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果我早早就离开了来城庆子家。因为筱川智惠子一出现,栞子小姐马上对着院子里的委托人行了一礼,然后沉默地离开现场。
不晓得为什么,花坛旁坐在轮椅上的来城庆子似乎很困惑地仰望着待在起居室里的我们。她和筱川智惠子在谈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匆忙坐进停在大门旁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我强烈地感受到她一秒也不想和母亲呼吸同样空气的心情。总之,我也跟着坐进驾驶座。
「就这样回去了吗?」
钥匙送到,工作就结束了,不过我总觉得应该要了解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再说,这是栞子小姐相隔十年来,首次和母亲重逢。
「当然。请快点开车。」
她以念咒语般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快速说。
「不用和你母亲说说话吗?」
「我没有什么话要和那个人说。」
「可是,之前……你不是那么生气吗?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直接说了。」
我不是期待着她们母女两人吵架,不过这样也比直接回家的好。再说,单就这件委托来讲,有些事情仍必须问问筱川智惠子。
栞子小姐系着安全带,像石头般动也不动。当然我也没打算强迫她们见面。总之,今天就先撤退吧。正当我准备发动车子时,玻璃传来扣扣的敲击声。
「唔哇!」
穿着黑色外套的筱川智惠子正凑近看着车内。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驾驶座的车窗。
「……怎么了吗?」
「你们要回北鎌仓的话,能不能顺便载我一程?」
她露出天真的笑容说。
「什么?」
「我接下来要回北鎌仓的家看看文香。刚才我打电话回店里,她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一趟。」
我想起筱川文香说过——总之我希望她至少能够回来露个脸。因此筱川智惠子打电话回家的话,文香一定会叫她过去一趟。虽然文香说的是「很想说说她」。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拒绝了。栞子小姐也没说什么,于是我们就让筱川智惠子坐上后座。
天气不是太冷,但是车里的空气却冷到了极点。没有人想开口。
明明是平日,鹤冈八幡宫前面的十字路口却很壅塞。适逢若宫大路的樱花盛开,花瓣彷佛满溢而出似地开始散落。有不少人停下脚步拿起相机或手机拍照。
「……真美。」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筱川智惠子。因为她的声音和女儿太像了,让我感到混乱。我看了看后照镜,只见她穿着灰色长裤的双腿并拢、挺直腰杆坐着。这种时候的姿势也和女儿很像。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来城女士家里?」
栞子小姐仍旧保持着沉默,于是我只好开口问。
「当然是为了保险箱的事。」
「保险箱?」
「我听说来城女士想见我,所以直接过去看看。她想要打开那个保险箱,对吧?你接下她的委托了吧,栞子?」
女儿没有回答。如果是听说这件事之后才去的,那在我们接受委托当时,她跟这件事就没有关系了。哎,不过我也不晓得她所说的话,有哪些是事实就是了。
「那么,您和来城女士以前见过面吗?应该说,您早就知道保险箱的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来城女士直接碰面。我们曾经讲过电话……大辅,你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保险箱的事情之前,应该先确认我和鹿山先生的关系吧?这样子比较容易整理状况喔。」
「啊,这样啊。」
我忍不住感到佩服,这都要怪她的声音和平常听见的栞子小姐太相像了。等我回过神时,发现栞子小姐正不悦地从副驾驶座瞪着我——呃,我并不是在跟后座的那个人开心聊天啊。
「我正好有空的话,也想帮忙调查保险箱的密码。只要有半天时间应该就能够解开了。」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后座。筱川智惠子眯起眼睛微笑,眼周的皱纹看起来有种美感。
「你终于看向我这边了。这很正常吧?这委托原本就是要找我的。对方只要有人能够帮忙打开保险箱,无论是谁都好,也说了只要有人先一步解开密码,就把藏书卖给那个人。」
我觉得这段话听来不对劲。如果只是这样,那对姊妹不至于看来那么困惑?筱川智惠子应该还要求了其他——让她们俩姊妹难以回答的事情吧?如果是筱川智惠子,的确很有可能。
「这么说来,她们出了些有趣的谜要我猜呢,要我猜猜遮住书封的初版书书名。栞子也猜过了吧?猜出来了吗?」
「……是的。」
实在是回答得很不情愿。
「很简单对吧,连一秒钟都用不着烦恼。」
栞子小姐稍微睁大了眼睛。这个人当时思考了几秒。
我忍不住透过后照镜观察筱川智惠子。她从刚刚开始就说些只要半天就能够解开、连一秒钟都用不着烦恼等听来有些虚张声势的话。这个人的脑袋真的很厉害吗?
「那么简单就能猜出来吗?」
我问。
「要分辨乱步的初版书很简单。你们那时候是哪一本书?」
是要我考考她的意思吗?——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
「战前出版的三十二开大小?……的书……我记得是……」
「原本就没有书封和书盒。有点厚。」
栞子小姐以充满敌意、非常生疏的语气接着说完。然后——
「《孤岛之鬼》吧,一九三〇年的。」
筱川智惠子在听完我们问题的同时回答。真的不到一秒钟。
「另外,也有可能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评论集《鬼之书叶》……符合这些条件的书应该有两本。」
「咦……」
副驾驶座上的栞子小姐屏息。
「不过,如果看到实际的书,就能够立刻经由厚度、版型的微妙差异判断了。既然是我的女儿,当然解得开啊。」
听着心情愉悦的母亲这么说,女儿紧咬着嘴唇。显然她没有想到还有另一个可能。我原本以为筱川栞子的旧书知识已经太充足了,没想到母亲更在她之上。
厢型车来到北鎌仓车站,先经过了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玻璃门的窗帘关着,上头贴了张纸,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临时休息」。那是文香的字。
「哎呀……」
筱川智惠子轻轻笑了出来。又不一定会受到欢迎,现在是笑的时候吗?毕竟妹妹文香对于母亲也有某种程度的复杂感情。
我把车子开到相反方向的主屋停车场——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的筱川文香就站在玄关前。我停车的同时,她翻飞着灰色的裙子跑过来。
「妈妈!欢迎回来!」
她擅自打开后座车门,笑容满面地喊道,迎接的态度超乎想像中的热情。筱川智惠子丝毫没有动摇,跟着回以微笑。
「好久不见,文香,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哟!进来进来!」
她以拇指指着玄关大门。
不小心错失了退场的时机,我也跟着一起进了起居室。四个人围着矮饭桌坐下后,筱川文香立刻去帮大家泡茶。
「你为什么穿制服?」
我小声问。照理说下午应该不用上课才对吧?
「嗯,因为我不晓得该穿什么……既然是高中生,我想这样穿应该最正式吧……」
「很好看,文香。茶也很好喝。」
听到母亲称赞,文香害臊地搔搔头。栞子小姐还是一样沉默。感觉她就算随时会怒火喷发也不奇怪。
「妈妈,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吃饭吗?我负责做菜……」
「今天晚上约好了和人见面谈工作,所以没办法留下来。」
她很干脆地拒绝了邀约。我不自觉地瞪着她的侧脸看——既然这样,你到底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这样啊……真可惜。」
文香的声音少了几分力气。栞子小姐放下茶杯,刚才的对话似乎让她断了理智。但是,妹妹像是要先发制人,竖起三根手指。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妈妈!」
虽然她不是刻意模仿,不过跟姊姊偶尔会做的动作意外相似。
「什么问题?」
筱川智惠子说。文香笨拙地只弯起一根无名指。
「你这十年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去了许多国家,在很多地方从事旧书工作。」
感觉上几乎没有回答问题,但文香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寓的电子邮件,你全都读过了吗?」
「全都读过了……因为有些原因,所以我无法回信。」
「嗯……这样啊。」
「什么……」
什么原因让你无法回信,你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我把这句追问吞了回去。问问题的当事人很冷静,反而是我这个局外人发火,这怎么可以。文香弯下最后一根食指,紧握拳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为什么你没有留书给我?你留了书给姊姊却没有留给我?」
凝重的沉默充满整个起居间。这大概是她最想问的问题吧。难道自己和姊姊相比,是可有可无的吗?——我也探出上半身等待着筱川智惠子的回答。如果她的回答仍旧像刚才那些一样目中无人,我这个局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留了喔。」
母亲不解地回答。文香偏着脖子。
「……什么?」
「你们两个人我各留了一本不一样的书……栞子不晓得吗?」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栞子小姐把脸转向一旁。
「……书在我这里。」
她不情愿地回答。文香一瞬间惊讶地张大嘴巴。
「咦?等、等一下。骗人的吧?」
「没有骗你。小文每天哭得很厉害……你说你不要那本书,就把书丢在走廊上。」
「我、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真的有吗?」
「小文当时还小,所以……虽然是很棒的书,不过……内容……」
叶子小姐沉下脸。究竟是什么书呢?妹妹抓住姊姊的手臂摇晃。
「那本书,你没丢掉吧?在哪边?我想看!」
「……我在整理二楼时找到了,就摆在我桌……」
文香没有听完最后一个字就飞奔出去。大概是很着急吧,只听见她跌跌撞撞的声音——话说回来,留给姊姊的那本《Cracra日记》在妹妹手里、留给妹妹的那本书在姊姊手里,这巧合还真复杂啊。
文香一贬眼就从二楼回来,对着母亲和姊姊举起绿色封面的书。上头描绘着欧洲或某处的乡村风景。
「这个?这本图画书?」
两人同时点头——那是安野光雅的《旅行绘本》。我说不出话来。这对于母亲失踪的女儿来说,实在不是值得高兴的书名。书本身无罪,不过送书者的品味有待商榷。
「唔哇!谢谢妈妈!」
但是她现在很开心。她把那本图画书摆在矮饭桌上翻阅,所有人不自觉也凑近了看。从天空俯瞰的村落风光一点一点逐渐变化、延续下去。似乎是一本几乎没有文字、只有图画的书。
「这本图画书讲的是主角骑马旅行。每一页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主角的影子……看,像是这边。找寻主角是一种乐趣。」
栞子小姐手一边指着一边说明,筱川智惠子也开口:
「文香是个不看书的孩子,所以我想这种书应该很适合。」
「嗯。这本很好……我小时候不懂,而且那时也自顾不暇。」
文香说。栞子小姐一边翻着书页一边继续为我说明:
「可以看到主角所到之处的人们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呢。他们会举办运动会,或是上市场买东西。」
「是啊。而且到处都借用名画的场景喔,有法国画家库尔贝(Gustave Courbet)和米勒(Jean-FranSois Millet)的画等……这是我以前很喜欢的图画书。」
筱川智惠子说。一翻开旧书,母女之间的气氛就突然改变了。我心想,她们的关系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文香突然伸手把图画书合上。母亲抬头。
「妈妈,你打算回家吗?」
「……不是说只问三个问题吗?」
筱川智惠子打趣似地笑了笑,然后马上恢复严肃的表情。显然她也明白这是认真的问题。
「目前没有回来的打算……抱歉。」
她的语气听不出来她真的觉得抱歉。文香突然挺起胸膛端正坐好。原本娇小的身躯不晓得为什么看来长大了。
「……那个,说实话,你不用勉强回来也没关系。」
她口齿清晰地说:
「我一直很想见你。但是,我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姊姊把书店打理得很好,我也会做家事……就算没有母亲,我们两个也有办法活下去。」
她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任何责备。其他人没有说话,只是专注聆听着。
「我知道妈妈有想做的事,所以不在我们身边。不过,如果你打算像之前一样不联络也不露面的话,我也会渐渐地不再想你了喔……到时候,请不要踏入我们家门。」
筱川智惠子第一次拿下太阳眼镜,重新好好面对自己穿着制服的女儿。她凝视对方的样子彷佛要把对方的模样烙印在眼睛上。
「文香……你真的长大了呢。」
最后,百感交集地这么说。
2
筱川智惠子说有话要对我们两人说,于是我和栞子小姐移动到昏暗的书店里。下午的阳光将窗帘内侧照得明亮。
「这样的陈列看来卖不太出去呢……啊啊,原来如此……这种……」
穿着黑色外套的女子喃喃自语着绕着书柜看,样子就像在和旧书对话。
「你要说什么?」
栞子小姐以冰冷的声音开口问。她母亲从堆在走道上的旧书堆里抽出一本翻阅。
「明天中午之前我有事情要忙,不过之后我就会回到鎌仓来。我帮你找密码。既然钥匙是你们找到的,来城女士的藏书收购,我们就一人一半如何?」
「我拒绝。」
叶子小姐立刻回答。但是,如果这个人硬是要介入的话,我们也无从置喙。我相信她也明白这点。
「不想分的话,你就必须快点把密码解开。不过我想这负担对于没亲眼见过鹿山先生的你来说,肯定不轻。」
我知道栞子小姐咬紧了牙根。我抬头看了看店里的时钟。如果她明天下午会再回来,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了。
「您与鹿山明先生熟到什么程度?」
我想起刚才在车上她提到的事,便开口问。筱川智惠子苦笑。
「这问题还真直接啊。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没说过吗?你们是因为他的帮忙,才能够在鹿山家找到钥匙的吧?」
「嗯,算是……」
「他那个人很能干,只是有点笨拙而已。」
「……所以才会被你威胁。」
栞子小姐加上一句责备。筱川智惠子似乎不为所动,对着我继续说:
「我听说秘密书柜藏在书房的门里。你们找到的不是只有钥匙吧?」
「里头还有战前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你早就知道鹿山先生把书藏在书房里吗?」
「不。只是我有猜到。因为鹿山先生说过自己十一岁时第一次阅读的乱步……写给青少年看的作品是他的起点,他自然会想要摆在手边。」
「您和鹿山先生似乎感情很好。」
「当然。我们有段时期就像亲密的好友。我离开日本后,有段时期也经常保持联络。我从他身上学到许多。从爱书的客人身上获取资讯对旧书店来说相当重要……这部分栞子就很难做到。看书柜就知道了。」
与其说她是把对方当成好友,听起来更像是她只把对方当作资讯来源利用。栞子小姐不悦地扬起眉毛。
「你知道鹿山先生学生时代曾经想要当小说家吧。」
「……知道。」
我点头。
「他曾经写了好几本以密码为题材的推理作品、幻想类的怪谈作品等寄去杂志投稿。他不仅喜欢早期的乱步,也喜欢影响乱步的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我常笑他的作品风格与当时的流行脱节。」
我听说过江户川乱步这个笔名就是模仿爱伦坡而来(注1)——哎,虽说我不知道爱伦坡写的是哪一类作品。
「爱伦坡是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兼诗人。他也是知名的悬疑、惊悚小说作者,也写了《莫尔格街凶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金甲虫》 (The Gold-Bug)等可说是推理、密码作品的始祖之作。不只是乱步,他也影响了许多文人……大辅,你只要一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就会写在脸上呢。」
筱川智惠子流畅地为我说明。这种地方也和栞子小姐很像。
「……立志成为作家这一点,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栞子小姐低声问。无论她是否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看样子她似乎领悟到必须和筱川智惠子说话不可。为了能够在明天中午之前打开保险箱,她必须多少弄到一些资讯。
「可以说明鹿山明先生的秉性啊。想要找寻线索打开保险箱,自然应该先了解他这个人,对吧?」
我心想,的确是。在此之前我们也以旧书当作线索,逐步了解了鹿山明这号人物的内在。对于完全不曾见过面的已故书主及他的家人,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许多。
(……嗯?)
特地告诉我们这个「线索」,她是在帮助栞子小姐吗?她明明说了自己会在明天下午打开保险箱。
怎么觉得她的言行似乎不一致?这个人的真正想法究竟是什么?
「鹿山先生一定很希望能秉持着自己对于小说的爱及才华成名吧,但小说之路却无法实现,最后他将一切封印……听说他从来不曾把自己过去的作品给其他人看过。
但是,我认为他将这两种情感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一方面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另一方面继续偷偷收集旧书。对于鹿山先生来说,也许两者都像是他在这个世界所作的梦。」
筱川智惠子回到柜台前,将刚才抽出来的书摆在柜台上。那本书是江户川乱步的《我的梦想与真实》。这一定也和那句话——「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有关系吧。这本书看来很陈旧。
注1:江户川乱步的日文发音是edogawa ranpo,爱伦坡的日文发音是edoga aran po,两者发音很近似。
「这本标价太高了,我认为半价就可以。」
她隔着柜台与女儿面对面,彷佛在等待对方提出问题。也许是受到这种气氛影响,栞子小姐开口:
「你知道那个保险箱里放的是什么吗?」
「我没问。我想应该只有来城女士知道……不过我有自己的猜测。你认为呢?」
「……既然是拥有那般丰富收藏的人所私藏的物品……我想也许是不曾被发现的草稿之类的。」
「判断正确。毕竟也曾有人找到了《两分铜币》、《人间椅子》的未完成草稿。我可以说说我的结论吗?」
我们忍不住点头。
「如果只是普通草稿,鹿山先生或来城女士没有必要坚持隐藏。归纳了一下所有资讯后,我个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说完,筱川智惠子竖起食指。
「那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
「……怎么可能。不可能。」
经历漫长沉默之后,首先开口的是栞子小姐。她的话说到最后带着颤抖。那似乎是相当不得了的东西。
《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之前曾经出现过。在鹿山明的「报告书」中也说到他喜欢这部作品,来城庆子也说过这是她很喜欢的小说。在鎌仓那个大宅里装饰的海市蜃楼照片,应该也是因为这部作品的缘故。
「就是那部有海市蜃楼约故事吧……?」
两位长相相似的女性同时转向我,眼睛闪闪发光,异口同声地说:
「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
两人又同时缄口。她们两个真的很喜欢聊书。栞子小姐瞪了母亲一眼后,继续说:
「那是昭和四年发表的奇幻短篇,乱步本身也深爱那部作品。在书迷之间也相当受欢迎,可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故事内容讲违主角前往鱼津看完海市蜃楼后,在回程的火车上遇见带着大幅押绘的奇怪男子。押绘就是一种用布或棉布制作出立体感的手工艺贴画,现在也经常用在羽子板(注2)等上头的装饰。
那幅贴画上描绘的是一名美丽的少女,以及与持有男子很相像的老人。根据男子的说法,画中的老人是他的哥哥,因为深深爱上画中的少女,因此藉着望远镜的神奇力量让自己也进入画中。但是身为真人的哥哥与原本就是人造物的少女不同,会随着岁月逐渐老去。男子抱着变成画的哥哥,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故事很短,也很有趣。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啊,好,请借我看看。」
故事听来有点恐怖又不可思议。
「这部作品的初稿到哪里去了呢?」
「不是到哪里去了,而是作废了……经由作者自己的手。」
「意思是他把自己写的初稿丢掉了吗?」
「是的。乱步虽然是人气作家,不过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却异常的低,甚至受厌恶感折磨而暂停写作,出外流浪旅行。《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是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在前往关西旅行的途中写下……」
旅行途中写下旅行男子的故事吗?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这个题材吧。
「乱步带着那份稿子前往名古屋,参加作家公会会议。委托他写这份稿子的人,就是当时《新青年》杂志的总编辑横沟正史……」
「啊,这样啊……原来横沟正史也当过编辑吗?」
我听说过他与乱步是交情长达几十年的挚友。
「是的。但乱步对于作品没有自信,因此在名古屋见了横沟正吏也无法把稿子拿给他看,就趁着半夜在旅馆厕所里把稿子撕破丢掉了。
现在我们读到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是距离当时一年半之后,他重新改写而成的作品。点子虽然一样,不过内容据说相差甚远。虽然乱步自己说过第一次写的稿子很差……」
如果他对于自己的评价过低的话,那么他的话就不可信了。很可能那份初稿是更为杰出的作品——我明白了栞子小姐兴奋的理由了。只要是乱步的书迷,一定都会想要一窥究竟。
「……在厕所里把稿子撕破丢掉,这毕竟只是当事人自己的说法。」
筱川智惠子插嘴。栞子小姐不耐烦地摇头。
「乱步没有理由说谎。再说,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横沟正史也证明了。他在随笔中也曾写到,乱步丢掉稿子后就直接这样告诉他,还说想要找个地洞躲起来。」
「你说的是《代作忏侮》吧。那篇随笔我也读过。但是,乱步翻了自己的包包后就离开房间了,而横沟正史只见到他再度回来的样子……并没看到他直接丢掉稿子的瞬间喔。
注2:为日本传统游戏,使用长方形有花样的木板互击带羽毛的小球,类似现今的羽毛球。
因为不希望其他人追问,也不愿意让人找到那份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原稿,所以回答在厕所里撕毁了,也很合理吧?就算稿子真的丢掉了,也有可能是在厕所之外、第三者可以回收的地方……」
「那只是你的想像,不是假设。再说,那份原稿要怎么交到鹿山明先生手上呢?如果稿子曾经出现在旧书市场,又怎么可能不造成话题?」
与愤怒反驳的栞子小姐不同,她的母亲只是很享受讨论旧书的过程。
「假使原稿不曾出现在旧书市场呢?如果那份原稿不是从旧书店买来,而是鹿山家原本就有的呢?」
「愈来愈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
「你听说过鹿山先生的父亲是哪里人吗?」
栞子小姐怔住了。筱川智惠子微笑,彷佛在说「你总算注意到了吗?」
「看来你知道……他是名古屋的大须人。昭和二年,乱步住宿的地点也是名古屋的大须……正是叫大须酒店的地方,那儿原本似乎是花街柳巷。当时,鹿山先生的父亲应该在家乡工作。」
这些线索也在我心中连接起来了。记得井上曾说过鹿山总吉与鹿山明来自大须这个红灯区。
这么说来,鹿山明的「报告书」中也写到,他父亲总吉还待在名古屋时,辗转换过不少工作——上头也写着他当个一阵子「旅馆工作人员」。
「……你的意思是身为乱步迷的工作人员偶然捡到那份原稿呜?」
「不如说,那就是开始收藏江户川乱步作品的起点,如何?某天得到奇妙的原稿……从此开始注意乱步这位作家,并且一本不漏地读完这位人气作家的小说……而草稿也传给了有同样喜好的儿子继承。」
「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反驳的声音小了些。在一旁聆听的我也渐渐觉得有这种可能。栞子小姐也曾经藉由这种爱书者才想得出来的臆测,找出了隐藏在旧书背后的真相。只不过她能否说中昭和初期的真相仍有待商榷——我认为凡事应该都有限度。毕竟这也是八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刚才这番话,你也找来城女士确认过了吧?她怎么说?」
这次换我开口问。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回答:『我认为不是你期望的东西。』」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吧,筱川智惠子的笑意逐渐扩大。
「那就不是初稿了嘛,不是吗?」
虽然她回答得吞吞吐吐,像是别有深意的样子。
「不一定喔。因为她也没有完全否认啊。」
筱川智惠子的声音像孩子般雀跃。一讲到旧书,她就愈来愈有精神,彷佛返老还童了。
「总之,只要打开保险箱,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可是打从心底期待呢。如果真的是《押绘》的初稿,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想看看,难道你不想吗?」
我没有反应,但栞子小姐却上钩了。她点点头之后,又马上后悔地将视线从母亲身上转开。
「我差不多该走了。明天之前请好好努力吧。」
筱川智惠子把手插进黑色外套口袋,朝着玻璃门走去。她突然停下脚步,想了一下后,转头看向女儿。
「你要不要相信随便你,不过……我给你一道提示吧。」
栞子小姐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不过她没有说要或不要提示。她大概也很难开口吧。
「几年前,我在国际电话上最后一次和鹿山先生说话时……我问他那个保险箱的事,他告诉我……『那是给庆子的谜题』。」
「……谜题?」
栞子小姐小声说。
「他希望自己过世后,来城女士能够愉快地享受打开保险箱的过程。找到钥匙,解开密码,然后收下保险箱里的『宝物』……他为此花了很多时间准备,也安排好万一她无法顺利解开谜团,过一段时间,答案自动会送到她手上。」
「咦?那么准备好的答案怎么了?」
我忍不住插嘴。如果答案已经送到来城女士手上,根本就不需要委托我们了。
「他还没有安排完毕就先过世了。因为答案还没有准备好,才会演变出这一团混乱。」
考虑到鹿出明的另一面,他会准备这种游戏也很合理——只是,这么说来就表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可是我们接受这次委托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需要花上那么长时间的复杂机关。留在鹿山家的沙发和书房门机关,都是他遇到来城庆子之前就存在的东西。
「关于保险箱的密码,我也只问出了一点点。他说:『我打算用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名字当作密码。』」
我在脑海中不断反覆思索着这段话。这提示知道了跟不知道一样。她说「问出」,表示筱川智惠子从以前就很在意保险箱的内容物吧。
我听见拉门喀啦响起的声音,反射性地抬起头,才发现黑外套女子已经离开。明亮的阳光从敞开的拉门和窗帘缝隙照进来,延伸到了地板上。
(……连提示都给了呢。)
我关上拉门和窗帘。感觉有些不舒服。正如她本人所说,我不晓得她的话能不能信。那些话也许是说来扰乱我们的。
「大辅先生!」
店里传来迫于无奈的叫声。我转身看向柜台后的店长。她看来很急着要进入主屋。
「怎么了?」
「现在去开车!我们再去一次鹿山家。」
3
在行驶中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栞子小姐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电话到鹿山家去。她表示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再检查一次,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好,希望能够再次看看那间书房,并不断交待如果有我们之外的其他人出现,直到我们抵达为止千万不要让她进入书房。
「……怎么回事?」
我等她挂了电话后问。
「我想母亲应该会前往那间大宅看看。」
「咦?为什么?」
「她刚刚问过我们……『你们在秘密书柜里找到的不是只有钥匙吧?』我一直很在意这句话。她听见大辅先生你说门里还有战前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却不感兴趣。表示她或许是想要确定我们是否找到了其他线索。」
「啊……」
因为她没有任何表示,我也就忽略过去了。
「我没有仔细检查那个秘密书柜的每个角落。找到钥匙,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太糊涂了。」
「可是,你母亲也不一定会过去吧?也许只是你多虑了。就算她去了,也没办法马上进入书房。你都打电话到鹿山先生家里交待过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
她的不安似乎依旧还在。
抵达藤泽市的大锯比想像中更花时间。我避开大船车站附近要等很久的平交道,改走陆桥,却不巧碰上交通事故,反而塞车了。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耽搁趦过几十分钟,就算筱川智惠子直接前往鹿山家,我想应该还是赶得上。没想到——
「你们派来的人已经看过书房,刚才先离开了。」
听到在鹿山家玄关替我们开门的女管家这么说,栞子小姐呆愣在原地。正如她所担心的,筱川智惠子已经来过了。
「为什么让她进书房呢?我们不是说过别让她进去吗?」
我忍不住大声说。女管家不解地看着栞子小姐。
「因为您打了第一通电话之后,又打来第二通……说:『我决定委托我母亲过去,所以她到了之后,麻烦请让她立刻调查书房。』」
怎么搞的,我们哪有再打第二通电话。
「……是母亲做的。我们被摆了一道。」
栞子小姐不甘心地说。我也总算明白了。筱川智惠子算准时机假装成女儿打电话。她们两人的声音很相似,如果没有见过面,十个人之中有十个人都会上当受骗吧。
她看穿了我们会连忙赶过来这里,也看穿了我们会打电话联络鹿山家。
结果,刚才的「提示」或许是为了让我们松懈的布局。总之,只要摧毁在鹿山家得到的线索,我们就无法解开密码了。
进入书房后,我吓了一跳,因为样子变得和我们离去时不一样。我们稍早曾向女管家报备过书房里找到的物品,并关上了秘密书柜——但是现在书房门内侧的嵌板全部都被拆下,露出好几层浅书柜。每一层都空空如也,连讲谈社版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也不见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那四本有着老旧书封的书被丢在沙发上。没有被拿走姑且让我安心了。
「我们中午过后回去后,是不是有哪位家人回来了呢?」
栞子小姐问道。
「少爷回来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前再度出门……」
「在我母亲过来之前吗?」
「是的。」
「谢谢您。捿下来请让我们单独待在这里就好。」
「那么,两位结束后,请通知我一声。」
女管家关上书房门离开。栞子小姐凑近我的脸小声说:
「这不是母亲做的。」
「什么意思?」
「她不会这样对待旧书。」
她指着被丢在沙发上的书。那的确不是了解价值的人会对待书的方式。
「那么到底是谁……」
此时门再度打开,穿着黑色夹克和紧身皮裤的年轻男子走进书房来。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有着和鹿山义彦一样的长脸和厚唇,不过勉强算是个帅哥。以发蜡固定的发型乍看之下很自然地往左右飞扬,
看到我们,他一瞬间很惊讶,马上又露出笑容。
「你们好。啊,你是他们说的那个旧书店的人?听说你白天来了又走了。」
他热络地和栞子小姐攀谈。
「是、是的……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因为有点事……所以再次过来打扰。他是店里的工作人员五浦……」
「好了好了,别那么僵硬嘛。我是鹿山涉。请多指教。」
她难得能够介绍我而不咬到舌头,男子却没有听到最后,抢先报上名字。这么说来,鹿山家家谱的最底下写着「鹿山涉」这个名字。他是鹿山义彦的独生子。与认真严肃的父母亲不同,这个人的个性似乎很轻佻。
他以莫名热切的视线打量着栞子小姐,视线特别集中在穿着针织衫的丰满胸部附近。他在打的主意太明显了,让一旁的我觉得不爽。
「那个,可以……请教您关于这扇门的事情吗……?」
栞子小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吞吞吐吐地询问。
「好啊,随你问。」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一步缩短距离。叶子小姐困扰地往后退了一步。
「把、把门上秘密书柜打开的人……是哪一位呢?」
「啊,这个?是我。早上我去大学朋友家里回来后,听根本太太……就是我家的女管家,说在书房里找到以前的书了。我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你是那个吧,北嫌仓旧书店的人,就是在车站旁边的店。」
他又往前走近了一步。栞子小姐也跟着后退。拐杖抵在地上时,她上半身重心不稳地摇晃。这让我怒不可遏。
「是,是的……我是。」
她缩缩脖子小声回答,样子看来很惊恐。
「我念北鎌仓的私立学校,所以每天都会去横须贺线的月台,偶尔会看到你哟,神秘美人!」
神秘这两个字是多余的。我滑过半个身躯上前挡住他继续往前进。鹿山涉不悦地扬起眉毛和视线。这是他第一次看我的脸。
「我们过来之前,你有遇到刚刚待在这里的人吗?」
我说。同时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没有。我正好去了藤泽车站。你说的人是谁?」
也就是说,他和筱川智惠子正好错过了。
「除、除了书之外……这个书柜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栞子小姐躲在我身后说。鹿山涉移动到能够看到她脸的位置上。他们两人变成以我为圆心在绕圈圈了。
「要说有,的确是有。」
「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栞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热切。
「可是,那不是值钱的东西喔。其实我本来想确认看看它能够卖多少钱,于是把它拿去旧货店监定,没想到老板说这是假货,不值钱,所以我才拿回书房来放。」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不是旧书。这个男人的两手空空,而筱川智惠子肯定没有见到那个东西。他拿走后,她才出现;而在他回来之前,她又早已离去。
「可是,也许很重要……请务必让我看看。」
她低头鞠躬。男人的嘴唇上露出讨厌的微笑。
「这样吧,我让你看,相对地,改天要不要和我去哪里走走?我们去约会、去约会。」
「什么?」
这次大叫的人是我。
「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
「我又不是在问你……还是说你是她男朋友?」
「不……不是那样……」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连邀她来一场正式的约会都是不久前才开口。这个男人才出现二分钟就说出口的要求,我居然花了半年多,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
「怎样?你不想看这个吗?」
他轻轻拍了拍皮裤的口袋。栞子小姐困扰地低着头。我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去约会,但是也没办法强迫对方拿出来给我们看。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在那样的店里工作很辛苦吧?偶尔喘口气比较好。每天每天都在碰老书,烦都烦……」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头来,表情变得僵硬,和刚才截然不同。鹿山涉看到她这副模样,眨了眨眼睛。
「……和我去约会的话——」
她说。她身上已经看不见半点胆小的模样。
「我想你只会听到我一直在谈旧书……比如说——」
她指向丢在沙发上的讲谈社版《少年侦探团》系列。在沙发椅面底下还收着光文社版和POPLAR社版的初版书。
「在这里的系列全二十六本、每本作品的可读之处、执笔、出版的时代背景、装订、插图的特征、现在的旧书价格等,无论多少我都能一直讲下去。大概会连续讲十个小时不休息。如果中间要休息和吃饭的话,应该会更久……即使如此,你还是想和我约会吗?」
「呃……」
我看得出来鹿山涉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般退去。他的眼神变了——这个不是他想约会的「神秘美人」,是只想敬而远之的对象。
「……什么嘛,原来是宅女吗?」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顺便看了我一眼,眼神在说——你的口味还真特别啊。不对,我虽然喜欢听书的故事,但是连续十个小时也会很困扰啊。
「那么,约会的事就当我没说。这个随你们处置吧,要拿回去也无所谓。」
鹿山涉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东西放在我手上,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书房。还带点余温的那个东西是一枚陌生的大钱币。拿起来的感觉比看起来更轻。中央写着「二钱」,背面的龙图案四周写着
「大正十二年」。年代很古老,看起来却很新,也许就是因为鹿山涉所说的,这是假货。栞子小姐凑近看向我的手。
「这是两分铜币。」
「是啊,两分……咦?两分铜币?」
这个字眼我听过好几次。我记得是乱步写的短篇小说篇名。
「《两分铜币》是被誉为日本最早本格推理小说的佳作。鹿山明先生一定是模仿那篇故事,制作了这个复制品。」
「那是怎样的故事?」
「主角是与朋友同住的贫穷青年……他偶然得到一枚两分铜币,铜币中间被挖空,还塞了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朋友在解密的过程中,确信密码标示的是大笔赃款的隐藏地点,最后带着太量纸钞回来……独创的密码、巧妙的叙述方式,以及意外的结果,这些地方现在读来仍是色彩鲜明的佳作。」
我一边听着她的说明,心不在焉地检查着两分铜币的复制品。仔细看会发现边缘有奇怪的割痕。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秘密装置。我用指甲戳进割痕里,掀起正面,结果硬币工整地裂成了两半,中间出现了挖空的洞。
「跟小说里的一模一样……」
我感到背脊发冷。《两分铜币》的主角们也是同样心情吗?
「这一定也是特别订制的。里头放了纸。」
我拿出折起的薄纸,摆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一排直写的汉字——「南无阿佛、南无陀佛、弥、阿弥陀、南弥、南无弥、陀、南无陀佛、南阿陀佛、」。
「好厉害……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栞子小姐以沙哑的声音说,兴奋之情难以抑制。
「这是什么?」
「……这样必须提到作品中的诡计,我可以说吗?」
「咦?啊,好。」
「《两分铜币》中出现的密码是由「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排列组合构成。这六个字从左边开始每三个字一排,排成两列,正好转换成点字文字……密码的汉字就是点字打点的地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点字的模样。这么说来,好像是以纵三点、横两点来表示一个字。
「每个标点符号之前的内容可转换成一个点字,原作中就是以这种方式得知藏钱的地方……不过这段文字很明显地与原作不同。恐怕是鹿山明先生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不认为这么花功夫的东西没有意义。两分铜币中央的密码,在原作中也是「宝藏」的线索。既然如此——
「这个就是给来城女士的谜题吧?」
「恐怕是……我认为很可能就是保险箱的密码。」
隔着茶几望着密码的我们抬起头相视而笑。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铜币的秘密。剩下的就是解开这篇密码,对照点字记号,这样应该就能够打开保险箱了。
4
栞子小姐和我向鹿山家借了那枚两分铜币的复制品,急忙赶回北鎌仓。
因为帮忙看店的筱川文香打电话来哀号说:「忙死了!」都怪来城庆子的「委托」不容易,店里的工作全都搁置了。栞子小姐监定大量委托书籍时,我负责把收购的书上架、交换、寄送客人邮购的书,忙得团团转,结果一下子就到了打烊时间。
栞子小姐说她会趁着晚上慢慢解开密码,解开后就会通知我,于是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和妈妈两人吃完饭后,我坐在客厅的窗边开始阅读厚厚的文库本。这是《日本侦探小说全集2:江户川乱步集》,创元推理文库的书。里头收录了〈两分铜币〉、〈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人间椅子〉,因此栞子小姐把书借给我。
篇幅不长,因此我能够一口气读完三篇。的确很有趣——内容虽然各不相同,不过读后感都差不多。之前我也稍微想过,这些作品每一篇都安排了「远离现实的梦具体成真」的要素。
用来解开密码的推理作品《两分铜币》开头这样写到: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我们西人已经穷困潦倒到甚至出现这样的对话。我们住在偏僻地区寒酸木屐店的二楼,房间仅有三坪大,没有隔闾,摆着西张一间张(注3)破桌。事情发生在松村武和我整天无所事事,唯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格外旺盛的时期。已经走投无路、有志难伸的我们两人贪婪地羡慕着当时轰动社会的大盗手法之巧妙。
接着就像是要实现那个「想像」一样,他们为了小偷隐藏的大笔金钱而闹得人仰马翻。登场人物果然是一群「唯有想像力格外旺盛」的人。
我摊开书,茫然沉思着。
也许不只是书中角色如此,喜欢阅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人,或许都有这种素质。
一味隐瞒情妇存在与个人嗜好的鹿山明、低调生活在銾仓房子里的来城庆子、抛弃家人十年没回来的筱川智惠子,以及栞子小姐这样的人——他们如何看待现实世界呢?是不是觉得现实世界就像人造的东西,突然因为某个巧合与梦交换了呢?
晦涩不明的不安隐约留在我胸口。
我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只见原本在看电视的妈妈正转头看着我。
「怎么了?」
「你拿着书沉思的样子,和过世的外婆还真像……」
这么说来,我经常看到外婆摆出这姿势。她喜欢在一天结束时读书。
「……我还以为是什么诅咒,正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不是觉得高兴啊……」
「谁会高兴啊,她不在了,我可乐得轻松呢。」
她的表情可不是这么回事,流露出几分寂寞。我妈妈和外婆两人的脾气都很硬,每次碰面就会吵架。外婆过世后,妈妈少了拌嘴的对象,贝能经常把「乐得轻松」这句话挂在嘴上,表示她也经常想起外婆。
「你最近似乎比以前更能够读书了?」
「咦……」
我不自觉低头看向手边的文库本。虽然有点头晕,不过能够一口气读完的页数增加了。
「哎,每天都在旧书店工作,有这种转变想来也合理。这样一来,你什么时候入赘都用不着担心了。」
我缓缓合上书掩饰我的不耐烦。最近她偶尔会对我说这种话。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做儿子的喜欢母亲打探自己的异性关系。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乱猜一些有的没的好吗?」
注3:以竹篓糊上日本传统和纸后再上漆制成的工艺品。
「可是你最近不是经常和店长小姐讲电话吗?」
「那只是谈工作。因为地震的关系,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忙,只是这样而已。」
「哎呀,这样啊。」
妈妈没有继续追问,视线又回到电视上。电视上不断播放着震灾瓦砾处理的消息。
「你可以读书了,外婆一定会很高兴……她直到过世之前都还在挂心这件事。」
妈妈背对着我喃喃地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变得这么感慨万千,我反而很难做出什么反应。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栞子小姐打来的。我躲开妈妈充满好奇心的视线来到走廊上,按下通话键。
「啊,晚安。密码解开了吗?」
另一头一片沉默。我还以为她挂断了,但仍有听见呼吸声。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灯打开。
『……密码解不开。』
「咦……?」
『你方便听我说吗?』
她以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打开房间里的电脑,看着叶子小姐寄来的图片。似乎是她拿手机拍下自己制作的表格。
「HI SHI……U E JI MA?」
我只念出有解答的部分。
『我试着转换成点字,却有两处怎么样也解不出来。』
「这是地名吗?什么什么上岛之类的地方?」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找不到符合的地名。我在想该不会要搭配他自创的点字规则,而其他解出来的日文字母也可能是错的……』
平常她一下子就能解开这种谴题,看样子她真的很烦恼。我揉揉眉心。说到其他想法——
「有没有可能是鹿山先生弄错了?他也许对于点字规则不是很清楚。」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那间书房里有很多点字相关资料,对吧?我刚才也打电话问过义彦先生了,听说鹿山明先生本身也是点字学习后援团体的理事,也拥有点字翻译经验。』
意思也就是,他是故意这么写的了。我靠在从小用到现在的椅子椅背上。
『我也打过电话去来城女士家里,不过她似乎不具备点字方面的知识……所以,这个谜题应该没有用上太复杂的规则。我在想,也许提示就在乱步的作品里……』
如果是这样,问我这个门外汉也不会得到答案。毕竟我几分钟前才刚读完《两分铜币》。
「既然这样,是不是找熟悉这方面事情的人谈谈比较好?找我之外的……比方说井上先生?」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筱川智惠子,但是她是我们最不能求助的人。
『不。』
她固执地说:
『大辅先生是最适合的人选。』
「呃,可是……」
『我不想找其他人谈。总觉得每次一和大辅先生谈过后,就能够找到答案……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过好像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行……』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样细小。
我深深庆幸我们不是面对面在谈话。如果她人在我的手能够构到的距离,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我深呼吸一口气,再度看向萤幕,决定想到什么说什么,陪她直到谜题解开。
「……既然这样,会不会是采用大正时代的点字规则呢?也许与现在的规则不一样?」
『日本的点字标记基础确立于明治时代(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所以我想应该也不是。』
这个答案虽然被她干脆否决,但我不觉待气馁,因为我不需要找出答案,只要能够帮助她思考就好。
「那……」
『请等一下,大辅先生?』
「是。」
『你为什么提到大正时代?』
「……欸?」
这么说来,为什么呢?鹿山明制作复制品铜币的时间是现代,与大正时代没有关系。不过,我好像是在哪里看到那个古老年代,应该就是今天看到的。
「对了,就是那个两分铜币。背面写着大正十二年,所以……」
『咦咦?』
见她反应这么大,我也吓了一跳。耳边隐约听见金属声,大概是在确认那一枚铜币吧。
『真的耶,大正十二年……可是,为什么……啊!』
这回听见一声闷响,好像是她将某个沉重的东西摆在某处。如果是她房间的话,一定是书。只听见她翻书页的声音,接着突然一片安静。
「栞子小姐?」
『……我知道了。』
她开心地说:
『我想,密码解开了。』
5
隔天抵达来城庆子家时,已经过了早上十一点。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配合对方的时间,不过我们也一直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忙到刚刚。我们一大早就开始处理昨天剩下的工作。
看店的工作就交给筱川文香。栞子小姐在出发之前,姑且想要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啊,嗯。我大致明白了。我大致明白这件事情你再继续说下去我还是听不懂……总之就是只要打开那个房子里的保险箱,我们就能够收购超棒的藏书,而且还能够看到超棒的宝藏,对吧?既然这样,加油吧!姊姊,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家计!」
她就这样送我们出门了。昨天,因为筱川智惠子回家一趟——应该说,因为她们一起看了《旅行绘本》,因此姊妹俩再度重修旧好。
我们下车走向大门。今天的栞子小姐肩膀上背着一只大托特包,里头似乎装着解释密码需要的东西。我还没有听她仔细说明怎么解开、解开的结果是什么。我当然也问过了,不过她只回答我:「用《两分铜币》的密码解法是解不开的,但是可以从《两分钢币》解开。」听得我一头雾水。情况似乎错综复杂到无法只用嘴巴说明。
我看得出来她虽然拄着拐杖,脚步却很轻盈。不只是因为即将拿到大笔收购机会而开心,还有解开密码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很期待看到保险箱的内容物。《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如梦幻般的初稿真的存在吗?——前往来城庆子家的路上,她也不断地聊着这件事。她虽说并不支持母亲的理论,不过她也在内心承认如果真的存在,她很想看看。
穿过大门走向房子,我们看到有人站在玄关处。一名身穿黑色连帽外套的年轻男子正在和田边邦代说话。长相如此相似,大概因为他们是母子吧。这个人一定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和弘」了,他脚边还有一只附有轮子的小型行李箱。他的母亲注意到我们,向我们挥手,边轻拍儿子的背部说:
「好了,你真的要小心喔,和弘。」
叫做「和弘」的男子只是点点头,便拉着行李箱的把手走开了。经过我们身边向我们点头打招呼时,也没说半句话。和他的母亲不同,他的个性似乎比较沉默寡言。
「您、您好……您的儿子过来找您啊。」
栞子小姐目送他走出门外之后说。
「是啊。他正好休假,所以过来帮忙。」
「他要去旅行吗?」
「不是的。那个箱子里全都是瓶装水。我提过他住在东京吧?因为商店里不容易买到水,所以我在这里买了许多,让他带回去。」
我可以理解。几个礼拜前,新闻报导提到东京的自来水的辐射物检测超出标准值,超市里的矿泉水因此瞬间卖光。有些地区仍残留着辐射的影响吧。我们这一带相较之下受到的影响较小,所以没有出现抢水的骚动。
「你们先进来吧,小庆在等着。」
田边邦代说。
来城庆子还是在同样那间起居室里等着我们。她和平常一样穿着宽松的家居洋装。栞子小姐问她要先开保险箱,或是先说明密码,她透过妹妹表示想要先听听密码怎么解。我也很咸激她选择先听说明,因为我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坐在椅子上的栞子小姐先将两分铜钱的复制品摆在桌上。
「您见过这个复制品吗?似乎是鹿山明先生制作的。」
打完招呼后,她突然开始口齿伶俐地说明。大概是情绪很高昂的关系,今天开关很迅速就启动了。
「欸,小庆,我记得你不是有这东西吗?」
听到妹妹的问题,她摇摇头,发出声音。
「……她说书库里有真品,不过她没看过这个。」
能够做出假货,当然一定拥有真品。栞子小姐把硬币分成两半,摊开写着密码的纸张。田边邦代佩服地惊叫:
「这做工好精巧啊。」
「是啊。我也觉得很精巧……如同我昨天提过的,这是配合点字规则解读的密码,不过有一部分我怎么样也解不出来。」
栞子小姐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那是昨天她寄给我的密码解读笔记。在写着问号的第三栏外头写着「拗音符」,第四栏外头写着「YO」,这两个是后来填上去的。
「无法解读的这两个记号,如果直翻出来就是写在栏外的文字。」
她指着手写字一边说。「YO」我还知道,不过「拗音符」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场也没有人发问,我只好开口:
「这个叫什么的音符……是什么?」
「读作拗音符。日文里不是有些字会加上小写的『YA』、『YU』、『YO』吗?例如:『KYA』或『RYU』……这个就是拗音。」
她举例子动嘴唇的样子好可爱,不过我当然什么也没说。
「而拗音符就是标示下一个点字记号是拗音的符号……在这里则是指这两个记号是拗音的『YP』。」
加上YO的拗音——我试着在心里发音,却发不出来。
「有这种拗音吗?」
「没有。所以我才会解不开密码。」
栞子小姐说。我总算明白她昨天在烦恼什么了。
「我一直以为是鹿山明先生弄错拗音符的用法了,但是他十分熟悉点字规则。于是我发现……也许这个错误本身就是『谜题』的一部分。」
她说到这里停住,环视我们每个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将近九十年前也弄错了拗音符的用法……鹿山明先生故意模仿那个人的错误设计密码。」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本破烂册子。封面上的书名写着《新青年》。我记得这是以前的推理小说杂志。她翻到贴着便利贴的那一页,上面写的「创作侦探小说:两分铜币」标题跃入眼中。作者名称当然是「江户川乱步」。
「弄错的人是……乱步吗?」
「是的。乱步在出道作品《两分铜币》中,也弄错了密码。」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来,在看鹿山明的「报告书」时,栞子小姐曾经告诉我——他在出道作品中弄错了某个成为解谜关键的文字——指的一定就是这个了。
「这本杂志是发表《两分铜币》那一期的《新青年》,乱步也是自此开始以侦探作家身分出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另一本书。黄色的书封上并列着《帕诺拉马岛绮谭》、《一寸法师》、《湖畔亭事件》三个篇名。
「这本是乱步晚年出版的桃源社版全集……请看一下《两分铜币》的密码,特别是拗音出现的部分。」
「……密码不一样。」
「是的。最早发表时,拗音的点字记号弄错了。直到战后的桃源社版全集才终于更正。弄错的地方与鹿山先生设计的密码如出一辙……解谜的提示在这边。」
她指着挖空的两分铜币一侧,写着年代的那一面。
「这里写着大正十二年,但事实上不可能是这个时代。」
「咦?为什么?」
「这个两分铜币虽然一直流通到昭和初期(一九二六年起),但铸造时间只有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到十七年间。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已经没有铸造。大正十二年是《两分铜币》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时间……也是乱步出道的那一年。
亦即这是提示,他要我们按照大正十二年发表的《两分铜币》……乱步弄错的点字规则,来解开这个密码。密码的『南无阿弥陀佛』特地写成旧字体,也是在暗示这一点。」
我总算明白她所说的「可以从《两分铜币》解开」的意思了。乱步的原作本身就是解开密码的线索。
好一阵子没有半个人开口。来城庆子就这么靠着轮椅的扶手,以彷佛在作梦的眼神等待栞子小姐继续说下去。
「那么,密码的答案是……?」
梁子小姐拿出自己的笔,在自己笔记上写的问号「?」底下写上小「YO」。
HI S(HI)YOU E JI MA(ひし(よ)うえじま)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来城女士,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坐在轮椅上的女性只对这个问题眨了一下眼睛,态度不晓得是知道或不知道——但是,她为什么不回答呢?
「……总之我们先打开保险箱看看吧?先确认这个密码对不对。」
田边邦代说。我们目前的确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我和粱子小姐起身,打开房间角落的门。来城庆子移动轮椅来到能够看见衣柜深处放置保险箱的地方。
「那么,由我代替小庆打开罗。」
委托人的妹妹在保险箱前面转动转盘,插入钥匙一转。虽然解开了三道锁的前两道,保险箱却还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她看着解开密码的笔记,一边依序按下密码按键。
「……」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以拐杖支撑着体重,弯腰向前,镜片后头又大又亮的黑眼珠炯炯有神,彷佛不愿意错过等一下要发生的事。我也不自觉地紧握双手。
按下最后的按键那瞬间,保险箱内侧传出喀嚓的声响。厚实的金属门发出微弱的吱嘎声缓缓打开。
里头出现了木制的内门。打开木门后,只见架上摆着一叠对折的老旧纸张。保险箱里头的物品只有这样。
田边邦代将那叠纸拿出来,交到自己姊姊的手中。我们围到了轮椅四周。摆在来城庆子腿上那叠纸的背画朝上,清楚留着曾经撕破后,底下再以其他纸张修补的痕迹。
她以颤抖的手打开那叠纸。那是叠份量十足的稿纸,上面填满了以钢笔书写的潦草文字。
不过,篇名和作者名称还是清晰可辨。
〈押绘与旅行的女人〉 江户川乱步
来城庆子原本以飘渺的眼神看着稿纸,突然紧紧抱住稿纸,低着头动也不动。
6
「……篇名不一样呢。」
我小声对栞子小姐说。或许是主角在火车上遇见的「男人」变成了「女人」。女人带着跑进画中的男人的画旅行,这样的情节也挺吸引人。
因为栞子小姐没有回答,我偷看她的反应。只见她沉默地愕然呆立着。她曾说不可能存在的初稿出现了,所以才会这么惊讶吧。
「……我们让小庆自己独处一会儿吧?」
田边邦代在我们耳边小声说。的确,她终于见到不惜卖掉其他藏书也要拿到的恋人的遗物。我没有异议,不过——
「栞子小姐,我们出去吧?」
我戳戳她的手臂说。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咦?嗯,也是……等一下也可以让我看看吗?」
后半句是对着来城庆子说。等到对方点头后,栞子小姐才离开房间,我也跟在她身后来到走廊上。
「好了,小庆……你慢慢来。」
妹妹说完,关上起居室的拉门。我们就这样跟着她前往位在别馆的书库。迎接我们的仍旧是那些侦探小说收藏。
「谢谢你们为了小庆做了这么多。按照我们说好的,这里的书就卖给你们了,请慢慢看。」
「不会……要道谢的是我们。」
栞子小姐终于露出微笑,低头鞠躬——或许是我看错了,总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得意。也许是因为她在母亲出现之前,就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这项委托,所以感到很满足吧。
起居室里突然传来尖锐的电话铃声,田边邦代不悦地蹙眉。
「特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的……对不起,我稍微去一下。」
她匆匆忙忙走出走廊,背着手关上别馆的门。书库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书的排列方式与上次看到时一样,没有少哪本书或杂志,看起来好像完全没人整理……」
栞子小姐转了一圈环视书柜,一边说。我也跟着模仿她的动作,不过脑子里在想的事与旧书完全无关。这样一来,这次的事情已经差不多解决了。我和她还有个约会要履行。
「……下次休假,想去哪里呢?」
书库里还是一样安静。她转向一旁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彷佛被沙子吸进去了。
「我说……」
「大辅先生,那个。」
她打断我的话,指着入口附近的书架。也许是旧书收拾得很匆忙的关系,每一层排列的书本数量完全不同。在塞得满满、毫无缝隙的那一层里,可以看见那本我上次拿出来的《江川兰子》书背。她伸手指的方向就是那附近。
「《江川兰子》怎么了吗?」
「不是,不是那个……旁边的……」
「《空中绅士》吗?还是……《杀人迷路》?」
我眯起眼睛念出两边的书名。栞子小姐的脸色不晓得什么时候变得铁青。
她突然改变方向走近其中一个书架,抽出一本书放在我手上。那是《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第三辑》。相当老旧的书,没有书封,也没有包上石蜡纸,书况不是太好。
「你拿着这本书跟我来!」
她打开别馆的门来到走廊上。虽然拄着拐杖,但是她的步伐很稳定——说来奇怪,不过这种时候我才真切感受到她的脚真的康复了。
她在起居室前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打开拉门。我还来不及开口问她「这样好吗?」坐在窗边轮椅上的来城庆子惊讶地转过头来。
电话已经讲完了吗?到处都没看到妹妹的身影。圆桌上丢着刚才没有的东西——田边邦代原本穿着的荷叶边外套,以及一支廉价手机。
栞子小姐拿起柜子上的便条纸和笔,塞进来城庆子的双手里。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压低声音说:
「这个房子的断路器……或者说总电源开关,哪个都可以,在哪里?」
我愣住了。断路器?什么意思?但是,拿着笔和便条纸的来城庆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最后纸和笔都掉在腿上。这么说来,刚刚才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稿纸不在这房间的任何地方。到哪里去了?
「谢谢。大辅先生……我们走吧。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包包吗?」
「好是好……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车站。也许还来得及。」
通往鹤冈八幡宫的县道不只车道壅塞,连人行道也很拥挤。毕竟现在是春季百花盛开的周末。我们急急忙忙快步前进,与前往源濑朝坟墓的观光客团体擦身而过。
「为什么要去车站?」
我问走在前面的栞子小姐。
「因为也许有机会追上……拿走稿子的人。」
她的呼吸已经开始紊乱。速度虽然和没用拐杖的人差不多,但还是很难走太久。
「你说要追上的人,是指田边女士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选。那问房子里没看见她的踪影。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田边女士。等一下再详细解释。」
究竟是谁?我知道她累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断电器那个。」
「不是断电器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确认她在那栋房子里住多久了。」
结果我还是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见八幡宫的红色鸟居了。数也数不尽的樱色花瓣乘着海风,穿过鸟居。我们来到若宫大路的十字路口上,栞子小姐指着延伸往八幡宫的参拜道路——段葛的前方。
「……找、到了……在那边……前面……」
意思是要我先过去拦下对方吗?正好红绿灯变成绿灯,我穿过斑马线,穿梭在观光客之间,跑上高出一阶的参拜道路。每次风一吹,樱花盛开的林荫道就会沙沙作响。
段葛到处都有楼梯可通往左右马路。在距离十字路口最近的楼梯前,有个熟面孔站石灯笼旁。是那位穿着黑色连帽上衣的年轻男子。
(和弘吗?)
照理说他刚才应该回东京了,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难道栞子小姐说的入是他?
仔细一看,石灯笼的阴暗处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肩上背着一只大皮包,身上穿着剪裁精良的外套和裙子。她从行李箱中拿出帽子戴上,正要拉上拉链。
打扮虽然与方才完全不同,不过那张脸就是田边邦代。行李箱摆在她的脚边,很显然她打算接下来要去旅行。
(与儿子碰面拿回行李吗?)
原来瓶装水的事情是撒谎。
刚才正好有人打电话来,一定也是某人为了让她偷偷离开那个房子所安排的技俩。我想起摆在起居室桌上的手机。也许打电话的人就是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来城庆子也说不定。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好此时栞子小姐赶了过来。我代替气喘吁吁的她出声说道:
「田边——」
一开始转过头的只有儿子。
「……啊。」
他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这位「和弘」也姓田边。他的脸上写着: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你好。」
我也打招呼。我还在考虑该从哪个部分问起,田边邦代已经拍拍儿子的肩膀。
「和弘,可以了。谢谢你帮我拿行李……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你们两个好好保重喔。」
和弘轻轻点头,稍微迟疑了一下,对着她说:
「阿姨,你也要保重。」
他也对我们致意后,小跑步穿过车道,朝八幡宫的方向走去。他似乎不是要往车站,而是要回雪之下的房子。
(……阿姨?)
我的脑袋一团乱。我没有听错。刚才那个人的确叫她阿姨,而不是妈。也就是说,该不会——
「来城庆子女士。」
栞子小姐总算开口。她仍在喘气。
「能不能找个地方……稍微聊聊呢?」
「……也好。」
直到刚才我们称为田边邦代的女士——来城庆子点点头。
「去小町通的咖啡厅好吗?不过这个时候,店里也许很多人。」
7
我们照着来城庆子的提议,进入小町通底端的老咖啡厅。店里虽然人很多,不过还没有客满,我们很快就被领到能够看见中庭的位子前。
「我以前偶尔会和明先生一块儿来这里……这家店很久了。」
点完餐后,来城庆子说。她的声音偏低,有点沙哑。这才是她真正的声音吧。不只是服装,外貌和冷静沉着的说话方式,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人。
「坐轮椅的女性是您的妹妹吧?」
栞子小姐问。
「对。她才是真正的田边邦代。我们俩姊妹互换身分,连发型和服装也改变了。」
「……她的病或伤呢?」
「那些都是真的。提到对方的情况时,我们说的几乎都是真实情况。因为这样演起来比较轻松……妹妹拚命工作让孩子念到大学,等到孩子一独立就生病了。这件事情发生在半年前,我当时在宫城住了一小段时间照顾她。」
我想起鹿山义彦的话——律师上门拜访来城庆子,她都不在。原来不是因为自己住院,而是去照顾生病的亲人。听说双亲都过世的姊妹两人,没有其他亲戚。
「好不容易出院了,这回却遇上大地震而受伤……于是我开始在自己家里照顾她。她的身体那个状况,对于这次的事情却一句话也没问,全力帮助我。她从以前就很可靠。」
她望着远方的眼神和那位坐轮椅的女士很相似。不对,也许是那位女士模仿这个人也说不定。也就是说她开始在鎌仓生活还不到一个月。我明白栞子小姐刚才问断电器位置的理由了。
如果真的在那栋房子里住过几十年的话,当然会知道断电器在哪里。
「可是你为什么会发现?我们两个一直觉得自己装得有模有样呢。」
「刚开始我没有怀疑……不过,我们第一次碰面那天,一进入那个起居室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来城庆子睁大了双眼,在旁边聆听的我也一样惊讶。这些事情我第一次听到。
「这么早就发现了?为什么?」
「您匆忙收拾摆在桌上的〈孤岛之鬼〉初版书和蕾丝缟织工具后,曾经把书递给另一位女士。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什么意思?」
「那张桌子空了一张椅子的空位,亦即那是固定容纳轮椅的空间。如果原本在那儿看书的人把书摆在桌上,暂时离开座位……只要回到同样位子上的话,书应该仍然摆在她面前的桌上才对,没有必要多个人特地拿给她。」
「……你说得没错。」
来城庆子想起当时的情况,点点头。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书的人是我。妹妹当时原本在编织蕾丝。因为她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会自己编各式各样的东西……像是电话罩子等等。还有呢?」
「再来就是提到关于地震的事情时。」
栞子小姐流畅地继续说:
「另一位女士说过『我那时很害怕,静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那栋房子里的电话是转盘式的旧型黑色电话。那种电话只靠电话线供应的电力就足以通话,停电时,电话依然会响才对……妹妹和外甥曾经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您,确认您是否平安,她却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我觉得不太自然。
现在想想,她说的那句话应该是指待在宫城县的时候自己的经历。而来城女士您则是用那个黑色电话联络上人在东京的外甥,他才骑着摩托车赶回老家救出母亲……我没说错吧?」
来城庆子微笑。
「大致上都对了。我家也有书柜倒下,不过我没有被压在底下……虽然差一点就压到了。」
我专心听着栞子小姐的说明。我们明明见到、听到同样的内容,为什么我却全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洞察力总是让我很惊讶。
「仔细想想,与这次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几乎没有一位从以前就和您认识了。唯一的例外就是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不过您们直接碰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以互换身分的所有条件万事具备。
最关键的破绽则是《江川兰子》。我也是直到刚刚才注意到……您把书放回书架上,却不是放回大辅先生抽出来的地方,而是《空中绅士》和《杀人迷路》之间。我认为那绝不是巧合。」
「以前就是那样排列的,所以我下意识间,不自觉就那样放了。」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跟不上对话内容,只好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江川兰子》、《空中绅士》、《杀人迷路》……这三本都是乱步和其他作家合作的小说。不熟悉旧书的人特地把书收进那个位置,很不自然吧?毕竟书架上有的是其他空位。」
栞子小姐为我解释道。道么说来,并上也曾提到那三本窖,他说过是筱川智惠子将那三本合作小说的初版审卖给了鹿山明先生。
「可是,我差点把《江川兰子》掉在地上时,你完全没有反应。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完全不懂旧书。」
我对来城庆子说。结果,她眼中的笑意突然消失。
「我在防着你。」
「什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完全不曾想过有人这样看待我。
「你是和这位筱川小姐一起行动的人啊,所以我一直怀疑你的任务或许就是故意装作对旧书一无所知,好让我们松懈……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有这种可能。」
「为、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一开始我去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时候,你不是曾经特地打开窗帘想要确认我的长相?」
「咦?」
这么说来,我的确那样做了。我想看看走过店门前的这个人长什么模样。因为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前来委托工作。
「我没有其他太深的意思,纯粹只是好奇罢了。」
「可是我很怀疑。一看到你拿着《江川兰子》,我就确定自己没想错。一个门外汉会正好拿到最贵的乱步初版书,怎么想都不自然吧?所以你差点让书掉在地上时,我也努力克制自己别大叫。」
「那只是巧合。」
我苦涩地说。当时只觉得这书名很像是把「江户川乱步」变成女孩子的名字罢了,没多想就顺手拿了出来,根本没有太深的涵义。
「我们现在没有必要撒谎,我可以向您保证……大辅先生真的对旧书毫无概念。他真的是个门外汉。」
栞子小姐开口帮腔。我虽然知道她是在替我辩护,不过听到这番话还是让我心情很复杂。但是,来城庆子看来姑且接受了。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位门外汉碰巧拿到那本书,才让筱川小姐注意到我的真正身分,对吧。也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你是个门外汉才能够看得见。」
我停住原本正要拿起水杯的手,总觉得她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我。真的是这样吗?——我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就是了。
此时饮料送了上来,谈话到此中断。三人份的咖啡一一摆到桌面上。
「鹿山明先生的报告书,是早就打算交给我们才做的吗?」
栞子小姐提出另一个问题。来城庆子把杯子拿到嘴边,似乎在争取空档。
「那是妹妹根据我所说的话自己做的。为了记诵。」
「记诵?」
「我们要扮演彼此,妹妹要记的事情很多。关于鹿山家、关于江户川乱步……她以我所说的内容为基础整理成方便记忆的文章。她做得很好,所以我认为与其开口说得丢三落四,不如直接把那张给你们比较快。很有用,对吧?」
我们点头。怪不得那个报告书的叙遖缺乏情绪——毕竟鹿山明对于撰写的人来说不具重要性,那些内容只是为了记忆而收集的「资讯」罢了。
「妹妹演得不错,只要遇到跟不上的地方或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就会帮忙接口。我以问她问题的方式暗示妹妹该摇头或点头。你们知道我们怎么做的吗?」
她的语气听来有些得意。栞子小姐握着手抵着唇,想了一会儿后开口:
「……该不会是对你问的问题基本上都点头……只有听到『我记得』三个字的时候摇头?」
来城庆子笑着点头。
「没错……你们果然很优秀。就算是知道我们存在的鹿山家人,甚至是井上先生也完全没发现。」
被说中了,却没见她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她也许很享受谈论那段过程吧。
此时阳光突然消失,我们看向绿意盎然的中庭。只是天色稍微变暗了,但店里的气氛似乎也跟着改变了。
「如此大费周章的撒谎,只是为了打开保险箱吗?」
栞子小姐望着窗外说。
「当然。」
来城庆子的语气变得强烈。
「明先生过世后,我一直很想拿出保险箱里头的东西……而且也想知道密码。可是,鹿山家的人不肯帮忙。那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原本就打算花时间慢慢耗。没想到……」
「……发生地震,是吗?」
栞子小姐静静地接下去说。
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与这座中庭类似的景色。第一次去这个人家里时,我们曾经一边说话,一边从书库眺望庭院。
(人类不晓得明天会怎么,现在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快点做,只会徒留后侮。)
那是她见到自己亲人受伤、生病的样子后做出的决定吧。
「是的。所以我利用了我妹妹。只要被那种身体状况的人一拜托,我想鹿山家的人也很难拒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是我没想到密码和钥匙真的不在儿子义彦先生手上。」
她说完笑了笑。
(……只是这样吗?)
我不禁怀疑这场互换身分的把戏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听说乱步的小说里经常出现伪装成其他人的桥段。来城庆子是不是也有想要模仿乱步小说的欲望呢?就像鹿山明很「享受」不同的自己一样。
「我母亲早就发现了吗……您们两位的真实身分。」
大概是对于母亲的行动感到不安,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问。
「也许有注意刭些什么,不过她没说。她只说:『如果你愿意出售藏书也很好,不过,你有没有打算出售保险箱里头的东西呢?』」
我的背后感到一阵凉意。她的目标真的是保险箱里头的东西——故意给我们提示,或许也是为了得到宝物的安排。
「您准备带着稿子去旅行吗?」
听到这问题,来城庆子点点头,视线落在自己手边;一样是那个彷佛焦距有些对不上似的飘渺眼神。
「明先生为我实现了我的愿望。所以为了祭奠他,我准备去不同地方走走……就像《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一样。虽然暂时不会回来,不过藏书的收购就委托你们了。我将那些书和房子都交给妹妹和外甥管理,之后你们再和他们联络。」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皮革包里拿出透明塑胶文件夹摆在桌上。里头摆着那叠稿子。
「来城女士的愿望是什么呢?」
栞子小姐只瞥了一眼文件夹,完全没打算触碰的样子。她明明那么想要知道保险箱的内容物是什么,还说了如果是乱步的梦幻原稿,请务必让她读一读。这么说来,我记得她从保险箱打开后,态度就变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大致上……包括这叠原稿的秘密。」
「咦?秘密?」
我凝视着栞子小姐沉着的侧脸——没想到她突然转向我,我差点忍不住往后仰。
「大辅先生,《创作侦探小说选集》你带着吗?」
「啊,是的。」
我打开栞子小姐交给我拿着的包包。她交给我的那本书也装在包包里一起带了过来。我将那本开始褪色的《创作侦探小说选集 第三辑》交给她。
「不好意思,我从书库借了出来。」
「没关系……反正已经确定卖给你们了。不过估价时也要把这本算进去喔。」
「当然。」
一边继续说话,栞子小姐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出现「废话」的篇名。一丝隐约的旧书纸张气味与咖啡香气混合在一起。
来城庆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明白意思的人只有我一个。栞子小姐开始为我说明。
「这本是昭和三年初(一九二八年)出版的作品。文中的『本年度』指的是前一年的昭和二年。」
我看了看开头处的内容。
本年度我一个字也没写,因此没有作品能够刊登在这本选集中。以我自身来说,我原本也没有打算交出什么稿子,但是编辑怕我会因此觉得孤单,所以建议我写写序文。
我可以深深感觉到他的百般无奈。昭和二年这个年分我有印象,应该是——
「也就是写出《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那一年吗?」
「是的。当然这篇序文是写在昭和四年重写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之前。如同这里所说,昭和二年乱步没有发表作品,而是到处流浪……请看后半段这里。」
她翻开书页,指着序文最后的内容。
比方说,《火绳枪》、《没有嘴唇的脸》、《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最后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是这次前往京都旅行时所作的妄想,大半内容在宇治的百花园里花一夜时间写完,然后丢进名古屋大须酒店的厕所里……
「咦?这也就是说……」
我在脑中整理这段内容。上面清楚写着「丢进厕所的」作品名称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而这毫无疑问就是指初稿。篇名和《押绘与旅行的女人》不一样——
「乱步没有理由伪造已经丢进厕所里的作品名称,所以初稿并非《押绘与旅行的女人》。也就是说……」
栞子小姐以指尖轻轻敲了敲收纳稿纸的塑胶文件夹。
「这是假的……是鹿山明先生自己写的作品,对吧?」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店里的喧闹声变得很大声。
来城庆子不发一语地打开文件夹,取出稿子。在我眼里看来这份稿子相当陈旧,角落卷曲,还有小小的墨渍和变色。
「真的是假的吗?」
我问。来城庆子点头。
「明先生说他特别订制了稿纸,参考乱步亲笔写的原稿,连设计、脏污等也仔细重现,要我好好期待成品……这的确做得很逼真。」
看他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东西就知道鹿山明的个性十分讲究。也不难了解他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
「你们看这边。」
她翻开第一张稿纸,让我们看看背面。角落用与正面同样颜色的星水写着「作 江岛日生」的小字。这是制作者的名字吧。
「江岛(E JI MA)……日生(HI SYOU)?」
我在嘴里反覆念着——Hl SYOU E JI MA。就是那个保险箱的密码。
「这是鹿山明先生的笔名吗?」
栞子小姐问来城庆子。
「我想是的。也许他立志成为小说家时曾经用过。」
「……您没有问过他本人吗?」
「是的。他没有告诉我太多。他说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才能,所以决定舍弃这条路。年轻时写的作品也全部烧掉了……所以,这是他所留下的唯一一部小说。只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所以他特地为了我再次提笔。」
我感觉好像拨云见日一般,许多事情都能看清楚了。把自己为了恋人而写的小说锁进保险箱里,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自己的笔名当作密码,做好安排让恋人在自己死后打开——他虽然在奇怪的地方花了许多心思,不过主要就是准备了一份献给恋人的礼物而已。
安排了重重机关,大概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小说被受赠者之外的人看到吧。这的确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作品,但对于这位女士以外的人来说没有价值,就像那枚两分铜币复制品一样。
「所以来城女士的愿望是……?」
我说。这个答案我还没听到。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交握起双手。
「上了年纪后,有时人们反而会出现很幼稚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愈来愈常想起过去的事了……这几年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进入乱步作品的世界。就像进入画中的男人一样……我知道这个梦想很愚蠢,也对明先生提过。」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吗?)
听到她这么说,鹿山明绝对不会笑她吧。他甚至花了许多时间慢慢准备,只为了完美地实现她的愿望。
一切都要怪准备尚未完成,情况才会变得这么复杂,不过鹿山明留下的东西,现在就在来城庆子手上。
「这部小说大概是以我为主角写的故事。我打算和《押绘》一样带着它,一边旅行一边慢慢阅读……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读者的身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以手指抚过江岛日生的署名。
「我很想听听他多谈谈这部小说……就连这个奇怪笔名的意义,我也已经无法向他确认了。」
「……来城女士。」
栞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沉重。这是她谈正事时的习惯。
「鹿山明先生第一部阅读的乱步作品,是《大金块》吗?」
来城庆子一瞬间有些仓皇失措。
「……没错,但是你听谁说的?他很少提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我的母亲似乎曾经听鹿山先生提过。他说十一岁时第一次阅读的、写给青少年看的乱步作品是他的起点。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鹿山先生十一岁时……也就是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少年俱乐部》上连载的《大金块》了。」
这么说来,来城庆子的确说过鹿山明第一次读到乱步的作品是在杂志上。她只是综合了各种听来的讯息就能够导出这个答案吗?
「《大金块》描迤一场围绕宝藏与标示它下落的密码所展开的争夺战。明智小五郎与小林少年在故事中表现活跃,不过怪人二十面相和少年侦探团没有出现。也因此知名度似乎不太高……」
「或许吧。不过,他的确经常说那篇是他的起点。他提过那篇虽然是写给小孩看的冒险小说,但那是他第一次阅读具备推理要素的小说。所以即使读过其他作品,也难以忘怀。」
一人书房的井上也说过类似的话——《少年侦探团》系列是他接触推理小说的初次经验。也许每个世代都有这样的人们存在。
「《大金块》的主角名字,您还记得吗?密码持有者的儿子名叫宫濑不二夫……」
来城庆子没有反应。是因为想不起来吗?
「他与当时的鹿山先生同辈,也是同样住在西式豪宅的富裕少年。在他心中一定把自己和主角重叠在一起而感到激动不已吧。」
栞子小姐从托特包里拿出纸和笔,当着来城庆子的面写下:
miyase hujio (宫濑不二夫)
ejima hisyou (江岛日生)
看了一会儿后,我也明白意思了。这是重组字。来城庆子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真像个孩子。」
她哽咽地笑完,将手帕抵在眼睛上。
8
目送来城庆子消失在鎌仓车站的票口后,我们转身走出去。为了和她妹妹及外甥讨论收购藏书的事宜,我们必须回来城庆子家一趟。包括藏书在内,整间房子似乎都交给他们两人负责了。
穿过公车站,走向若宫大路。刚才我看见樱花很漂亮,原本打算一边赏花一边回去。光是这样我就觉得我们像茌约会了。
我们走过耸立在大马路上的二之鸟居前侧的斑马线。这座鸟居就是通往八幡宫的段葛的入口。观光客比刚才更多了。他们大概和我们一样,是为了看盛开的樱花。
「真美……」
栞子小姐在鸟居正下方停下脚步说。从海上吹来的风将她的黑发吹得像旗子般飘扬。也许是这条路直通海边的关系,总觉得风特别强劲。在空中飞舞的无数花瓣几乎要遮住视线。
不晓得是花的关系或是还有其他原因,我们始终没注意到黑外套女子从正面走近。直到听见她出声喊我们时,她人已经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去过车站了?」
筱川智惠子说。栞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这么说来,正午早就过了。她何时出现也不奇怪。
「你去过来城女士家了吗?」
我问。
「去过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保险箱和妹妹……真可惜。」
但是她的表情看不出遗憾。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女儿身上反而教人不舒服。
「保险箱里的不是乱步亲笔写的原稿。你的猜测完全错误……来城女士的藏书也将由我们收购了。」
栞子小姐的语气充满挑衅。我难得见到她这样。
「真的不是《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我有点无法相信呢……里头到底放了什么?」
「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吧。」
她以充满敌意的态度开始说明整件事情的经过。虽然这事也没必要隐瞒,不过我心里对于她这么容易就全盘托出,感到很惊讶——我不由得想她是被套出话来的。
她一口气说到我们送来城庆子到达鎌仓车站为止,筱川智惠子轻轻地眨了眨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
「……这样就结束了?」
「是的。我跟你再也没话好说了。我们走吧,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迈开步伐,我也跟上她。穿着外套的女子凝视着正要经过自己的女儿。
「这担子对于栞子来说,果然太重了。」
她相当遗憾地说,栞子小姐转身。两人的距离比刚才更近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来城文士这人不容易对付。她虽然不是坏人,但会为了重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她突然微笑,手指来回指着自己和女儿。
「简直就和我们一样。」
我感到毛骨悚然。过去,栞子小姐为了守住重要的太宰治初版书,曾经骗过了身边所有人。当然,那件事情没有公开。包括初版书还在的事情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废话少说。你想说什么快点说。」
她冷冷说完,筱川智惠子对着她竖起食指。和女儿解谜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为什么保险箱里只摆着鹿山先生伪造的原稿,你想过吗?」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东西吧,又没有什么了不……」
「鹿山先生为了实现来城女士的愿望而伪造原稿,大不了也是这几年的事。可是,那个保险箱里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摆着一样贵重物品。那个东西去哪儿了?」
栞子小姐似乎被说中了痛处。这么说来,来城庆子说过自己想要进入乱步的作品世界是「上了年纪」之后的事。但是,鹿山明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一人书房的井上先生,保险箱中摆着贵重物品。可是保险箱里到处都找不到有那样的东西。
「来城女士有把所有原稿给你看过吗?顶多只有一两页,对吧?我说错了吗?」
栞子小姐的肩膀颤抖,没有回答。全都被说中了。我们没想到要一页页仔细确认故人只为恋人而写的小说——如果这就是盲点的话。
「……所以你要说什么?」
栞子小姐呻吟般地说。她母亲向前走出一步,露出包容的温柔微笑,连在一旁看的我都被吸引了。
「你已经知道了吧?那份稿子确实是鹿山先生写给恋人的小说……但是,不一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文章。他从父亲那儿继承的《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可能只有片段……然后以补写的方式补上欠缺的部分,写完那部小说。比起单纯伪造梦幻原稿,这种方式也更符合来城女士的心愿,不是吗?」
「这只是假设……」
「难道你能想出可能性更高、更有魅力的假设吗?」
栞子小姐似乎再也无法反驳。我突然想到——筱川智惠子所说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单纯的推理,目的是让眼前的对手上鈎?
筱川智惠子对着女儿伸出一只手。看不出上了年纪的漂亮指尖像刀刃般伸得笔直。
「走吧,栞子。」
「……咦?」
「我们去追来城女士。现在去还来得及。我们请她让我们看看原稿。即使只是一部分,能够看到还没有人看过、成熟期的乱步不曾发表过的原稿。你不觉得兴奋吗?」
血色又回到了栞子小姐脸上。她一定是想像了自己阅读原稿的样子。她的唇边甚至隐约带着笑意。
但是,她摇摇头像是要甩开自己的想像。
「我还要顾店。再说,和你去旅行……」
「书店关门几天也没关系,只是去旅行几天而已。刚才我打过电话给文香了,她说如果我们能够重修旧好,她支持我们去旅行,而且很乐意帮忙顾店……」
「我一点也不想和你重修旧好!」
叶子小姐尖叫,声音大到连周围的观光客都回头一探究竟。我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好,我们很难重修旧好……毕竟我这十年来放着你不管。」
即使如此,筱川智惠子还是不收手。她以几乎可以渗入耳朵深处的柔和声调接着说:
「你要恨我也没关系。可是,我们一起去吧,栞子。类似像《押绘》初稿这样珍贵的知识,无论多少我都愿意说给你听……这十年来,我也见识过了许许多多。这世界上有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你也很感兴趣吧?」
她虽然没有回答,眼神却传达出有兴趣。能够和知识超越自己的人心满意足地聊书,她不可能没有受到吸引。
出乎意料的对话发展让我怔在原地。或许是因为筱川智惠子的每一句话都很有说服力吧。
突然,黑压压的不安逐渐在我的胸口漫开。
如果栞子小姐就这样跟着母亲走的话,恐怕不只是旅行几天而已。也许是一个礼拜,也许是一个月,也许她再也不会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了。
「走吧!栞子,已经没时间了。」
受那个突然变得犀利的声音所吸引,栞子小姐缓缓抬起没有握着拐杖的手。眼神飘渺,简直像在作梦一样。
(尘世是一场梦,夜里的梦才是现实)
乱步那句话像闪电一样掠过我脑海。我直觉认为不能让她走。
「栞子小姐!」
我不禁喊出她的名字,她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但是我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栞子小姐看了正在苦恼的我一眼。
光芒再度回到眼镜后顽的双眼中。她又是平常的她了。
「我还是不能去。」
「为什么?有什么事情比看《押绘》初稿更重要吗?」
「……有。」
想了好一会儿后,她静静地回答。到底是什么?我不解地偏着头,栞子小姐突然转过头来。
「因为我下一个休假日要和大辅先生约会。」
9
我不太清楚她只是为了要守信用,或是真的认为和我约会很重要,而且她也想了好一阵子才回答。
不过,下一个休假日,我和栞子小姐的确去约会了。因为她说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她似乎一直很烦恼,不晓得约会具体来说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们决定去横滨港都未来区附近走走。那里原本就是老港口,所以观光景点众多,也不用担心吃饭没地方去。
她难得穿着长度不到膝盖的碎花洋装和开襟毛衣外套,头发绑的位置稍高,露出后颈,化妆也比平常更讲究。我鼓起勇气称赞她漂亮,她却老实过了头地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琉帮她弄的。顺带一提,她仍然戴着平常那副眼镜。
为了避免增加脚不好的她的负担,我们随处走走,偶尔休息,不过无论我们去哪里,话题还是不脱这次委托的相关人等的消息,以及江户川乱步的旧书。
我们不知道现在来城庆子在哪里。直到伤势复原之前,田边邦代都会和儿子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依照约定,藏书全部由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那些书现在正堆在仓库中。栞子小姐说,一半要拿去旧书交换会展售,剩下的则摆在店铺和邮购通路慢慢卖。
至于一人书房的井上和鹿山直美怎么了,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她现在仍在那家书店工作。我只能祈祷他们两人进展顺利。
后来,我听栞子小姐说了许多关于《少年侦探团》系列的事。战前写好的作品到了战后被怎样改写的内容尤其有趣,不过她当然没有连续说十个小时——嗯,顶多两个小时左右吧。
我们在平价义大利餐厅吃过晚餐后.她说想要搭摩天轮。同样是巨型时钟的那座大型摩天轮是港都未来区的地标。但是,我们过去一瞧,发现那里因为地震的影响,所以夜间不开放。
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我们决定稍微走一下就回家。走过步道,走向JR的樱木町车站。这一段路是利用废弃的旧铁路干道改建,因此地面上还能够看到铁轨。或许是平日的关系,几乎了无人烟。
也许是在晚餐的餐厅喝了一点葡萄酒的关系,我们很自然地就牵着彼此的手。
「大辅先生,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愉快地问了我这个很直接的问题。她曾经说过自己不会喝葡萄酒,所以也许是喝醉了。「很开心。」我一回答完——
「我也很开心!非常开心!」
她就以开朗的声音说。接着噘起嘴唇,开始吹起那个笨拙又沙哑的口哨。她这个习惯难得出现在专注看书之外的场合。
比看书开心吗?——我的脑海中浮现这个问题,但是我没问出口。
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哽在我喉头——当我们在段葛遇到筱川智惠子时,如果我没有喊住栞子小姐,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是不是会就此接受母亲的邀请,和她一同踏上追逐乱步的梦幻原稿之旅呢?
假使下次又发生同样情况,到时候她会为了我放弃吗?难保她不会就此失去踪影。就像她母亲做过的一样。
筱川智惠子现在人在哪里,我们完全不知道。被栞子小姐拒绝后,她立刻赶往鎌仓车站。结果我们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追上那位带着亲笔原稿,而不是画作旅行的女子。
临去时,筱川智惠子对我露出如刺般的冰冷视线,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她就像是要把我的一切留在记忆中一样。
现在想来,我想她回到鎌仓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栞子小姐。她应该也想要一位能让自己用上所有知识和想法、全力争辩的伙伴,若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更完美了。
结果我阻止了她的计划,我也许惹火了那个神秘的女人。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心一点总是好事。对于她,还有其他必须注意的事。近期我会找人谈谈——
「大辅先生,你在听吗?」
栞子小姐稍微偏着头,凑近看着我的脸。也许是拐杖的关系,她的姿势变得很不稳定。
「对不起。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还想再来。」
同样的话再说一次大概很难为情吧。她腼腆地低着头。醉意虽然稍微退了,我们仍然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我也是。」
我一边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一边思考。这只手不一定会总是待在我能够碰到的距离。我必须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告诉她。
「栞子小姐。」
我们在步道的小铁桥上停下脚步。今晚无风,是个如春日般温煦的平静夜晚。
「请和我交住。」
虽然说话不及她解谜时的流畅,不过我想我已经尽力清楚表达了。
「我一直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