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打烊的傍晚时分,文现里亚古书堂里静悄悄的。
正在将收银机里的零钱移到数钱盒的我,抬起头看看钟。
栞子小姐不在店里。她因为主屋工程的事要和建筑师商量,所以出门了。或许是不想和我碰面吧。自从我表白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她还没有回覆。
筱川文香也还没有结束社团活动的练习回来。这栋建筑物里只有我一个人。正当我想时间差不多了,店外突然响起脚踏车煞车的吱嘎声。过了几秒,志田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背心和长袖T恤打开拉门走进来。
「圆觉寺的樱花差不多快掉光了……唷,你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
他开朗地说着,同时走近柜台。今天没有带任何东西。他是过来找我的,所以这样很正常。
「今天早上回到我的狗窝,发现有人写信给我,我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害你特地跑一趟。」
我向他道歉。昨天晚上我拜访了志田住的桥下,他却正好不在,我只好留下字条。
「怎么了?你说有事情只想和我单独聊聊。要找我商量什么?」
「不是商量……有个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我从抽屉里拿出对折成两半的白色小卡片。那是昨天向一人书房的井上借来的。
「这是什么?耶诞卡吗?」
「……去年耶诞节,筱川智惠子女士寄给一人书房井上先生的卡片。」
我打开卡片让他看看内容。
「井上太一郞先生:
你那边是否变冷了?
请不要每次见到我家女儿时都吓坏她。
现在在我们店里工作的五浦大辅为人似乎很不错,
跟他好好相处吧。
可惜听说他无法看书。」
「……卡片怎么了吗?」
「文香去年一直持续写电子邮件给自己的母亲。就像在写每天的日记一样,向她报告这边的近况……因此我们一直以为泄漏我们资讯给智惠子女士的人是她。可是这样一来这张卡片的内容就不合理了。
前阵子,我们和志田先生三个人不是曾经在主屋的厨房里聊天吗?……文香不晓得一人书房的存在,因此根本不可能知道栞子小姐与井上先生交恶的事。至少,智惠子女士也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了资讯。」
志田愣愣地听着我说话,不过在我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脸困惑地开口插嘴:
「我听不懂耶……这件事情和我有关系吗?」
「是的。」
我点点头继续说。
「智惠子女士应该是直到最近仍然有和那号人物联络。前阵子,我们接到住在雪之下的人委托……」
「啊啊,这件事我听过,就是这里的姑娘说的。」
「结果她也出现在那个房子里……可是,当时应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桩委托。委托人就不用说了,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有不希望声张这件事的理由。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泄漏的?……」
「然后结论呢?是谁?我最受不了别人慢吞吞啦。」
「志田先生。」
我叫了他的名字。
「志田先生才是筱川智惠子真正的资讯来源吧?志田先生能够进出一人书房,也知道栞子小姐与井上先生的关系。你一直和她有联络吧?……大概是比我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还要更早之前。」
「喂喂。」
志田圆溜溜的大眼睛变得更圆。
「你也知道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吧?我住在桥下耶。连手机也没有,这是要我怎么和一个不在日本的人联络啊?」
「去网咖就可以使用网路聊天室或电子邮件了。你不也说过自己经常用网咖代替大众澡堂?前阵子你说要去洗澡所以急着回去,也是为了和那个人联络,不是吗?」
现场一阵沉默。我准备迎接对方的反驳。
志田凝视着某一点沉思着,最后终于尴尬地摸摸剃光的脑袋。明明是我自己主动追究这件事,我却还有一半的心情是难以置信。没想到筱川智惠子和这个人会在背地里联络。
「……以前我也经常在这家店买书。虽然都只透过型录邮购。」
「咦!」
我大叫。背取屋也拥有一定的知识,因此他曾经是旧书店的常客,我认为也很合理,但我想都没想过他曾经透过我们书店买书。既然是邮购的客人,就是筱川智惠子管辖的范匡了。
「所以你才和那个人变熟……咦?可是顾客名册上没有志田先生的名字……」
「哎,这部分你就别深入追究了。一方面有很多原因,再加上也会给这间店带来麻烦。」
志田意味深长地露出雪白牙齿。这样啊——我心想。也就是志田这个名字不一定是本名。
「可是,你为什么要听那种人的话呢?」
志田的眉毛撇成八字型。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对我来说,她不是『那种人』……而是我的恩人。」
「……恩人?」
「因为没有智惠子小姐,我本来也不再从这家店购买旧书了……和她重逢是在大约三年前。之前好像稍微提过吧,我把工作和家庭搞得一团糟……如果你们知道详情的话,我在你们心中大概也会被归类成『那种人』。总之我受够了,因此决定放弃一切前往台湾。」
「台湾?」
「我在那儿有以前认识的门路。说明我就省了,总之那家伙害得我被卷入麻烦,需要一点现金,可是当时的我付不出来。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遇到她……她听我倾诉了好久。
然后,她二话不说就帮我出需要的钱和回日本的机票,还给了我一本她长久以来一直很珍惜的謇。」
「……书?」
「你也知道吧,就是那本《拾穗·圣安徒生》,小山清的。」
找说不出话来了。那是志田最宝贝的一本书。原来它原本是筱川智惠子的啊——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到处找寻的那本书,居然原本属于那个女人。
「那么,当那本书被偷时……你来店里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为了让我们帮忙找吗?那也是刻意策划的吗……」
「哪有可能?那只是巧合。」
志田在自己面前用力挥了挥手。
「我原先不清楚智惠子小姐在这家店里做些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这里的大姊拥有解决这类问题的『才能』。不过,建议我如果想要找到那本书,最好到这家店里寻求协助的人就是她。
书能够顺利找到,我很感谢,不过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所以我才会给你忠告。我认为处理那类事情的手腕太过高明的话,最后搞不好会和智惠子小姐一样离开这个家。」
也就是说,他是顾及到筱川智惠子的事才会给我那番忠告吗?这种事情我在当时根本不可能会想得到。
「那个人,哎,的确并非天生的好人……不过呢,我认为她也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但她拜托我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叫我有空时帮忙看看在这里的家人过得怎样了,然后告诉她而已。
智惠子小姐过去偶尔会和丈夫联络,不过丈夫似乎瞒着她自己生病的事。她也担心其他家人,所以很想知道消息。这种委托,我当然会接受。」
我觉得过去不知道的筱川智惠子的另一面,似乎逐渐变得清晰。原来她过去也有和自己的丈夫联络啊?怪不得她没有离婚,直到现在仍旧使用筱川这个姓氏。
「不过,她不是一直无视文香写的电子邮件吗?真的担心的话,应该至少会回信……」
「我说你啊,稍微动动脑袋嘛。」
志田一脸不耐烦地说。
「她离家出走已经是十年多前的事了。小姑娘写电子邮件给她,也是去年或者前年开始的吧?已经隔了这么多年,当然会忘记确认那个电子信箱的邮件吧?」
「啊……」
这么说来,的确有可能。
「意思也就是她没看罗?」
「那个电子信箱似乎原本只是为了用来和女儿联络才申请的。工作上没有使用,所以她也没发现女儿有写信来。大概是回来这个家的前几天才匆匆忙忙阅读累积在伺服器上的邮件吧?」
(全都读过了……因为有些原因,所以我无法回信。)
被问到是否一直都有看信,筱川智惠子没有回答一直都有看。而原因就只是因为她不晓得有那些信的存在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呢?」
「大概觉得这不能够当作藉口吧。她明白自己不在的这十年有多沉重。她也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在替家人着想。」
我想起筱川智惠子邀请栞子小姐一起去旅行时的模样,然后也想起她看着我的冰冷、带刺的视线。她或许是在为家人着想,不过或许和一般人想像的东西完全不同——我觉得那是更强烈、更激烈的情感。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既然她那么为家人着想。」
我开口问,志田马上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回答。
「你知道原因?」
「详细情形不清楚……不过,你别告诉其他人。她曾经交待我别说。」
我默默点头。
「原因是书。」
「书?」
我忍不住反问。是啊——志田说。
「听说她是为了追寻某本书才离家出走。不够疯狂还无法得手、很了不得的旧书……她现在似乎还在找寻那本书。」
听见平交道的警示音响起,我们两人都缄口不语。
店外,黑夜即将开始。我看见电车缓缓滑进西沉太阳笼罩的车站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