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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琹子与无法抹灭的羁绊 第三话 宫泽贤治《春的修罗》(关根书店)

1

「我请喝咖啡。」泷野莲杖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距离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迟到不过五分钟,我认为他不需要请客,他却充耳不闻,一边说:

「反正又不贵,别放在心上。」一边领着我前往车站附近的连锁咖啡店。

「很少有咖啡馆这么早开,即使车站附近的也是。」

我们坐在能够眺望外头的窗边座位。这是我第一次来本乡台。这里的马路很宽,车站前面也有不少商店。

这个市镇放眼可见新建大楼,视野开阔,市容整洁干净,与随处都是参差不齐老建筑的大船相去甚远。

二月就快结束了。窗外的超市前,几名女士在寒风中等待超市开门。今天也是看来会下雨降雪的阴天。

「抱歉,难得休假还把你找出来。」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其他事情……而且也不远。」

我说。我居住的大船与本乡台只有一站的距离,只是我没有亲朋好友住在这一带。

泷野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我终于有空了。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见面聊聊?」听到他这么说,我一开始很犹豫——这么说来,上次提到叶子小姐的母亲时,他曾说过「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约在距离泷野书店很近的本乡台。

「筱川最近如何?她好吗?……啊,抱歉,我可以抽烟吗?」

拿出香烟含在嘴上后,他才突然想到要问。我点点头。

「她很好,脚似乎也复原得很不错。」

「是吗?那就好。」

泷野喀嚓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点燃香烟。

琴子小姐的脚已经比之前更能够自在行动了。虽说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总有一天能够脱离拐杖生活。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想应该……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我讶异地回答。说得精确些也不是全然没有,只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从上个月我们协助坂口忍找书之后,她变得偶尔会主动谈起自己的母亲。与其说是谈,其实多半是「突然不见让我们不知所措」、「她就是这么自私」诸如此类的抱怨而已,不过自从她懂得把情绪表露出来,整个人似乎也开朗许多。也许是见到几十年不曾好好沟通的坂口忍与母亲之后,领悟了些什么吧。

「不好意思,我问了怪问题。」

泷野苦笑着将烟灰敲进烟灰缸里。

「筱川店里的客人没有增加吗?或者她经常在主屋那里会客?」

「我想没有,怎么了?」

据我所知没有这种情况。但如果他们是挑像今天这样的公休日会面的话,我就不可能知道。

「《蒲公英女孩》被偷时,我就注意到了。我想大约是从你开始在店里工作时开始的吧……筱川是不是会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谘询,并且解决旧书相关的问题?」

「……嗯,偶尔会这么做。」

「果然没错。我去鎌仓到府收购时,曾经听客人说过,北鎌仓的旧书店又开始接受这类委托了之类的话。当时我还没当一回事。」

泷野表情晦涩地看着地面吐出烟。

「又开始……意思是之前也做过吗?」

「是的。筱川伯母做过……你没听说过吗?」

我沉默摇头,琴子小姐也不曾告诉过我。

「我也是开始做这一行才听人说过。听说筱川伯母经常帮人寻找被偷的旧书……不过好像即使找到犯人,也不一定会送去警察局。」

泷野的说法颇委婉,不过我马上心里有数。几十年前被偷的藤子不二雄《最后的性界大战》初版书——筱川智惠子当时就是以此威胁犯人,取得其他珍贵的初版书。

「……意思是她利用这种方式做生意,是吧?」

泷野的唇角紧绷了几分,似乎注意到我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内情的了解程度。

「或许吧。」

他将变短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情如果广为流传,很可能有恶质的委托找上门。你最好也要小心一点……嗯,不过筱川她应该不至于涉险就是了。」

「……」

想到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所做的事,我无法这么乐观。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拥有——她也具备这种疯狂书迷的特质。即使不至于构成犯罪,但是仍有可能做出违背道德的行动。

(嗯?)

我突然抬起头。

「从我加入古书堂开始?意思是过去就算遇到书籍相关的委托,她也不会接受吗?」

真意外。我还以为只要与书有关,无论如何她都会义不容辞。

「……我是这么认为。」

泷野回答。

「她应该不希望做出与筱川伯母一样的事。再说,那家伙虽然对书很拿手,但是却不擅长与外人接触。」

确实如此,所以她才会在店里筑起书墙,躲在墙后。但若真是这样,又为什么改变了?

「也许是认识你的关系吧。」

「咦?」

「她只要一谈起书,你就会听得很兴致勃勃,对吧?不擅长说话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很开心,想要和你多说些话、多亲近些的感觉也会愈来愈强,所以对于这类委托也变得更积极……」

我咽了口口水。真是这样吗?或许吧,毕竟她的青梅竹马都这么说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啦,如果真是这样就有趣了。」

哈哈哈——泷野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很明显他是在耍我。

「琴子小姐的父亲知道自己妻子的所作所为吗?」

我换个话题,泷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点燃手中第二支烟,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个嘛……话说回来,我们既不晓得也不确定筱川伯母做到什么地步……嗯,不过做丈夫的不太可能对自己老婆的作为一无所知才是。」

「难道……他也有涉入?」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样一来,表示整家店都在进行与找到《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样危险的买卖。

「不清楚。」

泷野摇头。

「不过,先不论好坏,筱川伯父这个人很一板一眼,不像是会从事诡异买卖的人。再加上文现里亚古书堂里经手网购业务的人是筱川伯母,采购也几乎由她独立执行。或许筱川伯父隐约察觉到情况,但我想他大概基于某些原因,选择视而不见。」

我喝下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谜团愈来愈多了。筱川智惠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实际做了些什么?为什么离开?现在人在哪里?又是透过什么方式取得我们的资讯呢?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

泷野突然想到,从口袋拿出一只褐色信封递给我。

「给你,看看里面。」

我听从他的话打开信封,从里头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地点是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照片中有父母亲和女儿们一共四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铁制旋转招牌旁边的麻花辫少女。圣樱女学园国中部的制服很适合她。圣樱女学园位在鎌仓市郊区,属于国高中一贯的天主教女校。

少女看起来比现在还娇小纤细,不过看得出来那是以前的琴子小姐。大概是摄影师敦促她微笑的关系,她拚命扬起嘴角,样子看来很可爱。

站在她身旁的是父亲,亦即前任店主。外表看来约四十几岁,比我印象中略显年轻:国字型的坚毅轮廓上带着笑容。他身旁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女性,怀中抱着一名四、五岁的女孩。

这个人一定就是筱川智惠子了,而小女孩大概就是筱川文香吧。小女孩抱着母亲的脖子,面对相机露出雪白牙齿微笑。筱川智惠子的脸埋在女儿的手臂下,只露出一半,不过能够清楚看见她笑得很开心。她身穿素色女用衬衫与裙子,留着一头长发,外型与现在的琴子小姐很相似。

「这张照片是我在伯母失踪前一年拍的。我想这大概是那家人唯一拍过的全家福照片。」

这个时期的琴子小姐和母亲还不太像,一方面也是因为服装不同,最重要的是这时候的琴子小姐没戴眼镜。

「琴子小姐这时候的视力很好吗?」

泷野往前探出身子,凑近看着照片,

「不,那家伙从小就有近视。我记得她唯一戴隐形眼镜的时期就是这时候。」

原来如此。少了眼镜,感觉完全不同。

「你说他们没有全家福照片是什么意思?」

「筱川伯母很讨厌拍照。听说连结婚照也没拍……唉呀,女儿也一样讨厌拍照。有两个讨厌拍照的人在,所以这张照片当时很辛苦才拍成。只拍到伯母侧脸也是她故意的……不过,这张照片拍得很棒,对吧?」

「……的确。」

我明白他很自豪。这张照片捕捉到幸福的一瞬间。

「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给我?」

「我想你应该会想要筱川以前的照片。不要吗?」

泷野笑得很故意。但我也不想逞强说「不要」,因为我的确想要。

「……谢了。」

道谢后,我把装着照片的信封收进外套内袋里。

与泷野道别后,我完全忘了照片的事。

等我再次想起已经是几天后的下午,我从平交道对面的便利商店买回午餐时的事了。我在书店旁边停下脚步,拿出忘在口袋里的照片,比对眼前的风景。看来我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照片拍摄的位置。

照片中的季节似乎是初夏,绽放的绣球花溢出邻居栅栏缝隙。这种花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即使现在是冬天也能看见它的枝叶。

景物依旧固然令人惊讶,可惜照片中的家庭人事已非。女儿们已经长大,父亲过世,母亲则失踪了。

我凝视着筱川智惠子那张半辽的脸。这张照片虽然拍得不清楚,不过从筱川家主屋三楼那幅画,我知道她的长相。画中女子神似正在读书的琴子小姐——这么说来,不晓得那幅画究竟是谁画的?

「……大辅先生。」

从店里出来的琴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招牌旁边,正好与照片上的位置相同。

「你在看什么?」

「啊,泷野先生给我的照片……」

我很随性地把照片拿给琴子小姐看,怎知她的脸立刻像烫熟般涨红,拄着拐杖飞快靠近我,抢走我手中的照片。

「这……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阿翻过照片紧贴在自己胸口。看到照片被深埋在穿着毛衣的胸前,我忍不住转开视线。

「刚说了……是泷野先生给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泷野说过这个人也讨厌拍照。

「我不晓得拍照时应该摆什么表情……」

琴子小姐垂头丧气地说。

「这张照片也是,每次拍照都很不自然,所似我讨厌照相……而且我原本就不喜欢自己的长相……」

「照片里的琴子小姐很可爱啊。呃……我是很喜欢啦。」

我努力说出这句话。无人的巷道里瞬间一阵沉默。她战战兢兢地瞥了胸前的照片一眼,呼地叹了口气。

「……谢谢。」

她郑重其事地道完谢,晃着脑袋回到店里,大概是顾虑到我的心情。然后她似乎也没打算把照片还给我。

「啊,对了。」

走在堆满书的走道上,她回过头。

「大辅先生,今天晚上有事吗?」

「是没有。」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个小时?」

「咦?」

「有个地方我今晚非去一趟不可。」

她说。

2

结束打烊工作,走出店外,夕阳早已西沉。

琴子小姐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那么远,因此无须开车。我配合她的步调,走在月台旁的小巷里。这里位于北鎌仓车站验票口的反方向,几乎不见人迹。

我们走过穿山辟成的洞穴隧道,头上就是岩石直接裸露的隧道顶。我一如往常地缩起脖子。

「妈妈的同学早上打电话来。」

琴子小姐边走边说。

「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

「好像是国中和高中同学。对方住在北鎌仓,从父亲那一代就经常光顾我们书店……现在要去的就是那位同学的家……」

「请等一下。」

我打断她的话。

「你母亲念的是哪一所学校?」

「圣樱女学园……啊,我没提过吗?」

第一次听闻。圣樱女学园也是琴子小姐的母校。母女都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吗?

「你母亲原本就住在这一带吗?」

「是的,听说娘家在深泽。」

她回答。早听说她母亲以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因此也不觉得大惊小怪,但是——

「你母亲的家人呢?」

既然有家,应该有家人才是。但是琴子小姐摇摇头。

「听说现在没人住在那个家里。妈妈曾说过自己没有家人……哗细情形我不清楚。我和文香从来不曾见过她那边的亲戚……」

她说到这里停住,只有拐杖的声音回荡在傍晚的昏暗中。就算亲兄弟姊妹都过世了,完全不曾见过任何亲戚也未免太不自然。或许另有隐情吧。

在平交道的这一侧右转后开始上坡。这条路我很熟悉,从以前就读的高中走到北鎌仓车站必定会经过这条路。

「那么,你母亲的同学为什么打电话来?」

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我也不清楚。」

「咦?」

「对方只说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谈。」

「只有这样吗?」

「对方说是重要的事情……」

真是喜欢故弄玄虚,莫非事情与筱川智惠子有关?我明白了她希望我陪同的原因,因为她对于这桩诡异的委托感到不安。这种时候至少我还能够派上用场。

斜坡到了中段,路突然变窄。这一带是环绕鎌仓山群的一部分,从过去就属于高级住宅区,不过停车场里几乎都是小型房车,因为这里道路狭窄。

最后汀我们来剿堆路盎颠,接下来是通往山上的阶梯,从这里往上走约五分钟就是我的母校。毕业后我就不曾回去过。

「对方的家还要继续往上走吗?」

「不……就是这里。」

琴子小姐阻止正要继续走上阶梯的我。以高栅栏包围的古老宅邸就耸立在我们眼前。墙壁上爬满一整片的常春藤,只是冬天这个时节,常春藤的叶子全都掉光了。

带着裂痕的水泥门柱上挂的门牌写着「玉冈」。铁门那一头只有面对庭院的房间孤零零亮着灯。景象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

琴子小姐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带头打开门。庭院整理得很整齐,不过这个季节似乎没有花朵绽放或树木结果。

我站在负责按门铃的琴子小姐身后,等待屋里的人现身,同时望着沿栅栏种植的绣球花枝叶。高中时代走过这户人家门前时,我曾见过绣球花盛开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我反射性地挺直背脊。门后出现一位身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娇小女性,顶着一头日本传统妹妹头,澍海整齐剪成一直线,头上到处掺着自发,脖子上也有与之呼应的皱纹。年纪大约五十多岁。

「很……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呃,我是早上接到来电的文现里亚古书堂……」

琴子小姐的招呼话语结巴到令人同情的程度。

「……你是智惠子的女儿吧?」

女士露出很有气质的温和微笑说。

「我是打电话过去的玉冈聪子……来,请进。」

她表示有间房间希望我们看看,于是我们跟着她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西式房间。那里是书房,墙面上成排的书柜上装着雾玻璃门扉,挂着厚重窗帘的窗前摆着有扶手的木制椅子和小桌子。想必书房主人就是在这里享受读书乐趣。

「这里面全都是家父的藏书……两年前他过世后,便由我继承管理。」

玉冈聪子说。部分藏书堆在桌上和地上。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外国的大开本画册与零散的老旧个人文学全集,看样子过世的书主拥有相当深厚的日本文学与美术造诣。

(嗯……?)

这房间的景象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里头的某个部分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不可能,应该只是错觉,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踏进这间房间。

「家父移居到这块土地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当时他经常前往文现里亚古书堂。他在贵店买下许多书,也卖给贵店不少书……你没有从父母亲那里听说家父的事吗?比方说他都买哪些旧书等等。」

听到这个问题,琴子小姐轻轻摇头。

「很抱歉……家父、家母没有特别提过……」

「这样啊。」

玉冈聪子微笑以缓和尴尬。

「这也难怪呢,毕竟家父从十年前身体行动不便后,就无法再到店里去了……不好意思,我说了奇怪的话。」

「不……不会……没那回事……」

看样子对方曾经是店里很重要的客人,只是十年前琴子小姐还没开始在店里帮忙,不认识也是理所当然。

「请……请问您今天要我们过来,为的是什么事呢?」

琴子小姐问。我也想知道。如果只是为了处理掉这些藏书,大可直接在电话上说明。如果是为了谈谈父亲的回忆,似乎也没有必要特地把素未谋面的粱子小姐叫来。

「一般找智惠子商量的事情,应该也可以找你处理吧?」

一听到母亲的名字,琴子小姐的表情变得僵硬。

「您是指?」

「智惠子经常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委托。只要是与旧书有关,再难的委托她都会接受……我最近听说你也接受这类委托。」

我屏住气息,想起泷野曾说过我们店里开始接受旧书相关委托的传闻已经广为周知一事。

没想到真的会出现这种形式的委托。

「……我没办法做到母亲那个地步,不过……」

考虑一阵子之后,琴子小姐回答:

「如果方便的话,请说给我听听。」

看样子她没有打算拒绝。我感到一抹不安。虽然不晓得有没有危险,不过这件事情与她过去解决的事件性质上似乎有些不同。或许该像泷野所说的,小心一点比较妥当。

「谢谢你。」

玉冈聪子道谢,压低声音继续说:

「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找回从这问书房被偷走的书。」

3

我们移动到书房隔壁的小客厅,面对坐在榻榻米上的旧家具前。

「开始详细说明之前,我希望你们看看这本书……这本书,你们知道吧?」

玉冈聪子将包在石蜡纸中、装在书盒里的旧书摆在桌上。琴子小姐的眼睛瞬间发亮,而隔壁的我当然是一头雾水。

褐色书盒外贴着一张白纸,上头以难以辨识的字体印刷着书名与作者名字。

《春与修罗  心象素描》

作者是宫泽贤治——这个名字连我都知道。国语教科书上还收录了几篇他所写的童话及诗。我记得为了濒死的妹妹外出采雪这首有名的诗,应该就是出白宫泽贤治之手。

「这是关根书店出版的《春与修罗》初版书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状态这么好的书……可以翻阅书页吗?」

琴子小姐突然变得口齿流利,一如往常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好,当然。」

对方还没说完,琴子小姐已经拿起书盒,从书盒里取出书。由举动也可看出她十分兴奋。

以粗布装帧的书封上只大大印刷着某个类似植物的图样。书背上写着「诗集  春与修罗  宫泽贤治着」。即使是门外汉如我,也看得出那设计的精致用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书?」

我小声问琴子小姐。

「发行于大正十三年……也就是距离现在八十七年前。」

「八十七年……」

没想到这本书的年代那么久远。这么说来书况真的很好,几乎没有晒坏或毁损,一直被好好保存着。

「……这本书很珍贵吧?」

「当然!」

她毫不迟疑地说。

「宫泽贤治虽然留下众多作品,但是在他生前就出版的着作,只有童话短篇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以及这本《春与修罗》而已。这两本在当时算是自费出版,因此几乎卖不好……作者自己还认购了不少本。」

「咦?可是另外还有《银河铁道之夜》吧?那个……」

「《银河铁道之夜》是以原稿的形式留下,在他去世俊才收录在全集中出版。作者生前甚至没有机会发表那部作品。」

「原来如此……」

我忍不住呻吟。那么有名的作品居然有这番波折啊。

「作者曾经多次修改稿子,因此究竟哪一份是正式稿,多年来,学者之间也争论不休。这种情形在宫泽贤治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就连已经出版成书的《春与修罗》也是如此,收录在这本初版书中的作品也不一定……啊……呃,十分抱歉。」

琴子小姐面红耳赤地向玉冈聪子道歉。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们忘了还有其他人在场,却像平常一样自顾自地聊起书来。

「啊,都怪我对旧书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店长的错。」

「没关系。既然这样,我就稍微谈谈这本书吧。虽然我知道的多半来自父亲……」

玉冈聪子露出微笑,转身对着我开始说起:

「随着贤治的名声水涨船高,寻求《春与修罗》初版书的爱书人也愈来愈多。家父也是其中之一。父亲买下这本书大约是五十年前……当时虽然还是昭和三十几年,但对于东京都内的旧书店来说,这本书已经是相当罕见的珍本了。」

玉冈聪子口齿清晰地对我说明。这个人应该也是「书虫」。她既是旧书迷的女儿,又是筱川智惠子的老同学,是书虫也理所当然。

「那么,令尊在哪里买到这本书的呢?」

「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两本都是……」

「……两本?」

看样子即将进入话题核心了。就在我向前探出上半身时,琴子小姐戳戳我的手肘,将《春与修罗》拿给我看,我看到扉页上印的书名。

心象描素

春 与 修 罗

大正十一、二年

突然看到「心象描素」,我瞬间四肢无力,但是她要我看的似乎不是错字。「描素」底下印着红色的藏书印。四方形外框里画着绣球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

我忍不住喊出声。我的外婆五浦绢子留下的岩波书店《漱石全集》,除了《第八卷  从此以后》之外的其他书中,都印着同样的绣球花藏书印。外婆从某人那里获赠《从此以后》之后,便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齐全集中的其他几本。

「打断您睨话真抱歉……这个藏书印是令尊使用的东西吗?」

琴子小姐问玉冈聪子。

「是的。我家的仓鼠全都盖了这个藏书印。因为家父喜欢绣球花……家里种植绣球花也是父亲的希望。」

她刚才说过他们家也卖过不少书。也就是说,那套《漱石全集》原本属于这个家,被卖到文现里亚古书堂后,我的外婆买下了它。

全然陌生的人们因为旧书而连结在一块,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您说令尊拥有两本《春与修罗》,是吗?」

琴子小姐说话的同时,静静阖上书。

「既然您拿出这本给我们欣赏,想必『被偷走的』应该是另一本《春与修罹》吧?」

玉冈聪子的眼神显得有些失焦,低头看向交握在大腿上的双手。瘦骨嶙岣的手指上一只戒指也没有。

「你果然跟你母亲很像呢。」

她喃喃道。

「家父的确原本拥有两本《春与修罗》。第二本大约在三十年前从文现里亚古书堂购得……是从智惠子手中买下的。」

「从家母手中吗?」

「智惠子从国中就经常到我们家里玩,与家父感情很好。家父很喜欢智惠子,经常送她书。因为他最喜欢与爱书的年轻人交谈。

智惠子进入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是因为家父觉得那家店很有趣而推荐给她。她开始在那里工作时,正好是研究所休学之后……」

「家母念过研究所吗?」

琴子小姐惊讶睁大眼睛说。看样子连女儿也不晓得这回事。

「是的,她专攻历史学,也曾说过之后打算研究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她对于许多事物都抱持好奇心,不过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那几个领域的东西。」

我也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只知道大概与书有关。看来那个人不只是单纯地喜欢书,甚至曾经想要成为学者。

「可是,上了研究所后仅仅几个月,她就因为家里的关系而休学工作。智惠子生性不喜欢谈自己的事,所以我也没有详细追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对母亲从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也不确定家父是否知情。」

「这样啊。筱川先生或许知道许多。」

玉冈聪子微微点头。看样子她似乎也认识前任店主。这个人以前也和她的父亲一样,经常光顾文现里亚古书堂吧?

「您说《春与修罗》是家母卖给令尊的……?」

「开始工作的半年左右,智惠子打电话给家父,问他有没有兴趣购买《春与修罗》的初版书,那是她前往某户人家家里到府收购时,花了好几十万圆买下的……嗯,也就是直接向家父兜售。因为她知道家父收集贤治的初版书。」

「……才半年,已经能够担任采购业务了吗?」

我忍不住插嘴。我工作到现在也已经半年了,却连单独前往到府收购都还办不到,更不用想像外出采购罕见旧书。

「她应该是擅自行动……家母在这方面特别桀骛不驯。」

琴子小姐小声对我说,玉冈聪子轻声一笑。

「你的爷爷,也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前前任店主,也曾经狠狠训斥过她擅自买卖的行为。可是因为她总能够把买进的书顺利卖掉赚钱,所以后来也就放任她自由行动了。」

亦即她的实力获得认同。其背后也包括了像《最后的世界大战》一样乱来的交易。

「可是,令尊当时已经有一本书况良好的《春与修罗》了吧?为什么还会向家母买下第二本呢……第二本书的状态更好吗?」

「不,甚至可以说书况很糟。封面也脏兮兮的,内文还有加注。」

「那么,为什么……」

「虽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不过我想家父也许是希望有一本当作备用……也或许是为了替努力工作的智惠子打气。」

玉冈聪子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道。

「但是我和父亲都比较喜欢书况差的《春与修罗》呢。感觉那本书像是经过了许多爱书人的手……那本书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与旧书本身的价值无关。」

我能够认同这句话。就像琴子小姐过去也说过,旧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不能全靠书的价值来衡量。

「我想了解书被偷的细节……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情想先请教。」

琴子小姐说完,竖起食指。

「您报警了吗?」

「……没有。」

原本沉稳的玉冈聪子,脸上第一次因为苦闷而扭曲。

「为什么呢?」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她眼睛看向下方说:

「偷书贼是我的家人,也许是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或嫂嫂……两位的其中一位,所以我不想诉诸公权力。」

4

「……家父没有留下遗嘱交待如何处理遗产,但是这件事情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个默契。我们的母亲早亡,继承人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人。

家父经营的运动用品店连同公司大楼的权和,全部归属哥哥,我则是继承这间房子……藏书该如何处理,家父也已经告诉过我。他希望将半数藏书捐给母校大学新落成的图书馆,另一半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

……是的,所以你父亲因此来访。大约是两年前左右了,也就是家父刚过世时……筱川先生看起来略显疲劳,找一边聊着旧事一边帮点忙,不过现在想想,当时的他身体或许……我或许太勉强他了。

……啊,没事,对不起,反而让你来安慰我。

我继续说下去。待家父的母校图书馆完成后,他大部分的藏书,包括这本《春与修罗》都将要离开这个家,到图书馆去。

但是只有一本书,父亲给了我……那就是向智惠子买来的《春与修罗》。因为那是家父的藏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本。

哥哥一郎大我三岁,与家父……不,应该说就连和我也处不来。他帮忙父业,年轻时就离开这个家,现在与妻子、儿子三个人住在高野。

我虽然没有离开这个家,但也很少与哥哥一家人往来。家父不良于行之后,哥哥他们也鲜少前来探望。顶多是侄子偶尔会过来讨个零用钱而已。家父的丧事告一段落后,我们彼此也几乎不再电话联络。

但是,大约一个月前,哥哥突然造访我家。他表示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很久没见面,所以过来看看。

我们两人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直到我说到半数藏书已经卖掉这件事情,哥哥脸色突然一变……他认为父亲拥有的藏书也是财产的一部分,因此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得到的书钱,应该分给他一半。

我原本认定旧书理所当然就是由我继承,所以没把卖书的事情告诉哥哥。

这样说,等于把自家的丑事摊开了。不过,老实说,哥哥店里最近经营不顺利,资金上似乎有点问题。我曾想过他那天来找我,也许是为了要借钱。

但是,我认为哥哥的确有权获得一半的卖书钱,所以最后还是把卖书一半的金额汇到哥哥的户头里。

当时,我曾告诉他还有一半的藏书没有卖掉,准备捐赠给大学图书馆……就在汇款后过了几天,这次换嫂嫂打电话给我。她说:

『我听你哥哥说家里还有书没卖掉。不如把那些书也卖给旧书店,我们两家平分书钱吧。』

我当然拒绝了她的要求,结果哥哥嫂嫂开始每天打电话来……到后来我觉得很厌烦,甚至几乎不接电话了。

上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在整理庭院的置物架时,哥哥的车子突然停在家门前。他和嫂嫂一起下车,对我说:『我们想直接过来和你谈处理藏书的事情。』

他们一定是算准了我会在家的时间才过来。早些日子婶婶来找我时,我曾经提过星期天会待在家里整理置物架……我想他们是从婶婶那里听说我会在家。

没办法,我只好领着哥哥和嫂嫂进来这间客厅,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过程当然称不上愉快。

我一再重申捐赠藏书是父亲的遗志,也已经通知校方了,哥哥嫂嫂却不断主张由他们出面去交涉,表明拒绝捐赠给校方……最后甚至说:

『我们已经联络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只要你答应,他们这个星期内就会过来收购。』

于是我也生气了,宣示绝对要按照父亲的遗愿进行,并且请他们从今以后不准再来我家,便把哥哥嫂嫂赶了出去。

可是,送走他们两人后,我在门边思考,试图冷静下来——也许应该斟酌一下说话方式、也许有其他办法能够让哥哥他们接受……边思考边走进家里,走到了家父的书房。

一进入书房,我立刻察觉到异状。

似乎有除了我之外的人进来过。我打开书柜上每一道门确认过后,发现家父送给我、不打算捐赠的那本《春与修罗》不见了……

当天早上打扫那问房间时,我记得《春与修罗》确实还在。一定是哥哥或嫂嫂其中一人拿走了。他们两人谈话时同样都曾经中途离席,应该都有机会,而且书柜没有上锁。

我立刻打电话给哥哥,要求他还书,但是他反过来愤怒地表示不晓得这回事。嫂嫂也极力主张不知情……

我并不在乎钱,如果哥哥他们有经济困难,希望我伸出援手的话,我也愿意尽可能帮忙。只要他们愿意把那本书还给我。我希望你们能够帮忙找出犯人,说服对方还书。当然我也会尽我的能力支付两位应有的谢礼。

希望你们能够帮我这个忙。拜托了。」

玉冈聪子很快地说完后,深深低下头。动也不动专心倾听的琴子小姐缓缓开口:

「一切如同我刚才说过,我不清楚自己能够帮到什么地步。」

她以更甚于平常的热切、强力口吻说:

「但是,为了达成令尊的遗愿,我愿意帮忙。请多指教。」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琴子小姐的另外一面。这回不再是顺水推舟,而是她凭藉自己的意愿,接下案子。虽说她的确怕生,但是似乎并不讨厌与人接触。

泷野虽然说过她过去不曾答应这类委托,但那也许只是碰巧没有机会,与我加入书店工作并不相干。

唉,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会觉得几分失落。

「为此,我想要请教几个问题,可以吗?」

「好,当然,尽管问吧。」

玉冈聪子语气肯定地说。

「首先,明明还有这本漂亮的版本,你认为偷走《春与修罗》的人为什么会选择书况较差的那一本?」

「我想哥哥嫂嫂应该不晓得这本书有两本……家父购买第二本时,哥哥已经离开这个家了。我自己的《春与修罗》虽然也摆在父亲的书房里,不过是和准备捐赠的藏书分开放。因此他们或许没注意到同样的书有两本。」

她说得没错。如果摆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不同地方,确实很难发现。再说,如果犯人一开始就以为这书只有一本的话,大概也不会想到要去找第二本。

「我明白了。谢谢。」

琴子小姐点头后继续发问:

「您嫂嫂是什么样的人?比方说几岁?从事什么工作?」

「……她叫小百合,今年四十一或四十二岁吧……年纪和我哥差不多,原本是哥哥的下属,后来除了工作之外,他们私底下也开始交往……因为怀了我侄子才结婚。现在也担任哥哥工作上的左右手。」

原来如此。我心想。假如「店里经营不顺利」是真的,夫妻两人会同样陷入经济窘境。这也难怪他们一碰到与钱有关的话题就会积极参与。

「他们两位经常看书吗?」

「这个嘛……哥哥过去偶尔会阅读父亲的藏书,不过应该算不上对书熟悉。小百合嫂嫂大概没有阅读的习惯。因为她第一次到家里来打招呼时,曾经因为连一首石川啄木的诗都不知道而让父亲苦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我也不知道。

「您说她在谈话途中曾经离席,是什么原因呢?」

「我领着哥哥他们进来这里,大约是十一点左右吧,」

她仰望壁挂式钟摆时钟,一边回忆着。

「过了约十五分钟,小百合嫂嫂说想要打电话回家,却忘了带手机,希望借用我家电话……说完,就拿着包包到走廊上去了。」

「就是摆在玄关的黑色电话吧?」

琴子小姐说。看样子她早已偷偷记下这间房子里所有柬西的位置。

「你有听到小百合女士的说话声吗?」

「没有……当时我仍继续和哥哥争执着,所以没时间听。五分钟之后,小百合嫂嫂回来,接着没多久就换哥哥去上厕所。他离席大约一分钟,顶多两分钟而已……后来直到他们两人回家之前,都是和我在一起。」

我觉得哥哥很可疑。刚才我也借过厕所,那间厕所就位在这栋房子的后侧,正好在书房旁边。他可以假装要上厕所,跑进书房里拿出那本书。妻子虽然也有机会,不过她不懂书,应该很难从大量藏书中找到目标。

「他们回家时,您是否有送他们到门外?」

「与其说是送他们出门,不如说我们是不断吵出门外……所有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血气方刚……」

玉冈聪子结结巴巴地回答。看样子那场争执应该相当严重。

「也就是说,您无法掌握他们两人行动的时间,只有那短短几分钟,是吗?」

玉冈聪子明快地点头回应。

「是的,没错。」

琴子小姐将拳头摆在唇边,看着桌子。她正在脑子里整理整个状况吧?又或许已经掌握住什么线索了也说不定。

「……您哥哥他们当天是什么打扮?」

「咦?打扮?」

「是的,他们穿什么衣服前来拜访?」

听到这里,我也困惑了。这个问题一定有什么意义吧。玉冈聪子似乎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才回答这个问题。

「哥哥穿着鲜红色V领薄毛衣和绿色长裤……没有穿外套。小百合嫂嫂穿的是蓝色洋装,外面是紫色的格子外套……我记得应该是这样。」

这对夫妻的风格真鲜艳。与眼前的玉冈聪子相差甚大。

「他们两人手上有拿东西吗?」

「这个嘛……哥哥是空着手,不过小百合嫂嫂带着一个名牌手提包,去打电话时也拿着。」

「这样啊……」

琴子小姐保持同样姿势开口:

「除了家人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间房子里收藏着旧书吗?」

「……顶多是父亲的老朋友了。我想亲戚之中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因为父亲只与爱书的人谈书。」

琴子小姐总算抬起头来。看样子问题问完了。

「……有什么线索了吗?」

玉冈聪子说完,等待着答案。琴子小姐只是静静摇头。

「目前还没育办法确认……我想还需要和您的哥哥、嫂嫂谈谈。方便告诉我他们的联络方式吗?」

「当然,请等我一下。」

玉冈聪子拿出纸笔写下电话号码之类的数字。她的字迹像小朋友写的一样难懂。仔细一看会发现笔尖正微幅颤抖——这个人一直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吗?原来那本书这么重要啊。

「提出这么为难的委托,真的十分抱歉……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能够帮我这个忙了。」

递出纸条的她,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我也会请哥哥他们同意与你们会面。万事拜托了。」

5

隔天休假日,我和琴子小姐开车前往横须贺。

玉冈聪子的哥哥一郎经营的运动用品店总店,就位在横须贺主要干道外围、沟板路附近的剧场对面。招牌上主要以英文标示,这在拥有美军基地的这座城市来说,并不罕见。

五层楼高的大楼里包括了店面和公司办公室。从开着没关的自动门看向店内,店里似乎没有半个客人。

「……就是……这里吧?」

琴子小姐向我确认。

「应该是。」

我说。妻子前往分店,目前不在店里,所以我们决定先和丈夫谈谈。虽然没有直接与当事人在电话里谈过,不过没想到他们居然很干脆地愿意见面。

一名高个子店员在店前整理衣架上的运动服,突然转头看向我们。这位晒得一身黑的肌肉男不晓得为什么在这种冷天里仍穿着橘色短袖PILO衫。全部往后梳的头发虽然漆黑,额头和眼角上却深深刻着皱纹。

「啊啊,你们好!你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

大声打完招呼后,对方靠近琴子小姐。我看见她稍微往后退。这个人可能不好应付。

「聪子已经把整件事告诉我了。我是玉冈一郎。我们来谈谈吧。」

玉冈一郎啪地一拍,双手交握在一起。

「那天我们十点五十分左右离开高野的家,要开车去那一带就必须绕点路。抵达老家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我们和原本在庭院里的姝妹一起进屋里谈事情,谈得不是很愉快,午餐也没吃,十二点左右就离开了。我和老婆去买了些东西,回家时已经十二点半。」

才刚坐下,我们还没开口,玉冈一郎已经洋洋洒洒地把当天的情形交待了一遍。我们人在运动用品店附近的家庭餐厅。也许是距离午餐时间还太早,店里没有多少客人。玉冈的大嗓门听起来格外吵杂。

「但是,我认为我家还有另一本《春与修罗》初版书,完全是我妹的妄想。老爸真的有砸大钱买下那本书吗?」

「当时负责的人员已经不在了,所以恐怕……」

琴子小姐的话还没说完,玉冈露齿微笑。他的齿列虽然整齐,后头却有一颗银牙。

「当时负责的人是指智惠子吧?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有时会来家里玩,所以我也认识她。人长得很漂亮……你跟她长得很像,都是美人。」

他厚颜无耻地说。我对玉冈兄妹的不相像感到惊讶。他们的个性相差这么多,会吵架也是理所当然。

「好了,你们要找我谈什么?尽管问吧。」

玉冈在餐桌上交握双手,上半身向前。真是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明知道自己是偷书的嫌疑犯,为什么还能够摆出如此友善的态度呢?

琴子小姐双手摆在膝盖上,低头看着玉冈递出的名片,终于开口说:

「您的名字,该不会是出自贤治的作品吧?」

什么意思?我不解偏着头。玉冈一郎则重重点头。

「没错没错,就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风之又三郎》等贤治的童话故事里经常出现的小孩名字。朋友偶尔会嘲笑我的名字很没创意。我也不晓得老爸为什么替我取这个名字。」

现场也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家伙。我的名字「大辅」也是来自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差别在于我的名字取的是同音字。

「玉冈先生,您也常看书吗?」

琴子小姐问。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还满喜欢看书的。尤其是以前还住在家里时。」

玉冈很快地回答,听起来就是自吹自擂。

「老爸虽然没有注意到,不过我喜欢从书房拿出初版书贪婪地阅读。尤其是贤治的《春与修罗》与《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因为我已经太习惯初版书,现在看到新版实在读不下去。果然还是那本初版书最完美……啊,我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偷书。如果犯人是我的话,我会连《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一起拿走,那本应该也很珍贵。」

玉冈一郎对于旧书似乎也有某些程度的知识。感觉上这样反而是自掘坟墓。

「今天只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情当作参考。我不认为拿走那本书的人是玉冈先生您。我知道您没有那么做。」

听到琴子小姐的话,我愣了一下。我还以为这个男人的嫌疑最大。如果不是他偷的,那么犯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对吧,你看,懂的人还是懂。」

玉冈莫名开心地说,接着故意环顾了四周后压低声音说:

「这么说来,偷书的人是我老婆罗?嗯,的确有可能……啊,不对,我只是假设,假如真是她偷的,也绝对不是蓄意这么做的。毕竟因为大环境不景气,我们店里的状况也不是太乐观。」

这回他开始把自己的妻子当犯人了。我怎样也无法对这个男人有好感。也不晓得该说他是没神经还是神经太粗——这家伙真的不是犯人吗?

「我也没说书是您妻子拿走的。」

琴子小姐冷冷地说。眼镜底下的眉头稍微皱了起来。

「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再说即使没有直接亲自动手,也有可能引导犯罪。」

连玉冈一郎也变得几分尴尬没趣。原来如此。我心想。也有可能是他指示妻子去偷的。

「唉,遭到怀疑我也只好认了。」

玉冈靠着椅背,双手在后脑勺上交握。

「……聪子应该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吧?和哥哥感情不好、没来探望老爸等等,这些她都跟你们说过了吧?」

我们没有表示意见。除了玉冈聪子的说法比较优雅一点之外,大致上就是如此。

「我也一直觉得对聪子很抱歉,照顾老爸的事情全都推给她一个人,直到最后,我几乎什么也没做。害她到了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嗯,虽说一方面也是她那个人的个性使然,不过我们的确应该出手帮忙,这点我也反省过了……」

玉冈的声音变得很冷静。我想他说的或许是真心话,虽然说他前阵子才去找妹妹要钱。

「也不是像贤治一样去捡雪回来就好,事到如今无论我给我妹任何东西,也不会变成兜卒天的食物。」

玉冈说完,瞥了琴子小姐一眼。兜卒天的食物——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春与修罗》中〈永别之朝〉一节的内容吧。」

琴子小姐说。这么一说,没错。就是那首以「我的妹妹啊,你在今天死去」开头,描述妹妹之死的著名诗句。

玉冈突然眉开眼笑。

「没错,就是那首。你果然和智惠子很像。我只要这样子说话,智惠子也会立刻指出我是引用自哪里。」

他看向远方。

「人又漂亮又聪明,心地又善良,简直就像一位文学少女。虽然聪子也喜欢书,但是和智惠子完全不同……我以前常常在想,真希望她是我妹妹。对了,她最近好吗?我没有从我妹那里听到她的消息。」

琴子小姐的眉间又皱得更深。这个男人完全不晓得筱川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筱川家里发生过什么事。

「那个人是怎样?」

与玉冈一郎道别,回到厢型车上后,我说。我不想让情况变得复杂,所以一直忍着没开口。

今天的事还没有忙完,等一下要前往另一个地点与玉冈一郎的妻子碰面。我发动车子出发。

「把自己的妹妹说得那么难听……那家伙真的不是犯人吗?他真的很可疑耶。」

「……目前还不晓得这件案子他涉入多深,不过……」

琴子小姐回答。看样子她也不太愉快,眉间的皱纹尚未消失。

「以物理上来说,那位先生不可能直接从书房里偷走书。」

「……不可能?」

我们穿过横须贺的闹区,经过悬崖般的急陡坡后开进县道。这个市镇有许多山丘,地形的高低差比鎌仓更严重。

「请回想昨天玉冈聪子女士所说的话,她说哥哥是空手拜访,对吧?假设他假装去厕所趁机偷走《春与修罗》,也没有地方能够藏书。他身上穿的是单薄的毛衣,很难藏在衣服底下。」

「啊……」

这么说来也是。他不可能一手拿着偷出来的旧书回到客厅吧。

「会不会是先拿去车上放,再回到客厅呢?或者事先藏在哪里,等离开时再去拿?」

「他离席的时间『顶多两分钟』,想要掩人耳目走出门外到车上去,再回到房子里,以时间来说不可能办到。再加上聪子女士当时目送兄嫂上车,根本没有机会离开时再去拿。」

「既然这样……有了,他妻子带着一个手提包,对吧?应该是那家伙偷了藏在某处,再由妻子拿回……啊,这也不可能。」

我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了,先雕席的人是妻子。至少动手偷书的人可以确定不是玉冈一郎。

「但还是有可能是那家伙告诉妻子旧书的事情,唆使她偷窃吧?如果没有熟悉旧书的人协助,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那本书并且带走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不认为玉冈一郎先生了解旧书。感觉上他只是把从家人那里听来的知识排列组合而已。至少他说贪婪地阅读《春与修罗》这句话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还引用了〈永别之朝〉中的一句话呢。

「现在已经有许多出版社出版《春与修罗》,而〈永别之朝〉的最后多半是这样——

我此刻打从心底祈祷

希望你将要吃的这一豌白雪

能够变成兜卒天的食物

最后成为你与众人的

神圣食粮

为此,我每日祈祷着

你应该知道这一段吧?就是玉冈一郎先生刚才引用的段落。」

「……嗯。」

我握着方向盘点头。印象中在教科书里读到的也是同样内容。

「补充一点,『兜卒天』是佛教用语,意思是天界的其中一层,分为从欲望里解放的天上诸神所居住的外院,以及弥勒佛居住的内院。」

听了她的说明,我还是不了解。意思是指「心灵澄净的人前往的西方极乐世界」吗?

「可是,关根书店版本的《春与修罗》中没有出现『兜卒天』一词。书中的〈永别之朝〉内容是这样:

我此刻打从心底祈祷

希望你将要吃的这一碗白雪

能够变成天上的冰淇淋

并成为你与众人的神圣食粮

为此,我每日祈祷着

……不一样,对吧?」

的确不同。初版用语较柔和,我所知道的版本节奏比较雄壮,我无法判断哪个版本比较好。

「为什么不一样呢?」

「宫泽贤治在《春与修罗》出版后,仍持续修改、斟酌自己的作品。〈永别之朝〉与初版时的版本不同,也是贤治去世后发现还有修改版的缘故。」

我愈来愈感到好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他还有其他作品也修改过了?」

「当然。」

副驾驶座上的琴子小姐点点头。

「他曾经修改过所有作品……而且光是《春与修罗》就留下了好几种版本。有些版本只是传说中存在,有些则甚至尚未被人发现。」

也就是有很多「升级版」的意思吧。这么说来,我也听过《银河铁道之夜》曾经历多次修改。《春与修罗》大概也是相同状况。

「他为什么要频频修改呢?不是已经出版了吗?」

「《春与修罗》对贤治来说,只是〈心象素描〉的合集。收录在这本书中的作品不只有诗,还有许多概略描写每个时期心情的文字。作者本人绝不会称这本书是《诗集》。他修稿的方式就像替草稿画上确定的线条……」

「嗯?可是那本书上的书背还是哪里不是大剌剌地印着『诗集』两个字吗?」

「那个与作者本身的意愿无关,完全是出版社自己的想法。那本《春与修罗》是当时在乡下发行的书,不过装帧等仍然相当考究。尽管如此却与贤治的理想相去甚远……书中有很多印错的地方。」

「……的确。」

最经典的就是扉页上第一行的「心象描素」。作者本人看到也会昏倒吧。

「那么,刚才那家伙所说的……」

「只读过初版书」这句话不仅仅是谎言。连作者本人对那本书都不满意了,他居然说书写得「很完美」。显然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意思也就是……)

玉冈既缺乏旧书相关知识,也没有偷书机会,或许与这次的案件无关。

「意思是玉冈太太一个人偷走的吗?可是……」

玉冈小百合对旧书的了解应该在丈夫之下。难道这只是她的伪装?

「……还不能下定论,我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我不晓得还有什么可能性,但是琴子小姐也没再继续说明。一切等到与玉冈小百合谈过之后再讨论吧。

我们搭乘的厢型车穿过隧道进入逗子市。时间正值正午——这一天似乎会很漫长,

6

碰面地点是玉冈小百合指定,位在叶山码头附近的典雅小型咖啡餐厅。

我们提早到达,所以顺便在那里用餐。

或许是刚进入三月的平日,午餐时间的客人并不多。服务生带领我们到能够一眼望尽海景的窗边座位。

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在绚会。我很在意琴子小姐的想法,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想法。

「趁现在这个好机会,我们来聊聊宫泽贤治的书吧。」

说完,她开始聊起旧书。我知道她想要转移话题,令人头痛的是,她说的内容真的很有趣。

吃完午间套餐,喝着咖啡时,话题已经进行到早期宫泽贤治全集发行时,旧书店占有吃重的角色,如果没有旧书店人们的努力,恐怕当时没有出版的机会,我一边点头一边聆听,这时餐桌旁站了一位身穿紫色格子长大衣的中年女性。

她的身材修长、长相端正,却驼背且骨瘦如柴。也许是短发的关系,更突显脸上的骨骼。整体给人很疲倦的印象。

「我是玉冈小百合。」

对方以平板的音调报上名字。在空位坐下后,没给我们机会自我介绍,便点了杯卡布奇诺。

「平常从逗子的分店回家时,我都会来这里休息一下。」

她的意思大概是我们能够谈话的机会只有这段时间吧。琴子小姐连忙自我介绍,也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听说聪子的书不见了?不过我不知道是哪本书。」

「啊,是的……是宫泽贤治的《春与修罗》初版书。」

琴子小姐稍微提高了声音。平常和这类冷淡的人谈话时,她总是很紧张。如果多聊些书的话题,她似乎就会敔动开关。

玉冈小百合的眉毛一动也不动,那态度彷佛是第一次听说这本书。

「然后,我们受到玉冈女士的委托……想要请教各位上个星期天发生的事情。」

「……请教啊。」

她说得很讽刺。她对我们没有好脸色也是理所当然。

「听说您当时借了电话,请问是打给谁呢?」

「打回家。」

想不到她很坦白,老老实宾地回答。

「儿子就快要考高中了,但是只要稍微没盯着他,他就会偷跑出去……所以我找到机会就打电话回家,看看他有没有在家念书。平常我都是以这种方式确认。」

这种做法该怎么说呢——我心想。或许她是注重孩子的教育,但儿子已经是国中生,一定很讨厌这种束缚方式吧。

「令郎……当时在家吗?」

「在啊,我们在电话里讲了大约五分钟……挂掉电话后,我以瓶装茶服完药,马上就回到客厅里。因为那天我觉得好像快感冒了。」

拿着包包离开客厅,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根据玉冈聪子的说法,她离开客厅大约五分钟。既然讲电话就讲了「将近五分钟」,讲完电话后,应该来不及前往走廊尽头的书房偷书。

当然,玉冈小百合所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还不清楚,要确认是否真的打了电话,必须问问那位儿子,但是这个人应该不会同意——

「啊,你们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去我家,找我儿子确认。他已经考完试,现在应该正待在家里闲晃。」

小百合自己主动提议。

「咦……可以吗?」

我忍不住插嘴。没想到她态度虽然不悦,却愿意配合我们。

「你们不是怀疑我吗?」

此时卡布奇诺咖啡正好送上来。小百合等店员走远后,才喝下一口。

「我离开了客厅几分钟,而且还拿着能够装下那本书的手提包。如果我不处理的话,你们只会继续怀疑我,我可不想被当成小偷。」

玉冈一郎刚才见面时热情的模样闪过我的脑袋。就连丈夫也不相信妻子的清白。

「请问……我们方便现在过去府上找令郎直接谈谈吗?」

琴子小姐突然开口。

「咦?」

小百合蹙眉。

「有这个必要吗?」

「……是的。」

短暂沉默一会儿后,琴子小姐果断回答。我也不懂为什么有这个必要,不过她应该有她的打算吧。

「唉,随便你们。只是请你们别告诉我儿子书被偷了,只准确认我四本书有打电话回家。」

「谢谢。」

说完,琴子小姐低头鞠躬。玉冈小百合一口喝下咖啡,似乎不打算在此休息太久。

「听说您很少看书?」

琴子小姐继续说。

「是啊。应该说我讨厌看书。我第一次见公公时,不小心就这么说了,所以公公几乎不和我说话。不喜欢书的人很难跟他相处。」

或许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小百合露出苦笑。

「您进去过那栋宅邸的书房吗?」

「没有。」

她不屑地回答。

「看到每一面墙上都是排列整齐的书背,只会让我毛骨悚然。所以我也不喜歜书店和图书馆。」

「这样啊……」

琴子小姐微微偏着脖子,似乎在认真思考。我想她大概无法想像「讨厌书」是什么情况。

「对了,那本《春与修罗》这么有价值吗?」

「……书况好的话,以目前的行情大概在百万圆左右吧。」

「咦!这么高?好惊人啊。」

小百合眼睛闪闪发亮,将杯子放下。

「那栋房子里的书,果然都相当有价值。何必坚持要捐赠呢,卖掉不是很好吗?」

尽管她对旧书没有兴趣,对金额倒是兴味盎然。

「对于聪子女士来说,似乎不是钱的问题。她也说过,如果犯人愿意归还那本书,她愿意付出对等的金额。」

坐在琴子小姐旁边那位女士的脸上表情瞬间消失,她挺直着背脊,好一段时间动也不动,最后终于靠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嘎吱声。

「她是说真的吗?」

「……是的。」

「看样子那女人的经济状况真的很不错。」

她毫无生气的干涩嘴唇里呼地叹出一口气。

「能够毫不在意地说出那种话,不愧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我老公也有类似的地方……就是有那么一点孩子气。」

她彷佛自言自语似地说完,轮流看看一脸不解的我们。

「那个家的财产继承真的非常随性。我老公主要得到那些店面,而聪子则继承北鎌仓的房于,但是店面部分还留下不少债务……唉,短时间内虽然不至于倒闭,不过也不轻松。我们在苟延残喘、为钱奔波之际,听到她要把那些值钱的书捐出去……直接卖掉分钱不是比较好吗?谁也没有损失。」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人大概也有她自己的苦处。我可以理解她一心希望卖书换钱的心情。

「话先说在前头,尽管如此,我可没有偷书喔。如果是我偷的,我现在就会归还……能够拿到现金当然更好。」

她低头看看手表后,站起身穿上外套。应该是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你知道我们家的地址吗?」

「啊,是的。聪子女士告诉过我们……方便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琴子小姐竖起食指。

「上个星期天,您和玉冈先生是什么时候决定前往聪子女士家拜访的?」

正把手臂穿过外套袖子的玉冈小百合停下动作。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窗外搜寻记忆。此时海面上一艘船扬起波涛回到岸边。

「我记得应该是那天早餐时。我们谈到想找聪子谈卖书的事,不晓得什么时间能够去拜访她……老公说,她那天早上会整理置物柜,人一定在家。于是我们决定立刻去她家找她……只有这个问题?」

「是的……谢谢您。」

琴子小姐彬彬有礼地说。

「大辅先生,关于玉冈小百合女士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离开咖啡厅,上了车后,琴子小姐说。厢型车开过跨越河口的桥,沿着滨海公路前进。风不断地由海上吹来。

「该怎么说呢……我不觉得她在撒谎。」

可以肯定她确实为了钱相当辛苦,不过依她这个人的个性看来,她应该会直接要钱,实在不像会做出偷书的行为。

「你怎么看?」

「这个嘛……至少她没有进去过书房这一点,可以确定是真的。」

「为什么?」

「那栋宅邸的书房装潢,称不上『每一面墙上都是排列整齐的书背』。」

「……啊。」

大概是为了避免日晒和灰尘,那间书房里的书架全都装着雾玻璃门,因此无法清楚看到书背。会那样说的人果然没有进去过那间謇房——虽然不能排除她也许是故意要让人这样以为才这么说。

「对了,为什么要去见他们的儿子呢?」

我问。只要打一通电话询问状况即可,应该没有必要直接碰面谈话吧?

「……我希望能够在小百合女士无法监视的情况下,与她的儿子好好谈谈……再说,我也希望能够直接看看电话。」

「看电话?」

「只要不是太老旧的款式,电话上应该有来电纪录,不但会显示来电号码,也会记录下对方的电话号码。」

「啊,对喔。」

这样就能够确认玉冈小百合足否真的在那个时间从小姑家里打电话回家,也能够当作证据。

「不过我想她应该确实打了电话。」

琴子小姐望着无人的沙滩小声说。我在脑中整理整个情况。如果刚才的对话没有虚假,那五分钟玉冈小百合真的都在讲电话的话,她就没有偷走《春与修罗》。

(可是,太奇怪了吧?)

书也不是她丈夫偷走的——这么一来不就没有犯人了?

「你认为犯人到底是谁呢?」

琴子小姐没有明说。根据今天一整天听到的内容来看,感觉上她不是在胡乱验证所有可能性,而是心里早已有定见。

「……我还没有做出结论。」

沉默了一会儿后,琴子小姐回答:

「不过我想今天就能够找回《春与修罗》了。」

7

玉冈一郎家所在的高野是北鎌仓山腰上的住宅区。虽是几十年前就已经建造完成的住宅区,却因为通往山腰的车道有限制,因此从北鎌仓车站过去意外费时。玉冈一郎说开车到妹妹家要十分钟,并不夸张。

来到盖在较高处的雄伟独门独院住宅前,我们步下厢型车。我以前念的高中校舍就位在短坡下不远处。远处隐约可以看见箱根的山岳,这个位置视野绝佳。

玉冈家的门牌上列着三个人的名字——「一郎」、「小百合」的后面是「昴」。这个「昴」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了。

我打开门,让拄着拐杖的琴子小姐通过。栅栏后侧停着一台运动自行车,大概是儿子的物品。这也表示他应该在家。

琴子小姐按下玄关的门铃,嘴巴靠近对讲机,等待屋主出声,此时门却先打开。

门内出现一位成套黑色运动服打扮的微胖少年。前长后短的two block发型上方染成较明亮的颜色。黑框眼镜底下的三白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看。

「呃……那个……我们是玉冈聪子女士的朋友……」

「我听老妈说过了。」

少年打断琴子小姐的话,拇指指着自己的脸。

「我是玉冈昴……请进。」

他大大地打开玄关大门。虽然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不过我总觉得少年与他的名字不搭调。

领着我们来到客厅,玉冈昴在宾客专用的茶杯里注入日本茶,摆在托盘上连同茶点一起端出来。他坐在餐桌另一侧,表情严肃,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无法判断这算是有礼貌还是没礼貌。

他面前不晓得为什么摆着一瓶养乐多而不是茶杯。可能是点心吧。

「听说你们要问我关于上个星期天的事情?」

他冷淡地说。体型虽然很像父亲,不过看样子个性像母亲。冷静的模样让人很难想像他还是国中生。

「咦?呃……是的……是那样没错……」

琴子小姐结结巴巴。即使对方是国中生,她也同样会紧张。我轻咳一声后,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今天到目前为止说话的都是她。

「能否请教你上个星期天做了哪些事情呢?只要告诉我们从早晨到中午为止的内容就好。」

「上个星期天……可以啊。」

他稍微点头。

「前一天为了准备考试,我念书念到很晚,后来老妈叫我起来吃早餐。我坐在这里吃早餐,吃完后,爸妈他们出门去姑姑那里……」

「当时是几点呢?」

「老爸他们大概是十一点之前出门……我回到二楼房间做考古题,十一点二十分左右老妈从姑姑家打电话回来。」

他以下巴指指摆在房间角落的边桌。玻璃制的桌上型时钟旁边摆了一台兼作电话使用的液晶显示传真机。

「你在这里接电话的吗?」

「是啊……现在分机的电池坏掉,无法使用,所以我从二楼跑下来接电话。」

「她说了些什么,方便告诉我们吗?」

「嗯……说了什么啊……」

昴稍微转向一旁思考。

「只是老妈自己不断唠叨而已。叫我要好好念书、冰箱里有优格、别喝太多养乐多,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我大概耐着性子听了五分钟。」

他轻声叹息。就我们听到的内容来看,大概是因为电话打断了他念书吧。

「……后来呢?」

「我说了句『烦死了死老大婆』,就挂掉电话。等他们回到家,我的脑袋就挨了一拳……我只好道歉。」

他的说明始终冷静。还是道歉了吗?不管怎样,他的说法连小细节都与母亲的说词一致。

「请问……能否看看府上的电话呢?」

琴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少年偏着头不解地瞥看了边桌一眼。

「可以啊。」

马上爽快答应。琴子小姐站起身打算绕过餐桌,昴立刻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拉,让出空间来。

「过得去吗?」

肚子夹在椅子和餐桌之间看起来似乎很难受。我本来以为这名少年很冷淡,没想到他居然这般细心体贴。

「啊,可以……不好意思。」

琴子小姐来到边桌前,按下当电话使用的传真机按钮。她在确认来电纪录吧。然后她转向我重重一点头。看样子他们两人的确在他们所说的时间讲过电话。

光从来电纪录当然无法判断通话持续了几分钟,玉冈小百合也有可能马上挂了电话前往书房偷书,只是我很难想像这位少年会配合母亲的口供,协助犯案。

刚才琴子小姐虽然说过今天之内就能够找回《春与修罗》,但我反而感觉距离破案似乎愈来愈遥远了。

她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

「你们两位都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

昴突然开口。琴子小姐瞥了我一眼,与我视线交会。

「你来过我们店里吗?」

我说。

「嗯,虽然没有买过书,不过去过几次……我不讨厌书。」

「欢迎你今后继续光临喔。」

回到位子上的琴子小姐对他温柔微笑。

「……等我想去的话自然会去。」

他的口气一样冷淡,脸颊上却微微泛红。我这才首度感觉这位少年很好相处。

「事实上,你姑姑……玉冈聪子女士的书被偷了。」

琴子小姐突然若无其事地说。

「咦……」

我差点喷出刚喝下的日本茶。刚才玉冈小百合才交待我们不准提这件事。她在想什么?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昴不太有兴趣地回应。

「是的。被偷的是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着作初版书,现在想要买到都很困难……您知道那本书吗?」

「知道啊,就是《春与修罗》吧?那本相当有名,而且书中有篇与我同名的作品。」

「事实上我刚才就注意到了。书中的确有一篇叫〈昴〉的作品。难道你的名字就是来自那篇作品?」

「不是,因为我老爸是谷村新司的超级歌迷(注1)……不过,如果听到你这么说,我那位好色的老爸一定会说这名字是取自贤治。」

注1.〈昴〉是日本老牌歌手谷村新司的经典歌曲之一。

少年首次露出微笑。那张笑脸意外和善,但是嘴上说的却是父亲的坏话——我开始在意起琴子小姐的态度。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的语气已经不再紧张,表示她已经进入解谜模式了。

「你喜欢《春与修罗》中的哪篇作品?就是〈昴〉吗?」

「嗯……应该是〈真空溶媒〉吧。那篇虽然很长,但是写得很棒。」

玉冈昴似乎也开始热哀于对话,朝着我们探出上半身。琴子小姐开心合起双手。

「那篇真的很棒呢。我也读过好几遍。『太阳还不够耀眼/白色的日晕也尚未开始燃烧』……」

「『只有地平线逐渐明亮或阴暗/一半溶化或沉淀』……」

少年也跟着流畅背诵出内容,显然他对于内容相当熟悉。琴子小姐的笑容突然像新月一样扩大。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的背脊感觉到一股寒气。

「你喜欢的是初版的《春与修罗》,对吧?」

她以清晰的声音说。

「什么意思?」

「目前出版的(春与修罗》多半在这段内容都是……『唯有蓝铜色的地平线/明亮或阴暗/一半溶化或沉淀』……你在哪里读到初版书的呢?」

玉冈昴稍微收敛了笑容。我凝视他的脸——难道犯人是这位少年?

「……不用是初版书也能读到那段内容。筑摩书房出版的全集……筑摩文库的版本也有。」

「你说的没错……但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一开始认为我说的是《春与修罗》呢?」

「什么?」

「我只是说『宫泽贤治生前出版的着作初版书』,《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也符合这个条件。既然你经常去爷爷家里玩的话,我想一定也知道。」

少年的喉咙很明显地上下动了一下。这么说来,玉冈聪子也说过——哥哥他们也鲜少前来探望。顶多是侄子偶尔会过来。

「晓得那栋宅邸里有大量旧书,也知道聪子女士早晨会待在庭院里的人,除了玉冈一郎先生与小百合女士之外,只剩下你了。」

琴子小姐说得没错。而且与爸妈不同,昴符合所有犯人的条件,再加上他具备宫泽贤治初版书的知识,也有偷书的机会。

「你等着玉冈先生他们一出发,立刻骑着脚踏车先一步到那栋宅邸去,偷偷潜进屋里拿出《春与修罗》,不让在庭院里的聪子女士撞见……我说错了吗?」

「……我爸妈是开车去的喔。」

他低下头转开视线,试着小声反驳:

「我骑脚踏车怎么可能比他们先……」

「当然可以吧,这种小事连我都知道。」

我不耐烦地说。他还不服输吗?

「从这里开车到那栋宅邸要花上十分钟……但那是因为汽车能够走的路有限制。从山的这头有条阶梯能够通往那栋宅邸前面。我念的高中就在那栋宅邸隔壁,往来北鎌仓车站都是走那条路线,所以我很清楚。」

应该说,只要是当地人,没有人不知道。只要骑着脚踏车到阶梯前,跑下阶梯,不到五分钟就能够抵达那栋宅邸,他有足够的时间偷走书、离开现场,在母亲打电话之前回到家里。

「聪子女士怀疑小偷是您的父母。」

听到琴子小姐的话,玉冈昴的单薄眼睛大睁。

「……真的假的?」

他似乎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是的。」琴子小姐点头说道:

「如果仍旧找不到那本书的话,您的父母亲将会一辈子被怀疑是贼。」

玉冈昴紧咬嘴唇。摆在餐桌上的双手僵硬紧握。

「拿走书的人是我,对不起。」

他以沙哑的声音说。

「可是我没有打算偷书……我打算用完就归还。」

8

我们来到玉冈昴位在二楼的房间。

他的房间采光良好,而且打扫得很干净。房里除了床、书桌之外,还有一个高大的书柜。

书柜下层是夏目漱石、森鸥外、岛崎藤村等明治、大正时期日本文学作品的文库本,上层整齐排列着漫画、轻小说系列作晶等。

「……我好歹也有赶上流行。」

我们什么也没问,昴自己这样说完后抬头挺胸,相当自豪。我不了解他自豪什么。

书柜上的精装书不多,几乎都是宫泽贤治相关的评论和研究。

琴子小姐沉默凝视着书柜,最后视线移动到旁边的墙壁上。

「啊!」

听到她的尖锐叫声,我大惊。

「怎么了?」

「请问,这幅画……」

墙壁上装饰着裱框的画作。那是一幅上了些许色彩的铅笔素描,以干净的笔触描绘出插在玻璃花瓶里的绣球花。

好像在哪里看过——我记得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

「那是我爷爷画的。」

昴说。

「老实说画得不是很好,不过这是留给我的遗物。爷爷每次画画好像一定会画上绣球花。」

听到这里我才想起来。

之前曾经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主屋里看到描绘琴子小姐母亲的画。眼前这幅画的绣球花花瓣及叶子形状都与那幅画一模一样。进入玉冈家书房时,总觉得那些桌椅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曾经出现在那幅画里。那幅画一定是以筱川智惠子为模特儿,在那间书房里完成的吧。

(原来如此。)

意思也就是说,那幅画是玉冈聪子的父亲,亦即这位少年的爷爷赠送给筱川智惠子的作品。我记得馈赠的日期是一九八〇年的六月,也就是玉冈聪子父亲买下第二本《春与修罗》之时。

「就是这个。」

玉冈昴将装在謇盒里的窖递给我们。那是关根书店版的《春与修罗》,但是与之前玉冈聪子给我们看过的那本书况远远不同——印刷着书名的纸张已经泛黄,书缘、书盒的边缘都剥落了。

琴子小姐再次看了一眼那幅画之后,接下《春与修罗》。现在应该先处理这本书。她坐下,从书盒里拿出书确认。

我和昴也跟着坐下。

书籍以布料装帧的封面已经褪色,到处都是一污渍。尤其是书背角落有一块黑色脏污遮住「诗集」两字,几乎无法辨识。琴子小姐凑近看着那块脏污,确认状态。

「那个不是我弄脏的喔……爷爷说,买来时就这样了。」

少年说。

「爷爷曾经让你看过这本书吗?」

「是的,就在爷爷过世前几年。我们的感情还不错。虽说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沉默、偶尔会给我零用钱的人。」

「什么原因让你们感情变好了呢?」

琴子小姐往上看了一眼,开口问。这时,昴的脸像是突然吃到苦瓜一样皱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过去。

「小学三年级时,我的绰号叫糖醋猪。」

他突然开始说起我也不晓得该做何反应的话。糖醋猪是吃的糖醋猪吗?

「……好伤人的绰号。」

「对吧?同学说:『你不适合昴这个名字,就叫你糖醋猪吧。』明明和我的名字一点关系也没有……(注2)嗯,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就会反驳他们了,不过当时只得任由他们叫。一方面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另外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的外表比较适合糖醋猪……正好那时候,爸妈说爷爷找我过去,我就一个人去爷爷家,顺便拿零用钱。」

「去探望爷爷吗?」

「是的。爷爷自从脚受伤后,就变得不太能走路……我和爷爷一起在书房里看书,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笑着老实告诉他同学叫我糖醋猪的事情。结果爷爷的表情变得好严肃,接着朗诵出《春与修罗》里的诗句……」

「就是那首〈昴〉吗?」

「是的。」

琴子小姐翻开后面的书页,一下子来到题目写着(昂)的页面,上面选用粗体铅笔字订正为〈昴〉。这就是玉冈聪子所说的「加注」吧。订正错字的加注并不罕见,但是除此之外,书中各行之间还有许多点点、括弧等,这就奇怪了。

「最后一句让我印象超级深刻……『有钱的人不会把钱当作目标/身体健康的人总会被击倒』。」

「『聪明的人脑袋容易受伤/期待的事物总是会落空』。」

琴子小姐朗读完后续内容。感觉这段内容在谈对事物的执着。「被击倒」这个说法令人莫名地在意。

『该怎么说,那些频频喊我糖醋猪的家伙们、拚命顺从他们的我,突然都让我觉得好蠢……虽然不是很了解,不过当我兴奋地说完『这段话写得真好』之后,爷爷说:『你很喜欢看书吧?如果有想读的书,我随时都可以借你。』……然后他还顺口说了一句:『这首诗很像你。』……」

我的嘴巴抿成ㄟ字型,吸了吸鼻子。的确是一段佳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擅自拿走这本书?」

尽管如此,这种行为仍然不被允许。

「……爷爷出了一道谜题。」

「谜题?」

我反问。

注2:昴(SUBARU)与糖醋猪(SUBUTA)日文第一个发音相同。

「爷爷懂得很多,也拥有许多珍贵书籍,但是他最宝贝的就是这本书。他曾经说过送了一幅画给为他找来这本书的人当谢礼喔。」

我不解偏着头。赠送对象当然是筱川智惠子吧?但是这个时候,他爷爷应该已经拥有书况比较好的那本《春与修罗》才是,他比较珍惜的应该是那一本吧?——也许这本书对于当事人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说这本书藏了一个秘密,所以他很宝贝这本书。」

「什么秘密?」

「这就是他出的谜题。他说要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我一定要自己解开,成功解开后,他会给我奖励……结果我还没有听到答案,爷爷就过世了。」

最擅长解开这类谜题的人就在这里。但是琴子小姐只是沉默地翻着书页。侧坐低垂眼睑的她,正好摆出画中的姿势。

「那么,你也没有拿到奖励罗?」

「不,奖励我拿到了。」

他伸手指向墙壁上挂的绣球花绘画。

「爷爷死后,我问过姑姑,爷爷出了这道谜题,不晓得她知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姑姑也不晓得……只说了奖励可能是这个,就把画给了我。姑姑说那幅画中画的是我生日那天庭院里绽放的绣球花,爷爷原本就打算有一天要给我。」

我再次看了看墙上的画。虽然不想批评故人赠送的礼物,但是这个作品也未免太粗糙了。难道没办法画得更好了吗?

「嗯,奖励是什么都无胼谓,但是我很想知道谜题的答案,所以一点一点调查,却毫无头绪,姑姑也不肯把书借我看。」

如田不真的那么重视这本书的话,防护自然也会比较严谨。再说,这对姑侄本来也称不上感情融洽。

「后来我忙着升学考试,原本还轻松地想着打算考完后再去拜托姑姑,没想到却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

昴说到这里停住。沉默的期间,我已经想到答案。

「因为你听到姑姑要把藏书捐出去吗?」

「是的。爸妈他们听到这件事后说了些蠢话,说应该把那些书卖掉什么的。我知道姑姑不会同意,但是不管怎么做,那本书总有一天会被捐出去。所以我想在书被捐出去之前借用这本书,一鼓作气解开谜团……没想到姑姑会发现……」

我揉了揉眉间。看样子八成是因为玉冈夫妇的资讯不完整的关系,没有告诉这名少年最重要的内容。

「玉冈聪子女士原本就打算留下这本《春与修罗》……这本书最初就没有捐出去的打算。」

「咦咦?真的吗?我干嘛偷它呢!」

玉冈昴抱头仰望天花板。接着以精疲力尽的声音说:

「……我要带着这本书去向姑姑道歉。」

这时,琴子小姐开口了。看样子她已经确认完毕书中内容。

「你的爷爷有没有提到关于这本书的事情?比方说在他过世之前?」

「嗯——没什么特别的……啊,他有给我提示。」

「提示?」

「爷爷临终前,我曾和老爸一起去医院探望他。他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但是当时正好意识很清醒。然后他突然说:『谜题解开了吗?』……我看他似乎要揭晓答案了,所以我告诉爷爷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开谜题,希望爷爷能够好起来,等我找到答案。于是爷爷说:『小心德纳第中士。』」

「……那是谁?」

「《春与修罗》的〈真空溶媒〉里出现的人名,前面没有任何铺陈就突然冒出来的人物,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过我猜这应该就是答案的提示了……大姊姊,你怎么看?」

叶子小姐的脸色铁青,看样子应该不是身体不适。难道是已经解开眼前谜团的答案了吗?——不对,感觉上还不只是这样。

「……玉冈昴先生。」

她低声说:

「你现在仍然坚持要凭藉一己之力解开谜题吗?」

「当然罗!」

昴毫不迟疑地回答,随役露出大无畏的笑容。

「尽管要花上较多时间,不过这样比较好,我想自己进行各种调查、思考、找出答案,爷爷也比较高兴……不过姑姑可能不会让我调查这本书就是了……」

「我明白了。」

琴子小姐的嘴角也跟着绽开笑容。

「既然这样,我们也来帮忙……后绩的事情,能否交给我们处理呢?」

9

当天傍晚,我们再度造访玉冈聪子家。

对方似乎打从琴子小姐电话联络后,便一直待在玄关等待。我们面对面坐在与上次相同的客厅里,琴子小姐将从玉冈昴那里拿来的《春与修罗》摆在桌上。

「啊啊……」

委托人的脸上尽是愉悦,颤抖着手拿起那本书,确认是否有异状,然后把书紧紧拥在怀中。

「谢谢……真是谢谢你们。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开心了。」

接着她似乎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将《春与修罗》摆回桌上。

「抱歉,我失态了……我当然一定会致上谢礼,感谢你们的帮忙。」

「……我刚才也说过,不需要谢礼。」

琴子小姐耐着性子说。刚才讲电话时,似乎也为了这一点稍微有些不愉快。

「相对的,希望您能够当这次的事情没发生过,并且允许玉冈昴先生今后可自由阅读这本书。」

「这点我办不到。」

玉冈聪子断然摇头。

「即使他是自家人,这种事情照理说原本应该报警了,我不可能让他自由使用这本书。」

琴子小姐对我使了个眼色。看样子这场谈话无法和平落幕。

「如果报警的话,您应该也很困扰吧?」

琴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犀利。玉冈聪子不解地眨眨眼睛。

「什么意思?」

「一开始在这里听您说明整件事情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令尊为什么要买下书况不好的《春与修罗》呢?……更重要的是,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这本书卖给已经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呢?……没有人会这样做生意的。」

玉冈聪子只是偏着头,脸上虽是无法理解的表情,却也没有打算阻止琴子小姐继续说下去。

「令尊送给家母一幅画当作找到这本书的谢礼,可想而知,这本《春与修罗》比起令尊原本拥有的那一本更珍贵……今天一整天,我请教过所有人之后,终于得到真相。」

琴子小姐再次对我使个眼色。该怎么做,进来之前我们早就说好了。

「抱歉。」

我快速探出身子,拿走玉冈聪子面前的《春与修罗》。

「啊!」

她连忙想要起身时,我已经把那本书交给琴子小姐,玉冈聪子只好慢吞吞坐下。样子看来比之前更坐立不安。

「请看这本书的书背,诗集两个字被涂掉了。」

我看向琴子小姐手边。其实我还不晓得她究竟发现了什么「真相」,也没时间仔细问她。

「贤治不称这本书是诗集,而且对于出版社擅自印上这两个字相当不满。贤治买回部分卖不掉的《春与修罗》库存书分送给亲朋好友,还趁机抹上青铜粉,试图涂掉书背上的『诗集』两个字。」

琴子小姐主要是对着我说。

「那么,这本书是……」

「是的,这本书很有可能原本是贤治所拥有,是他赠送给某人的书。」

原来那个不是普通的脏污。琴子小姐斜眼观察着始终沉默的玉冈聪子,同时继续说:

「而且这本书并非只是用来送人。」

琴子小姐从书盒里拿出书来翻阅。早先我也大略看过,书中有许多错字、漏字的订正,不只是这样,那些铅笔字全部来自同一个人,里头还有改变文字高度的箭头标志、消除行的X符号,以及补充或删除的语句,看起来很像在修稿。

「咦?」

我惊叫出声。原本为贤治所拥有的书上有修稿的笔迹,难道这是——

「这是宫泽贤治在初版书上的加注、修稿吗?」

「是的。」

叶子小姐点头。

「有贤治亲笔字的《春与修罗》称为校稿本。目前出版的《春与修罗》多半是根据校稿本的修改内容为准。」

我想起〈永别之朝〉、〈真空溶媒〉两篇作品的微妙差异。

「早上我也曾经提过,坊间出现过几本校稿本,其中以宫泽家所拥有的校稿本最有名,不过内容不尽相同。另外还有一种校稿本是传说中存在,实隙上则尚未被发现,而这种假设也已经成为定论。」

「……这就是传说中的版本吗?」

我盯着《春与修罗》看。宫泽贤治修稿用的校稿本——果真是不得了的「秘密」。这应该就是出给玉冈昴的谜题解答了。

「还需要一些确切的验证,不过……应该就是了。」

琴子小姐从正面凝视着这本书的主人。玉冈聪子在椅子上僵硬不动。

「您刻意对我们隐瞒这个秘密,说是因为个人的回忆,所以很宝贝这本书。为什么?」

「……我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再加上你们似乎也没有打算询问家父是如何取得这本书,所以……毕竟这本书真的很珍贵啊。」

「……只是这样吗?」

玉冈聪子战战兢兢地抬起脸,又立刻闪避琴子小姐的注视。

「我见过昴先生房间里的画了。听说那是令尊替他准备的『奖励』,画的是昴先生出生那天,庭院里绽开的绣球花。」

「呃……是的……没错。」

玉冈聪子的声音哽在喉咙。

「问题是,我见过与那幅画相同的花朵,连小细节也分毫不差,就在三十年前绘制完成后,赠送给我母亲的画里。」

对了,我怎么会没注意到两幅画完成的时间有十五年的差距?十五年前盛开的花朵,不可能在三十年前也同样盛开。

「令尊要把那幅画留给孙子是骗人的,对吧?您只是随便找个藉口,将那幅很久以前就完成的素描交给玉冈昴先生而已。那么,打算留给玉冈昴先生的真正奖励,究竟是什么呢?」

客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认为呢?」

玉冈聪子说。

我也想到答案了。玉冈小百合说过这个家的遗产继承很随便,旧书该留给谁,连张便条都没留下。知道的人只有眼前这位女士。

琴子小姐将校稿本的书封对着委托人。

「这本书才是真正的奖励吧?……您提过令尊喜欢和年轻人聊书,也喜欢送书给年轻人。令尊想把这本《春与修罗》送给昴先生,而不是您,对吧?」

玉冈聪子没有回答,间接承认了自己的犯行。

我为琴子小姐条理清晰的推理咋舌。结果玉冈昴根本没偷任何东西,他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拿回了这本原本就属于他的书而已。

「令尊恐怕已经指示过您如何处理这本书,也发现了您恐怕不会照他的指示做。」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当然可能。令尊在临终前对昴先生这么说:『小心德纳第中士』……您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玉冈聪子血色尽失的嘴唇颤抖着——她们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我完全听不懂。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小声问琴子小姐。

「『德纳第中士』这个人物是法国作家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里的角色。这个角色是个小偷,在滑铁卢之役结束后,专门偷取战死沙场士兵们的财物。」

也就是说,那根本不是提示,而是要他小心窃贼就在身边上具是语重心长的一句话啊。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本书?」

玉冈聪子近乎呻吟地说:

「难道要交给那孩子吗?你又没有证据证明家父要把这本书送给他,再说目前整个玉冈家,只有我知道这本书的价值……这本书应该由懂得珍惜旧书的人拥有才是……」

琴子小姐默默地将书塞回书盒,推向还想要辩解什么的玉冈聪子。玉冈聪子对于琴子小姐干脆地把书还给自己感到惊讶,来回看向琴子小姐和《春与修罗》。

「我的要求与刚才一样,由您保管这本书,但是我希望您准许昴先生可以自由阅读这本书……然后,等到昴先生有一天找到谜题的答案时,希望您告诉他真相并向他道歉。至于这本书属于谁,则交由昴先生决定。」

「……如果我拒绝呢?」

「今后敝店将定期联络昴先生。如果得知您拒绝这项提议的话,我们将会把一切真相告诉您的哥哥。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找您兴师问罪,但我想至少您在亲戚之中的立场将会很艰难。」

对方仍旧保持沉默。琴子小姐突然放缓表情,平静地说:

「令尊过世后,无论是您或昴先生,身边都没有能够聊书的对象。如果能够保持往来,我觉得也不错……再说,您拥有的这本书,总有一天还是会由昴先生继承,对吧?」

对喔,我想起这名女士没有小孩——到时候遗产将会由唯一的侄子继承。

「……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玉冈聪子说完,拿起《春与修罗》。

「不过,改天我会和昴碰个面……毕竟我并不讨厌那孩子。只是我也很喜欢这本书罢了。」

「……这样就行了,谢谢您。」

琴子小姐低头鞠躬。玉冈聪子以失焦的视线望着揭发自己秘密的琴子小姐。

「你和智惠子不同,无法轻易饶恕别人呢……如果是智惠子,只要我付给她足够的谢礼,我想她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琴子小姐的黑眸瞬间出现反应。

「我和家母不同,不会学她收受贿赂。」

她以僵硬的声音说。我知道她在心中多加了一句「我想应该不同才对」。

玉冈聪子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筱川先生说得果然没错,他说过你对智惠子有着复杂的感情。」

「我父亲说过那种话吗?」

「是的……来这里收购旧书时说的。」

这么说来,我记得她提过筱川先生到府收购旧书时,他们曾聊了些往事。应该就是琴子小姐父亲过世的不久前——两年前左右的事了。

「他苦笑着说,智惠子离开后留给你的那本书,你总有一天会卖掉……」

玉冈聪子很怀念地说。琴子小姐的脸上则是满布着惊愕。

厨房里传来阵阵红烧香味。已经快到筱川家的晚餐时间了。

我把从书架上拿出来的书摆回去,回头看看琴子小姐。她仍然坐在榻榻米上,在装着父亲遗物的纸箱中不停翻找。

我们正待在前任店长生活的房间里。琴子小姐离开玉冈聪子家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家里,开始翻出父亲的所有遗物。

既然父亲注意到她想要卖掉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当然不可能毫无行动——父亲一定买回那本书,并且藏在哪里了——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我的看法也相同。

但是,找遍房间每个角落还是找不到。遗物原本早已整理完毕,既然当时没发现,那本书藏在这个房间的可能性自然不高。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找吧……我也帮忙找。」

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可是那本书应该在某个地方啊。」

过了一会儿,她答非所问地回应。从刚刚开始一直是这个样子。

「琴子小姐,别这样。」

这回我说得稍微强硬些,但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埋首于没有意义的行动上——应该说,她不愿意承认找不到这项事实。

(……可是,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这个疑问掠过我的脑袋。前任店长恐怕没注意到女儿一直在找寻自己曾经卖掉的《Cracra日记》吧。

但是,他应该考虑过总有一天要将书交给琴子小姐。病倒后也一定已经为了自己的死做好准备了。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我回过神,发现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琴子小姐已经停手,筋疲力尽且垂头丧气。

我像是受到吸引般靠近她,跪在她身后。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回头。竖着寒毛的白皙脖子后侧近在我眼前。

「……琴子小姐。」

我又喊了一次。她还是没有回应。

我的胸口彷佛被什么给堵住了,呼吸困难。我轻轻抓住她的肩膀,不晓得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

纸拉门这时突然打开,身穿运动服和围裙的筱川文香出现。

「姊!晚饭做好了!今天的晚餐是……」

话还没说完,她惊讶睁大双眼,我连忙把手放开。为什么她老是选在这种时候出现?这样一来不就变成我好像老是在做这种事吗?

「姊,吃饭了。」

她八成是察觉到异状,观察着姊姊的样子一边说。

「今天是你最爱的红烧汉堡排……」

对于妹妹的呼唤,琴子小姐也没有回应,仍像一尊石像般动也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文香环顾整个房间,应该也注意到父亲的遗物散落一地。

「姊,吃饭了喔。」

但她还是重复这句话。

空间里一阵沉默。文香突然大步踏进房间,踢开琴子小姐面前的纸箱,隔着围裙紧紧抱住惊讶抬头的姊姊。

「……姊,我们去吃饭吧,好不好?」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行动。最后姊姊先点头,然后在妹妹的催促下站起身,由妹妹搀扶她走出房间。

我也来到走廊上,沉默地目送她们两人的背影。

「五浦先生要来吃饭吗?」

文香站在通往厨房的纸拉门前回头说。我们在昏暗的走廊上沉默面对面。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认真凝视这位少女的脸。圆溜溜的眼睛和令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

「你不问我们刚才在做什么吗?」

我低声问。也不晓得她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筱川文香不解地偏着头。

「什么?」

「没事……谢谢,我这就过去吃饭。」

不管怎么说,我好久没吃红烧汉堡排了。我刻意摆出笑容,朝客厅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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