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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栞子与她的谜样日常 第三话 足塚不二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鹤书房)

1

这么说来,我小时候不擅长折纸。

想折纸,纸却会被我蹂躏,而我也经常被住附近的朋友嘲笑。也许是因为我的手比一般人还要大,手指也比较粗的关系吧。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我很笨拙——

我一面回忆,一面在柜台里替旧书包上石蜡纸。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旧书免于日晒。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旧书一律都必须包上石蜡纸。我现在正在和池波正太郎的《错乱》(文艺春秋新社)奋战,这本书是前几天由高坂晶穗位在御成町的老家买来的旧书之一。

书封上有破损和泛黄,书况很糟。书本本身会随着岁月变形,因此想要分毫不差地包上薄薄的石蜡纸并不容易。本来以为成功了,这回又变成纸张不够大。重新包装几次后,总算顺利完成,把书放进要上架的书堆里。

「大辅先生,标价了吗?」

背后传来栞子小姐的声音。

「啊,抱歉。」

我忘了。连忙在事先准备好的标价单背面轻轻涂上浆糊。若遇到没有书盒的书,就用浆糊把标价单贴在书上。如果贴错位置可就很难重来了。剥除标价单的技术不好的话,一定会在书上留下痕迹。

我再度感觉到来自背后的视线,一回头,只见栞子小姐正从书本的阴影间探出头来。

「怎么了吗?」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见她招手,我绕到书墙后面。这家书店的柜台内侧是由书本堆成,就像堆砖头一样。这堵书墙是店长回来后制造出来的。她平常总是躲在书墙后面处理网购业务。

放在L型柜台角落的个人电脑也被书墙挡住看不见。

「我正在确认电子邮件……」

她手指着电脑荧幕上一封附加了照片的邮件,照片背景是蔚蓝的大海,一对男女互相依偎;一位是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直挺不动的中老年男子,而勾着他手臂、比着胜利手势的则是圆脸的中年女子。

那是我们透过收购旧书而认识的坂口夫妇。

「……他们现在在哪里?」

「信上说在石垣岛。」

上个月才刚结束长期国外旅行回来,现在似乎又去了冲绳。他们两人喜欢悠闲往来于各个岛屿,并且会像这样,从所在地寄电子邮件给我们。

「南方的岛屿,真羡慕。」

栞子小姐不自觉看向远方。她的反应让我意外。

「你对这种地方也有兴趣吗?」

「嗯……我好奇那里有什么样的旧书店。那边店里的商品一定和我们书店不同吧。」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简直打骨子里就是个书虫。

「……不想游泳吗?」

「咦?为什么要?」

说完,她大概自己也注意到了。

「我很怪吧……只顾着找书。」

「不会,找书也满有趣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啊。」

这姑且还算是真心话。和她一起前往某个地方,聆听许许多多与书有关的知识也不赖。虽说这种事情不用特别跑去南方岛屿也可以。

「……这样啊。」

她开心微笑。

自从那次到府收购后,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比以前更融洽了。和我说话时,栞子小姐也不再转开视线或结结巴巴。对她来说这是相当大的改变。

我为她的改变而高兴,但是有件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

就是之前在主屋二楼发现的那幅画——画中人物长相与筱川栞子极为相似。那幅画的事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天,我手拿着那幅画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某子小姐房间的拉门打开了。

「……那个人……」

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吓了一大跳。一转头,原来是筱川文香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姐姐换下的衣服。

「是筱川智惠子……我们的妈妈。」

「妈妈……?」

我再度看向画。发型和服装都与现在的栞子小姐太过相似,年纪也差不多——不对,可能要再年轻一点。

「听说这是妈妈跟爸爸结婚之前……刚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时,某个人帮她画的。是谁画的,我就不知道了。」

文香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淡然地说。

「你们的母亲过去是这里的店员吗?」

「……是的。」

她点头。

「听说她原本是这里的常客,在店里工作后,就开始和爸爸交往了。」

然后结婚,生下两个女儿——我好奇的是后半段。我清楚记得以前问起她们的母亲时,栞子小姐突然僵硬的模样。

我想应该是有什么不便启齿的原因,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不追问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

「你们的母亲现在人呢?」

「不晓得……她离开了,在十年前……我想应该还活着。」

文香回答得很干脆。意思是失踪吗?

「离开……原因呢?」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当时还小,再说爸爸和姐姐都不想谈这件事。他们两个也许知道些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强势。

「五浦先生如果希望和姐姐顺利交往的话,千万不要提起妈妈的事……绝对不能提。」

她一边这么对我说,一边从我手中拿走画,推进书堆后侧,画布与刚才一样只露出白色小鸟的部分。

「一提到母亲,姐姐就会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

我将套上石蜡纸的书放进书柜里。

明明是假日的白天,店里却连一位客人也没有,尽管附近圆觉寺、明月院的树叶差不多都已变红,北鎌仓车站的月台也早已被人潮淹没。

柜台后侧隐约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栞子小姐似乎正在输入网路贩售的旧书资料。

结果,我对她母亲的事仍旧毫不了解。

我当然没有打算强行问出答案,不过,与晶穗交往时我完全不了解她,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痛苦的回忆。

说到底,原来是我迷上眼前这个人了吗?

所以我才会如此无助。虽然想知道她心中秘密的情绪,但这份心情会不会只是基于好奇,想要揭穿她的秘密而已呢?

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抬头,正好看到玻璃门外停了一辆五门休旅车。戴眼镜的男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抱着装橘子的纸箱走近店门口。

我连忙跑向玻璃门替他开门。

「您要卖书吗?」

男子仰头看着我。掺杂白发的头发有些稀疏,从轮廓很难判断年龄,不过大约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左右,给人的印象类似负责会计工作的严谨上班族。他身上穿着配色朴素的毛衣与牛仔裤,没有半点特色,就算是擦身而过,也会马上忘记这个人的长相。

「是的……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意外响亮。我接过纸箱抱着,走向柜台内。

「……请填写这张单子。」

我把原子笔和收购单递给在店内四处张望的男子。一打开纸箱,隐约扑鼻而来的,不晓得为什么竟是食用油的旧油味。里头的书以实用工具书、文库本为主,不过每本书的书背都被太阳晒到无法辨识书名,书的上缘积着灰尘,看来不像能够卖出好价钱。

「店里的女店员今天不在吗?就是长头发、戴着眼镜那位。」

客人边写地址边说。神奈川县藤泽市西富,距离北鎌仓这里约十五分钟车程。既然认识栞子小姐,应该是以前曾经来过店里吧。

「筱川的话……」

一转身,正好看见栞子小姐手拄拐杖从后侧现身。

「我是店长筱川……欢迎光临。」

男性停下手上动作,上下打量着栞子小姐,仿佛在确认是否有误。

「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到栞子小姐困惑的询问,对方才恍然回神,转开视线。

「……不,没什么,真对不起。」

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还露出这种害羞的表情。一开始立刻确认栞子小姐在不在店里这个举动看起来实在非常可疑。我开始对眼前的男子充满警戒,希望避免与田中敏雄当时同样的攻击事件再度发生。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

男子说。

「好……好的……请说。」

「您能够出多少钱购买足塚不二雄的《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

栞子小姐的脸色突然一变。书名我没听过——不过作者的名字却似曾相识。

「……是鹤书房的版本吗?」

栞子小姐的声音渗出紧张。

「是的……假设是初版,书况又不错的话……」

店长沉思了一会儿,显然在谨慎挑选词汇。

「没有实际看过,我不能确定……有书封吗?」

「我想没有书封。」

「……我们几乎不收购旧漫画,建议您最好是找专卖店收购……不过我想价格大概会是以百万圆为单位……」

「咦!」

现场惊讶的人只有我一个。收购价格百万圆起跳的话,那么售价到底要订多少呢?难道会比栞子小姐拥有的太宰治《晚年》还要贵吗?

实在很难想像旧漫画能够有这种天价。

「原来如此。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真是抱歉。」

男子鞠躬。我不解他脸上为何浮现开心的表情。

「您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栞子小姐问。可想而知,会提出那样的问题,想必应该是已经拥有该书,或者是已经掌握来源了。就在我们紧张屏息等待答案时,他突然转向玻璃门,仿佛想起什么事。

「……车子停在正门口不太好吧?你们的停车场在哪里?」

他问我。店门前的马路确实狭窄,长时间停车的话会妨碍交通。

「啊,停车场在店后面。从那边的转角右转,沿着马路继续前进,就可以看见停车场的招牌立在那边。只要有空位都可以停车。」

「这样啊。总之,我先去把车子停好,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估一下这些书的价钱……那么,待会见。」

他转身快步走出店外。姑且不论外表如何,这个人的个性实在诡异。而《最后的世界大战》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估价吧。」

栞子小姐看看纸箱的内容物。哎,反正等他回来之后,也许有机会继续谈下去。我想不只是我,栞子小姐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过了好久,始终不见男子的人影。

为了谨慎起见,我前往主屋正面的停车场看看,却没看到那辆五门休旅车,那里只停着我们店里的厢型车。

那名奇妙的男子委托我们监价后,就突然消失了。

2

当天下午,我们把顾店工作交给栞子小姐的妹妹,开着厢型车外出。

车子的后座摆着装书的纸箱。店长认为不能把客人的书摆着不管,所以我们决定去找出这位客人。旧书已经估价完毕,只要对方同意,我们就会买下那些旧书,如果他不同意,我们打算当场退还。

男子留下的收购单上地址只写了一半,写着藤泽市的西富,却没写出门牌号码,名字和电话号码的栏位也是空白。

「暂时放在店里不行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

「反正是对方自己要丢下不管的,我们应该没必要特地送过去吧……」

只知道一部分地址,我们也不可能直接停在对方家门前。再说,根本不知道那名男子写的地址是真是假。

「话是那样没错……但,也许对方真的拥有《最后的世界大战》。而且他似乎很清楚初版没有书封……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把书送过去的价值。」

看来那本旧漫画珍贵到即使不确定情报,也令人想要飞奔过去呢。

「那本书叫《最后的世界大战》吧?真的有那么珍贵吗?」

「是的。正式的书名叫做《UTOPIA》,『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出版社自行加上的标题……这部漫画是那个作者最早的单行本,据说现存只有十本左右。直到一九八〇年首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之前,都是收藏家眼中的梦幻逸品。」

「那么,这本书很有名罗?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呢?」

印象中作者是「足塚不二雄」。这个名字真怪,好像是分别截取知名漫画家们的名字组合而成一样。

「足塚不二雄是藤子不二雄刚出道时的笔名。」

「咦……」

我说不出话来了。什么截取,根本就是知名漫画家本人啊。

说到藤子不二雄,当然连我也知道,甚至可以说不认识藤子不二雄的日本人还比较罕见。藤子不二雄是日本最知名的一位——不对,应该是双人组漫画家。这对搭档很久以前就拆伙了,其中一人也已经过世。

小时候我也曾用零用钱买过几本他们的作品。漫画与文字书不同,无论多长时间我都读得下去。我最喜欢的作品是《奇天烈大百科》,或许是它的动画正好在我开始懂事时播映的关系。

「书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昭和二十八年……距今将近六十年前了。」

「有那么久了啊……」

那已经是我祖父母的年代了。虽然知道这对漫画家很早以前就很活跃,但没想到居然是那么久之前。

「是啊。出版时,两位作者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当时,初出茅庐的少年漫画家在十多岁时出道很稀松平常……据说创意工作者的平均年龄原本就偏低。就连当时被称为资深老手的手塚治虫也才三十岁左右。」

「『足塚』这个姓氏来自手塚治虫吗?」

「是的。笔名的灵感来自于他们最尊敬的手塚治虫,一方面也是因为足部的位置远低于手。再加上鹤书房找上他们出版这本单行本也是透过手塚治虫的介绍。对于刚出道的漫画家新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助力。」

听着栞子小姐说话时,车子已经开上国道的缓坡。大概是假日的缘故,路上严重塞车。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我们却迟迟无法前进。可以看到马路旁拳击中心的选手正在练习的模样。

「……栞子小姐,你对以前的漫画也很熟悉呢。」

文现里亚古书堂几乎不经手旧漫画,我还以为她的知识也以文字书为主。

「不……我知道的不多……」

她的声音中搀杂着苦涩。虽然我认为光是知道这些东西,就算是对漫画很熟悉了。

离开国道,通过寺院的大型山门后,我们的厢型车停在住宅区的巷弄里。看过地图后确定大概是在这附近。

「这里的房子还真多啊。」

我环顾四周。符合条件的房子大概有数十间,而且不只有独门独院的房子,还有不少公寓。

「看样子只能挨家挨户拜访了……」

只要找到那名男子,我们就找对地方了。当然负责出去拜访的人是我,不是行动不便的栞子小姐。想到必须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我就觉得心情沉重。

「等一下……你先去查访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我想这样会比较快。」

她说。

「……房间有大片朝西的窗子,只挂着薄窗帘……而且房间靠近厨房。我猜想他的书柜应该摆在太阳照射得到的位置。家中有符合这些条件的房间,应该就能够找到刚才那位客人。」

「什么意思?」

「纸箱中每本书的书背都被晒坏了,书上缘还积了灰尘,表示应该是长时间摆在会遭强烈阳光照射的书柜上。再加上每本书都染上了食用油味,大概是附近有油炸或炒菜的油烟……所以我猜书柜也许放在厨房附近的房间里。考虑到厨房没有通风设备的话,很可能是较早期的建筑。」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经她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真亏你能够想出这么多线索。」

「……因为我曾经去过环境类似的住家收购旧书……这些书的情况和当时那些书一样。」

也就是经验累积所养成的观察力。我打开厢型车车门下车。多少觉得范围条件缩小了不少。

我在巷子里绕行了好一会儿,发现也许是住宅密集的关系,反而不易找到向西且日照良好的窗子。排除掉新建筑物之后,剩下的选择就没多少了。

(嗯……?)

我来到宁静小巷对侧的两层楼旧公寓前停下脚步。

一楼角落的房间有扇朝西的大窗户,透过粗网目的蕾丝窗帘可看见里头有个书柜。窗子旁边装了一条通风扇专用的排风管,表示这个房间的隔壁就是厨房。油烟产生的黑色油一污甚至流到排风管外面来,看样子很少清理。

这间房子完全符合栞子小姐所说的条件。

「……就是这里吧?」

我小声说。

配合栞子小姐走路的速度,我们来到公寓入口,由生锈的大门进入院子,站在最边间的房门前。这栋建筑物究竟有几十年了?浴室的窗格上居然还绑着木制牛奶箱。

门外挂着一块旧门牌,上面用麦克笔写着「须崎」。

「……人应该在家吧?」

我小声地说。

「也许正在等着我们。」

「咦?」

「总觉得他把书留下,并提到《最后的世界大战》等等作为,都是别有居心。」

「居心是指……什么居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如果门后的人有什么企图的话,我必须保护栞子小姐。

栞子小姐按下门铃。感觉有人走近门口,缓缓打开门。我也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

站在门后的就是刚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您是须崎先生吧?我们送来您刚才委托的书……」

名叫须崎的男子突然一阵大喜,双手用力握住某子小姐的两只手。

「……果然厉害。没想到你们真的能够找到这里来。」

「咦?请问……」

男子猛然松开手,踩上架高的木头地板,邀请我们入内。

「请进……我有件事情非请教你们不可。」

「请问是什么事?」

我插嘴。看样子他早就算准了我们会把书送来——或者应该说,他把书留下,就是为了把我们找到这里来。尚未弄清楚他的企图之前,我不想贸然进入屋内。

「当然是关于足塚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以及……」

须崎的视线停在栞子小姐身上。

「你母亲的事。」

3

须崎领着我们来到刚才从外面看见的那间朝西和室。我注意到房中整面墙都是附有大扇门的柜子。厨房的隔间旁有座空荡荡的窄书架。他带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书似乎是来自这个书架。

不只是西边有窗户,南边也有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这幅景色大概从以前就不曾改变。这个空间就像时间停止了一般不可思议。

我们并肩坐下。栞子小姐采侧坐姿势,将受伤的脚伸在晒坏的榻榻米上。每个角落看来都有人打扫,但是感觉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有股搬家前的冷清感。

「这里是我的老家……以前我和父亲两人住在这里。」

从厨房现出身影的须崎亲切地说明着,同时将摆着茶杯的端盘放在我们面前。杯子里极普通的绿茶正冒着热气。

「我高中毕业独立之后,父亲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直到九月时因为脑中风而过世。」

「……请节哀。」

栞子小姐低头,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还无法掌握须崎想要说什么。所谓《最后的世界大战》与栞子小姐母亲的事,究竟是什么?

「我准备拆除这栋公寓,所以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有件事情我从小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都希望得到答案,才会对你们恶作剧。」

须崎突然挺直背脊,端正跪坐,面向栞子小姐。

「我的地址明明只写了一半,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间公寓的呢?应该不是在这附近挨家挨户搜寻吧?」

「咦……?这个嘛……」

「请先告诉我这件事的答案……拜托你。」

拗不过他的强烈恳求,栞子小姐于是把刚才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须崎眼睛闪闪发亮,不住点头,最后转头看向搬空的书架。

「……原来如此。」

他重重点头。

「那么,当时一定也是这样吧,因为书的状况也是同样情况。」

「……您说『当时』?」

栞子小姐反问。

「事情距今三十年前了……我爸爸曾经前往文现里亚古书堂卖书,就和我所做的一样,地址还没写完就把书放着回来了。可是,你的母亲却找到这里,把书送了回来……她为什么能够办到,无论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母亲一词一出现,栞子小姐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须崎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你们店里一次。当时你父亲自己经营那家店……好像是和你的母亲离婚了?」

「……是的。」

她以干涩的声音回答。我听说的是「母亲失踪」,原来他们夫妻俩还办了离婚手续吗?

「你母亲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须崎突然叹了口气。

「我爸爸似乎也不明白你的母亲如何能找到我们家来。我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得知真相而准备放弃之际……大约是十天前,我搭乘横须贺线电车时,从北鎌仓车站看见你们书店。一位与三十年前见过面的人长相相似的女性就站在店门前……愉快地转动着招牌。」

栞子小姐红了脸。那应该是前往晶穗家收购旧书那天吧。我去后面开车过来时,她站在书店前面等待。原来她还转了招牌啊。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她的女儿,因此心想,也许你也能够以同样的方式找到我家……真的非常抱歉。」

说完,他对着我们低头鞠躬。简单来说,这一切就是他想要尽可能重现当时的状况,实验看看是否会出现同样的结果。

我因此知道了一件事——栞子小姐的母亲与女儿一样,对书本都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又或许应该说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能力。

面对须崎的道歉,栞子小姐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专注在其他事情上。

「……三十年前,我母亲应该不是专程前来送书的吧?」

她以不带情绪的语气问道。与其说是提问,比较像是在确认。

「另外,您的父亲原本是前来我们书店卖书,中途却突然跑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关的特殊状况?」

这么说来,这件事情还没谈完。须崎一瞬间睁大眼睛,嘴边扬起微笑。

「你果然和你的母亲很像……没错。真正的重点就是《最后的世界大战》。」

他站起身,一一打开排满一整面墙壁的橱柜门扉。

「……唔哇。」

我忍不住赞叹。里头密密麻麻摆放的,全是藤子不二雄的单行本。《小鬼Q太郎》、《哆啦A梦》、《小超人帕门》、《怪物王子》等。即使是同一部作品似乎也有好几种版本,而且每一本都仔细用塑胶袋包起来保存。我以前最爱的《奇天烈大百科》也罗列其中。

如果我是小学生的话,一定会很兴奋。这里对于藤子迷来说就像是个乐园。

「我和父亲两人都收集藤子不二雄的漫画……这里摆的是父亲的收藏。」

我和栞子小姐审视着柜子的各个角落。其中大半数都是有书封的单行本,不过摆在柜子最底下的《快乐快乐月刊》却格外醒目。

「……连《快乐快乐月刊》也有收藏啊。」

栞子小姐小声问。现场没看到其他杂志。

「创刊时期《快乐快乐月刊》的内容是以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为主。作者将所有作品的刊登权都交给了该杂志,一本《快乐快乐月刊》就能够欣赏到包括《哆啦A梦》在内的代表作……这边的《快乐快乐月刊》只有早期的期数,应该算是有价值的旧书。」

须崎愉快地滔滔不绝回应。

「《快乐快乐月刊》创刊号发行时,我还是小孩子。《哆啦A梦》风潮兴起时,我正好是小学生,而父亲则是从藤子不二雄出道之初,就是忠实的书迷。」

须崎朗声说。可能是我们的反应让他心情大好吧。藤子不二雄确实是几十年来仍受到喜爱的漫画家,因此亲子两代都支持也很正常。

「……然后,这本就是父亲视为与自己的性命同等重要的书。」

须崎从柜子后面拿出一本陈旧的单行本,外头包裹了好几层塑胶袋。

「啊!」

栞子小姐快速起身靠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行动如此迅速。

红色封面上描绘着绿色的机器人与拿着枪的少年。

上方印着书名《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

我也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现在几乎不存在的梦幻之书就在这里,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能够像这样亲眼目睹吧。

「……可以让我看看内容吗?」

栞子小姐说话的语调有些高昂。

「当然。我一直很希望让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看看。」

须崎小心翼翼打开塑胶袋口,把书交给栞子小姐。书口虽然有些泛黄,不过封面几乎找不到损伤,书况之好,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

书背以明显的颜色印着「一三〇圆」。当时的人们一定想不到这本书到了六十年后的现在,拥有上百万圆的交易身价。

栞子小姐缓慢翻动页面确认内容。书中鲜艳的双面彩色印刷引人注目。翻过版权页,来到封底内侧的跨页时,她的手停住了。

「……这是……」

那里夹了张印着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名的标价单,《最后的世界大战》书名底下也标着价格——「二〇〇〇圆」。

「……这……这是我们店里卖出的书吗?」

而且只有两千圆。栞子小姐拿起标价单凑近检查。

「是母亲的字迹。」

最后她苦涩地说。

「……这本书是我爸爸三十年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下的。」

须崎仿佛在回溯记忆般望着远方,娓娓道来。

「他在估价途中突然跑出店外,也是因为这本书……」

4

「现在旧漫画的收藏家并不罕见,不过在家父年轻时,几乎没有人会好好保存漫画。毕竟漫画只是做给小孩子看的娱乐,看到快破掉时就可以丢掉了。

我想,父亲收集漫画,大概是因为他曾经想当职业漫画家吧。听说国高中时期,他也曾经热衷于向杂志投稿。最后虽然放弃了这个梦想,仍旧无法舍弃收集旧漫画。

父亲年轻时有过不少手塚治虫等漫画家的旧漫画,后来因为价格变贵,愈来愈难收集,于是转而锁定只收集最爱的藤子不二雄作品。

除了收集旧漫画之外,他没有其他兴趣,为人严谨又寡雷。在我六岁时,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过世,从此之后,他更是不愿意与人往来……顶多偶尔与其他收藏家联络而已。

要说我们父子俩共同的话题,就是藤子不二雄的漫画了。与其他禁止小孩接触漫画的家长不同,父亲甚至乐于推荐我阅读漫画,不过,总之是个相当保护自己收藏的人。多亏如此,我很早就知道该如何收藏旧书。

而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本《UTOPIA 最后的世界大战》,父亲小学时,曾在出版之初就买下它,而且十分喜爱,但听说当时他的父母亲发现后,书就被丢掉了……他想再买一本,却再也找不到。

到了我小学时……也就是一九八〇年的夏天,这本书首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东京的旧漫画专卖店将书摆在店头展示,报纸也有报导,因此成为书迷之间的话题。书的价位似乎是穷人负担不起的金额,不过父亲仍希望能够亲眼看看,于是兴冲冲地出门,结果听说到了店里一看,那本书已经被人偷走了……最后他一脸落寞地回来,与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

无法与憧憬已久的书重逢似乎给他带来不小打击,父亲后来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平常不太喝酒的他,也开始每晚喝酒。他真的很爱这本书呢。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某天,父亲突然找我一起去兜风。我想应该是为了转换心情。我们预定先去鎌仓的八幡宫参拜,再去横滨吃晚餐。

途中,我们顺路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我们家不是很有钱,所以父亲希望卖掉不需要的书,多少贴补些晚餐费。我帮忙装箱时,稍微看了看纸箱内,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书。

车子一停在店门前,柜台里的女子便抬起头。她有一头长发和白皙肌肤……当着她女儿的面这样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她真的是一位连小孩子都心动的美女。她开心地走向我们,说:『要卖书吗?』

父亲回答是的,她便告诉我们把车停在书店后侧的停车场……在对话的过程中,我的眼睛不曾离开过她。

父亲照她所说,把车停好,自己去搬那个装书的纸箱。他虽然叫我在车上等,但是我很在意刚才的女孩子,所以也想进店里瞧瞧。正要打开车门时,父亲一脸铁青地回来,坐进驾驶座里。

看见他把没有包装的《最后的世界大战》放进座位旁边的袋子中,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我知道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漫画。我问父亲怎么回事,之前那么兴奋的父亲却没有和我说话。

恐怕是家父委托你的母亲估价时,注意到这本书摆在书架上,看看价钱只要两千,所以连忙付了钱就跑出来,连拿去卖的书也忘得一干二净……我想应该是这样。

哎,现在听来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我想在当时会发生这种情况也很合理。那时旧漫画的价格虽然开始飘涨了,不过价格较高的主要仍是手塚治虫早期的作品,几乎没有旧书店注意到藤子不二雄。再加上笔名也不一样。毕竟《最后的世界大战》之所以成为梦幻逸品,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注意到它价值的人太少。

结果那天的兜风行程被迫取消,父亲的状态几乎无法开车,不过我猜主要是付钱买书后,已经阮囊羞涩了。父亲安慰我说:『下个星期再带你去兜风,忍耐一点。』但我还是很失望,也对父亲抱怨了好几次。

父亲大概觉得我可怜,所以回到公寓后,他把《最后的世界大战》交给我,打算让我先看。我依旧一肚子不满,父亲留下我便出门了。因为车子是向附近的亲戚借的,必须还给他们才行。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少了可抱怨的对象,我只好开始读起《最后的世界大战》。我也很喜欢藤子不二雄,所以对内容也很好奇。

你们知道这部漫画所讲迤的故事吗?」

回忆过往突然间变成了提问。

「……不清楚。」

我如此回答。旁边的栞子小姐微微点头。看样子她知道。须崎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转向我开始说明:

「故事始于一名政治犯与他年幼的儿子被送到地下碉堡的实验台上。后来敌国投下最新武器……能够冻结一切的氢弹,冻结了整座城市……这对父子也因此进入假死状态。

之后,过了一百年,儿子独自获救并且醒来,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部被封印了。他住不如情的情况下,被带到巨大都市乌托邦,并卷入利用机器人力量管理市民的政府与反政府人类联盟之间的抗争……

刚开始的画风有些老派,不过我读着读着就入迷了,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父亲迟迟没有回来的关系。后来听说他只是和亲戚闲聊太久……不过当时的我比较多愁善感,开始担心自己会像漫画中的主角一样,与父亲分开。

正当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读完《最后的世界大战》或是出去找父亲时,门钤突然响起。

打开门,我吓一大跳。站在门外的就是刚才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女子……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让我看看地址只写了一半的单子,问:『写单子的是你父亲吗?』见我默默点头,她就指指脚边的大纸箱。她特地把父亲遗忘的书送回来了。

书该如何处置必须问父亲才行,于是我请她进屋里等。她当时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好奇地环顾房间……当时已经有这些柜子了,她对里头装了什么很感兴趣。

她希望我把柜子打开让她看看,我先是拒绝,后来还是打开了。虽然父亲交待过不能给别人看,不过我对于父亲收藏的惊人程度,多少有些自豪。

不出所料,刚开始她瞠目结舌。她似乎也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书迷,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架上成排的作品。不只是画给小孩子看的知名作品,就连画给成年人看的《剧画毛泽东传》、《米诺陶之盘》等漫画也比我熟悉。

当时原以为对藤子不二雄无所不知的我,心情开始差了起来。现在想想真蠢,不过当时年纪还小,应该是想挽回名声吧,所以我拿起读到一半的《最后的世界大战》,抬头挺胸地说:

『足塚不二雄事实上是藤子不二雄的笔名,你应该不知道吧?……这本漫画很珍贵,我爸爸一直在找这本书。』

我知道父亲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便宜买下了这本书,所以想吓吓眼前的人……我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懂得很多的一面。而她似乎也的确很惊讶。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

说完,她突然像是要扑上我一样探出上半身。我们的距离因此缩短,我像麻痹般动弹不得。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说出了我希望听到的话。我只是红着一张脸,瘫坐在榻榻米上。

虽然很丢脸,我还是老实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5

须崎歇一口气,仿佛是讲话讲累了。叶子小姐仍旧挺直菩背,纹风不动地聆听着。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就摆在她的腿上,外头没有包上塑胶套或书套。

「……如你刚才所说,她原本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把书送回来,也许是因为家父突然离开的可疑态度,让她注意到这本书有什么秘密,为了确认,所以找到我们家来,查出这本旧书很珍贵……她热衷工作且第六感敏锐,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就像从梦里醒来一般,缓缓看向须崎。我完全不清楚她现在在想什么。

「……家母,读了这本漫画吗?」

「是的……她说希望当作今后的参考,所以我让她看了。她阅读时就像要把内容烙印在眼睛里一样,很专注,还开心地吹着口哨。虽然口哨声有些分岔,吹得不是很好,不过这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我忍住笑意。原来吹出奇怪口哨声是传承自母亲的怪癖啊。不晓得某子小姐是否没注意到自己也有同样习惯,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在乎的态度。

愈听愈觉得栞子小姐的母亲和她很相像。她的母亲没有畏缩不前的个性,不过与女儿一样都是个热衷工作的书虫,而且对书本也都有敏锐的观察力。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应该很好吧——避谈母亲的话题,也许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时发生过什么事。

「就在这时,家父回来了。看到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出现在家里,他似乎很讶异。她说明自己送书回来的经过,表示自己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接着双手触地行礼。

那个时代没有网路,因此想获得旧书相关的知识,必须一步一脚印地往来旧书店买书,或是请教了解的人,只有这些方法。父亲在当时是少数几位藤子不二雄作品收藏家之一,因此我想是很适合的请教对象。

后来,他们两人在这个房间里聊了好久好久。大人要谈事情,还是小孩子的我自然被赶了出去……」

须崎由衷惋惜地说:

「家父似乎也被你母亲的热情所感染……不,或许是便宜买下了《最后的世界大战》让他觉得愧疚,所以他将多数原本收藏的早期作品,全卖给了文现里亚古书堂。父亲很少愿意出售自己的收藏品。」

「他卖掉了哪些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应该有不少都是现在相当值钱的作品。事后看了看,发现杂志别册附录的《三兄弟与真人炮弹》、《恐怖的铀岛》等,都从这个柜子上消失了。」

「令尊也收藏大量的杂志与别册附录吗?」

「是的……当时父亲的收藏品大多部是杂志类。后来才变成以单行本为主。」

须崎站起,顺手从柜子上抽出一本单行本。那本漫画的书名叫作《仙贝》。

「这里的漫画与我的收藏大多重叠。因为《最后的世界大战》就像是家父的遗物,所以我不打算出售,不过……这个柜子上的其他漫画,我希望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价格由你们决定就好。」

「咦!」

栞子小姐的表情终于变了。须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当作是两位把书送回来的赔礼,以及三十年前贵书店卖给我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谢礼。里头有些漫画因为藤子·F·不二雄全集的出版而有些跌价,不过……这里的《藤子不二雄园地》月刊初版可是全套都收齐了,也有不少《虫漫杂志》时期的初版书。这本《仙贝》也会交给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我虽然不了解须崎所说的那些漫画价值,不过感觉上对店里来说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交易。

我猜想,事实上他应该是希望将那些收藏卖给栞子小姐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初恋对象吧。既然无法实现,卖给继承母亲资质的女儿也可以。

但是,最关键的栞子小姐却没有回应,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拳头摆在唇边陷入沉思。

「……栞子小姐。」

我出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好……好的……谢谢您,请务必卖给我们……这些书我们暂时先带回去,稍后再通知您收购金额,这样可以吗?」

「嗯,好啊……另外,可以连同你们送回来的书一起估价吗?」

「好的……」

把书搬上厢型车的人当然是我。我记得塑胶绳和美工刀应该就摆在车上的置物箱里。正当我起身要去拿的时候——

「感谢您让我欣赏这本书……我学到了许多。」

栞子小姐将《最后的世界大战》交给须崎。

「这本书的状态,是否仍与在我们店里购买时一样呢?」

「我想是的。父亲只是装进塑胶袋里而已,状态就和三十年前一样。」

「这样啊……请问,三十年前您与父亲拿着书到我们店里时……是从哪里拿纸箱的呢?」

「咦?」

面对这个太过突兀的问题,须崎一脸讶异。我默默看向栞子小姐的侧脸。没有上妆的肌肤似乎比平常更加苍白。

「从哪里拿出来的……我不太……等等,从壁橱里!壁橱里有好几个装着淘汰书的纸箱,所以我拉出了其中一个,用书架上的书补满……怎么了吗?」

「不……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栞子小姐结结巴巴地含糊回答。看样子她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

「令尊曾经提过我母亲的事吗?」

须崎眼睛看向上方,搜寻着记忆。射入窗口的夕阳将房间清楚分割为明暗两区。已经到了差不多该开灯的时候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刚才也提过,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不过,事隔很久之后,有一次喝酒时,他说了奇怪的话,我记得……好像是说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位店员是什么第三人之类的。」

原本要握住拐杖的栞子小姐,一瞬间停住手上的动作。

「……难道是『善意第三人』吗?」

「啊啊,我想应该就是那个。那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只露出虚弱的微笑回应。

我们将大量旧漫画全都搬上厢型车、离开须崎的公寓时,已经将近日暮时分。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已打开车头灯。

原本只是把书送回来,没想到却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店里之后,要开始监价吗?」

「嗯……我希望能够在今天之内做完。」

须崎虽然说明天再告诉他收购金额就好,但是某子小姐似乎不打算拖延工作。

也许对于工作的责任感也是遗传自父母亲吧。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关于她母亲的事。按照须崎的说法,她母亲绝不是一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人,甚至可以说只是另一位栞子小姐罢了。既然被称为是善意的什么什么,应该至少不是个会做坏事、伤害他人的人。

厢型车停在红灯前,我瞥了眼副驾驶座,栞子小姐正在把玩腿上的一张小纸片。从昏暗的车内也能够看出纸片上写着「二〇〇〇圆」。

那是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标价单。

「你把那张纸拿走了?」

「我问过须崎先生了。」

她凝视着自己的手,眼中有着过去不曾见过的严肃。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那是愤怒。

「这张单子必须回收才行……真不敢相信她会附上这张单子……」

语尾有些颤抖。她是在说价格只打上两千圆这件事吗?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定价错误……」

「我不是在说定价。这张单子的意义不是那样。」

「……什么意思?」

「我不想提到母亲的事!」

她的叫声回荡在整辆车内。被那个声音吓到的人反而是她自己,不是我。就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栞子小姐瘫软地靠在椅子里。

「对不起……可是,如果告诉你的话,只会让你留下不好的印象而已……我不想要想起关于母亲的事。」

此时灯号正好变成绿灯,我踩下油门。车子通过位在大船的动物园旁边时,隐约可听见园内正在广播即将关门。

「不想说的话,不用说没关系。」

我说。

「可是,不想回忆起的事情,也就是忘不了的事情,对吧?……如果,你想说的话……呃,我随时都愿意听。」

「为什么?」

她不解偏头。这么直接的问题,反而让我困扰。

「该……该怎么说……就是……我想要多了解你一点。」

光是说出这种只会在告白场合出现的话,就让我难为情得要命。我继续开车,没有看她,只听见她低声说:

「把车子开往没有人的地方。」

「咦?」

「我希望在安静的地方和你单独谈谈。」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其他人,我应该会误解成其他意思。但因为是出自栞子小姐口中,表示这话就是字面上听到的意思。

「……海边可以吗?」

「好。」

过了陆桥弯过路口,沿着柏尾川旁的道路朝西南方向前进。继续走下去,就接上沿海国道了。这个季节、这个时间,那里应该没有人。

「对了,我有点好奇。」

继续沉默下去也只会让人尴尬,于是我率先开口:

「《最后的世界大战》后面的剧情是什么?我只听到失去记忆的主角被卷入什么战争——」

「……政府利用机器人的力量高压统治人民,人民组成人类联盟与之对抗……但是在对战过程中,机器人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反抗人类。」

她用比平常更慢的速度,仔细说明:

「人类虽然团结应战,却败给机器人压倒性的科学能力终于濒临灭亡。濒死的主角恢复记忆,走向父亲长眠的地下碉堡,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这个故事的主轴虽然是机器人对人类的反抗……不过我认为也可说是失去双亲的孩子到处流浪的故事……」

我想起须崎。对于真正失去双亲的他来说,这本书应该有了更甚于过往的深刻意义。他每次阅读《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定会回忆起父亲吧。

「……有个临死前希望再见一面的亲人在,真教人羡慕。」

漫长的沉默后,栞子小姐看向车窗外这么说。

6

经过江之电的缣仓高中车站,我把厢型车停在铁路旁的停车场里。

我们沉默走过马路,走下防波堤的阶梯,来到七里之滨海岸。站在与海浪等高的位置上,感觉漆黑的大海突然变得好辽阔。

夕阳已经完全西沉,小动岬那一头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江之岛。海面上连一艘船的影子也没有,远处的夜晚也是风平浪静。

走到几乎能够被海浪拍打到的地方,栞子小姐停下脚步。我们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大辅先生。」

冰冷的海风吹动她的黑发。她以没有握拐杖的左手拨头发时,我发现她仍握着那张标价单。

「你认为我母亲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真的一无所知吗?」

「咦……?」

我不了解这个问题的用意。

「我对于旧书的一切……包括旧漫画在内的知识,全都来自于母亲。母亲说她开始在我们店里工作之前,早已熟悉大部分的旧书。我们店里有个藏书量不多的旧漫画书架,也是因为母亲开始收购旧漫画的关系。实在很难想像她会用两千圆的价格卖掉那本漫画。」

「可是……标价上头不是写着两千圆吗?」

「追根究柢,你不觉得那张标价单很可疑吗?明明没有书盒,标价单却没有用浆糊黏在书上。」

「啊……」

这么说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习惯是没有书盒的书,会将标价单直接贴在书上。

「会不会是买了书之后撕下来了?」

「想要不留痕迹地撕下标价单实在很困难。再说,那本书外头也没有包上石蜡纸……我们店里对于旧书一定会这么做,不是吗?」

我点点头。那正是我今天才刚做过的工作。

「须崎先生说,书的保存状态与三十年前一样,还说他的父亲回到车上时,书没有包装……我怎么都觉得那本书不是出自我们店里的书架上。」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愈来愈糊涂了。如果不是出自我们店里的书架上,须崎的父亲怎么可能买到?

「如果不是出自我们店里,那么只有可能来自一个地方了。这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是混在须崎先生父亲搬到店里的书里头。」

「什么?」

我的眼睛大睁。愈来愈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意思也就是这本书不是从我们店里买的?」

「我认为不是。他在造访我们书店之前就拥有这本书,却不小心混入淘汰书的纸箱中。请仔细回想须崎先生说过的话,他没有看到父亲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只看见父亲抱着那本书跑回车上。」

「可是,须崎的父亲一直在找那本书,对吧?难道那也是骗人的吗?」

「那是实话……我猜想,他得到那本书是在来我们书店的几个星期之前……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必须隐瞒这件事。」

栞子小姐凝视着海面。

须崎的话突然闪过我的脑海中。几个星期前——这么说来,最早被发现的《最后的世界大战》原本是在东京的专卖店里贩售,须崎说父亲曾经去参观。难道他不只是去参观,还买下那本书了吗?不对,那件事情还有后续发展。

(结果听说到了店里一看,那本书已经被人偷走了……)

一股寒意隐约窜上我的背脊。

「难道……」

假设偷走《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人就是须崎的父亲——这不一定是正确答案,一切只是栞子小姐的推论。

「现在已经没有证据证明……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都是我的臆测。」

说完这段开场白之后,她以平板的语调继续说:

「须崎先生的父亲前往东京参观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从小就懂憬的梦幻逸品出现在眼前的展示柜内,他因此一时冲动动手行窃……我想这一点还值得同情。

当然他也受到了强烈的罪恶感折磨,因此才会一脸落寞地回家,并且持续阴郁了好几个星期,即使喝酒还是不开心。

总之,他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和儿子外出兜风。中途打算卖掉不需要的书,多少补贴餐费……不料,这个想法反而招致恶果。

因为那本书没办法与其他收藏品摆在一起,因此他大概是把偷来的书随手藏在壁橱的纸箱底……没想到帮忙清理旧书的儿子却把要卖给我们的旧书也放进那只纸箱中。须崎先生的父亲没有发现,就拿着纸箱来到文现里亚古书堂,委托我的母亲监价。

看到母亲从纸箱里拿出《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他一定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母亲肯定知道那本漫画的价值,也或许是聊到了那本漫画最近才遭窃。

总而言之,慌了手脚的须崎先生父亲连忙丢下其他书,抱着重要的收藏品跑出店外逃回家。反正收购单上的地址只写了一半,他也没有告知姓名和电话,开的车子也不是自己的……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应该可以不用担心对方知道自己的身分……」

但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员是一位拥有过人观察力的女性,「奇迹」当然发生了。

「只要有那些线索,对于我的母亲来说,要找到住处并不困难。她恐怕连对方的职业、兴趣、学历、家庭成员等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那种事情怎么能观察得出来?」

「母亲的口头禅就是:『只要看看对方拥有的书,大致上就能够了解书主的为人。』有点类似罪犯侧写……而且准确得教人难以置信。我想应该再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那种地步了。」

「你也办不到吗?」

「我当然办不到。」

我惊讶于她竟然否定得如此迅速。很难想像在书本知识上还有人比栞子小姐更厉害——我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了。

「原本在抵达那间公寓前,我还不确定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是赃物。

直到与须崎先生谈过之后,我才确定。他虽然误会了书的出处,不过谈话中包含了许多重要资讯。既然身为藤子不二雄书迷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最后的世界大战》,却对儿子隐瞒找到这本书的地方……我想母亲那句『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是指这个意思。」

我这才发现刚才听过的那些话,事实上都带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假如栞子小姐的推理全部正确的话,也就是说,须崎先生是被栞子小姐母亲那句充满讽刺的谢辞所吸引,那么真相会是多么不堪啊。

「难道她对须崎先生的父亲鞠躬,也是……」

「『对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这句话只是在威胁他招供。特地把须崎先生赶出屋外,两人开始单独谈话,也是因为不希望小孩子听到对话内容。

通知警方,或劝他自首、把书还给原来的主人,都是很好的解决办法。然而,母亲却不是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我顺口就问了这个问题。栞子小姐紧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呃,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没关系……」

我连忙补上这一句。她摇头:

「没关系……我的母亲虽然相当聪明……有些时候却天真到近乎残忍,简直像在玩游戏一样,对于背地里的黑箱交易也不以为意。我想当时她一定也对须崎先生的父亲提出了十分过分的要求。」

「……要求转让《最后的世界大战》之类的?」

「她应该也有想过这点。不过以那种方式得手的书,应该很难卖掉。明知是赃物还进行买卖的话,就是违法……所以,她大概是以不举发《最后的世界大战》当作交换,要求他转让其他珍贵的收藏品。」

「咦?」

「摆在那个房间里的收藏品,包括今天收到的这些单行本,都没有更早之前的作品,全部都是一九八〇年以后出版的,或几乎没有古董书价值的东西。

须崎先生的父亲似乎拥有过不少当时曾经受到瞩目的初期作品……尤其是杂志和别册附录。一九六〇年代之前,漫画月刊附上漫画别册当作附录算是很普遍的情况,因此如果他从藤子不二雄出道时就是书迷的话,有那些收藏品也是理所当然……母亲恐怕就是要求他把那些收藏品全都割让了。」

「……你的意思是,免费吗?」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总而言之,须崎先生的父亲应该曾经拒绝。须崎先生不是说过父亲不会轻易卖掉自己的收藏品吗?……因此,母亲写下了这个当作说服他的王牌。」

栞子小姐把「二〇〇〇圆」的标价单拿给我看。纸片在有些增强的风中飞舞。我沉思了一会儿。

「写下这个……所以说,这是事后才写下的?」

「是的。须崎先生误以为父亲是在我们店里购得那本书。母亲将那个误会延伸成谎言,提议万一须崎先生的父亲拥有被偷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一事被人知道,仍有办法全身而退。而这张标价单就是脱罪时可派上用场的小道具。」

「小道具……真的有办法能够成功脱罪吗?」

「大辅先生,你知道『善意第三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从字面上看来,好像是好人的意思。

「这是法律上的用语。」

「法律用语?」

「是的。比方说,如果有人拿赃物卖给我们店。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购后转卖给其他客人,基本上不违法。我们店和买下赃物的客人属于不知道当事人特殊情况的第三者……这种立场在民法上称为『善意第三人』。而这张标价单,就是证明我母亲与须崎先生的父亲是『善意第三人』的证据。」

我不解偏头,想要在脑袋中厘清状况,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不起,可以再说得简单点吗……」

「假如这张标价单经过认定是真的,就表示把赃物《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我们店的另有其人。同时,这个两千圆的金额,也表示我母亲没注意到这本书的价值……亦即她不晓得这就是那本被偷的高价旧书,所以买下并出售。

简单来说,我母亲虚构了一位与自己及须崎先生的父亲无关的假犯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从犯人手中便宜买下这本书然后又卖掉,如此一来,双方在法律上都不会被追究刑责。」

我觉得很纳闷,不过姑且可以了解她的意思。因为被害人可要求损害赔偿的对象,基本上只限于犯人。

「有可能那么顺利吗?」

「不见得。即使是善意第三人,可能也有义务必须将赃物还给失主……但是,我想母亲应该没有仔细说明这些。简单来说,她认为只要说服须崎先生的父亲即可……无论如何,现在追诉期也已经过了。」

栞子小姐用左手和牙齿将那张标价单撕碎,让碎片随风飞向黑夜的大海中。纸片被白色碎浪吞没,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你了解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她很了解旧书、很聪明又莫名其妙……十年前失踪后,完全没有联络。」

突然触及核心话题,我重重吐口气,想要平抚自己的紧张。

「……没有留下纸条或什么的吗?」

「我想没有……她只留了一本书给我。」

栞子小姐无力地笑了笑。

「书?」

「我想你也知道……就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

我曾经在她房里看过那本书。记得那本书是坂口安吾过世后,他妻子所写的散文集。后来那些《Cracra日记》全被拿去均一价置物车上出清了。

「你把那本书拿去均一价置物车上卖掉了?」

「没有,那些不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一本……母亲从前经常送书给我,也喜欢借由书本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看到留给我的《Cracra日记》时,立刻就明白母亲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

我觉得她似乎希望我问。

「应该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Cracra日记》中有一段内容描述作者把年幼的女儿抛弃在家中,去找安吾。」

海边弥漫着浓重的沉默。我终于稍微了解过去她说无法喜欢《Cracra日记》的原因。

「你认为我刚才为什么没有直接把真相告诉须崎先生?」

栞子小姐再度凝视黑暗的海面。这一夜多云无星,没有任何光线照亮海面。

「一方面是事到如今也没有证据……再说,你也不希望破坏他的回忆,应该是这样吧?」

我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出答案。父亲就是偷走珍贵旧书的犯人,而且初恋对象还利用这一点收购了其他旧书——这世界上有人会想知道这种「真相」吗?

「这也是部分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有其他的……」

栞子小姐一瞬间噤口不言。我知道她正紧晈着牙关,因为她脸上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因为我想到,如果把真相告诉他的话,他就不会把旧漫画卖给我了……结果我和母亲三十年前的行为也没有多大差别。母亲受到《最后的世界大战》诱惑而造访公寓,以便宜的价格将其他旧漫画带回店里……我真的没有资格责备母亲。须崎先生说对了,我和母亲好像……」

变冷的风从陆地吹向海上。她缩起纤细的身体。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想将手臂环上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打算一辈子都不结婚。」

结果这太过突然的宣言,让我停下了动作。她刚才说了什么?

「即使和某个人结婚,共组幸福家庭,总有一天我也可能和母亲一样抛弃家人……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那样做。」

我了解这个人或许没有把我当异性看待,却又莫名感觉这番话像是在绕圈子拒绝我。很难想像这个与众不同却很认真的栞子小姐与人交往时,不会以结婚为前提。

「大辅先生,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以往。她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改变身体方向,朝阶梯迈步走去。

「谢谢你听我说话……我,稍微释怀了。」

我的心情则是沉重到与释怀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总之,我走在她身后。

「《最后的世界大战》结局是什么?」

我朝披着一头黑长发的背影问道。这种场合能够开口说的事情,我只能想到这个。

「……主角抵达地下碉堡,抱着动也不动的父亲,发誓再也不分开……但是,一部机器人侵入了地下碉堡,准备杀掉主角。」

栞子小姐看着脚下,像在配合自己的步调,缓缓说明。

「结果,这次换成父亲醒来,击倒了机器人。另一方面,想要压制地面世界的机器人也因为放射线的影响造成电子脑失控,开始互相攻击,最后全数毁灭。故事结束在重逢的父子两人站在战争结束的地面上。」

「……真是个好结局。」

我说出最直接的感想。

一会儿过后,栞子小姐才叹息说:

「或许……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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