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筱川智惠子出现的隔天,我一大早就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
正确来说,是去主屋的二楼,按照店长栞子小姐的指示,把旧书绑好搬出去。这些和工作没两样,不过这是她个人的请托。
栞子小姐在二楼两间相连的和室里生活起居。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大量的旧书,很符合她超乎常人的「书虫」形象。
「你看过来电显示了吗?」
纸拉门沟槽那一头的房间里传来栞子小姐的询问。那声音与昨天听到的母亲声音很相似。此刻我正一边进行手边工作,一边说完昨天发生的事。
「嗯,看了,隐藏号码。」
我把堆在榻榻米上、装在书盒里的硬皮旧书绑上绳子,如此回答。那套书是国书刊行会出版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色彩缤纷的书背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第一个举动就是确认来电显示。打电话来却隐藏号码,大概表示不希望女儿们主动联络。因为她会在自己想来的时间「再度光临」。只能说非常任性。
「我隐约也知道她在做和旧书有关的工作。」
「是吗?」
我忍不住回头。她背对着我,放松地侧坐在榻榻米上。格子长裙底下露出穿着丝袜的脚踝。也许是仍觉得冷,她披着开襟针织外套。
「一方面她最爱这份工作……而且她似乎偶尔仍与旧书相关的熟人保持联络。」
我想起那张耶诞卡。那是筱川智惠子去年年底寄给一人害房老板的卡片。虽然将她视为眼中钉的老板完全无视卡片,不过就算她与其他同业关系友好,我也觉得合情合理。
「你觉得她在这个时期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对方虽然说是为了工作,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只是那样。
「那个人说是为了工作的话,就是那样吧。」
栞子小姐回答得很冷淡。
「大地震一发生,收藏家就会想要出清藏书。事实上十六年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也有不少像样的收藏品流入市场。这次的大地震不晓得会如何,不过我想她也许是期待金额庞大的收购而回来。」
所以才会说「这个时期」啊。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真的很不正派,只把地震当成做生意的机会。
「我们继续吧……没时间了。」
在栞子小姐的催促下,我回到手边的工作,抱着绑好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来到走廊上。地板被我踩得吱嘎作响,我不自觉地看向脚下。有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觉,不过我总觉得二楼好像有些倾斜。
最近,我们不断地把二楼的旧书搬到一楼。原因当然是上个月的地震。不只是店里,摆在二楼的书柜也倒了好几个,那阵子简直是寸步难行。
真正开始整理,是书店再度恢复营业之后,不过墙上出现的大裂痕也成了大问题。栞子小姐找来熟识的建筑师勘验后,说服她除了修理之外,还必须加强耐震;再加上既然要摆放大量旧书,地板等最好也应该补强,于是决定施工。
为此,栞子小姐必须将私人物品搬离二楼。她也趁此机会稍微整理一下藏书,卖掉重复的书。我每天早上开店之前到二楼来,依照她的指示绑好旧书搬走。做这件事没有薪水可领,所以不是工作,只是单纯帮忙。
我抱着旧书走下楼梯,搬到当作仓库的房间。准备回到二楼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我:「五浦先生。」
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裤搭上白色连帽外套的娇小少女站在走廊上。那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家居服。绑在后脑杓上的头发经过这半年也长了不少。
「文香,早。」
我打招呼。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啊,对不起,五浦先生。」
「欸,为什么道歉?」
「姊姊不是每天都叫你来帮忙吗?我对书完全不了解。书都整理好了?」
光是从这段对话就知道她们姊妹还没有完全重修旧好。若是平常的话,文香早就上楼去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
「不……还剩下一半左右。」
筱川文香偏着头。
「怎么会花这么多时间?」
「哎……因为量满多的。」
话一说完,我就回到了二楼。整理藏书的工作由栞子小姐和我两人进行,不过进度的确迟迟没有进展。
回到二楼,栞子小姐仍以刚才的姿势坐着。我重新环视两间相连的和室。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而已,其他的家具全是书柜。原本散落一地的旧书大致上都搬出去了,因此已经可以看到榻榻米和墙壁等各个角落。
过去一直被遮住的纸拉门后侧有个壁橱,里头也理所当然地塞满了旧书。现在正整理到这一块。哪些要清理掉、哪些要留下,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
「嘶嘶嘶、嘶嘶、嘶——」
我听到不像呼吸也不像呢喃的声音。大概是口哨声。这是栞子小姐入迷时的习惯。又来了——我叹气,伸长脖子越过她的肩膀凑近一看,不出所料,只见她把书摊开摆在腿上读着。
「那是什么书?」
她一下子回过头来,把书举到胸前左右挥舞;樱粉色的嘴唇绽出笑容,眼镜后侧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的肌肤微微泛红,让我吓了一跳。
「小林信彦的《冬之神话》初版书!我一直找不到它。」
「呃……」
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若是平常,我会这么问。我喜欢听书的故事,而她只要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这是一九六六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以自身经验为蓝本,描写学童团体在太平洋战争中疏散过程的佳作。担任班长的主角在受到阴险暴力主导的学生之中逐渐被孤立、逼入绝境……啊。」
这时她似乎回过神来。差点听入迷的我也是同样反应。她缩起身躯,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找到,所以我忍不住就……那个,这本书请摆到『保留』那边……」
她双手捧着书递向我。也许是我想太多,总觉得她充满眷恋。
书的整理工作迟迟无法结束,就是因为她会这样突然看入迷。平常大量收购别人藏书时,明明可以短时间内收拾完毕,碰到自己的藏书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慢慢来吧。」
我接下《冬之神话》,摆在战后文艺书的书堆上。她真的没有必要道歉,光是能这样一起做些什么,我也很开心。与在店内工作时不同,没有客人上门,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独处。
虽然,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居然会为了这点小事就高兴。
栞子小姐停止手边工作,仰望我。她的眼睛追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怎么了?」
「大辅先生。」
叫住我后,她不晓得为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欲言又止地合起双手指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时主屋玄关处传来门铃声。好像有人来访。
「我给大辅先生添了不少麻烦……那个,改天……」
我愣愣地张着嘴。也许是错觉,总觉得她好像要开口约我。我还以为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她到底要说什么?
「改天……」
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上来。栞子小姐闭上嘴,一脸诧异地看向走廊,似乎在责怪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
「姊姊!」
出现的人是筱川文香。她难得露出慌张的表情。
「现在玄关那里,妈……」
她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我们僵在原地。没想到昨天才来,今天又出现在这个家了吗——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有人有事情找妈妈……她说如果不在的话,找个懂旧书的人来。」
2
我下到一楼开始打扫店面。
栞子小姐在主屋客厅里与访客谈话。既然二楼的工作被打断,我只好动手准备开店。
俞特地指名要筱川智惠子处理的工作,表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业务。上个月也曾经有人委托我们取回宫泽贤治《春与修罗》的初版书,这次的委托或许与那次相似,又或许更麻烦。
(不晓得与昨天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我一边清理书柜上的灰尘,一边思考,这时听见主屋那边隐约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一定是客人离开了。时间有点早,不过我还是打开了玻璃门的窗帘。从主屋玄关前往车站途中,一定会经过店门前。
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穿着廉价荷叶边外套、提着蕾丝编织手提包的娇小圆胖中年妇女。年纪大约超过五十岁,是我没见过的人。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就快步离开。
我不解地偏着头。知果对旧书感兴趣的话,应该会想进到店里来看看才对。她大概不是个旧书迷吧?
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现身。她困惑地皱着眉头。
「客人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的表情仍旧不变,不解地偏着头。
「……好像是和珍贵旧书有关的特别谘询,希望直接见面时再谈详情。总之,对方希望找个熟悉旧书的人过去。」
「咦?直接见面时……那么刚才那位是?」
「是对方的代理人。找我们的人是刚才那位的姊姊。」
栞子小姐打开柜台抽屉,一边翻找一边回答。原来如此,那位女士只是来传话的吗?
「本人为什么不来呢?」
「听说是上个月的地震时,被倒下的书柜压伤了。」
我觉得有点不可信。就算无法离开家,也可以透过电话联络吧?为什么要特地派代理人跑一趟呢?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来城庆子。」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
「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对方说她住在雪之下,以前常光顾我们书店,利用型录订购。」
我恍然大悟。过去在这家书店经营型录订购业务的人是筱川智惠子。
在网路拍卖普及之前,可利用书店寄来的型录打电话或寄明信片订书。总之,就类似邮购的形式。当然现在也有许多店有型录邮购业务,不过最近几年文现里亚古书堂反而没有。
「那么,对方也经常到店里来吧?」
雪之下是鎌仓的地名,就是鹤冈八幡宫所在的地区。距我们书店不远。
「我也不清楚……也有客人主要是靠型录采购,所以……啊,找到了。」
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皮革笔记本。
「那是什么?」
在柜台另一侧的我凑近看。那本笔记本做工扎实,与帐本没两样,看来历史悠久,四个边角都已经褪色了。
「这是唐里以前使用的顾客名册。现在客户资料都用电脑保存,以前全都写在这里。」
栞子一边说,一边翻开名册。里头以比想像中更小的字迹记录着地址、姓氏。页面根据日文的五十音区分,不过可能是预计会写满,所以还留下不少空白处。也有不少名字被划掉——大概是不晓得搬家后的新地址,或已经过世了。
她翻到「Ki」开头的人名页面,纤细的手指依序滑过每个名字。但是哪儿都找不到「来城庆子」这个名字。
「怪了。」
她翻回前面几页,再度确认名字。
「……会不会是结婚改姓?」
「不……我想应该是单身。根据她妹妹的说法,她从满二十岁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住。上个月受伤后,妹妹才搬过去照顾……啊!」
「怎么了?」
「你看这里。」
她手指着前一页以「愿」开头的其中一个名字——「鹿山明」。地址是鎌仓市雪之下六丁目。门牌号码后面写着「来城庆子女士」。
「我想应该是这一位。」
「这位叫鹿山的人是谁呢?」
「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果名册正确的话,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住在来城女士的房子里。」
「可是,对方不是说她一个人住?」
「也许只是妹妹不知情……」
尽管如此,奇怪的地方还是很奇怪。经常利用型录买书的客人姓名,为什么没有好好写在顾客名册上?
「这是母亲的字迹。写下这个地址和名字的人是母亲。」
一阵沉默。
情况果然很诡异。委托的内容不清楚,鹿山这号人物的存在也很神秘——筱川智惠子也时不时地冒出来。
「你觉得这件委托与你母亲来访之间有关吗?」
我问。
「我还说不准。我觉得时机太凑巧,不过母亲是对旧书非常敏锐的人……也许只是巧合。」
「你要去见这个人吗?」
「要去。」
她回答得意外坚决。
「如果母亲有什么行动的话,我更不能够放手……我们已经约好明天下午过去拜访。」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不管怎么说,筱川智惠子这个人毕竟会为了收购旧书使出胁迫手段。光是昨天的会面,我就明白栞子小姐的不安了。
「然后,呃……如果大辅先生方便的话……可以……」
她垂下双眼,支支吾吾地说。我一下子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啊,我陪你一起去吧。当然。因为要开车嘛。」
「咦,真的吗?」
「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了。正好明天是公休日,我也没有其他计划。」
她眨了眨眼睛,彷佛要说什么,一直凝视着我。
「谢谢你。改天我一定会好好道谢……就这么说定了。」
听到她交心般压低声音这么说,我咽了咽口水。她刚刚在二楼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这些话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表示我可以有些期待吗?
「啊,好……」
我的声音差点背叛我。我假装咳嗽,无法开口问她要用什么方式道谢。总之那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事。
「话说回来,那个『特殊谘询』是什么……?那位妹妹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提到具体内容……我只问出对方要委托的是哪位作家的旧书而已。」
「哪位?」
栞子小姐的视线突然变得很飘渺。大概是她有特殊情感的作家之一吧。
「听说是乱步。」
「乱步……?」
我忍不住在口中复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我也听过。
「是的。」
她点头。
「江户川乱步。」
3
隔天是大晴天,天气突然变暖和了。
位在圆觉寺前,北鎌仓车站临时票口旁的樱花树也不知不觉半开了。我和栞子小姐共乘的小厢型车看准了走出车站的观光客人潮中断那瞬间,穿过掺杂红色蓓蕾的樱花底下。接下来要前往来城庆子家。
「大辅先生知道江户川乱步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突然想起,开口说。
「我没有读过他写的书,只知道名字。」
我苦涩地回答。我想应该是小时候的心灵创伤,让我有了这个奇妙的「体质」,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尽管如此,我对书拥有比一般人更乡的兴趣。我知道这位作家也是因为她总是在聊书的话题。
关于江户川乱步,我本来昨天就想问,却因为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捧着大量书籍出现,因此错失了好好聊天的机会。
「就是写《少年侦探团》那系列的作家吧?」
小学时,我曾经担任图书股长,经常处理借书、还书工作,所以常会经手这系列的书。这系列的书每本封面上都描绘着诡异的怪人和儿童的脸,书背上印着露出恶心笑容的面具标志,摆在书柜上时,远远看过去依旧能够一目了然。
「好像有部作品叫做……《怪人二十面相》?」
「没错。」
栞子小姐点头。
「讨厌暴力的怪人二十面相施展最擅长的易容术,偷取昂贵的艺术品,而少年侦探团与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则是与之对立的一方……这是故事的架构。据说乱步是打算写出莫里斯·卢布朗的《怪盗亚森罗苹》少年版。」
「那个系列的书很多,对吧?」
我记得多到足以摆满一层书柜。不只有《怪人二十面相》,印象中还有标题类似透明人、外星人的作品。问过全部读完的同学,同学说每一本故事都很类似。
「是的。中间有一段时期曾经停载,不过这系列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第一本《怪人二十面相》连载开始,持续写了二十五年。乱步后半辈子发表的小说多数是这个系列……」
「嗯?等一下,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我忍不住插嘴。我们乘坐的厢型车正爬完穿过鎌仓中心的斜坡,准备进入平缓的下坡路段。
「一九三六年。发生二二六事件那一年。」(注1)
「咦?真的吗?」
我知道这套作品很久了,却没想到有那么久。读到第一手作品的人,或许比我们的祖父母更年长。
「是的。第一部作品出版单行本已经是七十五年前的事了。」
「……读者应该也没想到这套书的年代有这么久远吧。」
「或许吧?也许是因为出版社配合时代改变装帧和书名、重写部分内文、努力让读者读来通俗易懂的缘故……不过我想主要还是因为这套书拥有跨越时代的大众魅力。」
我想起小学图书室里阅读这套书的国小男生的确为数不少。有些人是因为侦探团设定为少年而受到吸引。如果我没有这种「体质」的话,一定也不会错过。
「……明智小五郎不是也有在别的系列出现过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问。提到从前就很知名的日本名侦探,我想就属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了。虽然只在电视连续剧等场合看过,印象中曾见他们与黑衣打扮的美女对峙,或爬上某处的天花板里头。
注1: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群官兵以「昭和维新,尊皇讨奸」为口号,武装政变意图夺权的事件。最后部分军官自杀,剩余官兵全部遭逮捕并交由法庭审判,政变未遂。
「当然。明智小五郎第一次出场是早于《怪人二十面相》出版前……在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发表的《D坂杀人事件》。」
「啊,我听过那本书。」
书名上有英文字母,所以隐约有点印象。不过故事内容一概不知,甚至连那是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也是初次听闻。
「对了,江户川乱步是什么年代的人?」
「明治二十七年……也就是一八九四年出生。在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过世。出道则是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刚满二十八岁时。」
栞子小姐有问必答。能够像这样把年代全部记在脑子里,也是她的独门绝技。她的脑袋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啊。
「大正时代末期,日本的推理小说……当时称为侦探小说,仍然是大家还很陌生的领域。在乱步之前,甚至近乎没有专业的侦探小说作家。他出道当时是所谓的『本格派』作家,接二连三发表的短篇作品皆着重逻辑解谜。
他所写的作品内容也配合时代变迁而不同,不过他始终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界的重量级作家。甚至可说是乱步及与乱步有深刻因缘的人们,刻划出日本在这个领域的历史足迹。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厢型车穿过鹤冈八幡宫前面的十字路口,来到行人穿越道前正好变成红灯。来自海外的观光客走过厢型车前面,穿过三之鸟居。
朝右手方向延伸的若宫大路中央,是称为段葛的参拜碎石步道。步道沿途的樱花树尚未完全盛开,不过这景象已经足够吸睛了。
「……真美。」
栞子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喃喃地说。
「真想去哪里走走。」
「是啊。天气这么好。」
没想到得到的回应还不错。我突然想起昨天说过的「道谢」。以现在这情况来看,问她:「工作处理完之后,要不要去哪边走走?」也许会成功。不对,这个人会以什么反应回应,完全无法预测。
「啊,大辅先生。」
她指向挡风玻璃那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绿灯了。我只得踩下油门。
「……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
「乱步和我们也稍微有点渊源喔。」
「……什么意思?」
我问。听到书的话题,我也不自觉受到吸引。
「出道前,乱步曾经营过旧书店。」
「咦,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与这位明治时代出生的作家拉近了距离。原来他也曾经和我一样搬过成叠旧书。
「乱步成为作家之前,曾经不断地换工作。期间虽然不长,不过他曾在东京千駄木的团子坂经营旧书店……《D坂杀人事件》书中正好用上那个时期的经验。因为故事讲违的是旧书店发生了密室杀人事件。」
原来D坂指的就是团子坂啊。我虽然好奇旧书店会发生什么样的密室杀人事件,不过很可惜,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应该就是这里。」
我说完,把厢型车停在竹篱笆旁边。我手上的地址应该就是这栋宅子。腹地内的细竹林郁郁苍苍,林叶之间可看见瓦片屋顶。这里是远离县道的住宅区一角。距离八幡宫应该不是太远,不过人潮倒是一下子少了很多。
我们下了车,沿着竹篱笆前进,看到一座有屋顶的气派大门。生锈的红色信箱上贴着写了「来城」两字的白色贴纸。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谨慎地跨过斗槛。庭院虽然宽广,却因为竹林而无法一眼望遍。
「……房子真气派。」
栞子感动地说。气派是气派,不过房子已经相当老旧,墙壁上的涂装早已完全剥落。房子的纵长窗户上附有百叶窗板,还有个面朝庭院的阳台,宛如大正时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西式风格」别墅。
不可思议的是,这儿没有人居住的气息。住在这里的人像刻意屏住呼吸,销声匿迹了一般。如果我还是小孩子,八成会认为这里是鬼屋。
按下玄关门铃,便听见脚步声,前门被大力打开。那位穿着和昨天相同的荷叶边外套的中年女性探出头来。光亮的圆脸上戴着老花眼镜。
「谢谢你们特地前来。进来吧。」
她露出亲切的微笑。腔调中搀杂着些许不似关东人的陌生口音。
「不、不会,彼此彼此……我们依约前来了。」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低头鞠躬。我好久没看到栞子小姐这么害羞了。最近在店里负责与客人对应的人主要是我,她愈来愈少与初次碰面的客人对话。因此这场面有些新鲜。
女士看着我。我长得很高大,会引起注意也无可厚非。于是,栞子小姐开口:
「他是我们店里的工作人员大辅先……不对,是五、五浦……」
介绍工作人员给客人时,怎么会说大辅先生呢?她连忙修正,反而舌头打结。对方露出惊讶不解的表情。
「我是五浦,您好。」
我只好把话接下去说完,跟着鞠躬。
仔细想想,唯有和我两人独处时,即使聊的是书以外的话题,她也不会舌头打结。或许因为我们每天碰面,反而不会注意到这种变化。
请进——在女士的催促下,我们踏上走廊。起毛刺的木头地板有些下陷。以这栋建筑的老旧程度看来,上个月地震时应该摇晃得很厉害吧。书柜会倒下也可以理解。
「呃,请问,来城庆子女士她……」
「她在那间房里,首先……啊,称呼你筱川栞子小姐,可以吗?」
「可、可以……」
「小庆说希望筱川小姐到家里看看这里的书,再进入正题。可以到这边来吗?」
来城庆子的妹妹没等我们回答就自行走开。「小庆」这称呼书犹在耳。她们姊妹俩的感情似乎不错。
看向打开的纸拉门,每个房间里都没有太多家具,全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也没有能够看出一家之主个性的线索。
「对了,我还没有报上我的名字……我是田边邦代。」
女士突然想到般地开口。粱子小姐之前似乎也没过问女士的姓名,她微带困惑地低头鞠躬,说:「请多指教。」
「我比小庆小两岁。因为结了婚,所以我们姓氏不同……我老公很早就病死了,儿子在东京念大学,目前一个人住。而我现在也没办法工作,所以打算在这待到小庆的伤势康复为止。」
「田、田边女士……的家,在哪边呢?」
「叫我邦代就好了。我住在宫崎县。」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那是地震受害最严重的县市之一。田边邦代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啊啊,我住的市镇没有太严重,而且离海很远。我家也只是倒了些家具,没什么大不了的灾情……鎌仓这儿情况也很惨重吧?毕竟书店里尽是沉重的物品。」
我也看得出来她在转移话题。是希望我们不要太担心吗?——或是有什么不愿意详细说明的原因呢?
「敝店那个……呃,倒了几个书柜,不过——」
「你的脚也和小庆一样是地震弄伤的?」
我察觉到栞子的背部紧绷。
「不,这条腿是……更早之前的事了。」
去年为了太宰治的珍贵初版书,田中敏雄这位狂热旧书迷害栞子小姐受伤。外表上看来虽然已经康复,不过她依旧倚赖拐杖过生活。
「书就放在这问房间里。」
田边邦代在尽头处的门前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插入钥匙孔。在家也要上锁,想必这些藏书十分珍贵吧。
房门一打开,混杂灰尘的微冷空气和旧纸张的味道一起流泻出来。
「请。」
听她这么说,栞子小姐踏入房内。我也跟着走进去。门里是宽敞的西式房间,四面墙壁几乎都是书柜。大概也当作书房使用吧,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书桌和椅子。
入口处对侧的墙壁上,有一扇嵌着铁栅栏的小窗,再加上房门上锁,可见这间房间保护得莫名周到。
「请随意看看。我去带小庆过来。」
田边邦代关上门离开。我环视整齐排列的书籍一圈。
不只有硬皮的精装书,也有不少尺寸的小型书和过期杂志。《新青年》、《宝石》、《讲谈俱乐部》、《KING》——全都是很旧的杂志。以「杀人」、「事件」、「死」为题的书名众多,看起来应该是推理类的收藏品。
但是,杂志不是依照年分排列,而且书柜到处都有奇怪的空隙,整体显得杂乱,有一种姑且先摆上书柜的感觉。
「江户川乱步的书真多。」
我对栞子小姐说。书背上标着「江户川乱步」与「江户川乱步」的旧书散置在房间书柜上。不过几乎找不到我认识的书名。
「……八成,全都齐全了。」
她压抑着雀跃的声音低语。
「咦?」
「据我所知,乱步生前出版的、写给一般成人看的着作应该都在这儿了……还包括刊登那些作品的过期杂志。」
4
「意思是这批收藏品很惊人吗?」
「是的。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乱步收藏如此齐全。」
栞子小姐的眼睛闪耀着光芒,简直像是被带到玩具店的小朋友。
「啊,大辅先生,请看那个!」
她难得大叫,指着窗户底下的陈列柜。收纳在玻璃门后侧的签名板格外引人注目。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乱步
漆黑的毛笔字跃然纸上。尘世是「现实世界」的意思吧?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尾韵无穷。
「那张签名板,是乱步的真迹吗?」
「应该是……写着那句座右铭的乱步签名板,市面上很多,我说的是它旁边的那个!」
她拄着拐杖往陈列柜移动,弯下腰凑近看向签名板旁边的东西。那儿摆着一个露出可怕笑容的面具。材质明显很廉价,原本是金色的部分已经完全褪色。
(……嗯?)
我记得见过这个设计——想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那个与小学图书室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书背图案很相似。
「那是什么?」
「……黄金假面。」
「黄金假面?」
「是乱步的长篇小说《黄金假面》中出场的怪盗。一如其名,他戴着金色面具现身,偷取昂贵的艺术品……属于怪人二十面相那一类的角色。从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起连载到隔年,还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话题。」
「咦?你说的是小说吧?这个面具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有那个怪盗?不可能吧。栞子小姐没有转向我,回答:
「这是宣传品。」
「宣传品?」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年),平凡社开始发行《江户川乱步全集》时,从百货公司屋顶上撒下合成树脂制作的黄金假面当作宣传。这大概就是那个面具吧。甚至有人说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她滔滔不绝地说明着,同时把额头连同眼镜贴在玻璃门上。看样子真的很稀有吧,不过我在意的是其他事情。
「这种宣传手法真厉害。」
简单来说就是使用角色的周边商品促销,这种做法现在这时代也适用。
「是啊。而且一开始原本打算用飞机撒,听说是乱步自己提出来的点子。」
「咦?作者自己吗?」
栞子终于转向我,点了点头。晃动的浏海底下可看见有些发红的额头。她压得太用力了。
「……他是本格派的推理作家吧?」
居然做出排场这么大的事。而且不管是黄金假面或二十面相,都不像是推理小说的角色。
「出道当时,乱步从事的活动的确很符合本格派的称号。不过,开始在杂志上连载长篇作品的时期,他转变了作风,转而强调其他要素。那些被视为是乱步的作家特色,也有人给予很高的评价。」
「其他要素?」
「嗯……啊,连这个都有。」
她自陈列柜旁边的书柜上拿出薄薄的平装书。印着诡异花样的封面上横写着书名《监图罪犯》。
她拄着拐杖移动到椅子处坐下。
「这本书是?」
「平凡社《江户川乱步全集》的附录之一,书名是《犯罪图监》。」
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我想起以前的书名横写时是从右边念起才对。我在脑中将排列切换回犯罪图监。
我站在对侧凑近看着啪啦啪啦翻开的页面,这似乎是一本收集了各式血迹、绞刑执行的瞬间、遭到肢解的尸体等恶心照片和图片的册子,有很多与犯罪无关的内容。
原本津津有味地翻阅书页的栞子小姐停下手,一张全裸遭捆绑女子的照片旁写着「施虐狂、被虐狂的两人为了快感而欢喜施虐!」照片和文章都太过陈旧,看来不是很写实,简单来说就是SM游戏吧。
她睁大眼睛把脸靠向书页。
「这是晴雨……?应该不是吧……」
自言自语的同时,她突然想起我也在一旁,连忙合上书。她这举动反而让我觉得难为情。
「……那个时代出这种书,没问题吗?」
为了转换气氛,我问。封底的版权页上印着「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发行」。
「当然有问题……所以这本附录马上就被禁了。」
嗯,这样也很合理。毕竟那本附录的内容在现在这时代看来仍旧很刺激。
「明明是作家全集,为什么要制作这种附录?」
「不如说,就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家全集才应该附上这种附录。」
栞子小姐说。
「平凡社出版这套全集的时代,侦探小说……尤其是乱步的作品,多数人都认为很符合这本册子的吊诡形象。早期作品的解谜要素退居幕后,而突显所谓异常心理、幻想情境、残忍的犯罪描写等内容的作品则多了起来……举例来说,有一则中篇小说叫做《帕诺拉马岛绮谭》。」
「那个……很有名,对吧?」
我不太有把握,不过帕诺拉马岛这个名字曾经听过。也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吗?
「是的,是知名的杰作……乱步称之为犯罪幻想小说。主角取代了长相与自己极为相似、突然死亡的同学成为大富翁,利用庞大的财产打造如梦境般的世界。过程中发生了杀人事件,也将之解决,因此还算保留了侦探小说的形式,不过大半篇幅都花在描述主角建立的『帕诺拉马王国』上。」
「『帕诺拉马王国』?」
「一言以蔽之,就是人造乐园吧。主角在小岛上进行大工程,打造出各式各样的天然世界。主角们搭乘人体天鹅(注2)横渡溪谷、骑乘驴子在森林里步行等……」
「……好像某处的主题乐园。」
我想到位在千叶县浦安的「梦与魔法的王国」(注3)。那也是座人造乐园。
「或许吧。」
栞子小姐微笑。
「我想乱步渴望远离日常生活,前往截然不同的其他世界。这种憧憬,在《少年侦探团》系列中也能看到。因为故事的开端几乎一定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怪人。」
我回头看向陈列柜里的签名板——「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他或许是向往着梦的世界,才会写下这句话。
不晓得为什么,我想起筱川智惠子。这回的奇怪委托也以她的出现为开端,没有任何前兆就突然现身,接着又有如消失般的离去,简直像是某种怪人。不过现在不是在说故事。
「……嗯?」
我突然注意到摆在桌上的《犯罪图监》。
「这本书,是不是夹了什么东西?」
在书页的中间位置上方露出一张小纸片。因为靠近书背,所以没注意到。
「对耶……这是什么?」
栞子小姐拉出来一看,那是一张旧书店的标价,上面写着书名和超过四位数的金额,还印着横写的店名。
注2:原作中是穿着天鹅装的女人。
注3:即指东京迪士尼乐园。
「一人书房
辻堂车站前」
我们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一人书房是座落在辻堂车站前的旧书店。经营者井上先生很讨厌筱川母女。之前在旧书会馆发生《蒲公英女孩》的绝版文库本被偷事件时,我们曾经碰过面。
老实说,我不太希望和他有什么牵扯。
「这是……」
表示来城庆子女士也是一人书房的客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巧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缘分。
「果然是从一人书房买来的。」
「你说果然……啊,因为那家店专门经手悬疑和科幻类的书,对吧?」
「不,不只是那样……一人书房的老板对于乱步有特殊的情感。虽然我不曾和他聊过。」
「……什么意思?」
不曾聊过,为什么知道?
「就是……」
房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答。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性从走廊上现身。她戴着金属框眼镜,掺杂白发的直发长过肩膀。身上穿着应该是家居服的米色连身裙,裙摆底下可以看见仍敷着石膏。
看起来是爱书的文静女性,和栞子小姐有着类似的气质。
「小庆,这个人是筱川栞子小姐……智惠子的女儿。」
推着轮椅进来的邦代女士隔着姊姊的肩膀小声说。她们虽是类型完全不同的姊妹,这样看来却可发现眉毛形状和嘴巴四周很像。
「您、您好……我是筱川。」
栞子小姐离开椅子站起,以战战兢兢的声音问候.接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移动,以并拢的手指指向我。
「这是我们店里的工作人员,大辅先……不对,呃……五——」
她在与刚才相同的地方吃螺丝。我心想她需要多多练习,同时也对来城庆子低头鞠躬。
「我是五浦……您好。」
我的视线正好注意到对方脖子附近。她的脖子上虽然围着围巾,感觉却和一般情况不同。
来城庆子对我们优雅一笑,缓缓张开双唇:
「嗯……啊……」
流泻的声音像咳嗽般沙哑。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懂。
(啊……)
仔细一看会发现围巾底下的喉咙上埋了一个人造器具,她似乎是从那儿呼吸空气。
我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听说接受喉咙手术后可能无法发声。来城庆子特地请妹妹代替她出面,原来不只是因为受了伤动不了。
而是说话有困难。
在书库里彼此打过招呼后,我们回到走廊上,前往起居室。那是一间日照良好、面向南边的西式房间。垃圾口(注4)外头就是阳台,连接小小的庭院。看样子没什么在整理,杂草已经长到人那么高,其间搀杂着春天的花朵。
与其他房间一样,这里没有太多家具。一眼就注意到的是橱柜、圆形餐桌,以及旧式的映像管电视机。
姊妹俩八成直到刚才都待在这里,餐桌上摆着包上手工毛毡书衣的书和织蕾丝的工具。田边邦代连忙动手收拾。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我现在就去泡茶。」
她把织到一半的蕾丝和钩针全都移进橱柜,把书交给坐着轮椅来到餐桌前的姊姊手上。这么说来,她昨天到我们店里来时,带的正是蕾丝编织的手提包。看样子她的嗜好就是编制蕾丝。
橱柜上摆设的相框突然吸引住我的目光。看来是从某个海岸拍下的近海照片,比海岸线略高的地方漂浮着朦胧的陆地轮廓。我想应该是海市蜃楼。为什么家中只有装饰着这样一张照片,令人不解。
来城庆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那本书看来很久了,书口和上下切口严重泛黄。
「大约半年前,小庆因为咽喉癌而接受手术,把这边全部拿掉,也没有声带了,所以无法说话。」
邦代女士一边将保温瓶的热水倒入茶壶中,手指一边绕着自己的喉咙转圈。她的说明太直接,让我不晓得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这个人的个性显然藏不住事情。
「她现在正在练习用食道发声。我与和弘还听得懂,其他人就似乎不太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和弘先生是什么人呢……?」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插嘴。
注4:清除室内垃圾的通道口,紧接地板而设。
「啊啊,我刚提过吧,他是我独自住在东京的儿子。要不是因为和弘,她遇到大地震时不晓得会怎么样呢……对吧,小庆?」
她寻求姊姊的同意,来城庆子沉默地点头。
「那天,我家直到傍晚左右才打通和弘的手机,但是打到小庆家里时却怎么也打不通……我们彼此都没有手机,也没有其他联络方式。」
「嗯,这一带停电了吧。」
我说。我家也是。一停电,家用电话几乎无法使用。地震那天也很难传送手机邮件和通话,我用灾害专用的留言电话才联络上母亲。
「是啊。哎,不过即使电话响了,她也被压在书柜底下动也动不了。结果和弘从东京规摩托车过来看看情况,才把她救出来。」
来城庆子伸手轻轻按着喉咙,冷冷地开口说话,可是很难听懂,于是她拿出便条纸和笔,像刻字般写上文字。看样子她写字速度不快。
『我那时很害怕,静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真是灾难一场啊……」
栞子小姐说得沉重,彷佛自己也被压在书柜底下似的。同样拥有大量藏书的她,大概无法置身事外吧。
「小庆,不用每句话都笔谈,无法沟通时,我代为转达就好。」
邦代女士将冒着水蒸气的茶杯摆在我们目前。栞子小姐道谢后,面向委托人。
「……我刚才参观过您的藏书了。那些全是来城女士您收集的吗?」
我知道她进人正题了。首先大概想问出关于顾客名册上登记的「鹿山明」这名字的由来。
对方的表情稍微沉了下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些大概都是鹿山先生的收藏吧。不过,小庆来这里时,也带来了一小部分。」
田边邦代插嘴。突然出现鹿山的名字教人仓皇失措。她姊姊摇头,短短说了一句话。
「嗯,有些书是鹿山先生的父亲购买的……他叫什么名字,总吉先生?」
来城女士这回点点头,在便条纸上写下『鹿山总吉』——又出现一个新名字。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栞子小姐开口问,姊妹两人互相看向彼此。视线交会后,妹妹邦代开始说明:
「情况有一点复杂。这栋房子原本是鹿山明先生和他的父亲鹿山总吉先生共同管理的别墅,他们两人都最爱那个……江户川乱步?为了摆放收集来的书,所以才会买下这栋房子……我说的对吗?」
妹妹问,姊姊默默点头。想不到有人会为了摆放藏书而买下别墅。从前的收藏家都是这么做的吗?
「鹿山先生的父亲约在三十年前过世,不久之后,小庆就认识了鹿山先生。小庆也非常喜欢那位作家,因为这个缘分……所以一直在这里叨扰。鹿山先生去年春天突然过世,因为心肌梗塞的关系。」
我逐渐厘清事情全貌了。这栋房子和藏书一直都由乱步的书迷管理,是这个意思吗?
「您说叨扰是……」
「鹿山先生让小庆住在这里,还给她生活费……直到鹿山先生的太太过世为止,小庆都是二老婆。鹿山先生死后,小庆便依照遗言继承了这栋房子。」
栞子小姐终于也听懂了。她连耳朵都变得通红,深深低下头。
「……我问得太深入,真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是小庆自己选择这种生活。我们家人一直都很反对。」
来城庆子不为所动地听着妹妹的谴责。或许早已稀松平常了。
我家也有复杂的情况,所以对于这种程度的事情没有太惊讶。不过,我对继承房子和藏书一事感到好奇。这一带可说是鎌仓的高级住宅区。情人死后,包括刚才的藏书在内,她继承了不少资产,想必一定与鹿山明的遗族有过不小的争执吧?
如果这位女士能够解决金钱方面的问题,继续住在这间房子里,表示她不只是个文静的爱书者,应该有相当的手腕。
哎,不过,外表和内在截然不同的女性大有人在,我旁旁就有一个。
「来城女士是不是很喜欢《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呢?」
栞子小姐看着橱柜说。她也许想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微妙的气氛,不过因为太过突兀,我没弄懂她的意思。来城庆子似乎也很讶异。
「……那是什么?」
「乱步的短篇作品,故事中提到海市蜃楼……」
说到这里,她指向橱柜上方。这么说来,那儿装饰着海市蜃楼的照片。
「是这样吗,小庆?」
妹妹一问,来城庆子闭上眼睛点点头,隐约露出微笑。
「请问……今天找我们来的目的是?」
栞子小姐继续问。
「关于旧书的特别谘詾,还有……」
「小庆说,想把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书全卖掉。」
「咦……」
栞子眼镜后侧的眼睛张到了极限,一如文字所形容的无言以对。她太过惊讶的模样,反而让田边邦代不解。
「……我听说有很多珍贵的书,不对吗?」
「岂止是珍贵!」
栞子小姐用力摇头,黝黑长发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到我的肩膀。
「包括刊登出道作品《两分铜币》的《新青年》杂志,到晚年由桃源社出版的全集,乱步有生之年出版的所有为一般成人而写的作品几乎都收集齐全了!这可是非常有价值的收藏啊!」
一谈到书,她总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口若悬河,就像开关打开了。
「但是,您要找我们谈的不是这件事吧?」
她紧接着继续说,不给姊妹两人回应的机会。
「否则,邦代女士早在昨天光临敝店时就会直接告诉我们了。一定是有更特殊的委托,并且希望在解决的同时,把书卖给我们当作报酬……我说对了吗?」
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个人果然脑筋动得快。小庆,就委托她吧?」
田边邦代对姊姊这么说。来城庆子偏着头,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她看来固然温和,但总觉得难以捉摸。
她张开双唇说话。
「她从明先生那儿听说,只要是与书有关的问题,都可以找文现里亚古书堂,有个很厉害的人什么问题都能帮忙解决。」
来城庆子说到这里停住,让邦代女士帮忙翻译给我们听。
「鹿山先生曾经亲自光显过敝店吗?」
栞子小姐问,来城庆子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小庆说,他直到十年前左右还偶尔会去……小庆有时也会和用……型录吗?买书,再请店里送过来。」
邦代女士一边确认一边说。看来顾客名册之谜总算解开了。简单来说就是这位女士利用鹿山明的名义购买旧书。如果刚刚的话可信,表示她不曾见过筱川智惠子本人。
「……她说,如果你也有能力解决书的问题的话,她有件事想拜托你,是关于江户川乱步的旧书。」
「请务必交给我!」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我以为她会稍微考虑一下。
如果能够收购刚才那些藏书,对于我们书店的确有很大的好处。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值得放弃情人留下的所有珍贵藏书,这「委托」究竟是什么?
「那么,首先能否详细告诉我,是乱步的哪一本旧书、有什么问题呢?」
她的眼睛因为好奇而闪闪发亮,一副急着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心想。没想到她也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也许会出现比刚才所有藏书加起来更珍贵的东西也说不定。如果是「书虫」,这也是理所当然。
来城庆子的表情突然改变,将原本抱着的书摆在餐桌上。那本书依旧包着毛毡书衣,完全看不见封面。
「这是……乱……请……这本……」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栞子小姐,以强烈的语气这么说。我多少也能够听得出来。
「这是乱步作品的初版书。请答出这本书的书名,而且不能碰到这本书……什么?」
负责翻译的妹妹不解,不过我已经明白她的意图。她想要测试。纵使栞子小姐对于旧书具备充分的知识,但不晓得是否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问题是,这个测验未免太强人所难。书挺厚的,撇开陈旧这点不提的话,这本书的大小和形状都没有特色。从缝隙间能够窥见的部分,可知这本书没有书封,毛毡书衣底下就是书皮。
(不对,等等,)
如果其中一本藏书在这里,刚才的收藏品应该会少一本。或许是要她回想一下再回答也说不定。如此一来,特地让我们去参观藏书的用意,也就说得通了。这个测验着重的是记忆力更胜过知识——
「这本是重复的书,对吧?」
栞子小姐望着毛毡书衣说。
「我想刚才参观过的书庳,已网罗所有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和评论集的初版书了。」
轮椅上的女士停顿了一下,接着微笑起来。看样子这个测验不只是考验记忆力,还必须猜对书衣底下的书名。
「……我想摆在这张餐桌上的书就是完整的样貌,没有破损或缺陷,这样想可以吗?」
栞子小姐冷静确认。是的——来城庆子像是这么说似地点头。
「三十二开的大小……这样的话……」
她将食指抵在眉问,搜寻着记忆。维持这动作十秒不动,然后终于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昭和五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孤岛之鬼》的初版书。」
书主亲手拿掉书衣。我也忍不住向前凑近看。
封面印着手拿乐器的女子、长相恶心的男子,以及两个婴儿。书名用手绘风格的细体字写着「孤岛之鬼」。
「厉害……」
我坦白说出感想,栞子小姐转向我。
「不只是封面,内容也很厉害喔!追捕在不可能状况下连续杀人的犯人时,牵涉到某个家族留下的密码之谜……是一部不拘泥于侦探小说框架的杰作。故事还巧妙结合了在当时社会仍算特殊的同性恋、畸形人等乱步的嗜好……」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回神后说。前半段是连续杀人,后半段是密码解读,这样的故事我虽然也感兴趣,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书名?」
栞子小姐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她的上下睫毛都很长。
「……根据上下切口和书口处的泛黄情况来看,我认为很有可能是战前的书。」
她稍微收敛起雀跃的心情,开始解释。似乎还想多谈一点关于这本书的内容。
「确定没有破损和缺陷,表示这本书原本就没有书封和书盒。再加上版型是三十二开,又是这么多页数的初版书,就我所知,只有《孤岛之鬼》了……」
原来如此。即使看不见封面,只要有她这般知识和洞察力,也能够知道书名。
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姊妹两人互使眼色。大概是测验及格了。
田边邦代站起身,走近房间角落的一扇门,打开后看到是衣柜,里头摆着像大型保险箱的物体。老旧是老旧,不过一眼就能看出作工坚固得吓人。
门上有手把、转盘锁,以及——大约有五十个圆形按钮的控制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里头摆着和江户川乱步有关的珍贵物品,对吧,小庆?」
说着,田边邦代回头。她姊姊轻轻点头后,对粱子小姐说话。她只是动动嘴唇而已,我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请想办法打开它。
6
对方说,希望我们靠近点看看,我和栞子小姐便跪在保险箱前面。摸摸转盘锁上头的装饰后往旁边一转,底下出现钥匙孔。想要打开保险箱,除了要知道转盘锁密码之外,还需要钥匙。
「这里头放了什么?」
栞子小姐转头朝向背后的轮椅,问道。来城庆子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后回答:
「开……看……」
你能够打开就让你看——也就是打开后才知道答案。栞子小姐似乎很遗憾,再度转向保险箱。听着她们的对话,我也愈来愈好奇里面的东西了。既然是「与江户川乱步有关的珍贵物品」,就不一定是旧书,也可能类似刚才摆饰用的面具或签名板。
「话说回来,这个保险箱似乎很古老了。」
我说。来城庆子在便条纸上写字,然后拿给我们看。上面写的似乎是「昔日日本军的订制品」。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制造的年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或大战前,至少有七十年历史了。
「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笔谈有困难,她对着妹妹快速说明。妹妹也马上翻译给我们听。
「她说,鹿山先生的父亲……总吉先生事业做很大,战争时也与军方做过生意,战争结束后,在混乱下得到的。这东西有三道锁,十分牢固,所以一直被人珍惜至今,用来收藏珍贵的物品。」
「三道……?」
我不解。钥匙和转盘锁应该是两道吧。
「……这也是一道锁,对吧?」
栞子小姐以手指触摸有成排按钮的控制板。仔细一看,上面一颗颗的按钮刻着日文五十音的片假名。边缘的「小」字按钮引起我的注意,想了一会儿后,我想到那是为了打小字而设置。上头甚至还有浊音、半浊音的按钮。
「不是按下设定好的文字按钮后,锁就会打开吗?」
一问主人,对方默不作声地点头。
(……也就是密码吧。)
钥匙、转盘锁、密码,的确是三道锁。我不知道原来很久以前就做出这么复杂的保险箱了。谨慎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家主屋也有个老保险箱,不过没有这么精巧……也许因为这是军方特别订做的。」
栞子小姐检查着保险箱,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小庆打不开这个保险箱,正苦恼着呢。钥匙和密码原本就是由鹿山先生独自管理,他什么都没告诉小庆,这个房子里只有写着转盘锁数字的便条纸。」
「现在钥匙在哪位的手上……?」
来城庆子取出便条纸,将鹿山总吉的名字划掉,重新写上「家」——「鹿山家」。
意思是在鹿山明的遗族手上。
「我已经和鹿山先生的儿子联络上了……过几天应该会把钥匙拿过来。」
如此说明的田边邦代不晓得为什么板着一张脸。发生什么事了吗?栞子小姐看着她的反应,
一边说:
「意思也就是说,您希望我们解开密码,是吗?」
来城庆子点头,由妹妹开口:
「……听说鹿山先生将保险箱密码设定为和那个叫江户川乱步的作家有关的词汇。不过不晓得有几个字。」
不晓得有几个字——这话让我吓了一跳。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的话,实在很难找出密码。
不对,等等,说起来除了解开密码、找寻钥匙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手段不是吗?
「请问,委托业者打开不就好了吗?」
这类开锁业者的广告经常可见。费用或许不便宜,不过应该不是这些人付不出来的价格。
「前阵子请人来看过,对方说没办法处理。」
田边邦代叹气。
「太老旧,而且是订制品,不清楚构造如何,很难开锁。业者说只能把门破坏,又担心伤到里头的东西,所以小庆拒绝了……哎,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也只好破坏保险箱门了。」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了一下,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破坏保险箱的话,就不需要她出马了,藏书收购一事也作废,甚至还会失去参观保险箱内的江户川乱步「宝物」的机会。
我发誓今后绝对不再提这件事。
「……能够请教鹿山先生的个性吗?」
她对委托人说。
「方便的话,也请告诉我他的经历和家人的事,也许能够帮助解谜。」
来城庆子看着半空中,像是在整理思绪,终于以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话。说话的空档,由妹妹邦代协助翻译。
「……他爱书,开朗,喜欢恶作剧,有时像个少年一样……战争前,在杂志上读了连载小说之后,成了江户川乱步的书迷……鹿山先生茌学生时代也曾经想要成为推理作家……最后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
或许是口译跟不上,目前还听不出来整段话的关系。
「他喜欢乱步的哪一类作品呢?」
听到栞子小姐发问,委托人继续说:
「嗯,初期的《两分铜币》、《心理测验》?……之类的本格派作品?他不太喜欢通俗的作品……」
田边邦代的口译说到这里停住,所有人看向她。
「对不起,这对我来说有点困难。我请小庆写在纸上,今晚或是明天送过去给你们,这样可以吗?」
「啊,好的,这样可以。」
起居室里一片沉默。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打算起身。似乎是告退的好时机了,今天已经没有其他事情需要继续待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此……」
栞子小姐开口准备告辞,又闭上嘴。只见田边邦代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做姊姊的倒是没注意到。
「……请问,在我们回去之前,可以再参观一次书库吗?也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
请——来城庆子仅以唇语回答。
离开起居室后,只有我们两个再度进入书库。等一下田边邦代应该会跟着过来。
栞子小姐开始从上而下看着靠近门边的书柜。我原本以为刚才的要求只是为了摆脱委托人,与邦代女士单独谈谈的藉口,看样子她是真的想要确认书库。
「整理得不够确实呢。」
她说。
「咦?啊,的确是。」
我也抱持同样看法。书柜倒下的话,书自然也会掉落地上,情况应该和地震当天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相去不远。屋主都动弹不得了,整理得不够确实也是理所当然。
但话说回来,也许她原本就没有习惯整理干净。毕竟她打算将这些书全卖掉,当作打开保险箱的报酬。
我模仿栞子小姐,从窗户旁的书柜开始看起,这里的书柜上空隙特别多,眼前正好是一套新潮社的《江户川乱步选集》,当中却塞了一本颜色完全不同、有着白色书盒的书,书名是《江川兰子》。
「……这是什么?」
彷佛把江户川乱步当成女人的标题。这本也是小说吗?我拿下那本书,走向中央的书桌。这本书上几乎没有脏污,可以算得上保存完善。
从书盒里拿出书来时,栞子小姐回过头。她推推镜框,凝视我的手边。
「大辅先生,那是……」
「这名字让我好奇。这本是小说吗?」
「是的。江川兰子是乱步创造的角色之一……不过,那本书……」
此时,田边邦代出现。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她看向我拿着的古书。
「哎呀,找到线索了吗?」
「不……不是。」
我说不出「只是因为好奇」。我正打算把书放回书盒里,却因为书封外包着的石蜡纸而手指一滑。
「啊!」
栞子小姐叫了出来。我弯下腰,勉强以掌心接住那本书,松了一口气,同时把书放回书盒里。这部作品怎么看都不太重要,不过也许很有价值。
「小心一点,那些仍是这个家的书……给我。」
田边邦代一脸不耐烦地伸出手。很抱歉——我低下头把书交给她。
她把《江川兰子》塞进入口附近的书柜上,关上门,对栞子小姐说:
「这件事不能告诉小庆,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其实鹿山先生的儿子昨天打电话来,说找不到保险箱的钥匙。」
「咦……」
我们同时喊出声。如果是这样,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意思是没有钥匙?」
我说。邦代女士抱着胳膊,仰望天花板。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晓得是他没有找,或是无心帮忙找……我想你们也察觉到了,鹿山先生的儿子他们很讨厌小庆。鹿山先生过世后,小庆曾说想和他们见个面谈谈,可是到前阵子他们都不愿意。
有这种结果也不难想像。夺走遗产的前任情妇受人欢迎才奇怪吧。
「他们也不喜欢我,所以我没有办法问出详情。因此,我希望你们前往鹿山先生家,调查是否真的没有钥匙……你们也受理这类谘询,对吧?」
听到这不合理的委托,我瞬间说不出话来。她似乎误以为我们书店是私家侦探社了。
「那种调查……」
「我明白了。我们会试试。」
栞子小姐的回答更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怎么了?居然想蹚这种浑水?
(……也没那么奇怪啦。)
在这里收手的话,等于放弃收购珍贵收藏品的机会,也等于放弃知道那个保险箱的内容物——而且也无从得知筱川智惠子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抹不掉那股隐约存在的不祥预感,好像一步步陷进去的讨厌感觉。一想到过去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更应该保持警觉。我决定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时,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两件事情想请教。」
粱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田边邦代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去年春天到现在,鹿山明先生过世已满一年,为什么来城女士事到如今才想要打开保险箱呢?」
「啊啊,原来是这个啊。」
邦代女士松了一口气,舒缓了紧张。
「小庆一直很想打开保险箱,但鹿山家不理她,因此她迟迟无法开口。只是因为这样……不过,历经了重病和地震受伤等诸多事情后,她似乎改变想法了。」
「您说……改变?」
「人类不晓得明天会怎样,对吧?现在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快点做,只会徒留后悔。毕竟我们是姊妹,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情。」
这句话说来语重心长,充满人生体验。这位女士现在也远离了住惯的老家和工作,来到这块遥远土地上。
「然后呢,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她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主动催促。坐在轮椅上的来城庆子从阳台眺望着庭院。春风吹拂着她的灰色长发,似乎正沉浸在个人思绪之中。
「邦代女士,您知道保险箱中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没问过。」
她回答,仍注视着远方。看她摆出同样表情,我才意外发现她们姊妹两人的轮廓十分相似。以前说话的声音一定也很像吧。
「小庆说里头摆着重要的东西,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总之,我只想按照小庆的愿望处理。」
邦代女士彷佛从梦中醒来一般回过头来,对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无论如何,拜托两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