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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栞子与心手相系之时 第一话 《彷书月刊》(弘隆社·彷徨舍)

1

我站在楼梯底下注视着建筑物外头。雨势变得猛烈。

入口处弥漫着微凉的湿气。以四月来说,今天有点冷。我把头探出屋檐,上风处的天空很明亮,所以也许再过一会儿雨就会停了。

我,五浦大辅来到位在户冢的旧书会馆。

昨天,我打工的北鎌仓旧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了一批与围棋、将棋有关的旧书,可惜那些书不是我们店里经手的领域,因此我开车把书送来工会举办的旧书交换会,准备把书卖给其他旧书店。

「没必要赶着回去吧?反正这种天气也不会有客人上门。」

有人从屋檐底下的吸烟区对我说话。那位戴着金框眼镜的纤瘦男子站在直立式烟灰缸前面,手里拿着香烟。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坚持,他全身的服装总是黑色,只有身前的围裙是红色;应该才二十多快三十岁,但是下颚参差不齐的胡子让他看来年纪更长。

这个人是滝野莲杖,港南台滝野书店的少东,最近刚从父母亲手上继承了书店。他和我一样也是拿旧书来卖,直到刚刚才结束工作。

平常他总是一忙完就会立刻离开,很少见他像这样悠哉地待着。

「筱川一个人顾店不要紧的。」

一听到筱川的名字,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长发女子坐在柜台前的身影。现在她或许正摊开准备当作商品卖掉的旧书,津津有味地阅读着吧。毕竟她打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书虫」,只要没有客人上门,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她看书。

她是我的雇主筱川栞子,不过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我的雇主。尽管我不清楚自己对她而言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还有网拍方面的工作要处理。」

「啊啊,你们收购了一批惊人的乱步收藏对吧?要放上网路卖吗?」

「是的。不过不是全部。」

这个月初,我们收购了一批包括江户川乱步的着作和相关书籍在内的珍贵收藏。我们将抢手的商品摆在网路上贩售,并逐步更新书店网站上的商品目录,可是马上就有顾客下订,因此我们除了必须继续更新之外,也必须赶紧出货。

「那批书的持有者也是因为大地震的关系,决定把书脱手吗?」

「我也不太清楚……大地震似乎的确让书主有了脱手的念头。」

侵袭东日本的大地震发生还不满两个月,听说其他同行这段日子也陆续接到很多收购委托。大概是因为觉得拥有大量藏书在强烈地震发生时很危险吧。只不过我们遇到的情况不太一样。

栞子小姐解开已逝的乱步收藏家留下的谜题,打开装有乱步珍贵亲笔原稿的保险箱,而酬劳就是按照我们开的价格把藏书卖给我们。

栞子小姐除了是旧书店的老板之外,还有另一个身分,她能够善用大量阅读得到的庞大知识,解决旧书相关的谜团——而我则是她的小帮手。不过我和她不同,我不看书,应该说我无法看书,我从小就有这种「体质」,但我并非对看书没兴趣,甚至可说正好相反。

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了的她,遇上喜欢听她说这些轶事的我,使得我们的利害关系正好一致。尽管过程中花费的时间大概会让旁人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我们逐渐变得亲密。

「筱川一定很开心吧,她也喜欢乱步。」

滝野只有眼里带着笑意。我也只能沉默装出笑容。

我们的确取得收购资格,不过栞子小姐心中或许五味杂陈吧。因为她错失了亲眼一探保险箱中的乱步亲笔原稿——梦幻作品《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的机会。那份原稿现在应该和持有者一同旅行到某处去了。

然后,叶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也追着亲笔原稿而去。那位比女儿聪明、拥有丰富旧书知识的人物,也是栞子小姐的天敌。十年前她抛家弃子,直到前阵子都不曾捎来任何消息。

母亲邀请叶子小姐一起去追乱步的亲笔原稿,但却被她以「我和大辅先生还有约会」为由,干脆地拒绝。

我们的确约好要去约会,她也说了自己玩得很开心,但是她真的认为约会比较重要吗?或者那只是用来拒绝母亲的藉口?现在的我无法看穿她的真正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结束约会的回程上,我——

「对了,听说你约会时向筱川表白了,是真的吗?」

「唔咦?」

冷不防挨上这一记,我不自觉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知道?」

栞子小姐告诉他的吗?栞子小姐和他虽是青梅竹马,但我没想到连这么私密的事情也会说。

「我听小琉说的。不过这消息也不是筱川主动爆料,好像是小琉那家伙自己问出来的。她就是喜欢追根究柢。」

这个答案我可以接受。因为小琉是滝野的妹妹,也是栞子小姐的密友。栞子小姐和我约会时穿的服装,就是滝野琉为她搭配的。小琉为了不懂时尚的好友出手相助,既然连这种事情都帮了忙,也不难想像她会仔细打听事后发展。

「前阵子我偶然在大船车站前面遇到文香。」

滝野继续说道。筱川文香是栞子小姐的妹妹。

「她说你们两个都很冷淡,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也不说,文香她很担心呢。尤其是你的神情比平常更凝重。」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比平常更……」这个形容很多余,不过,我没想到自己的情绪这么好捉摸。

我突然注意到滝野的右手,夹在他指间的香烟已经完全熄灭了。仔细想想,我来到这里时,他的香烟似乎就已经是那个状态。莫非他是因为担心我们、有事情想问,才在这里等我?

「然后呢?结果如何?你被甩了吗?」

滝野的语气很温和,问题却很犀利。

「没有,暂时还没有答案。」

「咦?她还没有回答吗?都已经四月底了?」

滝野一脸惊讶地说。没错,我向她表白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是的。不过,她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老实说明。说真的,我也正好想找人谈谈。

对她说完「请和我交往」之后,栞子小姐陷入沉思的次数增加了。虽然我的确说过「不用今天回答也没关系,你仔细考虑一下」,但她考虑的速度太慢,我开始感到不安。

我受不了这种凌迟持续下去,于是在三天前,我决定告诉她,至少让我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而就在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开口时,她主动先来找我。

「前、前、前阵子的、那件事……呃,那件事,就是……在横滨,大辅先生,对我说的,那件事……」

她话说得断断绩续。或许是比平常更紧张吧,雪白脸颊上没有丝毫血色。终于要听到答案了吗?——我抬头挺胸与她面对面。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让你,感到不愉快……」

「啊,不,没那回事。」

我明白她认真考虑过了,所以之前才没有开口。她低下头搓着双手,最后终于做出决定抬起头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想像中更靠近,被她往上抬起的大眼睛一看,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辅先生,我……那个,或许,很沉重。」

「啥?」

「之、之前我也说过,我原本、就、就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我最近想了很多……」

只是想了很多也够让我惊讶了,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样。

「但、但是,即使改变不结婚的想法,我、我还是、不打算和那、那么多男人、交往……所以,如果要和某个人交往的话,这次我会……虽、虽说不是绝对!不过那个……我也许会、很认真地、考虑结婚……」

简单来说,也就是希望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果然很有她的风格,没有考虑不谈结婚、姑且先谈恋爱就好。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回答也诚实得教人吃惊。虽然还没有深刻地意识到,不过我想我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吧。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不,她变得比平常更雀跃。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打算接受我的表白吧?我满心期待着。

「这、这样啊。既然这样……那个,其实,我还有事情尚未了结。」

我不解地偏着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我想像得不一样。

「我现在还不能答覆你……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已、已经让你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不过,能不能再等一下下呢,拜托?」

她深深低头鞠躬,我则是愣在原地。总之我只知道她的确有某些原因。欸,既然都等这么久了,再稍微缓几天也不要紧。

「没关系,我等。」

我用力点头。她抬起头,唇边隐约绽放微笑,似乎打从心底放心了。她湿润的双眸转了转。

「谢谢你!五月结束之前,我一定会答覆你。」

「咦……」

五月?她刚才说了五月?为了谨慎起见,我确认月历,现在才四月底。难不成她要让我以这个状态继续等上一个月?

「你就这样答应了吗?」

我叹息。虽然心里不同意,但既然我已经答应要等,也没办法反悔说不。

「她有什么事情必须了结啊?」

「好像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别问我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滝野摆摆手,继续说:

「不过,要花这么多时间处理,表示你对筱川而雷有多么重要,她不是能够随意敞开心胸接纳他人的人,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不多见。」

我脑海中闪过她将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交给我的画面。虽然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不过她把不惜欺骗身边其他人也要保护的珍贵旧书交给我保管——表示她对我的信任,以及我们重修旧好的证明,这项决定对于她这个「书虫」来说,想必有相当的觉悟。可以确定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很重要。

话虽如此,我也不想自拾身价。就算我对她来说很重要,也不代表她对我有恋爱的情感。结果她丝毫没提到最重要的一点——她喜不喜欢我?

她明明很聪明,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变得极度不擅于表达。即使她觉得结婚很好,也不表示她就打算选择和我结婚。毕竟再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找不到工作、只能打工的失败者。没有亮眼的学历,履历表上顶多只能写写我的柔道段位和我有驾照等内容。

「既然这样,我去帮你打听看看,问问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吧?」

「不用,没关系……」

如果真的想知道,我会自己去问。即使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不过这点自尊还是有。滝野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答案,只说了一句:「也是。」就结束了话题。

「话虽如此,一颗心像这样悬在半空中,你也很困扰吧?你们两个不是经常待在店里吗?」

我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是我目前最大的烦恼。我们莫名地在意彼此的反应,甚至难以开口闲聊,自然而然也就愈来愈少说话了。

「我提供你一个聊天的话题吧?」

「话题?」

「嗯。这个话题可以让筱川上钩,也能转换一下你们之间的气氛。」

如果有这种话题,我希望他务必告诉我。「拜托请告诉我。」我低下头说道。滝野把烟蒂丢进直立式烟灰缸,别有深意地微笑说:

「这阵子工会里有个客人成了众人八卦的对象……你知道《彷书月刊》这本杂志吗?」

2

回到北鎌仓时,雨已经停了,我把厢型车停在湿漉漉的主屋停车位上。主屋的门锁着,于是我绕到面对铁轨的书店入口。栞子小姐还是一样坐在柜台后侧,不过她注意到走进店里的人是我后,就瞪大了眼镜后侧的黑眼珠。

今天的她穿着亮色衬衫和牛仔长裙,并围着黑色围裙。天气已经变得暖和,所以她也鲜少再披着开襟羊毛外套。她难得把亮丽长发绑在背后,更突显出她的脸有多小。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辛、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只要我一靠近,她就会突然开始将书堆的书角对齐,或是开始整理乱扔的笔。她试图佯装自然,但这些举动反而让她显得不自然。

「如、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去休息。」

她对着正穿上围裙的我说。

「不要紧。倒是栞子小姐,你不是一直单独顾店,没有休息吗?」

我说。我想我的反应应该比她更自然吧。

「我不要紧!刚才有小文帮我代班。非、非常谢谢你的贴、贴心!」

笨拙的笑容加上莫名其妙高举着的拳头,让她看来就像是正在演讲的政治家。她八成也注意到自己奇怪的情绪反应吧,只见她突然垮下肩膀,双手啪嗒一响,交叠在柜台上。

「对不起……我好像怪怪的……不对,应该是真的怪怪的。真的很抱歉……」

她的确很怪,所以我不想接话。

我们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始工作。栞子小姐移动到后侧的电脑前面,开始更新网站内容。我也累积了许多必须寄送的网拍商品,而这段期间还有不少打来询问的电话。

即使她有事情会主动找我说话,但她的视线不会对上我的双眼。直到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才说起滝野提供的「话题」。

「对了,刚才在旧书会馆听滝野先生提起一件事。」

栞子小姐没有反应。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书墙,因此我看不见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听说最近有不少书店都遇到一位奇怪的顾客……对方是去店里卖杂志,却做了让众人很不解的举动。」

她从书背暗处露出半张脸来。

「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题似乎挑起了她的兴趣。她的反应还不错。

「栞子小姐知道《彷书月刊》吗?」

旧椅子的轮子发出吱嘎声,她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滑了出来。

「我全部都有!」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隔着围裙也能够看出她挺起了丰满的胸部。看这反应,她似乎不只是知道而已。

「那是什么样的杂志?」

其实滝野没告诉我杂志的内容。他说:「你自己去叫筱川详细解释给你听。」

「大辅先生应该也知道。等我一下喔。」

她坐在椅子上直接缩起身子。我从身后凑近看过去,只见她把头和手伸进电脑底下的空间,从堆放在地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杂志。

「就是这个,你看。」

那是一本有书背的册子,尺寸与大本漫画杂志差不多,与其说是杂志,比较像单薄的简介手册。橘色封面上写着「彷书月刊」。

「啊,原来是这个。我看过。」

开始在这家店工作时,有时会看见它摆在柜台角落。

「我们店里有卖过,对吧?」

旧书店却摆着新杂志,我当时曾经感到奇怪,但却不曾拿起来翻开。因为栞子小姐住院时,我多半是一个人顾店,光是要记住工作内容就精疲力竭了。

「是的,这本杂志有点特别……你看看。」

我接过《彷书月刊》打开内页。这本是二〇一〇年六月号,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杂志了。特辑是「豆本型录」,似乎是介绍手掌大小的小书——也就是豆本的特辑。内容谈到实际制作出来的豆本及制作方式。

「这本杂志主要是谈书吧?」

「是的。杂志的宗旨是『提供爱书人资讯』,内容是由与书相关的独一无二待辑所构成。除了作家特辑之外,还有藏书票、手绘明信片收藏、停刊杂志等……这么说来,这本杂志还曾经率先举办过旧书小说大赏。」

「旧书小说?」

「募集以旧书或旧书店为主题的小说及小品文。有不少人投稿喔!」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领域的小说。这样一来,小说的主题不是很狭隘吗?

「还有漫画、电影、近代史特辑等等,包罗万象,不过整体来说都是旧书相关主题。总编辑田村治芳先生也曾经是旧书店老板……」

栞子小姐的视线低垂。以旧书为主题的杂志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发行人还是旧书店经营者。发行杂志与经营旧书店,这两种职业相差甚远吧。

我不自觉环视柜台台面,到处都没看到《彷书月刊》。

「咦?店里已经不卖了吗?」

「很遗憾,这本杂志去年已经停刊了……最后一本是第三百期。真的好可惜。」

她低声说道。这杂志对她来说一定意义深远吧。

「月刊发行到第三百期,也就是说这本杂志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创刊于一九八五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今年是二〇一一年,所以到去年为止持续发行了二十五年。

「提到旧书相关的资讯杂志,最有名的就是从战前持续发行的《日本古书通信》,不过《彷书月刊》的历史也不短。我想关切旧书的人一定会长期订购这两套杂志……我拿《日本古书通信》给你看看,这本你应该也看过。」

她再度把手伸进刚才的空间,拿出另一本薄册子,大小和周刊杂志一样,骑马钉装订,白色的书封上印着《日本古书通信》。二〇一一年四月号——也就是最新一期。这么说来我的确看过,就是栞子小姐经常在休息完回来工作时,夹在腋下的杂志。

(嗯?)

两本杂志都夹着同样颜色的便利贴,似乎在确认文章。便和贴的颜色和平常店里使用的相同,因此我有点好奇。注意看电脑底下,那儿有堆积如山的《彷书月邗》和《日本古书通信》。

「……你该不会是在那边阅读这些杂志吧?」

见她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看样子是被我说中了。

「对、对不起,只要一看到有趣的特辑和专栏,我不自觉就会开始浏览……」

她缩着肩膀低下头,但我没有生气。反正杂志和工作有关,而且利用空档看杂志也无所谓。

「这个便利贴的用意是?」

我改变话题。

「啊,这个,就是这两本杂志的特征……」

她朝我手中的《彷书月刊》伸出手开始翻页。后半册的页面上列出成排看来像是书名的内容,书名底下写着价格,右上角则印着店名和联络方式——「请利用明信片或传真订购」。

「这是旧书目录吧?」

内容收录了各家旧书店一页或两页的邮购目录。杂志后半本几乎都是目录。

「是的。这是一种广告……除了自己店里制作目录发送之外,还可以刊登在杂志上,让不方便来店里的客人订书。不过最近也有愈来愈多店家开始利用网路卖书了。」

我们店里就是如此。话虽如此,现在仍有部分书迷喜爱享受阅读这些目录的乐趣。栞子小姐夹着便利贴的地方,正是后半册的目录页。她一定很认真确认过内容了。

(嗯?)

她刚才说浏览?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本人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低下头说道:

「对不起,其实我是一字不漏地仔细看过了……」

我的确感到惊讶,倒也没打算念她一顿。说来丢脸,我不只喜欢工作俐落的她,也喜欢完全沉醉在书里的她。

「啊,然后这是我从滝野先生那儿听到的事情。」

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听她谈书。

「听说最近有位客人找上这一带的旧书店,卖整套过期的《彷书月刊》。似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

「……整套过期的。」

她重复我的话,像在说给自己听。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催促我说下去,表情也瞬间变得专注。这是解开书本谜团时的她。

「那位女士每次拿去卖的杂志大致上都有四、五十本……也不在意收购金额,但是过了一、两个礼拜后,她又会再度找上同一家店,表示:『这些杂志是我的宝物,我还是无法脱手,希望能够全部还给我。』」

「咦?可是一旦成立的收购很难取消吧?再说,那些杂志有可能已经卖掉了。」

「是的。」

我点头。刚才在旧书会馆,我也提出了完全一样的疑问,不过滝野的回答是这样:

「这种时候,她就把剩下的《彷书月刊》以店里卖的价格全部买回。即使期数不齐全、买卖价格有差异,她也不在意……然后,买回来的过期杂志她又再度拿去另一家书店,以同样手法再来一次。」

栞子小姐的拳头抵着嘴边,动也不动。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

「对方没有犯罪,旧书店方面也没有损失,只是因为实在太诡异了,才会在其他旧书店之间成为话题。」

栞子小姐仍旧沉默,表情有着难以形容的认真。我告诉她这个八卦的用意,原本只是想轻松闲聊、换换心情罢了。

「她也去了莲杖先生那儿……滝野书店对吧?」

「咦?是的。」

「那位客人到目前为止去过哪几家书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全部有哪几家,只记得应该是……」

我讲出三、四家还记得的书店名称。最近我去旧书会馆的机会愈来愈多,所以也曾经和那几家书店的老板打过招呼。那些店都位在神奈川县内,而且都和文现里亚古书堂一样,属于个人经营的小店。

「这几家都是以黑书为主的店呢,经手的书籍领域也和我们店里类似。」

「黑书」指的就是年代久远的旧书或专书,最近几年出版的新书则称为「白书」。

「怎么了吗?」

我问。看样子她的心里已经有线索了。

「事实上大辅先生你去旧书会馆时,我接到客人打来的电话,声音听来是上了年纪的女士。她说想卖整套的《彷书月刊》,问我们收不收。」

我没想到会有这一招。这怎么听,都像是那位传说中的客人。

「过期的《彷书月刊》在我们店里流动频繁,因此我告诉她没问题,我们收,只是现在这套杂志还不够格以旧书价格标价,因此没办法高价收购。对方说,无论金额多少都没关系,她会在傍晚五点左右把杂志拿来……」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店里的时钟,指针正好来到五点。

玻璃门突然发出声响打开了。

3

走进店里的是一位身穿蓝色雨衣的高个子女士,与雨衣同样颜色的帽子底下露出了白发。尽管她抬头挺胸,仍旧看得出有相当的年纪了。紧抿的阔唇可感觉出她意志坚强,肩膀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尼龙购物袋。

「我是刚才打过电话来的宫内,想请你们收购杂志。」

她以温柔的声音说着,把购物袋放在柜台上。举止也很端庄,让人想不到她会做出把书卖掉又买回的奇怪举动。

「好、好的。谢谢您。」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起身行礼。我则从购物袋里拿出《彷书月邗》堆放在柜台上,并请客人填写收购单。我瞥了一眼她所写的内容,名字是宫内多实子,年龄六十五岁,地址是东京都大田区矢口——

(咦?)

为什么要特地从东京来到北鎌仓呢?她家附近应该也有不少旧书店才对吧。

她带来的杂志约有五十本,每一本的书背都已泛白,远比栞子小姐刚才拿给我看的那几期年代要久远许多,收录了很多看到标题不难想像的特辑,如:「追悼·司马辽太郎」、「参见山田风太郎!」等,但也有「喝酒小店的宇宙」之类的内容。那是什么样的宇宙呢?

我退后一步,空出位置,改由栞子小姐来到柜台前开始估价。她以熟练的手势翻阅杂志确认状态,几乎没花太多时间就开口说:

「我、我在电话上也……嗯,跟您提过。」

她以咳嗽抑制差点要破音的声音。她十分不擅长与客人面对面。

「那个,敝店没有办法开出太高的价钱……这些杂志的状态不是很好,而且还有手写字和摺页,所以……」

她吞吞吐吐地解释着,然后告知收购价格。价钱的确不高。

「这些原本是我丈夫很珍惜的杂志。他以前最爱逛旧书店,也收集旧书……摺书页、在书上写字都是他的习惯。」

自称宫内的女士小声说道。整段话都是过去式,表示丈夫或许已经不在了。

「这个价格我接受,麻烦你们了。」

两边对于这场交易很快就达成共识,栞子小姐从收银机取出现金交给对方。

「改天到这附近,我会再过来逛逛。」

说完,女士便转身朝夕阳西下的马路走去。「谢谢光临。」我们鞠躬送客。

栞子小姐在柜台内的椅子上坐下,再度确认买下的《彷书月刊》。

「这些都是进入一九九〇年代之后的期数。如果有改用骑马钉装订之前的创刊号到前期那几本,就能够多付给对方一点钱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这些要上架吗?」

「当然。不管客人有什么状况,我们已经收购这些杂志是不争的事实。」

改天到这附近——这句话让我很挂意。似乎在暗示着她会过来把杂志买回去。

「你认为这是什么状况?」

我猜栞子小姐应该已经看穿真相了,但她却只是抿着双唇偏着头。平常被头发遮住的耳朵到脖子后侧的线条正好对着我,让我忍不住怦然心动。

「还不能确定已经完全弄清楚了……」

她拿起一本杂志,翻开角落摺起的页面,那一页的内容就是书店目录,书名上还用黑笔圈起——凯洼(Roger Caillois )的《石头写的》(L'Ecriture des pierres)。附有书盒和书封。

「他标出了自己想要的书。」

「是的……看看有手写字的目录,就能够了解书主的许多事情,包括他的看书倾向、收集旧书的方式等……这一位书主买书不是因为珍贵而买,比较像是配合自己各个时期想要阅读的需求。他阅读的种类繁多,特别关注法国文学和法国现代思想。」

那一类的书我当然没有读过,不过如果要找法国文学和哲学的书,我们店里也有不少库存。

「我好奇的是这个手写字。」

她指了指右上角店名旁边,有个潦草的字迹写着「新田」。

「新田(shinden)……?」

「应该是念『新田(Nitta)』吧。」(注1)

新田——这是人名吗?

我拿起「参见山田风太郎!」那一期杂志,翻开摺角那一页,只见山田风太郎的访谈内容中部分的发言用黑笔圈了起来。不只是目录,书主似乎只要看到感兴趣的内容就会动笔。这一页的

注1:「新田」在日文中当成名词与地名时念「しんでん( Shinden)」,当成姓氏时念「につた(Nitta)」。角落也可看到「新田」二字。

「也就是说这位书主每次看过之后,都会写上『新田』吗?」

不懂这有什么用意。就算这是某人的名字好了,有必要这样一次次写上吗?

「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没有太多想法……另外还有一点,这里也有个奇怪的涂鸦。」

这次她指着成堆《彷书月刊》的书背一角,在「弘隆社」这个出版社名称底下,画了颗小小的黑点,而且所有过期的杂志上都有这个记号。

「这是什么?」

「我想这也应该有什么用意……不过我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结果全部都是谜——我们不知道那位女士大老远从东京来到这里做这场奇妙买卖的原因,也不知道《彷书月刊》上涂鸦的意思。

「总之,我们先标价上架吧。也许会发生什么事。」

4

我们将收购的《彷书月刊》用塑胶套包起,以店里的库存补足欠缺的期数,当作一整套摆在书柜上出售。栞子小姐说过也许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过了几天,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要感谢滝野。虽然还没有恢复到表白之前的程度,但我和她终于能够正常对话了。我心想,一定要好好谢谢滝野。

怪事发生在当周的星期四。

明明是平日,却从一大早就有许多收购图书的委托。估价及把商品上架的作业不断打断我们更新网站内容的工作。

过了正午,客人总算不再络绎不绝,这时熟悉的和尚头男人气势十足地走了进来。他的年纪五、六十岁,穿着衣领皱巴巴的橘色长袖T恤,以及有一堆奇怪口袋的户外网格背心。

他是背取屋志田,靠着将便宜购得的旧书转卖给新旧书店的方式维生。他住在鹄沼桥下——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游民。

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一位手持细拐杖、戴眼镜的老人和他一块儿来。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比志田大上两轮,下巴留着白胡子,剪裁良好的衬衫底下戴着绿色围巾。他们最近经常相偕而来,购买零散的海外文学全集或西洋史专书。

「唷,少年仔,有没有好好工作啊?」

志田带着无忧无虑般地笑容说着,把塞满书的塑胶布袋重重摆在柜台上。

「啊,你好。」

我点头示意。

「这些要麻烦你们收购了。那位大姊呢?」

「我、我在。志田先生……您好。」

栞子小姐也从书墙边缘探出脸来。

「你又躲在那种地方。正在忙吗?」

「现在还好……不过,我正在帮其他客人拿来的书估价,所以请等我、十五分钟……」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在店里逛逛,你慢慢来。」

他自动伸手拿了收购单开始填写。我把袋子里的内容物移到柜台上,他今天拿来的是旧漫画。多半是横山光辉和石森章太郎的作品,我一边确认着册数,一边偷看志田的和尚头。

尽管我的反应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看志田的眼神已经和以前不同,因为这个人是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老朋友,而且他们之前仍有私下联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把筱川家的消息透漏给筱川智惠子。

我注意到这件事是这个月初。当时我当面质问志田,而他也坦承一切,并且发誓今后不会再当间谍。我相信他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帮帮一个想要了解家人近况的老朋友罢了。

但是,我无法和过去一样与他轻松往来,因为我对志田——应该说我对他背后的筱川智惠子充满戒心,她似乎希望那位与自己相像的女儿能够成为自己的搭档。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那么,她估价完毕后,叫我一声。」

志田热情地拍拍我的手臂,走向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自从被我知道他和筱川智惠子的关系后,志田不再一个人到店里来,或许是不希望单独面对我们。

原本站在那儿看书的老人见志田走近,对他露出优雅的微笑。那个人感觉像是退休的大学教授,这么说来我好像没听说过他是从哪来、做什么的。他为什么会认识这位年纪相差甚多、无家可归的背取屋?

「大辅先生,这边的估价结束了。」

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接过贴着收购金额便利贴的书堆后,接着把志田拿来的旧漫画堆在她面前。

「这些也麻烦你了。」

「好的。」

我们的视线一对上,她就回以僵硬的微笑。

(她知道那件事吗?)

她知道志田和自己的母亲一直都有联络吗?——有时我会感到不安。有可能她没注意到,而我却发现到了吗?如果情况相反的话倒还正常,但如果她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沉默不说破,我岂不是坏了她的计划?

「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摇头,此时店里的电话响起,我连忙接起电话。对方是打来确认库存和价格,想找凑书房发行的《甲贺三郎全集》。我把电话转到子机,拿着子机走出柜台,我记得那本书应该就摆在推理小说书柜的上方。最近我终于逐渐记住店里的哪边有哪些书了。

我仰望天花板附近,同时回答客人的来电,突然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书柜尽头。他正站在几天前上架的成套《彷书月刊》前面,拿下眼镜凝视着书背。

(嗯?)

他用手指摸了摸画有黑点的角落。此时志田正好走过去,他对着志田指着书背,小声说了什么。志田回答:「好像是。」就从他背后走过。之后老人还是没有想要离开那套杂志前面。

我因为当时正在讲电话,所以只看到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于他被那个记号吸引的模样印象深刻。

回到柜台,我还是忍不住注意着老人,只见他和志田再一次对话后,就拄着拐杖走出门外。

「……志、志田先生,让您久等了。」

栞子小姐一出声,志田就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来。趁她说明收购金额时,我站在收银机前看着店外。老人似乎没有打算回来。

「大辅先生……付钱。」

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正盯着我瞧,不晓得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谈妥生意了。

「啊,抱歉。」

我打开收银机,把钱交给志田。

「刚才那位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志田也跟着我的视线,转头看向背后。

「没有,他应该只是在外头休息。你也看得出来吧,他的脚不太好。」

「你们最近经常一起来呢。」

「嗯?我没告诉过你们关于他的事吗?」

我摇摇头看向栞子小姐,她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在藤泽市民会馆前面的长椅看书时,我正好骑着脚踏车经过。我们两个都很喜欢书,境遇也相似,所以觉得意气相投。听说他直到三年前都是某家公司的老板……现在则是来到这里独自生活,好像也没有家人。」

志田最擅长在奇妙的场合找到爱书的伙伴。去年那位偷走他宝贝文库本的女高中生,也成了和他互相借书的朋友。

「他住在哪里?」

「藤泽的鹄沼。就在江之电的石上车站旁边。他以前的嗜好是逛旧书店,不过现在脚不好,搭电车也变得很麻烦,所以只要我有空,就会陪他一起逛,帮他提东西。

今天他也打算等一下要去鎌仓车站那边逛。那边也有好几家旧书店,而且回家只要直接搭一班江之电就可以了。」

一口气滔滔不绝说完后,志田突然凑近我。

「你突然问我这么多问题,怎么了吗?」

我犹豫着该不该全盘托出,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我还是无法和过去一样相信这个人。

「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因为他最近在我们店里买了很多书。」

或许无法从我的表情读出更多讯息,志田将视线看向手边,把刚才收下的钱塞进裤子口袋。

「欸,总之他是好人。和笠井那种家伙不一样。」

突然听见这名字,我愣了一下,笠并是田中敏雄这男人曾经使用的假名。为了抢夺栞子小姐拥有的太宰治《晚年》初版书,田中将她推下楼梯,还曾经在她住院这段期间企图闯入店内。

结果,田中遭到警方逮捕,因为几条罪名正在受审。时至今日已经过了半年多,栞子小姐的伤还没有完全复原。

「你们刚才在那套《彷书月刊》前面谈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啊啊,他说:『像这样变成一整套,价格就会抬高一点。』我说:『好像是。』只有这样而已。怎么了吗?」

他模仿老人的语气意外神似,这个人莫名擅长这类奇怪的技能。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他愿意买的话,我会很高兴。那些杂志前阵子才刚进货,实在很占空间。」

我不确定自己掩饰得好不好。志田看了一眼我的表情,也没有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什么啊,原来如此……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他还在外头等我。」

志田轻轻拾起手便走出店外。

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栞子小姐,说那位老人对于《彷书月刊》书背上的记号十分好奇。

「你怎么看?那位老爷爷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

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最后只是静静摇头。

「我想无法因此断定。毕竟在意书况的人本来就会有这类举动,也许他和我们一样,只是单纯对奇怪的记号感兴趣而已。那套杂志像那样摆出来,连小小的记号也会很明显。」

「啊……原来如此。」

我的脑袋立刻冷却下来。我还以为掌握了《彷书月刊》谜题的线索,看样子没那么容易。

「我反而对其他事情有点好奇……是关于志田先生。」

我吓得提心吊胆。难道她发现我和志田之间奇怪的气氛了吗?但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志田先生没有提到那位朋友的名字,但关于他的住处、相识地点等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咦……?」

这么说来,我才注意到他一直称那位老先生「他」。但是,这一点很要紧吗?

「也许只是偶然?」

「或许吧……不过仔细想想,不只是刚才,他们两人之前也曾经多次到店里来,但是就我的印象中,都不曾听过志田先生提起那位朋友的名字。大辅先生,你听过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没听过……」

志田先生的嗓门很大,只要他在店里呼唤某人的名字,我们一定会听见。

「意思是他一直刻意避免说出对方的名字吗?」

「我是这么认为……当然也很可能只是碰巧没有机会。」

我也愈来愈好奇了。如果那位老先生真的是「好人」,应该没有理由需要隐姓埋名。那位老先生一定有什么原因必须隐瞒名字,而志田如果也知情,那么他刚才那番话就不可尽信了。

(和笠井那种家伙不一样。)

我想起田中敏雄,忍不住颤栗。虽然我不希望太多疑,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尽管栞子小姐脑袋运转得很快,但她的身体无法自由行动,我必须在她身边守护着她才行。

5

下班后回到大船的家里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我停好轻型摩托车,打开面对大马路的拉门门锁。我家原本是定食店,我和母亲住在二楼,不过现在家里没有开灯。刚才收到母亲传来的讯息说要和同事一起去喝酒,晚一点回来。

一个人煮饭吃太麻烦,所以我决定出去买晚餐。我把轻型摩托车停进原本是店铺、现在当作仓库的空间里,再度锁上门,准备前往商店街。

我想着要吃什么,正好听见手机传来吵杂的简讯铃声,那是会在地震发生前一秒发送的警报。包括我在内,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全部停下脚步确认手机或智慧型手机。余震的次数虽然减少了,不过还是会发生大型余震。

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感觉到摇晃,但我也没心情前往车站前面了。正好面前有个摩斯汉堡的招牌,于是我决定晚餐就在那儿解决。摩斯的价格对我来说偏贵,不过网好才领薪水,我凝视着黑板上因为四周逐渐昏暗而看不清楚的推荐菜单。

从半开的自动门里突然有人大剌剌地跑出来撞上我。我不悦地抬起头,只见绑着马尾的女高中生揉了揉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外套的肩膀。看样子她似乎在赶时间。

「啊,好痛……果然是五浦哥。晚安。」

她轻轻举起被撞到的手臂对我打招呼。她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是个充满活力的少女,与姊姊完全不同类型,就读我的母校北鎌仓的县立高中。

「晚安……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来买晚餐。你呢?」

「我和朋友去那边那家补习班拿资料,回程在这里的二楼聊天。」

这么说来,她已经是高三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真切感受到时光的流逝——自己在那家书店工作到现在已经超过半年了。虽说我毫无变化,仍旧只是个打工店员。

「让朋友等没关系吗?」

我问。明明已经和我打完招呼,她却没有打算回店里。

「有关系,不过我有话想和五浦哥说。原本打算今大晚上打电话给你……那个,谢谢你和姊姊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

「咦?你们不是吵架了吗?」

我们看起来像吵架了吗?话虽如此,在公共场所实在不方便详细说明。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彼此有些尴尬而已。我趁着前阵子一起出去时,就是……发生了一些事。」

「哦……原来如此。欸,既然是这样,那就好。不过——」

我含糊解释,她也做出含糊的回应。或许是她知道我不希望她继续追究下去。

「总之,我希望五浦哥今后能够继续和姊姊好好相处。我的意思不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我也希望啊,但是,我更希望能够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姊姊外表虽然长得漂亮,不过她这个人其实很麻烦,就我所知,她没办法和男人感情好到像你们这种程度……所以说,前阵子晚餐时,我问了姊姊,问她对五浦哥有什么看法。」

我屏息。她们拿来配饭的话题,正是我目前最关切的问题。我双手握拳。

「然后,栞子小姐怎么说……?」

「她说和你在一起很安心……就像爸爸一样。」

原本上升的体温瞬间下降。这种称赞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如果栞子小姐对我说:「有你在,就像父亲一样教人放心,但那不是恋爱的情感……」而拒绝我也很合理。

「对不起对不起,你比我家老爸年轻很多很多,被这样讲一定不舒服吧。而且五浦哥的年纪也比姊姊小。」

筱川文香连忙道歉着。我难以说出口的反应似乎被她解读成其他意思了,在我还没有辩解自己并不在意之前,她已经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对五浦哥很不好意思,不过我听了姊姊的说法,也稍微能够理解。毕竟我们家没有男生……而且爸爸又过世了。」

我们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突然有台脚踏车从后方靠近,我的脚比脑袋快一步行动,往前踏出一步,把手摆在筱川文香的西装外套肩膀上保护她,把她带进人行道的内侧。目送极度贴近我们的脚踏车通过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

她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所谓安心,就是像现在这样……我曾经有一段时期很胆小。姊姊受伤住院,我们家里又遭小偷……结果都是田中敏雄那家伙搞的鬼。

大概也是从那阵子起,我开始对五浦哥感到不爽。你虽然看起来不像坏人,但是外表粗鲁又沉默寡言,却能够得到姊姊的信任,开始在我们店里工作。我好奇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的确有一个礼拜很明显地在监视着我。原本部是自己一个人顾的店,却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男人,理所当然会有戒心。

「但是,我很快就觉得那些不重要了。因为你工作认真,也有好好招呼客人……现在想来,或许是某些地方和我爸相似的关系吧。姊姊大概也有同感。再说,你也真的帮了我们大忙。」

「咦?」

「姊姊遭到田中敏雄袭击时,你不是在医院屋顶上把他摔出去吗?」

而且是过肩摔。我差点笑出来。

「因为他想要跳下屋顶阻止书被烧掉,我只是想阻止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太谦虚了。」

我真的没有谦虚。我当时的确挺身制止他,但我认为真正保护了栞子小姐的人是她自己。为了让执着于太宰治《晚年》的田中放弃,她当着他的面放火烧掉了复制品。

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们两人——然后,恐怕还包括田中和我有亲戚关系这件事。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不只那起事件,随着她解开书的谜团,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真相也就愈来愈多。她对我感到「安心」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共享了许多秘密。

对我来说,包含这些感受在内的情感就是恋爱,但是对她来说又是如何呢?她在想什么——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栞子小姐最近有没有什么改变?比方说,去了什么地方。」

筱川文香眼睛往上看,翻找着记忆。

「没什么……啊,她经常在傍晚或晚上打电话。」

「电话?」

「我想是打给老顾客。大概是通知他们找的书有货了等等。她本来很不擅长与客人应对,最近在这方面却很用心。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因为从客人那儿取得资讯很重要……」

印象中曾经听过同样的话,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给女儿的建议。栞子小姐当时虽然反驳,最后还是照做了。

「另外就是前阵子的休假日,她去旁听了判决。之前原本除了去当证人之外都不曾去过。」

「你是指田中的判决?」

她点头。

「这样啊,原来还没结束啊。」

那起事件发生超过半年了。听说当事人也认罪,并且配合调查,我还以为早就判决定识了。

「听说是姊姊的事件这部分已经结束,但他在网拍上诈骗金钱等小事件的审判还在持续着……你有没有从姊姊那儿听说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

栞子小姐几乎不提判决的事,也看不出来她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我也特意不主动提及。

「还有啊,那家伙的刑期居然比想像中还要短喔。」

「什么?」

「在医院企图偷走姊姊的书和威胁等部分被判有罪,但是除此之外的……把姊姊推下楼梯这些在五浦哥来工作之前发生的事,好像全都不成立。」

我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现在仍旧因为当时受的伤,必须靠着拐杖生活。理该判他重刑。

「那家伙不是自白了吗?」

「他是自白了,但因为缺乏证据,所以不成立。」

「对于这件事,栞子小姐说了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她好像不是很在意,只说了这也没办法。我们不是真的没办法,对吧?」

文香看来无法接受,但当事人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清楚。她既然没有对于田中偷偷潜入医院一事报警,想必也知道必须承担判决时举证不易的风险。

「欸,不过他还是必须在牢里待上几年,大概也不会有提早假释的机会。」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短期之内,那个男人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姑且不提刑期,我突然对栞子小姐去旁听判决的动机感到好奇。重要的审判既然早已结束,这样更显奇怪。该不会这件事与延后答覆我的表白有关吧?

「嗯?我原本想说什么……啊,对了,姊姊今后也麻烦你了。我要忙着准备大考,所以希望五浦哥能帮忙注意我姊,我不希望她再出什么事了。」

虽然很想问她——监护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姊?不过我也抱持相同的看法。姑且不管表白回覆的结果,我认为至少应该先问清楚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知道了。我会注意。」

我说。

6

隔天早上,我很快就完成开店准备。为了通风,我把外头的玻璃门打开后,回到店内后侧。

栞子小姐在柜台内数着零钱,数完就放进收银机里。我趁着她忙完关上收银机时开口,开店前的这个时候,是最能够好好说话的时间。

「现在方便吗?」

她拿着数零钱盒回头看向我。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如果在这里犹豫的话就输了。

「我可以等你愿意回答时再答覆我表白的结果,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吗?」

她的黑色双眸突然转向别处。长睫毛真美。

「这件事和你去旁听田中敏雄的判决有关系吗?」

「……你听小文说的?」

「是的。」

她蹙眉表示不悦。

「真是的,怎么什么都说出去呢……和那场判决没有关系。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大辅先生,对不起。」

她不带情感的致歉话语让我气恼,应该可以换用别种说话方式吧。

「我只是怕万一出事,我也会担心。」

受到她的影响,我的声音也变得冷硬。她眯起眼镜后侧的双眼。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与其在乎这种事,不如好好工作。」

她的话中带刺。被她这么一说,我岂能继续缄默。这个家伙难道忘了自己曾经差点没命吗?

「我一直在想,你不会隐瞒太多自己的事了吗?」

我不自觉放大了音量。另一个冷静的我在脑袋角落里警告自己——这样争执不要紧吗?然而我还是没有打算退缩。我相信她也一样。

「你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打算,稍微告诉我一点有什么关系?我也有不知所措而感到困扰的时候啊!」

「你……可、可是,我说请你等我回覆,你不是说『没关系,我等』吗?」

「我说的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包含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别现在这时候才突然提起。我也很困扰啊。我不说……当然是有原因的。」

「所以我才问你原因是什么啊。」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这明明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苦苦追问?」

「因为我喜欢你!」

店里顿时一片安静。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最后变成以莫名其妙的表白收场。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在苦恼着,却听见椅子突然喀咚一响。栞子小姐坐在椅子上颤抖着肩膀,看起来似乎——不是不舒服,她连太阳穴都红了。

「你、你别突、突然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她紧闭双眼,用数零钱盒遮住低俯着的脸。

「这样、我、我没办法、工作……」

她挤出细小的声音。我咽了下口水,没有多余的心力揶揄她怎么比我第一次表白时更害羞,一看到她这种反应我就失去了理性。我缓缓拿开数零钱盒,她虽然闭着眼睛,却没有抵抗。我正想要摸摸她烫红的脸颊时——

「……打扰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战战兢兢转过头,只见穿着户外网格背心的小个子男人正尴尬地摸着他的和尚头。

「在这种时候打岔真是抱歉!我是来卖书的……」

志田说完,将双手提着的两个大袋子高举到眼睛的高度。

「我马上回来。」栞子小姐说完就躲进主屋去。大概是进去深呼吸恢复冷静吧。我只好负责收下书,把收购单交给志田。我们两人好一阵子没有开口说话。

此时还不到开店时间。

我甚至没有勇气确认他听见了多少我们的对话,顶多只能从他温暖安慰的眼神,猜出他大概从「因为我喜欢你!」的时候已经在店里。我拚命忍住想要大叫逃走的心情。

「……我说。」

志田一边拿原子笔填单子,一边小声说。

「怎样?」

「年轻真好。」

「拜托,别提了。」

「我不是要取笑你,只是觉得你们有许多时间可以像这样待在一起又分开,生气或欢笑,真好……和我这种老头完全不一样。」

他感慨万千地说着,彷佛在回顾自己的境遇。

「志田先生,你不也有时间吗?」

他和我们的年纪应该没差到那么多。但是,志田摇头苦笑。

此时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回来了。

「让、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

对志田鞠躬的她,脸颊上还残留着红晕,而且完全没打算看向我。我了解她姑且是把我当作异性看待,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结果我还是不清楚。她还没有回答我的表白,并且还是一样拒绝说明原因。

「那么,书……」

她在柜台后侧坐下,视线对着前方说道。她说话的对象是我,我连忙从袋子里拿出书来。

那些书是以外国哲学和文学为主,以《乔治·巴塔耶作品集》、《生田耕作全集》等有书盒的硬壳书居多,还混了几本《东京人》杂志,不过每一本都是介绍神田神保町的特刊。

书里到处夹着代替书签的纸片,纸片是利用切成细条的广告纸摺成。书的保存状态良好,也找不到破损或摺痕,看样子书主很爱护这些书。

「这些书从哪儿收购来的?」

我问。看起来不像其他旧书店卖的书。志田以指甲搔搔脸颊,过了一会儿才说:

「其实……这些是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的书。他本来也要过来,不过好像临时走不开,所以我代替他拿书过来。效,你们要看清楚好好估价喔,我觉得这些书很适合你们的店。」

说完,他离开柜台,和平常一样开始来回看看书柜。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背影。正如栞子小姐所说,志田完全没有打算提到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收购单上面填写的也是志田的名字。

「……大辅先生。」

某子小姐小声喊我,将堆放在柜台上的书换个方向。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恢复冷静。

「啊……」

从袋子里拿出来时,我没注意到,不过仔细一看,每本书的书背和书封角落都打上了黑色小点。和那些《彷书月刊》的记号一样。我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东京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内容是「严选!推荐旧书店指南」,书主以黑笔圈起了感兴趣的旧书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压低声音询问。

「只有这些线索还不够……总之,我先估价。」

她确认书的状态,贴上写了金额的便利贴,这段期间,我在脑子里整理目前为止的资讯——宫内多实子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不断拿着有奇怪记号的《彷书月刊》卖给各家旧书店后,又再次买回来。她说原本的书主是她丈夫。然后与志田有交情的老人卖给我们店里的书上,也有同样的记号。

「……有很多法国文学和法国现代思想的相关书籍呢。」

栞子小姐小声说道。《彷书月刊》的拥有者在目录上打勾的旧书,也多半是这类领域的书。

(意思是这些书的持有者都是同一位吗?)

这么说来,那位宫内女士没有说过书主已经过世。也许那些杂志只是丈夫离婚后留下——虽说如果她的前夫就是那位老先生,年纪似乎差太多了。

「请看这个。」

她翻开我刚才看过的《东京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疑惑着,她继续在我耳边小声说:

「……没有『新田』。」

「啊,真的耶。」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些书上找不到《彷书月刊》上一定会写的那两个字。为了谨慎起见,我打开那些已经估价完毕的硬壳书查看,结果也一样。假如两批书的书主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今天拿来的这些书上没有写呢?我实在搞不懂。

「志田先生。」

听见栞子小姐呼唤,志田回到柜台前。

「这些书的状态虽然很好,不过涂鸦不少……而且不是铅笔写的,没办法擦掉……」

「啊啊,那也没办法,我懂我懂。」

志田点头回应。

「我也向书主提过内文上有涂鸦,所以收购价钱会低很多,我想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栞子小姐告知收购金额后,志田很干脆地应允。付完收购费后,她像在闲聊一样问道:

「这是什么记号呢?」

她拿起马歇尔·埃梅的《他人的脖子 月之小鸟们》给志田看看书背。志田睁大眼睛靠近看,笑了笑说:

「什么啊,这个吗?那家伙习惯在自己看完的书上画上这种记号。这样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书已经读完了,很方便。」

「自己也不晓得哪些书有没有读完吗?」

我插嘴。

「手边的书若增加太快就会这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再说上了年纪记性就会变差。」

一个谜团解开了。这大概是习惯不断大量买书的人的小智慧。

「而且我们变成朋友,也是因为这个记号的关系。」

志田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的脸,继续说道。

「我昨天也提过吧,我们会认识是因为我主动向坐在市民会馆长椅上的他打招呼。一位老人家在那里看书原本也没什么稀奇,不过他在书背上做记号,引起了我的兴趣,主动搭话之后发现他果然是很有趣的老爹,我们意气相投得不得了……啊,糟糕。」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向书店角落抱着一套书走回来。我愣了一下。就是那批《彷书月刊》。

「这、这是要干嘛?」

「他拜托我拿卖书钱帮他买下这些。昨天他在这家店里看到后,无论如何都很想要。」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观。事情发展至此,教人很难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这套杂志上也有同样的记号喔。」

我指着包了望胶套的《彷书月刊》书背。其中有几本是用店里原有的库存补上,除此之外的杂志上几乎都有黑笔做的黑点记号。

「哦。既然这样,表示这些书原本是他的吧?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志田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看样子他似乎不清楚老先生和《彷书月刊》之间的关联——也可能是知情不说。

「……志田先生。」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了,已经看不到平常诚惶诚恐的态度。看样子她的开关又打开了。

「能否请您仔细告诉我们这些书籍拥有者的事情呢?可能的话,也请告诉我们他的名字。」

志田的脸上首次出现反应。他拿起柜台上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摺起,像是试图蒙混过关。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套《彷书月刊》最近引起一件怪事。我认为那件事和今天的买卖也有关系……请您务必告诉我们,拜托您了。」

志田因为栞子小姐的认真而惊讶。这次事件的开端来自滝野那儿听来的八卦,并非有委托人拜托我们解谜。以单纯好奇来说,栞子小姐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该不会这次的事件还隐藏着我尚未发现的秘密吗?

「老先生的名字是不是宫内或新田呢?」

「那是谁啊?两个都不是。我发誓,他不叫那个名字。」

志田干脆否定。但他也没打算说出对方真正的名字。

「……我想也是。」

栞子小姐也同意。她似乎早算准答案会是这样。

「志田先生,是不是因为你们有相似的境遇,所以才不在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现场一阵沉默。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志田过去曾经犯下重大过失,必须以假名低调生活。那位老先生也做了同样的事吗?因为他们两人有相似的过去,所以才会变成朋友。

「……那个人不是罪犯。」

志田终于沉重地开口。

「就像我上次说过的,他是个好人,只是有些承担不了的包袱,只好全部舍弃逃走……现在他只想好好看书,度过余生。今后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困扰。拜托你们别插手,让他这样吧。」

说完,他对我们深深鞠躬。

志田抱着《彷书月刊》离开后,我们马上开门营业,第一件工作就是将刚才收购的旧书上架。志田进来之前的争执,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在柜台前替《生田耕作全集》包上塑胶套,同时间栞子小姐。志田垮着肩膀离开的样子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结果他直到最后仍然没有提到老先生的本名。

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是否会听进志田的请求,她或许已经知道这起事件的真相了。即使只有一点点小线索也无所谓,她一定能够循线找出我想像不到的结论。

但是,如果揭开真相的话,或许会打乱老先生的生活。

「我没有打算就这样算了。」

「但是,这样一来……」

「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停下正在写价钱标签的手,打断我的话。

「人们因为某些原因而逃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地方静静生活……我不是不明白这种想法,但是,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这些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这个人是从与志田不同的角度在看事情,从被留下的人的角度。

「不久之后,宫内女士应该会再度来访。我们等她来。」

到时候一切真相将会明朗吧。那位女士为什么要不断进行奇怪的买卖、「新田」这涂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今天拿来的书里没有写上「新田」,诸如此类。

这项结果将会引发什么情况,不是我这个没逃走也没被留下的人有资格置喙。但是,我想看看栞子小姐到底想要做什么。

7

宫内多实子现身文现里亚古书堂,是在隔天的傍晚。

我正想把摆在店外的均一价花车收进店里时,看见一位年长女性从北鎌仓车站的出口闸门走过来。她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蓝色雨衣。我停下手边的工作等着她。

「欢迎光临。」

「你好。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们……」

「啊,好的。请进来。」

我领着她进入店内。刚才还坐在电脑前面的栞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移动到柜台后踯,大概是听见我们的对话吧。

「前几天感谢您前来本店卖书。」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行礼。

「请问今天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她以流畅的口吻询问,样子冷静沉着,与上个礼拜完全不同。

「我想要买回前阵子卖掉的杂志,我还是不忍心放手。」

「很抱歉,那些杂志昨天已经全数卖掉了。」

客人的脸色大变,手支着柜台,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请告诉我是谁买了那些杂志,拜托你。」

她请求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栞子小姐原本也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很抱歉,恕我们无法提供详细资料,因为这事关客人的隐私。但是,如果您愿意告诉我们详情的话,我可以帮您去确认……那位买主是不是宫内女士您的丈夫。」

穿着雨衣的肩膀一下子泄了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长的脸。

「你知道多少?」

「只有一些小事情……买下那些《彷书月刊》的人习惯看完后,在书背上画黑点做记号,他和您的年纪相差甚远……经常光临敝店,不过总是很低调。」

我想起弓着背看书的老先生身影,到现在我们仍然没听说他的名字。

「大概就是我丈夫。」

女士轻轻一笑。那个鲜明的表情与她的年纪不相符。

「你只知道这些?」

「不……还有宫内女士您把《彷书月刊》卖给各旧书店之后又买回去的原因。」

宫内多实子稍微睁大双眼。她大概没料到我们知道她在其他旧书店也做过同样事情吧。

「您卖杂志的那些旧书店,经手的书多半是您丈夫有兴趣的领域。如果您丈夫频频光顾那些旧书店也很正常……您为了与失踪的丈夫取得联系,于是将杂志卖给那些旧书店。」

我听不懂意思,不过宫内女士只是默默听着。栞子小姐继续说:

「您大概是从谁那儿听说丈夫出现在这一带的旧书店吧。一开始您应该直接询问过店家,但没有一家旧书店会轻易告知客人隐私……因此,您把丈夫的藏书《彷书月刊》拿出来卖。

这些杂志很薄,又是骑马钉装订,而且只要几十本过期杂志摆在一起,书背上的黑点记号就会相当醒目。您认为只要丈夫注意到,或许就会买下……对吗?」

「……是的。」

宫内多实子点点头。两人都了解彼此的意思,只有我完全听不懂。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不好意思……请问,您丈夫买下后,您又能怎样呢?」

两位女性面面相觊,负责替我解释的人是栞子小姐。

「那些《彷书月刊》上充满了写给丈夫的讯息,希望他联络宫内女士的住处。」

「咦?写在哪里?」

栞子小姐打开摆在柜台上的帐本,拿出一张收购单给我看。那是宫内多实子上礼拜在这家店里写下的收购单。栞子小姐以食指指着地址橱,上头写着:东京都大田区矢口——

「这怎么了吗?」

「我一开始也没注意到……最靠近这个地址的车站,就是东急多摩川线的武藏新田。」

我惊叫出声。那个「新田」的涂鸦,原来不是人名,而是站名。表达的意思是——我住在武藏新田附近。

「也就是说,这是宫内女士后来才写上的吗?」

「是的。她在所有打勾的页面部写上『新田』,是因为不晓得丈夫会打开哪一期的哪一页。自己的杂志上有妻子写的字,做丈夫的应该一看就会明白意思。」

「……我现在的住处是和丈夫刚结婚时买的公寓。对于丈夫来说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宫内多实子帮忙补充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位老先生拿来卖的书上没有「新田」的涂鸦了。但是,光是这样我还是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必须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呢?应该有更确实的方法……」

「不,我想很困难。」

栞子小姐说。

「不但不清楚本名与来历,除了知道经常出现在某家旧书店之外,根本没办法和一个失踪的人确实取得联系。因此为了增加丈夫注意到的机会,她才会反覆在各家旧书店卖书又买回。」

原来如此——我心想。那位老先生光顾文现里亚的日子并不固定,所以其他店也一样吧。

这位女士大概是以连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的心情来尝试这样的买卖——然后,这里有人正确看出了她的意图,主动协助。

「全都说对了。简直就像是我自己在说明一样。」

说完,宫内多实子苦笑。

「我早有心理准备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毕竟我丈夫是个聪明又谨慎的人……但是,我因为喜欢他重情义这点,才想和他结婚。我一直很信任他,包括他的缺点在内。旁人曾经因为他离过婚和他年纪的关系反对我们结婚,但是我不顾一切坚持要和他在一起。我们原本是两个人一起经营公司,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我心中反覆着这句话。这与那位老先生不再经营公司、搬到这一带居住的时间点正好吻合。

「他的嗜好只有收集书,除此之外几乎不花钱,所以我也很放心。因此当我知道他挪用公款时,我很惊讶,他一共挪用了将近五千万日圆。」

「五千万……」

我也忍不住开口。这种金额我只在纸上看过而已。

「他是将这些钱拿去做什么了呢?」

栞子小姐问。这个有点越界的问题让我冒冷汗,不过宫内多实子似乎不在意。

「他有个前妻,年纪比我小很多……因为她需要用钱,原本以为只是代垫一阵子。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给她那么一大笔钱,也不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关系。在我还没来得及问出详情之前,他们两人就失踪了。

正好当时我们公司也经营得很辛苦,最后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而倒闭。如果当时有那五千万日圆的话,情况或许会大不相同。」

她爽快地说出一切,这模样反而像在诉说她非比寻常的辛苦与心痛。看起来连虫子都不杀的老先生居然有这样的过去——不对,既然他是逃走的,想必应该犯下了什么罪行。

(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

被留下的人其人生也起了重大变化,再也无法讨回来。

「您之前一直在找您的丈夫吧?」

「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但,还是找不到。」

她的语气仿佛看开一切,有着难以言喻的冷淡。

「因为当时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必须处理,我不得不先将找人的事情搁置。等到再想起他,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为了还债,我们的财产几乎都被处分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我搬进去之后才想起他。

现在回头想想,和他的婚姻生活没有什么不愉快。工作上我们始终在一起,因此假日多半是各自度过。这种方式我们也比较轻松,因为我喜欢活动身体,我们的嗜好完全不同。」

她眯起眼睛,很怀念地环顾塞满旧书的书柜。

「我丈夫一到假日就会前往神保町,抱回一大堆书,把书堆在客厅里一本本确认。我问他买了什么时,他会开心地为我解释。他说的内容我几乎都听不懂,但是光是听他说话,我也觉得很愉快。女人就是会迷上热衷于某个事物的男人,对吧?」

栞子小姐听她这么问,不解地偏着脑袋,似乎没有共鸣。比起来,我才是比较懂她意思的人。虽然我不是女人。

「他收集的那么多书也被处分掉了……因为没有空间放置,而且我需要钱。」

「……唯独《彷书月刊》没有处理掉,是吗?」

「是的。因为他一直有定期订阅,而且总是从头到尾仔细看过。如你所见,他经常在上面做笔记。不管要不要买,都会在目录上做记号。我看着他的记号,渐渐了解他喜欢什么样的书、在想些什么……感觉好像丈夫就在那儿,我跟着也读了那些书。」

的确,只要仔细阅读旧书杂志上的笔记,就能够了解这本杂志主人的读书倾向。不懂旧书的宫内女士也是因为《彷书月邗》而想到丈夫可能会出现在哪些旧书店。

「来龙去脉我都明白了。」

栞子小姐说。

「如同我刚才对您说明的,我会去见买下《彷书月刊》的客人……如果确定是您的丈夫,您打算怎么做?直接与他见面吗?」

宫内多实子紧抿嘴唇。我不清楚她心中经历过什么样的挣扎,但她的表情很快就豁然开朗。

「他有可能是我丈夫吧,所以只要确定是不是就够了。不过能不能请你帮我传话?」

「……好的。」

「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打电话给我。」

栞子小姐以难以言喻的表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请问,只有这样吗?」

「这样就够了。」

宫内多实子微笑道。

栞子小姐对于传话内容这么简单似乎很困惑。宫内多实子回去后,她仍旧一副纳闷的表情。

总之,那天,栞子小姐外出,首先与志田碰面,请教老先生的住处。听说志田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她,所以她能够与老先生碰面谈话。

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自从栞子小姐去见过老先生之后,老先生再也不曾来过我们店里。我也没接到宫内多实子的联络。听到传话之后,结果怎么了?我问独自前来的志田,他也只是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那一天,宫内多实子的丈夫一定详细说明了整件事,也许是不方便让第三者听到的内容吧。栞子小姐没有带我去,也是因为预测到会是这种情况——

欸,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想像。究竟有哪些部分吻合,我不可能知道。

(……算了。)

正要前往书店上班的我,停止胡思乱想。纵使我已经告诉栞子小姐,希望她能够告诉我更多事情,但也正如她所反驳的,许多事情势必存在着某些不能说出口的理由。

我骑着轻型摩托车抵达北鎌仓车站,天空万里无云,打开玻璃门的门锁,文现里亚古书堂里没有半个人在。栞子小姐似乎还在主屋里。

总之,先准备开店吧——在此之前,我撕下一张挂在墙壁上的照片月历,盛开的樱花底下露出新绿的群山。

今天开始就是五月了。

断章Ⅰ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我盘起腿看着书。这里是桥附近的河岸地。

夕阳西下后,水泥块仍旧带着余温。对于住在户外的人来说,四月是最舒服的月份,能够迎风看书的季节很短暂。

话虽如此,在西沉的夕阳底下看书很辛苦。我打开日光灯台灯,虽然不想浪费电池,不过偶而奢侈一下也无妨。

我摊开包着手工石蜡纸书套的文库本,那是去年偷走这本书的女高中生给我的。书套底下是一如往常的那本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没办法,我就是爱这本书。

现在正读到书名之一的〈圣安徒生〉篇,这段是以圣安徒生写给母亲的手写信为表现手法的书信体小说,还是一样甜美佣懒,但我并不讨厌。这位作家的小说里出现的人物都是穷人,不过我没有资格说人家。

一个人影从河滨步道朝着这边走下来,动作莫名缓慢。那是一位披着薄外套的女孩子,长发融入四周的黑暗中。

我弹跳站起。前来的人看来就像是过去曾经救过我的老恩人。不对,她拄着拐杖,是恩人的女儿。

「志田先生,晚安。」

她以与母亲极相似的清爽声音问候。这位小姑娘能够像这样流畅说话,大致上只有在逼问人的时候。看样子来者不善。

「您在看书吗?」

「是啊。工作结束了,正在放松。就是你们之前帮我找回来的……小山清。」

我拍了拍文库本封面。虽然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还是希望避免先由我这边主动开口。

「你知道吗?小山清曾经坐过牢喔,所以他的小说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写成。同样是作家,有些人也有着不一样的过去。」

我不自觉说了不必要的话。这一点也是我前阵子在图书馆里阅读其他作品集时知道的。

「在日本笔会(注2)发生的盗用公款事件,对吧?听说他原本罪不至于要坐牢,却被处以最重徒刑。」

我说一句,她才会回应一句。能够和这个小姑娘面对面的五浦,还真是有胆量的家伙。我有时反而觉得这小妞很可怕。

「那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向我伸出没有拄拐杖的那只手。

「这么说来,我还不曾看过您收藏的这本书。」

「好啊。」

现在拒绝又有什么用。我把文库本摆在手掌心上。

「刚才宫内多实子到我们店里来了。」

比起她的话,我注意的是她手上的动作。她俐落地以单手拆下石蜡纸书套,用拄着拐杖的那只手的手肘夹着书套。

「她拜托我帮她传话给买下《彷书月刊》的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如果可以的话,打电话给我——就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会觉得不对劲,是您提到您和老先生的认识经过时。」

她突然开始聊起这个话题,我益发惊讶。

注2:国际笔会(International PEN,简称IPEN)的日本分会。由作家、诗人、剧作家等组成的艺文组织。

「志田先生,您说您骑着脚踏车经过藤泽市民会馆前面,主动向坐在长椅上看书的老先生打招呼……」

「我没有说谎喔。」

「是的,所以反而突显了其中的不自然。您自己也说了,在长椅上看书的老人并不罕见,您却特地踩住煞车,停下脚踏车,找对方说话,这点让人感到奇怪。如果只是书背上的记号,有必要让您这么在意吗?」

我明白自己被看穿了,但她不一定全部都看穿了。

「只有这样?」

「让我觉得关键性的不对劲,是昨天志田先生拿书来估价的时候。那些书的书背上的确有黑色记号,书中也有笔记。但书主为了做记号夹进了亲手制作的书签,即使是无法当作旧书估价的杂志也一样。」

我的背后一阵冷颤。是这种地方露出了破绽吗?

「然而《彷书月刊》却是以摺页的方式做记号……这种习惯显示出书主的个性。会规规矩矩制作书签的人,不可能只有在阅读那套杂志时,会随便摺起杂志内页做记号……也就是说,《彷书月刊》和昨天那批书的书主不是同一位。

假如昨天那些书的书主是志田先生的朋友,那么《彷书月刊》又是哪一位的东西呢?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她指着新潮文库的书背。角落的黑点记号被日光灯朦胧照亮。

小姑娘进一步打开书。〈拾穗〉那一页的边缘被摺起,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则用黑笔圈起来——「我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对于过去喜欢的人,我没有太多话好说。」

「宫内多实子女士的丈夫,不是您的朋友,就是志田先生您吧?」

看样子没办法装傻了。我本来以为既然能够骗过五浦,搞不好有机会骗过小姑娘。

「志田先生主动与那位老先生搭话,也是因为他与您有相同的习惯……读完书后会在书背上用笔做记号,对吧?因此和他聊起来之后,您发现两人境遇相似……我说得没错吧?」

「……完全正确。」

我举白旗投降。原因还有一点,一部分也是因为感伤,因为我年轻时父母双亡,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大概就像那位朋友一样的年纪。

「两位在我们店里的《彷书月刊》前面所谈的内容,真正的内容是什么?」

「他问我:『这是你的书吗?』我回答:『好像是。』他大概察觉到我有话对你们说,所以离开店里去了外面。」

我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震惊,我还真佩服自己能够一如往常地和这些家伙对话。

「我注意到那是妻子卖出来的书,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什么意义,我想确认内容,但是你们要成套卖,而且还包上了望胶套。我也想过拜托你们让我看一下内容就好,又觉得你们一定会追问原因,搞不好你们私下已有什么交集。考虑到最后,我决定请那位朋友帮我,请他假装是《彷书月刊》的书主。」

「那位老先生知道志田先生的境遇吧?」

「大概吧。原本的打算是请你们到府估价,到时我准备带你们去那位老先生的住处,然后请他告诉你们:『我只是想要那套杂志,不是原本的书主。』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样做既可以解开误会,又不会暴露我的真正身分。」

可惜在这小姑娘面前耍这种小手段根本不管用。早知道老实请他们让我看一看内容,也许反而不会有麻烦。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告诉多实子我在哪里吗?」

「我没有这种打算……这也不是宫内女士的希望。只是,您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您的妻子比较好呢?」

「现在打电话给她又有什么用?」

「您应该告诉宫内女士,到底是什么情况,您必须借钱给前妻……这一切都有原因吧?」

我突然想起小山清书里的一段话:「我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对于过去喜欢的人,我没有太多话好说。」以我的情况来说,没有太多话好说似乎交待不过去。说起来无论是当时或是现在,我爱的人都不是前妻。

三年前,前妻把我找去,给我看一张小男孩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她说那是我儿子,和我离婚后才出生,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在排队等待出国接受移植手术,然而他的顺序突然被调到很前面,前妻来不及变卖财产。讨价还价之后,她希望我在一个月内借她五千万日圆。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的愚蠢真是无上限,当时居然完全上当,从公司户头里拿钱出来。我和多实子之间没有生孩子,所以一方面也许是我对小孩的渴望让我昏了头,简单来说就是对方乘虚而入了。

「说了也不能怎么样……我们不可能重来。」

前妻的话当然全是骗人的,她有个有诈欺前科的情夫,不过没有儿子。前妻和情夫卷款失踪。受不了一下子损失这么大笔现金的我,于是也仿效他们搞失踪。

我应该要对多实子坦白,并且对于因此蒙受损失的人一一下跪道歉才对,但结果我办不到。这三年来,我甘于过着没有固定住处的严峻生活,也不愿意认真面对过去犯下的错。

前妻现在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不想见到夺走他人金钱的家伙的嘴脸,但是挪用公司公款的我也没有资格责怪别人。如果每个人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平静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一般人常说失败了可以重修旧好,不过失败后再重修旧好有多困难,如果不是尝事人是不会懂的。像我这样,一旦逃避了,大致上就很难再次挽回了……」

小姑娘静静听着。她没有鼓励我重修旧好,因为她明白没有那么简单。这位姑娘也曾有过一段被母亲抛弃的过去。

我不难想像她今后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既卑鄙又愚蠢的男人。或许是因为我这三年来一直看着她成长的关系,我把这个年纪可以当我小孩的姑娘当作自己的小孩。我不希望她看不起我,我叹气说道:

「好,我会考虑……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我也有事情要拜托您。」

「什么事?」

「帮我联络、传话给我母亲,告诉她我想见她。」

她之前从没提过,我没想到她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我和智惠子有联络吗?」

恩人的女儿点点头。

「今年开始我就猜想大概是这样……果然没错吗?」

「为什么之前都不说?」

「……我想如果有事要说,有您帮忙传话很方便。因为我不知道母亲的联络方式……」

我苦笑。原来这个年轻小妮子在利用我吗?母女两人都一样深不可测。

「我听说她去旁听了田中敏雄的判决,所以也去法院看看会不会遇见她,结果还是没有线索。只好找找现在和母亲仍有来往的客人……我想志田先生您也许有办法联络上她。」

「我是愿意帮忙,不过事实上五浦也知道我租智惠子联络的事。」

「大辅先生……」

姑娘口中喃喃说着。看样子她不知道这件事。

「那家伙也不像外表那么迟钝。被他知道后,我告诉智惠子不会再继续告诉她消息,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了。」

我们之前是用网路上的私人聊天室联络。我每次去网咖都大致会进去看一下,不过没见到她登入的踪迹。

「有那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她吗?」

「是的……关于大辅先生的事。」

「喔喔,『因为我喜欢你!』那件事吗?」

「啊、那个是……呃、还有、其他、很多事……」

她不只是脸,连双手都红了。刚才的冷静彷佛是骗人的,这个样子才是我熟悉的她。

「你是要找智惠子讨论和五浦交往好不好吗?」

「不、不是!」

她突然大喊。

「那件事我会自己决定,而且我已经有结论了。但是……和母亲碰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

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不管怎么说,结论不会改变。

「总之,你找其他方式碰碰运气吧。我帮不上忙,真是抱歉。」

对多实子透露我行踪的人,八成是智惠子吧。都已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说在旧书店见过我,未免太不自然了。她或许是准备把我这颗棋子用完就丢,真是难缠的人啊。

既然这样,我也发挥我难缠的本领吧。

「她现在八成想从其他哪个人身上套出你们的消息,就像前阵子的我所担任的角色,你们身边应该有这种人,把那个人找出来吧。」

筱川栞子想了一会儿,把书还给我。

「谢谢您。」

她转身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步道那头,我还是伫立在河岸地。

「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吗?」

读过那些《彷书月刊》后,我马上就明白多实子现在住的地方。电话号码应该和以前一样吧。这附近的便利商店还能找到现在难得一见的公用电话,我的口袋里也有些零钱。

我如果谈自己的过去,她真的愿意听到最后吗?或者会突然失去冷静呢?已经三年不曾听见彼此的声音了,我也已经上了年纪,多实子应该更有此感吧。

印象中前阵子好像曾经对谁说过这番话——和年轻人不一样,我们这种老头没有太多时间了——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像这样待在一起又分开,生气或欢笑。

我移动沉重的脚步,蹒跚走上斜坡。我还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打电话,一边走向便利商店一边考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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