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电击文库 > 古书堂事件手帖 栞子篇(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记事簿) > 第一话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新版》(岩波书店)

第一卷 栞子和她的奇异宾客 第一话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新版》(岩波书店)

从小时候开始,我对看书这件事情就束手无策。

阅读上面排满印刷字体的书籍,对我来说更是痛苦万分。只要长时间翻书,眼睛盯着字看,我就会沉不住气:心跳加速、掌心冒汗,最后甚至会思心反胃。称之为阅读恐惧症也不为过。

我在学校里可说被书折腾得相当凄惨,因为不管哪本教科书里都满是印刷字体。若是只要听课写笔记的科目,还没什么问题;但是,需要熟读教科书的英文和现代国文,成绩就惨不忍睹了。到现在为止,只要看到「长篇阅读测验」这几个字,我脖子都还会汗毛直竖呢。

虽然也曾跟母亲和老师提过,但他们只会安慰我说:若天生就讨厌书的话也没办法,人原本就各有擅长的事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特别在意喔。

他们体贴的心意我虽然很感谢,不过,他们的体贴可以说完全搞错了重点。我并非讨厌看书,而是想看书却无法如愿,因为当要看书时,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抗拒。

无法解开他们的误解,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擅长说明的关系。然而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出在我的外表吧!因为我看起来就是不可能会喜欢看书的模样。不管站在哪里,我的身高永远高人一等,体格也很魁梧。不管是谁,都会认为我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在运动会和体育竞赛时,一定会被推派为选手强制参加,被体育类社团力邀加入的情况更有如家常便饭。

然而,我对体育活动却没什么兴趣,反而想要看书,在学校时也经常担任图书股长。整理图书这种大家讨厌的工作我也不觉辛苦。当时我的乐趣就是站在书架旁边,按照顺序欣赏书背。只要不打开书本,单纯想像内容的话身体就没什么问题。

不过,我这种体质并非与生俱来。至于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体质,我心里也有数。那段与《漱石全集》相关的故事,就是造就我这个体质的导火线。

那是我上小学前发生的事。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时分,我独自在老家二楼的起居室看书。

在此先稍微介绍一下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位于大船,刚好处在横滨市和镰仓市的交界,只要从东京搭J R线来镰仓观光的话,一定会经过这个地方,

在大船车站附近的山坡地上,矗立着一座只有上半身的巨大观音像。虽然照耀其上的众光灯让观音像看来气势十足,不过,突然从树林间冒出的白色脸庞,不免有些吓人。除了二十四小时都有细眼观音看顾注视的这点以外,这里可说是个毫无特色的朴实住宅区。

过去,这里除了观音像之外,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这里曾是日本屈指可数的电影拍摄片厂。虽然片厂在我国中时就已关闭,但是外婆不时就会提起,这个支持着日本电影黄金时期的城镇,曾拥有如何辉煌的时光。然而对于不熟悉电影的我来说,依然不是很了解这些事。

与拍摄片厂近若咫尺的「五浦食堂」就是我家,那是一家会在猪排盖饭上放上很多豌豆的普通日式简餐店。

这间食堂最早是由我的外曾祖父所建,外婆继承下来经营。听说过去因为有很多片厂的工作人员光顾,所以生意相当兴隆,但自我懂事以来,就算讲得好听点,客人也不能说算多。

这并不是因为餐馆的评价变差了,而是因为随着拍摄的电影数量减少,在片厂工作的员工也跟着锐减之故。外婆并没有僱用店员,而是独自一人扛下店铺经营的大小事务。

我们住在餐馆的二楼,是一个由外婆、妈妈和我组成的三人小家庭。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妈妈则回到娘家生下我。另外一提,把我取名叫「大辅」的人是外婆。

因为妈妈在横滨的食品公司上班,所以教养小孩的工作几乎全都落在外婆身上。从拿筷子的方式到鞠躬的姿势等,只要做错一件事,就会飞来十顿说教。虽然身为全家唯一的一个男孙,我却不曾有倍受宠爱的记忆。

虽然外婆有着圆润的下巴,看起来十分和蔼,但唯独眼神特别锐利。五官长相与山上的观音像几乎一模一样。

好了,刚才也提过了,那天我独自一人在二楼的起居室阅读绘本,应该是在看《古利与古拉》(注、)吧。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为止,我还是一个非常爱看书的文静小孩。除了绘本之外,也舍阅读加上读音的儿童读物,当时只要一到书店就会央求大人买新书给我,对此我如今仍印象深刻。

当把家中所有的书都看腻了之后,我开始觉得百般无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楼下传来客人的聊天声与电视机的声音。虽然想要出去玩,但外面下着雨也只好放弃。

我离开起居室,走到外婆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是一间朝北的小和室,天花板矮得出奇。这栋房子由于不断重复扩建的缘故,很多地方的格局部变得有点奇怪。

外婆虽然告诫过我,不可以擅自进入这个房间,不过,我有我的目的——那就是来找书看。

在和室的一面墙上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摆放的自然是外婆的藏书。外貌酷似观音菩萨的外婆,结婚前似乎是一位惹人怜爱的文学少女。据说她当年在店里帮忙所得的零用钱,几乎都花在书本上。

外婆收集的书,主要都是明治、大正时期(注2)的旧日本文学作品,不过,当时的我并不了解那些书的内容为何。只是想着既然有这么多的书,那么或许会有一些适合我看的吧!我怀抱着这份期待来到外婆房间。

注1:日本着名儿童绘本,描写一对双胞胎野鼠吉利与古拉的故事。

注2:约指一八六八年~一九二六年间。

我从排列整齐的架上抽出书来,确认里面的内容。那时的我还看不懂汉字。我并没有将拿出的书放回书柜,而是随手叠放在旁边后,又伸手去拿另一本书。当时到底算是在找书呢?还是在玩把书本弄乱的游戏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当书柜上到处都出现空隙之后,我发现在书柜的最下面一层排放着许多以书盒收藏着的小开本书籍。因为书本袖珍,让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儿童读物呢?把脸凑近一看,才遗憾地发现书盒背上印刷的书名依然全是汉字,仅仅一本上面写着平假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了出来。

「从、此、以、后……」

这到底是什么书呢?就在我打算从书柜中拿出书来,伸手碰触到书盒的那一刻……

「你在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穿着围裙的外婆正低头看着我。不知何时来到二楼的外婆,以有如观音菩萨般的细长双眼注视着我,我不禁害怕地发起抖来。

我正坐在散乱着数十本书的榻榻米上。

突然间,我想起了外婆曾告诫我,要我尽量不要进到这房间的事。外婆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句是——如果进到房间,也绝对不要碰书柜上的书,因为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这时我知道有件事绝对非做不可。外婆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不过只要诚心道歉就会获得原谅。之前把餐馆的椅子排成隧道来玩的时候也是,正当我跪下来开口说对不起,低头道歉时——

外婆的反应却超乎想像。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站直,接着对还惊慌失措的我连续打了两巴掌,力道十足,毫不留情。我被打得跌倒在地,手肘和大腿刚好撞到了书本。就在我即将哭出来的那一瞬间,外婆又立刻把我拉起,在极近的距离下,以观音菩萨般的三白眼瞪着我。惊魂未定的我,小便还差点漏了出来。印象中外婆从不曾动手打我,除了这次以外。

「……不准看这些书!」

外婆以嘶哑的声音如此说道,像是再次叮咛般地又补上一句,.

「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我只是默默地点头。

老实说,我不是心理学者,也无法断言这件事是否就是造成我奇特「体质」的原因。而我也是长大成人之后才想到,源头八九不离十就是自此而起吧!

会如此认定的理由,只是因为在惹外婆大发雷霆之后,我就变成一个恐惧印刷字体的人。当然,从此之后,我也不曾擅自进入屋里的那间和室。

我不清楚外婆是何时发现我的转变,但她好几年来都不曾提过这件往事。对外婆来说,那或许也是个苦涩的记忆吧!

我们两个人谈及这件事,竟然是在事隔十五年之后,当时,外婆住进附近的医院,而我前往探望。关于打你的那件事……外婆就这样完全没有预兆,直接开始说起来:

「看到你在我的房间里,真是吓了我一跳。之前都不曾发生过这种事吧?」

那口气就像是在谈论上星期才发生的事一样,我稍加思索后才理解外婆在说些什么。

不管是说着话的外婆,还是听着话的我,和当时都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成长得比一般人还要高壮,也已举行过了成人式:而原本体型就娇小的外婆,由于消瘦之故变得更加瘦小,因身体不适而临时休业的次数也日渐频繁。

那时正值梅雨季刚开始,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每逢季节交替时外婆就会受偏头痛所苦,不过,这次的偏头痛持续时间很久,因而入院检查。正处于就职面试高峰期的我,在听完公司的说明会后顺路来医院探望。身穿西装听着五岁时的往事,感觉有点奇妙。

「我并没有想要打你,当时真是做错了呢。」

外婆望向远方,眼神异常清澈,让我莫名地觉得不安。

「擅自进入外婆房间的人是我啊,不用放在心上。」

那并不是需要记恨的事,而且,从那次之后外婆也不曾动手打过我。然而,外婆的表情却依然消沉。

「如果你到现在还持续看书,人生应该会大不相同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以指尖轻抠眉毛。或许外婆说得没错,我并没有继续执着于看书这件事,在大学时期受到 人家劝诡后加入了柔道社。四年间,不但取得了段位,还在县内的体重分级选手赛中,挤进前几名。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颇为强壮。颈部和肩膀都很结实,体格也变得愈来愈好。

「……都到现在了,就算不看书也无所谓啊!」

我如此说道。这句话有一半是场面话,有一半是真心的。虽然我的大学生活也还算充实,不 过——如果能够看书,现在一定会做些不同的事吧!

「是这样吗?」

外婆叹了二u气,闭起眼睛。我原以为外婆睡着了,结果隔了一阵子后,她又开口说:

「……你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什么?」

外婆突然转变话题令我困惑不已,刚才提起动手教训我的事也很突然。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 外婆说话没有重点,举止有些奇怪。

「结婚还早得很吧!」

在回话的同时,我转头看向敞开的门外,想着如果刚好有护士小姐经过,请她们看一下外婆 的状况可能比较好。

「或许可以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呢!即使你没办法看书,她也可以跟你说书中的故事……不过,因为书虫会喜欢同类,可能有点困难呢。」

外婆捉弄似地对我说,这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神智不清?不管哪一种都感觉不太对劲。接着,外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话:

「……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

像是脸上突然被泼了冷水一般,虽然想强装镇静,但我并不是个灵活应变的人。

「您……您说什么……说这些还太早了吧。」

我吶吶地低声回答。外公和父亲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这是我第一次从至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外婆闭上眼苦笑着,像是在说她很清楚我内心的震撼。

外婆的脑中有恶性肿瘤,时日也不多了。虽然还没有人跟她说过精密检查的结果,但或许隐约从我和妈妈的态度中猜到二一了吧,观音菩萨之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我终于了解,外婆从刚才开始究竟想讲些什么了。

那就是想在生前传达给我这个外孙的事——也就是遗书。

*

在葬礼过了一年多之后——二○一○年八月的盛暑时节,我才再次想起外婆的书。大学毕业后,我依然住在大船的老家。中午左右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时,房外传来妈妈的声音:

「噗辅,来一卜。」

平常要上班的妈妈居然会在家,这让我稍微有些困惑,过不久后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毕业之后,对星期几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打着哈欠离开房间,发现走廊尽头处的拉门开着。妈妈似乎在外婆以前起居的和室房间里。

「好痛!」

一踏入和室,我的头便狠狠撞上门楣。柱子甚至发出叽嘎的摇晃声响。

「你在做什么,噗辅?房子都要被你撞垮了,」

妈妈双手抆腰、双脚张开地站在房间中央如此说道。她的头已经快要碰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日光灯罩了,虽然远不及我,但妈妈的身材也相当高。

「因为就只有这里的门楣特别矮嘛!」

我按着额头找藉口辩解。之前也曾提过,这个家扩建了很多次,格局颇为奇怪。虽然说门楣矮,也不过几公分之差,但这微妙的几公分之差反倒容易令人疏忽。

「那是因为你迷迷糊糊的吧?除了你之外,都没人撞到过喔!」

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吧,门楣上明明还钉着黑色橡胶板。自我懂事以来它就已经钉在上面了,可见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定也曾经撞到头!竟然认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迷糊撞上,还真令人意外。

「我正在整理你外婆的东西……」

妈妈边说着,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啊,真是的,两个高大的人站在这里,感觉还真拥挤呢,坐下吧!」

妈妈这么一说后,我面朝着跪坐的她,盘腿坐了下来。圆润的下巴加上细细的眼睛,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除了身材之外,妈妈和外婆几乎有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妈妈有两个姊姊,也就是我的阿姨,但最像外婆的人就是妈妈。

虽然如此,妈妈本人对于拥有母亲的遗传却一点也不高兴,更不如说,因为相像而生气吧!我从不曾看过妈妈和外婆平静地讲话超过五分钟以上。妈妈不愿在「五浦食堂」帮忙而去外面工作,或许也是不想和外婆在餐馆里朝夕相处所致。

「你外婆的一周年忌辰也已经过了,所以我想差不多该开始整理了。」

妈妈如此说道。正如她所说,我们坐着位置的周围叠放了好几个纸箱。外婆留下的和服、首饰等遗物,阿姨她们早也分完了,残存在这间房里的都是些没人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周年忌辰之后,就是该整理遗物的时间,不过,迟早遗是非整理不可。

我不安地扭动着背部,直到现在,身处这个房间还是会令我坐立难安。像现在这种凌乱的模样,更是让我清楚回忆起五岁时的情景。为了转换心情,我瞪大眼睛环视房间四周,结果发现一个重大的变化。

「外婆的书呢?」

满墙的书柜,如今已是空空如也,连一本书也不剩。

「书在这里面啊,我不是说我在整理吗?你都没在听喔!」

砰砰,妈妈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纸箱。

「你知道关谷交流道附近有个老人院吗?我有个熟人在那边工作,因为想要成立图书室,所以正在募集书刊。我跟对方提到家里有一些书,可不可以给他们?对方高兴得不得了,还说只要可以帮忙送去,不管多少本都愿意收下。所以我就跟对方说,那么就让我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噗辅来帮忙送……」

「妳在外面也这样叫我喔……」

噗辅指的就是我,这绰号是由用来称呼无业游民的「噗」(注3)和大辅的「辅」结合而成。妈妈竟然还将这个令人讨厌的绰号到处宣传。

「我取的绰号很贴切啊,事实就是如此,也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注3:日文中的流行语,原为放屁声,以很随性放屁也无所谓之意,引申为不愿找正职,只想自由自在、随性过生活。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不工作。」

我的工作到现在都还没有着落。原本一家位于横滨的小建设公司已经发给我录取通知,不过,那家公司在今年二月时突然倒闭。虽然我现在也持续在找工作,不过,一直都还没有得到面试的通知。我并非毕业于名门大学,除了体力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而目前的不景气更加剧了难以就业的困境。

「你太挑剔了,只想找自己喜欢的工作,去参加自卫队或警察的考试看看嘛。明明就遗传到我,体格比别人高大这么多,也不坦率地好好利用这项优势。」

想不出可以反驳的话,被大家劝说参加自卫队或警察的特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柔道的段位在工作上也能加分,只不过习武四年后,让我了解到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和人争斗。虽然,我不觉得劳动身体是一件苦差事,不过,比起保护市民安全或维护国家和平,我还是宁愿做一些比较不起眼的工作。

「那个,关于书的事。」

我试着转移话题。这种要我以当公务员为目标的事,暂且还是等以后再说。

「那不是外婆很珍惜的书吗?也不必非要捐给别人……」

「没关系啦。」

妈妈毫不迟疑地回答。

「因为你外婆说过『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你没听她说吗?」

「是有听过啦!但也不表示要我们拿去送人或丢掉吧!」

我觉得应该是指随你们谁要就拿去,也就是让我们好好收藏的意思。但妈妈一副你不懂啦的感叹模样,摇摇头说:

「看来你还不了解你外婆啊!她最爱说『不管什么东西都无法带到那个世界』。所以,像你外公去世时,她也马上就把遗物都处理掉。她就是会这么想的人。」

这么说来,我倒是真的不记得外婆拥有任何类似外公遗物的东西。外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大约是在妈妈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正好也是像现在一般的酷暑,据说是在前往川崎大师寺参拜后,在返家途中遇到车祸的样子。

「如果你要看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我没有要看,应该说我没办法看。反正,放在家里也只是当成摆饰而已,或许把这些书送给想看的人比较好。

「那么,我开车送过去就可以了吧?」

我转动身子环视一下房间。从书柜上拿下来的书尚未装箱完毕,有些还四散在榻榻米上,得将那些书全部装箱后才能拿到车上。

「嗯。不过,我有事想先跟你商量。」

妈妈把堆在榻榻米上的一小堆书推到我眼前,大概有三十本左右。那是比其他书更小、更薄,如少年漫画单行本那般大小的书籍。就像被挖掘出来一般,埋藏在我心中的厌恶记忆再度甦醒。没错,这就是那时我试图要拿出来的书。直到此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漱石全集》这个书名,那是夏目漱石的作品《从此以后》。

「我想可能有私房钱藏在里面,所以每一本都翻了一下,不过……」

连这种事都做喔!完全不理会我受不了的表情,妈妈从印着《第八册从此以后》的书盒中取出书,把包着一层薄薄防潮纸的封面翻开来让我看。

「你看,我发现了这个!」

没有印刷任何文字的右侧空白衬页上,有着由细毛笔写上的文字,字迹称不上漂亮,文字的整体平衡与间隔也有点怪。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写在书上的字有两行。「夏目漱石」写在衬页的正中央,而「致田中嘉雄先生」则较靠近装订处。

「这是不是夏目漱石的签名?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妈妈的眼睛散发出闪亮的光芒,不过,我的情绪并没有随之起舞。假如这签名是真的确实很小得了,但如果是假的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接过书打开后,一股古老纸张的臭味扑鼻而来。一看到排列在书上的印刷字体,心窝附近窜起一股寒意。我急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印着发行年月日——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社是岩波书店。

「……是你外婆结婚前一年呢。」

我疑惑地歪着头,夏目漱石有活到那时候吗?他应该是更早之前的人吧!

「这个叫田中的人是谁啊?」

外婆的名字叫五浦绢子,名字完全不对,假设,夏目漱石真的替田中这个人签了名,为什么这本书会在外婆手上呢?

「我不认识啊,会不会是外婆之前的书主请夏目漱石签的?因为这本书看起来好像是从旧书店买回来的。」

妈妈伸出手来,啪啦啪啦地翻着书页,有一张名片大小的纸张像书签般夹在书里。看起来像是这套全集的价格标签,上面略微褪色的字迹写着:「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00圆」,虽然不太清楚以前的物价,不过以这么有价值的古董书来说,不会太便宜了一点吗?还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这么写的?

我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

定睛一看,在价格标签的角落用古雅字体印着「文现里亚古书堂」。在幽暗店内看书的美人身影再度浮现脑海。这就是我高中母校附近的那家旧书店。

「我想知道这套全集现在值多少钱?如果很有价值,平白送人就太浪费了,应该郑重地收藏起来。不晓得哪里有知道旧书价值的人,还是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在北镰仓车站附近停下速克达,将安全帽收进座椅底下。

由前置物篮上取出的百货公司纸袋内装着《漱石全集》,时隔数年后,我又再次来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连同周遭的风景在内,这里和我高中时期几乎没什么不同。车辆无法会车的狭窄道路、老旧的木造建筑、生锈的旋转招牌、还是一样稀少的行人。

这家店一定打从外婆年轻时就存在了吧。身为小餐馆的女儿,零用钱不可能多到可以一直买新书,之所以能够收集这么多书,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旧书店里便宜购买的。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来这里是希望能请对方协助鉴定《漱石全集》,而且也想询问外婆是否曾经来过。若要再加上一点私心的话,那就是有点期待,想试试看能否打听到在高中二年级夏天时见过的那位美女的消息。

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窥视一下店内,不过,每次都只看到头发花白的店主人,带着有如咬破黄莲般的苦涩表情在工作。若没什么事却随意进店问话的行为也令人难以恭维,但今天是有事前来,顺便问一下她的事情应该不会太过突兀才对。

旧书店的拉门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稍微望了一下幽暗的店内,里面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改变。店里排放了几个大书架,而柜台就在书架对面。

有人坐在柜台里面。

但并非那位不苟言笑的店主人,而是一位看似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因为她低垂着头,所以无法清楚看到脸蛋。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或许真的是那时候的那位女子!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我已拉开入口的拉门。

随着店员抬起头来,我那沸腾的体温也跟着急速下降。在她长度微妙的短发底下,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虽然皮肤晒得像暑假的小学生一样黑,不过身上倒是穿着高中制服般的ll衬衫。和那时的女生一点也不像,是另外一个人。

打工的高中生——不,或许是店主的女儿,她的相貌和店主有点像。少女的目光停在我手中提着的纸袋上。

「啊,是要让我们收购的书吗?」

听到这活力十足的声音,我突然回过神来。我并非来卖书也不是来买书,只是来问一下内有签名的《漱石全集》值不值钱。这或许有点厚脸皮。

虽说如此,要是现在就转身离开感觉也有点蠢,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和她说说话。

书架与书架间的通道也堆了很多书,对身材魁梧的我来说行走有点困难。脚下的那些书应该没办法抽出来吧!那么客人又要如何购买呢?

少女从柜台内站起来,看来是小我很多届的学妹,穿着我高中母校的制服。暑假中还穿着制服,可能是上午有社团活动的练习吧!

「……不是要请你们收购,只是想请你们帮忙鉴定一下而已,可以吗?是我外婆过去在这家店买的书。」

我稍微观察一下对方的表情,但对方只是默默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将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拿到柜台上,把《第八册从此以后》拿出来取下书盒后,将签着名字的封面衬页翻给对方看。此时,少女瞇起眼睛靠了过来。

「就是这个签名……」

「哇啊!上面签的是夏目漱石耶!这是真的签名吗?」

由于想都没想过竟然会被反问,一瞬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签名是不是真的,所以才来这里。」

「这样啊……恩,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少女抱起双臂,抬头看向我。吼!怎么又把话丢回来啊?

「……可以请你们帮忙鉴定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吗?」

「啊,现在没办法,因为店长不在,我也不懂这些。」

少女很干脆地回答。

「那么店长大概何时会回来呢?」

我开口询问时,少女的眉毛皱了起来。

「……店长住院中。」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么说来,印象中这家书店似乎经常临时休业。或许店主的身体并不好。

「是生病吗?」

「不……嗯,是脚受伤……所以只要有人拿书过来,我就必须拿到医院请店长鉴价。啊,真麻烦!」

解释到一半转成抱怨,不过,就算住院也还得继续工作这点倒是令人吃惊。看来旧书店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也无法停止营业吧!

「算了,因为是在大船综合医院,不算很远,从这里骑脚踏车,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吧。」

「……啊,是在那里啊!」

我不加思索地低喃。就在我家附近,对我来说,一提到医院最先想到的就是大船综合医院,不论是妈妈生下我的地方,或是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都是那里。

「总之,这些书我就先收下了,因为我暑假还有社团活动,也不晓得能不能马上就送过去,所以可能得花个几天,可以吗?」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请她特意把书拿到医院请店主鉴定。不管如何,妈妈已经说了「如果签名是真的就不卖」,还是先带回家比较好吧!正想要如此回答时,少女就先开口了:

「请问,莫非你常常去大船综合医院?」

「……那间医院就在我家附近。」

少女的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这样的话,可以请你拿到医院吗?我会事先联络好,可以在医院当场帮你鉴定喔!」

「咦?」

强行把旧书送到医院去请人帮忙鉴定,这种事应该是前所未闻吧!而且,还是个无法让这家店赚到半毛钱的请托,如果那个外表令人不寒而栗的店主知道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不……不需要帮忙到这种地步……」

不过,少女已经打开手机,以超快的速度输入简讯,根本没理会我在说话。不消片刻她就已传送完毕,她关起手机,朝着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

「我已经传简讯过去了,所以什么时候去都没问题喔!」

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开口婉拒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点头。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我来到了大船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六层楼高的白色病房大楼,在盛夏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由于十年前改建过,大船综合医院如今已是这附近最大的医院。虽然在医院正面玄关有一片广大的庭院,不过,不论散步步道或长椅上都看不见病患的身影,只有蝉鸣声响彻四周。

我手里拿着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穿过自动门进入建筑物中。在冷气十足的大厅中,门诊的病患挤得水泄不通。

我心中带着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的疑惑,爬上通往外科大楼的阶梯。自从上次前来领取外婆的骨灰后,我不曾再来过这里。

外婆在病房和我讲话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离开人世。从医生那里得到正式的病情报告后,外婆表示想要去草津温泉当成最后的回忆。因为病情稳定,又是本人提出的希望,所以主治医生也同意了。

在我和妈妈陪同下,外婆神采奕奕地享受了一趟温泉之旅,就算和妈妈斗嘴也乐在其中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病人。然而,当一个星期后回到大船的家时,外婆便立刻昏迷、失去意识,就此与世长辞。这宛如经过周密计算好的往生方式,让我们这些亲人在伤心之外更感到愕然失措。

在护理站前面的会客簿签下姓名后,我直接往少女告知的病房前进。心里才刚准备着该如何开口时,就已经到达病房门前。我轻吐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轻敲一下房门:

「抱歉打扰了!」

没人回应,再敲一次门也是一样。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稍微把门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我瞬间定格。

里面是一间小巧而整洁明亮的个人病房,窗边放着一张可调节躺卧角度的病床。一位身穿奶油色睡衣的长发女子正闭着双眼,躺在角度稍微抬起的床垫上。

一定是看书看到打瞌睡了吧,她的膝上放着一本没阖起的书与一副粗框眼镜。女子长长的睫毛底下,有一个高挺的鼻梁,薄唇微张,那给人柔和感觉的美貌令我印象深刻——她就是六年前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门口的那名女子。除了脸颊稍微消瘦了一点之外,其余几乎没什么改变,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

床的四周堆了好几落的旧书,栉比麟次地排列着,看起来有如街区的缩影一般。如果说是用来打发住院生活的闲暇时间,带来的量也多得超乎想像。不会遭院方责骂吗?

突然间,女子睁开双眼,边揉着眼看向我说:

「……是小文吗?」

她口中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轻柔、清澈的声音又让我吃了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妳有带书来吗……?」

或许因为没有戴上眼镜,女子似乎把我误认成其他人了。再这么沉默下去的话,可能会引发更多的误会,所以我像是要清喉咙般地硬咳了一声:

「……妳好!」

我以对方能清楚听见的音量打了招呼。她吃惊地肩头一震,连忙想戴起放在膝上的眼镜,忙乱之际,手臂碰到的书从床畔滑落下来。

呀啊,一道轻细的哀号传了过来。

我的身体不经思考就擅自行动了。我朝病房内大步一跃,同时伸长了手,在书即将落地前顺利接起。虽然书不是很大本,不过厚实得有些沉重。白底的封面被《再见了照片 8月2日山上的旅馆》等的印刷字体给填满。那本书看来年代久远,封面的边角都已经翘起又有点泛黑。

虽然我自认为这样的反应还算不错,但是,一抬起头,对方竟已把毛毯拉到胸部附近,手遗伸到护士呼叫钤的按钮上,圆睁的双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惊怯之色。房间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彪形大汉,任谁都会感到吃惊害怕吧。我急忙拉开距离站好,说道:

「对不起,我是为了我外婆的书才来拜访的。之前去了北缣仓的书店,那里的人叫我过来……妳刚才没收到简讯吗?」

差点就要按下按钮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转身面向放在边桌上的笔电,瞇起眼睛盯着画面瞧——看着看着就满脸通红起来。

「……真……」

真?我倾头表示不解后,对方像要把身体叠起来一般,深深地低下头致歉。美丽秀发的发线朝向我。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的发漩直瞧。

「真……真是对不起……我妹妹给您添……添麻烦……了。」

女子结结巴巴地,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边说耳根子也变得愈来愈红。

「劳烦您特……特地亲自造访……我是店长篠川栞子。」

终于搞清楚情况了,刚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少女是这个人的妹妹。那少女说会传简讯给店长,这么说来店长已经换人了。

「以前的店长似乎另有其人,好像头发有一点斑白。」

「……那是家父……」

「妳父亲?」

我仿佛鹦鹉学语般重复问道后,女子点头示意:

「去年与世长辞了……我继承父亲的书店……」

「原来如此,还请节哀顺变。」

我深深地低头致意。去年我也失去了家人,因此对她增加了几分亲近戚。

「戚……感谢您的安慰……」

现场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她并没有和我四目相对,只是看着我的喉头附近。和我的想像不同,对方的个性似乎很内向又容易怯场。当然,还是一个美女,不过却有些出乎意料,应该说,这种个性能够接待客人吗?虽然事不关己,却不免替她担心。

「几年前妳有帮忙父亲看店过吗?」

我如此问道后,女子吃惊地稍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就读附近的高中,我高中时偶尔会经过贵书店的门口。」

「这……这样……思,我偶尔帮忙过……」

女子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下,对我似乎不再那么警戒了。

「那个……」

女子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是要跟我握手吗?带着困惑,我放下纸袋,把满是汗水的手往牛仔裤上擦了擦,结果她却缓缓说道,,

「……书,谢谢您……」

我完全会错意了。这么说来,我手上现在还拿着刚才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的《再见了照片》。

「很贵吗?这本书。」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我交还书时开口问道。不过,她的头往旁边轻摇了一下,到底是倾头还是点头呢?感觉有点微妙。

「这本书虽然是初版……不过,状况没有很好……大约二十五万圆左右。」

「二十……」

对方随口回答的金额令我大吃一惊,这么脏的书?我不由得定睛仔细观察封面。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再多加说明,只是随意地把二十五万圆的书往边桌上一放,然后再次伸出手来。这次她又要做什么?

「……您带来的书,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的目光落在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上。我愈来愈讨厌麻烦别人这种奇怪事情的自己了。我稍微舔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说道:

「其实,我并不是要拿来卖的,因为在整理外婆的书时,意外发现这套全集里有签名……这似乎是很久以前在贵书店买的,所以想拿来请你们帮忙鉴定看看这套书的价值如何。这样也能请你们帮忙吗?」

如果对方稍微露出一点犹豫之色,找就打算直接拿回家。

然而,篠川粟子却直视着我,看起来有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她那充满坚定意志的眼神,让我为之震慑。

「请让我看一下。」

她以清楚明确的声音如此回答。

「啊,这是岩波书店的新版书呢。」

把纸袋递过去后,她望向纸袋内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正要打开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从最初的第一册开始,一本一本地将书本从书盒中拿出翻阅。书背上印刷的书名《我是猫》、《少爷》等都是连我也知道的作品。

在翻阅书本的同时,她嘴角的笑意也愈来愈浓。有时候会点头,有时候会瞇起眼睛,偶尔还会加入之前那个差劲的口哨。看起来不像是故意要吹的,这似乎只是她入迷时的一个习惯。

(……啊,就是这个。)

留在我记忆中的就是这个表情,看书看到浑然忘我的快乐神情。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静静地拉了张圆椅坐在旁边。

口哨声突然停了下来,她膝上放着那本《第八册从此以后》,略带凝重的眼神看向衬页上的签名——不过就只有短短一瞬。她啪啦啪啦地翻动书本,突然间,目光停驻在「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00圆」的价格标签上,似乎对价格标签很感兴趣。

篠川小姐将签了名的那本书留在膝上,然后按照册数依序继续确认其他的书,最后再一次仔细翻阅《第八册从此以后》……

「果然。」

她低声说着,并抬头看向我。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大概知道了。」

「结果如何呢?」

「很可惜,这个签名是假的。」

她带着惋惜的口气如此说道。我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原本就觉得那个签名有点可疑。

「果然和真的签名不一样吗?」

「思,最基本的年代就不同了,夏目漱石的卒年为大正五年,而这套新版的全集是在昭和三十一年才发行……这已经是夏目漱石去世四十年之后的事了。」

「四十年……」

这已经不是签名真假的问题了,已过世的人,怎么可能替四十年以后才出版的书签名嘛!

「那么,这并非什么稀有的书囉。」

「址的……这套拳击是以平价版的形式制作贩售,已经再版了好几次,旧书店里流通的数量也很多。但是,注释和解说都很充实,装订也很漂亮,虽然不是很稀有,不过却是一套好书,我很喜欢喔。」

她就像在称赞自己朋友一般述说着。表情和口气与刚才那副羞怯畏缩的模样判若两人,现在的模样与她更为相符,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个性吧。

「岩波书店是日本第一个出版《漱石全集》的出版社,创办人岩波茂雄与漱石关系深厚,和漱石的弟子们也互有往来。他们互相合作,编辑出最初的全集,之后每隔几年还会推出改订的版本,即便是这套平价版也没有偷工减料。最初公开漱石所有日记的就是这套全集,而各册中的解说更是由漱石的弟子小宫丰隆为了这套全集而撰写。」

她的说明毫无迟滞,听着听着整个人就被深深吸引。

「请问,《漱石全集》出版过很几次吗?」

「除了岩波书店之外,很多出版社都曾出版这部全集。如果连同未曾全部出版完的中断版本一起计算,到现在为止,发行的版本超过三十种以上。」

「……还真厉害呢。」

我不由得如此低语。

「没错,因为夏目漱石可说是日本最受爱戴的作家吧。」

似乎赞同我的话一般,篠川粟子点了点头。不过,我说的厉害并非指昔日的大文豪,而是口若悬河地替我说明的她。虽然她没有领略我话中真意令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却也戚到有些遗憾,就是如此复杂的心情。

我把目光移向和其他书分开的《第八册从此以后》,问道:

「那么,这本书中的签名只是一般的涂鸦囉!」

先前有如一拍即响般的即答,首次出现了空档。

「……您这么想也可以,只不过……」

篠川小姐双眉紧蹙露出困惑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口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冒昧请问一下,您的外婆有在藏书上涂鸦的习惯吗?」

「咦?不,怎么可能。」

我摇头否定,完全无法想像。

「外婆相当重视她的书……甚至连其他家人也不准碰。如果不小心碰到,她还会勃然大怒。」

碰外婆的书是禁己i,不只是我,家族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和外婆如同水火的妈妈也小敢乱碰。小过话说川来,我家并没有其他人爱看书,所以应该也不会特意去碰才对。

「我也觉得应该会是如此……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如果是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另当别论了……」

篠川小姐再次从书盒中取出《第八册从此以后》翻开封面。我从椅子上探出身体,再次观察签着名的地方。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写字的人下笔的力道很弱,一笔一画都很纤细。仔细看会觉得字迹很女性化,看似是没什么个性、容易模仿的字,不过,这并非外婆的笔迹。

「应该是有人把这套全集卖给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然后再转手卖给了外婆吧?」

我如此间道后,篠川小姐望着书的脸庞抬了起来。

「……是这样没错。」

「那么,会不会是之前书主的涂鸦呢?那个叫做『田中嘉雄』的人就是原来的持有者……」

「不是,那也不合理。」

她将夹在书中的价格标签给我看——「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圆」。

「这个价格标签是祖父刚开始经营文现里亚古书堂时所使用的,到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六年了。」

外婆买这套《漱石全集》好像也在这个时期。四十五、六年的话是西元几年呢?脑中浮现不出任何数字,算了,西元几年应该无所谓。

「这个价格标签上并没有标记『有字迹』。」

篠川小姐边用手指指着标签进行说明:

「旧书店收购书籍时,首先会确认书的状态,就像我刚才一样,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有字迹,一般来说应该会发现,也会在价格标签上写下来。不然,之后的客人有可能会抱怨。」

「……喔!」

原来如此,连我也总算明白了。没有将有「涂鸦」的讯息标记在价格标签上,真的是很不合常理。

「所以,由此可以判断,您外婆在本店购买这套全集时,并没有这个假签名。」

我双手交叠在胸前,总觉得事情好像变诡异了。如果我和她所说的话都没错,那就表示在书上签下这个假签名的人并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啊……」

我灵光一闪,不由得发出声响。

「怎么了吗?」

「……说不定,是我外公的杰作。」

「您的外公吗?」

「因为已经去世好几十年了,我不曾见过他,不过,他好像曾经不小心动到外婆的书柜,而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听妈妈说,外婆当时气得差点把外公赶出家门呢。如果,外公不只是翻书,还在上面涂鸦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外婆会动手打随意碰书的我了,应该是过去的恶梦又再度浮现脑海了吧!「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会说这一句话或许也是想起外公做的事了吧。

「我已经想不到还有谁可能会做这种事了,大家都不敢去碰书柜……」

不过,篠川小姐静静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觉得并非如此。」

「咦?」

「并不是您其他的家人,而是您的外婆自己所写。」

篠川小姐斩钉截铁地断言。

「为什么?」

我问道。为什么可以说得如此确定呢?

「如果是其他人擅自涂鸦,您的外婆不可能就这样置之不理。这本书上完全没有企图将字擦掉的痕迹……即使擦不掉,也可以重新再买一本第八册。刚才我也说过了,这绝对不是一本很贵的书,不仅再版过好几次,在贩售新书的书店里也持续贩售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或许不是故意放着不管,也可能是因为外婆并没有发现有人擅自涂鸦……」

讲到一半我就闭嘴了,这才是绝不可能的事。五浦家的观音菩萨绝非泛泛之辈,如果有人动了那房间的书,外婆绝对会立刻发现才对。

(……真的是外婆自己写上去的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无法视之为单纯的恶作剧了,一定是有什么内情,让外婆非得在上面涂鸦不可。我皱起眉毛,双手交叠抱胸。

「另外,我还有些介意的地方,就是这个价格标签……」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我抬起头来,篠川小姐像是受到惊吓般将视线移向膝盖。光滑柔顺的黑色长发,遮盖住她美丽的脸庞。

「……嗯……不好意思……」

篠川小姐以相当微弱且靠不住的声音道着歉。态度一瞬间又回到了收下《漱石全集》之前的羞怯模样。他到底爲什麽要道歉,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咦?为什么要道歉?」

我问道。

「……因为……给您添麻烦……」

「咦?对不起,可以请妳再说一递吗?」

因为听不太清楚,所以我把身子探了过去,不过篠川小姐立刻就往窗边缩了回去。我做了什么吗?正当我扪心自问、疑惑不已时,篠川小姐白皙的喉咙震了一下,挤出了怪腔怪调的声音:

「只……只是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签名而已……我却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

我愈来愈搞不清楚状况了。

「我以前就常被人说……只要一提到书的事情……嘴巴就会停不下来……」

就在此时,我也发现自己反射在窗户上的模样,一个沉甸甸地坐在圆椅上的彪形大汉,眉间刻画着几条皱纹,以莉人般的锐利目光瞪着自己。就算是我自己,也觉得那样子真是煞气十足,只要思考一些不习惯的事情,我的眼睛就会露出遗传自外婆的凶光。

「占……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真的是……」

她开口的同时,也顺手将《第八册从此以后》收入纸袋,似乎是打算把话说到这里为止。

「完全没有添什么麻烦!」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大声喊了出来。篠川小姐吓得身体一颤,差点把整个纸袋连书一起滑落,不过又急忙用手臂夸张地往内一抱,总算抱住了纸袋。篠川小姐安心地吐了一口气之后,发现我正注视着她,立刻有些难为情地拿纸袋遮住脸。

「……请让我继续听下去。拜托妳了。」

这次我特别小心地轻声请托她。篠川小姐怯生生地从纸袋背后窥看我,和刚才那副滔滔不绝的模样有如天壤之别,可说是判若两人。

「小时候,我因为书而有一些不好的回忆,变得无法看书,不过,心里一直都渴望能看书,所以能够听妳说这些事,我觉得很愉快。」

不知不觉中,这些话便脱口而出,这些无人理解、关于我奇特「体质」的事。篠川小姐睁大了眼睛,紧紧注视着我。正当我觉得她也不可能理解而打算放弃时,篠川小姐拿开了眼前的纸袋,水汪汪的黑色眼眸又恢复了灿烂光辉。就像打开开关一样,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您变得无法看书是因为被外婆责骂的缘故吗?」

她以清澈的声音清楚问道,这次换我吓了一跳。

「妳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您知道,如果不小心碰到,外婆会『勃然大怒』。不过您又说过,『大家都不敢去碰书柜』,所以我猜这里指的应该是您以外的大家……如果曾遭受到足以引发轩然大波的责骂,那么,会变得无法阅读一点都不奇怪……」

我哑口无雷。她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说中了,她果然是个一提到书,思绪就会非常清晰、敏捷的人。

我将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杆,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非常喜欢旧书……觉得这些辗转流转在人与人之间的书本身也有故事存在……而不只是写在书里的故事而已。」

她话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与我四目相接,像是如今才发现我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我叫五浦大辅。」

「五浦先生,其实我还有些觉得在意的地方。」

当她以姓氏称呼我时,我的背脊突然窜起一阵麻意,感觉彼此间的距离似乎突然拉近了。她再次拿出「全三十四册,初版,藏书印三五○○圆」的价格标签给我看。

「就是这个价格标签的内容,这里写着『藏书印』对吧?」

「咦……啊,是的!」

「请看这个。」

篠川小姐从床上堆着的《漱石全集》小山中,拿出其中一本,把书从书盒中取出。那是《第十二册心》,翻开封面后,衬页上并没有签名。不过,倒是印着绣球花模样的印章。

「这就是藏书印,就像是书的拥有者在自己的收藏品印上的印鉴。中国和日本很久以前就流行制作这样的印鉴,随着书主的喜好品味,设计也各有不同。这和用来确认身分的印章一样,一般都只有文字而已,不过,也有像这样以图案为主的设计,使用这个藏书印的人,或许喜欢绣球花吧!」

「喔……」

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实在是深戚佩服,这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疑问:

「咦?这本书也有印上这个藏书印吗?」

我看着放在她膝上的《第八册从此以后》问道,如果有印上这么显眼的藏书印,一定会发现才对。

「没有,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没有这个藏书印的只有这本《从此以后》,其他的所有书都有印上。」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呢。」

我喃喃自语着。三十四册之中,有藏书印的书没有签名,有签名的书则没有藏书印,感觉谜团好像愈来愈复杂了。

「……您曾听说过您的外婆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到我们里购买这套全集的吗?」

「没有……我只知道,外婆在结婚前经常买书……阿姨他们和我妈大概也都不知道吧,因为没有人对这些旧书有兴趣。」

「……这样啊。」

说完这一句话后,她将拳头放在嘴上,继续说道:

「这么说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本第八册……」

篠川小姐突然沉默下来。我急忙看向窗户的玻璃,这次倒影并没有瞪着别人,沉默下来的原因似乎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神。

「这本第八册有什么奇怪吗?」

我焦急地催促她继续往下说,不过,篠川小姐看起来似乎也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过了不久,她将食指竖了起来放到嘴唇上。

「……可以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保密吗?」

「咦?」

「因为这涉及到您外婆的隐私。」

「……我知道了。」

我稍微迟疑了半晌后点头同意。如果外婆还在世的话就另当别论,但如今已过了第一年的忌日,应该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偷偷听一下吧。总之,我现在非常想要知道后续。

「关键就在于五浦先生您将这套书拿到了我们店里,我想这就是答案。」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这个签名和价格标签,谁也不会知道这套书是在旧书店买的。所以,我想道戒扑是五浦先生您的外婆故意想让家人如此认为吧。」

「映?」

我讶异地瞪大了双眼,完全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什么要让我们如此认为?这套书原本不就是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之后再加卜签私的,不是吗?」

「直到刚才我也是道么认为,不过,我觉得事情有些复杂。」

她打开(第八册从此以后),摸了一下衬页上的签名。

「道是咐与签名的格式,普通像这样的情况……」

篠川小姐脱到此处,发现我一头雾水地歪着头。

「我说的赠与,是赠送的赠和给与的与。这种除了签上作者的名字外,还会写上受赠者名字的签名,就称为赠与签名。」

赠与签名。原来是这样啊!又多学到一件事了。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赠与签名的签名方式并没有固定,把受赠者的名字签在中央,左边才签上赠与者……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名字,这是普遍的签法。不过,这本书却相反。」

与写信的方式相同吧。的确,这本书上「夏目漱石」的名字是签在中央,左边才签上「致田中嘉雄先生」。

「会不会只是因为外婆不晓得赠与签名的规矩呢?」

「或许如此……不过,还有更奇怪的事,那就是为何五浦先生您的外婆,会以赠与签名的方式来签名呢?如果只是想要假装成名人的签名书,只要签上漱石的名字不就好了?应该不需要另一个名字才对。」

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也一直对田中嘉雄这个名字耿耿于怀——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认为刚好相反。」

一道平稳的声音传来,篠川小姐的黑色双眸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则继续被她的话吸引住,连人带椅往床边靠近。

「……相反?」

「如果这个签名的字迹全都是一个人写的话,整体的平衡戚就显得有点奇怪。原先签在第八册上的名字并非夏目漱石,而是田中嘉雄先生。之后,您的外婆才又在旁边写下夏目漱石的名字……这样推测起来就比较合理了。」

「咦?可是……这个叫田中的人明明不是作家,为什么会在书上签名呢?」

「我想他原本应该没有打算要假装成作家。」

她双颊泛红地回答,.

「这应该是一份礼物吧!如果赠与者写上自己名字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啊……」

也就是说,这套书是田中嘉雄这个人送给外婆的礼物。

我突然想起外婆离开人世前讲的话——书虫会喜欢同类。外公并不是喜欢看书的人,所以,若外婆结婚前曾和「同类」的男生感情要好,也不稀奇。

陷入沉思中的我,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

「不过,这套全集是我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的吧,并非田中这个人送的不是吗?」

「没错。田中先生送的礼物恐怕就只有这一本。而您的外婆在收到这本有签名的八第八附从此以后》之后,才在我们店里买下整套的三十四册。重复的第八册,大概拿去处理掉了吧。只有这本书没有藏书印:同时,价格标签上也没有写上有签名这件事,也就可以获得解释了。

「为……为什么要做这么拐弯抹角的事呢?」

「为了不想要让这本第八册被其他家人看到……就算是被看到,也不会被认为是礼物的一种伪装。如果口(有将《漱石全集》的第八册放在书柜上,或许会太过显眼惹人注意,所以才在我们

店里买了三十四册的套书…:而故意将价格标签夹在第八册中,也是为了留下这是购自旧书店的

『伪证』吧。」

「那么,签名又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加上漱石的名字,是为了保险起见。并不是为了让家人认为这是真的签名……反倒

是误导大家认为『这不过是前书主所写,没什么大不了的涂鸦而已』吧。」

我回想起刚看到这个签名时的情况。一开始我就心存怀疑,觉得这签名或许是遥假,不过除

了是恶作剧之外,并没有联想到其他的可能。可说是彻底被外婆的伪装所欺瞒了呢。

「……非得伪装到这种地步才行吗?」

我低喃自语。没想到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竟然会有必须隐藏到这种程度的事情。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篠川小姐措辞很谨慎。关于那个「理由」我心里也有数。外婆结婚前,外曾祖父母都还健

在。当时和现在不同,必须瞒着父母才能和异性交往的情况比比皆是——最后,外婆嫁给相亲认识的外公,而与这个叫田中嘉雄的人不了了之。

我回想起那次在这家医院里和外婆说话时的事。在外婆为了打我的事道了歉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谈起我的结婚对象。也许是因为提到与《从此以后》这本书相关的事,才会联想到结婚吧。

这么说来,「我死了之后,我的书就随你们处置。」这句话或许也隐含了什么意义.或许就是指让我们看到这个签名也无所谓了。

对外婆来说,这些话题应该都互有关联吧!

「那为什么要放在书柜上呢?把书藏起来不就好了?」

唯独这点我无法理解,如果藏在抽屉里的话,应该就没必要去设计这些掩人耳目的花招了。

「或许您的外婆觉得,与其把书藏起来,还不如和其他书放在一起会更安全。而且……」

篠川小姐的手充满怜惜地轻抚着《第八册从此以后》,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外婆曾打过我的手。

「……想要把自己心爱的书,放在随时都拿得到的地方,或许也带着这种心情吧。」

低着头的她,目光似乎投向比膝上的书还远的地方。这么说来,这个人也是个「书虫」呢,若有男友的话,应该也和她是同类。一瞬间我真的想要如此开口问她。

「……到此为止的推论,无法得知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篠川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因为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也无法向您的外婆求证……而由这些书中推论得出的讯息拼凑之后,能够获知的结论就仅是如此而已。」

她的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我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的确,外婆早已离开人世,现在已无法得知哪些事情哪个部分才是事实。

此时,篠川小姐突然朝手腕瞄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手表上的时间。或许等一下有诊察吧。

「这套全集您打算如何处理呢?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收购下来喔……」

「不,我想带回去。真的相当厌谢!」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物品,但是这套全集中充满了外婆的过去。我不想这么快就把它转手给他人。

「……妳说的内容非常有趣。真的!」

我和坐在床上的篠川小姐四目相望。就这么直接告辞也未免太蠢了,正当我极力思索着是否该说些下次还请再多告诉我一些等等的话来为下次见面埋下伏笔时,她将装着《漱石全集》的纸袋拿到我的眼前。

「……谢谢!」

当我收下纸袋时,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五浦大辅先生。」

「思……是。」

突然叫我全名,让我有点诧异。

「莫非,您的名字是您外婆取的吗?」

「咦……是啊,为什么妳会知道?」

除了亲戚以外,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当然我也不觉得有人想知道。当我回答后,篠川小姐的表情露出些许阴霾。

「……您的外婆大约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刚才的话题还没结束吗?疑惑的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答案。详细时间虽不太清楚,但最近似乎有听人谈论过这件事。突然间,我看了一下纸袋里面。

「啊,对了,听说是这本书发售的隔年。」

我打开纸袋,指着放在最上方的《第八册从此以后》。

一瞬间,篠川小姐的脸似乎僵住了。不过这或许只是我一时眼花吧!

「让您听我说些奇怪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

篠川小姐坐在床上,拘谨地低下头道歉。

我回到家向妈妈报告结果之后,她脸色为之一变。

当然,关于外婆过去的事我一句都没提,只有告知她签名是假的而已,不过,她倒不是为此而发怒。

「我什么时候说要拿去旧书店了?竟然还厚脸皮地跑到医院,请人家免费帮忙鉴定,这未免也太麻烦人家了,简直比吃霸王餐还要恶劣!」

竟然可以冒出吃霸王餐这种说法,真不愧是餐馆之女。不过对身为餐馆之孙的我,这样的比喻还真是命中要害啊。妈妈命令我明天找个时间带点心过去赔罪,我自然乖乖听命行事。虽然是顺势而为的结果,但毕竟给人添了麻烦是事实,况且,这也是再次去见篠川小姐的好藉口。

隔天是平常日。

我和昨天一样直到中午才起床,妈妈老早就已经出门上班。我走下楼梯朝信箱里张望,发现应征的公司寄了通知书来。打开一看,里面出现了履历表和无情的未录取通知。我叹着气,将通知丢进垃圾桶,拉开餐馆的拉门往外面走去。

外头依然是快要把脑袋烤焦的酷热天气。带着湿气的热风从海边吹了过来,飘散着淡淡的海水咸味。虽然真的很不舒服,不过这便是我从小就已习惯的镰仓夏日。

在车站前的麦当劳填饱肚子后,我在车站大楼绕啊绕地四处寻找「美味的东西」,但就是无法决定该买什么才好,虽然不知道篠川小姐的喜好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更大的原因是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我满心挂念着昨天离开病房前的那些对话。

是外婆为我命的名,或是外婆在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地,篠川小姐因我的回答而有所动摇。

昨天晚上,我询问妈妈当初选择「大辅」这个名字的经过。

「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就硬要取这个名字啊。」

妈妈看似无奈地说,好像对这件二十年前的往事心里还有疙瘩。但她把外婆称为「那个人」,实在有点过分,令我无法认同。

「那个人说,从以前就有一个非取不可的名字,我也一时心软没有阻止……当初如果没取『大辅』这个名字就好了,感觉就像以前的暴走族,不是吗?」

我又不是以前的暴走族,硬要我赞同也很令人伤脑筋。而且暴走族大都取什么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好像是那个人最喜欢的小说中出现过的人名,虽然汉字不同,不过读音一样喔,到底是哪一本小说,我倒是忘了。」

哪一本小说我倒是知道,我一回家之后便翻了《第八册从此以后》,书中疑似主角的男子,名字就叫「代助」(注4),外婆一定是根据这个名字来替我命名的吧。这件事篠川小姐也发现了。

虽然一打开书就让我直冒冷汗,不过,我还是忍耐着稍微看了一下最开头的部分。就我看到的有限内容中,只有写着主角与寄住的书生边吃早餐,边聊天而已。得知代助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子时,让我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戚。代助看来不像是会主动积极的类型,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如果我没有这种「体质」,就可以读到最后了。

话说回来,外婆又为什么要替我取这个名字呢?这实在令我一头雾水。总不可能是期望我变成在大白天就无所事事的人吧?

我边思考着边在商店街随意闲晃,最后在一家点心店前停下脚步。这是一家相当知名的点心店,招牌产品是夹着葡萄干与奶油的葡萄干夹心饼干。带这里的点心去探病应该还不错吧!而且再继续逛下去,实在会热得受不了。

正当我打算走进店里时,发现店内有一个很眼熟的娇小女性。黝黑的皮肤与微胖的体型,再加上一双圆滚滚的大眼。虽然每次看到她都会让我联想起小熊,不过她的年纪比我妈妈大。看来她似乎是刚买完东西,手上提着装了礼盒的塑胶袋,

「哎啊!大辅,你也会来这种店里买点心喔?」

是住在藤泽的舞子阿姨。

舞子阿姨是五浦家的长女,在我们亲戚间可说是一生最为顺遂的人生赢家。

阿姨从小的成绩就很优秀,从横滨的教会女子大学毕业后,立刻嫁给电力公司的员工,旋即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他们一家四口在大船附近的藤泽市鹄沼盖了一间大得出奇的房子,过着轻松惬意的优渥生活。虽然个性热心也乐于助人,不过和她说话总让人有点无法喘息。

注4:与大辅的日文发音皆为TAISUKE。

阿姨的五官和外婆、妈妈都不太像,倒是和神桌上供奉的外公照片很像,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家的美奈,上上个月不是离职了吗?接着不是到处旅行就是去找朋友吃饭,好不容易不久前又开始工作,不过,工作地点却在川崎车站旁边。跟她说一个年轻女生不要到川崎工作,可是那孩子却完全听不进去。」

阿姨把我带到车站大楼内的全国连锁咖啡厅,店内全都是和阿姨同年代的女性客人,男客人就口(有我一个,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啊。」

话题中的人物是我表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之前外婆的一周年忌。

「可是,川崎以前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啊,你表姊又常加班,实在很令人担心哪。」

阿姨好像把川崎认定成风化区,以前或许是如此,不过现在车站附近已经都成了普通的购物中心,正打算回话时,阿姨突然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惠理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忙吗?」

惠理是妈妈的名字。印象中似乎常听她抱怨最近常加班。

「……大概吧!」

「你最近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不,还没。」

「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有好好在找工作吧?」

谈话不知不觉间变成说教。长大之后我也稍微摸清这个阿姨的个性,只要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家里的事,就是要询问对方状况的伏笔。已经面试了几间公司,现在有去HELLOWORK (注5),当我支支吾吾地这么回答时……

「现在这么不景气,一定要仔细思考自己的性向,不然是找不到工作的,看你这么有体力,去考一下自卫队或警察怎么样?」

虽然说法稍微婉转了一点,不过,意思和妈妈差不多。真不愧是姊妹啊!我在这种奇特的小地方感到佩服。

「你姨丈也很担心,如果一直都没办法顺利找到工作的话,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商量喔!」

这倒是引起我的兴趣,姨丈是鹄沼大地主的二少爷,在藤泽一带人面似乎也相当广。虽然去年已经退休,不过听说打算参选市议员。或许他有打算介绍我到什么地方工作也说不定。

注5:日本的职业介绍所。

「啊,好的。」

「总不能老是浑浑噩噩的,不然,你外婆在天国也会替你担心喔。你可是她老人家最疼爱的外孙,就算把你塞进眼中也不觉得疼呢!」

我差点把冰咖啡喷了出来。

「不,怎么可能,不会吧?」

外婆的那双凤眼连沙子都放不进去吧!她可不是家人犯了错后,还能原谅、疼爱的那种人。

「跟惠理说的话一模一样呢,你们两个竟然都没有察觉。」

阿姨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啊,看着你外婆的时间比大家都还要长,所以很清楚。你外婆最疼爱的就是你和惠理了……她每次来我家都是在谈论你们的事,就连最后的旅行也只带你和惠理去不是吗?一开始我和你姨丈明明说要陪她一起去,不过被你外婆拒绝了。」

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但和要上班的妈妈与忙着找工作的我相比,已经退休的姨丈和家庭主妇的舞子阿姨,时间上的确比较自由。

说到这里,我印象中倒真的不曾看过外婆和舞子阿姨争吵的画面。我一直以为阿姨和妈妈不同,可以与外婆相处融洽,不过,这也可以说是彼此间略有距离戚吧。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

我和妈妈不管外表或内在都不可爱,看不出来有什么长处可以让外婆喜爱。

「……可能是个子高的关系吧!」

「什么?」

我不经大脑地脱口回问,阿姨露出认真的表情说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喔!你外公虽然也很高,不过我们家都遗传到小个子,只有惠理和你例外。我想你外婆应该是喜欢体格好的人……你想想看,一进到你外婆的房间,不是有这个吗?」

阿姨用手指框出了一个细长的四角形,隔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阿姨指的是什么,是那块钉在门楣上的橡胶板。

「那个啊,是我小时候你外婆钉上去的,我们家明明没有人身高会碰得到,但你外婆却说『之后出生的小孩如果长大,头去碰到,不是很可怜吗?』……这是在怀惠理之前的事,所以大概也过了四十五、六年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气。数字在我的脑中不断萦绕,此时,外婆的声音突然回荡在我脑海中——

「如果再做同样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原来是这样吗?我心中不断低喃。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喝了一口冰咖啡。虽然嘴里干涩不已,但手心却是湿答答地满是汗水。

「……大辅你有撞到过那里吗?」

我默默地点头。

「那么也算是值得了,你外婆一定很高兴呢。」

阿姨的话语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终于了解为什么篠川小姐会感到惊愕了——不,还不能断定这就是事实。我抬起头来说道:

「这么说来,我有个问题很久之前就想问了。」

我强装镇定地开口问道。这并不是之前就好奇的事,而是如今才想到的问题:

「外公是怎样的人呢?」

阿姨正准备举起杯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沉默的气氛持续着,四周的客人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清楚。隔壁桌和阿姨同世代的两个妇人正叽哩呱啦地高声谈论着,最近尝试的健康食品中,还是黑醋效果最佳。

「你外婆有讲过你外公的事吗?」

被这么反问后,我才发现以前根本没有听外婆讲过任何外公的事。

「……没有。」

「那么,应该也没有听过你外公过世时的事囉?」

「我妈有稍微讲过……好像是盛夏时前往川崎大师寺参拜,结果遇到车祸。」

阿姨却突然轻哼了一声,露出苦笑,那带着嘲讽的笑容吓了我一跳。平常给人感觉和善的阿姨,竟会有这样的表情令我相当意外。

「因为惠理那时还小,所以就这样当真了呢。」

阿姨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明明镰仓的神社寺庙多不胜数,何必特别跑去川崎参拜,听了不会觉得奇怪吗?而且还是在那样的大热天……川崎大师寺不过是你外公随便找的藉口而已。」

「……藉口?」

「去赌马和赌赛车啦,说到川崎不就是这些事情?你外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就连遇到车祸的那一天也喝到烂醉如泥呢。」

我哑口无言,从来都不曾想过外公会是这样的人。

「你外公是入赘的女婿,刚结婚时还很认真地工作,可是,打从我出生后,你外曾祖父过世那时开始,你外公的行径就渐渐愈变愈奇怪,常常一去『川崎大师寺』就好几天没回家。」

我终于了解阿姨为何会讨厌川崎了,怎么可能会喜欢老爸常去赌博的地方嘛!她到现在也依然不想接近吧。

「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你外婆都不离婚……可能是有什么苦衷才一直忍耐吧,不过那时只要一动到她的书柜就另当别论了,当时真是令人害怕。」

我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喉咙的话又吞了回去,不过震惊的心情则尚未平复。

「大辅你可千万不能像你外公一样喔!得好好工作才行。」

阿姨突然又再度回到说教的口气,告诉我这些连妈妈也不知道的事,似乎是打算让我当作前车之鉴吧。最后的这句话就像信号一样,阿姨移动椅子站了起来,好像打算回去了。

「……阿姨,妳有读过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吗?」

阿姨手上提着印有点心店商标的袋子,露出讶异的眼神抬头望着我,双眼眨个不停。

「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好像是外婆相当珍惜的书,我现在在看。」

我边说着边观察阿姨的反应。她虽然有些困惑,但并未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对隐藏在那本书中的祕密毫不知情。如果连身为长女的舞子阿姨都不知道,那么家族中发现这个祕密的人恐怕就只有我而已吧。

「我是没有看过书,但是有看过电影,就是松田优作主演的那部。」

我微倾着头,我连这本书有翻拍成电影都还是初次听到。

「那么,到底在讲什么故事?我只知道主角没有在工作而已。」

「我想想,好像是……」

阿姨垂下目光像是在回想一般,不过印象似乎不深刻。

「好像是男主角抢了别人的老婆喔。」

我到达病房时,已经是西晒开始变强的时刻了。

篠川小姐和昨天一样坐在床上看书。嘴唇微噘,似乎正想要吹起口哨。一看到我进入病房,整张脸就涨得通红,脖子也跟着缩了起来:

「您……您好……」

她开口问好,和昨天解开《漱石全集》谜团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只要没有谈到书的事,似乎就会立刻恢复成内向羞怯的个性。

「妳好,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这边请……」

篠川小姐怯生生地请我坐下。一走近床边后,放在膝上的书就映入我的眼帘。今天看的是文库本,正当我猜想到底是什么书的时候,她略显害羞地把书翻到封面让我看。卡文·安娜( AnnaKavan )的《茱丽亚与火箭砲(Julia and the Bazooka)》,好奇怪的书名,内容也令人无从想像。

我再次对前一天的事致歉,然后拿出买来的葡萄干夹心饼干。她连忙慌张地不断摇头:

「不用客气……还这样特意……让您听那些无聊的话,我才该道歉……」

她说到无聊这句话时,力道十足。这样的礼物我不能收下,她就这样不断拒绝,不过,我还是半强迫地把葡萄干夹心饼干礼盒交到她手上。她低头看了看礼盒,似乎相当伤脑筋。

正当我开始担心起自己该不会太强人所难的时候……

「我……我正好想要吃小点心。」

篠川小姐支支吾吾地说:

「如……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呢?」

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她打开礼盒,从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饼干中拿了一个给我,我们同时打开包装的塑胶纸。

葡萄干夹心饼干远比我想像来得美味。奶油的香气与微酸的葡萄干融合为一,酥酥脆脆的饼干口戚也很不错。

「我偶尔也会买来吃……即使隔天再吃也很浓郁美味。」

篠川小姐绽露笑餍说着。虽然事先完全不知情,不过,选这个饼干似乎是选对了。

我两口就把饼干吃完了,但她还慢慢地从一侧开始仔细品尝。自从说完一起吃之后,篠川小姐几乎就没有再开口了,当然也没有提到《漱石全集》的事。

她单从我口中听到的事和出现在书上的讯息,就能完全解开外婆隐藏了好几十年的祕密,而且还顾虑到我,避免让我察觉那过于沉重的真相。刚才会说出「让您听那些无聊的话」应该就是为此所说的吧。

当然,已经为时已晚。

那一本《第八册从此以后》出版时间是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西元一九五六年——已经距今五十四年前的事。原本听说外婆结婚的时间是隔年时,还以为田中嘉雄赠书的时间也在那时候。

然而仔细一想,田中嘉雄未必是在书刚出版时就赠送给外婆了,倒不如说,是把一直都很珍视的书赠送给她还比较合理。

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下其他册的时间约是在四十五、六年前,此时已是结婚后十年左右,如果田中嘉雄赠书给外婆的时间点是此时,就表示两人是在外婆婚后才开始交往。漱石所写的《从此以后》内容描写的似乎也是夺人之妻的故事,而外公外婆的婚姻生活也并不圆满。

外婆以书中主角相同发音的名字「大辅」来为我命名,这是从很久之前就一直保留着的名字——这么说来,「大辅」原本就不是为我而取的名字,而是只要妈妈生下的男孩就打算取这个名字吧。而妈妈是外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漱石全集》之后才出生的。

舞子阿姨说,因为外婆喜欢高的人,所以很喜爱妈妈和我。不过,这可能只有一半是事实。在五浦家中身材高跳的就只有妈妈和我,其他人都是小个子。我们两人和外公长得也不像。

外婆只是透过妈妈和我,来怀念她记忆中那祕密恋人的风采吧?

在二楼的和室门楣上钉上橡胶板,这是身材矮小的人不会顾虑到的事——如果不曾看过有人撞到头的话。

或许钉上的真正理由并非为了成长的孩子,而是为了不让某人受伤,那个其他家人都不知情的,像我一样高大的某人。

我真正的外公是田中嘉雄——或许这才是外婆拚了命地想要隐藏的事实。而「再也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这句话,或许就正如字面上所解读的意思吧!

不过,这些全都只是揣测。如今外婆已然过世,真相也无从确认。这是指若将唯一的一个可能性也去除的话。

「……妳觉得,田中嘉雄还活着吗?」

我如此问道,这时正打算把最后一口饼干放入口中的篠川小姐突然停下动作。

「或许还活着吧……说不定……」

我不知道这时垂下双眼的她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如果田中嘉雄能够经常与忙着餐馆工作的外婆幽会的话,住在附近的可能性就很高。

说不定,或许他现在还住在附近。

西晒阳光照射下的病房笼罩着沉默。这无法说出口的事实,唯有如今身在此处的两个人知道,但明明我们两人几乎还不太认识,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共享祕密的关系呢?

「那个……五浦先生。」

篠川小姐的声音忽然清晰地传进耳里。

「您现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突然间被拉回现实,因为问话方式毫不拐弯抹角,所以我只能照实回答。

「……无业游民。」

「打工呢?」

「……目前没有。」

无法确定何时会收到面试通知,因此也不适合找稳定的打工。说出口后令我感觉更加可悲——但是不知为何,篠川小姐的脸上却面露欣喜。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工作值得这么高兴吗?

「我……因为骨折,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出院……之前就是因为人手不足才会骨折。」

「……喔!」

我敷衍地回应着,听不太出来她想表达些什么。

「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您愿意在我们店里工作吗?」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篠川小姐则深深地向我点头示意:

「无论如何还请协助,现在虽然有我妹妹帮忙,不过她很靠不住。」

「等……等一下,我对书的事情完全不懂。」

而且,我应该也跟她说过那个「体质」了吧,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家书店的店员无法看书。

「……您有汽车驾照吗?」

「有是有。」

「太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用力地点头。

「……比起阅读书本,会开车还比较重要吗?」

「在旧书店做事的人,除了要具备书的知识外,更重要的是了解书的市场价值。虽然看书可以学得比较多,不过即使不看书也可以学习到书的市场价值。实际上,下了班后就不碰书的旧书店店员也不在少数。像我这样什么书都看的人或许还比较奇怪呢……」

我讶然地张大嘴,口水都快滴了出来,我对旧书店的印象一瞬间完全崩毁。感觉上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总而言之,因为我们需要大量运送沉重的书本,所以驾照是绝对必要的。这阵子,关于收购书籍的鉴定和书本的鉴价就由我来,五浦先生您就只要按照指示工作就行了……」

戚觉好像陷入了无法推脱的状况,这时,我突然回过神来。

「可……可是,没有更适合的人选吗?」

「五浦先生您不是说过,不讨厌听书的故事吗?」

「咦?是……是没错。」

「我只要一讲到书,好像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之前也有打工的店员受不了而辞职,很少有人有耐性地听我说个不停。」

因为可以负责当听众所以打算顺便僱用我吗?篠川小姐带着恳求般的眼神,望着哑然的我。那水汪汪的双眸令我昏头转向,这样的表情太犯规了吧!

「总之,旧书店有很多需要劳力的粗重工作,要记的事情也很多。像我们这种小店,薪水其实也无法给太多……」

虽然觉得这些都是不仔细确认不行的内容,不过我却没有答腔。被书堆成的小山包围着的她把身体伸长过来,几乎快从床上跌落了一

「对这样的工作,您没有意愿是吗?」

突然间,我忆起了外婆在这家医院里对我说的话。

(如果你到现在还持续看书,人生应该会大不相同吧!)

此刻身在此处的这个人,真的就是持续不断看着书的人。虽然,我对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满,但在内心深处,应该也存在着希望能像这样沉浸在书堆中的想法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寻找田中嘉雄。他应该也是像外婆或是篠川小姐一样的「书虫」,假设他住在这个城镇的某处,或许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中。

「我知道了。」

下定决心后,我点头答应:

「不过,有一个条件。」

她的表情顿了一,下。

「……什么条件呢?」

「妳可以讲夏目漱石《从此以后》的故事给我听吗?我想要尽可能地了解这本书到底在讲些什么。」

流转于人们手中的旧书,除了书中的故事之外,书籍本身也拥有自己的故事。

我已经知道外婆手中的《第八册从此以后》所拥有的故事,因此也燃起对书中故事的兴趣——但我却无法把书看到最后。

「当然可以啊。」

篠川小姐带着满面笑餍用力点头,那笑容令我无法转开目光。她的双眼望向天空,似乎陷入回想之中。过了半晌,一道温柔的声音从形状姣好的双唇中缓缓传来:

「《从此以后》是明治四十二年在《昭日新闻》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和《三四郎》、《门》合起来成为三部曲……」

从这种地方开始说起喔!看来这会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为了不漏听任何一句话,我安静地移动圆椅往床边靠了过去,不发出任何声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