡学弟,现在竟然这般不同。
我虽然与恋爱隔了一段距离,却比谁都更靠近感受因为恋爱而有所改变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毫无变化,在什么也不知情中……
「学姊……你曾经喜欢神谷透先生对吧?」
几乎要低下头的我听到这句话猛然抬头。
问他为什么知道阿透,他告诉我理由,也听他说了拿阿透名字参赛的始末。
虽然很多事情让我惊讶,但我不气他。知道阿透对摄影有兴趣的只有我和姊姊,除此之外的人看见了也只会觉得是偶然。
「神谷还活着时……他曾说过将来有天想要接触摄影,所以我非常惊讶。」
「神谷先生这样说?」
「对,虽然不可能,但我一度想着他该不会还活着吧……高中时,他曾经替我拍一张照,而且还拍得非常好看。」
大概受到感伤影响,我说出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往事,不禁把意识集中在手机上。
「那是怎样的照片?」
「只是用手机拍的,不足为奇的照片。」
「可以让我看看吗?」
「对不起。」
那不是值得让人一看的东西,而且从接触摄影的人来看,或许根本称不上好。
「我无论如何都想看,我想看神谷透先生拍下的学姊的照片……我想看。」
但我败给成濑的热情,排除自己的害臊,或许我也想要让谁看看阿透留下的照片吧。
我拿出手机显示出照片递给成濑。
他沉默地注视着手机,一动也不动。
「谢谢你。」
当他道谢着还我手机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成濑的眼睛不知为何泛着泪光。
「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啊?」
我一问,成濑慌慌张张擦拭眼睛,慎选词汇一番后才终于开口。
「因为……我知道学姊有多么喜欢神谷先生了。而且我所追求的就在这张照片里。」
「所追求的?」
「我很想让学姊露出笑容,学姊在学校里虽然很开朗,但我认为,你应该没有打从心底真正开朗吧?」
「那是……」
「我很想让这样的学姊露出笑容,那大概就是我喜欢上你的理由。就像这张照片一样,我……我想让学姊露出衷心的笑容。」
让我露出笑容。
回想起拍下手边照片那天的印象与思绪。
想起两人一起逛文化祭,笑得脸颊都抽痛了的事。想起距离近得几乎肩碰肩,我最喜欢的神谷透这个人。
我在他面前能自然露出笑容,忘记所有忧愁与担忧,可以只是安心微笑。我打从心底喜欢他。
「学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神谷先生的呢?」
「……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就喜欢上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在我升上高三时已经……」
当我再次垂首时,手机闯进我的视线中。画面显示着满脸笑容的我,那是我已经遗忘的怀念笑容。
「你喜欢神谷先生哪一点?」
成濑又接着问,我不由得沉默。
「让人火大的地方。」
他对我的回答感到惊讶,也露出看着心爱之人的微笑。
我无法阻止心思倾泻。
「我原本以为他和我同样是冷漠的人……但他对真织却越来越温暖。毫不害臊地直言想让每天的真织都露出笑容……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到令人火大。擅长家务,泡的红茶比我还好喝。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得失,然后、然后……」
当我发现时,我的视线因为泪水开始模糊,我就是如此喜欢阿透啊。
闭上眼,脑海中满是那家伙的笑容。
但那是侧脸,阿透的笑容不是对我展露。
即使如此也好,因为阿透和真织,他们两人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我希望他们两人永远幸福,希望他们能永远互相欢笑。
但是……那家伙突然就走了,温柔的他被神明抢走了。
神明抛下我这种没用的人,选择无比温柔的阿透。
如果他还活着,就能让更多人展露笑容啊。
能让真织展露笑容的啊。
而真织的病也能康复,他们可以成为普通的情侣。欢笑、喜悦,将来有天结婚生小孩,组成普通的家庭……
往事也会在将来成为笑话,孩子不知道他们两人有过艰辛的过往,听说了也会怀疑。但身为挚友的我,会告诉他们的孩子那是事实。
或许我偶尔会感到心痛。
即使如此,我还是能由衷祝福两人幸福,可以衷心说出恭喜。
我明明应该会过上这样的人生啊……
断断续续吐露出这些心思的我,最后用双手捂住脸。
我知道哭也无济于事,这世界总是自说自话地给予后又剥夺。
感情和睦的双亲、初恋,甚至连人命。
就算哭泣,那些也不可能回来,毫无意义。
但就是因为无济于事,那起码让我哭泣吧。
当我低着头静静哭泣时,有人轻轻递上东西给我。
我放下捂住脸庞颤抖的手,吓了一跳。
宛如我过去曾经看过的……很是耀眼的东西。烫得平整干净的手帕,就跟重视卫生感的透拿的手帕一样……
「我不能取代神谷透先生吗?」
成濑垂下双眉,微笑着对接过手帕的我如此说。
他总是很温柔,而我却为了想忘记阿透和他交往。
但我绝对不对成濑开口喊「阿透」,我心中的阿透只有神谷透一人,甚至觉得除此之外不能存在其他人。
「我,我……」
「或许很难立刻办到,但我想要取代你最喜欢的神谷先生。我过去认为自己一无所有,但我现在有了可以很有自信直言这就是自己的东西了。」
大概是拿到得奖这项荣光,他的眼睛充满自信,对自己没有分毫怀疑。
成濑又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学姊的心情绝不输给任何人,我自认为也绝不输给神谷先生。在我挑战参赛时发现了,这就是我真正想得到的,仅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股痛楚从心胸深处浮上来。
从来不曾有人如此喜欢我。
不管我有多喜欢,阿透喜欢的都是真织,我的爱意无法有结果。
「但我对神谷……我现在还是喜欢阿透……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我也知道得忘记他才行,但是我好痛苦,没办法立刻忘记。」
「为什么需要忘掉?」
「咦?」
「学姊不想要忘记神谷先生,对吧?」
「才没、那回事,我、我……得要、忘记才行。」
「没有这个必要,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忘记无法忘怀的事情。不对,不忘掉也没关系,因为──」
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忘记无法忘怀的事情。
在这句话击中我心之时,成濑仍温柔地加深笑容。
「因为学姊……曾经深爱过神谷透先生啊。」
我的思绪中断,脑袋中出现空白。
无限洁白,或者是透明,阿透的笑容就在这片空白中浮现。
成濑刚刚说了什么?他说我深爱阿透?
「学姊爱过神谷先生对吧,你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而在他过世之后,你现在仍然痛苦,但我认为你其实不需要感到痛苦。说些很自以为是的话真的很对不起。神谷先生确实已经过世了,但他现在也还在学姊心中。」
爱这个字的意义……我不明白。
我无法相信我不曾感受过的东西,不曾感受过的东西就不存在。
单纯只是表现用的词汇,我至今如此深信。因为在我的人生中,从来不曾与这个字有任何牵扯啊。
但,其实并非如此吗?我曾经接触过这个吗?
我回想起高中时的过去,自己找到的东西。
我喜欢真织,喜欢阿透。好喜欢相伴左右的他们两人,想要重视他们更甚于自己。
那是我心中唯一一个纯粹的美好事物。
现在,我知道这事物有名字,成濑把这告诉我了。
这个词自然收进我胸中,伸手一摸,温暖渐渐扩散。
阿透的身影无声无息浮现。
我笑了。边哭边笑。我认同了这件事,且终于理解了。
原来我爱着阿透。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全部只是这么单纯。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如此简单的事情呢。
「爱」早已准备在五十音的开头两个字了啊。
我以为我是为失恋而苦,如果是失恋就得遗忘才行。不可以永远被束缚下去。
但我搞错了,我是因为失去深爱之人而痛苦。
理所当然会痛苦,因为我可是全心全意喜欢着那个人啊,因为他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泪流不止,阿透令我无比爱恋。
我爱过阿透,比谁都更深爱他。
虽然他已经过世了,但我没必要忘记这份心情、忘记他。
「我可以……不忘记阿透啊。」
我没擦拭从眼中滚落的东西轻语,成濑对我微笑。
「可以。」
「你没骗我吧?」
「我没骗你。」
「我总是没办法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就算得到了最后也会失去。感情和睦的双亲,初恋的对象,还有喜欢的人们的幸福……但是,我真的可以吗?可以爱阿透,可以把这份感情一直握在手中,对吧?」
「可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句话让我如稚儿般安心了。
而「安心」也是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在我小时候失去,因为阿透过世而从我手中流逝,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重拾的东西。
但并非如此,世界不只从我身上剥夺,也赋予我。
相逢,心意,以及爱恋。这全部,世界不只是剥夺,也同时赋予我。
反过来说,其实有好几个璀璨的美丽事物。
发现这件事的我,在他面前哭得跟年幼孩童没两样。
那是没让离开的父亲,也没让深爱的阿透见过的,我软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