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I

「哎呀哎呀,并不是真的在互相残杀啦,而且就算死了也会再复活。」

村濑幸太郎满脸笑容这么说。

和蔼可亲的笑脸似乎是村濑学长的原厂设定表情,说话速度也很缓慢,是个有如儿童节目里的大哥哥一样的人。虽然我们几分钟之前才刚认识,但我已经对他抱有好感了。他刚说他高三,明明只和我差了一届,为什么会给人一种大人从容不迫的感觉呢?

村濑学长的视线看向公园中央。

「你看著吧,刚才头被砍下来的那个人,等一下就会复活了。」

他说著与满面笑意的表情一点也不相称的血腥内容。我的视线也看向公园中央,那里有一名少年倒在血泊之中,是不久前被砍下脖子而输了的人,在脖子被砍掉之前,右手臂也被砍了下来。那是个相当诡异,但其实又没那么诡异的神奇画面。

在躯干前方两公尺处的右手臂,旁边掉著那个人的头颅。

然后,右手臂和头颅。

就像影片倒转一样回到了躯干上,流了满地的血,以及和手臂一起被砍下的衣服,甚至是飞得老远的眼镜都一个一个回到躯干上。

头颅和手臂牢牢地接回原本的样子,倒在地上的少年睁大了眼睛,然后站起身,像在确认什么似地摸著脖子。

他完全复活了,连一点伤痕都看不见。

「喂,你有在听吗?水森同学!水森阳向同学!」

身旁的村濑学长在叫我,我连忙回应。

「啊,是,那个……你说什么?」

「你看吧,他复活了吧?」

「嗯,是呀。」

眼前所见让我不得不信。不,打从一开始我就这么相信了。

距离现在约三十分钟之前。

从半夜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开始,我的世界就改变了。

醒来时,我感受到了这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清爽。

所以看过时钟后我吓了一跳。

凌晨两点十四分。

从我躺上床之后还不到一个小时,那么,这股神清气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时钟坏掉了,于是我打开窗帘,冻结般散发出冷冽光芒的满月,映入了我的眼帘。

看著夜空,我的内心深处逐渐涌起了谜样的焦躁感。

我非去某个地方不可。

我这么坚信,那是奇妙的坚定想法。

四月的夜里还很冷,我脱掉在家中穿的睡衣,换上简单的T恤,外面套上厚毛衣,然后披上防风外套,拉炼拉到最上面。

完全不需要蹑手蹑脚走路,因为不管发出多大的声音,睡在一楼的爸爸和妈妈都不会醒来,我清楚明白这点。大人们不会发现现在的我,是说爸爸和妈妈本来就不关心我。

我穿上鞋子,打开玄关的门。

月光真刺眼。

远方山峦的轮廓和夜空朦胧地融合在一起。

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两旁并列的民宅也完全没有亮起任何灯光。虽说是位在山脚下的乡下地方,但也不可能大家都寂静无声地睡著了,然而却连猫叫或鸟鸣都没有。

安静得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等距排列的电线杆路灯倒是点著亮光,彷佛路标一般。在这灯光的前方,有著我该前往的地方,无来由地,我就是知道。

总之先往前进吧。

中途我经过自动贩卖机旁,那里跟平常一样卖著饮料。比起月光,自动贩卖机的灯光更能令我安心,我犹豫著是否要买个热饮,但我并没有带钱包和手机出门。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看到了目的地。

──是夜晚的公园。

占地面积大概比学校的校地还要小一些,是硬塞的话,勉强可以同时踢足球和打棒球的大小。没有游乐器材,几年前全部都被拆除了,也没有沙坑,似乎是因为有细菌所以很危险,甚至连长椅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现在的公园与其说是公园,更只是一个「空间」。

不,或许只是一个空间还算是好的。

因为附近居民的投诉,所以不仅大声喧哗遭到禁止,也不能再打棒球或踢足球了,理由是球可能砸到其他人,或是球飞到公园外会造成危险。这几年之间,禁止事项越来越多,相反地,要说这座公园里「有」什么,大概只剩下围绕著公园外侧的绿色菱形围栏了吧。围栏对面虽然有几间民宅,但没有任何一间亮著灯。

我踩进了围栏内。

在靠近中央的地方,有大约四十个人正在为了什么事而吵吵闹闹。不,吵吵闹闹这个形容并不贴切,那里只是因为轻笑声及细语声叠加后形成一个大漩涡,导致场面看起来很热闹而已。

或许是因为除了这个公园以外的地方都太过安静了,所以才会感觉相对嘈杂。

而尽管声音如此回荡在夜空中,四周的民宅依然没有打算亮灯的样子。

我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观察中央的人群。聚集在此的人,年龄层大概是从小学高年级到和我同年纪──也就是高中生左右,还有几个是不认识的人。

这座小镇──「露草町」上各有一间国小、国中和高中,校名分别是直截了当的露草小学、露草国中、露草高中,住在镇上的人大部分都像搭电梯直升一样,从小就读镇上的学校,而少数聪明的人,会搭电车到隔壁的城市就学。

所以住在小镇里的孩子们大概都知道彼此,和自己同年级的人,以及上下两个年级的人至少都认得脸,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一个年级有七班,数量算多,没办法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如果不曾同班过的话,就只是知道这个人而已,再加上我的个性不擅长和他人相处,因此虽然知道镇上的很多人,但却完全没有朋友。

我观察整个公园。

角落停放了几辆脚踏车,到这里我还能理解。

我无法理解的是放了平台钢琴和土管这件事。特别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公园深处的螺旋梯了吧,虽然往夜空中延伸,但在与围栏差不多高的地方就中断了,没有设置扶手,上面还有裂痕,看起来随时都会崩塌。当然,白天并没有这样的装置存在。

除了中央的人群,还有一些人摆摊贩卖东西,或是拿著素描本画画,夸张的是还有人躺在床上睡觉,而所有的人都是介于小学生到高中生之间的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非来这里不可──因为这样的感觉,所以我来了。来到这里之后,果然发生了某些不可思议的事。我知道可以避开大人来到这里,一如所料,这里没有大人,现在这一瞬间,我很确定大人不会醒来出现在这里。

我究竟做了什么?

树木在风的吹拂下摆动,枝叶发出摩擦声响,听来有些神似雨声,树木的摆动,也让旁边的山的剪影像波浪般摇动。位在中央四十人上下的人群,彷佛在呼应山的变化般发出了欢呼声。那里正在进行什么事。

那群人围著中央绕成一个圆,我稍微往他们靠近一些。

漩涡的中间,有两个人正在彼此厮杀。

是少年和少女。

两人看起来都是高中生的年纪。

站在我前方右侧、戴著眼镜的少年左右手各握著一把日本刀。

那是只在漫画或游戏中见过的二刀流刀法,普通人的力气根本没有办法那样持刀,但那个少年却像在挥纸卷一样地挥舞,他的体格看起来只有男高中生的平均水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就算是旁观者如我,也明显看出他在挥刀时核心并没有用力,脚下的动作也很僵硬,虽然有力气却没有技术,他给我这种感觉。服装则是看起来很难活动的夹克加上卡其裤。

在我左侧的少女站姿凛然,她也握著日本刀,和对手不同,她采基础的握刀方式──记得那好像叫作中段?刀从自己的中心延伸到对方喉头的架式,看起来没有空隙。明明是半夜,她却不知为何穿著露草高中的制服,裙子因风吹而轻微飘荡。她不冷吗?我想。在这样的季节,比起色色地偷瞄,反而更让人先担心这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两人对峙我就直觉想到是彼此厮杀。

那是因为缠绕在两人身上的空气密度太过厚重的关系,光是看著皮肤就一阵刺痛。

两人散发出来的是真正的杀气,彼此的杀气互相撞击所形成的漩涡,让围观的人群如此疯狂。

我听见某个人屏气的声音,或许那个人就是我也说不定。

彷佛以那股声响为信号,少年动了起来,胡乱挥舞著双刀。

少女则是踩著小碎步般,以最小的动作躲开对方的攻击。她完全看穿对手了。

裙襬在飘扬。

下一秒,原先轻巧的动作忽然变得尖锐,少女冲进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咚!她用力往下一踏,同时挥刀。我的眼睛追不上挥刀的速度,眼里留下反射月光后的些微残光,只能凭这些残光努力弄清楚她挥刀的轨迹,就是这样的程度。

少年的右手臂缓缓掉落。

血花激烈地喷散。

不知从哪飞来的樱花花瓣飘过了两人之间。

一秒后,围绕著两人的人群爆出了欢呼声。

右臂被砍断的少年没有发出哀嚎,像在确认剩下的左臂状况般转了转肩膀。看来对战还在继续。

这或许是梦,我想。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站直了身。

「我没看过你呢,第一次来吗?」

一回头,后面站了个笑容满面的少年。

头发的鬈度恰到好处,这是自然鬈吧,和他的气质很搭,他散发出来的气质也是柔和的。

「对,我第一次来。」

「是喔。啊,我应该要先自我介绍吧,我是村濑幸太郎。」

他先为我介绍了他自己。

我记得他是学长,虽然看过他,但不知道是大我几届的学长。对方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就算好像看过我,应该也不知道我是谁、小他几届,这部分是乡下地方微妙的麻烦之处。

「那个,我是水森阳向,高二。嗯,你是……学长吧?」

「嗯,我高三,也没有比我更高学年的人了吧。」

「咦?」

「能够来到夜晚的公园里的人,仅限高三以下唷。」

这个人应该知道很多事。

「那个……村濑学长。」

「是。」

「我今天刚来这里,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以问你吗?」

「可以呀,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说话的,反正我也找不到影野先生。」

「影野先生?」

「啊,我在自言自语。」

「不说这些了。」村濑学长说完,视线转向公园中央。

「详细情况等看完这场对战之后再说吧。」

我也跟著村濑学长的视线,看向了公园中央。

右手臂被砍断的少年发出凄厉的吼叫,以剩下的左手臂用力握紧了刀,向少女砍去。

对手的少女刀往横一挥,看起来是个慢动作,但我的眼睛却追不上,我想她的动作就是如此地俐落且快速。

少年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手中的刀拦腰折断掉在了地上,悄无声息,接著──彷佛历史剧般经过短暂的停顿后,少年的头咻地滑落。

血从剩下的躯干中喷出,过了一会儿洒落地面。

少女瞄了一眼少年的尸体后,凭空生出刀鞘,将刀收了进去。不用把血擦乾净吗?虽然我这么想,不过在收进刀鞘之前,刀子上就已经没有血迹了。

资讯量太多了。

我指著倒在地上的少年尸体,嘴巴一张一阖地向村濑学长示意,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完整说出一句话了。

村濑学长说:

「哎呀哎呀,他们不是真的在互相残杀啦,毕竟死了也会再复活呀。」

少年被砍下的头就在我的眼前黏了回去,右手臂也黏了回去,衣服也接了回去,流出的血液回到体内,少年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站了起来,像在确认什么东西似地摸了摸脖子。

我一脸目瞪口呆,「看吧,他复活了吧。」村濑学长说。非现实的事情正在发生,不可能的事情正在发生,我想我必须先相信眼前所见的事。接著村濑学长看著战败的少年说道:

「那家伙,还没学到教训呀。」同时皱起了眉头,看来他认识那个少年,然后他说:

「我问你喔,水森同学,你有看过获胜的那个少女吧?」

不知为何突然提到少女的话题。

「什么?」

我仔细地瞧了瞧那个少女,刚才我觉得对那张脸没印象,或许是因为她放出来的杀气让我这么想,凛然的站姿、穿著制服笔挺的样子、锋利刀刃般的眼神、比起可不可爱更重视活动度的短黑发。我知道这个人。

她是我就读的高中里的名人。

「阿久津冴绘……吗?」

「没错。」

村濑同学点了点头。

阿久津冴绘。

女子剑道社的王牌。

去年的夏季大赛中,虽然是一年级,但参加了全国大赛个人赛的强者,在这无论哪一种运动社团都只有参加县大赛程度的乡下高中里,是唯一程度达到全国级别的女子,加上名字给人的感觉,因此被大家害怕地称为女杰、女帝、恶女。顺带一提,她似乎没有恶女的元素。

啊,不,我搞错了,她是剑道社的前王牌。

听说她在去年的夏季大赛后就退出社团了,我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她并没有交集,虽然我们同一学年,但却不曾同班过。

我也再一次确认战败的少年,不过他果然是我不认识的人。

阿久津离开公园中央,往我和村濑学长的方向走来,人墙自然地往两旁让出一条路,我和村濑学长当然也往旁边退去。阿久津从我身旁走过,一眼也没看向两旁的人墙──里面的我──笔直地向前走到公园角落。流出来的血应该全部都回到体内了,但从我身旁走过的她身上却传来血的味道。

「她是名门望族家的女儿呢,不过是乡下地方的名门,对我来说只是家里比较大的意思,听说是武士的后代。」

村濑学长说。

阿久津家在小镇的外围,占地面积广大,房子后方的山全部都属于阿久津家,房子本身当然也很大一间,光看外表就非常气派,家族中也代代有人出任镇长。

「阿久津同学在这个『地方』一次也没输过,是最强者。」

「最强者?」

「但是会来到这里,代表她也有什么烦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终于问到了核心问题。

「这座公园的禁止事项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村濑学长以这样的方式起头。

「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这个很危险,那个很危险;小孩子很吵……之类的,但是却又说『最近的孩子什么都有,还真好命』。你不觉得让人喘不过气吗?」

「……嗯,是呀,我也这么觉得。」

「对吧,你也这么想吧。」村濑学长紧接著道。

「这座公园白天就只有围栏,已经成为牢笼了。」

「……牢笼吗?」

「当然我也觉得危险的游乐器材拆除比较好,可是这根本是全部了嘛,什么东西都没有,为什么连长椅都不见了啊!」

这倒是真的。

「让人喘不过气的不是只有这座公园,像是只要说了什么,就会在你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的地方被人借题发挥,随随便便就被出征,每一句话语中都带著毒性,不知道会在哪里被怎么解读,也许会被人断章取义扭曲原意。我已经搞不清楚这一切了,觉得其他人很可怕。」

「村濑学长也觉得可怕吗?」

「当然啦。」

他平静地这么说。

「现在,这个地方,是只属于这些孩子的世界,是无法适应现实世界,跟不上社会潮流的孩子们聚集、彼此厮杀的场所,这里不会被大人发现。不过呢,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他们并不是真的在互相残杀对方,不,他们是真的在互相残杀,只是死了以后还会复活就是了。」

话题突然切入了重点。

不,也许不能说是突然。

禁止事项越来越多,公园就像一座牢笼,不管说了什么都会马上被攻击,被断章取义曲解原意,随随便便就会被出征,因此变得害怕与他人交谈。因为是这样的世道,所以孩子们在公园里彼此厮杀,我觉得两者间有确实的关联性。

「但是,为什么?」

我这样反问村濑学长。那句「为什么」里面含有各种意义,只是要浓缩成一句话很困难。不过我不需要问村濑学长就知道答案了,这不是知识层面的,而是直觉,没有原因地我就是知道。

「我想你应该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因为来到这里的人都无来由地已经理解了才是。」

被看穿了。从村濑学长的语气中,我知道了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内心有一份奇妙的坚信。

──为什么需要彼此厮杀?

──当然是因为有需要彼此厮杀。

这根本算不上回答,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同时,我也认为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答案了。

在混乱的我面前,刚才输掉的少年再次走进公园中央。

一名男孩从对面的人墙中走进来。小学生吗?应该是吧,身高大约一百四十公分左右,与对面的少年身高差了三十公分以上,服装是蓝色的宽松睡衣,聪明伶俐的双眼和紧闭的嘴唇令人印象深刻。

「哎呀,下一战的对手是泷本同学呀。」

村濑学长说。

「泷本同学?」

「嗯,泷本苍衣同学,小学四年级,是目前来这座公园里的人之中年纪最小的。」

「对战对手?欸?小学生和高中生对打吗?」

「是呀。」

大家都没有阻止的意思,看来对战和年龄差距、身高差距以及体重差距没有关系。这么一想,刚才的对战也是,少年无视肌力般挥舞长刀,少女则是获胜后创造出一把刀鞘,这里的对战或许不是普通的厮杀,是说从复活那一刻起就一点也不普通了。

「……这个,规则是什么?」

「很简单,被杀死的一方就输了。」

真简单。

「失去意识也算输。」

村濑学长补充,然后继续说道。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自己喜欢的、想做的、能做的事,像是兴趣或特殊技能等等,将这些东西具体化之后彼此战斗。」

「像是个性或是自我这类的吗?」

「欸,算是吧,虽然是这样啦,说是个性或是建立自我听起来比较好听,但是我讨厌这类的词。」

「为什么觉得讨厌?」

「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说出来之后就会觉得好像理解了。」

我的前方,泷本同学伸手遮住空中,和刚才的阿久津冴绘一样,从空无一物的空间中拿出双刃剑。我对那把剑有印象,我记得是傍晚六点起播出的动画《背骨道》里,主角所拿的剑,虽然是儿童动画,但里面四处加入了禅的元素,因此听说受到各年龄层的欢迎,我也曾经看过一些。

在片头曲开始之前插入的「眼前此路乃佛之脊柱,行至头颅斩断梦想」这段可怕的开场影片很有名,而这段开场影片也因为遭到投诉结果被替换掉了,我记得理由是因为听起来很像砍掉佛祖的头一样。

「是背骨道的剑。」

「哦,你也知道呀。」

「对,啊,不是,我也没有认识到可以说知道这部作品。」

是喔,还真谦虚呢。村濑学长说完笑了。

「泷本同学最喜欢那部动画了,所以创造出主角的剑来战斗,那把剑里有泷本同学某些重要的东西。」

必须战斗到杀死对方,才能够了解自己,或许个性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没有大人说的那么好,具有彻底毁灭性,只要走错一步,自己和身边的人就会死去──或许那就是一种这么沉重的东西,不过或许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和泷本同学对峙的高中少年创造出和泷本同学几乎一模一样的剑。

「唉呀。」

村濑学长露骨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吗?」

「那家伙,刚才不是用日本刀和阿久津同学战斗吗?」

「是呀。」

「这次他又创造出和泷本同学一样的东西了。」

「……啊!」

那是个感觉非常讨厌的事实。

「那家伙叫县瞬,你可能不认识吧,因为他从国中开始就到村外的升学学校就读,我和他同年,家里也住得近。」

即使小学之前都念同一所学校,但如果国中高中不一样的话,记忆也会慢慢淡去吧,而且学年不同就更是如此了。

「你看,那家伙的剑,和泷本同学一样,连细节都很精致对吧?」

县学长创造出来的剑确实和泷本同学的剑外表一模一样,连小零件和细部装饰都几乎相同。

「县那家伙是想表达自己比泷本同学还要了解《背骨道》。」

「但是……」

我再一次比较两人的剑。

「散发出来的热度完全不一样。」

「对吧?」

村濑学长一脸伤脑筋地赞同。

泷本同学创造出来的剑,光用眼睛看就知道有某种东西涌出,他真的非常喜欢这部动画,光看他创造出来的剑就知道了。但是县学长的剑却没有散发任何东西,很难用言语表达差别在哪里,这是感受的问题。

「县那家伙没有自我,他所拥有的知识全都是为了向他人展现优越感的工具,我一直叫他不要用这种方式战斗,但是他连听都不听。」

村濑学长的声音里透露出不甘。

「反正他马上就会输了。」

虽然很辛辣,但现实就如同那句话一样发展。

泷本同学手上的剑发出光芒,像动画主角的必杀技「佛杀」一样,将县学长劈成了左右两半,县学长手上的剑也因为冲击力道而折断。围在两人周遭的人群众声哗然,但并没有人出言取笑。

村濑学长的脸都歪了。

虽然我并不是特意顾虑学长的心情,但还是像为了改变话题般开口。

「不管是泷本同学或是刚才的阿久津冴绘,他们都没有一丝犹豫呢,就算知道对方会复活,但这毕竟还是杀人呀。」

「因为他们已经被逼到了这种程度。」

话语中的意思非常沉重。

「我想你应该知道,但还是再强调一次,在夜晚的公园里毫不犹豫地彼此厮杀的这些少年少女们──我们……」

或许是觉得不应该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村濑学长改口说「我们」。

「在白天现实的世界里,是无法随便伤害他人的。」

我明白,我能够同理这里的人。还不如说──

「还不如说刚好相反。」

村濑学长的话和我内心所想刚好一致。

「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办法去伤害他人,啊,不对,没有人是不会伤害到其他人的吧,应该说是没办法故意去伤害他人。嗯……这个说法也不对,是不知道如何伤害他人,又或者是不知道如何与他人冲撞的感觉吧,害怕伤害他人,害怕与他人冲撞,这样子的人才会到这里来,你应该可以明白吧?」

「我明白。」

对我来说这也不是全然事不关己。

我也被某些事给逼到了会来到这里的程度,但我无法以言语清楚表达那是什么事。

「到底是谁设置了这样的地方?」

「不知道,我也是某一天突然就被呼唤到了这座公园来,然后没来由地理解了状况,没来由地接受,没来由地待在这里。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多亏有设置这个地方的那个人,我才能继续活著。」

继续活著,吗?

在我眼前的是身体被砍成左右两半的县学长的遗体,泷本同学正俯瞰著他。有血的味道,血泊不断向外扩散,夜晚的黑越来越澄净。

「啊,不过当然不觉得痛,这样的行为要是伴随著痛觉早就休克死亡了。」

村濑学长的语气太过开朗,让我感到很不安。

「但是不觉得痛真的好吗?我不是很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们不能肯定这种厮杀,厮杀就是厮杀,就算可以复活,也不能小看了它的涵意。」

这件事其他的孩子当然也都明白──村濑学长说。

「但是除了这样的方式,已经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拯救自己了,只有极端的方式,才能够学会与他人冲撞的方法。」

我想起了钟摆。不得不采取这么极端方式的原因,我想就在另一端,在这里互相厮杀的孩子们,或许现实生活中是极端地被禁止与人碰撞。

「我说,水森同学,你也发生过什么痛苦的事吧?」

这句话让我稍微涌起了反胃的感觉。

──痛苦的事。

记忆满溢而出。

我们家总是在固定时间吃饭,早上是七点,晚上也是七点,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妈妈坐在厨房附近的餐桌,他们会背对背吃饭。

我们大概不会再有三人同坐一桌的时候了吧,既然如此,乾脆错开吃饭时间不就好了。我是这么认为,但是爸妈却不这么做,不管气氛多么沉重,都会在固定的时间一起吃饭,除了吃饭,爸妈没有其他时候会一起出现,或许是这样的行为,勉强维系了家人这样的关系。

我总是犹豫著该坐到哪一边的位子好,所以每天轮流,一天坐在爸爸附近,一天坐在妈妈附近。

为什么爸爸和妈妈如此拘泥于家庭的形式,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想离婚就去离婚不好吗?我这么想。

在这个时代,离婚已经没什么了不起了。

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原因。

但是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是在刚升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爸妈不再和对方交谈,爸爸工作,妈妈做家事,或是去打工,除了义务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了。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变成了这样的感觉。

我则是和两边都还算有交流。

所以两人透过我和彼此接触。

「阳向你这么觉得吧?」「阳向你不这么觉得吧?」

烦死了,我这么觉得。

已经到了如果不把我夹在中间,他们就不交谈了,他们会连视线都不看彼此,背对背吵架。虽然是这样的爸妈,在某些部分倒是意见一致。

「阳向你会读县里的大学对吧?」「阳向你会在县里就业对吧?」

他们想将我留在这个家里。

我知道其中的理由。

「在阳向离家之前我们不会离婚。」「阳向你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吧。」

爸爸和妈妈不准我脱离战场。

他们在叫我也陪著一起玩这场扮家家酒。

离家出走或许会比较好,暴怒一场或许会比较好。

但是我做不到。

因为我明白了,对他们两人来说──或者对这个家庭来说我是个「系带」,如果我随意乱来,一定会破坏这份平衡。总觉得对他们来说,这可能会成为不需要再扮家家酒的一个藉口。

只靠表面一层皮维系的家庭。

而那层表面的皮,就是我这个存在。

说起来,我也拘泥于家庭的形式。

不论多么痛苦,多么无意义,我都不想破坏家人这层关系。

因为对我来说,我的家就只有这里了。

或许爸爸和妈妈也和我抱持了同样的想法。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破坏一起生活的这个家──应该归去的地方,或许他们选择了维持现状,同时又期望现状能够缓缓地崩坏。

而这种生活方式当然是令人无法忍受。

自从我升上国中,就开始难以入眠,会忽然盗汗,或是呼吸不顺畅,也曾经突然一阵反胃而冲到厕所去,每天都充满了茫然与不安。去看了医生以后,说是身体没有任何毛病,是因为压力造成自律神经失调的关系。

今天吃晚餐的时候也是这样。

爸爸和妈妈因为一些小事吵架,把我夹在中间吵架,光只是听著反胃的感觉就上涌,于是连忙躲回房间。

然后──所以,我才会被呼唤到夜晚的公园里。

我现在,站在这里。

我知道胃里正在翻腾。

「啊,对不起,刚才那不是问句,你可以不用回答。」

村濑学长一脸慌张地说,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脸色很难看吧。

我真是软弱,回想痛苦的事,光只是这样,就出现反胃的感觉。

村濑学长像是补充般说道:

「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被某些事逼到了极限,虽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不过……会这样,有些罪恶感吧,对于无法好好活著感到歉疚。」

我听著这番话深呼吸。

「我懂。」

终于说得出话了,反胃的感觉渐渐减轻。

我们两人说话之间,倒在眼前的县学长的尸体动了一下。

被分成左右两半的县学长的身体合在一起,恢复原状复活了,看著整个过程的泷本同学从公园中央战斗空间离开。

复活的县学长站在中央一动不动,看来他还打算继续战斗。

身穿围裙的女孩子,像是机不可失般,在人群间穿梭跑动,看来是在配送饮料,她也来到我和村濑学长面前,说:

「有想喝什么饮料吗?」

我挥挥手,「谢谢,不过我不需要。」拒绝了她,村濑学长则点了黑咖啡。

那个贩售员的女孩创造出客人点的饮料,没有收钱。

喝了一口黑咖啡后,村濑学长开口。

「果然比我创造出来的咖啡好喝呀,这里也有像她那样的角色,像是在摊车卖食物的人、埋头画画的人,或是只是来睡觉的人,不是只有战斗才是了解自己的唯一途径。」

村濑学长一边说,一边瞄了一眼放在公园角落的平台钢琴。

他像是要掩饰般,继续说道:

「不过主要还是互相厮杀。」

忽然,我将感到疑惑的地方说出口。

「互相厮杀是以什么方式进行?」

「没有淘汰赛或循环赛之类的赛制形式,这一天这一夜,需要彼此厮杀的人自然会对战,不会强制进行,也没有预定和谁对战之类的事。」

「……原来如此。」

那么在中央一动不动的县学长,就是这一天这一夜,需要这么多场厮杀的意思吗?

我不敢问村濑学长这件事。

「可以来到这里的时间也是,没有一定要在几点几分来,只要时间到了,不管是正在睡觉还是醒著,都可以来到这里。我讨厌事先规定好时间。」

我没来由地可以理解,总觉得来到这里之后净是这样的感想,没来由地可以理解、没来由地感到同理。

「每天都有这种厮杀吗?」

「嗯,每天都有,不想来可以不用来,很自由。」

县学长一直站在中央。

下一个对战对手迟迟不出现,时间慢慢流逝,只是看著的我们也开始觉得无聊,当然交谈次数也就减少了。

几次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来回。

像是积雪融化般,对话自然地就消失了。

村濑学长喝完黑咖啡,然后以神奇的力量消灭了纸杯,就在我为了「这种事也可以啊」而佩服时──

「只有在这里才办得到喔。」

村濑学长像在叮咛我似地说。

「这里是个梦一样的地方,我不是指正向的梦想,而是在睡觉时做的那个梦。被杀了也能复活,可以创造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大人不会被吵醒,就算醒著也不会出现,现在这个瞬间存在于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例如我们只是和平常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而彼此的梦在这座公园里交集。」

只是大家一起做了个相同的梦,吗?

村濑学长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我想要成为幼教师。」

他突兀地说。虽然话题像曲速引擎一样跳跃,但或许在村濑学长心中是相关联的。

村濑学长在和我说话时,依然不停看向县学长。

「但我不懂教导他人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想只是教些漂亮的东西,『不可以说别人坏话』、『不可以给别人造成麻烦』,我没办法认同这样的教诲。世界上就是有人可以毫不在意地伤害他人,这种时候若遵循『不可以说别人坏话』,只是成为沙包罢了。」

不可以给别人造成麻烦,我爸也经常这么说。

「是说,不可以给别人造成麻烦这句话,我也觉得不太对。嗯,也不是不对,的确是不可以给别人造成麻烦啦,但在大前提之下,我觉得需要比那个更深层的什么东西……这种,我没办法好好形容呀。」

我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

「没办法好好用言语表达我的想法,这样子我又能教孩子们什么东西?所以……」

──所以。

「我还在这里。」

村濑学长说完,看向夜空,我感觉到他的眼里有某种发光的东西。

「第一次见面我却突然说这些,你很困扰吧。」

「不,一点也不困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个,我……」

「嗯?」

「我觉得,你一定没问题的。」

话音越来越小声,好丢脸,但这是绝对要传达出去的话。村濑学长听完我的话,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微笑,而是雪静静地吸收声音的笑容。

「谢谢,我也觉得你一定没问题。这不是客套话喔。」

「谢谢你。」

我轻松自在地道了谢。

交谈中断。

总觉得像是一个话题告了一个段落的样子。

这时候,一名手持左轮手枪的国中生年纪的少年站到了县学长面前,县学长也创造出左轮手枪,不过──该说是意料之中吗?他没有赢得枪战,额头被子弹射穿而死。复活之后的县学长依然站在公园中央不愿离开。

县学长今天,是否就是需要这么多场厮杀呢?他是否自然而然地就站在了那里呢?在我涌起了这样的疑问时……

「已经结束了,县瞬同学。」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声音。

不知何时县学长的背后有一团黑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他一直──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了。

就算有人这么说也能获得认同,他就是这么地融入现场之中。但是那个人怎么看都是大人,身上穿著皮鞋和西装,手上戴著表,脖子上打了领带,头上还戴了绅士帽,那顶帽子的绑带系著红色的缎带。而不论如何睁大眼睛,都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与其说是看不见,不如说是无法辨认的感觉,就像脸上有一个无底深渊的大洞一样。

「……影野先生。」

村濑学长低声说道。

县学长一脸惊愕地转头,大概是无意识的吧,弹飞起来一样往后退,拉开与那个人之间的距离。神秘人一步也不动,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让头脑好好冷静一下。」

「不要,我要打到赢为止。」

县学长反驳,神秘人缓缓地摇头。

「这里不是这样的地方,你应该明白。」

「可是……」

「你要多相信他人。」

因为这句话,县学长的肩头颓丧地落下,乖乖离开公园中央,全场鸦雀无声,透出一股一句话也不能说的气氛。打破这股气氛的是──

「喂,影野先生。」

站在我旁边的村濑学长。

看来神秘人叫作影野,这也许是假名字。那个影野先生转向我们,我想,我只能从脸的方向来判断。影野先生走过来,那是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的走路方式,他在我和村濑学长面前停下,身高相当高,至少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吧。

我和他面对面,感受即使伸手我也不觉得能摸到他,他身上缠绕著一股黑洞般的氛围,但同时,也感受到了温暖。无底的黑暗或许和包容一切的光芒是相同的东西,只是方向不同罢了。

「影野先生,这是新来的水森阳向同学。」

「你好,我是水森阳向。」

我顺著村濑学长的话,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影野,担任在这里进行的厮杀的裁判。」

影野先生用不太有起伏,但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裁判?」

我反问之后,村濑学长开口。

「虽然我刚才说这里只有孩子,但这么说不是很正确,影野先生是唯一可以出现在这里的大人。」

「咦?可是,为什么?」

「水森同学,你很不会问问题欸。」

被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样。

「你想想,这是一定要的吧。有这么多难搞的孩子聚在这里,很容易有状况发生啊,起争执之类的,影野先生就是在这种时候制止双方的人。」

像是接在村濑学长后面说明似地,影野先生重复道。

「对,我是在这种时候制止双方的人。」

「再进一步说明,我不太会干涉孩子们,我总是尽最大的能力,努力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当新人来到这里时,负责解说也是影野先生的任务,今天是因为你来了但影野先生却一直不现身,所以我才自行向你解说。」

是这样啊,或许村濑学长很会照顾人。

「那是因为……」

影野先生迟疑。

「哎呀,没关系啦,你很忙吧?」

村濑学长马上停止了追问,该说他很聪明,还是懂得适时收手,他大概不想让对方为难吧。

「不,我并不忙。」

可是影野先生却没有顺著村濑学长给的台阶下。真过分呀。

我也加入对话中。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毕竟这里基本上是只有孩子的世界,像我这样的人只会碍事,要是我太有个性,会惹来孩子们的反感,所以我是无脸裁判,必须尽可能成为和系统同化的影子。」

「原来如此,总觉得可以理解。」

反过来说,就是我只有隐隐约约理解了而已。

「你们理解能力这么好真是帮了我大忙。」

影野先生周围的气氛和缓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他笑了。他的身后站著县学长,和初次见到他时一样,双手各拿著一把锐利的日本刀,就在我想著「不会吧」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县学长往影野先生砍过去。

没有丝毫迟疑,完全就是个突袭。

而问题在于我站的位置。我可以从正面看见往影野先生背后砍过去的县学长的眼睛,里面燃烧著阴暗的火焰,那是我不知道以什么东西做为燃料的火焰。

「影野先生!」

然而我还是大叫,抓著影野先生的肩头将他拉倒,互换位置般站到了县学长面前。

挥下的刀迫在眉睫──瞬间我伸出右手挡在身前。

沉闷的金属声。

我的右手,前方有个四角形的东西,似乎是那个东西,千钧一发地将县学长的刀弹开了。县学长因为那股弹开的力道往后退了几步,那个四角形的东西马上就消失了,无法抵挡第二波攻击。

「谢谢你,水森阳向同学。」

影野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前方,他弹响手指,夜空像是带著黏性,滴答垂落,至少在我眼前看起来是这样。

从上方落下的黑暗包覆了县学长全身,瞬间束缚住他,一团黑色中只露出了脸,县学长在这样的状态下呻吟著。

影野先生很强,而且是压倒性地。

而我亲眼看见了影野先生这样的裁判存在的必要性,总觉得只有孩子的话,无法阻止刚才的县学长。不是实力强弱的问题,而是县学长散发出某种让人感到更根本的恐惧感,直到现在身体才颤抖了起来。

「水森同学,你还好吗?对不起喔。」

不知为何村濑学长向我道歉,然后以苦涩的表情看著县学长。

「县……你这家伙,别再闹了。」

被束缚在黑暗之中的县学长回头看村濑学长,他的眼里已不再燃烧著阴暗的火焰,没有任何东西,无论是光亮或黑暗,只有纯粹的空洞。

县学长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县,拜托你,说点什么呀。」

那是连在旁听著的我都感到揪心的一句话。

但是县学长没有反应。

影野先生很乾脆地解除束缚,县学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手上已不再握著刀了,直到刚才都确实存在的所有生气,似乎也随之拋开了。

「县瞬同学。」

影野先生叫住了打算离开的县学长,县学长转头。

「明天我也会等你出现。」

「……」

县学长不发一语,离开了那里,也离开了公园,影野先生似乎一直一直看著他的背影。

回到家了。

当然没有被爸爸和妈妈发现。

我回到房间,坐在床上。

确认时间,清晨五点三十六分,时间并没有停止,因为太阳已经开始升起了,所以大家解散。虽然完全没睡,脑袋却很清醒,我问了影野先生原因,他说这是个不会造成睡眠不足的系统。系统是什么啊!我想事实上,这果然是个梦吧。

村濑学长好像说过那或许只是孩子们的梦彼此交集。

我叹了口气。

才刚结束没多久的厮杀,盘旋在我脑中。

县学长离开公园后,再没有人彼此厮杀,气氛不适合,大家只是三三两两聚集,或是漫无目的闲晃,或是和影野先生说话。村濑学长像在思考什么似地盯著空中,我也一个人发呆打发时间,然后到了日出时分,螺旋阶梯崩塌,大家以此为信号解散。

我整理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夜晚的公园是孩子们互相厮杀的地方。

对战地点在公园中央,以一对一的方式进行;没有淘汰赛或循环赛之类的赛制形式;那一晚,需要厮杀的人自然会进行战斗。不,不一定就是这样,也有人像今天的县学长一样失控,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所以有一名裁判。

裁判是唯一一个获得准许出现在属于孩子们的地方的大人;除了裁判之外,其他大人不会发现那个地方;裁判的脸是看不见的。

为了探索自己的兴趣或特殊技能、喜欢的东西、能做的事、想做的事,所以才彼此厮杀。

年纪限制在高三学生以下,虽然没有问下限,但目前小学四年级是前往夜晚的公园的人之中年纪最小的。

一旦死了就输了。

失去意识也算输。

死了还会复生。

除了彼此厮杀,还有其他方式可以探索自己,但还是以厮杀为主。

没有规定开始的时间,时间到了,不管是正在睡觉还是醒著,都可以前往公园。

会随著日出解散,不会睡眠不足。

大概是这种感觉。

还有一堆不明白的地方。

例如是谁设置了这样的地方?总觉得可以理解……为什么需要那样的地方。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必要的。不,这算不上是答案吧,而且是谁引导像我这样的人前往夜晚的公园?影野先生的真实身分是谁?总结这些问题的本质上的疑问。

──夜晚的公园究竟是什么?

或许我根本没有了解任何事。

只是我可以相信一件事,那里并不是个坏地方。

说起来,回到家之后我一直在手机上搜寻夜晚的公园,却没有触及任何类似的资讯,看来是不准前往那个地方的孩子们将讯息泄漏到社群网站上。

想要成为幼教师的村濑幸太郎。

想要以对方的知识赢过对方却不断战败的县瞬。

我所就读的高中的名人,前女子剑道社王牌的阿久津冴绘。

喜欢动画《背骨道》的男孩,泷本苍衣。

是裁判也是唯一的大人的影野。

其他还有很多似乎有著一个或两个怪癖的人。

我今天没有上阵厮杀,大概是因为今天不需要吧。我认为和县学长的冲突不算厮杀,应该是和厮杀很不相同的什么东西。

我看著自己的右手。

如果我要战斗的话,该创造出什么东西才好呢?该怎么战斗才好呢?

自己喜欢的东西、兴趣、特殊技能、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吗?

例如泷本苍衣同学就是创造出自己喜欢的动画里的剑。

我也是有反覆看过好几次的漫画。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漫画。

书名是《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的漫画。

暗中拥有超能力的十几岁青少年,遭到神秘的存在绑架,被关在废村之中,而能够逃出那里的,只有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人──剧情大纲是这样,也就是人称「死亡游戏」类型的漫画,现在在国高中生之间很红,我也很喜欢。

在互相厮杀之中描绘出强烈的感受及细致的情感,两者绝妙的平衡非常引人入胜。我想作者一定是在厮杀这种极端的人际互动之中,隐含了祈愿与祝福。

要是在平常,厮杀这个词让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部漫画,但在夜晚的公园时,脑海中一次也没有浮现出这部漫画。

我从床上起身,走向木制书桌,这是小学时爸妈买给我的,一直用到了现在。我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

里面放著魔术方块。

上一次碰它,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事了吧,那是爸妈关系还很好的时候买给我的,一碰,它就发出某种尖锐的轧吱声。

我转动魔术方块,小方格发出摩擦的声音。

我随意转乱,然后再转回原样,没想到我还记得排列图样。

小学时我很喜欢魔术方块。

虽然我也喜欢立体拼图,但那个只要拼过一次就会记得拼法,可是魔术方块每一次转乱,排列都不一样,几乎每一种解法都必须背起来,一点也玩不腻。我也喜欢它的外表,那个色彩鲜艳的立方体光看就很快乐。

可是现在已经──

我轻轻地将魔术方块收回抽屉深处。

然后再次坐回床上,直接躺下。没有睡意。

一会儿之后,楼下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外面出现了鸟鸣声及汽车行驶声,刚才还不存在的杂乱生活音,充斥在房间之外。

确认时间,指针刚好指在早上七点。

我走出房间,紧张地走向客厅。

爸爸和妈妈都在,一如往常,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妈妈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是日常的用餐风貌。

「早安。」我说了也没人回我。爸爸和妈妈讨厌同时开口说话,所以不会回应我的问好,我们像在交作业一样地吃饭,食物一点味道也没有。

洗完自己的餐碗,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昨天──可以说是昨天吧,虽然日期相同,而且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但因为太麻烦了,我决定便宜行事,将厮杀结束之前划分为「前一天」。

我反覆回想昨天的厮杀,然后用与之对应的方式,也思考了自己的事。

也许光是父母健在就够幸福了,世界上还有很多更辛苦的人,也有遭到虐待的孩子,或是失去双亲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感到痛苦。

好像没有痛苦的权利。

但是,光是父母健在就够幸福了──这句话,等同是在说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父母比某个什么东西好多了。

这种肯定的方式,对各方面都太失礼了。

到底基准在哪里?该有多痛苦才可以说是「痛苦」?该怎么肯定自己的人生才好?

我什么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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