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敲了门后无人回应,所以我直接打开门进入病房中。
西晒阳光从窗外照进个人病房内,一时间我竟找不到病床,因为一半以上已经被隐藏在愈堆愈高的旧书高塔中。病床上也看不到病人——我的雇主篠川栞子小姐。
或许正在复健中吧!这个时间她常常不在病房里。或许是急着离开,笔电就这样开着放在枕头边,就算是在医院也实在太不小心了。明明床边的架子上就有一个小保险箱,不过,她似乎没有打算使用。
我弓着背钻进门里。最近的例行工作就是早上在店里看店,傍晚再把客人寄放的旧书拿到这里来请篠川小姐帮忙鉴定与鉴价,然后再拿回去跟客人交涉,若收购成功就放入店里贩售——我的工作就是像这样的循环。
「您……您好……」
一道轻声的问候传来,我回头一看,敞开的门外有一位身穿蓝色睡衣,还披着开襟针织毛衣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女子长发飘逸,脸上戴着一副粗框眼镜,似乎对我的视线戚到不知所措,低下头来扭动着背。
「啊,妳好!」
我急忙退到旁边好让轮椅进入病房,推着轮椅的中年护士也一起进来。护士板着脸孔,移开障碍物,将轮椅推近病床。虽然她的动作不是很粗鲁,不过其中一个轮子撞到书盒,堆积在床上的《日本思想大全》高塔摇摇欲坠。
「啊!」
两名女子同时开口叫了出来。篠川小姐望着书,护士则望着轮椅,两人忧心忡忡地各自确认状况。
「……请把这里的书收一些起来,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
护士边帮忙着篠川小姐从轮椅移动到床上,边严厉地提醒着。护士之前果然警告过她了,我也深戚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是的!对不起,我会注意……」
床上的篠川小姐郑重地低头道歉——她是否真会注意实在令人存疑,这个美女是个无可救药的「书虫」,看书对她来说就像呼吸般重要。之前提醒她时不也完全无动于衷吗?事到如今再多提醒应该也无济于事吧!
「你也多少注意一下!」
护士突然把矛头转向我。悠哉地看着两人互动的我,不由得挺直了腰。
「……我吗?」
「是的!来探病就不要拿这么多的书过来,不能因为是女朋友就这么宠着她。」
「咦……」
我无言以对。护士叠起轮椅后,尽可能地靠放在床边,又瞄了我一眼后才离开房间。病房里残留着尴尬的气氛。
「……还真是伤脑筋呢。」
我以暧昧又婉转的措辞打破沉默。
我们当然不是男女朋友——只不过,也并非单纯的店长与店员的关系。想和他人分享书的故事却无法如愿的她,能够海阔天空地与我畅谈:想看书却无法如愿的我,能够尽情地聆听书中的故事,这就是我们两人间互助合作的关系。
「就……就是说啊,还……还真是伤脑筋。」
篠川小姐在病床上挤出声音,连耳根都烧红了。
「……对……对五浦先生来说,我要是女……女朋友,会很为难。」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正要附和的我,连忙加以否定:
「我是说被误解很伤脑筋,不是我自己感到为难!完全不为难!我反倒觉得很高兴……」
我又是一惊,赶快闭起嘴来。还真是暧昧的发言,怎么感觉像在告白一样!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如此回答道。到底是哪里的想法和我一样呢?还真是令人想追问下去。是「被误解很伤脑筋」的这部分,还是一直到「我反倒觉得很高兴」的这个地方都相同呢——不过,就在我思考着该如何询问时,最佳的时机就已经溜走了。
「复……复健进行得如何了?已经可以顺利走路了吗?」
结果,我很没用地提起不相干的话题,刚刚的话题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思……是的,可以……扶着东西稍微走一些……」
「出院时间决定了吗?」
「还没,好像是……下个月左右吧!」
「这样啊!」
我回答着。旁人看来这似乎根本不是什么热络的对话,不过和过去相比,这已经算是进步神速了,因为,这个人原本就不擅长谈论和书无关的事情。
差不多该渐渐进入工作的话题了,坐在圆椅上的我,从纸袋中拿出一本文库本递给她看。
「……请鉴定一下这本书。」
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 Vinogradov, Kuzmin )的《逻辑学入门》,是相当旧的一本书,封面的边缘与书的边角都有磨损,状态不能说好。
「啊,这是青木文库呢!」
即使书况如此,她还是带着阳光般的笑脸把书收下。虽然说她的反应一如往常,不过真的就像换了一个人般的变化。就像抚摸小狗的头般,她轻抚着封面说道:
「好久没看到了!这个文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呢!」
的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青木文库。这本书也是绝版文库吧?
「是可以卖到好价钱的书吗?」
「不是的……并非如此。」
她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咦?不过,这是很罕见的书吧!」
「虽然是本好书,不过并不符合旧书市场的需求……而且这本书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大概只能卖五百圆左右吧!」
我瞪大双眼。和之前背取屋志田拿来的三丽鸥SF文库相比,价格真是天差地别。
「青木文库是在一九五O年代开始,大约在三十年之间所出版的综合文库。很多社会科学的逻辑书、过去共产圈的文学作品等,都是出自这个文库。如同《逻辑学入门》这个书名一样,这是一本逻辑学的解说书,长期不断再版,是本长卖书……书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这个嘛,大约五、六十岁,穿着西装……」
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因为就算回想起那位客人,也没办法三言两语间就说清楚。
「……怎么了吗?」
「其实,有些事情想说给妳听,那个客人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吗?」
篠川小姐倾着头感到不解。
「嗯,这就说来话长了……」
时序都已经进入九月中,那个男人却还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领带还打到喉咙附近;头发梳得服服贴贴,胡子也剃得很干净,看起来有如地方银行的分行主管,不过,却戴了一副深色的太阳眼镜,戚觉有些突兀。
男人进入店里后,没有左顾右盼直接走到柜台。他虽然长得高高瘦瘦的,不过,皮肤有点黝黑,看起来很健康。
「我想请你们买下这本书。」
对方以低沉响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楚说着,同时将《逻辑学入门》放到柜台上。我在脑中稍微修正了银行员的印象,感觉他也很像是资深的播音员或解说员。
「因为负责人不在,所以书需要先在这里寄放到明天,这样可以吗?」
我总算能够不结巴地向客人说明了。经过这三个星期,已经稍微习惯接待旧书店的客人了。
「没问题!」
「谢谢!那请在这里填上姓名和地址。」
我将购书单和原子笔放到柜台上,以手指指向姓名栏和住址栏。男子拿下太阳眼镜,拿起笔后开始振笔疾书。他名叫圾口昌志,一九五○年十月二日出生,住在镰仓隔壁的逗子市。
男子虽然穿着整齐,不过字却写得不怎么样。或许是想要仔细写清楚吧—字还超出栏外。
这时,我不经意发现,圾口右眼眼角下有一道明显的伤疤,或许带着太阳眼镜就是想要遮住这道伤疤。
那不像是这几天才受伤的疤,为原本严肃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可怕。如此一看,更产生不同的感觉。穿着整齐的西装、一口异常低沉的口音、脸上带着伤疤的男人——整体的印象让人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是怎样的人。而购书单的职业栏上,只写着「公司职员」。
「这样可以吗?」
「啊,可以!」
「收购价格多少都无所谓,不过要是卖不出去,我就想要带回去。」
「了解了。」
「我明天中午会再来这里一次,希望到时能够鉴定完毕,如果预定有变的话,到时候会再联络。我的话就说到这里,贵店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没有什么事要补充,甚至没事到让我隐约觉得不安。
「没有,我们这边没什么特别要补充的。」
「这样吗,那就拜托了!」
坂口再度戴上太阳眼镜,抬头挺胸地迈步走出文现里亚古书堂。
「……似乎是个相当有条不紊的人呢。」
当事情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后,篠川小姐开口说道。
「是啊,非常有条不紊,不过却有点怪怪的……该怎么说呢,感觉似乎太过刻意了。」
圾口的行动并不怪异,但不假思索就立刻回答的这点却令人在意。感觉他似乎已经事先模拟好所有对话内容,该怎么回答也都想好了。或许,他只是一个说话极端有条理的人也不一定。
「您会觉得他很奇怪,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吧?」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这个人的第六感真的很准。
「是的,还有下文。」
我如此说道。没错,问题就从这里开始。
「圾口先生回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记得当时应该是下午两点多没错。那时我正和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背取屋笠井交谈,他表示透过网路收到了旧书收购委托,不过,对旧书不熟的笠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虽然他已经先请志田帮忙,但是,也想麻烦文现里亚古书堂看看是否能协助,当然会给予适当的回报——
正当我觉得这笔生意应该可以做的时候,店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屡蒙关照非常感激,这里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拿起话筒,才刚自报名号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喂喂!旧书店吗?你们有在收购书对吧?今天有没有一个叫坂口的人拿文库本来卖?人高马大、一张扑克脸,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大叔,名字叫圾口昌志,坂是土字旁再加上相反的反,出入口的口,双日昌,然后志气的志,昌志……」
张口结舌的我,差不多到了此时才回过神来。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坺口的妻子……啊……这么正式跟人家介绍还真是害臊呢,呵呵呵呵呵,讨厌啦!」
不知为何,她回答时还夹杂着笑声,这个人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坂口这个男人已经够怪了,这个自称他妻子的女人更奇怪。应该说这个人真的是他的亲人吗?轻易告诉她圾口有过来没问题吗?
「怎么样?有来过吗?我家那口子。」
我揉着眉心开始沉思。既然知道圾口的名字,也知道他过来卖书的事,应该真的是他的妻子吧!或许对方有什么紧急的事要联络。
「……是的,他有莅临敝店!」
「喔!是吗,那么那本文库本已经收购了吗?该不会已经卖给其他人了?」
「没有,还只是寄放在我们这里而已,接下来会请负责人鉴定。」
「什么时候会鉴定?」
「今天傍晚……」
「那么,我家那口子还会过去囉,今天吗?还是明天?」
「明天。」
「我知道了!真的非常感谢!你怎么称呼?」
「我叫五浦。」
「五浦先生吗?五浦先生,那么就先这样,下次见!」
「咦?」
我反射性地回问:「『下次见』是什么意思?」不过,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还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呢。」
篠川小姐的回应还真是保守。这算是精力充沛吗?应该说是情绪莫名其妙吧!
「妳觉得如何?这对夫妇,应该有什么内情吧!」
篠川小姐将拳头放在唇边,沉思了半晌后,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
「圾口先生的妻子讲完电话后有来店里吗?」
「没有,为什么妳会这么认为?」
「因为她说了下次见,我觉得应该是要来店里的意思。」
「咦?」
这么一说,也可以认为对方是这个意思没错,她也确认了接电话的我的姓名。
「不过,她来店里要做什么?」
「应该是打算在我们正式收购之前,把书拿回去……因为她确认了何时会鉴定与丈夫何时会再来店里。」
「啊……」
原来如此,如果把她那滔滔不绝的单方面发言拿来思索的话,篠川小姐的推测虽还不能令人心服口服,不过,大致上还说得通。
「这么说,那是妻子的书吗?」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
「她是想阻止我们收购吧,因为自己的书要被卖掉……」
「我觉得并非如此。」
篠川小姐摇摇头表示: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立刻向五浦先生您说明缘由才对……她不像是会压抑自己感情的人,对吧?」
「……这样啊!」
她完全没有生丈夫气的模样,反倒在自称妻子时还笑得很开心。如果书被丈夫擅自卖掉,应该会稍微抱怨一下才对。
「思?不过这样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叫圾口的人打算卖掉自己的书,但他的妻子却擅自想要阻止囉?」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那样不是很奇怪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篠川小姐让我看《逻辑学入门》的封面,书名底下大大地印着一个半月形的蓝色图案。过去的书就是这样吧,封面感觉很不起眼。
「我想这本书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祕密。」
她如此说着,同时开始翻开内页。我也伸长身子瞄了一下,不过,和《漱石全集》那时不同,书里面并没有什么签名。每一页都没有人为的字迹+书的状态不佳应该是经常翻阅,而不是受到粗鲁对待吧。
「请问,逻辑学到底是什么?」
我开口问道,虽然这是个粗浅到极点的问题,不过,篠川小姐似乎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
「这本书中解说的内容是数理逻辑学,怎么比喻呢……举简单的例子来说,A等于B、B又等于C,所以A就等于C,像这样……」
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似乎曾经听过这个理论。
「……这是不是叫三段论法?」
「是的,以数学符号来解释逻辑理论,就称为数理逻辑学。这本书是翻译自俄罗斯……当时还是苏联,学校里所使用的教科书。内容当然是数理逻辑学的入门书,不过,例题中有出现『劳工』、『集体农场的农民』等内容,相当有意思。书中还偶尔会引用史达林的着作。」
听到逻辑道理,让我想起了那个名叫坂口的男人,就是因为喜欢看这本书,所以才会变成说话如此条理分明的人吧!
「……这是初版呢。」
篠川小姐翻开最后的版权页如此说道。我再挺直身子看了一下,上面写的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初版。
「圾口昌志先生好像不是在新书书店中购买这本书的。」
「为什么妳会知道呢?」
篠川小姐将书中我夹入的购书单抽了出来,以食指指着出生年月日栏。坂口昌志,一九五○年十月二日出生——原来如此。这本书初版时坂口昌志才五岁而已,这本书不像是幼稚园儿童会买来看的书。
「那么,是在旧书店买的吗?」
「或者是别人送的……啊!」
这时候,篠川小姐突然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之后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样,连忙捂住嘴巴。她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还真是罕见。
「……啊,对不起。」
她的目光完全没有离开《逻辑学入门》的最后一页。像是要遮住新刊介绍一样,上面贴了一张类似标签纸的东西。右侧印着「私书阅读许可证」,上面有几栏可以填写的栏位,「书名」、「持有者」、「许可日」、「房舍」。「书名」栏上写着八逻辑学入门》,「持有者」栏上写着「圾口昌志」。不知为何,名字上面还写着二O九」的数字。
「许可日」是四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年号可能并非西元而是昭和吧!从上个月《漱石全集》的那件事之后,我就学会了如何换算年号。昭和四十七年就是一九七二年,今年是一○一○年,所以这张标签贴上的时间,应该已是距今四十年前左右。
「这张标签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标签纸看来不像是图书馆的借阅卡。「私书」、「房舍」这几个不常看到的名词,还挺令人在意的。
篠川小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带着凝重的表情注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
「篠川小姐?」
稍微加大声量呼喊她之后,篠川小姐总算开口..
「……我在整理旧书时,偶尔会看到这个许可证。」
她带着似乎有点难以殷齿的沉重语气说道:
「监狱的图书馆等地方借给受刑人看的书,上面会写上『官书』,而受刑人自己带来的书上面就会写上『私书』……这个就是贴上『私书』的许可证。」
我默默地俯视着「私书阅读许可证」,注视了片刻之后,才了解这个许可证的意思。而这个许可证上有圾口的名字就表示——
「他曾在监狱服刑过吗?」
「……恐怕是这样,这个『一○九』应该就是受刑人的号码。」
「不会吧,怎么会……」
那个男人的确很怪,但看起来却不像是会作奸犯科的人。不过,我也不曾见过有前科的人就是了。
「……要不要调查看看他是否真的服过刑?」
「咦?可以查得到吗?」
「有线索的话,或许查得出来。」
篠川小姐将放在边桌的笔电拿到自己身前,以我也能看到的角度启动电脑。原本有点期待能够看到可爱的桌面,不过,萤幕上出现的却是书的封面,还真是令人失望。书名是《晚年》,篠川小姐真的很喜欢看书呢,惊讶之余更让我佩服不已。
「那……那个,请不要看桌面……」
她满脸通红地打开浏览器。笔电侧面插着无线上网的行动网卡,以便从这间病房也可以连上网路。连上的网站是知名报纸的资料库,篠川小姐立刻在搜寻栏上输入「圾口昌志」。
「啊!」
我很快就明白她的企图。只要「圾口昌志」有犯下什么案件,报纸或许就会报导。我完全没想过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调查。就这样屏息凝视着搜寻结果。电脑画面上出现了几篇大幅报导,全都是同一起事件。新闻日期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九日,也是那份许可证发出的前一年。
「保土之谷银行抢劫/光天化日下的追逐战
八日下午,一名手持猎枪的年轻男子闯入横滨市的相模野银行分店,抢走现金四十万圆后,搭乘停在外面接应的轿车逃逸。在赶到现场的警方追捕下,抢匪乘坐的车辆猛烈撞上一公里外的民宅土墙上才停了下来,并以强盗现行犯罪名遭到逮捕。犯人是住在附近的前工人——坂口昌志(二十岁),现在警方正深入调查中。」
我吓得目瞪口呆。那个银行职员模样的男人,竟然是银行抢匪——真是愈来愈令人无法想像,但从报导看来,除了他,也不做第二人想。年龄完全符合,加上电脑上还有另外一篇报导:
「轿车撞到民宅土墙时,坂口的脸部等处轻微受伤,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据说,不至于影响事件的调查。」
我想起了圾口眼角的伤疤,一定就是在这起事件中留下的。
「那个人……真的有前科吗?」
「……是吧!」
篠川小姐严肃地重重点头说:
「不过,在这起事件后,『坂口昌志』这个名字就不曾在新闻中出现过……所以,他犯下的案件应该只有这一起,现在也已经洗心革面了。」
我也想这么认为。只是有些担心他现在是否真的已经改邪归正了。毕竟明天要接待他的人是我啊!
「那么要收购下来吗?这本书。」
「与往常一样收购下来就好了,请告诉他这本书的收购价是一百圆.」
真的与往常的鉴定一模一样。就如同她所说,不论对方是谁,以相同标准来收购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要说毫不担心的话,也是骗人的。
「只是,我有个在意的地方。」
篠川小姐如此说道,同时阖起笔电,把身体转向我。
「是什么呢?」
「那就是为什么圾口先生要卖掉书?还有他的妻子为什么要阻止他卖掉?」
「咦?不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所以才打算卖掉吗?」
「不过,这可是他持有了将近四十年的书吧?他说收购价多少都无所谓,所以也不像是手头不方便。也不可能因为没地方放一本文库本而感到困扰吧……一定有什么非得把这本书卖掉的原因才对。」
我将手臂交叠于胸。的确,不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把长期持有的书随便卖掉。说不定跟圾口妻子电话中所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安静无声的病房外传来躂躂躂的脚步声。就在我们回头时,门已被用力开殷,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
「午安!店长的病房就是这里吗?」
高亢的声音真可说震耳欲聋。女子身穿红色连身洋装,棕色头发的发尾烫得卷翘;双眼皮、浑圆的脸部轮廓,整体戚觉起来很年轻,只不过下垂的眼角和嘴边都有一些皱纹。她的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上下吧,一脸浓妆让原本平坦的脸硬是表现出立体的轮廓。
唯独手上那副遮阳的长手套,朴素得让女子的整体戚变得极度不协调。总而言之,看起来就像是上班前的酒店公关小姐。
她瞇起眼睛看了一下病房四周,说道,,
「好惊人的数量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呢。那位戴眼镜的美女就是店长吗?都已经九月了,今天却还是这么热。我是从大船站那边走过来的……真受不了……啊,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就自顾自地叽哩呱啦起来。」
即便没有自报姓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郑重地深深低头行礼:
「我是圾口昌志的妻子忍,请把那本文库本还给我!」
坂口忍笑嘻嘻地说着,同时擅自将圆椅拉到身边坐下。在这段期间也完全没有停口,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虽然相貌普通,不过她的表情却十分丰富,感觉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
「我刚才有先到北镰仓的贵店去了一趟,不过,打工的高中生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医院,所以我就搭电车到这里……啊,失礼了。我竟然空手就来医院!真不好意思呢,店长小姐!」
突然被对方叫到,篠川小姐立刻满脸通红。
「没……没关系,不需要那么客气。我……我叫篠川……初次见面……」
她怯生生地回答。刚才她就已经稍微挪动了下身体,像是要躲在我的身后一样。总之,如果不开始谈论和书有关的话题,这个人就会一直紧张不已,无法放松。我稍微清了下喉咙咳了咳:
「妳说希望我们遗书,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就是五浦先生吗?刚才在电话中讲话的人?个子真高呢。比我们家的小昌……啊,不对,是比我老公还高大呢。」
小昌,应该是对坂口昌志的暱称吧——先不去深究这个暱称是否和她的丈夫形象相称。
「是您的丈夫想把自己的书卖给我们对吧?」
「是啊。但绝对有问题!因为突然说要把一直都很珍惜的书卖掉。不管我怎么问,也不肯说为什么,要他别卖也不肯听……所以我就想先把书要回来,才会来这里。那个,我家那口子说话非常一板一眼对吧?」
「咦?……嗯,算是吧……」
坂口忍常会突然转变话题,要跟上她的话有些吃力。
「会那样说话,也是多亏了《逻辑学入门》这本书的样子。虽然他年轻时非常不懂事,不过,在寺庙修行的时候,高中时代的老师给了他这本书,说是不断阅读之后,就变成能这样条理分明地跟人说话了。那是本非常了不起,甚至可以让人改变个性的一本书呢。」
一瞬间,我和篠川小姐互相对看了一眼——寺庙?
「……寺庙是怎么回事?」
「啊——抱歉抱歉。我家那口子二十岁出头就出家了,似乎在某个类似寺庙的地方闭关了五年左右。虽然他不是真心想当和尚,不过,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必须得入寺才行。」
我勉力保持严肃的表情。坺口似乎不曾向太太说明自己有前科,反而还说什么在寺庙修行。
「他说,总之那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地方,围墙很高,既无法到外面去,即使别人要来会面,也只能短暂见上一会儿而已。当他离开修行地之后,看到外面世界变得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不是几乎把正确答案说出来了嘛。听到这里还没有发现他形容的是监狱,看来坂口忍是那种很容易听信他人的人呢——
不,并不只是这样而已。她是打从内心深处信任自己的丈夫。
「总之,我觉得还是不卖比较好。不然将来一定会后侮……吶,放在那里的那本书,是不是就是我家那口子的?如果还没收钱的话,应该可以让我拿回去吧!」
圾口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篠川小姐放在膝上的《逻辑学入门》,感觉就像立刻要强行拿走一样。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时…:
「非常不好意思,我不能把书交给您。」
篠川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躲在我的身后,双眼直视着坂口忍。
那正是她开口谈论书时的模样。
遭到强烈拒绝的忍瞪圆了双眼。
「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行?」
「这本书的主人是您的丈夫,而您的丈夫希望把书卖掉……身为买卖旧书的人,不能无视客人的意愿。如果您想要阻止这桩交易,希望请您直接说服您的丈夫而不是我们。」
篠川小姐紧紧握着书,深深地低头行礼。圾口忍像是浑身乏力般,腰一沉,坐到椅子上,突然间陷入沉默,但不久之后,她便无力地向篠川小姐笑道:
「嗯,说得也是呢……正如店长小姐所说。我不是很擅长思考,还说了些勉强你们的话……非常抱歉。」
接着,圾口忍叹了一口气,面向天花板瞇起眼睛。
「不过,为什么打算卖掉呢?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他本人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有埠有人知道呢?」
那还真是不太可能呢。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呢——不,这里就有一个。我回头看了篠川小姐一眼,她正是擅长解开这种谜团的人。
「……您和您的丈夫感情真的很好呢。」
篠川小姐如此说道,忍带着羞怯的笑容,大大地点了点头。
「嗯!就是啊!虽然结婚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们现在还是很甜甜甜蜜蜜蜜呢!」
感情好到要增加一个甜蜜来形容吗?篠川小姐好像被戳中了笑点,微笑点头道:
「请问您跟您的丈夫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知道这是在获取情报。这时忍的表情突然郑重起来,挺起上半身靠近我们。
「如果要说起这件事,可能会说很久,可以吗?」
看到我们两人默默点头后,她就毫不迟疑地开始滔滔不绝:
「遇到我家那口子,是在我高中毕业的隔年……」
「那时候我在当酒店小姐……啊,我现在也在朋友开的小酒馆帮忙,穿成这样也是因为等一下要去工作。
以前我和父母相处得并不好,我的父母都是头脑很好的人,也都毕业于名门大学。不过,我对念书却完全不行,从小就一直被骂是笨蛋、笨蛋……所谓重视教育的人就是像这样吧,不过这实在很令我讨厌。
高中毕业后我马上就搬出家里,一开始也是在普通公司做行政工作。不过,因为做事不得要领,公司觉得我没什么用,半年之后就把我解僱了。
因为要生活下去,所以我到处打工,不过,还是一样老是挨骂……我觉得应该会有适合自己的工作才对,最后就决定到酒店工作。
最近,酒店很少见了呢。就算在我年轻时也已经很少了,不过,在横滨车站的西口附近有一家老牌的大酒店,我去面试之后,很幸运地就先被录取了。
你们看,我现在也很聒噪对吧?和那时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呢。酒店小姐的工作就是要服侍客人,但我却老是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事……来店里的客人都是大人,实在很难接受一直听高中刚毕业的小丫头说话。虽然我自认工作非常认真,但还是不断惹客人生气,上头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把我辞掉,正当我觉得非常沮丧时,那个人刚好独自一人来到店里。
天气明明相当热,他却穿着整整齐齐的西装,背也挺得笔直,外表和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不过,那时他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大叔了……当然,还没有结婚,他说平常不会到有女孩子坐陪的店里喝酒,但那天想来放松解闷。
我一开始觉得他很恐怖,都不主动开口说话,讲起话来也很一板一眼,感觉跟我的爸爸很像。我猜想他或许是名校毕业,然后在银行之类的大公司上班吧,因此就紧张了起来……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都没讲什么话,只是一直喝酒而已。
接着,那个人突然开口了:
『我不擅长讲自己的事,我希望听妳的事,不管什么话题都可以,我都想听。』
以往只有被讲过不要光讲自己的事,像这样要我随便讲自己的事还是第一次。虽然有点吓到,但人家已经这样说了,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所以,我开始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地跟他说,包括昨天晚餐吃了什么,小时候养的狗等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渐渐地我也放松了下来,刚刚不是说过我正面临失业的危机而感到沮丧吗?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好像在接受心理辅导一样,哭哭啼啼地向对方诉说着自己的悲惨人生。因为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是很有耐心地倾听。而我真的都只是在抱怨而已。
接下来呢,从这里开始才是重点!在吐了一番苦水之后,我这么说:
『酒店小姐并不适合笨蛋,因为我是笨蛋,所以不适合当酒店小姐。』
那个人虽然之前都只是安静地聆听,但这时却突然将酒杯放到桌上。因为声音很大,所以我吓了一跳,以为惹他生气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带着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妳现在以三段论法比喻了妳自己,笨蛋是不会用三段论法来比喻的……所以妳绝对不是笨蛋。』
很奇怪吧?说什么三段论法,谁知道啊?不过,我明白他是要鼓励我,那份心意已经传达到了……心脏突然怦通怦通地跳了起来,因为几乎不曾有人鼓励过我。
于是呢,那个人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这么说道:
『比起我年轻的时候,妳的头脑已经好太多了……现在妳正以这双手养活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妳都不需要感到可耻。』
……我呢,听到这句话之后,第一次觉得就算跟这个男人发生关系也无所谓。应该说我自己主动想跟他发生关系……然后也真的这么做了,最后就顺水推舟,像是半强迫一样和他结了婚。呵呵呵呵!
虽然周围很多人都指指点点地说,年纪差太多啦、个性太古怪啦,我对那些话根本毫不在意。在那之后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很幸福。那个人看起来很可怕对吧?其实他是很温柔的人,可能因为年轻时吃过苦吧!像他这么好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很难找到了,是配我都嫌浪费的好人!」
之后,圾口忍也继续称赞自己的丈夫好一阵子,然后挺起胸膛说道:
「如何?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对吧!」
听着听着,我的心情便沉重起来,内心对圾口感到非常同情。对于一直以来如此信任自己的妻子,怎么有办法说出自己有前科呢。也能体会他为什么会扯出出家这种弥天大谎了。
「最近,您的丈夫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举动呢?」
篠川小姐问道。这时忍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大约一个月前左右,他的样子稍微有点古怪,不但比以前更沉默,也都不笑,甚至也不正眼看我……啊……还有那副太阳眼镜!那是之前买的,品味实在很差!那副眼镜最奇怪。」
那不是最无关紧要的地方吗?篠川小姐将《逻辑学入门》的封面给忍看了一下,问道:
「坂口太太您有读过这本书吗?」
「嗯!没有耶!」
她大力地摇了摇头说道:
「那是我家那口子很珍惜的书,我又看不懂……啊,不过,之前打扫时曾经翻了一下。虽然放在起居室的边柜上,不过堆满了灰尘,所以我就稍微清了一下。那时啪啪啪地翻了一下。」
如此说的同时,她手上还做出翻书的动作。篠川小姐的脸色明显出现变化——和发现《漱石全集》真相时的表情一样。
「……那时候您丈夫在附近吗?」
「当时是怎样呢?我想想……啊,思,好像有,我说要打扫,请我家那口子到缘廊去,他在缘廊上听收音机。最近他很喜欢听收音机……」
「这样啊……」
篠川小姐轻声低喃起来。我也稍微有点了解真相了——贴在这本书上的「私书阅读许可证」与坂口昌志的前科有所关联。如果被发现,婚姻生活可能就此发生危机,这么想的坂口为了稍微避开危险,想把书卖掉也可想而知。
「吶,那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我想稍微看看。」
忍的话让我睁大了双眼,篠川小姐也一脸为难的样子。
「我不会再说要拿回去了,只是想看看这本书到底在写些什么。回想起来,我好像还不曾仔细读过,好啦,只是稍微看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她带着笑嘻嘻的笑容,天真地伸出手来。等发觉时我已经开口说话了:
「那个,每个人都有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东西……」
「五浦先生!」
篠川小姐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糟糕,一不小心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篠川小姐却摇摇头说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咦?」
「不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说错什么吗?
不管是坂口服刑的事、他持有的《逻辑学入门》上贴着「私书阅读许可证」显示出服刑的事、最近看到他的妻子接触那本书之后,就来我们店里打算把书卖掉——从这种种迹象来看,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要隐瞒前科。难道还有其他不同的答案吗?
「怎么回事?你们在讲什么?」
忍轮流望向我和篠川小姐后,将目光停在《逻辑学入门》上。
「这本书里有什么祕密吗?」
篠川小姐并没有回答。病房里变得鸦雀无声——我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悔不已。现在如果把书给她看,或许她就会知道我们仓皇失措的原因是出在「私书阅读许可证」上;可是,如果不让她看,又显得更可疑。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此时,一道敲门声传来。我松了口气轻抚了一下胸口。
「……请进!」
篠川小姐回应后,房门被轻轻开启。身穿西装、眼戴太阳眼镜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像是在赶路,肩膀上下震动地喘着气。
「啊,小昌!」
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出现的人是圾口昌志。
「来坐这里,这里这里!」
圾口忍再拉了一张圆椅放到自己旁边。圾口昌志只是默默坐下。两人坐在一起的模样,虽然看起来感情和睦,不过与其说是夫妇,更像是久违归乡的女儿和父亲。
「小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明天行程有变,就打了电话给旧书店,对方说妳去医院了,于是我就过来了。」
坂口面无笑容地说道,接着再以同样的表情补了一句:
「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叫我『小昌』,以前也提醒过妳了。」
「啊,对不起,那个,小……昌志!不要把书卖掉嘛!」
立刻就直捣核心吗?坺口紧闭起嘴角。
「不好意思,这件事我心意已决,因为不想要了,所以决定卖掉。」
「怎么可能不想要!你不是一直都很宝贝那本书吗?」
忍如此说着,手指向《逻辑学入门》。
「明明追我的时候也是靠那本书!上面不是写着三段论法吗?对我来说,那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本书!」
「……当时,我并不是想靠那本书来追妳。」
「可是我因为这样被你追到了,所以都一样啦—之后跟你告白了,你不是也吻了我吗?」
圾口偷偷瞄了我们一眼,虽然表情还是不变,但脖子上却冒出大颗的汗珠。圾口还真是可怜呢,如果一直让这个女人说下去,夫妇间的隐私就要公诸于世了吧。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书卖掉嘛!你最近好奇怪,都不怎么说话,也很没精神,还有那副太阳眼镜!总之就是奇怪到家了。」
看来她非常在意这副太阳眼镜呢。不过,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圾口的眼神开始游移了起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有人会因为太阳眼镜而惊慌失措吗?
「……坂口先生!」
篠川小姐缓缓地开口说道:
「总有一天,周围的人选是会知道,这并非可以隐瞒到底的事……和其他的事不同。」
她只在最后的一句话用力说道。果然有点奇怪,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指除了前科之外还有其他祕密。我回想起「不是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事迟早会被周围的人知道呢?
「唔……」
坂口脸色铁青,似乎已经发现篠川小姐在讲前科的事。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瞇成一条线,来
回注视着我们。
「看来你们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差一点我就要举起手来——不,我并不知道内情,请不要打我。除了四十年前的事件外,还
有什么祕密?篠川小姐又是怎么发现的呢?她知道的事情,我应该也全都知道才对啊?
「我知道你不擅长说自己的事。」
这时忍开口道:
「不过,如果有什么烦恼请告诉我,求求你!」
圾口缓缓摘下太阳眼镜,花了很长的时间注视着妻子的脸之后,一道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
「……即使靠得这么近,我也没办法再看清楚妳的脸了。甚至连现在自己是闭着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都不清楚。」
「咦……」
他的妻子发出震惊的声音。
「我患了眼疾,一种眼睛积水的疾病。遗憾的是目前无法医治,我运气不好,年轻时受了伤,似乎因此令病情恶化得很快……所以才想要卖那本书,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读了。」
病房瞬间鸦雀无声。坂口转向我们。
「你们为什么会发现呢?我应该已经掩饰得很好了才对。」
这点我也想要知道——到底之前的对话中有出现什么线索呢?转头看向病床后,篠川小姐从容地说道:
「……线索就是这个。」
她拿出夹在《逻辑学入门》里面的购书单。坂口探出身子,注视着她手上的购书单。
「这是圾口先生您在我们店里写的,不过,文字却超出栏外——一丝不苟的人会写成这样就有点奇怪了。」
「……我甚至连写字超出栏外部没发现。」
坂口带着自嘲的口气低喃,.
「现在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到……只是因为这点小地方就发现了吗?」
「不是,我刚刚从尊夫人口中听到您最近的举动后才发现的。喜欢听收音机是因为很难再阅读报纸了,对吧!戴太阳眼镜是为了保护眼睛避免遭到阳光直射,书会堆积灰尘也是因为不再看书了……这些全都可以联想成视力退化后的举动。」
我又哑口无言了。这么一说,事情就如篠川小姐说的一样。
话说回来,篠川小姐甚至没跟坂口说过话,只靠听说就看穿了对方一直隐瞒着妻子的祕密。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你太太呢?」
我询问坂口。一般而言,应该会第一个跟家人说才对。圾口突然垂下目光。
「我可能会失明,今后若想要生活下去,就必须藉助他人的力量才行。目前的公司再过不久就可以退休,不过,今后已经没有希望再继续工作了。将来的经济状况也可能会变得很困苦……嫁给年纪相差这么多的我,已经让她受了不少苦。在向她开诚布公之前,我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圾口抬头看着我。我这才第一次发现到,彼此目光无法交会在一起,这应该是他没办法看清楚的关系吧!
「有些事正因为对方是家人,才更不容易说出口。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但像我这样的人不一样。」
连我都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前科。圾口原本就是一个带着祕密生活的人,或许因此才更不愿说出事实吧!
二直瞒着妳,很抱歉!」
他向妻子低头道歉。圾口忍皱起眉头,抱起手臂。可能是因为娃娃脸的缘故,她和愁容很不配,过了不久,她带着一如往常的高亢声音说道:
「小昌,我不知道。」
又回到了之前的称呼。这次圾口并没有反驳。
「……不知道什么?」
「结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把书卖掉呢?」
「刚才也解释过了,我已经无法阅读。书就是为了让人阅读才存在的,与其丢掉,还不如转手给其他人比较好……」
「我来读不就好了?我读出声音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面对着哑口无言的坂口,她接着说:
「那是对小昌你来说很重要的书对吧!我每天读给你听。因为没有朗读过,一定会唸得很差劲,不过,这样就可以不用卖书了吧!」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
「就算有什么难以殷齿的事都无所谓啦。不管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见,我一定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我就会在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因为,那样绝对会比较开心。」
坂口像雕像般沉默不语,不久,嘴角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知道了,谢谢妳!」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篠川小姐的身边靠近。
「对不起,我不打算卖那本书了。可以还给我吗?」
篠川小姐深深地点了点头,将《逻辑学入门》交到圾口的手上。
「当然可以,这就还给你,请收下!」
拿到文库本的坂口回到妻子的身边说道:
「在妳上班前还有时间吗?我想找个地方谈一下今后的事。」
「思,没问题喔!」
如此回答后,坂口忍站了起来。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似乎在泄漏圾口的前科之前,事惰就圆满解决了。打从注意到坂口的视力开始,篠川小姐的心里一定就盘算着要把事情引导成这样的结果吧。
是否要将过去的事情全盘托出,就由圾口自己今后慢慢花时间去决定吧!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当坂口突然开口时,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戚慨之中。他的妻子抬头注视着丈夫问道:
「什么事?」
「我有前科。」
「咦!」
发出惊叫声的人并非圾口忍,而是我和篠川小姐,好不容易没有让前科的事曝光,为什么要自己抖出来呢?
「出家的事并非事实,我二十岁的时候被工作的工厂解僱,连明天是否有饭吃都成问题……那时我开始想着只要能获得一大笔钱,让生活不愁吃穿,不管什么事我都会不择手段去做,因此就从朋友家中偷走汽车和猎枪,抢劫了附近的银行。当然马上就被逮捕了。」
就像报导新闻一样,坂口若无其事地淡淡道出自己的前科。忍则是张开嘴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接着,圾口指着自己的眼角伤痕说:
「这个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一直瞒着妳、欺骗妳,我很抱歉。」
坂口深深地低下头。虽然不知他的表情为何,不过,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背在颤抖着。连在一旁的我们都紧张到手心冒汗,这是一段重达二十年的深情告解。
他的妻子叹了一口气,由下往上注视着丈夫的脸。最后,打破漫长沉默的人是圾口忍。
「真讨厌,突然一本正经了起来……我还以为要说什么事呢。」
接着,她挽起了丈夫的手臂。
「我早就知道了啊,那件事。」
「咦?」
我和篠川小姐又再度惊叫出声,从剐才开始就不断被这对夫妻吓到。
「妳早就知道了吗……?」
坂口抬起眼询问。
「思,只要不是笨蛋就会知道啊!」
她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对丈夫一笑:
「我不是笨蛋吧?所以啊,我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啊,这也是三段论法?」
「啊,是的……就是如此。」
他们两人转向我们点了个头,然后手挽手离开了病房。
「……和妳结婚真是正确的选择。」
最后只听见坂口口中传来这句低喃,房门再度关了起来。
圾口夫妇离开后,感觉病房变得异常宽广,就像暴风雨过后一样。
「……不知道坂口太太是从何时知道的呢?」
我喃喃问道。或许一起生活之后就知道了也说不定,不过,应该是有什么契机才发现的吧。但此时篠川小姐却摇了摇头说:
「不,她之前应该不知道。」
「咦?可是她说早就知道了啊!」
「如果真的早就知道,就不会随便跟我们谈论她丈夫的过去,谈论时也会很小心留意,不让我们发现到祕密才对。」
我开始回想起圾口忍说的话。的确,如果早就发现丈夫有前科,就不会这么随便谈论关于「出家」的事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如果她说不知道的话,就等于丈夫欺骗了妻子二十年啊。虽然这是事实,不过,圾口先生连生病的事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烦恼着。所以圾口太太应该是不希望丈夫变得更加自卑……我想这就是说谎的理由,应该没有其他解释了。」
「啊——……」
我不由得感叹。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当听到丈夫荒唐的过去时,可以完全不露惊慌之色还笑容以对的她,就等于在说谎。真的如同坂口所说,她不可能是笨蛋。
「我认为坂口先生也知道妻子在说谎,从逻辑角度来思考,妻子的言行举止并不一致……不过,揭开这个谎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就当成丈夫接受了妻子的体贴心意吧。」
还是老样子,这个人真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感觉好像只要和旧书有关的事,不管什么谜团她都能解开。
我凝视着篠川小姐的侧脸。这三个星期间她说了很多关于书的事情,但我对她本身的事却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她喜欢旧书,喜欢说和旧书有关的事,仅此而已。不只是圾口昌志,她自己也是个不擅长坦白心事的人吧。
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像现在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店里了。」
一直让篠川小姐的妹妹代为看店,如果不赶快回去,应该会挨骂吧!
挺直腰打算离开圆椅时,我停下了动作。篠川小姐白皙的手指紧紧扭着衬衫下襬,露出犹豫不决的深思眼神。
「……怎么了吗?」
突然觉得全身发热,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又坐回了椅子上。
「如果和刚才的圾口先生一样,我也有隐藏的祕密,您会怎么办?」
「咦……」
「您想要听吗?」
篠川小姐似乎已经看穿了我刚才在想什么。我感到有些困惑,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我想听。」
虽然脑袋还有些混乱,不过我还是清楚地答道。她确认了门已经关好后,以细微的声音娓娓道来:
「之前,您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受伤吧?」
「啊,是的。」
「两个月前,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亲朋友家,他们家位于山坡上,在途中我从陡峭的石阶上跌落下来……因为那天下着大雨……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我是这样向大家解释的。」
沉默笼罩,我慢慢地吞了口口水问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距离已经近到额头都要靠到一起了。
「这件事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讲过……不过,我希望能说给五浦先生您听。可以吗?」
「……可以!」
我回答着,心跳跟着加速,戚觉会听到相当惊人的事情。
「我是被人从石阶上推下来的。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个犯人。」
篠川小姐与我目光相交。那是蕴藏着强烈意志的眼神——是解决书籍谜团时的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