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来城庆子的家之后,我们马上就回到了筱川家。
行经小袋坂途中的西洋风格咖啡店前面时,我曾开口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她却十分抱歉地拒绝了我。她说前几天刚结婚的堂姊要来家里拜访。筱川家的停车位上,的确停放了一辆陌生的小型自用车。
我回到位于大船的家,回顾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一开始思考的是来城庆子的委托——尤其是金库的内容物,我设想了各种可能性,不过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在想的对象竟变成了栞子小姐。
我仗恃着她的允许、她对我的依赖,而变得有点越界。当接下来夏天来临时,就是我们相遇满一周年。我很早之前就决定好要和她发展成什么样的关系。从她提到「道谢」的样子看来,她或许多少也察觉了吧。
正在思考这林林总总之际,栞子小姐打了电话到我的手机上。她说来城庆子送来了关于鹿山明的相关「资料」。她似乎很希望尽早让我看看,于是我说我现在就过去吧,她则回答「如果不觉得累的话」。不管我累不累,我都觉得再和她碰个面谈谈比较好。
我再度骑着小绵羊前往位在北鎌仓的筱川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气温变得很冷。
我在亮着灯的玄关按门铃,就听见筱川文香说:「我没空开门,你自己进来。」大概正忙着准备晚餐吧。
一打开门,不出所科,我闻到了淡淡的热汤香味。看样子今天晚餐要吃日式料理。印象中曾经在哪见过的老旧男用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泥土地上。看来就算不是表姊来访也可以确定有客人。
「……不管怎么说,姊姊还是从妈妈那里得到了《Cracra日记》啊。别说书了,妈妈连一张字条都没留给我耶?我觉得她太奢求了!」
我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声音。还以为该不会姊妹两个又在吵架吧,就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附和道:「或许是吧。」到底是在对谁说这么私密的家务事?
「我只在这边提喔,昨天有个住在雪之下的人到我们店里来,说想要见筱川智惠子女士……妈妈她,现在人好像在日本。总之我希望她至少能够回来露一下脸。我虽然也很想说说她,不过她十年前离开后就没再回来,即使想要生气也想不起她的长相了……啊,五浦先生,姊姊在二楼等你。」
我脱下鞋子,到厨房看个究竟。文香正站在餐桌前磨山药泥,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坐在旁边椅子上,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剥着四季豆的筋。
他的平头上有皱纹,目光炯炯有神,年纪大约将近六十岁,在皱巴巴的红色衬衫外头穿着钓鱼爱好者常穿的尼龙网背心。
「……你在做什么?」
我一出声,志田便抬起头。这位住在鹄沼桥下的背取屋兼无家可归者,也是我们店里的常客。话虽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在主屋见到他。
「这儿的小姐找我来的,说要清理掉那些重复的书,如果有我喜欢的,可以便宜卖给我。」
这么说来,现在二楼的藏书才整理到一半。志田脚下有个防水材质的背包,里面塞满了文库本。志田擅长的领域是绝版文库本。他刚才一定都待在主屋的仓库里选书吧。
「……然后,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志田先生就说既然都来了,就帮个忙吧。」
「哎,聊聊天顺手做嘛。我也常常受到这位姑娘的照顾。」
「才没有那回事!根本就是你一直在听我抱怨而已啊。」
两人互相微笑,露出皓齿。我不晓得他们感情这么好。筱川文香的沟通能力之高,无论什么时候见识到都让我惊讶。明明只是偶尔才顾店,但搞不好她和所有常客都很亲密。
我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不断瞄着志田背包里露出来的文库本。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黑猫亭事件》(角川文库)。我认知中《本阵杀人事件》是部有名的作品,原来这本也绝版了吗?
「……这本啊,因为封面很罕见。书名有摆上《黑猫亭事件》出版的版本只流通了一段时期。」
注意到我的视线,志田替我说明。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不,没关系。」
我摇头。应该是长篇小说吧。似乎很难将整本看完。
「啊,你没办法看书,对吧?我不晓得你是体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不过如果你想继续这份工作,最好处理一下。」
是没错啦——我话还没说完,不解地偏着头。
「我跟你提过我的……『体质』吗?」
「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听小姑娘说的。」
志田拿着四季豆,手指着文香。她像是回避手指一般将下巴对着天花板说:
「我是很早之前听姊姊说的。对不起,莫非这是秘密?」
「不,没什么……我没有特别隐瞒。」
只是因为并非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了解,所以不想告诉别人。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家人和交情较久的朋友而已。
「五浦先生,你忙完姊姊的事,要留下来吃饭吗?要的话,我就多准备一份。」
我考虑了一会儿。这个礼拜负责做饭的人不是我。和我住在一起的妈妈说过会工作到很晚。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别那么客气。志田大叔呢?」
「我不用了。等一下要去网咖洗澡。」
「吃完后再去不就好了?」
「折价券的使用期限快到了。最近大众澡堂愈来愈少,想洗个澡都找不到地方。我收拾好就要走了。」
「咦!既然这样,你用我们家的浴室洗澡吧。虽然洗澡水有人用过了。」
「你的邀请我很开心,不过这可不行啊。年轻小姑娘家的洗澡水,我怎么洗得下去。你说对吧?」
「嗯……大概啦。」
我大致了解他的感觉。虽然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拒绝,不过如果是我,大概也会犹豫。志田剥掉最后一根四季豆的筋后,起身离座。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们最近和一人书房的老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咦?」
突然听到这名字,我大吃一惊。
「那家店在哪里?」
文香拌着山药泥和生鲔鱼肉块,一边问。看样子今天的晚餐应该是鲔鱼山药泥盖饭。想不到一个女高中生会做这道菜。
「在辻堂。老板是一个难相处的老爹,不过书店很不错喔。你们家大姊不也挺常去捧场的?我在那儿碰见她好几次。」
「哦,这样啊。」
「志田先生,你经常去一人书房吗?」
我很惊讶。因为这事我第一次听说。
「欸?你不知道吗?那儿离我的窝很近,而且因为那家书店愿意高价收购悬疑和科幻文库本,所以我常去。」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家店有不少绝版文库本。志田经常光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人晓得志田先生经常到我们店里来吗?」
「大概吧。而且啊,我今天早上拿书去卖时,他特别罗唆,问些像是那个叫五浦的大个子不晓得怎样了、这家店有什么客人上门、店里的大姊最近有没有做啥怪事云云……」
「什么啊?他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文香皱眉。
「我也一头雾水,所以问了他,不过那家伙向来不会坦率回答……实情是怎样?你们和那个老爹发生过什么事吗?」
「最近没有……只是前阵子有点小摩擦,不过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蒲公英女孩》遭窃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犯人已经找到,书也奉还了。从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那个老板。
「这样啊。既然如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突然想起来城庆子家里那本贴着一人书房标价单的《犯罪图监》。她很可能也与那个老板认识。莫非这次的委托也与他有关系?
走出厨房,我一边烦恼着一边走上楼梯。
2
上了二楼后,栞子小姐坐在榻榻米上等着我。身上的法兰绒厚衬衫和针织裙看起来就像是家居服。
「不好意思,让你跑了好几趟。」
「没关系……打扰了。」
房间里飘荡着洗发精或沐浴乳的香气。我想起她妹妹刚才说「洗澡水有人用过了」。我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告诉她志田刚说过的话。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我,一直专注听我说话。或许是刚洗好澡的关系,她的脸颊和鼻尖明显泛红。反而是我的视线一直不断到处游移。
「……我想,现在可以先别担心一人书房老板的事。下次见面时,我们再请教来城女士吧。」
说着,她把一个大型褐色信封拿给我。
我从信封里拿出好几张写满字的横线纸。那是白天看过的、来城庆子女士的字迹。上头清楚写明了鹿山明的经历。第一张纸上画了一张谱系图。
鹿山总吉 英美
(1902~1981) (1959~) ┣———鹿山涉
┣———鹿山明 鹿山义彦
(1928~2010) (1958~)
阿初 ┣———┫
(1906~1950) (1988~)
佐智 鹿山直美
(1932~1998) (1960~)
数字是出生年分与死亡年分。现在鹿山家有四人。来城庆子的情人鹿山明生于一九二八年,八十二岁过世。
「他的年纪比来城女士大上许多呢。」
鹿山义彦、直美的年纪与来城庆子相仿。父亲交往的女性与自己同年,肯定令人很不愉快。
我仔细阅读了鹿山明的生平。爱知县名古屋市中区出生,与父亲总吉相同。上面写着:「总吉从事过人力车车夫、旅馆工作人员、摊贩等许多工作,一家子很贫穷。但是,一九三三年,父亲带全家前往东京,成立橡胶产品制造公司,事业成功后,生活变得很安定。」也许是来城庆子个性的关系,这些文字内容显得冷静,甚至冷淡。
「与军方做生意则是创业之后的事了吧。」
栞子小姐轻声说。我拿起下一页。
长大后,鹿山明进入国立大学就读。毕业后协助父亲的事业。几年后,他成立学校法人,成为成功的综合专校经营者。校名我乜听过。校本部位在横滨,搭乘东海道线电车时可看见那所学校。我以前念的高中,每年也有不少人进入那间专校就读。他还经营了国高中一贯制的私立学校和私立大学等。
内容还提到,在他过世前一年,甚至「因其从事教育活动多年,深受各界肯定,而获政府颁发表扬勋章」。目前由儿子义彦担任校长。
(好惊人的经历啊。)
这个人也算是名人吧,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认真的教育家,很难想像他会在别墅养情妇。最后一张纸上写着鹿山家及其经营之学校的地址和联络方式。鹿山家的主宅就位在藤泽市的大锯。
最后还写着鹿山明对于乱步作品的评价。
他喜欢《两分铜币》、令心理测验》、《D坂杀人事件》等早期的本格推理短篇,不太喜欢《蜘蛛男》、《吸血鬼》这类通俗的长篇作品。最爱《非人之恋》、《押绘与旅行的男人》这类幻想、怪异风格强烈的短篇作品。
纸上写着比白天提到的更详细的内容,读过之后会更清楚。
「本格推理,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小说?」
今天一整天听到过好几次「本格」两字,不过我只有些模糊概念,不清楚具体的意思。
「这个词很难简单定义……意思是指以合乎逻辑的方式解决有线索的谜题,以诚实的形式提示线索,也就是强调解谜过程公平性的推理小说。」
「原来如此。」
我回应。感觉自己的模糊概念变成了文字。
「事实上部分乱步早期的作品,以现在的角度来看,严格来说也算不上公平。独特的构思和描述方式是乱步的优点,不过他似乎不擅长处理细节的逻辑,以及架构故事。」
「这样啊……」
「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时,原本预定要死的角色,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活着……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因此调查单行本上订正过的地方也很有意思喔。这么说来,他的出道作品也是故事主干的内容有误,直到晚年才订正。话虽如此,这并非因为只有乱步没注意到……」
就在快说到忘我的时候,她彷佛注意到自己的离题,说了句抱歉又看向横线纸。不,把话题导向无关内容的人是我。
「对了,大辅先生,你对于这些内容有什么看法?」
「咦?……嗯,条理分明。」
我再度翻了翻摆在榻榻米上的横线纸。鹿山明的基本资讯全都写在上头了,就像徵信调查的结果报告书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
「……或许太条理分明了?」
「我也这么觉得。」
她点点头,以侧坐的姿势靠过来。
「这个是大约一个小时前,邦代女士拿过来的……我们离开雪之下的房子还不到两个小时。就算我们离开后,来城女士立刻动笔,你不觉得写得太快了?」
「不过,内容只有这么多,如果是写字很快的人……嗯?」
我想起来城庆子笔谈时的模样。她写字速度十分缓慢,我不认为她这么快就能完成这份「报告书」。
「也就是说……来城女士早就准备好鹿山明的生平简介了?」
「我是这么认为。」
栞子小姐点头,竖起食指。
「还有一点。说要把生平整理在纸上送过来的人,不是写下这些内容的当事人,而是妹妹邦代女士。来城女士可能不只给过妹妹缜密的指示,还促成了我们的谈话。」
我想起田边邦代说过的话——总之,我只想按照小庆的愿望处理。
「那么,她委托我们去鹿山家找钥匙也是……」
「是的。我猜想,全都是她姊姊的意思……其实刚刚过来的邦代女士说她已经联络上鹿山义彦先生,告诉对方关于我们的事,并且约好了明天傍晚碰面。」
「呃……」
这么做未免太强人所难,手段也太高明。她一直策划着让我们见见鹿山家的人吗?
「这一切,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明明可以直接委托我们去鹿山家拿钥匙就好了。究竟有什么原因必须耍这种手段?
「我不清楚情况,不过……我想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打开那个保险箱。总之,对于那两个人,我们最好别掉以轻心。」
「……你觉得那个保险箱里摆了什么?」
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上半身也探向前,隐约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她散发出的体温。
「与乱步育关系的珍贵物品——这个说法如果是真的,我想应该不只是古书吧……很可能有特殊遗物或亲笔写的稿件。这样的话,市价至少超过百万日圆以上。」
「那么贵……这么说,你心里有底了?」
「……大辅先生,你在来城女士家里时拿了《江川兰子》,对吧?」
她突然改变话题,我不解地点点头。
「拿了……那本也是小说吗?」
「是的。昭和五年到昭和六年,与当时的侦探小说作家们以接力方式发表的共同小说。第一个执笔者就是乱步,故事名称当然也是由乱步订定。小时候父母亲遭惨杀的美少女江川兰子,长大后沉溺在欢愉及暴力的世界,历经坎坷命运的故事。
这个企画可说是一种游戏,不过当时坊间发行了不少以这种合作方式完成的侦探小说。其中以《江川兰子》的执笔阵容尤其豪华。第二个执笔者是横沟正史,其他还有梦野久作、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森下雨村……」
刚刚才看到横沟正史的名字。当然,就是创造出金田一耕助的作家——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是好朋友吗?」
「当然。江户川乱步一开始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了横沟正史,后来力劝他写侦探小说的也是乱步……可说是替横沟正史提供了出道的契机。年轻时,横沟正史也担任过杂志编辑,有段时期还是乱步的责任编辑。直到乱步过世为止,他们彼此间的来往长达四十年。」
「原来如此……」
我完全不晓得,原来创造出明智小五郎的作者,与创造出金田一耕助的作者关系如此深远。
「……然后呢,那本书怎么了?」
「乱步的初版书之中,最贵的就是《江川兰子》了。」
房里沉默了下来,我提心吊胆地开口:
「大约值多少钱?」
「状态很好的话,可以卖到上百万日圆……既然她们能够把那么稀有的旧书随手乱放,表示保险箱里应该有更贵重的物品。」
我的背后飙出冷汗。我这才发现自己以为那本书知名度很低,就什么也没考虑地乱碰。难怪那本书差点落地时,唯独栞子小姐一个人惨叫。
「……我想,田边女士大概也不清楚那本书的价值吧。」
她也是粗鲁地把《江川兰子》塞进书架上,虽然对我的笨手笨脚不耐烦,却没有惊恐。如果她知道价值的话,早就因为那场意外脸色大变了。
「或许吧。毕竟也常听说旧书收藏家的家人,对于旧书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忍不住仔细盯着栞子小蛆的脸看。她说得彷佛事不关己,不过筱川姊妹的确符合这情况。姊姊是重度「书虫」,而妹妹却几乎对书不感兴趣。话虽如此,她们并没有因此感情不睦。这么说来,妹妹勤快地照顾受伤的姊姊这一点也很相似。
即使嗜好不同,对于家人的情感不会改变——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
(别说书了,妈妈连一张字条都没留给我耶?)
刚才筱川文香的话,仍雷犹在耳。为什么真的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她呢?难道只因为二女儿不看书,和自己、和栞子不同,所以怎样都好吗?
「呃,大辅先生?」
听到她叫我,我抬起眼,发现栞子小姐的脸比刚才更靠近了。现在的距离近到让我难以对焦。我很清楚她只是说话说得太专注,没有其他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摆在膝上的拳头。
「明天小文可以帮我们打烊,所以我打算傍晚去鹿山先生家走一趟。大辅先生呢……?」
「咦?我会负责开车,当然。」
她手按着丰满的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动作。
「谢谢你。我刚才看了地址,距离车站有点远,而且那一带似乎有不少斜坡,还在担心不晓得该怎么办。我会好好答谢你,所以……怎么了吗?」
「啊,没事……『答谢我』是指什么?」
大概是受到影响的关系,我很顺口就问出这个问题。「啊。」她张开双唇。
「讨厌,我没告诉你吗?」
「没、没有。」
「奖金。」
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啥?」
「奖金……你看嘛,我从以前就一直麻烦大辅先生陪我去许多地方,最近还麻烦你帮忙整理主屋……啊,不过,奖金没办法给很多……」
她不自然地扭着双手手指。动作很可爱,可是看着这举动的我,只觉得心底泛起寒意。
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对于自己的感情没能够传达给对方的轻微绝望,以及自己之前对「谢礼」雀跃不已的无地自容,在脑海中复杂地交缠在一块儿。
「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得到谢礼。」
我的语气变得超乎想像地生硬。她像是吓了一跳,睁大镜片后头的双眼。
「不需要什么奖金……」
音量小到我都觉得自己没出息。哎,如果说「我不想要奖金」就是撒谎了。毕竟平常薪水也不是很多。
「不过,这次的事情解决后,你愿不愿意和我出去呢?不是谢礼……而是约会。」
之前我们曾经两个人单独出去过,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先说了这是约会。之前我一直踌躇不定,是因为她曾说过:「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既然她已经清楚表达过想法,我认为自己只会被拒绝。
「……约会。」
她气若游丝地喃喃说。我等着她的回答等了一会儿,她却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只是呆然僵在原地。总之,我认为我已经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我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考虑看看。」
我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几乎快要跌向前。
3
隔天,我们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一点抵达鹿山家。
鹿山家位在宁静丘陵地的半山腰上,错综复杂的道路尽头。下了厢型车的我们因为充满装饰的铁门及红砖门柱而瞠目。石板小路一路蜿蜒到树林间,从这里看不见建筑物,可见建筑物的占地有多么广大。
「走吧。」
栞子小姐充满春意的浅色外套翻飞。
事先说好了我们可从旁边的侧门进入,因此我们从那儿踏进鹿山家。
仔细想想,来城庆子住的房子也有一定规模。其拥有者鹿山明自己住的房子自然不可能小到哪里去。我们等一下要见的人是真正的豪门一族。
终于看见建筑物了。那是栋两层楼的大型西洋宅邸,白色石壁在红褐色瓦片陪衬下格外引人注目。外观虽然美丽依旧,不过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历史了,就算被指定为市或县的文化遗产也是不足为奇。
「好气派的房子……很像《少年侦探团》系列里会出现的建筑……」
栞子小姐陶醉地叹息。
「就算怪人二十面相出现也不奇怪……」
「这、这样吗?」
若是平常,我早就说「你这种说法听来不像是称赞」了,不过今天的我舌头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自己说出口的哪些画留下的后续效应,让我不晓得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好。我说:「你考虑看看。」却忘了自己每天仍旧要和她一起工作。
栞子小姐似乎和平常没有两样。开口问她「你真的有考虑吗?」又很寄怪,所以我只能暂时观察她的反应。
在玄关按下黄铜的门铃后,她拄着拐杖,抬头挺胸。与视线等高处的细长窥视窗打开,出现戴着金属框眼镜的男人双眼。他眉间深刻的皱纹表达出他的情绪。
窥视窗关上后,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就要这样子一直等待下去之时,坚固的大门缓缓打了开来。
一个长脸厚唇的乾扁男子站在那儿。从他松垮的下巴、稀疏的头发判断,年纪大约超过五十岁。身上作工精良的毛衣与打摺长裤看来很普通,不过因为太工整,总有种虚伪的感觉。让我想到百货公司男装部门的假人模特儿。
「呃……我们是受来城庆子女士委托前来的筱川和……」
「啊啊,旧书店的人。田边女士呢?」
对方以唾弃的语气说出名字。
「今天……只有我们前来拜访。」
田边邦代提过,她跟着来的话,情况反而会变得很复杂,所以不过来。光是看到对方的表情这么不悦,就能够明白田边女士的决定或许没错。虽说他看到我们也是同样的脸色就是了。
「我是鹿山义彦。别站在这里谈,请进来。」
我和栞子小姐被领到充满夕照光线的起居室。
气派的家具看起来每件都是古董,老实说让人无法安心待在这儿。我们坐在双人座沙发上,鹿山义彦也在正对面的单人椅上坐下。
不愧是长年生活在此的人,那椅子看起来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
「……真是气派的房子。」
栞子小姐小声称赞道。
「听说是昭和初期一位美国建筑师盖来当作自己家的。几年后,被我祖父买了下来,不过还留下不少战前的家具。」
鹿山义彦淡淡地说明。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一位短发女性探头进来。年纪大概比义彦略小,身上穿着同款式的毛衣,我想应该不是约好的。
「老公……哎呀。」
注意到屋里有客人,她惊讶地低头鞠躬。大概是义彦的妻子英美。我们两个起身准备打招呼时——「不用。」义彦伸手制止,说:
「他们是鎌仓那边来的,很快就忙完离开了,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这样对妻子说。对方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再一次客套地鞠躬,便关上门。想想前因后果,不难了解他们为何有这种反应。看样子这个家的人真的都很讨厌来城庆子。
「然后呢?我听说你们是来找钥匙的?」
「啊,是的。」
「我已经跟那个人说过,我们家里没有她要的钥匙,也不晓得什么密码。父亲对于这件事,连一个字也没提过。我们对那个保险箱没兴趣,也建议她们找厂商来自己想办法打开就好……她为什么不照做呢?」
「……因为她担心如果里头的东西有个什么万一……」
栞子小姐没有看着对方的眼睛,缩着身体回答。大概是鹿山义彦的态度落落大方,他们两人的互动看来就像老师在骂学生。
「然后呢?保险箱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我只听说是与江户川乱步有关系的珍贵物品。」
「关于这个部分,我没听说……」
「你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却愿意帮忙吗?但是,为什么旧书店要处理这件事?」
「令尊……鹿山明先生,呃,过去经常光顾敝店……因为这个缘故,来城女士委托我们帮忙破解密码……」
她说话还是一样结结巴巴,不过说得简单易懂。没必要连帮忙打开保险箱之后,可以收购藏书、看看保险箱内容等一一交待。
「这样啊……」
不晓得为什么,义彦眉间的皱纹消失了。他伸手按着太阳穴,茫然朝下看着茶几边缘一带。
「……在鎌仓那个房子里收集那么多旧侦探作品的人,真的是我父亲和祖父吗?」
「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位……不过,根据敝店的顾客名册,上头的确留着鹿山明先生的名字和鎌仓的地址……呃,不好意思,请问您不知情吗?」
「不知道……」
他低语,伴随一声叹息。我终于见到这个男人出现普通人的反应了。
「说起来,我根本没听说过那栋房子的存在。父亲猝逝后,我们看到遗书也很惊讶。家里的人大家反应都一样。似乎只有父亲的顾问律师老早就知道一切……」
我身旁的栞子小姐点头点得有些迟疑。一下子扯到私事,她似乎犹豫着不知道该在哪个时间点开口。
「结果,事情依照遗书进行。对我们来说,那个人的存在公开了也会很困扰……也希望你们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
「当、当然。请……放心……」
很遗憾,我家老板在这种时候还是会结巴。大概是无法放心吧,鹿山义彦的眉头再度深深皱了起来。
我稍微了解状况了。看过这栋宅邸就能明白,鹿山家的人拥有相当雄厚的资产,我原本以为他们与来城庆子会为了分财产而起纠纷,看样子并没有。
鹿山义彦反而害怕身为「教育家」的父亲多年来包养女性的事情为世人所知。继承父亲成为校长的这个男人,想必有许多地方必须费心注意吧。
他会不情愿地与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谈话,或许也是不希望刺激来城庆子,所以没有拒绝。
「您……拜访过銾仓的来城女士家吧?」
栞子小姐问。
「地震过后,第一次去……在那之前只有在电话上谈过。」
「为什么突然亲自碰面了呢?」
对了,那对姊妹也说过:「可是直到前阵子,他们都不愿意。」表示见面是最近的事。
「我总不能拒绝病得那么重,甚至遗受伤的人吧。」
鹿山义彦回答:
「最近半年左右,对方不再找我们谈什么,我正觉得奇怪,问了我们家律师后,才知道他曾经多次有事前去拜访,对方却都不在家。当时大概已经住院了吧。」
来城庆子半年前接受过手术。符合我们听说的情况。
「她似乎一直以为我这里有钥匙和密码。一知道不是这样,她似乎很不知所措。我说姑且会帮忙找找钥匙就离开了,可是……」
鹿山义彦轻轻摇头。虽然听不太出来,不过隐约能够感觉到他对来城庆子的同情。
「请问……您调查过来城女士的经历和家人吗……?」
我想起昨晚栞子小姐提过,必须留心来城女士姊妹俩的行动。她也想收集关于她们两姊妹的资讯吧。鹿山义彦似乎抓不着这个问题的企图,不过回答没有太犹豫。
「调查过了。她是宫城县人,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外甥。父母亲在二十年前就过世,家里也没有算得上亲戚的亲人……这些事情你们不清楚吗?」
「……她、她没有提到自己的事……呃,为了找出密码,我希望多了解一点来城女士的事情……如、如果方便的话,您能否告诉我鹿山明先生与来城女士认识的经过呢?」
她的态度依旧低调,不过问题却相当大胆。鹿山义彦的表情变得苦涩——但是,或许是注意到即使回避问题也没有意义吧,于是他瘪着嘴开始说明:
「……那位女士不是在富裕家庭中长大,上大学也是靠领私人奖学金。那个提供奖学金的财团理事就是我父亲……学生毕业时会举办联欢会,理事也会参加,听说他们就是在会上认识的。她原本似乎有意继续上研究所,打算成为研究员。」
「研究员吗……」
「听说她专攻近代大众文学……特别是初期的侦探小说。当然也包括江户川乱步。」
那类型的联欢会,话题很自然会提到学生的专攻。结果双方就在意想不到之处找到同好了。
「我从我家律师那儿听说,他们刚认识的前几年,只是定期会碰面、聊聊兴趣而已。父亲请她吃饭,或是介绍打工……他也经常为其他年轻人做这些事。他天生就喜欢照顾别人……」
鹿山义彦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在搜寻记忆似地抬高视线。
「那位女士研究所毕业后当上讲师,不过光是这样似乎不够生活,还兼差打工。结果弄坏了身体,失去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于是父亲让她住进鎌仓的房子……这已经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鹿山总吉先生过世之后,对吧?」
栞子小姐说。我想起那张谱系图。二十五、六年前的话,大约是一九八五年左右,当时鹿山明的妻子仍然在世。
「对。进出鎌仓房子的人只有我父亲。一开始他只是雇她管理房子和藏书,结果……严肃的父亲终究是个男人。」
他掺杂苦笑的声音中也带着失望。对于鹿山义彦来说,父亲原本是他的骄傲。他的失望也是由尊敬所生吧。
「……您的父亲他是否对家人提过乱步呢?」
「不,完全没有。」
鹿山义彦果断地否认。
「我们甚至不晓得他喜欢阅读侦探小说。在家时,父亲多半待在书房里,不过那儿别说乱步了,连一本小说都没有……他严肃又沉默寡雷,这样说有点失礼,不过他是个无趣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真奇怪——我心想。
我记得来城庆子提过他是「爱书,开朗,喜欢恶作剧」的人。与现在听到的说法完全相反,简直像另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
「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家对于小孩子的娱乐也相当严格。即使用自己的零用钱也不可以买漫画,也几乎不让我们看电视。准许我们阅读的只有伟人传记、百科全书,还有父母亲挑选的儿童文学而已。」
「咦……」
栞子小姐惊叫。这种情况对于从小就能够阅读各种爱书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地狱。的确,光是想像就教人快要窒息。
「那是……您的父亲禁止的吗?」
「不,主要是母亲的教育方针吧。母亲生长于高阶军官家里,一方面也因为是长女,因此家教相当严格,所以母亲管教小孩也很严格……哎,既然父亲对母亲的做法没有发表意见,表示他也是同样看法吧。哪知道他居然藏了那么多自己喜欢的侦探小说。」
「可是,为什么必须藏在其他房子里呢?」
我忍不住插嘴。我从刚才就对这一点感到不解。
「他应该也可以把书摆在这个家里啊,而且他甚至瞒着家人……」
「事到如今,详细情形也无从得知了。也许是职业关系,他担心在外名声不好听。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有很多残忍的描述吧?将年轻女子的尸体分尸、埋在石膏里做成装饰等等……」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这个家里连乱步以外的小说也一本都没有,未免太极端了。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原因。
「这么说来,只有《少年侦探团》系列例外。」
鹿山义彦突然想起后说:
「父亲帮我收集了全套。去了书店好几次才买齐,共有二十五、六本。即使是那种程度的内容母亲也觉得太刺激了,所以没有给什么好脸色……因为父亲是江户川乱步的书迷吧。」
「鹿山先生这个世代的人,阅读的应该是POPLAR出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对吧?」
一变成书的话题,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口齿清晰地说话。与刚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从册数看来,您的父亲只买了乱步专为少年而创作的小说吧?封底是不是蜘蛛标志和西洋头盔标志两种都有呢?」
鹿山义彦稍微放松了表情。
「不傀是旧书店的人,真清楚。你说得没错。我家没有其他像样的娱乐,所以反覆阅读了很多次。」
「在这间房子的话,读起来一定很有临场感吧。好羡慕!好像怪人二十面相真的会出现一样……」
她环视起居室,说了和刚刚一样的话。我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生气而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他却愉快地探身向前说:
「没错,我曾经想像怪人从窗外偷窥,或是找到不可能存在的预告信。」
「那么,您也玩过少年侦探团游戏罗……」
「当然。我是团长,妹妹和邻居小孩是团员。我们在院子里挖了好几个陷阱,预防怪人二十面相来袭,还被母亲痛骂了一顿……」
原本说得起劲的义彦突然回过神来,闭上嘴。他咳了一声,再度靠回沙发里,恢复刚才不悦的表情,仿佛重新戴好面具。
「不过,我准备升上国中的时候,就不再玩那些游戏了。」
一边说着,他一遍离座站起,低头看向仍坐在沙发上的我们。
「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总之,请你们告诉那位女士钥匙没找到。」
他显然打算赶我们离开。但是,叶子小姐没有退让。她的开关似乎还开着。
「有两件东西想麻烦您让我们看看。看过之后,我们就会离开。」
对方眯起双眼,明显摆出警戒的态度。
「看什么?」
「如果您手上还有的话,我想看看那套POPLAR出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
「……理由是?」
「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很快就会结束了。」
义彦转开视线,想了一会儿,终于不情愿地点头。
「哎,好吧。那套书应该一直摆在置物间的书架上。其他呢?」
「我想看看令尊的书房。」
她彷佛顺便一提般地这么说。
4
被称为置物间的房间就位在宅邸角落,是一间面向北方的潮湿小房间。里头摆满了覆满灰尘的家具和彷佛博物馆才会出现的老电器。每一样都看似可卖出不错价钱的古董——会这么想的我显然就是个平凡的小老百姓。
书柜摆在四脚电视机旁,柜上是成排的江户川乱步着作,以及旧百科全书和英语会话教材。书背上的标志的确有蜘蛛和西洋头盔两种,并未看见我熟悉的笑容面具——黄金假面标志。
「……这些是标志换成黄金假面之前的版本。」
栞子小姐小声为我说明。她的说明内容比平常简洁,八成是顾虑到旁边抱着胳膊的鹿山义彦吧。他看来比刚才更不愉快了。哎,这也难怪——他刚刚虽然答应了栞子小姐的要求,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改变心意。
「大辅先生,你能不能帮我拿几本下来,让我看看版权页?拿有蜘蛛标志的。」
她的一只手要拄拐杖,于是我点头。
看起来蜘蛛标志的书背是系列前半,西洋头盔标志的书背是后半。前半的书都变得破破烂烂,后半的书比较完好,我依序抽出蜘蛛标志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透明怪人》,翻开版权页。
「……前面几册经常翻阅呢。」
我对鹿山义彦说,希望多少能够缓和现场气氛。
「因为父亲买后半套给我时,我已经上国申了。」
语气听来冰冷,不过声音听得出他还能克制自己。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每一本都是昭和四十年代前期(一九六五~一九七〇年)的版本……大辅先生,也帮我拿几册西洋头盔标志的版本下来。」
「好的。」
这回我选了《魔法博士》、《恶魔人偶》、《二十面相的诅咒》如法炮制。这几本的外皮比较接近我小时候见过的《少年侦探团》。拿着无线电的小孩插图旁边大大地写着「鹿山义彦」。这么说来,其他书封上似乎也有署名。
「……您在所有书上都写了名字吗?」
我再度开口问义彦。他的表情变得比刚才更严肃。
「家妹常常擅自拿走,所以我气得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当时也还是小鬼。我要她绝对不准碰我写了名字的书……话说回来,你们还没看完吗?」
「对不起,看完了。大辅先生,可以放回去了。」
我把《二十面相的诅咒》放回原本的位置。栞子小姐转头面对鹿山义彦,彬彬有礼地行礼。
「谢谢您的协助……那么,接下来前往令尊的书房。」
「在那之前,我想先问问你刚才在确认什么?」
「版权页……这些每一本都是鹿山先生少年时代出版的版本,没有其他版本了。因此我想您的父亲是专程为了您而买下这套全集。」
「这不是废话吗?所以我才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栞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苦恼地摇摇头。
「……请让我看过书房后再行解释可以吗?我想按照顺序说明比较清楚。」
一听她这么说,也只能让她看书房了。义彦轻啐了一声,先一步走了出去。她则拄着拐杖随后跟上。
真的有必要按照顺序说明吗?或者只是为了确保看到书房而采取的拖延战术呢?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认为她很了不起。
鹿山明的书房位在二楼,从房门开始就与其他房间不同。漂亮的房门上有横长的嵌板装饰,扎实又沉重,栞子小姐一只手打不开,必须由我帮忙推开。
「这是整块桧木打造的门。小时候常常因为门很难打开而吃尽苦头,不过父亲很喜欢。里头的家具也全都用桧木打造。」
我们听着义彦的说明,进入书房。里头比想像中更宽敞,天花板也很高。左有墙壁都是订做的书架,正面的窗户前摆着与房门同样颜色的大书桌。进入这里的人,势必会与坐在书桌前的主人面对面。入口旁边摆着待客的沙发茶几组,似乎与一楼的一样。这房间的布置让人不自觉联想起校长室。
「只有这间房间几乎维持父亲生前的样子……我话先说在前头,这里没有钥匙。我们也姑且找过一遍了。」
义彦叮嘱道。栞子小姐看向书架。
「令尊经常待在这里吧?」
「……用餐完毕后,直到睡前为止,几乎都待在这间书房里。他会在这里工作,也多半在这里与熟识的客人会面。」
书架上有许多历史、教育相关的书籍。我看到一整排的《日本思想体系》和《明治文化全集》。其他还有人名辞典、外语辞典、点字及手语相关资料等——大多是符合菁英教育家形象的内容,不过我注意到几乎看不到个人的嗜好。这里就像图书馆的书柜一样。
「令尊在这间宅邸的藏书只摆在这里吗?」
「……是的。」
「所有人也都会阅读吗?」
「我和妻子经常借来查资料。父亲生前就常说可以自由阅读……怎么了吗?」
栞子小姐在角落的百叶门前停下脚步。
「可以看看里头吗?」
呼——鹿山义彦吐出一口气,似乎想要平息自己的不耐烦。
「……请。那边已经整理过了,里头是空的。」
他还没说完,栞子小姐已经打开百叶门。里头似乎是收纳空间。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将上半身探进去,到处检查。最后,终于把百叶门关上。
「……原来如此。」
她得到了她要的答案,却没有任何解释。
「你从刚刚开始在调查什么?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
鹿山义彦提高了音调,似乎已经快要忍耐到极限了。栞子小姐没有受到影响,轻声开口:
「我从参观来城女士家里书库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那儿只有乱步写给一般成人看的作品呢?」
「什么意思?」
我一如往常地问道。栞子小姐从百叶门一边走向书桌一边回答。
「那里没有任何一本《少年侦探团》系列等写给儿童看的小说。那间房子的收藏品之中,正好少了那些系列作品。」
我试着回想,注意到的确没有我也知道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系列。如果摆在书柜上的话,应该会有印象。
「那些小说的风格与写给一般成人看的小说不同,有什么奇怪的?这点有那么重要吗?」
鹿山义彦一脸错愕地说:
「再说,我也很难想像家父会收藏《少年侦探团》。比起他喜欢阅读写给成人看的小说,更不符合他的形象。」
话虽如此,他的儿子现在却仍完整保存着整套POPLAR社出版的全集,我觉得要说不符合形象,儿子也不输给老爸。
「但是……我记得他喜欢『初期的本格推理短篇』吧?他似乎对乱步的这类作品评价很高不是吗?他不是讨厌写给儿童看的作品吗?」
「客观的评价另当别论,收集过去爱看的作品很合理吧?鹿山明先生成为乱步书迷的契机,很有可能是因为《少年侦探团》系列。」
「你怎么知道?」
没有人提过这件事。我记得那份「报告书」中也没有写。
「我们知道鹿山明先生他『在战争前读了杂志连载的小说,因此成为乱步的书迷』,对吧?但是,他出生在一九二八年……昭和三年。能够阅读小说,最快应该也要到昭和十几年。
当时,乱步的《怪人二十面相》热卖,于是开始在杂志上连载写给成人看及写给儿童看的两种作品……战前最后在杂志上连载的作品是写给成人看的长篇小说《幽鬼之塔》,而连载结束于昭和十五年(一九一〇年)……」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了解。昭和十五年时,鹿山明也才十二岁。
「阅读写给成人看的小说稍嫌太早……啊,不对,或许凡事总有例外……」
她说到一半,自己也发现了。我忍住笑意。这个人也是一个从小就看写给成人看的书的「例外」。
「……呃,那个,请问我可以打开抽屉吗?」
她对鹿山义彦这么说。他露出一副「随便你」的态度轻轻挥手。栞子小姐一一打开抽屉确认内容物。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
「……因此我想到,他不是不喜欢《少年侦探团》系列,应该说这是他最爱的作品,因此将它们摆在自己家中某个……随时能够拿到的地方。」
我想起摆在置物间书柜上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
「那么,就是我们刚于看到的POPLAR社系列吗?」
听到我的话,义彦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那套是我的东西,不是父亲的。」
「是的。那一套是鹿山先生的。」
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地赞同。
「POPLAR社出版的全集太新。如果很早之前就成为书迷,收藏应该更旧……很自然会想到他收藏了其他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
「咦?其他出版社也有出吗?」
我还一直以为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
原本低着头的栞子小姐看了我一眼后微笑。看样子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今天一整天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困窘,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烟消云散。向她请教书的事情,果然很愉快。
「是的。最早的单行本是战前的讲谈社版本……还有战后光文社出版到《铁人Q》为止、共二十三本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最为有名。我认为这两个版本的其中一套,或是两个版本都在这栋宅邸的某处……」
「这个家里没有那种东西。」
鹿山义彦立刻否定。
「父亲过世已经一年了,如果那些书摆在某个地方的话,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才对。」
「是的……如果只是摆在某处的话,或许会被发现。但是,如果是小心翼翼地藏在某处,情况又如何呢?比方说,藏在秘密书柜之类的地方。」
「愚蠢透顶,又不是乱步小说的情境。再说,不可能有人特地做出这种东西吧。」
他不屑地冷笑,这个想法的确很突兀,我却无法全盘否定。既然鹿山明先生不是普通的乱步迷,也许反而乐于制作这类机关吧。就像喜欢阅读《少年侦探团》的孩子会在宅邸的庭院里挖陷阱一样。来城庆子也说过自己的情人「喜欢恶作剧,有时像个少年一样」。
「您说过没有找到钥匙,对吧?」
栞子小姐继续说。
「鹿山明先生对家人隐瞒了所有与乱步有关的事物。如果保险箱的钥匙也和《少年侦探团》的单行本一样的话……」
「够了!」
义彦不耐烦地打断。
「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想像,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家父拥有旧版的《少年侦探团》?」
「……请看这个。」
她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桌面上。
「我也想找出证据,所以才会进行搜寻。」
我和义彦靠近书桌。那是金属制的圆形徽章,上头的「BD」两个英文字母化成图案。
「这是什么?」
「BD徽章。这个设计也很棒对吧?」
她语带兴奋地说——呃,我也看得出来是BD啊。
「呃,我的意思是……这是什么徽章?」
「B是BOY,D是DETECTIVE,也就是少年侦探团的简称。这是少年侦探团的徽章,也是这系列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小道具。光是这个小道具就有许多用途喔。」
我突然想起在来城庆子家书库中看到的合成树脂黄金假面。小说中出现的物品存在于现实当中,这就表示——
「这个也是促销或宣传用品吗?」
栞子小姐睁圆了眼睛,惊讶和喜悦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
「是的!你知道?」
「不知道……只是猜猜。」
「只是猜猜就猜对了?好厉害啊!大辅先生,你好厉害!」
不可思议的感动一点一滴涌上心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尽情盛赞了。我沉浸在飘飘然的喜悦中,她开心地对我进一步说明。
「最早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连载《少年侦探团》系列的杂志《少年》制作来当作抽奖赠品。那一次大获好评之后,之后的各种企画附录或赠品都会附上,甚至后来还可以邮购了。不同时期的设计各有些许不同,不过我想这一个徽章应该是赠送给购买单行本读者的特别礼物。」
「……特别礼物?」
「是的。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五~一九六四年),光文社出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单行本中,每一本都附有一张兑换券。集满三张就可以获得一个免费的BD徽章。」
我在脑中整理她这段话。既然那个特别礼物出现在鹿山明使用的书桌里,这就表示——
「……鹿山先生拥有至少三本光文社的单行本,对吧?」
我虽然不清楚那些书是不是藏在秘密书柜里,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一定存在于某处。
(她还是一样厉害。)
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同样是厉害,她并非像我一样「只是猜猜」,而是透过手上的一点点线索,慢慢靠近藏书。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只要是对于古书拥有卓越洞察力的她,或许就能看得到。
我突然回头看了看鹿山义彦。之间他虽然不发一语,却似乎已经不再生气。他以深沉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个徽章,彷佛要把它吃了。
「我记得曾经看过这个……在很久以前。」
他小小声地说。
「什么时候?」
我问。
「大概是我国中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和附近朋友在外头玩耍的妹妹就戴着和这个一样的徽章。因为那个特殊设计让我觉得很怪……为什么我没注意到那是BD徽章呢……我明明那么喜欢那个系列。」
我倒觉得没注意到很正常。如果不知道BD徽章确实存在,自然不会注意到。何况他当时已经不再看《少年侦探团》系列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的妹妹拥有这个徽章?
「如果方便的话,我也想请教令妹一些问题……请问她目前住在哪儿呢?」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义彦苦笑道:
「就住在这里。离婚后搬回娘家了。」
原来她离婚了。这么说来,家谱上的姓氏也写着「鹿山直美」。
「她不管到了几岁仍像个孩子。今天也出门去打工了。她说可能会加班……她的工作跟你们也有点渊源。」
「您的意思是?」
「家妹工作的地方是旧书店。刚才我也说过吧,有个邻居小孩以前经常和我们兄妹俩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他长大后,辞掉上班族工作开了旧书店。你们或许也听过——」
鹿山义彦停顿了一下,说出书店店名。
「就是位在辻堂的一人书房。」
5
离开鹿山家后,我们再度坐上厢型车,前往辻堂。鹿山义彦帮我们打电话到鹿山直美的手机,但或许因为正在工作,电话没有接通。犹豫了一会儿,我们决定直接前往一人书房。
车子开上国道后不久就遇上交通阻塞。正好开到弯道处,可看见车子的尾灯绵延不绝直到远处。太阳沉入西边的天空,夜晚正要开始。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我想起乱步的话。话虽如此,现在作梦还太早。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有必须思考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
我问坐在副驾驶座的栞子小姐。从昨天志田的话听来,我原本一直觉得一人书房的老板——井上也许和这次事件有关,没想到关系居然如此深远。
「只是觉得果然是这样……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栞子小姐点点头。什么东西果然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说过吧?一人老板……井上先生对于乱步有特殊的情感。」
「啊!」
我不自觉转向她。
「这么说来,我原本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提过乱步成为作家之前,曾在干駄木的团子坂经营旧书店对吧?店名叫作『三人书房』。因为那是乱步与两个弟弟,三个人一起开的书店,才取了这个名字……我想一人书房的店名就是玩这种语言游戏。」
原来如此——我心想。井上一个人经营,所以叫做一人书房。哎,虽然雇用了青梅竹马的女性当兼职店员。既然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也许两人都是乱步迷。
「咦?这么说来,我们应该见过鹿山直美才对啊,就是去年秋天时。」
当时因为「打赌」的关系,我必须按照栞子小姐的要求,陪她巡游各家旧书店,最后来到一人书房。当时老板不在,有位中年女性坐在收银台前。
「应该是吧。」
栞子小姐点点头后,突然正色。
「一人老板也许知情。」
「……咦?」
「鹿山明先生瞒着家人的兴趣……以及来城女士的事情也是。雪之下的房子里不是有购自一人书房的旧书吗?」
「对喔……」
鹿山明他们如果是一人书房的客人,这关系可就意外复杂了。而儿子义彦对于父亲的秘密似乎完全不知情。
「鹿山直美女士也许知道些什么。毕竟她在那里工作。」
根据哥哥的说法,鹿山直美过去嫁到位在关西的日本和服店,三年前离婚后就回到娘家来了。从那之后便一直在一人书房打工。他们与邻居井上家似乎是长年的世交了。
「事实如何还不清楚……不过我很难想像她会完全不知情。再加上还有BD徽章。」
「你认为那个徽章是她的父亲给她的呜?」
「或是她偷偷拿出来玩的……当然还有其他得到徽章的方法,但是不管怎么说,鹿山直美女士上小学是在昭和四十年代(一九六五~一九七四年),不太可能弄到昭和三十年代在市面上贩售的徽章。」
总之,只有先见个面谈谈了——我们原本是为了来找保险箱的钥匙,情况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摆着《少年侦探团》系列的「秘密场所」真的存在吗?我也不知道,不过也许能够得到什么线索。
远方的红绿灯变灯了,车阵总算开始前进。
一人书房位在辻堂车站附近一处宁静的角落。我们把厢型车停在书店附近的路旁后下车。由于早已过了营业时间,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不过店内仍亮着灯。从对街隔着玻璃,可看到一位身穿围裙的女性正拿着鸡毛掸子清理后侧书架。身形娇小清瘦,长发在背后扎了起来。她虽然告诉哥哥要加班,不过工作看来不是很忙碌。
「大辅先生,一人老板的车子不在。」
栞子小姐指着位在书店旁边、月极集团经营的停车场。虽然不晓得井上开什么车,不过那儿的确空了一个停车位。
「……也许去客人家里收购图书了。」
既然这样,也就无怪乎那位女士闲得发慌了。可能要等老板从某处人家带回旧书,她才能帮忙整理。
总而言之,井上不在店里或许算得上幸运。那个男人不可能给栞子小姐好脸色看。稍早没有打电话到书店里,也是怕如果接电话的人是老板,八成才报上名字就会被挂断。
我们打开门,女士转过头来。长脸和哥哥义彦很相似。细长的眼睛也让人印象深刻,脸上有着她这年纪会有的憔悴。的确是我们之前在这家书店见过的人。
「一郎,你回来……哎呀,很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一郎这个称呼的余音仍在我耳里回荡。这位女士一直是这样称呼那位老板吗?这么说来,我记得井上的全名是「井上太一郎」。虽然我觉得一郎这个昵称一点也不适合他。
「呃,那个……我们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现在方便请教您几个问题吗?正好有些麻烦事……」
「你们是来找我的?」
对方相当不解。从她听了我们的店名也毫无反应这点看来,她八成不清楚井上与筱川母女交恶的事。
「是的……其实我们刚才也和您的哥哥鹿山义彦先生谈过话……」
栞子小姐吞吞吐吐地把情况解释了一遍,说我们因为来城庆子的委托,想找出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为此,我们正在调查鹿山邸内是否存在某个地方.藏着与乱步有关的东西。
鹿山直美只有听到委托人名字时变了脸色,不过仍然耐着性子听到最后。
「……很可惜,我没有线索能够提供。」
她淡然地说:
「家父几乎不和我说话。他不是会疼爱女儿的人……就算父亲在哪里做了秘密基地,也不会告诉我吧。既然哥哥也不知道,我想现在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扯谎。「这样啊……」栞子小姐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她看来已经稍微习惯与鹿山直美说话了。
「您也喜欢《少年侦探团》系列,没错吧……?我听说您们曾经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
「嗯,是啊。真怀念。」
她突然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牙齿。那张笑脸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看来有点稚气。她给人的印象本来是沉着稳重,不过或许这个样子才是原来的她。哥哥义彦也说过她「像个孩子一样」。
「哥哥扮演团长,我和一郎扮演团员。我好羡慕父亲买了那个系列给哥哥。因为哥哥不愿意借我,所以我一开始是向图书馆借阅,半夜偷偷看……」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郁。
「可是,不久母亲就开始禁止我们阅读那套书。」
「咦?为什么?」
栞子小姐惊叫。她对于禁止看书之类的话题反应很大。
「我和哥哥他们玩少年侦探团游戏时,我曾经提议在院子里挖个陷阱。母亲发现后,所有人都被骂了一顿,不过只有我一个事后遭到更严厉的责备。母亲说,女孩子居然阅读男生看的通俗读物,太不像话了。于是她没收我的学校图书室和市民图书馆的借书证当作处罚……直到国中为止。」
「……」
栞子小姐说不出话来,看样子受到很大的震撼。她一定想像了如果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该怎么办吧?我代替她继续接下去说:
「这样不会太过分了吗?」
「是啊。我想当时也很少有哪家的父母亲这么严格。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她也许只是把父母亲对她的管教方式用在我们身上而已。」
鹿山义彦也说过,他母亲或许因为身为长女,因此家里对她的管教甚是严厉,而鹿山直美也同样是鹿山家的长女。
「现在想来,我多少能够了解母亲的心情。因为她在军人家庭长大的关系,战争结束后好像吃了不少苦头,才会老是在意他人的目光,严以律己。这部分,父亲也有一半很像她。」
一半?这是什么意思?——在我开口问之前,她的表情变得开朗,似乎重新打起了精神。
「不过,只是被禁止,我可不会退缩。我合趁着半夜偷偷拿走想要看的集数,躲在被子里阅读……也继续和一郎玩着少年侦探团的游戏。」
「整个系列当中,你最喜欢哪篇作品呢?」
栞子小姐似乎从打击中恢复了,她开口问道。
「其中也有几篇写给女孩子看的作品,对吧?《塔上的魔术师》,以及……尤其是《魔法人偶》吧。一开始因为作品名称叫『人偶』,觉得很怪异而引起我的兴趣……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看到无法自拔了。」
「我也很爱那篇!」
眼镜后侧的眼睛啪地亮了起来。
「那部以人偶为主题的奇特作品,真是后期的杰作呢!少年侦探团与拥有神秘力量,能够把人一点一点慢慢变成人偶的怪老头对决……一半是人、一半是人偶的谜样美少女诉说着变成人偶的美好,那一段写得真是太棒了!」
「那段真的写得很好。后半段少女侦探花崎真由美打扮成男生潜入敌营……」
「没错!她和口袋小鬼一起去!」
「对对对,敌营的地下室变得像丛林一样,他们还突然遭到大猩猩攻击……那个时候读到那一段,真的好紧张啊。」
两位女士说得欲罢不能,我完全处于状况外。尽管如此,我还是有想问的事情,所以看准了时机,开口问栞子小姐。
「……明明是少年侦探团,却出现少女侦探吗?」
「《少年侦探团》多数作品虽然在出给少年看的杂志上连载,不过有几篇是发表于少女杂志《少女俱乐部》上。大概是配合发表作品的杂志,增加少女出场戏分吧。花崎真由美是少年团员们仰慕懂憬的『姊姊』,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时,她也拥有指挥权,这是故事里的设定。」
栞子小姐流畅地解释着,并顺势对鹿山直美开口:
「我听说您拥有BD徽章,是哪位赠送给您的吗?」
直美突然紧闭双唇。店里瞬间变得悄然无声。
「不,不是那样……我擅自把父亲抽屉里的徽章拿去玩了。当然每次都会放回去。」
「您问过令尊,为什么拥有BD徽章吗?」
「不,我怕他会把徽章藏起来,这样我就头痛了……再说,我也不是很有兴趣知道。」
这藉口听来很虚假。在严厉父亲的书桌里发现那种东西,照理说应该会觉得可疑。怎么可能不好奇。
「关于江户川乱步的收藏,您是否曾经听令尊提过呢?」
「没有。」
她的回答很冷漠。每次问到她父亲酌事,她的态度就愈来愈强硬。
「你说的是在鎌仓那个人家里的东西,对吧?」
「是的……请问,您见过来城庆子女士吗……?」
「父亲过世四十九天后,她写了好几封信过来。对方大概认为我同样是女人,比较容易袒护她吧。我连信封都没拆,就直接把信退回了。」
她以冰冷的视线看向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接受那种人的委托?」
「关于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
「家父在你店里买过书,对吧?既然你们会接受这种委托,表示你们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你们明知道家父搞不伦,还瞒着我们这些家人对吧?」
「咦……」
对方平静的怒意似乎让栞子小姐无以反驳。一方面我们本来就不可能干涉顾客家里的私事,再说,栞子小姐之前也没和鹿山明或来城庆子打过照面。
「那个是……」
我正欲开口反驳,却心上一紧。我看见入口玻璃门那一侧出现半个人影——像铁丝般消瘦的男人——毫无疑问地就是一人书房的老板井上。
「我讨厌父亲。」
鹿山直美坦白地说:
「他总是沉默,只有态度严肃……却把教育孩子的事情全部丢给家母,把讨厌的工作全都推给她。那个人只在乎面子。迟迟不准许我离婚,自己却在外头有情妇……」
我明白她说父亲只有一半像的意思了。意思是他只对他人严格,却宽待自己。
「你大概不懂遭到父亲背叛的女儿是什么感觉吧?」
我知道栞子小姐屏住了呼吸。我愈来愈无法保持沉默——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遭到父母亲的背叛。
「恕我失礼……」
「大辅先生!」
她厉声制止我,我只好不情愿地闭上嘴巴。
「……令尊或许的确是做了受人唾弃的事,他也可能真的很在乎面子。这世上也的确有充满缺点、背叛子女的父母亲……我也因为个人因素,所以无法喜欢自己的母亲。」
栞子小姐一字一句地慢慢说。
「但我认为鹿山明先生不是那种人。听过大家的意见后,我认为他相当重视家人……」
「没有人会相信你那些表面话。」
「不,我是……」
「你们现在就离开。我不想再继续听你说下去了……总之,我对父亲的书一无所知。」
鹿山直美强硬地说。店内一片沉默。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她真的不知情。倘若真是这样,线索到这里就中断了。
一直站在店外的井上还是一样动也不动。可以确定他在偷听我们谈话,但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感觉很不舒服。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后,朝门口走去。我也点头致意,接着连忙绕到叶子小姐前面打开门。走出门外的她,因为注意到并上而僵硬地停下脚步。
「晚、晚安……」
这个男人一如往常地握着一根粗拐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反而令人感觉毛骨悚然。我移动位置介入他们两人中间。
好一会儿,所有人只是沉默地面对面。
最后,井上终于大步走过栞子小姐身边,啪的一声关上门,发出冰冷的上锁声,我们俩被留在无人的夜路上。
6
结束通话后,我的耳朵里仍然回荡着尖锐高亢的声音。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走过筱川家的走廊。午休时间就在我接电话时结束了。
「我吃完饭、休息完毕了。」
我回到店内,对店长这么说。待在电脑前的她,回头越过肩膀看向我,对我微笑。
「刚刚忍小姐打了电话来。她说户塚娘家寄了大量的蔷麦面给她,她要去妇产科的路上会顺便带给我们……还要我帮她向店长打声招呼。」
我等着她回答「这样啊」,她却只是沉默。
忍小姐就是坂口忍,与年纪大上许多、过去曾有秘密的丈夫坂口昌志住在一起。自从栞子小姐解开坂口昌志拥有的《逻辑学入门》之谜后,他们就成了本店的常客。最近终于要生小孩了。
「……你去吃饭吧。」
说着,我站在柜台前穿上围裙。我听见书堆那头发出椅子的吱嘎声。她应该准备站起来前往主屋去吧。
「……怎么了吗?」
我转过头问。
「什么怎么了?」
「没有,我觉得……你从昨天开始就有点没精神。」
从一人书房回来的车上,她不太说话。今天开口的次数也比平常更少。
她看着下方好一会儿,似乎在挑选词汇。
「……我觉得自己昨天玩得很开心。」
「咦?」
我反问。
「透过书本知道很多事情很开心……所以我或许不曾深入思考过被看穿的人是什么心情。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喜兽被人问起的事情。」
我也有——我彷佛听到她这么说。我沉思了一会儿。的确每个人都有不希望被问起的事情。不过——
「有些事情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啊。」
好恶的情感没有那么单纯。我不认为昨天的鹿山直美只是单纯讨厌父亲。粱子小姐对她母亲也一样。
「……谢、谢。」
她道谢完便走进主屋里。正当我一个人左思右想,不晓得我的话她听进了多少,门又打开了。平头的小个子男人踩着拖鞋走进店内来。
「嗨,现在方便吗?」
「啊,方便。」
志田把几张皱巴巴的千圆钞票摆在柜台上。他今天也是来物色栞子小姐准备清理掉的藏书,从里面挑出看来可卖钱的文库本。这些千圆钞票就是货款。
「可以给我收据吗?」
「好的。」
我照他说的开始写收据,突然想起志田会进出一人书房。也许他知道些关于鹿山直美的事。
「呃,志田先生……你和一人书房的兼职人员说过话吗?」
「啊啊,你说直美吗?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因为他居然直接称呼对方名字而吓了一大跳。
「你、你们感情这么好吗?」
「笨蛋,怎么可能!只是我前阵子刚好听到那家店的老头子说:『直美……不对,鹿山小姐,请帮忙补充零钱。』感觉他是不小心叫出了两人独处时的称呼。我的确听说过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
虽然这一点也不重要,不过他模仿井上的声音还真是维妙维肖。
(一郎和直美吗?)
我脑海中浮现他们两人的脸——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青梅竹马吗?我听说他们两家是世交,不过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我和她也只是闲聊而已,而且只有趁那老头不在的时候……比方说最近的生意不好之类的。」
「还真的只是闲聊呢。」
「听说他们的营业额似乎没有以前好了。虽然还不至于生意差到会倒店,不过在店里工作,就会知道生意变差了。」
文现里亚古书堂大概也是同样状况吧。栞子小姐接受来城庆子女士委托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收购那批藏书。大笔的收购,我们店里也能赚上不少。这间房子的工程开销,以及准备付给我的奖金,她或许都考虑到了。
「嗯?『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我问。听说她是三年前离婚后,才开始在那里工作。
「她大约十五年前曾在那家书店帮忙过一阵子。大概几个月吧。」
「原来如此……来,给你。」
我把收据交给志田。
「并上先生结婚了吗?」
「至少现在是单身。他就住在书店的二楼,一点都不像有其他家人的样子……所以才会和那位直美在一起吧。」
志田直接说出我心里的话。打从昨天请教那对兄妹事情时,我就一直认为有这种可能了。
「你们和那家书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志田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问,比较像是在确认。我还在犹豫着该告诉他多少时,志田接着说:
「前不久,我就不时听说你们这家店在处理非本业的委托。你们在做像帮我取回书那时的那种事吗?」
过去,我们曾帮忙找寻志田被偷的书。当时栞子小姐还在住院。
「嗯,差不多……」
「……你还记得我的忠告吧?」
我点头。那次事件解决后,志田对我说——栞子小姐脑筋太过灵活反而会出问题呢,所以你再稍微提醒她一下吧!——这句话一直摆在我脑袋某处。无法阅读的我也许有什么能够做到的——我一边这么想,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她身边。
「是吗?那就好……话说回来,你们到底和一人书房有什么……」
拉门发出喀拉声打开。我正要说欢迎光临,就见到让我瞠目结舌的来客。一名白发男子身穿薄外套,手拿着拐杖,站在门口,睁大两只眼睛凝视着我。
「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对这儿的店长和你说。」
一人书房的井上说。
我和栞子小姐隔着矮饭桌与井上面对面坐着。
志田答应帮我们顾店三十分钟,因此决定在筱川家的客厅里谈话。今天筱川文香不在家。我代替脚不方便的栞子小姐泡了绿茶,摆在两人面前。
仔细想想,像这样好好坐下来谈话还是第一次。井上的白发和拐杖让他看起来苍老,不过既然他和鹿山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年纪应该顶多五十出头。也许是吃过不少苦。
绿茶就像信号一样,井上率先开了口。
「我刚去过来城女士家里了。」
我和栞子小姐一瞬间忍不住互相看向对方。井上的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少了平常的敌意。
「呃,那个,您果然认识来城女士吗?」
栞子小姐缩起身子抬眼往上看,并且问道。
「是的。那个人原本就很少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所以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她。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十五年了……大概是生病的关系,她变得很憔悴。」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同情。我不曾想像这位老板会在乎其他人。看样子我对他的认识只是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
「那么,呃……鹿山明先生……一人书房的……」
栞子小姐的声音像蚊子般细小。这么说来,她极不擅长应付这位老板。在一旁的我看到对方的脸上闪过不耐烦,便接着继续说下去:
「鹿山明先生过去曾是一人书房的常客吗?」
「对……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答案出乎意料。
「你们真的不曾从筱川智惠子那里听说什么吗?」
他反问我们。栞子小姐用力摇头否认,我跟着补充:
「……这十年来,栞子小姐连一次也不曾和母亲联络过。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前几天,她的母亲曾经打电话到店里来,不过立刻就挂断了。」
我大略脱明了与筱川智惠子在电话上谈过的内容。井上专注倾听,也没有随声附和,等我说完后他才缓缓开口:
「……来城女士也说你们似乎什么都不知情。她原本是想要委托筱川智惠子,没想到出现的人却是她的女儿。」
井上抬头挺胸坐直身子,目光锐利地看向栞子小姐。
「你说过不喜欢母亲,这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一瞬间,镜片后头的眼睛不再畏惧。
「是的。我讨厌她。」
她回答得干脆。井上点点头表示同感。
「我也是……从十五年前就讨厌她。」
十五年前,应该也就是鹿山直美在一人书房工作的时期。这只是巧合,或者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头开始说明的话,故事很长,无所谓吗?」
志田的脸瞬间闪过我的脑海。虽然已经约好请他帮忙顾店三十分钟,不过照这样子看来,三十分钟不够——之后再道歉好了。
「请告诉我们,拜托您了。」
栞子小姐说。
7
「我的老家就位在鹿山先生宅邸的附近……我的父母亲只是普通的国中教师,却和鹿山明先生他们夫妻莫名意气相投。双方的父母亲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开始往来了。
但是,讲到孩子们就另当别论了。鹿山家兄妹从念幼稚园起就选择很遥远的私立学校,与像我这种普通小孩根本没有共同点,开始一块儿玩是小学左右……契机是《少年侦探团》系列。
他们兄妹一起玩侦探团游戏,但只有两个人似乎不够,在附近又没有朋友,所以直美找上我。我在电视和广播节目上听过少年侦探团,不过我当时甚至不知道有原着小说。她一直缠着要我阅读,所以我向小学图书室借书,一口气读完。因而经常与鹿山兄妹,尤其是直美一起玩。
这就是我的江户川乱步……不对,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初次经验。当时这种小孩并不稀奇吧。我因此后来也读完翻译成童书版的福尔摩斯和亚森罗苹,十几岁就开始涉猎国内外的本格派推理作品。后来渐渐地把阅读圈子拓展到奇幻文学、科幻小说……总之我十分热爱阅读。
大学毕业后,我也是选择在池袋的大型新书书店工作,因为我希望从事书本相关的工作。当时也开始对旧书产生兴趣,一点一点买下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初版书或过期杂志。
直到二十二、三年前,我以自己的藏书和靠关系四处蒐罗而来的书为基础,回到家乡开了旧书店。店名一人书房是参考乱步的三人书房。当时我虽然不是狂热的乱步迷,不过对我来说,乱步就像是令人怀念的心灵故乡,而且也表现出我将独自凭着一己之力经营的干劲。
开店没多久,销售惊人。成排的书飞也似地卖光……但是,过了一阵子后,盛况就突然停止了。想要卖出一本文库本部变得很困难……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井上突然问我。我当然没有半点头绪。我沉默着答不上来,这时栞子小姐开口帮我解围:
「……刚开店时上门的客人都是来抢书的专家,或是瞄准新书店而来的书迷,对吧?他们买下所有罕见的书,留下没有商品价值的书……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正是。」
井上重重吐了一口气,喝下一口冷掉的茶。
「开店时必须一口气定价,因此我当然忽略了细节。再加上我的工作经历是新书书店,缺乏旧书定价的经验。那些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第一天出现的客人之中,也包括你的母亲。她一本不留地拿走了所有春阳文库的旧书。」
「……对、对不起。」
栞子小姐道歉。我彷佛看见筱川智惠子开心收购的模样。我都不晓得原来刚开门的旧书店必须经过这种「洗礼」。
「不,怪我太天真了。我仗恃自己的知识,自以为能够买卖旧书。却没有弄明白在乡下开旧书店有多困难。
为了充实库存,必须向其他人收购。能够让客人买书,却无法让客人卖书的话,生意就做不起来。等到我注意到这点时,原本就不多的营运资金已经所剩无几……此时出现的人就是鹿山明先生。」
井上甚感怀念地眯起眼睛。
「在那之前,我一直称他鹿山叔叔。对我来说,他只是住在附近、我幼时玩伴的父亲而已。」
「那么,你也不知道鹿山明先生是乱步迷吗?」
我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对我说有东西想私底下让我看看,我就在当天被带往雪之下的那栋房子了。只是这样而已。当时来城女士已经住在那栋房子里,她负责管理藏书,是一位文静却聪明,又有胆识的女性。
我进入书库后,简直说不出话来。那儿是战前推理作品的宝库。明先生提议要把重复的初版书、杂志低价让给我。《新青年》、侦探小说杂志《Profile》的旧期数……甚至还有梦野久作的《白发小僧》初版书。我想办法筹钱收购了那些,拿到神保町的旧书市场卖出更高的价格后,才得以度过倒闭危机。」
我想起文现里亚古书堂拿出大批藤子不二雄旧漫画贩售的事。人气高的旧书,价格理所当然也高。而景气好的时代更是如此。
「……他帮了你大忙呢。」
「是啊……明先生笑着对我说,以后拿到乱步的珍品要优先卖给他,他是为此而布局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几乎不在县内的旧书店买书。偶尔买也只是透过型录,寄送地则是鎌仓……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嗜好被人知道。只对我破例。」
「……请问,鹿山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了一直很好奇的问题。井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意思?」
「他的儿子、女儿和来城女士对他的看法完全兜不起来……我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鹿山明先生。」
他是严肃又认真的教育家,也是开朗、爱说话的乱步迷——怎么想,都无法在脑子里将这两种人联想成一个。井上点点头,彷佛明白了我的意思。
「让我看过鎌仓别墅的明先生,一聊起书,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不过,谈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会变得多话的人很多。我也不认为平常的明先生是在撒谎……人类有些时候展现出来的个性就是会不一样,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我不禁斜眼看向栞子小姐。说到有时候个性会不同,只要一谈到兴趣就会变得多话,这个人也一样。
「……不过,他为什么要隐瞒呢?」
她突然开口,不再结结巴巴。或许她终于习惯了不再吓唬人的井上。
「姑且不管来城女士的存在……我想不出来他究竟有什么理由必须隐瞒自己的嗜好几十年。」
「理由不只一个吧。首先是明先生的父亲总吉先生的教育方式。虽然我也几乎没见过他,不过听说他年轻时吃了不少苦……所以他教导儿子要好好顾及体面。听说最初要求儿子把侦探小说收藏品送到鎌仓别墅的人,正是总吉先生。当时大约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
「是鹿山明先生……结婚那时候吧?」
听见栞子小姐这么说,井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有遗传自母亲的敏锐呢……他似乎不希望新加入的家人看见『诡异的』侦探小说收藏。或许是因为总吉先生出生于明治时代,所以对于侦探小说的观感与之后的世代不同吧。」
我也听说鹿山明的妻子家教严格,是相当严谨的女性。也了解他为什么不希望被人看见那些收藏。只是我心中仍旧无法释怀——为什么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你知道总吉先生与明先生的出身吗?」
井上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开口说。
「我记得是来自……爱知县的名古屋市,我是这么听说的。」
栞子小姐回答。
「是的。名古屋的大须……我没有追问详情,不过那儿过去似乎是红灯区。孩子们大概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听到「红灯区」这个词,不过意思猜得出来,就是声色场所聚集的地方。鹿山总吉也可能从事卖春相关的工作。他如此极端地想要保住父子的名声,或许也是因为过去的记忆。
「可是,我不认为这可以构成理由,何况我也没向当事人确认过。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只是我的臆测。」
「到底是为什么呢?」
栞子小姐不解地偏着头。
「尽管有许许多多原因,但都不构成让他必须到死都要隐瞒的原因……我认为他也许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吧。」
「好玩……?」
「是啊。在大锯宅邸的自己,在雪之下那栋别墅的自己……拥有不同的面貌,就像怪人二十面相一样。乱步的小说不是经常出现伪装成谁、一个人假扮好几个角色的桥段吗?一般认为,乱步也希望自己能够变身……他或许把自己当作是乱步笔下的角色了。」
因为他是乱步迷,才会如此彻底地隐藏自己的嗜好吗?从各式各样原因构成的鹿山明这个人的复杂性,使得我们接受的委托难上加难。
「……您知道来城女士拥有的保险箱中摆了什么东西吗?」
「我也不清楚。她没让我看过。」
井上立刻回答。他似乎也很好奇。
「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的东西一定比其他收藏更珍贵。也许是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物品……关于那东西,他的口风一直很紧。」
他再度喝口绿茶,喘口气。
「……刚才那些话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我要说说我和筱川智惠子之间发生的事。我想你一定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和鹿山家有很深远的关系。」
我和栞子小姐不自觉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好。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8
「第一次见到筱川智惠子,是在我的一人书房开张当天……那个女人到我店里来挑书时。当然,当时我不晓得她是谁,不过她当时应该已经嫁给你父亲了。
我虽然认为那女人大意不得,但却不曾怀疑过她的本领。听说她从打工时开始就经手大量收购,大大提高了店里的营业额。我们年龄相仿,也有许多机会在旧书商会碰面。她的存在对我来谗是个激励,后来我们的交情变成每次碰面都会停下来聊两句。
我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书店的营业额,也开始有自信这份工作能够持续下去。这都多亏与几位像明先生那样的常客建立不错的关系。
当时直美与丈夫分居,暂时回到娘家来。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她嫁给了关西和服店的继承人,丈夫却玩女人玩很凶。
尽管有这种情况,她的娘家听说她要和丈夫分居,却没给什么好脸色。她说自己没有容身之处,也没带多少钱就跑出来……我没办法置之不理,就让她在我店里工作。再者,也是因为我需要人手帮忙。我的膝盖当时开始变糟,天气一冷就痛得厉害。
另一方面,我和明先生仍继续有业务往来。我们主要是透过来城女士联络,只要有珍贵的东西入手,就会约在外头碰面,让他过目。我虽然感到内疚,但同时也认为,假使明先生想要对家
人隐瞒来城女士的存在及自己的兴趣,我也没资格说话。
那女人就是那个时候到我店里来。明先生他们似乎曾经多次透过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型录买书。收件地址当然是鎌仓那儿,但那女人不晓得从哪里查到了明先生的来历……」
我一点也不惊讶。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她当然会立刻察觉到明先生有个叫来城庆子的情妇。
「我到现在仍忘不了当时的情况。那女人静静看着店里的书架,同时若无其事地观察着我和鹿山直美。接着,她趁着直美离开座位休息的空档,对我这么说:
『替我引介鹿山明先生。我一直因为联络不到他而伤脑筋呢。』……她说文现里亚古书堂进了乱步的珍本书,希望务必让明先生看看。那女人知道明先生不光顾自家附近的旧书店,而且和我有往来,所以拜托我帮忙介绍。」
「是威胁……不是拜托,对吧?」
栞子小姐眼神阴郁地说。
「当然。意思就是如果我不帮这个忙,她就要向鹿山家揭发明先生的秘密。她甚至知道我瞒着直美的事……这到底是什么巫术啊,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清楚。我虽然明白不可能,但那看起来像是她看过书架上的书之后,就能够看穿一切……」
老实说,我不认为不可能。据说筱川智惠子只要看过藏书,就能够说出书主这个人的模样及经历。或许在她眼里,就连旧书店的库存都是了解对方的线索。
「那么,您答应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井上摇摇头。
「我一开始很为难……但是,那女人继续说:『你正在劝直美小姐离婚,对吧?希望不会有什么阻碍才好。』……不晓得为什么,她甚至连我们的关系都知道。」
果然没错。我心想。他们两个并非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志田猜对了。
「请问……」
在了然于心而点头的我旁边,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
「请问您说的关系是指……?」
井上愣住说不出话来。
「莫非……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咦?」
「我刚不是说了吗?就是我和直美的关系啊。」
他啐道。起居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
「……具体而书,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她一脸认真地问。我忍不住仰望天花板。这么说来,这个人只要一遇到感情事就会变得极度迟钝。之前一起去我前女友家收购旧书时也是如此,直到挑明了说出来之前,她都没注意到。
「啧,你怎么这么迟钝!」
井上把头转向一边,看起来也像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意思就是当时我曾经考虑和她结婚。我们的交往当然是有分寸的……现在也是。」
听他快嘴说完,栞子小姐连耳朵都红了,以差点要撞到矮饭桌的气势猛然低头。
「很、很抱歉……我虽然一直觉得怪怪的,不过……原来如此,当然是这么回事嘛……」
她说得语无伦次。看到她的反应,井上嘴边隐约露出苦笑。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有嘲笑之外的笑容。
「你真的和你母亲不一样呢……有像人的弱点。」
我思考着筱川智惠子所说的话,希望不会有什么阻碍才好——这句话八成是婉转的恐吓。如果让直美知道井上隐瞒着父亲的秘密,恐怕会瞬间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所以她才会乘胜追击。
(为什么这女人会知道这么多呢?)
比起愤怒,我更觉得有一种无止尽的不舒服。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井上这么防着筱川母女了。恐怕是因为害怕自己想要隐藏的秘密全部都被看穿。
「结果我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明先生。她似乎卖掉了不少保存得还不错的乱步珍本书……每一本都是初版的合着小说。」
一听到合着小说,我便想起那本白色书盒的旧书,就是那本差点被我弄掉、乱步着作当中最贵的初版书。
「比如说《江川兰子》吗?」
「对。还有《空中绅士》、《杀人迷路》等状态很好的书。明先生高兴得不得了,很喜欢那个女人……于是后来经常光顾文现里亚。我反而开始与明先生保持距离。说来有些没面子,不过我已经不想再和筱川智惠子有任何牵扯了。」
「鹿山直美小姐后来呢?」
我问。井上放松了脸部表情,就像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某一天,她突然被带回丈夫家,因为双方家族力劝……刚回去时,什么也没有改变,不过——」
感觉上故事总算与三年前离婚的事情连在一块儿了。绕了一段远路后,她最后又回到了一人书房吗?
「你昨天对她说过吧……你说明先生也很重视家人。这说法有什么根据吗?」
井上郑重其事地问栞子小姐。
「咦?嗯,是的……姑且有。」
她回答。
一……虽然无法断定,不过只要找到鹿山明先生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或许就能够更清楚了……」
「你们离开后,我听直美说了。你说的是光文社的版本吗?」
「是的……我认为直美小姐知道那套书的下落。」
「根据是BD徽章?」
井上接着问:
「她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也经常戴着。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满心羡慕,每次问她那东西哪儿来的,她总是不回答。现在想想,也许那是明先生的东西……但是,话虽如此,也不见得表示她知道那些书的下落吧?基本上连那些书是不是在那问房子里都不清楚。」
「你不曾听鹿山明先生提过《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事吗?」
我问。井上摇头。
「我没有卖那类书。我的书店没有经手童书……明先生手上不可能没有那套书,我也想过可能摆在鎌仓的家里,倘若不在鎌仓,应该就在大锯的房子里了。」
毕竟那套书会出现在那栋房子里也很正常。至于鹿山直美是否知情,则又另当别论了。
「除了BD徽章之外,我还有其他根据……不过,我想先请教几个问题,一人老板……井上先生您读过的《少年侦探团》系列,IPOPLAR社的版本吗?」
「我吗?我记得应该是……光文社和POPLAR社都有。小学图书室里虽然有整套光文社的版本,不过其中有几本太破旧,无泫阅读,所以另外买了POPLAR社的版本补上。连光文社没有出版的最后几集也一并买了补齐。怎么了吗?」
「不,只是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栞子小姐回答得很含糊。她要问这个问题大概有什么意义吧?
「您认为直美小姐有没有可能向家人以外的人士借阅那套系列,或是在自己家里以外的地方阅读呢?」
「据我所知不可能。她说过因为要补习和学才艺,所以只能利用半夜看书。再加上母亲不准她去图书馆……如果要向其他人借,她也没有拥有那套系列的朋友。说起来,她同辈的朋友应该就只有我了……」
她小时候的生活愈听愈觉得很不自由。至少我应该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不难理解她为何会对父母亲怀抱着复杂情感了。
「请问,找到光文社的版本之后,能够知道什么吗?」
我问栞子小姐。井上看样子多少心里有数了,只有我仍旧一头雾水。
「……那是鹿山明先生与直美小姐之间的连系。井上先生您也想知道吧?」
「是啊。」
他说。
「她从小就认为自己被父亲看不起、忽视……我不是说明先生是个完美的人,但是,我也不认为他对女儿没有任何感情。」
「我也是同样想法。」
栞子小姐也同意。
「但是我没有办法证明。再加上我多年来隐瞒着明先生的秘密,只会被认为是在替他说话吧。不过,听了昨天的对话后,我认为你应该有办法化解。你们找保险箱钥匙时,能不能够顺便帮忙解开她的误会呢?……这也算是我回报明先生的恩情。」
这段话听来真切,想必他一定从以前就一直深深苦恼着吧,甚至必须拜托曾让自己进退两难的筱川智惠子的女儿。
「若是能够获得井上先生您的协助,我有办法找到鹿山明先生的《少年侦探团》系列。」
想了一会儿之后,栞子小姐回答。
「但是我不能保证能够解开直美小姐的误会……而且井上先生与鹿山明先生的关系恐怕会被知道。」
一人书房的老板陷入沉思。鹿山直美曾经语气强烈地责备隐瞒父亲不伦的旧书店。那股怒火或许会直接对准他。
「既然来城女士已经与鹿山家接触过了,她早晚会晓得这件事。」
他终于沉重地开口。
「总比继续像这样什么也不做来得好……然后呢,你要怎么找?你已经晓得藏在哪里了吗?」
「大致上……不过我没有办法一一查证。再说,那个地方恐怕不容易打开。」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问。看样子找书这侔事已经不是空谈。真的能够找到吗?
「方法有一个。」
栞子小姐竖起食指。
「请鹿山直美小姐告诉我们。」
9
那一周最后的平日,我和栞子小姐来到鹿山家宅邸。时间刚过正午,屋主们都不在家。在中年女管家的领路下,我们先前往书房。
今天我们能够获得鹿山义彦先生允许,搜寻整问屋子,也是多亏井上的帮忙。你可以信任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让他们放手去做,说不定能够找到鹿山明的珍贵藏书——他花了不少时间帮我们向义彦先生说情。虽然附加条件是有门的家具要鹿山家的人在场才能打开,不能擅自乱动屋子里的物品。
「两位要从书房开始看起,是吗?」
女管家说。看样子代表鹿山家来陪同搜索的,就是这一位了。
「……呃,那个,能够先让我们看看屋子……我们两人自己绕一圈就好,可以吗?我们当然不会擅自乱翻……」
栞子小姐努力挤出笑容说。女管家上下打量着她。
她今天穿着素色长裙搭配大衣领的白色女用衬衫和浅色针织衫,一副看来无害的便服行政人员打扮。
「那么,我会待在一楼大厅里。如果有需要,请叫我一声。」
说完,她关上房门离开,似乎姑且相信我们了。书房变得一片寂静,大概是墙壁很厚的关系,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这栋房子位在斜坡中段,窗外可眺望到美好的景色。这一带属于藤泽外围,比较靠近鎌仓。附近多是住宅区,绿意盎然。
「然后呢?接下来怎么做?」
我看着外头一边问。事实上我不清楚详细的计划。栞子小姐与井上在电话上讨论了些什么,但因为她说直到实际行动之前会怎么样还不清楚,所以没告诉我.
既然要请鹿山直美告诉我们《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位置,她应该会到这里来吧。但我听说她今天会去一人书房上班。
栞子小姐确认手机邮件后,走向房间角落,毫不犹豫地打开收纳空间的百叶门。
「你这样擅自打开好吗?」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是说「不会擅自乱翻」吗?
「因为有必要……大辅先生,请过来。」
来来。她像个孩子似地对我招手。我不解地偏着脑袋走向她,她却突然推我的背,把我推进狭窄的空间内。
「咦?」
我连忙转头,没想到她也一起挤进这个收纳空间里。她背对着我站立,从内侧把百叶门关上。幸好光线能够从百叶门板的缝隙射进来,所以收纳空间里不是一片黑暗。
「我们在这里等鹿山直美。」
栞子小姐看着百叶门外头,小声说。
「刚刚我收到了井上先生的邮件。直美小姐已经离开一人书房,往这里来了。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抵达,所以……」
她的脑袋正好在我的下巴正下方,背后的长黑发搔着我穿着衬衫的胸口,充满整个狭窄空间的肌肤香气让我逐渐感到晕眩。
「我、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为了让她告诉我们书藏在哪里。我想直美小姐等一下应该会替我们打开。」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不是口头上请她告诉我们,而是要偷看她怎么开。
「你怎么知道在书房里?话说回来,直美小姐为什么要特地到这里来打开藏书的地方?」
「鹿山明先生过世一年后仍没有找到那些书,再加上他生前花很多时间待在这里,由此判断,书最有可能藏在这间书房里。事实上直美小姐正往这里来,理由是手写信。」
「手写信?」
「井上先生告诉直美小姐,今天下午我们会到这间书房来找《少年侦探团》系列,另外……他还说在鹿山明先生过世之前,自己曾写信给他,表示他正在考虑跟直美小姐结婚的事。虽然听说信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很担心被眼尖的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发现……」
听到这种事情,她自然会想过来一探究竟吧。只是——
「他真的有写那封信吗?」
「不清楚。我们在讨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直美小姐一定会打开秘密书柜时,井上先生提出这个点子。」
虽说也没有其他方法,但如果完全是谎言的话,未免太过分了。鹿山直美本来就讨厌我们所以没差,井上做出这种事情,不要紧吗?
咚!她的背贴上我的身体。看样子是稍微失去了平衡。后脑杓正好撞到心脏上方,我差点跳起来。
「抱歉,在这里我没办法用拐杖。对不起……啊呜!」
她猛然想要远离我的身体,这次变成脑袋撞上百叶门。
「不要紧吧?」
「是……」
她擦着额头说。我担心她上半身摇摇晃晃的模样。
「……如果不好站的话,靠着我也没关系。」
我小声说。犹豫了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靠上我。因为那温热又柔软的身体重量,我身体里的血液就快冲上脑袋了。
「好像轻松多了……谢谢。」
「不、不客气……」
一阵沉默。能够听见的只有彼此的鼻息声。
「都、都不说话好像怪怪的。」
栞子小姐困扰地说。
「嗯,是啊……」
如果是少年侦探团也就算了,这么大一个人躲在这里成何体统。我们两人窥视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一边找寻话题。然后,她先开了口:
「那个……之前,大辅先生提到约会的事……」
我一瞬间差点晕厥。现在要在这个地方谈这件事吗!
「约会的意思,是跟我没错吧……?」
「是……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也是。」
她轻轻叹气。她要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我心急如焚地等着她继续说。
「这类事情如果没有直说,我好像就会听不懂……呃,之前也曾经和大辅先生一起出去过吧。那个,难道也是约会吗?」
我没想过一起出去的对象会问我这种问题,但这个人是十分认真的。
「呃,嗯……那一次,很难定义吧……」
和她两人单独外出纯粹就是很愉快。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也很难以言语形容。
「一谈到这类事情,我好像会变得很迟钝……说的方式或时机,我都不是很懂……我没有办法想像自己恋爱或结婚……也许是我不愿意去想。在书上读到这些事情时明明很快乐的……」
专心听着她说话,我的脑袋也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曾说过一直没打算结婚,所以她一定也不打算谈恋爱。这一点我姑且也如道。
「呃,也就是说……我……」
她说了这么多,意思也就是拒绝吧。哎,不过至少我不觉得后悔。只要她不排斥,我还是会找机会约她出去。我也早料到和她不会那么顺——
「好,我去。」
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回过头仰望着我的脸。即使四周昏暗,我还是茫然心想,她的黑色双眸真美。
「…………咦?」
「结果无论我怎么想,还是不清楚……不过,如果是和大辅先生的话,也许不错。所以,我们去约会吧。」
「……你说真的?」
「是的。这次的事情解决后,接下来的休假日去。」
「你是说真的吧?」
我替不断确认的自己感到汗颜。
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我差一点就摆出胜利姿势了。目前不是她同意交往,只是答应和我约会而已。但是,对象是这个人,筱川栞子。考虑到过去的状况,这可是一大进展。
「那么,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向前倾的下一秒,她突然把食指举到嘴唇前。我愣了一下缄口,看向百叶门外头。
入口处的沉重大门缓缓打开,鹿山直美溜进书房来。看得出来她似乎很着急,穿着单薄连帽上衣的肩膀上下起伏着。她确认走廊上没人后,关上书房大门。
她或许已经听女管家提到我们人在这栋宅邸里了。她跑近靠近窗户的书桌,一一打开抽屉,一瞬间她像吓一跳似地停止手上动作,接着拿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
是栞子小姐找到的那个BD徽章。但是她马上回过神来,把徽章丢在书桌上,继续翻找。
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书桌抽屉里。她再次环顾书房,视线停留在我们躲藏的百叶门上。
我屏住呼吸。鹿山义彦曾说过这里头已经清理过了,不过妹妹也许不知情。如果她打开这扇百叶门,一切就成了泡影。
只见她摇摇头转开视线。我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靠近接待客人用的沙发茶几组。和一楼一样的皮革大沙发面对面摆放。包含桌子在内,所有木制家具似乎都是同样材质。我记得鹿山义彦提过是桧木做的。
我还以为她打算休息一下,原来不是。只见她跪在其中一张沙发前,手伸向短脚支撑的沙发底部,以某种顺序东摸西摸了一番,最后悄然无声地将椅面的软垫掀起。
(啊……)
沙发改装过——秘密书柜真的存在,而且这位女士一直都知道。
「果然没错……人间椅子……还是黑蜥蜴……?不,也许是大金块……」
栞子小姐不晓得为什么兴奋地低语着。人间椅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大概是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鹿山直美惊讶地环顾书房。
「走吧,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对我说完,打开百叶门。
10
栞子小姐一现身,鹿山直美便愣在当场。
「你……怎么会……」
我们走近看向奇妙的变形沙发。软垫底下有个宽敞的空间,摆着几十本书封朝上的旧书。
《透明怪人》、《宇宙怪人》、《怪奇四十面相》,还有那本《魔法人偶》也在。描绘着少年与怪人的书封上写着「少年侦探」及「江户川乱步」等文字。图画和文字与POPLAR社的版本有些不同。这些书的年代看来比较久。
「这些就是光文社的版本吧……」
栞子小姐喃喃说完,对鹿山直美鞠躬。
「很抱歉,我们知道您会过来,所以在这里等着……在这里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就是您父亲拥有的,没错吧?过去,您读到爱不释手的,就是这个光文社版,对吧?而不是义彦先生的POPLAR版。」
鹿山直美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开口:
「你、你怎么知道?」
在一旁听着对话的我也吓了一跳——栞子小姐怎么会知道她阅读的是哪个版本?之前的谈话中有什么线索吗?
「前几天,我们在一人书房谈到《少年侦探团》系列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说完,栞子小姐弯下腰,拿超人魔法人偶》。每一本封面上所描绘的少年身后,都有个令人不舒服的白脸瞪着我们,令人印象深刻。
不好意思。她先道歉后,坐到沙发扶手上,将拐杖靠在一旁。空出来的两只手翻着书页。那些书保存良好,没有泛黄或破损,一看就知道书主相当珍惜。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初版发行」。这是初版书。
「松野一夫的装帧,加上石原豪人绝妙妖异的插画……还是这个版本最好。」
「……有什么不对吗?」
「《少年侦探团》系列改版时,内容多半会重新编修,有时也会变更书名……这部作品的POPLAR版和光文社版书名就不同。POPLAR版的书名是《恶魔人偶》。」
(啊……)
这么说来,我记得在这个房子的置物间里看到POPLAR版系列时,的确有一本是《恶魔人偶》。因为我翻过版权页,所以还有印象。这么说来,她们两人的确说过难得见到以「人偶」为书名或主题的作品。
「义彦先生在自己的书上一一写下了名字,他曾经严厉警告不准碰他的书,没错吧?这样一来,也就很难偷偷拿出来阅读吧……这个,谢谢。」
栞子小姐递出《魔法人偶》。对方不发一语地收下后翻开书页。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看得出来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我没有强迫您说的意思,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够告诉我们经过呢?还有这张不可思议的椅子的事,请务必告诉我们。」
鹿山直美合上书,怀念地摸了摸封面,看着张开奇妙洞口的沙发,一边静静开口:
「你说得没错,哥哥从某天开始不准我碰他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明明他自己已经不怎么看了。我那时还没有读到后半段……虽然很想从哥哥的书架上偷偷借走,但是又害怕神经质的哥哥会生气,所以不敢动手。再加上母亲禁止我去图书馆借书,我又没有能够借书的朋友……一郎他自己也没有这套书。」
井上说过自己是从学校图书室借的,有光文社版,也有POPLAR版。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注意到鹿山直美说的是光文社版的书名吧。
「我好想把没读过的那几册看完,正在心痒难耐的时候,有天半夜,我上完厕所回房时,正要经过这间书房前面,却听见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很好奇,于是把门开了一道小缝,看到父亲正蹲在当时刚买的这张沙发前面。
我原本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正要出声喊他……可是看见父亲的侧脸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因为那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您说,另外一个人……?」
叶子小姐间,
「父亲……在微笑,就像个孩子一样,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原本还以为是出现什么可怕的表情。
「他打开这张沙发的机关,开心地将摆在桌上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收进沙发里,就像小孩子买到新玩具一样。
我不曾见过这样的父亲,所以反而觉得害怕。还以为是怪人二十面相潜入我们家了……那个系列作品中,不是有部作品讲违怪人乔装成目标家庭的人,潜入偷取宝物吗?我连忙关上门,逃回自己的房间去。
可是,隔天看到父亲变回一如往常般难以亲近又严厉的模样,几乎让我怀疑昨天夜里的事情该不会是我在作梦吧……我虽然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有件事情即使我仍是小孩子也很清楚,那就是那个夜里看到的事情,不可以对任何人……甚至是父亲本人说。
可是,我无法压抑想要阅读藏在沙发里的《少年侦探团》系列的心情。所以我经常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拿出去阅读再放回去。潜入父亲经常不在的书房,要比潜入哥哥的房间容易。
我有时也会戴上和书藏在一起的BD徽章去玩耍。我想一郎应该很清楚……啊,请自便。」
粱子小姐做出「我可以看看沙发里头吗?」的动作,鹿山直美点点头,于是黑发店长把拐杖摆到一边,坐在地上,开始搜寻掀开的座垫底下。从她的背影可以感受到她的喜悦。被女儿看到时的鹿山明先生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吧。
「您认为您的父亲发现了吗?」
栞子小姐说着,打开书旁边的木盒。盒子里有好几个小纸盒。上头印着红底黑字的「BD」两字,我想,那应该是用来装徽章的盒子吧。栞子小姐拿起放在纸盒旁边的小手册翻阅,确认其中的内容。
「家人都没发现,我拿走书的技术很好……喂,等一下,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到这个书房来打开秘密书柜?」
她的声音突然充满敌意。看样子她终于恢复冷静,开始追究起最基本的问题了。栞子小姐拿着手册转过头。
「因为……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
她的回答充满了犹豫。鹿山直美脸色大变。
「那么,一郎所说的都是……」
她指的应该是那封手写信吧。我们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书房的门打开了。身穿浅驼色薄外套、像鹤一样瘦削的白发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口袋像是装了文库本一样莫名地鼓起。
「一郎……」
鹿山直美低鼯。一人客房的老板看向塞满书的沙发椅。
「原来真的有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的……那封信呢?」
「信的事情是骗你的。」
面对青梅竹马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写给鹿山伯父……明先生的信,我没有寄出。」
惊讶逐渐在她憔悴的脸上扩散开来,就像破了一个大洞一样。
「……你和他们勾结,骗我打开这个机关吗?」
「对。是我主动要求他们协助的。」
「什么……」
「明先生以前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瞒着鹿山家的人卖旧书给他。当然,我也知道来城女士的存在。我受到他不少照顾,他是救我脱离险境的恩人……我告诉过你有个常客在我书店最辛苦的时候曾经帮助过我吧?那位常客就是明先生。」
话题内容逐渐进入关键,但鹿山直美的表情却紧绷了起来。
「我不是说明先生是个无可挑剔的大善人,但他应该也不是个冷漠的人。我希望你也能够明白这一点……」
「够了,我不想听。」
她大力摇头。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只知道自己上当了,被你们骗来打开这张沙发。已经够了!」
并上看向栞子小姐寻求答案。的确,打开了这个机关,似乎也不能明白什么。之前在讨论时,她也说过「不能保证能够解开直美小姐的误会」。结果也许真如她所说的——
「您真的以为您父亲没有发现吗?」
栞子小姐突然开口。
「我不认为藏书藏得这么万无一失的人会没注意到有人碰书。」
「……可是,他如果发现的话,应该会对我表示些什么吧?」
「如果是因为他没有掌握确实的证据呢?」
栞子小姐紧接着说。
「对于您的父亲来说,这个沙发机关,以及藏在里头的书一定都是重大的秘密。正因为如此,只要没有确实证据,他也很难说些什么……」
「你所说的只不过是你的想像罢了。」
「不对……请看看这个。」
粱子小姐举起的是刚才拿在手里的黑色小册子。封面上有BD徽章的标志和「少年侦探手册」的金色字样。
「那是什么?」
我问。
「这是『少年侦探手册』。战后连载《少年侦探团》系列的《少年》杂志附赠的东西。与BD徽章同样十分受到昭和三十年代孩子们的喜爱。」
居然还有这种东西啊。栞子小姐翻开第一页给大家看。上面有江户川乱步的照片和签名,以及标题为「你也能够成为侦探」的作者留言。小学生一走会很想要。
「这个手册,以前是不是摆在这些书的最上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我很怕会弄脏,所以没有把它拿出去玩……这本手册怎么了吗?」
栞子小姐翻开手册的最后一页,出现了填写持有者姓名地址的页面。唯独姓名一栏中,有着像是用钢笔写成、鲜明的蓝色墨水的几个字。
鹿山直美
「……这是您父亲的字吧?」
「是、是的……可、可是、怎么会……」
她因为太震惊而无法好好说话。
「这是做为父亲所留下来的讯息吧。意思也就是这里所有的书都是你的……他明白这些书对于少年,不,少女侦探来说很重要。」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站起,将手册交给它的主人。鹿山直美以双手捧着《魔法人偶》和手册,彷佛那是什么易碎物。
在秘密场所里偷偷放着给某人的礼物,就像小朋友在玩游戏一样。或者说鹿山明先生的确在玩游戏,对象是自己平常很少说话的女儿。
我回头看向摆在书桌上的BD徽章。想来应该是已经过世的鹿山明先生为了随时能够看到,所以特别放在抽屉里的吧。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办法证实,不过那个应该就是很久以前女儿戴着玩的徽章吧?
「我小时候常看到父亲和母亲吵架。」
鹿山直美低头看着手中的旧书和手册,一边开口说。
「不,不对……与其说是吵架,应该是母亲单方面愈说愈激动。父亲总是沉默……我甚至认为他即使看法与母亲不同,也不会强烈主张。」
她说到这里停住,静静地抬起头。
「可是,我希望他开口。分居的丈夫过来带我回去时,父亲也只是沉默……我想母亲一定也很寂寞。生活在一起的对象完全不表露自己的情绪,就跟只有一个人没两样……」八、
站着动也不动的井上突然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扔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厚厚的白色信封上,写着「鹿山明先生收」。字迹虽然很丑,不过可看得出他努力想写得端正。
「这是……?」
鹿山直美惊讶地看向井上。
「告诉明先生我想和你结婚的信……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我认为应该要写信。但是,就在我犹豫着该不该寄出去时,明先生就过世了……心里想的事情无法说出口,这一点我也一样。」
的确有那封信——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井上继续拿出口袋里成叠的信封和信纸,丢在茶几上。另一侧口袋里拿出来的也同样是信封信纸。没写完的信、没封口的信封散落一地。笔迹全都与最先掏出的信封上的一样。
「对你,我也是从以前就这样一直写着信……原本想要寄到你关西的家里。因为我一直听说你婚后的生活不好过。」
鹿山直美茫然望着那些信。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
「这些信全都没有邮戳。」
「因为我没寄。如果寄了,你不就会收到了?」
井上冷冷地说。虽然知道他很笨拙,但应该可以换种说法吧!真令人紧张。
「……我回店里去了。」
鹿山直美语带哽咽地说。
「我听到你说寄信给父亲时,真的很开心……也曾经有段时期,我期待着你会对我说些什么。」
她就这样抱着书夺门而出。井上沉默地看着她离开后,缓缓捡起散落四处的信纸信封。
「您不追上去吗?」
「马上就去。反正她也是回我店里。」
他粗鲁地一把抓起那些带着多年心情的信,塞进口袋里。
「我骗她寄信的事,等一下会向她道歉。我不晓得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她没说要辞职……至少会听我解释吧。」
「对不起,都怪我们……」
栞子小姐想要道歉,井上却阻止她,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不,你帮忙解开误会了,我应该要向你道谢。」
「……那只是运气好罢了……呃,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正准备离开的井上回过头来。
「什么问题?」
「一郎这个绰虢,是不是来自于(少年侦探团》?」
他一瞬间像是没料到有这一招,随即又回以会心一笑。不懂原因的人只有我一个。
「……《少年侦探团》系列中有个名叫井上一郎的团员经常出现。他也有在《魔法人偶》中出现。是个『有智慧也有能力,很可靠』的少年。」
栞子小姐为我说明。一人书房的老板名字是井上太一郎,只多了一个字。井上点点头。
「没错。因为名字跟井上一郎很像,直美才会找我一起玩少年侦探团游戏。如果我不叫这个名字,她或许早就找其他小朋友了……我和她的缘分彷佛是乱步促成的,也可以说我与乱步的缘分是直美促成的。」
说完,井上便转身走出书房。
11
书房再度恢复宁静。
「这样的结局,应该不算坏吧?」
「大概是……剩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了。」
栞子小姐再度坐在地上,开始搜寻沙发的内容物。我热切地端详着沙发的机关。椅面部分是以汽缸活塞抬高。主人大概相当细心保养,上头几乎找不到锈斑或污渍。
「这么说来,你刚刚说的《人间椅子》是什么?」
「……《人间椅子》是乱步早期的短篇作品。」
她一边说着,镜片后头的眼睛往上瞥了我一眼。
「故事的开始是美丽的女主角收到一封长信。寄信人是一名自称家具师傅的男人……信上提到许多奇怪的经验。每天兢兢业业制作椅子的他,有天在客人订制的椅子上装了机关,让自己躲进去,他开始随着椅子浏览外头的世界。一开始只是打算前往目的地偷窃,最后却沉溺于透过椅子触碰他人肉体的愉悦。」
「……好惊悚的故事。」
光是我听到的内容,就让我觉得乱步的小说多半是讨论人类心灵的黑暗部分,以及诡异幻想等。我很难形容得精准,大概就像是脱离现实的梦被赋予了形体一样。
「对吧。结局的大逆转也很巧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人躲在有机关的椅子里这种设定,在乱步的其他小说中也经常出现,例如:美女小偷和明智小五郎对决的《黑蜥蜴》,或是战前发表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中的《大金块》……」
她突然缄口。
「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她很少在聊书的时候突然中断。
「钥匙不在这里。」
「啊……」
这么说来,我们在找的东西是保险箱钥匙。她把沙发里的旧书一一堆在茶几上,装着徽章和手册的箱子也拿了出来。空荡荡的沙发里头没看见其他物品。
「回到原点的意思吗?」
如果没找到钥匙,前面付出的心血就没有意义了。牵扯上好几个人,结果找到的只有这套《少年侦探团》系列,真教人气馁。
但是她摇头否认。
「不,我想没有。请看这个。」
她指着桌上的《少年侦探团》系列。我原本以为每一本都属于同一套全集的书,一看书背却发现其中混了几本不一样的。每本书的状态都很好,但老实说不太一致。
「里头也有POPLAR社出版的版本呢。」
数了数,刚才看过的蜘蛛标志和西洋头盔标志的书背共有四册,分别是《电人M》、《二十面相的诅咒》、《飞翔的二十面相》、《黄金怪兽》。
「鹿山明先生的收藏似乎有个规则……在这里的这些全是最早发行的单行本初版书。这四册里头虽然收录了乱步晚年的作品,不过第一个发行单行本的却是POPLAR社。」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她所说的话。意思也就是他坚持收藏最早出单行本的初版书,所以收藏品跨越不同的出版社及版本吗?
「光文社版的《少年侦探:江户川乱步全集》一册里,虽然有许多第一次推出单行本的作品,不过也有几篇过去出版过的作品。这里的《青铜魔人》、《虎牙》(后来改名为《地底魔术王》)就是如此……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些收藏看起来很奇怪吗?」
我姑且再看了一次书背。问我这个门外汉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知——等等,这么说来的确不太对劲。
「少了《怪人二十面相》和《少年侦探团》耶。」
我没看到最有名的作品。而且册数好像比鹿山义彦持有的POPLAR社全集更少。
「是的。这里少了战前出版的《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大金块》这四本。」
我想我的头脑还算清楚,对于这件事情还有印象,前几天第一次进入这间书房时,栞子小姐为我说明了关于《少年侦探团》系列的种种,我记得——
「你说过战前是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
「没错!那四本是讲谈社出版的,如果是鹿山先生那一辈,小时候熟悉的版本肯定是战前的讲谈社版。考虑到他的收藏原则是只收集最早的单行本,他应该会想要先找到讲谈社版才对。而这里却连一本也没有,这就表示……」
我终于知道答案了。藏在沙发底下的只有战后出版的光文社版和POPLAR社版。也就是说,除了这里之外,还有另一个秘密藏书处,而战前的讲谈社版就沉睡在那里。搞不好保险箱钥匙也藏在那里。
「在哪里呢?」
「我现在正在想……」
她缓缓站起,手指按着太阳穴,一边拄着拐杖绕圈子走。这也许是我第一次看到栞子小姐想破头的模样。
「应该在这个书房里没错……既然是这样……刚刚的……」
喃喃自语的她突然改变方向走向房门。我还以为她要走出门外去,连忙绕到她面前准备开门,但是她抢先一步拉住我的袖子。
「……刚才我们和直美小姐谈话时,我一直觉得奇怪。」
「咦?」
「这个书房的墙壁和房门都很厚,几乎完全听不见走廊上的声音。我们刚才也没听到井上先生走过来的脚步声,对吧?」
「没错……」
「直美小姐说过,她是半夜听见书房里传出奇怪的声响而偷窥书房里。如果是平常的声响,照理说她应该不会听见。」
「应该是很大的声音吧?」
「既然如此,鹿山明先生应该会更加小心地确认声音有没有传到外面去。再说,会弄出那么大声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呃……比方说打开这个沙发……不,应该不是。」
我否定自己的答案。这样一来就不合理了。鹿山直美正好看见父亲启动机关——也就是说,在她看见之前,父亲还没有打开。再加上开关沙发几乎不会发出声响,既然制作完成过了几十年后的现在都没有发出声响,那么刚做好、还是全新沙发的时候一定更安静才是。
「没错。声响不是沙发弄出来的。还有一点……鹿山明先生想要把收藏品摆进当时刚买的沙发里,表示他也许正在把收藏品从其他地方移过来……所有线索凑在一起的话……」
栞子小姐碰了碰门。门上似乎埋了好几片横长的嵌板,设计得很厚实。她用手指戳了戳与眼睛等高的嵌板边缘,突然发出很大一声「喀答」,原本装饰在嵌板上方的边条脱落了。
「啊……」
我总算了解了,帮着她一起拆卸支撑嵌板的其他边条,当然也拆下了嵌板。里头有个深度很浅的秘密书柜。
「原来房门本身就是书柜吗……」
怪不得门那么重。所有的嵌板底下恐怕都有秘密书柜,鹿山明就是把收藏品藏在这里的吧。而鹿山直美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就是门发出来的声音。
书柜上有四本黄色封面的旧书,书封朝着我们排列。这些书比沙发底下光文社的版本更古老,每一本部装在略大的透明塑胶袋中。书名分别是《怪人二十面相》、《少年侦探团》、《妖怪博士》、《大金块》——这些肯定就是讲谈社的版本了。
「好惊人啊!」
栞子小姐兴奋地红了脸颊,拿起右边的《怪人二十面相》。
「这么漂亮的讲谈社版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封面完全没有破损也没有弄脏。状态这么好的战前童书十分珍贵呢!」
我也懂她所说的意思。无论哪个时代,小孩子对于自己的书总是很粗暴。我想我小时候——还能够看书时一定也是一样。
「封面是彩色的耶。」
我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书说。封面上画着沉思的少年、即将失窃的宝石,以及戴面具的奇怪男子。少年与怪人的组合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曾改变。
「是的。封面内侧的图画也是多色印刷。以一九三六年的时代来说,装帧算是非常讲究。书封底下的图画也很棒喔。帮我拿一下。」
她把书摆在我手上,俐落地用一只手拿掉塑胶袋和书封。褐色的布面书皮上描绘着戴着丝质礼帽、面具、披着披风的怪人。这么有品味的插图实在很难想像已经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这个……价格一定很高吧?」
「当然。《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书迷年龄范围很广,因此对于初版书的需求量也很高。我没有仔细看过内页,所以不能断定……如果由我们店出售的话,我想四本一套应该会卖一百五十万日圆以上。」
我听到这个价格不禁愣住。虽然这是人人都认识的作品初版书,但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值钱——不,或许原因就在于人人都认识这套作品。
「啊!」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小声惊呼,手伸进《少年侦探团》和《妖怪博士》之间,拿出一把像是铁制的老旧钥匙。
「总算找到了。」
她看向我,微微一笑。
离开鹿山家之后,我们直接开着厢型车前往鎌仓,准备把找到的钥匙交给来城庆子女士,确认是否为那个保险箱的钥匙。总之我们往前迈进了一步。
「必须向小文道歉……」
下坡进入县道时,栞子小姐说。今天她只有早上要去学校上半天课,下午想出门去买东西,所以我们说:「马上回来。」拜托她看店。看样子还得耽误一点时间。
「是啊。」
我一边开车一边含糊地点点头。我满脑子都是其他的事——鹿山明的事。
刚才的书房门和沙发的秘密书柜,怎么看都不像是外行人做得出来的机关。一定是花了大笔金钱的特殊订制品。住在那么气派的屋子里,却又认真地制作那么蠢的机关,我很难想像这两件事情是同一个人所为。
鹿山明在家里态度严肃,却在外面有情妇。也偷偷在侦探手册上留下给女儿的讯息,并且拯救年轻的旧书店老板脱离困境。井上和直美曾经把他比喻为怪人二十面相,我觉得鹿山明这个人的确拥有很多不同的一面。
如果他还有另一张脸,似乎也不奇怪了。
大约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抵达了位在雪之下的来城庆子家。来到玄关迎接我们的人是妹妹邦代,可是碰面时,气氛却有些诡异,她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我想栞子小姐也注意到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马上被领进起居室里。没看见来城庆子,圆形茶几前面和上次一样摆着三张椅子,以及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空位。那个空位是为了轮椅准备的。
「小庆现在人在院子里……等一下就过来。」
田边邦代说。因为厚厚的窗帘遮住,因此我们无法清楚看见院子里的情况。落地窗似乎开着,窗帘底部随风翻动。
果然不太对劲,等待已久的钥匙总算来到这个家里,主人却依旧待在院子里不露面。
收纳保险箱的衣柜是开着的,栞子小姐拿着钥匙缓缓坐在保险箱前面。我则若无其事地环视昏暗的房间。
我想如果有什么不对劲,或许哪儿有线索。但是,大部分地方都和上次没两样。只是摆在柜子上的物品——相框、黑色电话、面纸盒都盖上了蕾丝编织布罩子。这么说来,田边邦代的兴趣是蕾丝编织。老实说和这个房间一点也不搭调。这是长大后我第一次看到蕾丝编织布罩子。
「应该就是这个保险箱的钥匙没错了。」
我听见栞子小姐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刚才找到的钥匙已经插在经过装饰的钥匙孔上,完全吻合。
「剩下的就是密码了。我刚才试过几个想到的密码,不过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反应。请让我再重新调查。」
「这样啊……接下来麻烦你了。」
田边邦代斜眼看着通往庭院阳台的落地窗。来城庆子还是一样没有现身。
「您家院子里有客人吗?」
一边问,栞子小姐一边拄着拐杖站起身。
「嗯,算是吧……」
她只有含糊回应,没有解释。栞子小姐也看向落地窗那一头,结果看到有人站在窗帘那一侧,是一个长发女子的剪影——不晓得为什么一瞬间看起来很像栞子小姐。她将一只纤细的手伸进两片窗帘的交接处,缓缓揭开。
「啊……」
栞子小姐的嘴里溢出沙哑的声音。我也愣在原地。穿着黑色外套、带着浅色太阳眼镜的中年女子站在阳台上,比女儿更长的黑发随风飘扬着。前几天也不曾像现在距离这么近。
「好久不见,栞子。」
筱川智惠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