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书界称报废的书为废料或废料书——这是我最近才听说,不清楚出处来自哪里。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我把没有书封的废料文库本一一放进大纸箱里。柜台内还堆着好几个同样的纸箱。
外头的天色昏暗,早已过了打烊时间。我始终来不及整理完收购回来的书,所以落得打烊后还得继续加班的下场。
三月十一日到今天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几乎所有新闻都在报导震灾消息,核能发电厂外泄意外也还没有解决,这一带的祭典活动也因此取消了好几场。
尽管如此,这次的黄金周还是有很多人出游,北鎌仓变得十分热闹。昨天傍晚到府收书的回程路上就遇上大塞车。
现在,店长栞子小姐正在厢型车上整理昨天收购的书籍。这项工作平常是在店里进行,但是店里已经被其他客人拿来的书挤得水泄不通。没办法,我们只好分头处理。整理完毕之后,我可以待在筱川家吃晚餐。
表面上我和栞子小姐的关系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样子,没有改变,我也还是一样没有得到表白的答覆。不过,距离五月底的期限还有三个礼拜。
老实说,我开始觉得她让我等到最后一秒也不错。如果答案让人高兴也就算了,但也有可能不是。「凡事应该尽量往好处想,但也要做好如果事情往坏处发展时的准备。」这是过世的外婆告诉我的话。做好心理准备也需要时间。
我按照店长指示,将书分成放上店内书柜的书、暂时要搬进仓库的书,以及要报废的书。做完后,接下来只要把书从这里搬出去,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我正在喘口气、大大伸个懒腰时,入口处的玻璃门突然打开,出现一位身穿整齐套装、娇小纤瘦的女性。从她俐落的行动看来,她应该有运动或武术经验,看起来和我家店长同年。
她是位适合清爽短发的美女,但是抿成ヘ字型的双唇和莫名强而有力的眼神又让人好奇。她的视线此刻正笔直刺进我的眉间,让人觉得这个人很像某种猛禽。不过眼神锐利这一点,我好像也没资格说别人。
「很抱歉,我们今天已经打烊了……」
「你是五浦大辅?」
听到对方叫我的全名,我感到很困惑。之前应该不曾见过她,这张脸不可能会忘记——只是觉得她跟某人很神似。
「是的,我就是。」
「嗯……原来如此……」
她狠狠将我打量一番之后说道。「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请问您是?」
「我是滝野琉。你好。谢谢你总是照顾我的旧书狂朋友和没种的哥哥。」
她帅气说完低头行礼。嘴上虽然恶毒,不过礼貌倒是很周到,也许是跑业务的。滝野琉这个名字之前已经听过无数次,她是栞子小姐国中的密友,也是滝野书店滝野莲杖的妹妹。仔细一看,她的鼻梁和轮廓很像哥哥。
「我是五浦大辅,你好。」
「我知道你是谁。」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不晓得她从谁那里听过我什么事。她双手摆在柜台上,轻身跳起看向书墙后侧。
「啊,不在。那个大奶眼镜妹她人在哪?」
这绰号真难听。她和栞子小姐完全不同类型。
通往主屋的门打了开,拄着拐杖的本人现身。大概是精疲力尽了吧,她的眼镜有点滑落,肩膀也垮了下来。一注意到自己的朋友在场,她眨了眨眼睛。
「晚安,小琉。真难得你会到店里来……刚下班吗?」
「没错……」
滝野琉环抱双臂,从上到下打量对方,眼神比刚才看我时还要锐利。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地穿着素色女用衬衫、百褶长裙和围裙。滝野琉重重叹息。
「欸,衣服就没办法了,我放弃。但是,你啊,该不会没化妆吧?」
栞子小姐啪地遮住自己的嘴唇。指责她的滝野琉脸上化着完整的妆,戴着设计不会过分华丽的耳环和手环。这个人很注重打扮。
「我们已经不是国中生了,从出生到现在都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乖乖听信学校修女说自然素颜最可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听懂了吗?为什么连口红都不擦呢?你再怎么邋遢也好歹是做服务业的啊。」
「因为很、很麻烦……」
听到她老实过了头的回答,滝野琉一副受够了的表情仰望天花板。
「你还是小朋友吗?像你这样不肯把自己打扮漂亮,真的很浪费喔……她在约会时看起来还不错吧?全都是我帮她弄的。」
话锋突然转到我这儿来。
「呃、是的……很漂亮。」
要我再说一次,实在很难为情。栞子小姐也脸红低下头。滝野琉不晓得为什么露出痛苦的表情拍了一下手。
「够了,这种扭扭捏捏的游戏请在我不在的地方进行。总之,现在的你就是在浪费自己的天生丽质。只要好好打扮就会变成美女,既然你希望让人看见,就必须自己注意一下。」
与其说是朋友,她比较像是姊姊在对妹妹说教。不过栞子小姐只是以奇怪的表情点点头,也许她们平常就是这样相处吧。
「……那个,今天有事吗?」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问。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有事要找栞子和五浦商量。」
「也找我?」
我姑且确认一下,滝野琉点点头。
「嗯。因为和书有关。」
「和书有关?」
栞子小姐也出声反问。一听到是书,她似乎就感兴趣了。
「只要找你们商量这类事情,五浦也会一起帮忙,对吧?若没有你帮忙,栞子就没劲了。」
「呃……」
我之前也曾听滝野莲杖说过类似的话。我开始在文现里亚工作之前,栞子小姐似乎并未接受这类委托。
「……小琉,你分明不曾找我商量过这种事情。」
「啊,这么说来还真的一次也没有耶。」
栞子小姐似乎在闹别扭。不过她没说「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会接受委托」,也没打算否认滝野琉所说的话。
「然后呢?你要找我们商量什么?」
「嗯,我社团的学妹……也是你的学妹吧?从圣樱毕业后,现在是大学二年级。她大学和你一样是念教会学校。」
圣樱是指圣樱女学园。那是一所国、高中一贯的历史悠久天主教女校,校舍就位在大船车站附近的山上。
「在学时我们不曾见过,我是在校友和在校生的交流会上认识她。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经常在电车上遇到,渐渐就成了朋友。最近听说她父亲很宝贝的几本书不见了。」
「被偷了吗?」
栞子小姐问。
「好像有什么原因,我也没有仔细问。总之,她希望找懂书的人商量。我家虽然经营旧书店,不过我没有帮忙过家里,对书也不是很懂,又找不到栞子之外可以商量的对象……」
「你没有和滝野先生……莲杖先生商量吗?」
我问。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也具备丰富的书籍知识。再者,既然是妹妹的请托,应该很乐意倾听才是。
「不,我哥有点……」
她皱着脸,摇头摆手。这么说来,她刚刚才说了哥哥很没种,虽然我有几分同情,但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不请托哥哥吧。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够帮上忙的话。」
栞子小姐说。我们之前也找过不见的书——就是志田持有的小山清绝版文库本,以及宫泽贤治珍贵的初版书。这次到底又是什么情况呢?
「那么,不见的书是?」
「几本《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
2
和委托人碰面是三天后的傍晚。我们不小心花了太多时间才处理完累积的工作。
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滝野书店,所以我们搭电车前往港南台。
「《怪医黑杰克》是指漫画的《怪医黑杰克》对吧?」
在大船站转车等待电车时,我问栞子小姐。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的我,多少也看过一些漫画,那套漫画的内容讲违脸上有疤的天才无照医生替各式各样的病患动手术。我只翻阅过朋友家的漫画,记得以当时的漫画来说,那一套的集数相当多。
「是的。那是一九七〇年代在《周刊少年冠军》上连载的作品。主角是成年的医生,故事是单回就完结,以少年漫画来说风格相当与众不同。当时原本预定短期连载三回到五回就结束,杂志上的连载告知也很低调,第一回连载时也没有刊头彩页。」
只要一谈到书,她还是一样会变得很健谈。顺便补充一点,她今天擦上了浅粉红色的唇膏。光是这样就比平常漂亮许多。
「咦,作者是手冢治虫对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漫画家?」
我记得一般称他是漫画之神。但这部作品听起来好像没有受到太多期待。
「是的……只不过当时手冢治虫的人气正在下滑。」
我双眼圆睁。
「真的吗?」
「是的。手冢治虫虽然是画出《原子小金刚》、《森林大帝》、《宝马王子》等作品,奠定战后剧情漫画基础的天才,但是他在这段时期遭遇了许多打击;经营的漫画工作室倒闭,原本谈好的连载也被一一取消。据说他的稿费在当时的漫画家当中属于『B级』。
因为处于那样的时期,所以《怪医黑杰克》开始连载前也没有受到太大的瞩目。尽管如此,这部作品的人气却节节上升,使得连载不断延长……最后终于成为吸引年轻一代漫画迷的入门作品。假如没有这部作品,后世对于手冢治虫这位创作家的评价,或许会截然不同。」
我不晓得原来手冢治虫的人气也曾有高低潮。仔细想想,应该不会有未曾遭遇问题、吃过苦头,就能持续活跃的创作者。时代会改变,无论哪个天才都会遭遇低潮。
「《怪医黑杰克》是读者群最广泛的手冢代表作之一。内容有着漫画的非写实,却是以医疗这个专业领域为主题的少年漫画作品,这在过去的日本漫画史上几乎很少见。」
「这部作品连载了几年呢?」
「从一九七三年十一月起,到一九七八年九月,约五年,不过后来仍然不定期地持续发表。连不定期连载也包括在内的话,这部作品连续画了十年之久。后来黑杰克也曾经出现在同样连载于《少年冠军》杂志的作品《午夜》之中,担任重要角色。」
画着蓝线的电车进站,我们搭上车。大船站是起站,所以在电车开动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坐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栞子小姐继续说:
「光是《怪医黑杰克》也画了超过两百回,但是手冢治虫这段时期的作品还不是只有这部。手冢这位创作者的特色之一,就是工作量超乎常人。」
「其他还做了什么工作?」
「他一边持续连载《怪医黑杰克》,并于一九七四年开始在《周刊少年杂志》上发表《三眼神童》,这部也成了人气作品。同时还有描写释迦牟尼生平的《佛陀》在连载,另外还有《火鸟》的望乡篇、以明治初期北海道为舞台的《修马力传奇》、几年前曾经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的恶汉作品《MW毒气风暴》等……多部作品同时进行。」
光听就觉得脑袋一片混乱了,里头有几部作品我也听过。
「手冢一生经常同时连载多部作品,不断生产作品,甚至到他胃癌临终之前,仍有三部作品连载在进行。他可说是个工作狂吧。讲谈社出版的《手冢治虫漫画全集》共有四百集,不过还是有很多作品没有收录在其中。」
栞子小姐终于停下来喘口气。电车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开动了。看她眼睛的光芒就知道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你对手冢治虫的漫画也很熟悉呢。」
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这个人还真的是什么都知道耶——但是,她脸上却丝毫没有开朗的表情。
「算不上熟悉……我读过整套全集,此外顶多只是收集喜欢的作品而已……」
「呃,这样算不上熟悉吗?」
她刚说过,光是全集也有四百集啊。
「还不足以用来了解他身为创作者的全貌。手冢的作品如果只读单一种类的单行本,仍然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我准备开口问下一个问题之前,电车已经驶入港南台车站的月台了。
滝野书店位在港南台车站附近一栋五层楼公寓的一楼。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到店里来。时间已经是晚上,所以招牌点亮了。这家店与文现里亚古书堂不同,他们营业到半夜。
穿过打开的自动门进入店内,店里灯火通明,比文现里亚宽敞许多。店名虽然是滝野书店,但是有一半的商品都是电玩游戏和DVD。小心翼翼围起的角落入口上挂着「未成年者禁止进入」的门帘,以旧书店来说不算罕见,看来店里也贩售成人DVD等商品。
虽然店里文字类的专书比较少,但旧漫画区很充实。也许是店长的坚持。
「莲杖先生。」
滝野莲杖正在动手整理玻璃柜,替看似游戏角色的模型更换姿势,一听见栞子小姐的声音就回过头来。
「哦,你们来啦。小琉人在二楼,二〇一那间。」
只这么说完,他就继续回到手边的工作。
「你们店里还卖模型啊?」
听见我的问题,滝野也没有把手停下来。
「这是我的私人收藏,只是用来当作装饰……其实我也想卖,只可惜人力不足。」
他遗憾地摇摇头。看他的样子似乎很忙,于是我们很快离开店里,往公寓二楼去,按下二〇一室的门铃后等着。
「他们除了经营书店之外,也出租房子吗?」
我小声对栞子小姐说。
「不是。这栋公寓是滝野叔叔……也就是莲杖先生他们父亲所有。这里是办公室兼仓库,莲杖先生他们住在隔壁那间。」
也就是屋主。副业是经营公寓吗?——不对,也许经营公寓是本业,经营旧书店才是副业。
房门打了开来,一身裤装套装的滝野琉探出头来。她似乎刚从公司回来的样子,连外套都还没有脱掉。
「请进。客人已经到了。」
走过堆放成捆漫画和电玩游戏外箱的走廊,进入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客厅,身穿点点连身洋装和开襟羊毛外套的年轻女性就坐在茶几另一侧。大概是丰润的脸颊和鲍伯头短发的关系,她的外表看来比听说得更年轻。她离座站起,笨拙地行礼。
「你们好,我是真壁菜名子。请多指教。」
「您、您好……请多指教,敝姓、筱川……」
较年长的栞子小姐反应更笨拙。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筱川栞子。没有其他什么优点,不过与书有关的事情都可以尽管放心请教她。旁边这位大个子是五浦大辅,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也是栞子的助手。」
滝野琉流畅地对着困惑的真壁菜名子说明。我们围着客厅茶几坐下,不管是要找人商量的或是接受谘詾的人,看来都很紧张,没有人先开口。我只好打破僵局,说:
「不见的单行本是您父亲的《怪医黑杰克》吗?」
「是的。上礼拜的连假,我打扫父亲房间时,注意到陈列《怪医黑杰克》的书柜上空出两、三本的空间。照理说那里原本应该有几本同一集的漫画才对。」
面对问题时回答得很干脆。看来她虽然个性内向,却和栞子小姐截然不同。
「您说同一集……也就是集数有重复吗?」
她想了一会儿后点头。
「完全一样的集数大概不见了两本。」
同一集买了两本还真是少见。买下来当备份吗?
「据说父亲在国中时代就买齐了整套的《怪医黑杰克》。他老是说这套漫画对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比什么都还重要……他现在人在国外出差,不过下个礼拜就会回来。我希望能够在那之前找到书。」
「是不是有人拿走了?」
她的表情阴郁,视线落在茶几上。
「……是的。」
她似乎已经晓得犯人是谁了。她之所以找认识的人商量而不是报警,表示她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公开。
「您的父亲是手冢治虫的书迷吗?」
栞子小姐终于开口。只要一谈到书,她的引擎就会启动。
「我想是十分狂热的书迷。因为父亲房间书柜上摆的几乎都是手冢治虫的漫画,听说以前还曾经加入书迷俱乐部。」
「您的父亲在哪一年出生?」
「我想想,一九六……八年。」
栞子小姐不晓得为什么满意地点点头。
「失踪的是一般尺寸的漫画,是吗?……尺寸像那样的。」
栞子小姐环顾四周后,用手指着看似库存的成堆漫画。可以看到最上面是在《JUMP》连载的漫画《航海王》。
「是的。不过家里的是旧书,看起来没那么新。」
「您的父亲当然也有讲谈社出版的全集对吧?全套四百集……白底的书背上印着『手冢治虫漫画全集』。」
「……我想应该有。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四百集。」
「书名上有全集二字的只有这套吗?有没有文库本大小的作品呢?」
「我想应该没有。书柜上几乎没有文库本大小的漫画。」
「有没有硬壳单行本?《三个阿道夫》或《向阳之树》等……尺寸是四六判,大概像这样的大小。」
她以双手比了一个四角形。委托人沉思了一会儿。
「印象中好像有……对,应该有。」
「有《怪医黑杰克》的硬壳版吗?《周刊少年冠军》的过期杂志呢?有没有原创动画录影带的盒装限定版?」
她说话的速度变快,彷佛变成另一个人。开关已经完全打开了。
「我想这些应该都没有……请问……?」
委托人似乎很困惑。这也是当然的,栞子小姐完全没有问起书被偷的情况或可疑的嫌犯,只是不断在确认她父亲的藏书内容。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啊。」
滝野琉立刻插嘴。我和真壁菜名子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
「请稍待片刻,我待会儿再解释……真壁小姐。」
栞子小姐凝视委托人的双眼。
「您刚才说您父亲几乎没有文库本尺寸的漫画,对吧?但是,您父亲是否买了几本《怪医黑杰克》的文库版单行本呢?如果没有,他手上的收藏也许只是便利商店卖的低价《怪医黑杰克》选集。」
过了一会儿,真壁菜名子突然睁大双眼。
「……经你这么一说,家里确实有几本《怪医黑杰克》的文库……我记得是和旧单行本摆在一起。」
「这样啊。果然如此……被拿走的《怪医黑杰克》是不是第四集呢?而且还是少年冠军漫画版的。」
「你为什么知道?我明明还没提到……」
她突然放大说话的音量。我也完全看不出端倪。我明明比任何人见识过更多次栞子小姐解开书谜的样子。
「这个嘛……我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呢……」
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转向她的朋友。
「小琉,滝野书店里有《怪医黑杰克》单行本的库存吗?一种一本就好,我想要尽量多几个种类的。」
「等我一下,我去问我哥。」
滝野琉起身跑出客厅。
3
公寓的房门关上后,栞子小姐再度转向真壁菜名子。
「您已经晓得是谁拿走书了吧?」
委托人动了动喉咙,像是要畅通阻塞物。
「……我想大概是我弟。我们的母亲五年前癌症过世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而且也没有其他外人进出的样子。」
「您和您弟弟谈过这件事了吗?」
「是的……他没有否认犯行,我想就是他把书拿去藏起来了。我一问他,他就轻蔑地说:『你根本不懂那本漫画的价值,告诉你也没用!』」
原来如此。我也懂了。所以她才会找上看来懂书的滝野书店的女儿求救啊。
「他把书藏起来的动机……您有线索吗?」
真壁菜名子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弟弟现在就读高一。他考高中时身体不适,结果没考上志愿学校,在第二次会考时才勉强考进另一所高中。一方面也是因此受到打击,再者好像是无法融入环境……所以渐渐就不去上学了。再加上他和父亲也处不好。」
每间学校一定都有这种事吧。我高中时,班上也有第一次上课后就不和任何人说话、逐渐消失踪影的同学。
「父亲把慎也……呃,就是我弟,叫到自己的房间,狠狠斥责了他一顿。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不过似乎带来反效果。弟弟变得几乎不出家门,也不再和我说话……把书拿走,我想一定也和这一切有关系。」
为了惹父亲生气吗?宝贝旧漫画被拿走,不可能有哪个收藏家不生气。但是,只拿走两本也让人不解,为什么不全部拿走呢?
「所以您希望能够在令尊回国之前,把藏书放回原处,并且希望两人能够和好。」
「……是的。」
她无力地点点头。夹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心一定很痛吧。
此时玄关大门打开,滝野琉回来了。她把抱回来的书重重摊在茶几上。
「我拿来了。大致选了同样内容、不同版本的作品各一本。这样可以吗?」
茶几上共有两本新书尺寸的漫画、一本四六判的硬壳书、另一本是文库尺寸。栞子小姐的唇边绽放微笑。
「谢谢。不愧是小琉,拿来的书刚刚好。」
我没想到外型有这么多种类,不过这些书和这次的委托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请人特地拿来,一定有什么意义才对。
(嗯?)
我不解地偏着头。没看到我以前在朋友家看过的单行本。
「除了这些之外,没有其他《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了吗?尺寸和青年漫画一样大,黑底白色书名的……」
「那是讲谈社的《手冢洽虫漫画全集》版。在这里的这些作品,全集里当然也有收录,不过这些是只收录《怪医黑杰克》的全一册单行本。其他还有杰作集、选集等类型,种类可说应有尽有数都数不完。」
栞子小姐指着新书尺寸那一本的封面。《怪医黑杰克》的标题底下印着「SHOONENCHAMPION COMICS」(少年冠军漫画)。封面上和其他几本一样印着主角的脸,不过设计倒是有点过时。
「这是最早发行的少年冠军漫画。第一集的初版在一九七四年五月发行,集数多达二十五本,纸质比当时的漫画好……真壁小姐的父亲持有的就是这种吧?」
委托人拿起书本确认。她翻面想看看背面时,我注意到书封下方写着「恐怖漫画」。手术场面的确很恐怖,原来以前将它分类为恐怖漫画啊。
「我想没错……但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像是背面的颜色……」
她边说边摸摸印着条码的白色封底。
「书封上印有条码,设计也变了。这是比较新的版本,以前的版本是蓝底,中央有个帽子吉祥物。」
「……父亲的书就是那样没错。」
栞子小姐接过漫画,继续说:
「这个旧的冠军漫画版单行本大概是四十岁以上读者最熟悉的版本。应该有不少人不买改版之后的版本。」
所以她刚才才会问对方有没有硬壳版或文库版吗?她一定是想从对方的收藏倾向看出书主的秉性。
「咦?你刚才说过她父亲也有几本文库版对吧?」
我问。仔细想想这个「几本」还真诡异。如果也想要文库版的单行本,应该会全套买下才对。为什么这部分的买书方式又不同了?
「是的,这就是重点,也跟这次事件有关……」
她竖起一根食指。
「您父亲购买文库本,大概是因为《怪医黑杰克》……应该说手冢治虫的作品都有一个共通的原因,我将依序说明……事实上这些单行本的内容也各有微妙的差异。」
「不都是同样漫画内容的单行本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想只要比较第一集的目录,各位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看看最早发行的冠军漫画版……」
她翻开目录给我们看——〈第一回 医生在哪里〉、〈第二回 海上陌客〉、〈第三回 美雪与阿宾〉、〈第四回 过敏症〉、〈第五回 鸟人〉、〈第六回 海盗手〉、〈第七回 两个修二〉、〈第八回 鬼子母神的孩子〉。共八回。(注1)
「接下来出版的是这边的硬壳版。第一集的初版是一九八七年四月,《怪医黑杰克》结束连载,不过手冢还活着。文库版是将硬壳版做成文库本尺寸,所以这两种的内容基本上一样。」
其他三人凑近看着她翻开的目录页。〈医生在哪里〉、〈春光烂漫〉、〈畸形囊肿〉、〈人面疮〉、〈有时候像珍珠〉、〈邂逅〉、〈画快死了!〉、〈六等星〉、〈黑皇后〉、〈U-18全都知道〉、〈蚂蚁之足〉、〈两份爱情〉。这个版本的故事有十二回。
「啊,目录完全不一样。我读过文库版,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两者不一样。」
滝野琉也感动地来回比较两种目录。
「硬壳版的宗旨是收录最佳故事,因此这边的故事创作年代不统一。也因为一回就是一个故事,因此读者并不会觉得不连贯。
两种目录的共通之处是第一篇的〈医生在哪里〉。这篇是在《周刊少年冠军》上面连载的第一回故事。硬壳版的第三篇之所以摆上〈畸形囊肿〉,我想大概是因为这回提到重要的角色——助手皮诺可,考虑到整体的结构,所以把这篇挪到前面来。补充一点,这篇在杂志上的连载是第十二回。」
注1:标题之中文译名,主要参考自「台湾东贩」版本。
「哦,没想到皮诺可这么后面才出现。」
「是啊。因为这部作品原本预定短期连载几回就要结束,没想到变成长期连载,后来才出现这个角色,或许在连载刚开始的规划中,并没有皮诺可这号人物。」
「那么,这边的冠军漫画版,是按照杂志上连载的顺序吧?」
我问。冠军漫画版的目录上没有〈畸形囊肿〉这篇,表示第一集中没有皮诺可吧?但是,栞子小姐摇头。
「不对吗?但这不是最早的单行本吗?」
「这是手冢生前自己挑选的单行本作品。顺序与杂志连载时不同,对手冢来说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情况。以前的冠军漫画中,也可看到作者自行取舍选择的痕迹。」
她拿起另一本新书尺寸的漫画。封面描绘的仍是怪医黑杰克的上半身,不过设计上与刚才几本截然不同。以漫画来说,这个版本的页数较多。
「这是二〇〇四年出版的新装版少年冠军漫画。新装版收录的作品是按照杂志连载顺序,宗旨与最近出版的《手冢治虫文库全集》版一样。」
这次换我代为翻开目录。〈第一回 医生在哪里〉、〈第二回 海上陌客〉、〈第三回 美雪与阿宾〉、〈第四回 过敏症〉、〈第五回 鸟人〉、〈第六回 雪夜怪谈〉、〈第七回 海盗手〉、〈第八回 被封闭的记忆〉、〈第九回 两个修二〉、〈第十回 鬼子母神的孩子〉,〈第十一回 狂鹿那达雷〉、〈第十二回 畸形囊肿〉。这本收录了十二回的故事。与旧版漫画一比,直到第五回之前都一样,之后就有些许的差异。
「旧版的没有收录〈雪夜怪谈〉和〈被封闭的记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篇被收录在后面的集数了。但是,特别是在手冢生前出版的漫画中,也有未收录进单行本的情况。」
「什么意思?」
我问。栞子小姐继续说:
「首先我要说的是,手冢治虫是一位会不断干预自己作品的作者。每次出版单行本时,只要被认为有问题的地方,他就会把它改掉。」
「……不只改变刊登顺序吗?」
「没有那么简单。除了台词修正和漫画修改之外,还经常发生许多页面必须重画的情况。例如:《火之鸟》的望乡篇和太阳篇等,故事与杂志连载时大大不同的作品也并不罕见。」
「为什么要改到这种程度呢?」
「有时是因为原本的原稿不见,必须重画,有些是因为连载中断,后来出单行本时补画,不过……最主要还是与创作者的心态有关系。
手冢治虫留下为数众多的成绩,也经常希望能够获得更多读者认同,并且强烈希望自己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不退流行的创作者。因此他会小心翼翼配合读者的喜好,将杂志连载作品出版成单行本时如此,旧作改版时也是如此。要挑选哪篇故事收录在单行本之中,也是这个过程的其中一环。
我认为这种态度很好,但也由于一部作品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所以对于想要收集所有喜欢作品的书迷来说,反而变成一种困扰。」
呼——她喘了一口气。这个人也有同样的困扰吗?这么说来,她刚才说过:「手冢的作品如果只读单一种类的单行本,仍然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这话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怪医黑杰克》出版单行本时,也曾经修改过台词和漫画。不仅如此,有部分作品没能够收录在单行本之中。
这边这些单行本收录的故事类型,每一篇都巧妙地不同。光是收集其中一种单行本的话,无法收齐所有的故事。今后如果又推出,决定版。之类的单行本,收录的故事又会不同吧……不过现在这时想要尽可能读到最多作品的话,唯一的办法只有买下其他类型的单行本及刊登该作品的《少年冠军》杂志,藉此补齐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确认对方拥有的单行本种类,以及是否有杂志的原因了。
「真壁小姐昀父亲,是以文库版单行本补齐过去没看的冠军漫画吗?」
「我没有实际看到藏书,所以只能臆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已经看完所有的《怪医黑杰克》了吧。」
「不一定。尽管收藏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完整。有几部作品没有收录在其中。」
「这样啊?」
我问。还有什么没收录?
「关于这部分有特殊背景,也和第四集被偷有关系……」
我们完全沉迷在她口齿清晰的说明中。为什么她会知道被偷的是冠军漫画版第四集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4
「手冢治虫最为人所知的就是他拥有医师执照,但事实上他几乎不曾治疗过病患。他的医学知识也是以学生时代学到的内容为主,连载《怪医黑杰克》时则是参考医学书籍。
当然,故事中也曾有误用医学名词及描写错误的情况……一九七六年,第一五三回的〈某位导演的纪录〉中,他认为前额叶切除术很正当,因此被认为有问题,遭到残障团体的抗议。」
「前额叶切除术?」
我说。滝野琉和真壁菜名子看来也不知道。
「也就是切除部分大脑,治疗精神疾病的手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国均采行这种手术,但是这种手术伴随严重的副作用,结果引起很大的问题。一方面是医师的说明责任尚未确立,再者是人体实验总会遭到严重非议。因此现在几乎不做这项手术了,一般都不建议采用这种治疗方式。」
「《怪医黑杰克》里头出现了这种手术吗?」
「没有,书中出现了『前额叶切除术』一词,不过漫画画的却是其他手术。当时手冢似乎误以为打开头盖骨、电击刺激大脑的治疗方式称为『前额叶切除术』。
然而他对于前额叶切除术的问题和影响全无所知,就连该名称的意思都误会了。这样不谨慎的做法,被认为很有问题。他出面公开道歉后,重新画了治疗其他怪病的故事,并将标题改成〈两卷胶卷〉,收录在单行本之中。」
「那篇我读过,故事里有个胡子老爹对吧?」
听到滝野琉的话,栞子小姐点点头。
「但这样一来,遭到抗议的故事也就被收录在其中了。那么,哪些没有收录呢?」
我问。栞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
「第四十一回的〈植物人〉,以及第五十八回的〈快乐之座〉。故事的倾向虽然完全不同,不过一样都曾出现利用大脑手术刺激意识或精神的剧情。当然这些治疗方式都不是真正的前额叶切除术,但……手冢死后,原本没有收录的故事大多出了单行本,唯独这两篇被排除在外。」
「与遭到抗议有关吗?」
「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原因从作者死后到现在仍是个谜。唯一清楚的是作者本身认为这两篇不该收录在单行本中……也有其他作品和〈某位导演的纪录〉一样改病名重新画过,但这两篇作品却没有采用这种处置方式。」
栞子小姐拿起第一集旧冠军漫画版快速翻页。空气中可闻到一阵怀念的纸味。
「然而,有些热情的书迷与作者的想法不同,只要是喜欢的作品都想全数看过。因此即使单行本没有收录,他们仍会想办法将这些作品弄到手。」
她看向我的眼睛。
「这两篇故事当中的〈植物人〉曾经被收录在早期的单行本中……就是这本旧冠军漫画版的第四集里头。」
「第四集……也就是说一般人可以读到吗?」
「是的。初版是一九七五年三月发行,接下来的一、两年间也确定市面上流通的版本收录了〈植物人〉这篇。之后才改以其他篇章替换,继续贩卖第四集。也就是说,旧冠军漫画版的第四集有两种……收录了〈植物人〉的旧版现在市面上售价很高。真壁小姐的父亲应该是两种版本都拥有。」
(原来如此。)
我总算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意思是真壁菜名子的父亲国中时已经拥有全套的《怪医黑杰克》。当时的第四集里头应该已经没有〈植物人〉这篇,事后他知道有未收录的作品,才去旧书店或哪里买来旧版——这就是第四集有两本的原因。而也因为是价格昂贵的旧版书,因此成了小偷觊觎的目标。
话虽如此,光是听到一点点情报就知道小偷的目的是第四集,栞子小姐实在不是普通人。她一定已经读过所有《怪医黑杰克》了吧,包括未收录的作品也看过。
「真壁小姐的弟弟应该知道旧版第四集的价值吧。但是,为什么特地将没有收录〈植物人〉那一本也拿走,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
栞子小姐突然露出奇怪表情凑近看向委托人的脸。
「请问,真壁小姐……您怎么了吗?」
我也很在意真壁菜名子的反应。她从喇才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反而好像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的样子。
「呃,有个东西从一开始就应该要让您过目,但是刚才不小心就错失了开口的机会……都怪我没说明清楚。」
她十分歉疚地开口:
「从父亲房间里消失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我想大概不只两本。虽然我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好像有三本……」
不只是我和滝野琉,连栞子小姐也不知所措。
「所以他一共拥有三本第四集吗?」
「不,那个……」
她将摆在脚边的白色包包拿到腿上,从里头拿出陈旧的新书尺寸漫画。
「咦……」
所有人说不出话来。那本漫画的封面描绘黑杰克的侧脸和手术刀,那是旧冠军漫画版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而且有两本。其中一本包着石蜡纸。
「我想也许可以提供参考,所以带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壁菜名子鞠躬道歉。栞子小姐说了声「失礼了」之后,陆续翻开两本漫画的版权页。一本是昭和五十六(一九八一年)年三月发行的第四十九版,另一本是昭和五十七年(一九八二年)七月发行的第五十三版。两个版本都没有收录〈植物人〉。
合上书,栞子小姐缓缓开口:
「……您的父亲,总共拥有几本第四集呢?」
「我想有五本。」
犹豫了一会儿后,委托人回答。
「不见的大概是其中的三本。」
「只有第四集有这么多本吗?」
她摇头。
「不是……其他集数虽然没有像第四集那么多本,不过也都有重复。父亲有好几套《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
5
夜深后,风势逐渐变强。在门柱阴暗处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稍微拉紧风衣外套的前襟。
「会冷吗?」
我问。她摇头。
「……不要紧。」
嘴上说着不要紧,声音却很黯然。
我和栞子小姐来到真壁家门前。这里是靠近根岸线铁路的住宅区,成排都是同样设计的独栋建筑。最靠近的车站是洋光台,不过,也可以从港南台站的滝野书店徒步走到。
我们请真壁菜名子带我们过来,因为栞子小姐希望看看她父亲的藏书,她希望能够亲眼确认大量重复的《怪医黑杰克》单行本。滝野琉因为明天还要上班,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
真壁菜名子表示父亲的房间也许很乱,请我们等一下,说完就进入家里。我想她是以此为藉口,要去看看弟弟的反应。因为尽管二楼窗户的窗帘放下,但看得出从我们来时就一直亮着灯。
「我应该一开始就好好听真壁小姐说话的。」
栞子小姐小声说。
「如果不清楚哪些书分别拥有几本,就不可能帮得上忙……我一不小心就只顾着聊书,实在太丢脸了。」
她从刚才就莫名低潮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我觉得《怪医黑杰克》的故事很有趣啊。我不晓得原来这套知名漫画有这样的背景。」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又马上恢复原状,转过脸去,好像在生什么气。
「请别对我这么宽容……你的年纪明明比我小。」
「这和年纪有关系吗?」
「只要大辅先生在场,即使有其他人在,一谈到书的话题,我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不对,我自己应该要注意到才行。但你每次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我也因此很开……」
她说到这里缄口不语。大概是感到难为情吧,她突然把头转向玄关处窥探内部情况。
「真、真壁小姐还没好吗?」
她转移话题的方式真像小学生。我也假装看向玄关,拚命忍住脸上的笑意。她愿意和我说话,我也觉得很开心——即使与恋爱无关。
「栞子小姐即使没有我陪同,也会接受这类委托吗?」
滝野琉的话一直留在我心里,于是我不小心就开口问了这个问题,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像被海浪带走一样消失无踪。我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只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没事。对不起……对了,有人会同一集漫画买五本吗?」
我硬是换了话题。说起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转移话题的方式,不过她还是顺着我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书迷之中有些人会有特殊的坚持。《怪医黑杰克》的旧冠军漫画版在市面上流通了几十年,有些人也许是想确认不同时代的微妙装订差异吧……不管怎么说,总会有个理由。」
玄关大门总算打开,真壁菜名子从灯光中探出头来,对我们说:
「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请进。」
她领着我们来到一楼的宽敞和室。她说这里是父亲的房间,不过看来原本是夫妻两人的寝室。室内摆着老旧的化妆台和衣柜,对侧墙前摆着成排的书柜。
「父亲收集的所有手冢治虫作品,都在这个房间的书柜上。」
不晓得栞子小姐听进了多少真壁菜名子的说明,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列一列地确认着书柜。
书柜上的书多数是手冢治虫的漫画,最吸引目光的就是书背上印着《手冢治虫漫画全集》的单行本。我不晓得这儿是否有四百集,不过光是那套单行本就几乎占满一整个书柜。还有《火之鸟》、《三个阿道夫》等硬壳书,不过多半都是新书尺寸或B6尺寸的漫画。除了《怪医黑杰克》之外,还有潮出版社的《佛陀》、讲谈社的《三眼神童》、SUNCOMICS的《原子小金刚》等也摆在方便拿取的位置上。
「主要是七十年代之后发表的作品呢。」
栞子小姐说。
「也有些老作品,那边收集的单行本则不太在乎是不是旧版的……真壁小姐,不好意思,能够借我一张椅子吗?」
「啊,好的。」
真壁栗名子拿出化妆台的椅子。栞子小姐道谢后坐下,把拐杖搁在榻榻米上。她依序拿出排在眼前书柜上的《怪医黑杰克》,确认状态和版权页。的确每一集都有两本,其中一本一定会包着石蜡纸。这么说来,真壁菜名子带来的第四集也是如此。大概是特别钟爱吧。现场没看到其他包着石蜡纸的漫画。
「包着石蜡纸的漫画是用来收藏的吗?」
我问真壁菜名子。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是这样,也不曾问过父亲。」
将所有漫画放回书柜后,栞子小姐转向我们。
「这里这些几乎都是昭和五十年代后期、一九八〇年代前期出版的版本……也就是真壁小姐的父亲十几岁时收集的书。」
意思就是他国中时就故意每集漫画都买两本了吗?热血书迷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但是,只有最后的第二十五集没有重复。这里是不是应该还有一本呢?」
栞子小姐指着冠军漫画第二十四集与标题是《BLACK JACK Treasure Book》的文库中间夹着的第二十五集。那一集的确只有一本,而且没有包上石蜡纸。
「我现在才注意到……那本第二十五集很珍贵吗?」
「不,就我所知它还不至于有珍品的价值,因为发行的册数相当多,而且现在也仍然很容易买到。」
「那么,果然是慎也……」
真壁菜名子小声说。感觉谜团反而愈来愈多了。除了拿走收录了〈植物人〉的第四集之外,也拿走其他集漫画的原因是什么?
「哎呀?」
栞子小姐拉出塞在《怪医黑杰克》那一层最边边的物品。那是一本书,是很薄的册子,看来是会员俱乐部的会刊。看封面可知这一期是「Unico」特集,上面画了一只独角兽,是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刊物。
「原来这个角色叫做Unico啊。」
「是的。这是一九七O年代后期开始在《三丽鸥杂志》上连载,以小少女为对象的作品,那段时期还曾经出过动画。」
栞子小姐翻阅会刊内容,里头出现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也是Unico的信封。
(他连这种周边商品也收集啊?)
徽询过真壁菜名子的同意后,栞子小姐开始确认信封的内容,不过里头空无一物。话说回来为什么那儿会插着会刊,而且还只有一本?如果原本是会员俱乐部的会员,拥有会刊也很正常,但是——
「对了,真壁小姐,除了您的父亲之外,您的家人还有其他人也看《怪医黑杰克》吗?」
「……我弟弟有看。我小时候曾经看过一点点,不过因为手术的画面太恐怖……我比较喜欢《三眼神童》。」
「我也最喜欢那一套,十分有趣,对吧?」
栞子小姐微笑。
「请问,您过世的母亲呢?」
真壁菜名子困惑地眨眨眼。
「家母她……这么说来,我看过她看那些书。我不晓得她是否觉得有趣,不过她喜欢看书,却不常发表自己的感想。」
「我想问个私人一点的问题……请问您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从刚刚开始就围绕着真壁小姐母亲的事情打转,大概有什么我们不明白的深远意义吧。
「……听说是父亲写信给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一岁,她当时还是国中生。」
「写情书吗?」
我忍不住反问。这种认识方式真普通。
「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细节我不确定……家母说过,刚开始他们只是以普通朋友身分当笔友。母亲的老家就在这旁边,父亲当时则住在根岸……他们念的学校也不同,所以我不清楚父亲究竟从哪里认识母亲。我问他,他也只是笑而已。」
从洋光台搭电车到根岸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曾经在途中见过面的话,似乎也很合理。
「他们在几次书信往返之后逐渐亲密,后来直接见面,进而开始交往……」
也许是谈父母亲相识的经过很令人难为情,真壁菜名子说得很笼统。
「交往几年之后就结婚吗?」
栞子小姐继续问下去。
「是的……不过听说外公似乎很反对他们交往,所以曾经爆发严重冲突。外公以前就是很严肃的人。母亲在短大即将毕业之际,搬进了父亲三坪大的公寓,几乎等于离家出走。」
「这样啊……真辛苦。」
栞子小姐以温柔的语气说。
「他们没有说得很详细,不过似乎吃过不少苫。父亲甚至曾经考虑卖掉这里这些漫画,不过被母亲阻止了……」
和室里弥漫着一股缅怀过往的气氛。真壁菜名子像是回过神来了,开口快速继续说:
「啊,没事。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出生时,母亲已经和外公和好,现在大家感情都很好。外公和外婆对我们也很温柔……甚至有点宠过头。」
和好的契机大概是因为孙子诞生吧。失去女儿之后,现在他们把爱给了女儿的孩子们。
「谢谢您。」
栞子小姐拿着会刊,捡起拐杖站起身,该问的事情似乎已经问完了。我们虽然摸不着头绪,不过她似乎已经解开谜团了。
「能不能让我见见您的弟弟呢?」
真壁菜名子的视线看向下方。
「那个,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过来……刚才也在房门外对他说过话,不过没有回应……」
「请告诉他我要谈〈植物人〉的事,他应该会有兴趣……我想尽快与他谈谈。」
6
一会儿之后,真壁慎也跟着姊姊一起过来。
这位少年穿着宽领长袖T恤和口袋工作裤,身形修长,看来神经质;过长的浏海底下双眼浮肿充血,明显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是手上的电玩游戏机所造成。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慢慢地把游戏机收进口袋里。
「我是筱川栞子,您好。」
栞子小姐稍微偏着头问候。我姑且也跟着问候,但是对方只是沉默,虽然我早就料到了。
「这是我弟弟慎也。」
姊姊代为介绍。
「你们说有事,是什么事?」
他以勉强可听见的音量小声问道,而且说话速度很快。栞子小姐丝毫不受影响,这是解开书谜时充满自信的她。
「我在北鎌仓经营旧书店,接受令姊的委托,前来这里找寻不见的《怪医黑杰克》……拿走书的人,就是您吧?」
等了一会儿,没有半个人开口。最后少年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我的确对姊姊说过『告诉你也没用』,不过——」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瞪向姊姊。
「你带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来做什么?那个混帐老头的第四集漫画,你自己一个人找!」
姊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平常一定不曾这样怒吼吧。少年正准备离开房间。
「您拿走的果然只有第四集,也就是收录了〈植物人〉的旧冠军漫画。」
手摆在拉门上的真壁慎也回过头来。
「……是又怎样?」
「果然没错。」
栞子小姐微笑。她露出不是这种场合该出现的开明笑容,反而让人感觉莫名可怕。她转向我和委托人,说:
「第二十五集不是不见了,而是这里原本就只有一本。」
「咦?可是……」
其他几集都有重复,为什么第二十五集没有多买一本呢?在我发问之前,真壁慎也已经打开拉门。他似乎认为我们没话要跟他说了。栞子小姐对着他的背影说:
「您以为那个第四集是您父亲一个人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
「为什么这里大部分的《怪医黑杰克》集数都重复了……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一半是您母亲的东西。」
我们愣在原地。她问起关于他们母亲的事情,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吗?——不对,刚才分明没有提到他们的母亲有收集《怪医黑杰克》。
「你少胡说八道了。」
少年面露凶光地说道。尽管如此,栞子小姐依旧不为所动地继续说:
「在这里的每一集《怪医黑杰克》都只有一本包上石蜡纸,其他漫画则没有……表示这不是您父亲的习惯。这些漫画发行的时代,是您父母亲国中时期,一定是他们两人各自买下的东西。我想他们两人应该都是手冢治虫,尤其是《怪医黑杰克》的书迷……」
「我不是叫你别胡说八道吗!」
他挥手一敲拉门门框,发出的巨大声响连本人也吓了一跳。他的个性原本应该是和姊姊一样稳重吧?会变得如此偏激,我觉得不太对劲,也许有什么没有公开的原因。
「既然你这么说,证据呢?拿出来啊!」
他走近栞子小姐一步,我也靠上前去保护她。刚才所说的一切的确都只是猜测,若是无法说服他,对方恐怕会失去冷静。
「证据就是这个。」
栞子小姐将拿在手里的会员俱乐部会刊递给少年。就是那本一九八三年发行的会刊。
「请翻开后面的会员投稿栏,刊登在最后的投稿内容就是证据。」
少年不悦地翻开会邗,他姊姊和我也凑过去看。那个专栏的目的似乎是为了促进书迷彼此交流,上头刊登着对于手冢作品的感想。最后面的投稿内容如下:
我是位在横滇一筒的国二生,也是「BJ」的超超超级书迷。我终于收集完全套的单行本,现在每天瞒着父母阅读着。最喜欢〈萎缩〉、〈人面疮〉、〈化石少年〉等可怕疾病的故事!我是个性阴沉的孩子。欢迎喜好相同的同辈读者写信给我!
这段令人背脊发麻的文章最后,写着信件的收件地址。收件人是「相川美香」,地址是神奈川绵横滨市矶子区洋光台——
「这是母亲写的没错……」
真壁菜名子说。我也终于明白了。「相川美香」在会员俱乐部的会刊上募集笔友,然后——
「您父亲读到这篇投稿,所以提笔写信给您母亲。夹在里头的Unico信封,应该是您母亲的东西。依我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您父亲应该没有兴趣收集这类周边商品。这里只收藏他熟悉且喜欢的单行本。而且《Unico》是女孩子看的作品,该作品连载时,您母亲正好是小学生……」
房里的确看不到其他角色的周边商品。听她解释之后,就能够了解原因了,但是眼睛看着同样东西的我,却完全没看出她看到的那些。
「根据这篇投稿,还可以明白其他事情。」
栞子小姐伸出手,以手指画着〈化石少年〉这几个字。
「〈化石少年〉是代替〈植物人〉被收录在第四集的作品。您的父母亲在一九八三年相遇,当时新书书店能够买到的,已经是改版后的版本了,因此在这个时间点,他们两位很可能还没有读过〈植物人〉。
两人开始交往后,从某处知道了还有未收录的作品,因此各自从旧书店买来旧版的第四集……结婚时,您母亲带着漫画一起嫁过来,所以才会出现漫画重复的情况。」
我思考着。意思也就是夫妻两人各自拥有收录〈植物人〉的版本及未收录的版本。光是这样的话,第四集就有四本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怪医黑杰克》重复呢?他们既然是加入会员俱乐部的会员,应该会收集其他作品的单行本吧?」
「我想大概是空间的关系。」
「啊!」我惊叫。这么说来,真壁菜名子说过——两人曾经一同住在三坪大的公寓房间里。丈夫也拥有数量惊人的漫画,因此不可能就这样随便增加书量,所以母亲只带来最宝贝的《怪医黑杰克》,两人共同度过艰困的时期。
「但是,第二十五集没有重复,为什么?」
「我简单说明这一点。旧冠军漫画版的最后一集……也就是第二十五集初版发行是在一九九五年。距离上一本第二十四集发行的时间超过十年以上,而且是手冢过世的五年多后。」
「……居然隔了这么久?」
「是的。事实上,第二十五集的内容包括了过去不曾收录的作品。出版社原本预定旧冠军漫画版出到第二十四集就结束,因为手冢自己挑选的作品全都收录在内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还有许多作品未被收录。第二十五集的发行就是回应希望看到那些作品的书迷们要求。
也就是说,真壁小姐的父母亲结婚时,旧冠军漫画版只出到第二十四集。」
栞子小姐环视成排摆放的手冢治虫单行本。
「《怪医黑杰克》虽然重复,但其他漫画不是如此,我想应该是婚后两人协议共同拥有藏书,同一本书不再特地买两本的缘故。因此第二十五集发行当时,才会只买了一本收藏。」
在场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大概没有人有异议吧。我对于她一如往常清楚的说明咋舌。为什么只是稍微看看书柜,就能够知道这么多?
「慎也先生,您与您父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不过,在这里的第四集的其中两本,是您母亲的遗物,而您的父亲一直守护着它……不管有什么原因,您将它们从这里拿走的行为,都无法视为正当。」
真壁慎也低着头紧咬牙根,他在反省自己的行为——当然不是。少年再度抬起头时,嘴角贴着一抹笑容。
「老头他『守护我妈的漫画』这句话你是说真的吗?对于另一本的事情,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
「……什么意思?」
「这个家里原本有五本第四集。你刚刚的说明只提到四本,对吧?」
这么说来,被偷走的第四集有三本。除了夫妻两人各自买的两本,应该还有一本才对。
「老头其实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姊姊也不知道……那个老头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家人,他在乎的只有脏兮兮的漫画。」
「慎也……你在说什么?」
真壁菜名子的声音中充满着不安。少年以阴暗的眼神看向姊姊。
「妈妈过世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吧?因为她的病情突然恶化,老头开车去学校接我。当时姊姊人已经在医院等待了……结果,我们没能够赶上。」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
「都怪老头那家伙途中跑进路过的旧书店。他特地把车停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家店或许有卖第四集的初版书。』妈妈当时都病危了,那家伙居然叫我待在车上,下车去买《怪医黑杰克》的第四集?整本书又脏又破,不过的确是初版书。
我们抵达医院时,妈妈已经脑死了。如果他当时没有下车去买书,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和妈妈说上一句话,不是吗!」
姊姊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好不容易开口:
「但、但是……当时,医生早就宣布妈妈不会恢复意识了啊。爸爸也许是为了激励妈妈,才去店里找那本充满回忆的书……」
少年冷笑,打断姊姊的话。
「你的脑袋只有这种程度吗?从我就读的小学到医院的途中,会经过我们家前面吧?真的想要激励妈妈的话,应该从家里拿书就好,家里也有充满回忆的书啊……不管他表面上装出什么好人样,到了这种时候,就会露出本性。」
我无法全然相信他的话,但也想不到能够反驳的内容。的确,跑去路过的旧书店买书想要激励妻子,实在说不过去。
「……哪边的旧书店?」
栞子小姐问。
「往国道一直走,矶子海滨市场的前面一点,大概在公车站牌旁边吧,有个叫什么书房的招牌,我不记得确切的店名了。当时那家店正好在倒闭大拍卖,可能是因为这样,老头才想进去逛逛吧……就在妈妈也许会死掉的时候。」
他的唇边扬起讽刺的笑容。栞子小姐握拳抵着嘴边陷入沉思,看样子有让她在意的地方。
「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老头也一副不曾做过这种事的表情……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没说。
但是,打从我不上学之后,那老头就开始说教说个没完没了。说什么人类在每个时期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没有时间随处闲晃。」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嘴边发出类似打喷嚏般的笑声。
「于是我问了他,五年前,妈妈临终前这么重要的时刻,他闲晃去旧书店,这又算什么?」
「……爸他怎么回答?」
真壁菜名子战战兢兢地问。
「他什么也没说,就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不解释就是心里有愧吧。所以我做了和他一样的事回敬他,反正只要是去旧书店闲晃,要怎么样都可以。」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抬起头,眼镜后头的双眸酝酿着宁静的怒意。
「您刚才说『这个家里原本有五本第四集』,是吗?」
「是又怎样?」
「也就是说,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五本了……您拿去旧书店卖掉了吗?」
「慎也,你做了什么?」
真壁菜名子的声音首次流露慌乱。但是,弟弟只是面露冷笑,从口袋里拿出游戏机,瞧不起人地晃了晃。
「我在网路上看到第四集被评为高价品,没想到卖掉的价格却很便宜,卖书钱只够我买一个二手游戏就用完了。」
我回想着真壁慎也说过的话——你根本不懂那本漫画的价值,告诉你也没用!
这句话指的是第五本的第四集吧。而他说这话时,肯定已经把书拿去旧书店卖掉了。
「……您卖给哪一家旧书店?」
栞子小姐以尖锐的声音问。他没有回答,只是转开视线而已。
(情况不妙了。)
旧书店应该已经买去四、五天了,如果已经被哪位客人买走,就收不回来了。必须尽快让这位少年开口,但我不认为他会老实招供。
「……就算您不说,我还是能够查出卖到哪里去了。」
「真的吗?」
听到栞子小姐自信满满的这番话,我忍不住反问。
「是的……慎也先生,您还未满十八岁。为了避免客人贩卖赃物,现在大部分店家几乎都会要求附上监护人亲笔签名的同意书才是。但您又不能拜托令尊或菜名子小姐……所以,您应该是找了住在附近的外公他们吧?」
真壁慎也嘴边的笑意消失,看来是说对了。
「当然我不清楚实际情况,不过您应该是假装要卖自己的书,请他们帮您签名……如果您继绩保持缄默,我们只有找您外公他们确认了。被卷进这件事的人变多,这样您也无所谓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少年终于无力地啐了一声,垂下拿着游戏机的手。
「是港南台的店,滝野书店。」
我们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7
三十分钟后,我们再度回到滝野书店的办公室里。
「你们一开始就先问过我的话,不就可以省去这些来来去去的时间了吗?」
穿着围裙的滝野莲杖一脸莫可奈何地说。
栞子小姐、我、滝野兄妹和真壁菜名子围绕的茶几上,摆着两本《怪医黑杰克》第四集,其中一本包着石蜡纸。
「是我阻止他们问你的,没想到哥在这种时候会派上用场嘛!真是对不起你们三位。」
滝野琉尴尬道歉。她已经换下套装,换上家居运动服,脸上的妆也卸掉了,样子看来与刚才完全不同,这个邋遢的模样看来像是要去种田。这个打扮也挺适合她的。
「不,是我的考虑不够周全。」
焦急回应的人是栞子小姐。
「这些书本来就有可能被卖掉,而且这一带几乎没有经手旧漫画的店……我应该先向莲杖先生确认的。」
「总之,幸好还没有被卖掉。最近这阵子忙到来不及将货品上架也算是万幸。然后呢,你们在找的真的是这个吗?」
众人的视线一齐望向漫画。真壁菜名子吞吞吐吐地开口:
「是的,我想就是这些……但是,是不是还有一本呢?」
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茶几上的第四集《怪医黑杰克》只有两本,两本的状态都很不错,但是却没看见五年前购买的那本破烂初版书。
「本来还有一本,不过好像无法估价,因为状态实在太差了。」
「估价的人不是滝野先生吗?」
我问。他摇头。
「估价的人是我没错,不过我没有直接看到书。那位弟弟来的时候,我正好去到府收购,打工的店员打电话给我,因为店里没有人能够进行估价,本来希望对方暂时把书留下,不过因为对方要卖的书册数不多,所以我透过电话下指导棋进行收购。」
栞子小姐一边听着,一边翻阅那两本第四集。我从她背后看过去,两本似乎都有收录〈植物人〉。没有包石蜡纸的那本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发行的第十版,包着石蜡纸的那本写着昭和五十一年(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发行的第十六版。顺带补充一点,初版是昭和五十年三月发行——才一年半的时间就加印了十五次,可见当时有多么受欢迎。
将书恢复原状后,她开口:
「无法标价的第四集怎么了呢?」
「客人好像带回去了,后来怎么样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目前仍旧不清楚第五本的去向。滝野拉开椅子站起来。
「店里现在只有打工店员在,我得回去了。如果还有事要问,随时和我联络。」
说完,就离开房间出去了。
「他到底把最后一本怎么了呢?」
真壁菜名子双手摆在腿上,注视着第四集的《怪医黑杰克》。从她弟弟的态度看来,很难想像他会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很可能已经随手丢在哪里了。
「慎也先生有没有可能离开滝野书店后,顺道去了哪里,或者是和谁碰面呢?」
栞子小姐这么问。委托人想了一会儿。
「他现在应该没有会碰面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会去的地方……啊,也许回程去了一趟家母的老家。那天他把外婆做的咖哩连锅子一起带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的外婆或许知道些什么。能否安排我们见面呢?当然我不会提到慎也先生把书拿走的事。」
「谢谢……请您务必帮忙了。」
也许是低着头的关系,真壁菜名子的眼睛显得很没光彩,看起来比刚才在这间办公室里谈话时更疲惫了。
「真壁小姐,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我在想,五年前父亲为什么要在前往医院的途中跑去买书呢?」
这一点我也很好奇。真壁慎也说,父亲为了买第四集的初版书而跑去书店。如果这是真的,的确教人无法认同。明知道妻子病情恶化了,而且家里已经有两本收录〈植物人〉的版本了,照理说没有必要特地再买一本。
「您没有问过令尊吧?」
「是的。不过,事实上那天,我问过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他们抵达医院的时间比预期的晚。父亲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原本以为大概是母亲刚断气,他没有力气回答……」
她说得含糊,看样子质疑已经在她心中发芽。就像真壁慎也说的,他的父亲隐瞒事实不说,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变得不太笑,对我和弟弟也变得严格……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弟弟想必很困惑,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念书。他原本个性温顺,不会说那种过分的话……」
她小声继续说,像在说给自己听。被弟弟的发言伤得最深的人应该是她。
「也许部分原因是他升学考试考坏后,与国中朋友渐渐疏远。许多上同一家补习班的同学都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学校,所以也有点看不起没考上的弟弟。」
考试成绩优秀的人无法了解考不好的人的心情,这一点也适用于真壁慎也自己的情况。
「我国中、高中念的郡是同一所学校,即使升学了也还有朋友在。而弟弟他在那一年顿失自己的容身之处,光是想像就……老实说,我无法责备弟弟。置身于那种状况下,再加上对父亲的不信任,如果是我,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事……」
「并不是所有人考试考不好都会偷走父母亲的藏书。就算去了想去的学校,也并不保证一切顺利。这些是两回事。」
我反驳道。仔细想想,这里的三人都是念同一所女校,当中只有我一个有考高中的经验。
「欸,说的也是。」
滝野琉也点头。
「这里就有一个在我们学校人际关系不好的人,她跟班上同学完全无法成为朋友。」
滝野琉以食指指着栞子小姐,被指的人难为情地闭上眼睛。我心想,她的朋友果然不多.但是真壁菜名子的反应却不一样。
「咦,是这样吗?学姊懂那么多事情,而且说的内容也很有趣……」
「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想啊。但是,她真的只谈自己看过的书,而且内容对于国中、高中生来说又太冷门。真壁小姐你有自信每天被迫听这些事情吗?」
一阵沉默。看样子她也没有自信。滝野琉别具深意地偷看我的表情,这番话是在委婉地冷嘲热讽总是听她聊书的我吧。我无法保持沉默。
「既然这样,滝野小姐又是为什么呢?你和栞子小姐认识很久了吧。」
「我?只要听到书的话题,我有七成都左耳进、右耳出啊。即使我不懂书,我也懂栞子的好,因为我最喜欢她了。」
她毫不害臊地笑着说。其他在场女士全都满脸通红——如果她以前就是这种个性,在女校一定相当受欢迎。
「……如果他能够在现在的学校里交到一个朋友,我想应该会有所改变。」
栞子小姐的话里充满她的个人经验。滝野琉的存在或许一部分也拯救了她,我真想看看她们两人在同一所学校时的样子。
「只有一个朋友也很困扰。因为她没有其他朋友,所以我就被她拖去旧书店之旅。根本不会有人喜欢这种活动,对吧?」
滝野琉一脸认真地把话题丢给我,她知道我和栞子小姐一起去了旧书店之旅。滝野兄妹都有喜欢亏人的毛病。老实说,我希望他们别这样。
「……提到旧书店之旅——」
粱子小姐转换话题。
「小琉,矶子海滨市场的旁边,有没有一家专门经手旧版漫画的旧书店呢?好像在五年前关门大吉了……」
「矶子啊……那儿我跟你去了很多次呢。」
滝野琉双臂交抱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叹气。
「我没有印象耶,如果这一带有和我们店里经手同类书籍的旧书店,我应该会有印象。」
她们似乎是在讨论真壁慎也刚才提到的旧书店。这么说来,栞子小姐的表情很奇怪。
「说的也是……县内的旧书店我明明全都去过了。」
她理所当然地说出惊人的事实,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我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以为小琉也许知道呢。」
「有没有可能是没有加入旧书商会、专门透过网拍做生意的店呢?因为他们的经营方式低调,所以我们不知道?」
「听说那家店前面有招牌,应该也有做实体店面的生意才是……」
她们两人缄口。这附近怎么可能有这两个在旧书店出生长大的女孩不知道的旧书店?
「会不会是我弟撒谎呢?」
真壁菜名子低声说。「不是。」栞子小姐干脆否定。
「那个场合应该没有必要撒谎。而且他对位置的描述也很具体,那家旧书店的确存在。」
「但如果是这样……」
她语带含糊,没有把话说完,接着沉默了一阵子。
「我想在那家旧书店里应该曾经有过什么事……一定也和您父亲购买第五本的第四集有着息息相关的原因。」
栞子小姐说。
「如果能够多了解一些关于这段事情的细节……」
看来五年前他们顺道去的那家旧书店成了一切的关键。但是,没有半个人知道答案。
8
下一个休假日的午后,栞子小姐和我再度来到洋光台。
委托人告诉我们的地址是一栋怀旧风格瓦片屋顶的透天厝,这里是真壁姊弟母亲的娘家。我们抵达时,门口正好停着一部休旅车,一位高龄男性坐着轮椅直接进入车内。车身上写着日问照护中心的名称。
坐轮椅的男人大概是真壁菜名子的外公,他似乎正要去照护中心,怀中紧抱着包着石蜡纸的硬壳书,八成打算在照护中心阅读。
目送休旅车离开的是一位驼背的年老女性。
她正要进门时,注意到站在马路对面的我们。
「您、您好……您是相川女士吧?」
栞子小姐以拐杖支撑身体,行礼说道。
「我、是这附近旧书店的人,我叫筱川……」
对方惊讶地回礼。
虽然真壁菜名子事前已经联络过了,不过我们很担心对方会对我们起戒心,没想到我们的担心完全多余,对方马上就请我们进屋里去。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女士也是圣樱女学园的校友,是比栞子小姐大很多届的学姊。或许是这个渊源,她很快就接纳了我们,笑着要我们叫她波江女士。即使毕业后,校友彼此仍以名字相称,似乎是圣樱自古以来的传统。
她看起来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千金小姐,气质优雅又稳重。
「那么,你和菜名子是社团活动认识的吧?」
我们被领到一间有壁宠、看来像是客房的和室里,隔着矮桌子与她面对面坐着。
「是、是的……她还是国中部时……从、从那时起,我有时也会去她家里叨扰……」
我因为栞子小姐这番结结巴巴的鬼话连篇而手心冒汗。她努力面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对象,却因为语气的关系,增加了可疑性。
「然后……前阵子去玩时……慎、慎也表示想卖掉自己的藏书,我请他务必拿到我们店里来。于是他拿了几本旧漫画过来。」
一说到「书」这个字,栞子小姐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变得口齿伶俐。我偷偷喘了一口气表示安心。开关突然打开虽然奇怪,但总比刚才的反应好一点。
「嗯嗯,所以他拿了同意书过来请我们签名。」
「是的,我们收到了,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当时,我把无法收购的书退还给慎也,但因为我们的疏匆,错拿另一本漫画,今早才急忙打电话,可是慎也不在家,也联络不上……」
这是今天的谎言之中最危险的一段话。事实上,真壁慎也人正在自己家里。如果对方打电话确认的话,一切布局就泡汤了。但相川波江只是皱着眉头表示同情。
「我们必须找回那本漫画,送还给其他客人。我已经请菜名子小姐帮忙找过慎也的房间了,不过似乎没有找到。我们走投无路,只好来这里请教您……造成您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
栞子小姐鞠躬道歉。我在她旁边也摆出同样的动作,同时抬眼观察对方的反应。
「……是那本吗?」
相川波江说道。栞子小姐拾起头。
「您知道吗?」
「是的。他到这儿来时,说那是不需要的东西,就丢进垃圾桶里了。」
我们屏住呼吸。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那本漫画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稍等我一下。」
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依然身轻如燕地起身,离开和室。不一会儿回来,在矮桌上摆了一本旧漫画。
我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那是冠军漫画版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封面上印着「手冢治虫漫画家生活三十周年纪念作品」。
「我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了。」
书况如之前听到的,很糟糕。封面上包覆着一层厚厚的透明塑胶套,但是塑胶套已经变黄收缩。就连原本的封面也变成波浪状,而且有摺痕。
「……请让我看看。」
栞子小姐拿起书开始翻阅。书口处很黑,页面也有破损。仔细看页面上被称为「喉」的地方,也就是靠近书背的地方曾经以线补强,这是为了避免散页吧。这本书到底被看过多少次呢?居然破烂成这样。
最后一页的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五十年三月的初版,价格标签上写着「鹑书房」的店名,地址是神奈川县横滨市矶子区久木町。地点就是真壁慎也所说的地方。
(咦……?)
看到价格,我瞠目结舌,居然只要六十日圆。原本好像是另一个价格,不过被粗笔涂掉了。即使书况再差,这也未免太便宜了。
价格标签上还有其他吸引我注意的地方。大片留白处写满了用铅笔写的小小正字,最后写到没有空间了,还写到价格标签之外的地方。这到底是什么?
我很想问栞子小姐,但是在相川波江面前也只能沉默。我们是在找「店里原本就有的书」,如果问话内容像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情况就不合理了。
钦,细节可以回头再问。总之,第五本的第四集平安无事收回来了。虽说这本书看不出有必要在妻子病危时特地停车去买。
「谢谢您,就是这本没错。但是,您为什么特地把书捡起来收着呢?」
栞子小姐问。她的确说过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因为我女儿曾经很宝贝这套漫画的第四集……好像是很珍贵的东西。」
她居然知道?相川波江一直凝视着栞子小姐的眼睛深处。
「慎也,一定做了什么吧。」
这句话甚至不是疑问句。栞子小姐的脸色大变,看样子波江女士并非只是个普通的稳重老妇人而已。
「我没有听说过他有这么久远的漫画,所以有点好奇。这一定不是他的东西吧。」
她几乎已经察觉真相了。栞子小姐静静合上第四集。
「很抱歉,详情不应该由我开口告诉您……我只是接受委托希望找回这本书而已。」
「没关系,我应该自己去问。毕竟是我们把孙子宠坏了……我们对女儿明明很严厉的。」
充满皱纹的嘴边轻颤着。
「您提到女儿相当宝贝这套漫画,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国中时。是亮太先生……那个时候她叫他真壁先生,送她的礼物。听说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弄到手的礼物,我还要她让我看看……不过因为我不看漫画,所以不清楚价值。」
「真壁先生……菜名子小姐的父亲,也拥有同样的漫画。」
「哎呀,他一直保存着吗?女儿也送了亮太先生同样的漫画当作回礼。她跑遍全横滨的旧书店……他们两人从小感情就很好。」
我感觉到一块重物压上胸口。原来那两本第四集并非各自收集来的东西,而是同样身为手冢书迷的他们,互相送给彼此的礼物。对于夫妻来说,真的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或许这本第四集的初版书也隐藏着什么深远的意义,很难想像只是因为想要初版书而买下。
「栞子小姐,是吗?你和我女儿……和美香见过面吗?」
相川波江问道。她似乎没有怀疑栞子小姐是孙女的学姊这件事。
「很可惜……我们不曾见过,但我听说她喜欢手冢治虫的漫画。也因为这个关系,她才会认识真壁先生,是吗?」
「是的。」
相川波江的表情突然变得开朗,声音也变年轻了。
「她加入会员俱乐部,零用钱全用来买漫画……当时我经常骂她,但她完全听不进耳里。亮太先生也是那个会员俱乐部的会员,他们一直用画着漫画的明信片往来……对了,前阵子我找到了其中一张呢,我去拿过来。」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快步走出房间。再度出现时,手上拿着一张老旧的明信片。
「这张夹在客厅的书里,所以能够保存到现在。」
栞子小姐接过明信片。收件人是相川美香,寄件人是真壁亮太。以国、高中生来说,字迹很工整。邮戳是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日,是暑假前夕。
翻到背面,中间大大画着类似猪的角色,我想这个角色在手冢治虫漫画中经常出现。但是笔触莫名写实,看起来就像是素描,插图周围则有文字环绕着。
我画了你想要的写实版葫芦猎。然后,收录那篇「S」的第四集,我在前阵子电话上说过的矶子那家店里找到了。稍微站着看了一下,确认是初版没错。下个礼拜一起去吧。
我不解地偏头。「S」应该是指〈植物人〉没错。这么一来,矶子那家店是指卖出这本第四集的鹑书房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五年前,真壁姊弟的父亲前往这家店,是为了买下当时站着看过的初版书——
(……怎么可能?)
这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这本第四集不可能从那之后的二十多年来一直摆在书柜上。再说,既然有卖初版书,他们两人为什么不买那一本?他们互相赠送给彼此的都是再版书。
「真是美好的信。」
栞子小姐微笑。
「没有其他的了吗?」
相川波江的脸色瞬间暗下来,像是在整理心情。她指节分明的双手交叠在矮桌上,指甲剪得很漂亮。
「……都被我丈夫丢掉了。女儿离家出走后,他把那孩子一直很宝贝的手冢治虫漫画、文具,甚至连这类明侰片……一切有漫画的东西全都丢了。」
「怎么……居然做出这种事。」
栞子小姐惊叹后开口道歉。
「没关系……我丈夫原本就反对他们两人交往,一直希望女儿嫁给自己选择的男人。当时他真的严厉又固执,所以遭到女儿背叛的感受也很强烈。因此,除了女儿从家里带走的东西之外,我们家里不剩半件女儿收集的东西。」
我想起重复的《怪医黑杰克》漫画。那些是仅存的收藏。
「我虽然不像我丈夫,不过我也很固执,是个老派的人。学生时代要和谁交往没关系,但我真心希望她能够嫁给家世背景好的人……因此,丈夫丢掉女儿东西时,我也没有强力阻止。」
老妇人的喉咙微微动了动。
「她离开时,我瞒着丈夫偷偷买了化妆台和衣橱给她。至少也要有点嫁妆……我也想尽尽身为母亲的义务。但是,我其实并没有替她着想。他们两人刚开始住的公寓很狭窄,为了摆进家具,她只得留下宝贝漫画离开。」
她像是发了烧在胡言乱语一样继续说着,低沉的声音里充满着无法抑制的情感。
「现在半夜醒来时,我仍然会想到,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不买书柜给她呢……很愚蠢的烦恼吧?但如果我买了书柜的话,她最宝贝的东西就不会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语塞,按住眼角。她一定至今不曾告诉过其他家人这些话,一直藏在心里吧。因为这个小小契机而让她有机会说出口。
「……波江女士。」
栞子小姐等对方冷静下来后,开口说:
「化妆台和衣橱,现在也仍在真壁先生家里被珍惜着,带着与失去的书不一样的意义。分离时,从父母亲手上得到的东西,对孩子来说总有特殊的意义。」
我明白她在说自己。她曾经放手失踪的母亲留下的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后来又尽全力拚命地想要找回来。
「重要的东西被我们丢掉,女儿没有生气。亮太先生也将一切视为过往云烟。我丈夫的身心状况不佳,与女儿夫妇之间曾经发生什么事,他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我全部都记得。」
她坐直身体,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脸上已经找不到眼泪的痕迹。
「早知道要重修旧好,当初就不应该争执。我们与她曾有三年时间没有来往……那段时间全浪费了。时间明明那么有限却没有人发现……我将永远记住这件事。」
好一阵子,我们只是沉默倾听,咀嚼她这番话的意思。最后,栞子小姐静静低头鞠躬。
「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事……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
她拿着书,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
「接下来该怎么办?」
来到走廊上,我小声问栞子小姐。
「我们去见真壁小姐……菜名子小姐他们。因为在这里听到的事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9
抵达真壁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我们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姊姊从大学回来。
与上次不同,我们被带领到了客厅,从二楼现身的真壁慎也还是一样一脸不悦,不过他姑且也在沙发上坐下。
栞子小姐把从相川家拿回来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摆在玻璃茶几上,慎也的脸便越发皱紧并啐了一声。
「……我本来已经丢掉了。」
「您的外婆捡起来了。请别再做这种事。这本第四集初版书不只是对您的父亲很重要,也是您母亲很珍惜的一本书。」
「想唬谁啊?这本脏漫画明明是老头自己跑去买的。」
「不对。三十年前,您的父母还十几岁时,他们曾经一起读过这本书。在这本初版书上确认过〈植物人〉的内容后,两人才互相送给对方旧版的第四集。」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摆在漫画书旁边。那是离开相川家时,她向他们姊弟的外婆借来的东西。
「这是令尊当年寄给令堂的明信片。请看。」
她将画着那个写实葫芦猪的背面翻到正面来,姊弟两人同时向前探出身子。
「家父写过这种明信片……我都不晓得。」
真壁菜名子圆睁着双眼。但是最关键的弟弟一下就失去兴趣,肩膀重重靠回沙发椅背上。
「这能当成什么证据?明信片上写的第四集,与老头五年前买的第四集又不是同一本。」
「不对,是同一本。」
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地断言道。
「怎么可能?都已经过了三十年耶?因为当时有某些原因,他们没有买第四集,所以两人才另外买了其他版本的第四集……已经没有其他解释方式了吧?看样子你的脑袋也很差。」
除了脑袋差这点之外,其他部分我也抱持同样的看法。三十年前的书不可能直到五年前都还在同一家书店里。如果是罕见、卖不掉的高价稀有书,则是另当别论,但是这本《怪医黑杰克》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一类高价稀有书,甚至可说书况恶劣到几乎可以作废了。
「不对。当时他们是因为其他理由没办法买,因为那家店原本就没有卖第四集。」
真壁慎也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继续说:
「请仔细阅读明信片上的文字。找到第四集了、站在那里确认过、一起去——内容只写了这样,根本没有半个字提到那是一家旧书店。」
「什么?这本书上不是也写了店名吗?我也亲眼看过位在矶子的店面。那家摆着旧漫画叫什么书房的店如果不是旧书店,你说说看那是什么店?」
栞子小姐冷静地朝少年竖起三根手指。
「很简单,三十年前的书后来仍有可能继续摆着、店名有书房二字却不卖书、书柜上都是状态异常恶劣的书……」
每说一句,她就竖起一根手指,最后说出结论。
「那是一间租书店。」
在场所有人都很困惑,我也是只听过这个名词却从来没亲眼见过。我想那是相当久以前存在的业种。
「一如名称所示,那是一家租借书籍的店。这一行从江户时代就存在,但大量爆增则是要到一九五〇年代。店里经手漫画、杂志和娱乐小说等,当时还有专门出版租借用书的出版社。
后来随着时代变迁,租书店逐渐减少,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私人经营的租书店了。这家鹑书房开了相当久,直到五年前还在经营。」
她拿起《怪医黑杰克》的第四集翻开。
「封面上包着厚厚的塑胶套,书的『喉』部用线补强,这是租书店普遍会做的事。因为他们预估这本书会有很多顾客阅读。」
「但是,书里不是有书店的价格标签吗?」
我忍不住插嘴。她正好翻开版权页,那儿贴着印了六十日圆价格的奇妙标签。
「这是租书费,表示该店倒闭时的租书价格是一晚六十日圆……这里还把价格划掉,表示他们曾经配合时代一点一点调涨价格。」
「价格底下的正字记号又是什么?数量很多呢。」
「大概是租出去的次数。用这种方式标示每本书有多受欢迎吧。」
意思是每次有客人租书,店家就会标记。这本《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曾经被这么多人阅读过,这当中一定也包括了十几岁的真壁夫妻。
「租书店多半也会兼营旧书店,不过我想这是一家纯粹的租书店。真希望他们还没倒闭之前我能去过一次……我的旧书店之旅显然不够完整。」
她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不愧是曾经参观过全县旧书店的人。
「那家真的是租书店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那时候会卖书呢?太奇怪了吧?」
真壁慎也以下颚指指《怪医黑杰克》。他说得没错。
「倒店大拍卖时,租书店会将店内的库存便宜卖。您们不是开车经过那儿吗?站在您父亲的立场来看,他看到了很久以前和妻子一起租来看过、充满回忆的一本书被拿出来卖了,无法保持冷静也很正常……他抱着一缕希望,假如把书拿到妻子枕边,或许能够唤回她的意识。」
的确,如果不是如此,他也没必要特地去买那本书况恶劣的书。他不是将自己的嗜好看得比妻子重要,应该说这是为了妻子而做的举动。
少年茫然坐在沙发上。看样子似乎还没能够将情绪整理好。
「这本第四集里头收录的〈植物人〉,您看过吗?」
栞子小姐问。对方只是抬起眼睛,没有回答。看样子是没有。这几天我一直追着第四集的去向,也错过了一读的机会。
「内容是讲述遭遇船难意外而陷入昏迷状态的母亲与她儿子的故事。母亲的脑波整整一个月不见任何反应,因此医师诊断没有复原的可能。」
少年脸色大变。大概是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吧——该不会他的父亲也有同样想法?
「但是,黑杰克对于此诊断持反对意见,他将儿子和母亲的脑以电极连接在一起,进行特殊手术,如果母亲的脑还有一点生机的话,就会出现某些反应,而该反应很可能会传到儿子的脑里……黑杰克将希望托付于此。」
「脑死的人才不可能睁开眼睛。」
他衰弱地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假的。」
「是的,这是虚构的故事。」
栞子小姐干脆地认同,对方反而很惊讶。
「脑一旦完全停止活动的话,人类就不可能苏醒了。您说的没错,这的确是虚构故事……但是,您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真壁慎也的视线停在半空中,最后看向栞子小姐手中的《怪医黑杰克》,就这样定住不动。
「正因为这是虚构的故事,才存在着人们的期望。假如这个世界存在的只有现实,没有虚构故事的话,我们的人生未免太贫瘠了……为了让现实更加多采多姿,所以我们阅读虚构故事。您的父亲一定也是这样。」
她把《怪医黑杰克》递给真壁慎也。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接下书。
「等令尊回来后,请务必和他谈谈。谈谈令堂、谈谈您自己……也谈谈这本漫画。」
「……老头才不会听我说呢。」
「您要怎么想全看您。但您曾经试图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吗?」
翻弄第四集的手停住。
「尽管您的父亲很严肃,我想他也明白互相沟通意见的重要性……毕竟他重视这本漫画中描绘的故事。好好和他谈谈,一定会顺利的。」
虽然动作很微小,不过少年点头了。
离开真壁家时,太阳正好下山。我配合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一起缓步走向洋光台车站。
迈步向前没多久,我们就和一位拖着行李箱的高个子中年男子擦唇而过。他前额的发线已经后退了不少,不过神经质的脸庞轮廓与真壁慎也十分相似。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往后一看,只见刚才走出来的大门正好打开。今天是他回国的日子。
「……结果我们没能够和那位父亲说到话。」
然而我们却了解他的漫画阅读喜好、知道他和妻子的初次邂逅,以及拥有一些插画才能等各式各样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一切都是透过书——透过解开书本之谜的栞子小姐,才能得知。
「你觉得那对父子能够顺利吗?」
「一定没问题。」
她的声音很开朗。事实上我也有同样想法。儿子学校的事情也会由全家人一起找到答案吧。
「栞子小姐果然很厉害。」
「……什么意思?」
「找到那三本旧版的《怪医黑杰克》,还解开为什么一共有五本的谜团……如果是我绝对办不到。就算我成为书店正职人员,也做不来。」
我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她却没有回应。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她的黑色长发像生物一样扭动。为了解开缠在眼镜上的头发,她停下脚步拿下眼镜。
没有对焦的大眼睛,一直凝视着我。
「怎么了吗?」
「……如果不是和大辅先生在一起,我不会做这种事。」
「咦?」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接案子。」
她说得很快,像是在生气。她快速戴上眼镜,眼眶微微泛红。再度迈步向前走之后,我才注意到她是在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即使没有我,也会接受这类委托吗?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回答呢?她还是一样不会抓时机。
但是,我因此明白了另一件事。
她不会敷衍我。即使很花时间,不过问她的问题她还是会确实回答。所以,她应该会好好答覆我的表白吧。
五月已经过了一半,距离期限还剩下两周。
断章Ⅱ 小沼丹《黑色手帕》(创元推理文库)
我下班回家在横滨站下车,进入西侧出口旁边的连锁咖啡店。自备随行杯会打折,所以虽然没有多便宜,但我最近经常到这里来。我坐在方便看见入口的地方,看看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距离约好碰面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没办法,我只好从包包里拿出文库本摆在桌上。
隔着走道的隔壁桌,坐着一位和我年龄相仿(也许比我小一点)也同样是短发的女孩子。她穿着和我类似的套装,用自己的随行杯喝咖啡。除了她的桌上没有文库本之外,我们两人简直像在照镜子一样神似。我想她也是业务员吧,大概是工作告一段落正在小歇一下。
她的脸色看起来很疲惫,不要紧吗?——我一边心想一边偷窥对方,结果一位端着甜甜圈和咖啡的高大男孩出现,我对她的亲近感瞬间消失。原来只是男女朋友的其中一方在占位子而已。女孩接过男生递来的纸巾后,以闪亮的眼睛道谢。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只不过是颜色很怪的普通纸巾耶?
我以文库本遮住自暴自弃的笑容,开始看起书。小说讲违戴着难看劳埃德眼镜(这是什么?)的年轻女老师一一解决身边小事件的内容(注2)。有趣是有趣,但我不是很了解女主角在想什么。这本书是认识的人给我的。
「小琉……小沼丹的《黑色手帕》!」
头顶上有人出声。我把视线往上看,看到右手臂装着拐杖的长发女孩站在那儿。白色女用衬衫搭配格子蛋糕裙,外头穿着绿色的春季外套。除了那个有点脏的褪色蓝染帆布托特包之外,打扮还算有模有样,姑且也化了妆。好好打扮果然很漂亮。
「一般人都是说『晚安』吧?怎么会有人是喊作者和书名的?」
「因为这本书我也很喜欢,而且小琉读得很入神……啊,晚安。」
「晚安,栞子。」
我合上《黑色手帕》。
「你也早到了呢。」
「我很早就到了,所以去书店买了文库本,打算在这里看。」
和我很像。只是我们带的书册数完全不同。她的托特包被包着五颜六色书店封套的文库本塞得满满的。我想她刚才去了钻石地下街的书店。
主动提议今天去喝酒的人是栞子。毕竟我们认识很久了,我知道这表示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我也有话要说。
「小琉,你和我母亲有联络吧?」
劈头就说起正事,这是她从以前就有的习惯。
「我就知道是这件事。」
我苦笑。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突然跑到北鎌仓的店里来,委托我们接那件案子。之前明明只要大辅先生在店里,你就不会露面。」
「因为……我不想看你为了要不要交往而扭扭捏捏。」
我去年耶诞节前夕,和交往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原因我一点也不愿想起来。
过年期间和栞子两人豪迈喝酒时,我注意到栞子对打工店员的称呼从「五浦先生」变成了「大辅先生」,那股「微恋爱」的气氛令我生厌。我并不想当一个诅咒好友幸福的垃圾,但是我也没心情特地去看本人。
「地震过后没多久,智惠子阿姨来找我。她很担心栞子你们和文现里亚目前的状况,所以希望我代替她去瞧瞧。我说自己很久没去店里了,找不到藉口去,试图敷衍她,她就建议我拿与书有关的事情去谘询……她说因为你们最近经常接受这类谘询。」
注2:即黑框圆眼镜,因为默片时代知名喜剧演员哈罗德·劳埃德而得名。
我虽然没告诉过栞子,不过我和智惠子阿姨碰面也几乎都是在这问咖啡店,或许也曾经在同一张桌子前谈话。她当时开心地说,采子最近不只是对书中内容感兴趣,也开始对于书本身的故事与书主隐藏的秘密感到好奇了。
「只不过,如果不是和那位打工店员一起,就无心行动。」
当时我觉得哪里不对劲。比方说,智惠子阿姨提到「那位打工店员」时,眼里没有笑意。总之,我就把学妹真壁的问题,拿去文现里亚了。
「从我带着委托去你店里那天起,阿姨经常写电子邮件来问我情况。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中计了,她不是担心女儿和书店,而是希望让你解谜……她想试试你的程度。」
栞子默默听着,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她在这种时候的姿态和她母亲很像。
我从以前就不喜欢智惠子阿姨。还是小孩子的我能够感觉到她隐瞒了真心话,嘴上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喜欢这样,所以已经没有和她联络了,我今天原本也打算向你完全坦白。不好意思,我背着你做这种奇怪的事。」
「没关系……小琉你不是什么也没做吗?」
叶子摇头,以有些干涩的声音说。天花板的照明让她的眼镜镜片反射奇怪的光芒。
「不过,你可以帮我联络我母亲吗?说我想要见她。」
「……为什么?」
我忍不住尖叫。这十年来,她从来不曾说过想要见母亲,甚至避免谈到母亲。
「我很难解释,有些事我希望能够在回应大辅先生之前先厘清,所以必须见见母亲……」
「都现在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母亲教你什么?话说同来,你真的还没回答吗?这件事我也一直很好奇。」
我双手抓着桌子探出上半身。原本在喝咖啡的栞子慢慢放下马克杯。
「你喜欢五浦,对吧,再怎么样你也应该有这点自觉了吧?」
从去年冬天开始,她老是在讲一起工作的打工店员。据我从她妹妹文香那儿听到的,主动问他要不要在书店工作的人是栞子,他离职的那段期间,栞子也曾特地去找他。
直到目前为止,我也问过她好几次对他有什么想法,但她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偏着头。他们两人甚至单独去约会了(她清楚说了是约会),我想她也差不多该注意到了。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听她本人亲口证实过。
栞子满脸通红,眼睛看向手边的马克杯。这姿势很难解释是点头还是低头。
「有些事没有厘清的话,我没办法回答……尽管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栞子突然动也不动。基于我们多年来的交情,我懂她这反应不是逃避回答,而是真的不晓得该怎么说。只要不晓得该怎么说,她绝对不会说出口。
我的手拄着脸颊,感慨地望着眼前的好友。她的头脑虽然聪明,却少根筋,内向顽固又笨拙;偶而也会有秘密,但烦恼时总是很认真。她不会随便敷衍了事。
我只得叹息,看来只好告诉她了。
「……智惠子阿姨已经注意到你想和她联络。」
最后一次在这里碰面时,她曾对我这么说。她对于利用我一事没有半句抱歉,反而给了我这本《黑色手帕》。这做法别具深意的意思太明显,让我更加不悦,但这本书意外有趣,所以我舍不得丢掉。
「可是,她似乎不想这么轻易就见你。她说,如果你想见她,她会准备与书有关的问题等你破解。」
听到这番话时,我打从心底愕然。这世上有哪个母亲与女儿见面时,会这样刁难?栞子不可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我当时不认为栞子想见母亲。
没想到我好像猜错了。栞子现在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只要一亢奋,她的眼睛看起来就会带点蓝色。
「帮我写信给母亲,说无论什么问题我都接受。」
我开始有点不舒服。她的眼神与说这番话时的智惠子阿姨一样,那双眼睛完全看不进周围其他事物,我从以前就无法喜欢。
我一直后悔自己拿真壁的委托去文现里亚这件事。
和五浦一起以玩游戏的心情解决某个人与书有关的烦恼还不打紧,但是,书就像是书主脑袋的延伸,太过清楚他人脑袋里的东西之后,感觉就很奇怪了。
就像某个突然抛下家人和工作、离家出走的人一样。
「我会帮你写信给阿姨。」
我说。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托。一想到我的弱点也被她看穿,就觉得气愤。
「但是,我认为你最好少和她见面……千万别大意。」
栞子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