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迎来了梅雨季。
夜晚的公园覆上了一层像是透明薄膜的屏障,雨滴都被弹开了。
来到公园,收起伞,呼了口气。
如果是小雨,我穿的风衣可以将雨弹开。但即使如此,夜里寒气逼人,总觉得细针似的雨从衣服的缝隙间透了进来。
今天的孩子也不多。
我抬头看向夜空。
雨水滑过覆盖公园的薄膜,水流形成圆顶状,树木摇曳的声音被掩盖,景色朦胧。
在被呼唤到夜晚的公园之前,到了这个季节,可以听到外面青蛙的鸣叫声越来越微弱,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境并不是瞬间切换一样。
夜晚的公园也是位于现实渐层画的前方吧。
或许世界是毫无间隙、徐徐缓缓地连接在一起也说不定。
整天的降雨量似乎要逼近一百毫米的雨天。
放学后。景色因雨幕而朦胧,我和阿久津两人撑著伞并肩前行。
一起回家已经渐渐变成固定模式,现在也不再有人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们,或许已经被认为我们在交往了吧。
今天和阿久津的距离多了伞缘的宽度。
我们的伞不时撞在一起,然后重新调整距离。穿著夏季制服的阿久津,上臂浮现在朦胧的景色中,看起来更加白皙。
因为下雨,有一股湿润的青草味。
「……期中考。」
阿久津说。
「嗯。」
「成绩,全年级第一名。」
「嗯──什么?咦?第一名?太强了吧。」
「被爸爸骂了。」
「蛤?为什么?」
因为雨声太大,我以为听错了。
「他说,我退出社团了,这种成绩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应该可以更高分才对吧。」
「真假啊。」
「……真的。」
是不是搞错了严格的意思啦?
「如果不能考到更高的分数,爸爸就不会称赞我。」
现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吧。因为阿久津不是我,她很希望得到父亲的赞美。
「但是,我该努力到什么程度?我该变得多强才会得到认可?」
阿久津像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我隐约明白她并不期待我回答。
「只要成绩不下滑,想做什么都随便你。」这么说的爸爸即使在期中考之后也不曾问过我的成绩,大概是没兴趣吧。
虽然本来就是如此,不过我和阿久津的烦恼不一样。
阿久津的父母好严格。
不过她不是因为严格才感到痛苦的吧。
和我不是因为父母感情不睦才感到痛苦的一样。
雨势越来越大。
我重新握紧了雨伞,伞柄冰凉。
「我可以问一点魔术方块的事吗?」
或许是低著头的关系,阿久津的声音和雨一样落到了地面,我很勉强才听到她的话。
「我还不知道可不可以说,不过好呀。」
「为什么是魔术方块?」
「……」
为什么我会创造出魔术方块,然后拿来厮杀呢?说起来自从小学六年级之后我就不曾玩过了。
──奇怪?
为什么我不再玩魔术方块了?我从很喜欢很喜欢每天都要玩,然后到了某个时候开始变得讨厌它,并收进了抽屉深处──我没办法好好地串起这一整个过程。这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爸爸和妈妈的脸,他们两人吵架的样子和魔术方块的回忆连结起来了,但是再之后的事就串不起来了。
想不出来?
不,感觉不太一样。
我换个思考方式。话说从头,为什么爸爸和妈妈感情会变差呢?我翻找了记忆,但里面也没有答案。外遇或花心、照顾父母、遗产继承、赌博、高尔夫,还有其他有的没的,爸妈明明没有这种可以一言以蔽之的原因,在我眼中看来,他们的感情却越来越差。
就在我迟迟无法回答阿久津的疑问时,她好心地换了个话题。
「在那之后,我也想过了,请听我说。」
「嗯,我听。」
「你知道这个小镇越来越没有活力了吗?」
「嗯,隐隐约约觉得有这样的气氛。」
镇内的商店街很多都拉上铁门了,说起来我也从佐藤那里听过类似的话,像是镇议会议员还有缺额,或是其他之类的。
无法想像十年后这座小镇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算消失了也不奇怪,有这样的气氛。
「比这个小镇还要小很多的邻村,听说因为招揽了大型百货公司和连锁店展店,因此财源稳定。但是这个小镇一直以来拒绝了所有类似的合作,结果大家买东西开始不去商店街,而是到邻村,甚至是到隔壁的都市去。」
确实是这样,我妈妈也在邻村的大型百货公司工作。
「明明是为了保护这个小镇才拒绝的,但以结果而言,却促使了小镇的人口外流。」
我无法说什么。
「而且不管是邻村还是隔壁市,听说都致力于以外国人为客群的观光事业,市公所、村办事处还有旅馆的工作人员中都有可以说英语的员工,可是这个小镇却什么也没做。」
话说回来,这个小镇里有住宿设施吗?
「我爸爸会说一些这样的话──在阿久津家就是这么做的,但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非这样不可』的想法会无法生存下去。可是,只要我想反驳爸爸,感觉就好像我在与阿久津家以及整个露草町对峙,妈妈也是,只会听爸爸的,不愿意站在我这边,所以我一定要变得更强悍。」
我转动脑筋,将阿久津告诉我的话嵌进我的心中。
阿久津想要建立自我,但是她的父亲大概会拿出家族背景来压制她吧。阿久津家的家世就如同露草町的权威本身一般,所以必须和露草町对抗。
「爸爸说:『听我的话准没错,我也是听了我爸说的话,然后活到现在。』但是……」
看来阿久津家的权威已经到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丧失的地步,承袭了前一代做法至今的阿久津爸爸,根本就完全不了解阿久津在烦恼什么嘛。
「我想爸爸其实也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未来,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
看来这不是反抗权威这么单纯的问题。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看了就知道了。」
阿久津就是如此认真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懂,他明明应该已经了解行不通了,却还是强压在我身上,为什么?」
这也许是因为──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改变做法了。我爸妈也是,明知继续这样下去不会顺利,却还是想维持现在的关系,我也是,比起立即性的毁坏,我情愿拖到以后。
大家──都很脆弱。
强悍的只有阿久津一个人,她在白天的学校里成绩是第一名,社团活动也留下了成果。而在夜晚的公园里,在我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输过,但在她的强悍背后,却有著非变得更强悍不可的理由。
阿久津的强悍似乎与她烦恼的深度一致。
「明明这个世界,一天比一天更复杂。」
阿久津喃喃说道。
这么强悍的阿久津,为什么我赢得了她呢?
我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终于可以说出这些了,因为是你我才说得出口喔。」
我一个字也无法回应她这句话。
我踩进了脚边的一大滩水洼,积水喷溅起来弄脏了裤脚,鞋子里面早就浸满了水,袜子都湿透了,没有比这个更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脚步沉重得足以认为自己所站的地方是滩泥淖。
回到家,妈妈站在厨房里。这么说起来,爸爸好像说过今天有餐会,妈妈会利用这种时间预先做好饭菜。而爸爸在家的时候,就会尽量避免离开自己的房间,或是反而会出门。
平常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会直接回到房间去,但是今天不同,我在厨房前停下脚步。
「妈,我问你。」
「嗯?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我忽然开了口。
「那是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该说有什么意思吗?嗯。」
「什么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问什么。
妈妈不看我,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是菜刀敲在砧板上的声音比刚才更大声了。
「为什么你会和爸爸结婚?」
我试著改变询问的方式,但这也不对。
我甚至觉得这种方式比刚才更惹人厌。
「因为那时候喜欢他呀。」
妈妈回答我了。
「那时候喜欢他所以结婚了,就这么简单,不过失败了呢。」
「失败?」
「是失败呀,一切的一切都失败了,如果没有和他结婚就好了。」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生下我就好了?」
「没有人这么说吧,为什么你要这样往不好的方向解释呢?」
「不是啊,因为就是在说这个呀……」
「我根本没有在说你,好好听清楚我的话,我现在是在说你爸爸。」
妈妈没有从手边的事抬起头来,她不看我。
「……对不起。」
我道歉之后转身,但是在回房间之前想起来了。
「对了,不是有一个把手螺丝松掉的平底锅吗?那个去哪里了?」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提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内心的某个地方一直很在意吧。
「那个很旧了,所以丢了。」
明明是预料中的答案,我却很惊讶。
我落荒而逃般回到房间。
被雨淋湿的身体冷到骨子里,我慢吞吞地换好衣服后躺在床上。
结果那一天也睡不著,和阿久津的烦恼相比,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为了非常渺小的事苦恼。然后凌晨十二点三十七分,公园呼唤了我。
「欸,水森学长,请和我来场厮杀。」
有人邀我厮杀。
我就知道变成这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公园外头倾盆大雨。
透明的屏障弹开了雨滴。
现在这座公园,就像飘浮在小镇上的孤岛。
「我终于可以理解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什么感觉了。」
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她唉叹著「自己没有个性」。从那之后她和我谈话,从我身上吸收了某些东西,然后她再次站上了公园中央。
这次,是以我的敌人的身分。
「现在的话,我也可以进行厮杀了,我办得到了。」
夜晚的公园中央,我和佐藤相对而立。
我环顾人群,阿久津在里面,爱田在里面,志木幽和志木仄都在里面。
「我内心中四分五裂的感性,终于合而为一了,原来我也有个性呢。」
佐藤带著些许兴奋地说。
我伸手向空中,创造出魔术方块,佐藤也一样伸手向空中,一样创造出魔术方块。哎,我就知道会来这招。
虽说已经预想到了,但我犹豫著该怎么攻击才好。
忽然四周的空间急速地被折叠起来,空间变得越来越窄。不知不觉间,围绕著公园的绿色菱形围栏将我──只将我包围在内。
──是牢笼。
这是什么?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攻击?菱形围栏的包围网越缩越小,我几乎动弹不得,围栏外面只有一片黑暗,一个人也没有。
退路只有上方,可以看见星星。
我想飞,但飞不起来。
夜空的盖子「碰」地关上了,正方体包围著我,原本的菱形物体变成了蓝色、橘色、绿色和红色──四种颜色的墙壁,地面是黄色的,而夜空是白色的。这里是魔术方块内部,但不是我的,无法依照我的意思操控,每一面的方块数也是中规中矩地只有九个,只是将普通的魔术方块巨大化,这样的感觉。
我大概是在佐藤持有的魔术方块内部吧。
被抓到了。
当我意会过来时已经太迟了。
「唔呼呼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某处传来佐藤的笑声。
我应该是被关在里面的,外面包覆著我的魔术方块却开始「喀嚓喀嚓」转动了起来,发出小方块摩擦的声音,明明没有弹簧,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吵,我受不了地摀住耳朵,即使如此,声音依然响个不停。
无法分辨上下,上下左右以猛烈的力道在转动。
周围的颜色逐渐消失。
我站在黑暗之中。
大概是站著吧,我分不清上下。
我遭到了佐藤的攻击,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佐藤究竟做了什么?
虽然再怎么思考也想不出答案,但除此之外我做不了其他事。
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一名男孩。
那个男孩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转动魔术方块,小方块摩擦的「喀嚓喀嚓」声回荡在黑暗中,但是不论他怎么转,都无法凑齐一整面的颜色。
我对他手上的魔术方块有印象。
「跟你说,那个魔术方块是绝对转不齐的。」
我不禁向他出声,但是那名男孩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然后──
「我知道呀。」
这么回答。
明明知道,为什么还不停手呢?继续转下去也没有意义呀──这是因为──
在我说什么之前,男孩开口了。
「爸爸和妈妈感情不睦是为什么呢?」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我这么回答后,男孩摇了摇头。
「其实你应该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同时继续转著那个绝对凑不齐的魔术方块,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声音。
「──水森。」
我听见了某个人的声音,该说是听见吗?或说是声音如同劈进了黑暗之中一样,但我不知道声音来自何方,这里只有我和男孩而已──就在我这么想时,身边出现了一套西装,没有脸,里面也没有东西,就只是一套西装站著。
「找到你了,水森阳向同学。」
是影野先生。
除了他身上的衣物,其他部分完全与四周的黑暗同化了。
「就是现在!」
影野先生大叫。
就像是待在关掉电灯的房间时,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洒了进来,光线在房内划下一道轨迹,与此相似的一束光射进了黑暗之中。
那道光越变越大,对面有个人,那个人伸出了右手,我抓住了那只手,然后向在附近的男孩伸出我空著的左手。但那名男孩摇摇头,继续转著魔术方块。
只有我,被拉进了光芒中。
回头一望,那名男孩已经融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只剩下小方块摩擦的「喀嚓喀嚓」声回荡到最后。
爸妈第一次买魔术方块给我,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很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好,我还能存在于爸爸和妈妈的视线之间。现在他们只有背对背时愿意讲话,双方都不接触彼此的视线,夹在中间的我只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比对方更有优势的工具罢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
买完魔术方块,我和爸爸一起在网路上搜寻并学习解法,记住简单的解法之后,我开始可以毫无困难地解开魔术方块。
有一天,爸爸向我下了战书。
「你试著在一分钟之内解开这个,成功的话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那是一个已经被转乱的魔术方块。我接受了这个比赛,因为我的程度已经到了不论是什么样的排列都可以在一分钟内解开。但就在我开始转动时,我感到了有些不对劲,不知为何,不管怎么转都拼不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经过三分钟之后,我发现了。
这个曾经被拆开过,然后它原本的、最一开始的正确配置被随意改变了。这样怎么可能解开,毕竟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正确的样貌了。
「太奸诈了。」
就在我这么抗议时。
「才不奸诈。」
被回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这样根本解不开!根本没有答案啊!」
「有答案,如果你在一分钟之内看穿『这是绝对无法转齐的配置』,那就是你赢了,这就是和我的比赛。」
也是有道理,至少不是绝对赢不了的比赛。
「世界上也是会有这种事的,打从一开始的前提就错了,即使是正确的解法也解不开。有一些拼图是绝对解不开的,这种拼图只能改变视角去挑战。」
这句话一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即使家人间处得不好,即使我开始讨厌爸爸,都还是留在脑海中。
「太不成熟了吧,这个答案。」
但我还是觉得太不成熟了,所以提出抗议。
「啊哈哈哈,抱歉抱歉。对了,虽然无法解开魔术方块,不过我还是买你喜欢的东西给你吧,要对妈妈保密喔。」
我梦见了这样的梦。
张开眼睛时,我在夜晚的公园里。
阿久津在我眼前,姿势很奇怪。因为直到刚才都待在不分上下左右的世界,所以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但我的背后是地面。换句话说,是阿久津弯著腰看向躺在地上的我的脸,这样的一幅构图。
「啊,太好了,你醒了。」
「我输了吗?」
「……算是输了吗?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久津的话含糊不清,看来是花了一段时间选择用词。
「比赛被中断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不睁开眼睛。」
「什么?谁?我吗?不睁开眼睛?」
「对,大概三小时,不知道是睡著了,还是失去意识了。」
「但是失去意识不就输了吗……」
「该说是紧急状况吗?又或者说已经不是分胜负的时候了。」
她的话不清不楚。阿久津在这里暂时不再说话,然后视线往左边看去,我也坐起身看向那边。
佐藤脸色苍白地站著。
「水森……学长,我、我……」
除此之外,佐藤没有再说一句话,或许她是说不出口。我环顾四周,人群在远处围观,爱田、幽和仄都带著又像苦涩又像安心的微妙表情,气氛很怪。
我倒下的地方是公园中央,也就是说,在我和佐藤厮杀之后,有三个小时都没有人在这里进行厮杀吗?
「太阳马上要出来了。」
站在我附近的影野先生说。
「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已经这个时间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没有一句解释,看来这里发生了不可言说的事情,我只察觉到这点,还是不要随便提及比较好。
「……我送你回家吧。」
「我是被送的那个人吗?」
「嗯,因为我担心你。」
视野一角,我看到影野先生正在和佐藤说话,虽然很在意,但意识到我在看他们的佐藤深深地低下头。
「走吧,其他的交给影野先生。」
阿久津催促著,我开始踩出脚步,直到离开公园之前,我回头看了好几次,但是佐藤一直低著头没抬起来。
雨停了,但是云层厚得不知何时又会开始下起雨来,虽然已接近黎明,却一点也没有变亮。
我和阿久津并肩走在小镇中。
脚边有很多水洼,所以我小心地走著。行道树和不知名的路边野草都沾上了水珠,叶子似乎很沉重地垂了下来,有时候,水珠还会一滴滴掉下来。
周围的住家都没有点灯,每一次经过挂在电线杆上的路灯下方时,我都犹豫著该不该和阿久津说话,但是我说不出什么来。阿久津也不发一言,左手拿著阖起的伞,尾端撞击地面发出了声音。
走了一阵子之后,看见了自动贩卖机。
「……要喝,什么吗?」
阿久津说。
「啊,我不用了。」
「不用了?」
不,在这里买点喝的也许可以成为话题的起头。
「我还是喝好了。」
我拿出零钱投入自动贩卖机,买了苏打水,接著阿久津买了绿茶。我打开宝特瓶的盖子喝了一口,就在这时候,阿久津说。
「你其实不想喝吗?」
我呛了一下。
「为、为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比起困惑的阿久津,我才是困惑的那个人,难道我的态度这么一目了然吗?我想开口扯开话题,却又还是放弃了,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说实话。
「我吃不出味道。」
「……什么意思?」
「原因大概是压力吧,不知道是什么病,不管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
「这样啊。」
除此之外,阿久津没再说一句话。
为了喘口气,我又喝了一口苏打水。我看著阿久津,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就在我又喝了一口时。
「……对不起,我进到你的体内去了。」
我呛了一下,为什么要在这么绝妙的时间点说奇怪的话啦。
就在我平复情绪之后,阿久津接著说下去。
「佐藤同学将你关在巨大的魔术方块里,但是之后佐藤同学却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你不出来,佐藤同学又陷入惊慌之中,大家乱成一锅粥。」
好久没听到乱成一锅粥这个词了。
「因为影野先生说『魔术方块里的水森阳向同学现在支离破碎了』,所以我差点昏倒。」
现在听著这些事的我也快要昏倒了。
我是物理上的支离破碎吗?
「于是影野先生透过佐藤同学的能力,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心象风景……吧?他说他要进入你的内心,不这么做的话你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我也跟著去了。」
「这是,那个……」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内心的黑暗浓得似乎要缠住我们一样,所以我才挥刀劈开黑暗前进。」
或许是我脸上表情太过不安了。
「别担心,是由影野先生当前导。」
阿久津这么补充,那就没问题了吧,大概。拜托你啰,影野先生。
「……对不起,我擅自那个,进到你的内心……」
之后阿久津不再说话,盖上宝特瓶的盖子,我们再次前进。我手中的苏打水「沙沙」地晃动,这次走得比刚才还慢。
没有多久就到我家了,我们停在玄关前,想要说点道别的话,却又有些依依不舍,明明无法化成语句,还是忍不住寻找只言片语。
阿久津也有些扭扭捏捏。
「如果就这样不要回家会怎么样呢?」
阿久津移开视线的同时这么说。
「怎么样啊,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夜晚的公园,怎么说,会随著日出解散,接著回到家以后,不知不觉间就结束了。」
「是无缝接轨地切换的感觉对吧?」
「没错。」
那么,如果就这样不要回家的话,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是否可以永远不要结束呢──不,大概,会结束。不论我们身处何方,总觉得等我们察觉时,早已回到原本的现实世界了。虽然是隐约的感觉,但阿久津应该也明白吧。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就这样──」
话没有接续下去,我等了一下,但阿久津就像时间停止一样一动也不动,因为这个奇妙的空白,害我和阿久津盯著彼此看。短暂之后──
「……你要,好好休息喔。」
彷佛没说过刚才那些话一般,阿久津这么说。她手上的宝特瓶装绿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都别开了视线。
「嗯。」
「因为你的身体刚才变得支离破碎。」
「呃、嗯。」
我目送著阿久津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眺望了一下天空,还是一样只看得见云。
我打开玄关的门小声说道:「我回来了。」不过当然没有回应。虽然知道不会碰到爸妈,但我还是蹑手蹑脚走回房间,我在床上坐下,呼出一口气。
我思考著今天发生的事。
我思考著不停转动无法凑齐的魔术方块的男孩,话虽如此,光是回想与那个男孩的对话,并无法获得什么东西。我也想了佐藤的事,她昨天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
佐藤是看著我才创造出那种能力。
自己被吞噬了之后才切身感受到,我的能力果然是种危险的东西。
你就是将这么危险的能力用在他人身上喔──感觉像是被佐藤这么揭穿了一样,我很感谢告诉我这件事的佐藤。如果她没有模仿我的能力,我大概就会一直错判重要的事,继续参加厮杀。
时间来到七点过后。
和平常一样,家中三人谁也不看谁地吃完饭后离开家门。
我抵达学校。
在鞋柜换穿室内鞋后,向教室走去,结果在走廊碰巧遇到阿久津。明明才刚道别而已,感觉很奇怪。
阿久津一看到我就皱起眉头,生气般大步走向我,然后直盯著我的脸,因为太害羞了我马上就别开脸。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到学校来,我以为你会请假。」
「呃、嗯。」
「脸色,不错。」
「谢、谢谢。」
「不要勉强自己。」
「但是你想想看,待在家里没办法静下心来。」
「你、也是吗?」
「是我多话了,抱歉,你就当作没听见吧。」
说溜嘴了。但是阿久津摇摇头。
「一点也不多话,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就好。」
受不了啊,被人这么一说就会很脆弱。
「『就算你说得零零落落,我也会好好听你说』,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说过这么帅气的话吗?」
「……有。」
嗯,其实我记得,好害羞啊。
而且我还没有兴致向其他人诉说自己的烦恼。
当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沉默时,阿久津局促不安地动著双手,然后──
「……你这么鼓励我了喔。」
她小声地喃喃说道。
那一天,佐藤没有到夜晚的公园来。
而我呢,则有一种不知道该说是被人从远方偷瞄,或是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承受了来自其他孩子们担心的目光。
在这样的气氛中,比我早到公园的爱田最先跑来和我说话。
「唷,水森,再和我来一场吧。」
一开口就是提出要对战。
我感觉到他刻意放轻了音量。
「不是昨天刚发生的事吗?欸,你最好试试看,或许会产生变化也说不定,我可以当你的练习对手,不限次数。」
「这个……怎么办才好呢,我的病才刚好,今天就不用了吧。」
病刚好,这样说对吗?我今天还是比较想要看看状况。
「那就没办法了。」
爱田很乾脆地就接受了,多亏他来找我说话,看得出来现场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谢谢。」
我一说完,爱田或许是为了掩饰害羞,说完「这是在谢什么啊」就离开了。像是要接替爱田位置似地,影野先生站在我身旁。
「感觉怎么样?水森阳向同学。」
「没有特别的变化。」
「那就好,不过不要太小看自己内心的混乱喔。」
带有微妙余韵的说法。
「我觉得……我并没有小看啊。」
「你现在在这里,这里就可以了,创造出魔术方块看看。」
虽然没有试过,但即使不是在公园中央应该也能够使用能力才对。毕竟到处有人摆出摊车,或是生出土管啊床啊之类的东西。
我照著影野先生所说,试著创造出魔术方块。
右手伸向空中──瞬间。
胃里一阵痉挛,我急忙摀住嘴巴。
虽然吐出来也许会比较轻松,但太丢脸了所以我拚命忍住。不久反胃的感觉慢慢消失,我用鼻子吸气,慢慢地呼吸,吸入夜晚的空气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僵硬的身体终于也放松了,我擦擦泪。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影野先生不愿告诉我答案,但是他在我站上公园中央前就先阻止我,光只是这样我就很感激了。站在离我们一小段距离处的爱田一脸慌张地跑向这里,看来一切都被他看到了。
「喂喂喂,你没事吧?我该怎么做?」
爱田一边说一边拍抚著我的背。
「帮我保密,这大概只是暂时性的。」
「你真的没事吗?」
我并不是在逞强,是真的没事,而且我笃定这只是暂时的。治疗方式我大概也知道,不过虽然知道,我还是不太想面对,我一直在假装没有发现,只是一切大概都到极限了吧。
所以在我崩溃之前,能力先崩毁了。
「要是有什么就告诉我吧。」
「谢谢。」
在我向爱田道谢时,感觉到了某个人的视线。我看向公园入口,阿久津站在那里。
比平常还要晚,我还以为她不来了。
阿久津慢慢地走近,接著看了我的脸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脸色,好苍白,怎么了?」
看来我创造不出魔术方块的样子没被她看到。爱田一脸慌张地开口。
「只是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头晕,对吧?」
「啊、啊啊,只是有点头晕。」
虽然是充满可疑的对话,但阿久津什么也没说,她转而看向站在附近的影野先生,影野先生「咻」地一语不发就消失了。
「逃走了。」
阿久津喃喃自语道,然后再一次转向我。
「真的没事吗?该不会是昨天的影响?」
「不是啦。」
我立即的否认或许很奇怪。
「不过是说,你今天来得好晚喔,怎么了吗?」
我硬是改变了话题。
「……嗯,那个……」
这时候,阿久津看向爱田。
「知道了啦,碍事者要消失了,水森,拜拜啰。」
爱田离开我和阿久津,往摊车走去。阿久津锐利的视线朝四周扫了一圈,确定没有人靠近之后才开口。
「……漫画,被丢掉了。」
「咦?为什么?」
「我在房间里看漫画的事被爸爸发现了,然后他说不准看这种东西。都这样了,我还是无法向爸爸说什么。」
阿久津无法和爸爸冲撞,桌子的抽屉深处,已不再藏有《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了。
我失去了能力,而阿久津失去了秘密。
梅雨季结束,进入七月。
白天的温度已经到了光是走到学校就会冒汗的程度,阳光也很毒辣,像是刺穿了树间叶面照射在地上一样。话虽如此,夜晚依旧有凉意,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收起长袖的风衣。
虽然阿久津从六月开始就在夜晚的公园里穿短袖了。
现在我的眼前,白皙的上臂像残影一样晃动,裙子每一次飞舞,鲜血就会喷出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著血的香气。
失去秘密的阿久津,再次参加了厮杀。
杀了左轮手枪的男孩,杀了志木幽,杀了爱田景,一个一个杀了其他的孩子,她比以前更强了。
那是堪比鬼神的强悍,但在我看起来,阿久津每杀一次其他孩子,就会失去她心中的某样东西。
至于佐藤,在与我厮杀之后就不曾到过公园了。
感觉我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歪斜地扭曲了。
期末考开始了。
和期中考一样,没有太多孩子们到公园来,阿久津也没有来,也没有太多厮杀,但是气氛一直很紧绷,完全无法放松。就算阿久津不在公园,她的影响力依然强大。
和阿久津无关,我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变差,虽然想吐些什么东西出来,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那是我心中未被消化的话语在翻搅。我总算是撑过了考试。
期末考一结束,阿久津又回到公园,没有人可以抵挡阿久津,但阿久津却没有来找我邀战,她似乎已经看出我身体不舒服了。发还考卷的那几天也一下子就过了。
再三天,就是一个学期的结业式了。
今晚也连战连胜的阿久津对面,一名男孩走上前。
是小学四年级的泷本苍衣,今天也穿著蓝色的睡衣,他在阿久津回归厮杀之后一直静观其变,现在终于采取行动了。
我一直觉得,只有泷本同学才能够抵挡现在的阿久津了。
泷本同学就是这么强。
「眼前此路乃佛之脊柱,行至头颅斩断梦想。」
这样的泷本同学一边念著可怕的台词,同时创造出电视动画《背骨道》的主角手上拿的双刃剑,与泷本同学身高不成比例的巨大刀剑反射著月光。
站在我身旁的影野先生「哼嗯」地点点头。
「那是《背骨道》的片头曲开始之前,每一集都有的台词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要你自己思考才可以了。」
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答案。
「我也喜欢这句台词,不过因为这句话,让《背骨道》遭到投诉,现在已经换成其他台词了。」
真是个处事艰难的世道呢,影野先生看似寂寞地说,然后继续道。
「不知道为什么,『佛杀』这句就可以呢,真神奇。」
「影野先生也会看动画吗?」
「会呀。」
就在我们这么对话时,公园中央已经做好厮杀的准备了。
泷本同学拿著剑,对面的阿久津创造出刀,从刀鞘中拔出,然后消灭刀鞘。
「是背骨道对战剑道呢。」
影野先生说。虽然是相似的词,但我觉得不是相同的范畴。虽然他们应该不是以那句无聊的话当信号,不过阿久津和泷本同学同时蹬步向前冲。
他们从正面冲撞。
剑与刀撞击,喷出火花。
我第一次来夜晚的公园里时,阿久津和县学长正在厮杀;之后,我看了留在中央的县学长和泷本同学厮杀。大概是因为这样,我觉得泷本同学有著和阿久津差不多的威力,他是来到这里的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小四学生,即使如此,在我看过的厮杀对战中,他至今从未输过。
所以我对阿久津与泷本同学的厮杀非常有兴趣。
他们不像我的能力是慢条斯理地展开攻击。
两人用尽全力互砍。
阿久津用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挥刀,一闪、二闪、三闪,斩击连连不绝,泷本同学以千钧一发之姿闪躲,有时被砍中,有时候又挡了下来,然后他暂时拉开了距离。泷本同学的剑发出光芒,他发动了动画主角的必杀技「佛杀」,使尽全力的一剑往阿久津攻去,由上而下的轨道,彷佛是具体表现出「斩」这个字一样,最棒的斩击。或许是避不开,阿久津承受了这一剑,然后飞了出去,烟尘飞舞,浑身是血的阿久津摇摇晃晃地起身,我第一次看到阿久津流血的样子。
这是倾注所有的对砍。
泷本同学喜欢《背骨道》这部动画的热情,足以与阿久津的剑术匹敌。如果在白天的世界对战,百分之百是阿久津会赢吧,身体能力与技术之间的差异就是这么大。但是在这个地方,泷本同学的热情推动著他的剑速,泷本同学的脑海里大概烙印著动画中的动作,剑就像在描绘那些动作一样地舞动,是可以获选为极佳场面的动作。
阿久津的动作在某种程度上带有现实感,但泷本同学的动作已经非常接近动画了。
泷本同学也累积了不少伤害吧,他的脚步踉跄,阿久津向前一站。这时候阿久津决定不挥刀了,她改变架式,摆出突刺的姿势,但就在这时候动作不自然地停止了。泷本同学重新调整姿势,再次挥剑,阿久津又飞了出去,滚了一圈后站起身。
刀的轨迹铲出了几条路,剑的轨迹则像劈开黑暗般残留,每一次都鲜血喷飞,传来阵阵血的香气,反射月光的刀身闪耀光芒,喷溅了鲜血的大地画下曼陀罗图样。
生命在刀剑的狭缝间散发出光辉。
这一瞬间,涵盖了所有人际关系的奥妙。
然而却一点也不复杂,那里有的只是简单的厮杀。我想,阿久津追求的就是这样的厮杀,而不是我吧。
我一这么想完,阿久津出招了。
阿久津的刀画著让人看不明白的轨迹,原来她是在躲开泷本同学的剑呀,我之后才察觉到。连雷电都能劈开的阿久津的刀法,却避开了泷本同学的剑,大概是她判断无法斩断那把剑吧。泷本同学向前,一副机不可失地挥剑。
惊人的光之斩击落下。
泷本同学再次发动「佛杀」,这次比先前那一击威力更强大,像是用挖的一样清空想要闪躲的阿久津左侧的空间,阿久津倒地。
地面留下一道痕迹,我的视线顺著痕迹一路看过去,结果前方的菱形围栏已经坏了。
「咦?那东西是会坏掉的吗?」
我这么自言自语完。
「当然会坏掉啊,不过也会自行修复。」
影野先生神情平静地回答。我第一次听到这条规则,不,或许称不上是规则这么煞有其事的东西。
夜晚的公园里也许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规则,只是因为不需要知道所以没有人说。
阿久津站起身,手上的刀已经断了,从刀身一半之处开始没了前端,不过阿久津本身似乎没有承受到攻击──她毫发无伤。问题是她正前方的泷本同学,他维持著挥剑的姿势死了。
头被砍掉了。
阿久津以毫厘之差获胜,完全看不出来她究竟什么时候挥刀砍下的。阿久津一直盯著自己断掉的刀。
我体内的某个东西热切地跳动。
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厮杀。
泷本同学的头回到原本的位置,牢牢黏住后复活,然后喃喃说著:「果然不能靠我吗?」离开了公园中央。
「阿久津冴绘同学只败在水森阳向同学手上呢,这代表了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影野先生说。
「不,我不明白,阿久津的烦恼太困难了。」
「就我来看,你的烦恼也一样困难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泷本苍衣同学很强,但他的强悍不是用来阻止阿久津冴绘同学的。要阻止她,就必须拥有同样深度的烦恼才行。」
「这是禅机问答吗?」
「不是喔,是更简单的东西。」
影野先生大概知道一切,虽然知道一切,但不愿意出手相助,这倒也是。
唯有自己想办法。
不过若是如此,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事?
如果只能自己想办法的话,为什么我们会和他人厮杀呢?
站在公园中央的阿久津创造出刀鞘,将断掉的刀收进刀鞘中,然后往我这里走来。
收在刀鞘中的刀身会一直保持折断吗?还是正在修复中呢?
「……赢了。」
「嗯,恭喜你,这样说好吗?」
赢得厮杀是件值得恭喜的事吗?像这样只是要选一个词,感觉都很困难。
「谢谢,但用刚才的战斗方式是赢不了水森的。啊,对了,影野先生。」
阿久津在这里向影野先生搭话。
「什么事?」
「水森虽然被佐藤同学打倒了,不过那场比试算是中断吗?总之不清不楚地就结束了吧?」
「是呀。」
「水森还是最强者吗?」
「嗯──说的也是呢,毕竟佐藤海恩同学没能控制自己的能力,那场厮杀又有很多例外之处,当然若要说其他的孩子是不是能控制自己的能力,其实是不能的……」
说到这里,影野先生像是在思索用词般停了下来。
「那场厮杀毕竟还是有太多危险之处了,这与其说是裁判判定选手不能继续比赛,倒不如说是红牌吧。如果佐藤海恩同学在杀了水森阳向同学之后可以好好收回能力的话,就毫无疑问是她的胜利了。」
「意思是?」
「意思是,水森阳向同学现在还是最强者,这样。」
「这样子啊,太好了。」
太好了?
为什么阿久津要这么在意我是最强者的这件事?是只要再次和我对战,获胜之后重新取得最强者的称号,就能拯救她的某个东西吗?但这样的话,不就只是回到我来到夜晚的公园之前的状态吗?
我必须告诉阿久津一些事,但我若还是现在这样是不行的,我没有足够的能量面对阿久津,也不知道该告诉她什么才好。
我的视线转向阿久津背后。
是泷本同学劈开的围栏,坏掉的围栏这端和那端就像藤蔓一样「咻咻咻」地伸长,接回了原样。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牢笼,可以遭到破坏──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下定决心了。
在日出前不久,我一个人离开了公园。
回到自己的房间。
从桌子抽屉深处取出魔术方块,然后拿起之前买的螺丝起子。
我拆开位于魔术方块中心的小方块,松开里面的螺丝,六面都一样,这么一来就可以拆开其他位置的小方块了。我像从一串葡萄上拔下一颗颗葡萄般,将小方块一块一块拆下来。
我每拆一块,就去想爱田的事、佐藤的事、影野先生的事、村濑学长的事、爸爸的事、妈妈的事。
等到全部都拆开之后,里面出现简单的骨架。
我看著那个骨架,思考阿久津的事。
然后,我将拆下来的小方块一个一个嵌回随意的位置,最后锁紧中心方块下的螺丝,没有正确位置、六个面绝对转不齐的魔术方块完成了。
我开始转动。
「爸爸和妈妈感情不睦是为什么呢?」
在我体内的男孩这么说,对此,我回答:「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喀嚓喀嚓,喀嚓」,我停下转动的手。
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原因。
爸爸和妈妈慢慢地,真的是慢慢慢慢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渐行渐远,所以难以用言语表达,没办法和其他人商量。这种事很常见,每个人都可以忍受,我很幸运,所以这样的我怎么可以崩溃。但是我却很痛苦。
天色渐亮。
我拉开窗帘看著外面,锐利的光芒从遥远东方山头的棱线射进空中,渐渐从梦一般的世界切换成现实世界。
太阳露出头来。
有个决定性的原因。
其实,是有的。
──就是我的存在本身,这就是原因。
爸妈将我夹在中间,两人的感情一点一点地变差,随著时间逐渐扭曲,对待孩子的感性不同,这个差别将两人逼到了极限。我想,如果没有孩子的话,两人大概会是一对好夫妻,感情融洽地生活到老死吧。与我无关的话题可以沟通无碍的两人,一遇到我的话题就会突然张牙舞爪,这一切,我一直看在眼里。
即使是两个人可以好好完成的事,变成三个人却不行了。
非常单纯的原因。
因为我的出生,爸爸和妈妈的感情越来越差。
这就是答案。
所以才说不出口。
所以小学生年纪的我才不停转著魔术方块。
因为那个魔术方块是爸爸和妈妈感情生变前买给我的东西,我当时相信,只要继续转动它,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恢复成感情很好的一家人。
白费力气。
魔术方块就只是个魔术方块,那不是能让家人关系回到从前的魔法方块。
这种事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为了阳向我不会离婚。」
这句话是我小六时听到的。
所以我放弃了。
将魔术方块收进抽屉的深处。
但我却──
再一次,我转动手边的魔术方块。
心情越来越差。
我们家,或许是绝对无法转齐的魔术方块。
长时间扭曲的东西,只能花时间治疗,但我不认为还有那样的时间,大概需要变得扭曲的两倍以上时间才够吧,而且打从一开始,两人交恶的根本原因就是我。
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所以才会假装没有察觉,我只能这么做。
我看著手上配置凌乱的魔术方块,只要改变视角就可以解开,爸爸这么说过,但我不知道改变视角的方法。即使到了这时候,我依然将爸爸的话当成支柱。
楼下传来爸爸和妈妈动作的声音,日常生活又开始了。
时间已过早上七点。
我拿著绝对转不齐的魔术方块站起来。
走到一楼。
爸爸在客厅的沙发,妈妈在厨房的桌子吃饭,两人背对著背,一如往常的景象。
我站在两人中间。
「爸爸,来和我比赛。」
我先和爸爸一人说话。
「什么?」
之前从没有过这种事,所以他吓了一跳吧,皱著眉的爸爸转头,妈妈也看著我,我的胃里在翻搅,想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从鼻子吸了一口气,在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花了一点时间。
「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完成这个魔术方块,我完成之后希望你能听我说话。」
「你在说什么啊?魔术方块?你到底是怎么了?我接下来还有工作欸。」
「要比还是不比,选一个。」
「怎么可能比,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你记得这个魔术方块吗?」
爸爸这时盯著我手上的魔术方块看,然后──
「没印象。」
一脸不快地断言。
我无法分辨他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说谎,但不管哪一个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了,阳向?说啊,怎么了?」
这时妈妈向我搭话。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在说什么啊?我问你,一大早的在说什么呀?」
「对啊,你今天太奇怪了。」
爸爸接著妈妈的话说。
「我有话要说,关于你们之间的事。」
我这么说,但爸爸听了我的话之后不高兴地转开视线背对著我。妈妈也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不要一大早就找麻烦」,一脸责备我的表情。
「没什么好说的,夫妻间的事你不要插嘴。」
爸爸依然背对著我,看也不看我地说。因为如果看向我,就会连另一侧的妈妈都看到了吧。
「等一下,听我说呀。」
胃里翻搅的速度越来越快。
爸爸转大了电视音量,妈妈也拿出智慧型手机,在我说出什么之前先出招击溃我。我想起来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弃了,而是在经历了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才放弃的。
但是我不再放弃了。
我不会背叛内心中的我。
「听我说话!」
我拿走妈妈的手机丢向电视,「磅!」地发出好大的声音,电视被砸坏了,手机大概也坏掉了吧。妈妈瞪大了眼睛,爸爸也用惊愕的表情看了我之后大叫。
「阳向!你这孩子!」
并伸手抓住我,于是我揍了他一拳,用尽全身力气去揍他,用拿著魔术方块的手揍他,大概是刚才拆解时没有将松掉的螺丝确实锁紧──有几个小方块松脱飞了出去。爸爸也弹飞到客厅的沙发那边,撞在了椅背上,他脚步踉跄,想要马上站起身,但双膝却跪了下去,之后好像很痛地皱著脸抚摸颊边。
「夫妻之间的事你又懂什么了?不过才活了十六年多的人生,就想对我们的关系指手画脚吗?」
爸爸以活过的岁月为后盾大吼道,如果是之前的我,就只能在这里闭嘴。我才高二,爸妈经历的人生比我长得多,他们的背上背负著一路走来的选择。
所以我以前觉得自己没有对夫妻之间的事说三道四的权利。
但是,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思考方式会让人一步也无法前进。
「我!我喜欢爸爸,喜欢妈妈,喜欢这个家,就算相处有些问题,我还是喜欢,可以的话希望你们的感情很好,但不行也没关系。我很喜欢你们,希望你们不要为我了吵架,不要再说『为了阳向』这句话,不要再把我拿来当吵架的藉口,然后,然后,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清楚,你们都很爱我,我知道。是我害的,为了我,你们渐行渐远,这我都知道,但是,所以……!我是为了什么而生下来的?我,可以继续活下去吗?我是在期待之下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吗?我已经搞不懂了,但是我不想死,我喜欢这个家,喜欢到无可救药。说啊,我、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做才对?爸爸,妈妈。」
一开始是大叫,最后则哭了,我的胸口堵得连声音有没有离开嘴边都不知道,只能压抑著呜咽声一边说。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却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如果因为这样一切都毁了也没关系,不过,也有些事情是吐露一切之后才知道的,结果我想说的话,就是无论何时我都爱著家人这件事。
爸爸和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僵著一张脸。
过了一段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的时间。
我回到房间,出拳的右手很痛。这是我第一次揍人,比厮杀还要困难,右手之所以没骨折,大概是因为打到爸爸下颚的是魔术方块。我盯著掉了几个小方块的魔术方块,胃里的翻搅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楼下传来乒乒乓乓物体撞击的声音,虽然没有听见说话声,但可以知道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我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仔细听著楼下的声音。
就算是这种时候爸爸还是去工作了,或许他是去医院,妈妈则出门打工。
我一个人在家中,一直躺在床上。
手中握著坏掉的魔术方块,不知何时睡著了。
张开眼睛时已经是晚上了,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分,也就是说我睡了十八个小时,爸爸和妈妈都已经回家了,虽然是半梦半醒之间,但我还是有感觉到动静,不过他们没有进到我的房间来。枕边放著方块数不足的魔术方块。
时间继续向前,时钟的指针转动。
超过凌晨四点时我确定了。
我今天不会受到夜晚的公园呼唤,我和爸爸及妈妈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中度过。太阳升起,到了早上七点。
一整天,我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上厕所,就只是躺著。我马上起身,身体很沉重。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到客厅去。
电视不见了,这也是。因为我弄坏了。
比起这个。
爸爸和妈妈坐在同一张桌上,爸爸的脸上贴著OK绷。
「早安。」
我说完,两人同时嘴巴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我坐在两人对面,吃饭。好甜。
「阳向……这个。」
爸爸递给我魔术方块的小方块,是昨天揍爸爸时掉下来的小方块,我收下来。
回到房间的我,没有将那些小方块嵌回魔术方块上,也不再将那个魔术方块收回抽屉深处。我将魔术方块放在桌上,掉下来的小方块则摆在附近,然后再一次躺回床上。
熟睡得彷佛深埋在梦中一般。
和爸妈冲撞之后,我只是不停睡觉。
这两天,都没有到学校或夜晚的公园。
然后第三天的早上。
我想起今天是一学期的结业式,虽然不出席也没关系,但是连睡三天对身体也不好,所以决定去学校。
进入教室坐到自己的位子之后,已经先到教室、并一直在滑手机的大也抬起了头。
「啊,这不是阳向吗?你是因为那件事受到打击所以才请假吗?」
「那件事?」
「欸?你不知道吗?真假?你没看电视或手机吗?」
「呃、嗯。」
我不太看电视,我的房间里没有电视,加上待在客厅太难受了所以我不会久坐,而且客厅的电视也坏掉了。我也不太看手机,所以对时事很不敏感。
「你之前说过喜欢吧?叫作《爱与和平与梦想与希望》的死亡游戏漫画,有个高中生受到那本漫画的影响真的去杀人,结果被逮捕了。」
「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