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了把车子停靠在书店前面,我必须先回转。
来到T字路上,谨慎地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出车站月台旁的小路。在「收购旧书、诚实监价」的招牌前面站着一位戴眼镜的长发女子。她身穿胸前缀着毛的夹克与窄版长裙,一身秋装打扮,手上却提着不协调的帆布肩背包,仿佛要用来装五金工具。
我把车子停在她面前,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让你久等了。」
她点点头回礼坐进车里,以笨拙的动作收起折叠式拐杖,系上安全带,紧抱腿上的包包。
「我们走吧。」
我开口说,声音中充满掩饰不了的紧张。
「好的……走吧。」
我放下手煞车,缓缓加速前进。
来到圆觉寺门前,树叶已经斑驳转红。戴着帽子的中高龄观光团穿过马路,使车子迟迟无法前进。这种情况在进入旅游旺季的鎌仓随处可见。
「……这还是第一次呢。」
筱川小姐开口。
「什么第一次?」
「我们两人像这样出门。」
我稍微沉默。她说的没错。我们两个过去几乎不曾在书店以外的地方独处。
不过,我却没有因此心跳加速。
「……可是,总有一天五浦先生必须自行前往处理……所以慢慢来也没关系,请一点一点记住做法。」
「了解。」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不用说,我们不是在约会。载着我们的车子是停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停车场的老旧厢型车。后面的座位可以收起来,以便容纳更多货物。
「地点是御成町吗?」
「对,房子很大,听说有个书库。」
御成町是鎌仓车站附近的住宅区,也是我们正准备前去「到府收购」的目的地。
穿过平交道,来到国道上,我稍微加速,跟在橘色的客运后头爬上缓坡。
「你曾经去过那位客人家里吧?」
我僵了一下。
「……这个嘛,因为我们同班……」
我没有撒谎,客户是我的高中同学,因此对方委托我们收购老家的藏书,现在我们正在前往客户家中的路上。
只是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所以我才会这么紧张。
事情要回溯到两天前。
大船车站旁有条历史悠久的商店街。
狭长的街道两旁是栉比麟次的商店,傍晚前来购物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店家的商品甚至摆到了马路上,行人往来时很难不碰到别人的肩膀。
那里有许多贩售生鲜食品与日常用品的店家,而在距离车站较远处,则可以看到写着日本酒名称的居酒屋招牌。
接近傍晚时分,居酒屋陆续开门营业,下班的上班族与附近居民也纷纷聚集在店里。
而我们也正置身于其中一家居酒屋,这家店的海鲜下酒菜丰富又便宜。今天一起喝酒的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
「你现在还在旧书店工作吗?」
第一杯啤酒上桌时,我那位名叫泽本的朋友开口。他是高中时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两位同学其中一位。
「前阵子辞职了……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复职。」
「嗯?前阵子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得到堉玉还是哪里的食品公司最后一关面试的机会了?」
我沉默摇摇头。泽本了解了我的意思,体贴地微笑打圆场:
「哎呀,我也很高兴家乡还有朋友可以陪我喝酒啊。除了你之外,很少有人能陪我喝了。」
泽本不知不觉已经喝光啤酒杯中的啤酒。他有张轮廓深刻的脸庞,浓眉大眼的长相令人既羡慕又嫉妒,而且酒量很好。他的老家在鎌仓市的腰越,世世代代都是渔夫兼营鱼店。高中时是剑道社主将,在班上的形象也是个可靠的大哥。
他曾经重考过一次,后来进入国立大学,现在即将进入外资电机制造商工作。
「有你在,那家书店的人也安心吧。听说前阵子店长被跟踪狂袭击喔?真可怕。」
「你还真清楚啊。」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正确来说,跟踪狂的目标不是筱川栞子,而是她所拥有的太宰治珍本书。那位名叫田中敏雄的男子虽然遭到逮捕,名字也出现在报纸上,不过报导中应该没有提到筱川小姐的名字和店名才对。
「毕竟事件就发生在附近,有流言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泽本大声说。
「犯人怎样了?」
「目前正在接受审判……可能会被判刑。」
这几年应该都会待在牢里吧。不过他不会被关上一辈子,总有一天,田中很可能再次出现在筱川小姐面前。
「对了,你和那位店长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皱着脸放下啤酒杯。连这种事情都有人乱传吗?不对,也许只是泽本的情报网特别广。
「我们哪有交往?只是在同一家店里工作而已。」
「怪了,我听到的是犯人遭到逮捕后,你向她告白……」
「你听错了,我才不是告白,我们只是聊书……」
「书?」
「……算了,没事。」
只是聊聊书,恢复友好关系而已——不过我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可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店长与打工的关系吧?」
「……怎么说呢?」
筱川小姐几乎不聊书本之外的事情,而我目前也仍然无法掌握与她相处的距离,不晓得在私事上能够干涉到哪种程度。毕竟我第一次遇到像她那样的女生。
泽本皱着浓眉,似乎在担心什么。
「怎么了?」
「应该是上个月吧,我们聊到你,那时候,我说你在旧书店工作……交了新的女朋友。」
「跟谁聊?」
「高坂。」
我停下正要拿起毛豆的手。高圾晶穗,她是除了泽本之外.另一位唯一和我同班三年的高中同学。
「你们一直都有保持联络?」
「偶尔打电话或传简讯而已。」
我的脑子里冒出一大堆疑问,正要开口,加点的啤酒和炸竹荚鱼送来了。泽本啪地一击掌,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说:
「对了,她昨天也有传简讯来,听说因为亲戚过世,她今天人在老家。」
泽本咬了一口炸竹荚鱼,喝下啤酒。
「我跟她说今天要和你一起喝酒,她说也许会过来一趟。」
「咦……」
我差点弄掉筷子。此刻的我一定满脸讶异。
「不方便吗?」
「也不是那样……」
太突然了,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是三年——不对,是四年前了吧?感觉像已经十年不见了。
嗯,不过她也没说真的会过来。亲戚的丧礼应该很忙吧。正当我这样告诉自己——
「也不是那样,那是怎样?」
我愣住转过头,只见一位苗条女子站在那里。深蓝色洋装搭配米色外套,这身打扮的确很适合参加婚丧喜庆。及肩的头发带着微微的卷翘,脸上化着淡妆。
「大辅,好久不见。」
高坂晶穗露出贝齿微笑。微笑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
2
我与泽本变熟是因为学号相近,再加上刚开始的座位也很近的缘故。
高圾晶穗的座位应该也在我们附近,不过我想不起来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等注意到时,她已经笑着和我、和泽本一起聊天了。
她的眼窝较深、嘴唇单薄,长相绝对算不上吸引人,不过她有着清亮好听的嗓音。在温和的应对下有着强硬的原则,有时也会说出令人吃惊的话,给我的感觉比其他女同学更成熟。
与忙于剑道社练习的泽本不同,我和晶穗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她在大船车站前的家庭餐厅打工。放学后,我们偶尔会一起回家,不过感情真正变得更好,则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暑假。起因是我们约在图书馆一起写作业。
后来泽本与女子剑道社的学妹交往,我和晶穗两人单独行动的机会愈来愈多。尽管如此,我们既没有共同的兴趣,个性也同样沉默寡言,不过,光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也很开心。
进入深秋之际,只要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几乎没有人会介入。
结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谈恋爱,说我们两人正在交往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冬天时,我们才听到那些传言,不过与不知所措的我不同,晶穗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我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总之,放学后她说:「等大学入学考试结束后,我们就正式交往吧。」印象中我只回答了「嗯」还是「喔」。那是我们第一次确认彼此的心意。
毕业之前,我们就和其他乖乖准备大考的情侣一样,几乎都谨守规矩。有时去补习班之前会绕远路,到空无一人的工厂牵手。晶穗的手比我想像中更小、更温暖。
隔年春天,我勉强考上默默无闻的私立大学经济学院,晶穗则考上包括公立大学文学院在内的几间学校。
但是她最后选择就读的是私立大学艺术学院的摄影系,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讶。她似乎打算将来从事摄影工作。
从以前我就注意到她有时约会会带着一台笨重的单眼相机,或打工赚钱购买镜头,不过当时我还以为那只是兴趣而已。
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
晶穗为什么没有和我聊过这些事情呢?难道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吗?
不过,我脑中的疑问很快就被大考结束的喜悦取代了。
高圾晶穗不提自己的事,尤其是家庭环境。我只有听她零星提过父母已经离异,她现在住在父亲的老家里,自己和同住的亲戚处不来等等。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的门禁时间严格到让人无法认同。即使她开始上东京念大学,无论有什么状况,也仍必须在晚上八点以前回到鎌仓。她就读的大学校区位于练马,往返家里必须花费三倒小时以上,等于平日没有任何自由活动的时间。
晶穗虽然不满,仍然遵守门禁,直到有次黄金周和我在横滨元町约会,才错过了门禁时间。那次,我们前往参观位在高台的老教堂,回程不小心迷了路,连忙搭上根岸线电车赶回家,抵达缣仓车站时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我不听她送到车站就好的要求,硬是送她到家门口,才知道她家是御成町住宅区数一数二的大宅邸。厚重的大门和日式庭园让我瞠目结舌,但是更让我惊讶的,是有一位家人在那里等着她回家。
一位站得笔直的小个子老人站在踏脚石上交抱双臂。一头剃短的白发,身穿作工精致的深色和服。我想大概是晶穗的祖父,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吧。他的冰冷视线令我背脊打颤。
「您好,我叫五浦大辅。」
现在当然不能转身逃走。我深深一鞠躬。
「都是我的错害得我们迷路……还拖累晶穗,十分抱歉。」
对方没有回答。我战战兢兢抬起头,老人以下巴指了指我的女朋友,便不发一语地回到屋内。晶穗也小步跟在他身后,只剩我独自被留在门外。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夜大概就是转捩点。
进入梅雨季节前,高坂晶穗搬出老家,开始在大学附近一个人生活。单纯的我对于她能够脱离老家的监视感到很开心,也不可否认我曾经天真地期待我们两人能在没有外人打扰下独处。
但是,自从她搬家后,我们相处的时间反而愈来愈少了。
或许是家里给的生活费不足,晶穗必须同时兼几份打工。而当时加入大学柔道社的我,也为了取得段位埋头练习。
这个情况影响到了我们的交往,我们约会的间隔逐渐拉长。有时即使空出时间来,晶穗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愈来愈少看到她的笑容。
如果她愿意说出自己的疲惫或不满,或许我还能够处理,但是她生性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的脆弱。我完全不记得交往期间,她曾经找我商量过什么事情。
我也发现自己太想要假装自己了解晶穗,甚至可以说到了孩子气的地步,却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够填平我们之间已经存在的鸿沟。
度过了气氛尴尬的夏天,由秋天进入冬天之际,她甚至不再传简讯给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没有主动联络的话,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我对于产生「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想法的自己感到愕然。
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情侣进入不同大学后渐行渐远、最后自然分手的情况随处可见。
但是,我想要好好做个了结。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圣诞节前夕,地点是池袋车站旁的公园。穿着长版军装大衣的她瘦了一圈,看起来更显疲惫。脖子上挂着一台沉重的单眼相机,不晓得刚才去了哪里摄影。
「我和你从高一开始一直都是朋友,我不希望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手。」
想了许多,我决定老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如果无法和我继续交往下去,就明白告诉我吧。」
这天也是个看似要下雪的寒冷日子。太阳下山后的公园里不见其他人影。我们两人嘴里都吐着白色气息。
「……说得也是。」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她低声说。声音与相识时一样好听。
「也许我们还是回到朋友关系比较好。」
这句话代表分手。
虽说回到朋友关系,事实上我们后来也没有再联络。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们始终不曾向对方说过「我喜欢你」。
「……我当时因为不习惯一个人生活,还有打工的关系,真的是精疲力尽。」
高坂晶穗表情淡然地说完,一口喝下半个啤酒杯的柠檬沙瓦。
「当然,那时还是有好好上课,还有许多东西必须学……不过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好好和别人建立起什么关系。在大学的第一年也多半是自己一个人。」
「嗯嗯,我大概能了解,因为环境改变太大了,」
泽本大声附和。
「所以,我一直觉得对大辅很不好意思,原本还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见面了……」
「我们现在不就见面了?」
我喝着第二杯啤酒,一边以食指来回指着自己与晶穗的脸。没想到再次重逢还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开始说玩笑话了。
「啊,那倒也是。对不起。」
「……都说了不用道歉。」
当年我也觉得生气,只是我也了解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的视线碰巧对上,晶穗微笑。我不解地心想,她以前就是这样吗?过去的她十分沉着,感觉上现在的她已经超越那个境界,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
「高坂也在工作了吧?你之前说在哪里工作?」
泽本伺机换个话题。平常说话毫不含蓄的他,居然懂得察言观色。
「在三轩茶屋的摄影工作室。前辈介绍进去的,我在那里当助理。」
晶穗回答。
「薪水虽然很低,不过能够拍摄自己的照片。我有将作品上传到网路上,等一下把网址写给你们……」
她开始活力十足地聊起自己的作品,比方说,最近前往建于昭和时代的老旧社区拍摄居民与建筑物的照片等等。看样子她仍继续努力想成为专业的摄影师。
大概是已经习惯与人相处,她说话的次数也比以前更多了。可以想像她在严峻的职场上接受磨练的情况。我发现自己聆听她描述近况时,会不自觉地关注她是否提到男朋友,这一点令我心惊。照理说她现在与谁交往,应该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才对。
「……大辅现在的女朋友,真的是北鎌仓那家旧书店的大姐姐吗?」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沉默,晶穗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听说他们其实没有在交往啦。」
不晓得为什么是泽本回答。
「咦?我还以为泽本的情报肯定正确呢。」
「据说好像也不只是普通的店长与打工的关系。我觉得很难定论。」
「原来如此。在店里工作碰面时,应该会不自在吧?」
两人一边窃笑,一边故意大声说。
「你们聊别人的八卦时,别聊得这么起劲行不行?」
我插嘴。
「……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
「你说说看啊,我们很愿意听。」
「是啊,我们随时都愿意当你的听众。」
泽本他们进一步打蛇随棍上,看样子就是想糗我。也许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我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愈来愈融洽,就像高中课堂休息时间在教室里聊天一样。
看着晶穗从容不迫的侧脸,我也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晶穗,和我们喝酒没关系吗?你不是回来参加丧礼吗?」
「今天是头七,不过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别在场比较好,所以趁着聚餐时溜出来了。」
头七的聚餐怎么会说「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别在场比较好」呢?也许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亲戚们处不来。
「这么说来,我还不晓得是你哪位亲戚过世了?」
泽本问。他已经喝光第三杯啤酒。
「是我父亲。」
晶穗回答得毫不在乎。席间的空气瞬间冻结。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父亲也住在那栋「老家大宅」里。我和泽本连忙放下筷子,叽叽咕咕地想要表达歉意,晶穗却苦涩地摇头摆手。
「咧,不用在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父亲情况不佳,再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从她的话中透露出沉重的家庭问题。
我想起很久以前,送错过门禁时间的她回家那夜的事。站在门内的只有那位貌似祖父的老人而已。
原来当时她的父亲也在家吗?或许他不想在屋外等待迟迟不回家的女儿?
「……今天我来,是因为有话想对大辅说。」
晶穗突然再次面向我。
「咦……」
我的心脏加速鼓动。她打算说什么?
「我原本打算直接和你联络,可是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都换了。」
「……对。」
之前找工作时,我把原本使用的手机和电信业者都换掉了,结果也因此删除了晶穗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也算是下定决心与过去切割吧。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需要心理准备。必须与分手四年的男朋友联络,表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当然,如果是传教或老鼠会,就另当别论了。
万一她真的「希望复合」,该怎么办?我已经有筱川小姐了——不对,她是我的吗?目前我们根本没有在交往,诚如泽本所说,我们处于一个「很难定论」的关系。
「……是关于工作的事。」
晶穗说。
「什么?工作?」
「是的,我要找旧书店收购旧书。」
我垮下肩膀,对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感觉良好」吧。
「我想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父亲留下的藏书。」
3
载着我和筱川小姐的厢型车通过御成町的小学门前。那座耸立的校门有如古装剧中才会出现的双开式大门。听说很久以前,这里是皇室使用的宅邸。
晶穗的老家就在小学附近,是一栋充满日式风格的暗色屋瓦宅邸。与过去我送她回来时几乎一模一样。
将车子停进大宅内的停车位上,我们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筱川小姐拄着拐杖的脚步从刚才就不太稳当,要她踩着踏脚石走似乎很辛苦。
「不要紧吗?」
「没……没事……」
我缓步走在她身旁,准备在她跌倒时扶住她。
好久没见到这座有添水(※原为日本农人以竹子制成,通过水力驱动发出响声驱赶动物的装置。后被延伸使用在日本庭园里,作为富有禅意的装饰。)和石灯笼的庭园了。上次来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高坂家应该相当富有。看看水池里,还有鲜红色的锦鲤在游动。
「……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店呢?」
筱川小姐看着脚下小声地说道。
「咦?」
「这栋住宅附近也有几间旧书店……为什么会特地委托我们到府收购呢?」
「听说是死者的遗言。会不会是他曾经在我们店里买过书?」
晶穗的父亲经营县内的连锁餐厅,最近几年因为生病而待在家里疗养,似乎相当固执,对于藏书该如何处理也留下了详细的指示。
他交待等到丧礼结束,一切回归平静时,立刻找人到府监价,并且当场支付收购费用,不值钱的商品必须留下,诸如此类。看样子他似乎不愿意藏书遭到随意处置。
至于最重要的藏书内容,我没有仔细问过。晶穗只说有不少旧的古代小说。看来她了解得也不多。另外也听说亲戚之中没有人懂书。
「我不认识这位客人……也许是父亲经营时的顾客……」
我们来到玄关屋檐下停住脚步。感觉屋里好像没人在——不对,隐约可以听见钢琴声。
(……晶穗在弹钢琴吗?)
我没听说她曾经学过钢琴,不过如果她有我不知道的一面,我现在也不觉得意外了。那首美丽的曲子节奏相当优雅。
筱川小姐站在拉门前,按下外型老旧的门钤。钢琴演奏声戛然停止,啪啪啪的脚步声靠近。雾玻璃后侧出现人影,拉门被打开,站在那里的人——不是晶穗。
(咦?)
一名身穿浅褐色无花纹和服、系着灰色腰带,头发灰白的中年女性冷冷盯着我们瞧。她尖挺的鼻子和颧骨更突显眼神的锐利。
「……两位是?」
女性充满魄力的低沉嗓音询问道。真想不到这个人会弹钢琴。虽说弹琴与长相无关。
筱川小姐向前一步,深深一鞠躬;她似乎很紧张,连脖子后侧都发红了。
「感……感谢您的爱护,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前来收购府上的书籍……」
态度虽然算不上伶俐,不过姑且算是很公式化的招呼用语。
「啊,是晶穗找来的人吗?」
女性只有在说到「晶穗」两个字时,听起来格外不屑。不晓得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感情大概不算好。
「这边请。」
她退回架高的木头地板上催促着。筱川小姐拄着拐杖慢慢脱下鞋子,转身走向水泥地边缘。
「……脚受伤很辛苦吧?」
和服女士冷冷地说。这番话听起来反而像是在催促我们动作快一点。筱川小姐和我一踏上架高的木头地板,和服女士便带头走向走廊。
「书在后头的书库里。」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
「请……请问……我们是否方便先去替逝者上个香呢?」
筱川小姐说。和服女士转头瞥了我们一眼。从表情无法看出她在想什么。
「……感谢您的贴心。那么,这边请。」
她打开旁边的拉门,往里头走去。那里是一间日照良好的和室。落地窗面对着庭园,可一眼望尽鲤鱼池及通往大门的踏脚石。
和室壁宠处是一座尺寸惊人的大灵堂,似乎是为了让遗体在此安置四十九天而设置。两侧装饰的花朵几乎埋没住遗体与遗照。外婆过世时也曾设置灵堂,不过规模没有这么气派。由此也可看出双方的财力差距。
跪坐在灵堂前的我们依序点香,店长筱川小姐在前,我在后。在佛桌前鞠躬后,我抬头看了遗照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晶穗父亲的长相。
「咦!」
我不禁大叫。遗照中是一位穿着和服的白发男性;尖锐的颤骨很像和服女士,深邃的眼窝则像晶穗。
轮廓较记忆中温和,不过他就是我送晶穗回来时,在庭园里等待的那位老人。
「……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小声提醒我,我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完香,起身离开。没想到当时的老人就是晶穗的父亲。我见到他当时已经六十几岁——不,也许有七十岁了。
「家父怎么了吗?」
等在一旁的女士声音刺进我耳里。我咽了咽喉咙。
「不,没事……失礼了。」
我们离开和室,再度走向书库。筱川小姐的拐杖声喀喀喀地响彻走廊。我跟在她们两人身后,边走边想着晶穗家里的情况。
刚才的和服女士也称那位老人父亲,所以尽管年纪相差甚远,她与晶穗应该是姐妹。
当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母亲不同。
晶穗为什么和亲戚处不来?为什么要从亲戚聚会途中落跑?我似乎隐约能够了解了。晶穗虽然提过父母分开了,却没有说是离婚,也没提过他们结婚。难不成是——
「对了,有件事情希望两位注意。」
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和服女士回过头。门后似乎就是书库了。
「我曾经听家父生前和朋友在电话上谈过,这里的藏书之中有一本价值数十万圆。我不晓得是哪一本,但如果找到的话,请务必确实报价。」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我们。意思是「你们别想压低收购价格」。话中带刺真讨厌。再说,你怎么可以擅自偷听父亲讲电话?
「是……是的……我们监价时会注意。」
筱川小姐深深鞠躬,声音比以往更小。虽然还是一样结巴,不过今天的对答还算莫名流畅。
「拜托你们了。」
再一次叮咛后,晶穗的姐姐打开书库门。门后是一间铺着木质地板的宽敞西式房间。室内昏暗,阳光似乎照不到里头。听说许多人为了避免书本曝晒于阳光下,会特地将书库设置在家中向北的房间。
房间内三面墙壁都是特别订制的书架。晶穗正从堆在地上的纸箱里取出书籍。为了方便行动,她将头发扎起,身穿素色毛衣与牛仔裤。这身打扮比前几天的洋装更适合她。
「啊,大辅……你们已经到了呀。」
她快速站起,面向筱川小姐。不晓得为什么这气氛让我如坐针毡。
先开口的是筱川小姐。
「感……感谢您这次的委托……我是……」
「筱川栞子小姐,对吧?」
晶穗像在确认似地说。
「是……是的……」
「我是高坂晶穗,大辅以前的同学……」
她说到这里停住,定睛看着筱川小姐。被盯着瞧的筱川小姐觉得很困扰而低下头。晶穗意有所指地对我笑了笑。
「她很可爱呢。太好了,对吧,大辅?」
为什么这时候要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我一时间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房间里灰尘好多,晶穗,把窗子打开。」
和服女士皱起脸插嘴。地上已经摆着大量旧书,大概是从纸箱中拿出来的.长期收着没动的话,一定积了不少灰尘。
「要开窗不会自己去开吗?」
晶穗没有看向姐姐,仍旧带着笑脸说。
「只会抱怨,明明什么也没做。」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瞬间下降了。我想起刚才的钢琴。晶穗在这里弄得一身灰尘时,那位女士正悠闲地弹着钢琴。
「脸皮还真厚啊。父亲交代处理书籍的人是你吧?告诉父亲有这家旧书店的人不也是你吗?」
和服女士没有激动,只是以优雅的语气冷冷回应。那股沉稳的模样反而更有威严。
「喜欢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真的很糟糕呢。」
晶穗的脸上还是保持笑容。论魄力,她也不输对方。
「我是耳朵好。再说,你和父亲的声音都很响亮,而且一碰面就只顾着讨论……」
这时她似乎突然想起房间里还有外人,轻轻瞥了我们一眼,板起脸说: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见丢脸的场面……请别放在心上。」
我觉得很难不放在心上。
「……总之,后头的事情交给你了。卖书得到的现金请确实交给我。别想打马虎眼。」
「知道了,光代姐。」
离开房间之前,「光代姐」回头露出白牙,貌似在恐吓。晶穗则露齿回以微笑。不晓得怎么回事,总觉得她们两人的表情很神似。
在令人胃痛的针锋相对结束后,书库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晶穗转向筱川小姐低下头说:
「让你们见到丢脸的事情,真是抱歉。」
「不,没那回事……」
嘴上是这么说,但筱川小姐毫不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或许是没料到来收购书籍会碰上血淋淋的家人吵架场面吧。我也没想到她们的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
「你和姐姐……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吗?」
「从以前就是这样了。因为……我是情妇的小孩,你忘了吗?」
所有人默然。从大宅某处再度传来钢琴声。「光代姐」再度开始弹琴了。
「……我第一次听说。」
「咦?是吗?」
直到刚才我才确定。现在看起来虽然若无其事,不过以前应该不是这样。因为我们还在交往时,她甚至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可是光代姐算是亲戚之中比较亲切的了,有话会直接当着我的面前说,不会在背后说闲话……钱的事情也是。」
我愣了一下。那位老先生过世后,晶穗应该也会继承部分遗产。既然与亲戚处不来,八成也会为了钱的问题争执。
晶穗的姐姐特别交代卖书钱可别打马虎眼,表示这些藏书或许也是遗产的一部分。
「那么,可以委托你们监价吗?」
晶穗对筱川小姐说。
「好……好的。」
「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如果有的话,我去拿过来。」
「不……不用……没有特别……」
原本望着肩背包里头的筱川小姐停下动作,似乎找不到某个物品。她翻了翻包包后,神色黯然地开口:
「很抱歉……那个,如果方便的话,有没有便条纸之类的……我好像忘了放进来……」
这种事情需要沮丧成这样吗?晶穗微笑点点头。
「好,我去找找。」
她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走廊。走过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
「工作加油罗,大辅。」
说完便喀嚓关上门。晶穗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仿佛仍留在书库里。
「大辅……」
「咦?怎……怎么了?」
「……她这样称呼你呢,五浦先生。」
筱川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真的叫了我的名字。
「是啊……她都是这样叫我。」
在学校时,这样叫我的只有晶穗。不过那也是我们开始交往之后的事。
「这样啊……你们是高中同班同学?」
她谨慎地又确认了一次。眼镜后侧的眼睛欲言又止地仰望着我。
被识破了吗?——我心想。哎,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吧。虽然我不想谈,不过也没必要隐瞒。
「……其实我曾经和她交往过,直到大一为止。」
说到这里,筱川小姐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比平常略有血色的脸颊也变得更红。
「咦咦?这……这样啊?」
声音中充满惊讶。怎么看都觉得她是真的很震惊,似乎完全没察觉。面对书时很聪明的她,对这类话题却很迟钝。
「对……对不起……我好像问太多了……」
「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我有些后悔自己先坦白——那么,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什么?」
「不是的,因为我以前念的是女校……我在想,男女合校的学生是不是即使是异性,也会直接以名字互相称呼……应该,不是吧?」
她难为情地缩缩脖子。
「总觉得直接叫男人的名字,感觉真好……我过去几乎没有这种机会……」
「几乎」这个字眼让我有些在意。看样子不是「完全」没机会。
「筱川小姐没有在交往的对象吗?」
现在是问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虽说我原本希望问得更若无其事些。
「……我吗?」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似乎不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我静静点头后,她激烈摇头,黑色长发几乎要形成漩涡了。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出那么蠢……」
也没必要用「蠢」字形容吧?总之大概可以确定她没有男朋友。我稍微松了口气,正想要顺便问问她喜欢的类型、现在有没有心仪的对象等等。
「哈啾!」
她突然打了个喷嚏,让我错失了机会。对了,结果晶穗还是没有打开窗户,书库里正飞舞着大量的细白尘埃。
「通通风吧?」
「啊,我不要紧。」
她轻轻挥手说:
「我们差不多该开工了。」
4
我依照指示把纸箱中的书全部拿出来,堆在地上。为了方便估价,书背全都朝着同一方向。
大略环视书库中收藏的书籍,我注意到大多都是藤泽周平、司马辽太郎、池波正太郎等作家的古代小说与历史小说。另外还有经济、公司经营相关的商管书。除此之外的类型,几乎没有。
筱川小姐站在书架前从上到下确认书背,一一抽出每本书,分别堆成几座小山。虽然还要顾及自己的脚,不过她的分类手法很熟练。
「你是依据什么来分类这些书呢?」
我开口问。她没有停下手上工作,说:
「必须单册监价的书、必须成套监价的书,以及几乎不值钱的书……监价书籍数量多时,我大多会先这样做。我相信应该还有其他做法……哎呀。」
她突然抽出其中一本书举向我。黄色书盒上印的书名是《猪与蔷薇》。作者是司马辽太郎。
「这本很少见呢。」
司马辽太郎这名字我听过。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改编成连续剧的《坂上之云》。《猪与蔷薇》这本书倒是第一次听说。
「内容是写什么呢?」
「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不是历史小说?」
「那个时代正好流行社会派悬疑小说,印象中这本书是出版社要求他写的。故事讲述女主角得知男朋友意外死亡,便与担任报社记者的朋友一起解开谜团……你看这里。」
筱川小姐从书盒里拿出书,翻开后面几页。我战战兢兢地看向她所指的地方,似乎是作者的后记。
……写这本书没什么特殊动机,只是因为出版社说:「现在流行推理小说,你也写一部!」
我对推理小说几乎不感兴趣,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更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既然叫我写,也只好硬着头皮写出来。我甚至可以说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写推理小说了。
「……写了很惊人的事实呢。」
在短短的文字中,居然提到两次「是出版社要我写的」。看样子司马辽太郎似乎相当不满。
「接下来更惊人喔。」
筱川小姐像在说秘密一样小声说。
我不喜欢侦探小说中出现的侦探角色。为什么有人如此执著于大肆揭发别人的秘密呢?我不了解那股热情来自何方。我认为,那些侦探们诡异的搜索癖好,才应该当作小说的主题,甚至是精神病学的研究对象吧。
我瞠目结舌。第一次见到小说作者亲自在后记里全盘否定某个领域的作品。不晓得买下这本书的人有什么想法?
「这本小说有趣吗?」
「这个嘛……作品风格相当黑暗,不过不能说很拙劣……我认为人物的描写相当出色。」
她静静阖上《猪与蔷薇》。
「这本小说没有列入司马辽太郎全集之中。其他也有一些没有被列入全集的作品,而一旦有书收录这些作品,则每一本部具有收藏价值。」
「那么,所谓价值数十万的书,就是这一本吗?」
「不是……这本书的保存状况不佳,而且没有书腰,顶多……」
书盒里突然掉出一张纸片。我反射性抓住它,翻面一看,是购买证明。上面印着另一家旧书店的店名与地址章,地址在东京,书的价格是四万圆整,价格相当高,但是还不到几十万。
「应该是透过邮购方式购买的吧。」
筱川小姐将《猪与蔷薇》放回书盒,摆在其中一叠书堆上。那一叠似乎是「必须单册监价」的书。
「这个房间里能够卖得高价的书很多吗?」
我问。
「这个嘛,很难断言能不能够卖得高价……只能看出书主对于买书与保存方式有相当独特的规则。」
她指着其中一个书堆。那一叠是商业礼仪、英语学习法相关的实用工具书,以及过期的经济杂志。
「那些是不值钱的书,我很少见到有人保存这类书,但高坂先生似乎也不是经常拿出来阅读……大概是很排斥把书丢掉吧。我想高坂先生也许相当爱惜物品……」
「从拥有的书也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吗?」
「……我相信书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的个性。有的人甚至只要看看藏书,就能够准确预测出书主的兴趣、职业、年龄……」
筱川小姐也是其中一人吧。也就是说有些人对于书有惊人的观察力。
「请看看这里。」
她指向还没动手整理的书架。上面整齐摆着成排的旧书。有吉佐和子的《华冈清州之妻》、《火焰》,井上靖的《敦煌》、《天平之甍》、《流转》——
「有吉佐和子与井上靖的小说多半以现代为舞台,不过高坂先生的收藏里却连一本也没有。他似乎只对古代小说、历史小说感兴趣。」
「可是,刚才那本《猪与蔷薇》……」
「啊。那本是例外。一定是基于其他考量才会买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拿下摆在最旁边的《流转》。纸质原本就不佳,不过书况更是恶劣,好像曾经弄湿过,书的上下缘、书口部分全都扭曲变形。
封底的扉页里挟着售价标签,居然要价五万圆。上面印的书店名称与《猪与蔷薇》购买证明上的一样。
「这本是这一排书之中最罕见的一本……可是价格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果书况好的话,价格应该能够更高。」
我低头看向随手放在一旁的《猪与蔷薇》。她也说了那本书状态不佳,所以价值不高。
「看样子高坂先生似乎不太在意书况。」
「或者说他购买旧书时有一定的金额上限……总之,现场的书看来都在某个价位以下。」
这么说,所谓「数十万」的书根本不存在。也许晶穗的姐姐偷听到的内容一点也不可靠。
「……果然很奇怪。」
筱川小姐摊开五万圆的《流转》,小声说。
「什么事很奇怪?」
「高坂先生似乎经常向东京的旧书店购书。既然如此,为什么委托我们收购藏书呢?……照理说,如果想要好好处理藏书,一般都会选择认识且值得信赖的书店才是。我始终猜不透他特地指定我们店的原因。」
「不是因为晶穗推荐我们店的缘故吗?」
我对这一点也有些好奇。晶穗为什么对父亲提起文现里亚古书堂?照理说高坂先生应该不曾来过店里。
「我想那只是个契机。对于旧书有自己一套规则的人会把自己珍藏的书卖给不认识的旧书店,实在不太自然。」
我想起那位老先生的模样,的确不像是个会听女儿意见来做出重大决定的人。
「这项收购委托,似乎有什么更深层的涵义……」
此时,房门打开。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进来的人是晶穗。
「我找了一下,发现家里没有像样的便条纸……这个可以吗?」
说完,她递给筱川小姐一叠纸;那是用夹报广告裁切而成的便条纸。外婆也会那样做,不过我没想到住在大房子的人也会在这种小地方节省。
(我想高坂先生也许相当爱惜物品。)
筱川小姐的话闪过我的脑际。难道——
「这个是从你父亲的房间里拿来的吗?」
「咦?嗯,好像是父亲的习惯。他不喜欢浪费东西……你怎么知道?」
「不……只是随便猜猜.」
看样子从藏书真的可以猜出书主的个性。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筱川小姐腼腆接过手工制的便条纸。
「那个,方便的话,我帮你把外套拿去挂着吧?这里的地上都是灰尘……大辅的也给我。」
这么说来,筱川小姐仍穿着夹克。我则是早就把外套丢在地上了。反正不是太贵的东西,沾到灰尘等一下再拍一拍就好。
「我不用……」
「我也不用……呃,有件事情可否请教一下?」
筱川小姐的口语表达比刚才更流畅,看样子总算进入状况了。
「请问指定我们书店的,是令尊吗?」
「嗯,是的。」
晶穗回答。看起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留了一张便条给我,交待我处理藏书。老实说我也有些惊讶。上个月提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父亲还说他没去过呢。」
「为什么会提到我们书店啊?」
我插嘴说,晶穗有些难以启齿地以手指搔搔眼尾。
「啊,那是……」
她偷傋盼业谋砬椤5降自趺椿厥拢克面向筱川小姐继续把话说完:
「大约一个月前,我再次回到这个久违的老家。不过我没有打算在此久住,只是暂时回来走走而已……然后,我和父亲在客厅里闲聊时,他突然提起:『以前那个送你回来的高大家伙,现在怎样咧?』」
「咦?令尊是关西人吗?」
筱川小姐眼睛圆睁。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吧?晶穗也有些不解地点点头说:
「是的,他在大阪出生……听说年轻时才来到鎌仓。」
「为什么会提到我?」
我不懂的是这一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只在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我。
「我也不晓得,也许是想知道女儿有没有结婚对象吧。因为我一说早就和你分手了,他马上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晶穗面无表情地坦然说出我们的过去。幸好筱川小姐已经知道了——不对,与其笨拙地隐瞒,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比较好吗?
「所以我就把目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比方说,大辅现在和北鎌仓一家旧书店的店长交往,代替住院中的女朋友自己一个人掌管书店生意等等……」
「等一下—事情怎么会扭曲成那样?」
我连忙打断她。筱川小姐则呆愣在原地。我们既没有在交往,而且我也只是帮忙顾店而已。更重要的是,筱川小姐上个月已经出院了。
「我是从泽本那里听说的。据说是综合各方传言后得到的结论。」
「那个笨蛋……」
我咂舌啐道。在综合各方传言之前,不会先问过我吗?
「真的很抱歉。」
我转向筱川小姐道歉。她这才回过神来。
「不,没关系……我才应该道歉。」
说完便向我鞠躬。虽然我不认为她需要向我道歉。
「……关于令尊……」
接着筱川小姐又回到话题上,似乎还有想要厘清的地方。
「他对于我们书店,还说了些什么吗?」
晶穗沉默了一会儿后摇头。
「这个嘛……他只说了『一个人经营一家店很辛苦呢』之类的话,然后就开始装模作样地说教,结果我们又吵了起来。」
「吵架?」
「我们总是这样。父亲似乎不希望我在工作上吃苦,老是喜欢说:『快点找个对象结婚,进入家庭吧』……」
以现在来看,这个观念还真是传统——不对,他本来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我觉得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光是会教训别人。最后我强调自己绝对不会辞掉工作,因为我在做喜欢的事,说完就回家了。之前也是这样。」
她的薄唇露出苦笑。晶穗突然开始一个人住,大概也是和父亲起冲突的缘故。他们的关系也许近乎决裂。
「父亲年轻时在工作上也吃过很多苦,所以我能体谅他对我说教。但是只要一谈起自己的经验,他就会开始滔滔不绝。」
「令尊一直都是从事外食产业吗?」
筱川小姐问。这么说来,印象中高坂先生生前是在经营连锁餐厅。
「不是,在外食产业之前,听说他换过许多工作。曾经在橡胶工厂制作长靴、也为了准备考执照而在画廊当过柜台,还在夜总会担任法国香颂歌手的钢琴伴奏等……」
没想到他如此多才多艺。我偷窥筱川小姐的侧脸,好奇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我发现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谢谢。那个……很抱歉,我一直追根究柢问些怪问题。」
「没那回事,我无所谓……反正从来没有人间过我父亲的过去。」
仅仅一瞬间,晶穗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手擦着腰环视书库,想要挥去感伤。
「不需要我帮忙吗?我正好没事。」
「不要紧……谢谢您的便条纸。」
我不发一语目送晶穗微笑离开房间。以前,如果我多问问她有关父母的事,她会告诉我吗?假如我们现在仍在交往,她会告诉我对父亲的回忆吗?
有人叹了一口气,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怎么了?」
筱川小姐沉思着,脸上难得出现严肃的表情。
「……总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接着她用手指抵着下巴。
「已经有这么多线索了……但我依旧毫无头绪。」
5
尽管那件「重要的事」已经有线索却没头绪,筱川小姐仍然迅速俐落地进行着工作。
她一口气把堆满房间的旧书分类完毕,将写着数字的纸条贴在值钱的书上,不值钱的书则整批放进空纸箱里。
从开始写纸条到计算完收购价格,才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觉得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当事人似乎有些遗憾。
「……没想到这么棘手。」
原本,到府收购通常出门一趟就必须前往数户人家家里进行,因此相当讲求速度与正确性。
筱川小姐找来晶穗,将写着收购金额的便条纸给她过目。虽说书况不佳,但也许因为内含好几本罕见旧书的关系,我觉得收购价格相当高。如果那本「数十万」的书也在其中的话,可就不只这个价格了。
「价格很高呢。那么就交给你们了。」
书主的女儿当场回应,交易成立。筱川小姐简单说明每本书大约多少钱。她虽然不是高手,不过熟练的说明方式简单易懂。晶穗也一边点头一边听到最后。
「不值钱的书该怎么处理呢?」
收下收购现金的晶穗伤脑筋地说。那些书正好装满一大纸箱。最上面是书腰写着「日本的好景气将会持续到二十一世纪」的过时书,对于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丝毫用处。
「令尊怎么说?」
「嗯,我记得他说:『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带走的书,也要全部搬离这个家』……仔细想想,看来我只好带回家了。如果要资源回收的话,必须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够拿出去……哎,算了,反正我有车。」
「今晚在这里过夜,等到明天早上再拿出去不行吗?」
「只要没什么重要的事,我通常不会在这个家里过夜。比起光代姐,我更不希望见到其他人……再说明天还要上班。」
「不能麻烦姐姐帮忙在收资源回收垃圾时拿出去吗?」
「那也不太方便。」
晶穗摇头。
「在我们家里,谁接到父亲命令,那个人就得从头到尾负责完成……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原来如此。」
我认为不是因为家里规矩如此,而是晶穗自己想这么做。毕竟这是父亲交付的最后一件事。
「拿到兼营新旧书的大型书店去,请他们帮忙看看如何?」
筱川小姐说。
「他们的估价方式不同,所以在我们店看来不值钱的书,也许在那里能够卖钱……而且他们也愿意免费回收不值钱的书。」
房间里一片静默。不晓得什么时候,钢琴演奏声已经停止。「光代姐」大概也弹累了,不过她并没有出现。
「说得也是,我拿去那里试试看。」
我和筱川小姐将书分成几十本一叠,统一好书背的方向,并用塑胶绳捆成一字型。
开始住店里工作后我才知道,搬运旧书时,不能装进纸箱里,多半要用绳子绑起。如果装进纸箱里,必须一一打开箱子才能确认内容物。只用绳子捆起的话,一看书背就晓得书名了。
塑胶绳捆成十字形的只限大开本的书籍,一般开本的书全捆成一字型。捆一字型时也有诀窍,太松的话,马上就会松开,太紧的话,书的两侧会留下绳子痕迹。
「……那些书比较贵,碰到绳子的地方必须夹入纸片。」
筱川小姐指示道。她继续工作的同时也仍在思考。平常只要是与书有关的谜团,她往往能够立刻解开,难得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找寻用来夹入绳子的纸片时,我看到以夹报传单制成的便条纸,取下几张,小心翼翼地夹进书边,此时晶穗正好回到书库里来。
她穿着苔藓绿的外套,带着毛线帽,将收购金交给那位「光代姐」之后,似乎已经准备要回家了。
「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了。」
「啊,好……」
原本坐在木头踏台上的筱川小姐起身鞠躬。我姑且也有样学样。
「感谢您将重要的藏书让给敝店。」
「不会,我才要谢谢你们……那么,我就把不值钱的书带走了。」
晶穗以爽快的口气说完,准备拿起大纸箱,等一下拿去兼卖新旧书的书店。
「你打算去哪一家书店?」
「手广那边有一家,我打算去那家。」
这么说来,我记得曾经在手广十字路口看到兼卖新旧书的书店广告看板。
「你要把那个纸箱搬到车上?」
「没问题没问题,我习惯粗重的工作了。」
说完,她真的轻松举起那个装满书的箱子。
「再见,大辅。改天和泽本一起喝酒时,记得找我。」
「……好。」
我心底突然有股焦躁感,感觉自己似乎有什么话应该对她说。同时心里也知道无论我要说的话是什么,都不是晶穗所要追求的东西。
「路上小心。」
「谢了……店长,我先失陪了。」
「啊,高坂小姐。」
筱川小姐叫住她。走到门外的晶穗抱着箱子转身。
「令尊最喜欢的作家是司马辽太郎吗?」
「是的。」
她微笑着说:
「他曾说过司马辽太郎就像是生意兴隆的守护神……只要工作上有烦恼,他一定会拿出司马辽太郎的书阅读。专家对这种事情果然比较有研究。」
接着她便静静走开。我关上敞开的书库门,转身面向「专家」。
「你怎么知道?」
她再度坐回木头踏台上,从旧书堆里拿起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猪与蔷薇》,另一本是《街道漫步》。两本的作者都是司马辽太郎。
「唯独司马辽太郎的作品无论现代小说或散文小品都有收集,因此我想这位作家对于高坂先生来说,意义重大……」
筱川小姐将那两本书放回书堆里,再度开始捆书。刚才的问题也与「为什么委托我们书店前来收购藏书」的谜题有关系吧?
正当我也蹲下身,准备继续工作时。
「……也或许因为他们是同乡。」
筱川小姐突然喃喃自语道。
「咦?什么意思?」
「我是说高坂小姐的父亲和司马辽太郎。因为同乡而对作家有亲切感的例子并不少见。」
原来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啊——我停住拿绳子的手。
「司马辽太郎是大阪人吗?」
「是的。他刚出道时,在《产经新闻》的大阪总公司担任文化组副组长。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凭着只花两个晚上完成的小说《波斯幻术师》参加征稿获选,我记得……」
正讲到有趣的地方,筱川小姐却突然中断话题,手指按着太阳穴,像是要把记忆挤出来。
「……果然没错,我一定漏掉什么了。抱歉,其他的可以晚点再说吗?」
「啊,好。」
现在本来就是工作时间,聊书的话题反而奇怪。
我们继续工作。途中,筱川小姐开始负责捆书,而我则负责把书堆搬到厢型车上。在停车场与书库之间来回了几趟之后,成堆的旧书逐渐由书库中消失。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正打算拿起包括《山田风太郎忍法全集》等在内的那叠书时,我注意到地上有张小纸片。
大概是晶穗拿来的其中一张便条纸吧,纸片背面朝上掉在地上,上头微弱的字迹写着:
「葛木曾栈》」
我屏住呼吸。这个内容我有印象——就是上个月传真到店里来询问是否有库存的单子。内容写着找寻桃源社出版的国枝史郎《完本茑葛木曾栈》。
「你看这个。」
我捡起传真纸的一角递给筱川小姐。她似乎瞬间了解了我的意思。
「……找寻这本书的客人,是不是操着关西口音?」
我点点头。没错,当时传真过来的就是晶穗的父亲。
他由晶穗那里听说了文现里亚古书堂这家店,便透过电话簿或其他管道查询到联络方法。然后,他将传真原稿回收当作便条纸再利用。
「这样的话,不太对劲吧……为什么委托我们收购呢?」
当时过上连书名都不会念的我,晶穗的父亲还笑我是「大外行」。为什么他决定让雇用门外汉的旧书店经手重要的藏书呢?
「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筱川小姐指着全部捆绑完毕的书堆。
「高坂先生似乎也有不少传奇小说呢。」
书堆里有好几本国枝史郎的作品。从书盒上薄薄的灰尘看来,可知那些都是很早以前购买的书,包括《八岳魔神》、《神州纐缬城》——顺带一提,这本书名我也不会念。然后旁边是《完本茑葛木曾栈》,与我们店里那本完全一样。
「……呃?」
我愈来愈混乱了。也就是说他委托我们找寻他已经有的书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
筱川小姐突然大喊,声音在房中回荡。
「怎……怎么了?」
「你知道高坂小姐的手机号码吗?现在马上拨给她!」
蹬了踏台一脚后站起的筱川小姐,拖着行动不便的那条腿走向我。看样子大事不妙。
「晶穗的手机吗?号码的话……嗯?」
我正要从口袋拿出手机,突然想到:
「……对了,我没有问她手机号码。」
在居酒屋里碰面时,晶穗告诉我的联络电话只有这间房子的室内电话而已。她的手机号码老早就被我删除了。
「怎么回事?」
「光代姐」由大开的房门走进书库来。
「你叫得好大声,害我吓了一大跳。」
我想光代姐应该不至于吓一跳,不过耳朵好似乎是真的。
「您晓得高坂晶穗小姐的手机号码吗?」
筱川小姐突然变得口齿流利,开口问道。或许是觉得可疑吧,晶穗的姐姐眯起眼睛,说:
「不晓得……我只知道她公寓房间的门牌号码。」
「这样啊……」
接下来该怎么做,筱川小姐似乎瞬间就做好了决定。
「十分抱歉,请原谅我们暂时离开。剩下的书晚一点会过来拿,请保持原状……五浦先生,我们走。」
要去哪里?——我还来不及开口,筱川小姐已经拄着拐杖走出书库。我以眼睛向晶穗的姐姐致意后,连忙追出去。
「……我们要去手广的书店。」
筱川小姐对跟着走上走廊的我说:
「必须在高坂小姐卖掉那些书之前,阻止她。」
6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将厢型车驶离高坂家后,筱川小姐马上遗憾地说。
「上个月的询问是个测验。」
「测验?」
「测验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对于旧书的了解程度如何……因为你通过了那项测验,所以高坂先生才会委托我们收购藏书。」
「咦?我对书根本一无所知啊。」
「没错。高坂先生需要的就是资历尚浅的旧书店店员。这次的委托,他打一开始就计划好让你一个人进行到府收购。收购时间订在丧礼一结束,也是因为高坂先生希望一切能够在我回到书店之前处理完毕。」
这么说来,在那通电话上,对方曾问我:「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晶穗不晓得筱川小姐已经回到店里,直接把来自泽本未经查证的传言告诉父亲。当时的问题或许是为了确定经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真的只有我一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仔细回想他对高坂晶穗小姐要求的内容——估价必须当场进行。值钱的书让书店收走,不值钱的书留下,但是不值钱的书也必须搬离大宅……如果确实遵守这些指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我握着方向盘一边思考。厢型车此时爬上位在长谷的缓坡,穿过红叶覆盖的隧道。
「……晶穗就必须带走不值钱的书了。」
她刚才说过要将装书的纸箱带回自己的住处。假如筱川小姐没有提供建议的话,情况就会是如此。
「缺乏经验的店员监价时,往往会出现失误,很可能漏看不易估价的书……高坂先生的目的是希望透过这种方式将某一本特定的书送到女儿手上。」
也就是说,这是一份精心设计的礼物。
「就是那本价值数十万的书吗?」
「这个嘛……数十万可能有些困难,不过状态好的话,应该超过十万。」
「既然如此,何必这么麻烦?用普通方式交给晶穗不就好了?他们上个月碰面时也可以拿书啊。」
「他们两人的对话很可能被第三者听见。万一父亲赠送高坂小姐昂贵的珍本书一事被其他亲戚知道的话……」
「啊……」
我想起那位穿着和服的女士,也就是晶穗那位自称「耳朵很好」的同父异母姐姐。晶穗与亲戚处不来,而这本书又牵扯到金钱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倒霉的就是受赠的晶穗了。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总之,连我也看漏了。那本书掺杂在不值钱的书中,我虽然一度察觉,但没有想起来……看样子我的火候还不够。」
她紧咬嘴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筱川小姐露出这种不甘心的表情。原来她也有这一面。
我们乘坐的厢型车穿过单轨电车的高架桥后就快到目的地了。如果晶穗已经把书卖掉,要拿回来可就难上加难。究竟来不来得及,也只能看运气了。
「……要找出特意隐藏起来的东西,原本就很困难吧?」
我看着前方说,脑海中想到的是外婆。我的外婆五浦绢子将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的秘密隐藏在《漱石全集》里。
「与火候成熟与否无关……要解开属于某个人的秘密,原本就不容易。」
车子里一阵沉默。我的侧脸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斜眼看了下副驾驶座,只见筱川小姐睁大湿润的双眼凝视着我,似乎是我刚才那番话哪里打动了她。虽然我说这番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在她的热烈注视下,我很难静下心来,应该说感到十分困窘。我重重咳了一声。
「结果到底是哪一本书掺杂在里面了?」
看见目的地书店的广告招牌后,我放慢厢型车的速度。
「其实,那个纸箱里……」
筱川小姐正要开口,我注意到位在与书店同侧的便利商店门口,一位身穿熟悉苔绿色外套的女子正由打开的店门口走出来。她大概是进去买了饮料,正边走边打开宝特瓶的瓶盖。
我们很走运,对向来车与跟在我们后面的来车车距都还很远。我连忙打方向灯,强行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熄掉引擎,奔出车外。晶穗正要坐进那辆红色的老旧小客车里。
「晶穗!」
我隔着车顶大喊,她睁圆了眼,说:
「大辅……怎么店长也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已经去过那家书店了吗?」
「咦?嗯。刚刚才离开,正准备回东京。」
没想到我们尽快赶来还是迟了一步。我无力地支着车顶。如果提早五分钟就好了——
「嗯?」
隔着车窗,我看见副驾驶座上摆着半开的大纸箱。里头塞满了旧书。
「那些书你没卖掉?」
「啊,那些……」
晶穗轻轻耸肩。
「我刚才有拿去店里,不过后来还是改变心意。这些也是父亲的遗物,我想暂时先摆在房间里……」
我忍不住抚胸。难道晶穗的父亲早已预料到女儿的行动,知道她不会轻易处理带走的藏书?
「很抱歉,可以再让我看看纸箱内的书吗?」
从厢型车上下来的筱川小姐说。
「好是好,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晶穗说。
筱川小姐将纸箱卸下,摆在停车场的柏油路上,坐在汽车副驾驶座上确认纸箱的内容。
我则负责向晶穗说明事情经过,告诉她这个纸箱中安排了一本必须交给她的珍本书,我们追到这里来是为了阻止她卖给书店。
「很难想像那个人会送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
她的表情半信半疑。
「就连上个月见面时,他也没提到半个字……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他不该先透露点自己的打算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不解。应该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告诉晶穗那本书的真相吧?原因或许与高坂先生固执的个性有关。
「……或许有些人就是不喜欢说出自己的想法吧?」
晶穗的脸色暗了下来。
「我也是这种人吧?」
「不,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抱歉。」
「大辅,你没必要道歉。」
「……那个,找到了。」
听到筱川小姐的话,我们靠近纸箱。她递出的是一本薄薄的实用书。看得出来书主阅读时相当宝贝这本书,不过书本身很老旧,橘色与黑色的书封已经褪色,书的四个角落也有损伤。
书名是《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副标是「幽默新论语」。作者是福田定一——一个我不曾听过的名字。
「真的是这本书吗?」
我有些意外。光看到书封,只会觉得这是一本专门写给上班族阅读的书。实在很难想像这本书值钱。
「是的,高坂先生要送给您的就是这本书。」
筱川小姐果断地说。我代替没打算伸出手的晶穗接下书,连忙翻开一看。正如书名「名言随笔」所示,内容是收录古今中外名言的轻松小品。关键的「名言」包括德川家康的遗训,也引用了歌德著作的内容以及某些政治家发表的言论。老实说内容不太一致。
翻回开头的序,我看到如下的内容:
对了,我的书里加上了「上班族论语」这个副标题,不是基于打算建立昭和论语,借此对抗孔子的理论这种可怕的想法。毕竟我只是个小小上班族,与孔子相比,可说是有如云泥。
我心想,既然写了这本书,作者应该没有必要妄自菲薄,自比泥巴,不过他似乎也只是位十分普通的上班族而已。
「这本书为什么稀奇?」
看样子我还是不了解旧书定价的依据。
「……福田定一时司马辽太郎的本名。」
「咦?」
我们忍不住惊呼。筱川小姐继续说:
「这本书是在他以小说家身分出道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三十年发行……当时,司马辽太郎在报社工作,因此的确是一名上班族。这部作品和《猪与蔷薇》一样,都没有纳入全集之中。」
这本单薄的实用书瞬间看来像是另一本书了。自称是「小小上班族」的人物,在过世后仍是受到许多人喜爱的知名作家,当时的司马辽太郎本人也没有想到未来会变成这样吧?
「恐怕是当时的工作无法满足身为作家的他……尽管如此,仍有许多人读过这本书,发行后很快就再版加印了,而且还曾以其他书名重新发行过两次。」
筱川小姐流畅地说出与旧书有关的资讯,似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司马辽太郎鲜少在作品中提到自己的成长过程,不过他曾在这本书中以散文的形式记述自己二十几岁时的体验。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回到日本的青年福田定一待过几家报社,吃过各种苦头。当时的读者大概也对他描写的内容相当有共鸣……我想高坂小姐的父亲也是其中一人。」
晶穗拿起《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仔细看着封面。
「我记得曾经见过父亲拿着这本书小心翼翼阅读的样子。」
她望着远方说,记忆一点一点逐渐苏醒。
「很久以前,在我刚被送到鎌仓的大宅时……我始终不敢和父亲说话……父亲有时会从书本里抬起头,但是也没有和我说话……为什么他要给我这本书……」
筱川小姐伸出手翻开封面,扉页上有个很有特色的字迹写着——「福田定一」。
「……这是签名书吗?」
我喃喃说。这本旧书不只珍贵,而且还有签名。也许价值二、三十万,或者更高。
「我也无法确认这签名是否为真迹。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司马辽太郎以本名签名……暂且假设是真迹好了,如果这是他成为作家后的签名,没有加上笔名也很奇怪。我猜想应该是还没有使用笔名时……至少是还没有正式使用笔名时,受托而写下的签名吧。」
我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的话——
「……意思是高坂先生在司马辽太郎出道之前就认识他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高坂小姐说过父亲曾有一段时期在画廊担任柜台,对吧?」
听到筱川小姐的问题,晶穗默默点头。
「司马辽太郎……福田定一担任记者时,隶属《产经新闻》的文化组,必须撰写艺文界的动态,自然需要进出美术馆、画廊等地方。因此他们可能打过照面。」
我呆然了。事情的牵连实在太过不可思议。筱川小姐让晶穗的手牢牢握住《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
「令尊曾说司马辽太郎的书是『守护神』,对吧?自己的同乡能够从一介上班族变身成为大作家,他的著作对于饱尝工作辛劳的令尊来说,的确就像守护神一样。我相信他一定是希望这本书今后也能够守护你。」
「……他明明一直都很反对我工作……」
晶穗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认为你需要守护神。」
筱川小姐把对折的纸片放在晶穗手中。
「这个掉在纸箱中,我想原本应该是夹在书里。」
那是一张小小的信纸。晶穗拿着书,缓缓打开信。
「给晶穗
父字」
信纸上只写了名字,没有内容。
「……只有这样?」
我小声反问,筱川小姐点点头。纸上的字迹比起写传真到我们店里来时更加虚弱,就像快断线一样。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写内文了。
晶穗仔细折起那封信,夹进书里。
「我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很不好。」
她以无神的眼睛仰望无云的秋日天空,喃喃地说:
「父亲既傲慢,又严肃,我很难亲近他……即使见面,也不晓得该如何相处才好。我们总是聊着一成不变的话题,然后演变成吵架……父亲一定也不晓得该如何与我相处才好。我们父女俩还真像。」
接着,她稍微牵动嘴角微笑看向筱川小姐。
「你知道父亲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只为了送书给我的原因吗?」
「……不知道。」
思考了一会儿后,筱川小姐摇头。
「他不晓得该如何开口送这本书给我……因为他总是没办法好好表达自己想说的话……就像这封信一样……」
晶穗的眼睛突然溢出透明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7
筱川小姐挺直腰杆坐在厢型车的副驾驶座上,刻意体贴地不看向我们这边。
「她不只可爱,人也很善良。」
晶穗说。站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人只剩下我和她。她说希望能和我两人单独聊一会儿,所以只有筱川小姐一人先回到车上。
「……明明到那个家是为了收购旧书,她却连一句『希望您把这本书卖给我』也没说……这本书应该很珍贵吧?」
晶穗手上是父亲留给她的《给上班族的名言随笔》。我搔搔头,感觉无法简单以「善良」两个字来形容筱川小姐。
「……别看她那样,她也经历过很多事。」
「大辅总是会吸引到这一类的女孩,从以前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注意到晶穗在说的是她自己。
「你还记得我们两人开始单独碰面时的事情吗?就是高二的夏天。」
「咦?记得。」
我一脸困惑地点点头。为什么要突然提这个?
「我们当时说好要一起写暑假作业,所以经常约在图书馆见面。泽本因为社团活动和约会而不能来,所以总是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你果然没发现,对吧?那是刻意安排的。」
「什么?」
「我特别挑泽本不能来的日子约在图书馆集合。我们变成两人单独见面并非偶然。我想泽本也隐约察觉到了。」
晶穗淡然地继续说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注意着你。擦盾而过时的肩膀触碰、换位子时坐到隔壁……光是这些事情就能让我怦然心动。我一直祈求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发现我的心意……可是你完全没注意到。」
「这……这样啊……」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当时的确完全没留意。现在我应该感谢她当年的爱慕,或者该为了自己没有发现而道歉呢?
「可是,因为一件事,我改变了老是等待的态度。如果不积极行动的话,我就没有机会了……大辅会变成其他人的。」
「一件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大多数高中男生一样,对男女的感情很迟钝。除了晶穗之外,和其他女同学也不熟。
「你有个星期天把教科书忘在学校,特地回学校去拿,就在高二暑假之前。还记得回程途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
我终于想到了。那次我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遇见筱川小姐。但是我记得那次没有和她说话就回家了。然后,印象中隔天在学校好像曾经和泽本他们提过这件事。晶穗听到了吗?
「泽本他们很兴奋,一直劝你再去找她主动说话。你似乎没有勇气这么做,但是我当时差点断气……一直有股很不好的预感。如果大辅认识了那个人,也许会顺利交往……所以我尽全力阻止,先以不会吓跑你的方式接近你,慢慢培养感情,然后放出我们在交往的传言……这些全都是我设计的。」
「咦……」
惊讶之余,我也明了为什么传雷出现时,晶穗那般不以为意了。
「后来虽然如愿与你交往,但是我才注意到自己从来不曾告诉你关于我自己的个性、父母亲的关系、与亲戚之间的是是非非。我是个无法与人分享自己一切的人,就和我父亲一样。」
晶穗冷哼自嘲。她父亲上个月打电话到店里来时,也出现过类似的冷笑。
「结果我把你耍得团团转,最后走向分手……我原本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再见你了喔。我无法原谅自己,甚至希望自己消失。所以,当我从泽本那里听说你们两人正在交往时,我打心底松了一口气。总觉得因我的任性而停下的时间,终于又动了起来。」
此时,我与抬起头的筱川小姐对上视线。她或许是在意时间吧。我们收购的旧书还摆在高圾家,不好放太久。
「我想说的是,祝你幸福。你只要把和我交往的那一段当作是绕远路就好。我诚心希望你能够和喜欢的人顺顺利利。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先走了。」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晶穗大步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她的背影仿佛在阻止我开口。我只好也迈步回到厢型车旁。
有个东西正在我心底深处蠢蠢欲动。那是很久以前就错失具体成形机会的感情。
正要打开驾驶座车门时,我回过头。任何感情只要放着不管,都只会远去、消失在某处。如果现在不开口,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晶穗!」
正要坐进自己车里的她抬起头。
「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和你交往了。」
找大声说清楚每个字。
「不过,我喜欢过你……真的喜欢过你。」
晶穗呆立在原地。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我还是不清楚。最后她终于露齿微笑,以兴奋的声音说:
「……再见了,大辅。」
「嗯,再见了。」
我们互相道别,各自坐进自己的车里。虽然说了再见,但我觉得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目送晶穗的车子离开停车场后,我突然回神。
筱川小姐正呆然张着嘴。此刻她的脸就像用热水汆烫过一样满脸通红,连发际线也红通通的——仔细想想,我刚才好像一把车门打开后,就大喊了「我喜欢过你」。
「听到这些话……真……真抱歉。」
「啊,不,我才要道歉,让你听见那些话……我和她明明已经分手了……」
感觉似乎愈描愈黑了。我们就在尴尬的气氛下循着来时的路返回高坂家。
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因此很快就把剩下的书搬运完毕。我唯一一次停下脚步是在走廊上被晶穗的姐姐叫住时。
「我不晓得你们去了哪里,请你们尽快把书全部搬出去。」
「非常抱歉。」
我抱着三叠书鞠躬。这个动作让我看到她手上拿的现金袋。收件人栏位上以漂亮的楷书写着「高坂晶穗」。
「我必须在今天之内去邮局办点事情。请你们快点搬完,我才能在邮局关门前赶上。」
「啊,好的……」
为什么要送钱给晶穗?而且必须在今天之内?这件事虽然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询问的,但我就是很好奇。
「你对这个很好奇吧?」
也许是我的视线太明显了,晶穗的姐姐举高现金袋对着我,方便让我看到。
「这些是你们今天收购旧书付给我们的钱。等一下我要送给晶穗。刚才虽然就想要交给她,可是她硬是不肯收下……真是的,就是爱浪费我的时间。」
她露出尖锐的虎牙,啐了一声。这是我生平头一次看到有人咂嘴咂得这么有气质。
「您原本就打算把书钱给她吗?」
「我们的生活没有困顿到需要锱铢必较……哎,虽然家族里可能有人会说话。」
我稍微改变了对「光代姐」的看法。还以为她和晶穗感情不好,但看样子并非只是如此。既然她的父亲个性如此,这个人大概也不擅长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吧。
「五浦大辅先生,麻烦你也告诉她,要她收下这笔钱,别再退回来了。我可不想再寄一次。」
这时我突然感到不解。这个人以为我和晶穗很亲密。晶穗连这种事情都告诉她了吗?
「您认识我吗?」
「什么?我当然晓得啊。」
她十分惊讶地蹙眉。
「你不是很久以前曾经送晶穗回来,还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叫『五浦大辅』的家伙吗?」
说完,又补充一句:
「我的耳朵很好喔。」
话虽如此,我仍不认为自己的声音有办法传到大宅后侧。这个人当时一定待在能够看见庭园的房间内吧?不晓得她是担心站在踏脚石上的父亲,或者是在等待年龄差距犹如亲子的同父异母妹妹。不过这些也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8
转过鹤冈八幡宫前的交叉路口,来到县道的上坡,厢型车突然减速。都怪后车厢堆满了旧书的缘故。
我们结束到府收购,正在返回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路上。
时值秋天的夕阳西下时分,沐浴在夕阳下的银杏树梢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回到店里后,今天就收工了……书等到明天再整理吧……」
筱川小姐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是她上车后第一次开口。我早已恢复平静,不过看样子她似乎还没有,还是一样满脸通红,鲜少开口。
「……大辅先生也回家去好好休息……明天会很忙。」
「好,我知道了……咦?」
回答完后,我突然感到困惑。大辅先生?看向副驾驶座,她正用双手捣着嘴。
「对……对不起,因为高坂小姐一直叫你的名字,我好像不自觉就……跟着一起叫了……」
「没关系,就叫我大辅吧。」
她这样叫我,我很开心。感觉我们似乎更亲近了。
「好……我就这么叫你。」
她的反应意外干脆。
「大辅先生……大辅先生……」
口中反复小声念着,像在背诵一样。这么说来,她稍早也说过很想叫叫看男生的名字。
「……那么,我也可以直接叫你栞子小姐吗?」
我原本打算说得若无其事,其实我也不晓得听在她耳里会是什么感觉。总之,她没有回答。如果要拒绝,这样一句话都不说,我也很困扰。
厢型车穿过防止落石的拱门,进入下坡。我战战兢兢地偷看她的侧脸,才发现她紧锁眉头闭着眼睛。在生气?不对,感觉像是在忍痛。再加上她的呼吸紊乱——
「栞子小姐?」
停在建长寺前的红绿灯前,我出声喊她。
「……是……」
她以细小的声音回应,半睁开眼镜后侧的双眼。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半身探向前,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不出所料,她的体温相当高。
「你的手好冰……好舒服。」
她有些口齿不清的嘴边稍微浮现微笑。情况有点不对劲。她的脸色莫名红润,进入书库时也没打算脱下外套,而且比平常花了更多时间才解开书本谜团。毫无疑问地,她的身体不舒服,而她还不断勉强自己。
(……可恶。)
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灯号变绿后,我用力踩下油门。
虽然只是一桩小事,不过我还是先告诉各位。
从这场混乱之后,我开始喊她栞子小姐。所以往后记录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情时,我都改称呼她为栞子小姐。
主屋的玄关位于文现里亚古书堂后侧。我把厢型车停进停车场,从车外绕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
栞子小姐以不稳当的手势解开安全带,拄着拐杖下车。我捏了一把冷汗看着她,拐杖底端触碰地面的金属套环突然一滑,栞子小姐跌向前。
「啊!」
我反射性地伸出手臂勉强在撞上地面之前接住她。滚烫的柔软身体传来阵阵的肌肤香气。
「我……我不要紧……我站得起来……」
我听见细若蚊蚋的声音,但是等了一阵子,她还是没有起身,似乎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仰望天空想了一会儿,看样子只有一个方法了。
「你稍微忍耐一下。」
我的手臂绕过她的双膝后侧与背部,将她抱起,直接朝着玄关快步疾走。
「……不重吗?」
她缩起双臂。
「不会……别担心。」
老实说我很紧张,根本没注意到她是轻是重。她从外套口袋拿出钥匙打开门,家里一片静悄悄。看样子和她同住的妹妹还没从学校回来。
栞子小姐扭动身体把鞋子脱在玄关的水泥地上。我也急忙踹下鞋子。她的寝室在二楼。走过嘎吱作响的走廊,仰望陡峭的楼梯。万一抱着她一起滚下来可就糟了。
「……可以的话,你最好抓紧我。」
紧张让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原本以为她会犹豫一阵子,没想到她倒是很老实地伸出双臂抱住我。碰触到那对比我想像中还要丰满的胸部虽然让我心惊了一下,但是眼前更重要的是小心爬上楼梯。我同时感受到来自于她的体温与心跳,只得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
小心闪过堆积如山的书堆,我抱着栞子小姐来到二楼的寝室,将她放在窗边的床上。她闭着眼睛痛苦喘息着。
前襟缀毛的外套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我想还是先把外套脱下来比较好。我战战兢兢地伸手解开她的扣子。虽说是不得已,不过还真希望这种场面别被人撞见——
「……你在做什么?」
背后传来声音,我愣了一下回头,只见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头绑马尾的高中女生交抱双臂站在走廊上。她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
「啊,不……我们去客人家里收购旧书,结果她好像发烧……」
我话还没说完,文香脸色一变,连忙灵巧地闪过书堆跑到床边来。
「啊,果然!等一下!」
看样子她没有误会。文香跑出房间、奔下楼梯,回来时,手上多了冰枕、毛巾和水壶。
接着她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和内衣裤,一个接着一个丢到床上。我姑且不看向内衣裤。
「都说了到府收购太勉强……来,姐,嘴巴张开一下。」
文香一边叹气,一边把体温计塞进姐姐嘴里。最近我才知道原来筱川家负责做家事的是妹妹,所以不管她做什么事都看起来很俐落。
「……她身体不舒服吗?」
「嗯,原本就有点快感冒了……她却说:『必须教五浦先生工作内容才行』。我想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昨晚在做准备工作。都三更半夜了还在写一堆笔记,比方说要如何对客人打招呼、监价的步骤之类的。」
「咦……」
也就是说她是为了我才勉强自己。她今天的对答格外有模有样,原来是做足了准备。
(原来如此。)
我开始觉得自己真没用。今天一整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是栞子小姐的事或是晶穗的事,我全都没有察觉。
「哎,不过姐姐看起来很期待就是了。」
文香边说着,边从姐姐的手臂开始脱下外套。
「……期待?」
「嗯,就像远足前一天的小学生一样。」
栞子小姐要换睡衣,于是我离开房间。
屋顶的电灯照着走廊上堆积如山的书本。书本的种类似乎与我之前上来这里时不一样。应该说,稍微增加了。这样继续下去,栞子小姐的书应该真的会蔓延到楼梯最下阶。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幸好栞子小姐的感冒没有大碍。虽然担心,我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正当我无意识地环视走廊时,注意到墙边的书堆,一个眼熟的灰色书盒就摆在最上面——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
(……咦?)
那本书之前曾摆在均一价置物车上贩售,也曾经是粟子小姐的藏书,但是因为栞子小姐无法喜欢而将它卖掉了。
我忍不住拿起来确认。果然是同一本书。也就是说,她仍保有这本无法喜欢上的书吗?
我不解偏着头,把书放回书堆里,突然看到书堆后侧的画布一角。画中是以书堆为背景的白色小鸟。我记得之前看过这幅画。
麻雀的法文是cracra。画中的小鸟是否为麻雀不得而知,不过自从上次看到这幅画,有件事就一直搁在我心里——画布的其他部分到底画了什么?
我认为自己只是有一点点好奇。
我伸出手抓住画布边缘。不晓得为什么,脑海闪过了白天看到的司马辽太郎的文章。
(我不喜欢侦探小说中出现的侦探角色。为什么有人如此执著于大肆揭发别人的秘密呢?我不了解那股热情来自何方……)
我只犹豫了一秒。我不想当侦探,而这个究竟是不是别人的秘密也不得而知。也许这幅画没有太深远的涵义,只是摆在这里而已,只偷看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我从墙壁和书堆之间抽出那幅画摆在椅子上。画中是一位年轻女子。背景是大量堆叠的书。白色小鸟则停在椅背亡。
画中那名一头长发的女子身穿白色女用衬衫与长裙,低头看书。眼镜收起摆放在腿上。
(栞子小姐……?)
画中的女子看起来很像她。不晓得是谁画的,相当出色——
(不对,等等。)
这样太奇怪了。看似水彩的颜料褪色得相当严重,画布也有点脏,至少能够确定这不是最近几年的作品。
凑近看看画布角落,上面找不到画名与作者名字。我翻过画布确认背面,那里有几个潦草的铅笔字。
1980.6.24
「咦……?」
我说不出话来了。时间距离现在正好三十年前。不可能啊。我再度端详画中的女子,怎么看都觉得画里的模特儿就是栞子小姐。
但是,三十年前栞子小姐还没有出生——这一定是别人。
画中的人物到底是谁?
手拿着画布,我呆立在原地。
耳里听不见任何鸟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