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觉得,只要是打烊前发生的问题,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把印着《江户川乱步全集》的成叠月报放入写好收件人的信封里封起。剩下的就只有回家途中去便利商店寄出去即可。
看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文现里亚古书堂当然早就打烊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前,在网路上买了《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客人打电话来抱怨。他是耳朵有些重听的老人家,我花了不少时间才了解他在说什么,他说没找到应该附在全集里的月报。
他说,店长栞子小姐刊登网页上的目录时,的确有月报。简单来说就是我忘了放进去,而乱放到某个地方去了。我来回翻找店里和仓库,好不容易找到月报后,马上打电话向对方道歉,直到刚网才结束寄送准备。
突然要加班其实也并非全是坏事。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叫我进来吃晚餐,好久没在这个家吃饭了。
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栞子小姐刚才接了通电话,拿着子机进主屋去了。现在她大概就在门后面吧,我隐约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那似乎是一通私人电话,不过讲了好久——声音突然停止,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回来了。
她今天穿着浅色牛仔衬衫和长及脚踝的长裙,一如往常戴着朴素的黑框眼镜。我前阵子问过她,听说那副眼镜从国中起就戴着了。
「月报可以在今天晚上寄出去吗?」
「我会在回家路上拿去寄。对不起。」
「没关系。辛苦了。」
她温柔地笑了笑,把子机放回充电器上,我不自觉追着她的一举一动。已经没有其他要忙的事了,我确认玻璃门上锁后,稍微整理柜台里头,只剩下关掉电灯而已了。
栞子小姐拿着掸掉灰尘的小抹布焦虑地擦擦附近的书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转过头来。
「那个,大辅先生。」
「是。」
「刚才的电话……是检察官打来的。」
「检察官……?」
她点头。
「田中敏雄的律师提出保释申请……目前在审议是否核可,所以身为被害人的我情况如何,也成了判断依据之一。」
我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我又不是受害者,这么紧张做什么。
「意思是他可以放出来了?」
「在判决定谳之前……当然他被禁止接近我,而他也说自己没有那个打算。只是他祖父的忌日快到了,因此希望能在入狱服刑之前去扫墓……」
我不是不懂那个男人对祖父的敬意,我听他本人说过他的父母亲经常不在家,他是由祖父养大的。我记得他们的家族墓园应该在长谷。
「你怎么回答?」
「只要他不靠近这家店,我就没有什么意见。」
既然她同意,我也没有资格说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关于田中敏雄的审判,她之前几乎没有告诉过我。栞子小姐轻轻嘟嘴,用抹布擦着书本与书本的缝隙。与其说她在不满,比较像是在闹别扭。
「前阵子大辅先生你不是说过吗?……说我隐瞒太多自己的事情。如果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原来是这样。我浑身无力。
「不,我想听。谢谢你。」
坦然道谢后,她背着我继续打扫。大概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她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她愿意告诉我,我很开心——但是,我现在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
前几天,滝野琉打电话给我,她说栞子小姐没有交待她别说,所以她告诉我栞子小姐打算和筱川智惠子碰面。似乎是有事情必须在答覆我的表白之前和她母亲谈谈,而母亲对于与女儿碰面这件事订出了条件,栞子小姐必须解开她出的「谜题」。
『我想栞子打算一试……虽然我不清楚原因。』
原因的话,我大概已经察觉了。上个月解开《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谜团时,栞子小姐还差一步没能揭开真相,也拒绝了母亲找她一起去确认的邀约。
当时,筱川智惠子是不是对女儿感到失望,所以想要再一次测试女儿的实力——确认她是否能够胜任自己的伙伴呢?
也许在乱步那件案子之后拿到店里来的委托,全都和那个女人有关。如果栞子小姐为了解谜而决定接受出招,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我认为告诉你这个当事人一声比较好。要怎么做就看你了。』
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直接找栞子小姐谈谈而已。但是,我之前做过了。
滝野琉不希望她们两人碰面,我也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不安,但我还是决定相信栞子小姐。不管怎么说,只要她见不到母亲,就不会答覆我的表白。
「喂!」
通往主屋的门突然打开,马尾少女探出头来。不晓得她是什么姿势,我能看见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
「工作还没结束吗?」
「刚结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去吃饭吧。」
栞子小姐对妹妹说。
「不是,晚餐没关系,是因为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等。」
筱川文香低声说:
「他说和姊姊约好了一边吃晚餐一边谈事情?你没有事先告诉我,我很困扰耶。幸好我今天多做了一些菜。」
「什么客人……?」
我问。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栞子小姐也同样困惑。
「我没有和任何人约好……小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咦?怎么可能。他现在就在那边大口吃饭喔!」
少女回头看了主屋内侧一眼。
「他好像是以前经常来店里的人,听说他和爸妈两人都是好朋友。他说是妈妈介绍他来讨论书的事情。」
讨论书的事情——我注意到这句话。也许他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的「谜题」。不过我没料到委托人会突然上门。
「总之,我先去见见他。」
栞子小姐强而有力地说完,状况外的妹妹不解地偏着头。
「嗯……拜托你了。然后,快来吃饭吧……」
「不好意——嗯,可以再给我一碗饭吗?」
走廊尽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声音听来有些低沉,不过很清楚。
「请等一下!我帮你添!」
「小文——」栞子小姐叫住正要把脖子缩回门内的文香。她似乎听过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脸颊紧绷。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那位客人……该不会是门野澄夫?」
「什么啊,原来姊也认识啊。」
栞子小姐露出我过去不曾看过的苦涩表情。在家庭餐厅吃饭吃到一半,通心粉里爬出巨大白蚁时、到府收购的回程上不得不进入废墟状态的公用厕所时,她都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他是谁?」
「谁……」
栞子小姐垂头丧气地叹息回答:
「他是前年被我禁止进入本店的人。」
2
我们一进入客厅,只见一位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背对着壁宠盘着腿;他充满肌肉的身体晒得很黑,从事的大概是在户外劳动身体的工作;圆溜溜的眼睛让他显得娃娃脸,不过从发际线后退的状况判断的话,他大概超过三十五岁了。
男人与栞子小姐视线一对上,立刻放下碗筷,离开座垫,手按着榻榻米,深深低头行礼。
「……栞子小妹,好久不见,看你过得似乎很好,我就放心了。」
问候内容很贴心,但他没等回答就再度吃了起来,想必是个神经很粗的家伙。
栞子小姐放好拐杖坐下,她妹妹和我也跟着默默坐在矮桌前。今天晚餐是炙烤鲣鱼片、南瓜沙拉、凉拌芝麻菠菜和猪肉味噌汤。还是一样让人想不到这些道地菜色是出自高中女生之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门野澄夫先生。」
栞子小姐冷冷问道。不晓得是不是太生气,所以平常的扭捏都不见了。
「我应该说过,你不准再到我们店里来吧。」
门野澄夫完全不为所动,用筷子一次夹起三片鲣鱼。
「……因为你说不准进入店里,我就到主屋这儿来了。」
「强词夺理。」
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她这么明显讨厌一个人还真难得,对方应该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
「……这个炙烤鲣鱼片真好吃,南瓜沙拉也是一绝……里头该不会加了松子吧?」
男人悠哉地对妹妹说话。筱川文香大概是受不了现场紧绷的气氛,快速站起身。
「啊,糟糕,我得去泡茶了。」
她走进旁边的厨房,手背到身后关上纸拉门,大概是想在门后偷听吧,不过这么一来,我们也比较方便说话了。
「你说是家母介绍你来的,是真的吗?」
栞子小姐说。她没有把这男人赶出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对对,我遇上一点小麻烦,碰巧遇到智惠子姊就和她商量,她告诉我你有办法解决。」
「咦?你叫她智惠子姊……」
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不过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不是真的姊弟。我怎么可能和这个人是亲戚,别开玩笑了。」
栞子小姐不屑地说。门野澄夫一脸认真地点头。
「欸,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吧。三浦家就位在我老家附近……我们两家是世交。」
「三浦是我母亲的旧姓。」
栞子小姐不悦地为我补充说明。所以结婚之前叫做三浦智惠子啊?我第一次听说。
「我懂事时,她已经是大人了,而且长得很漂亮,包括我和我哥哥们在内,住在那附近的男生们各各都很仰慕她。知道她要结婚时,我们都好难过……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年呢。」
他扳着手指数数,嘴上说出年代。
「我后来见过登哥之后就懂了,他真的是很适合智惠子姊的人选呢。啊啊,登哥就是这里的前任老板。」
门野澄夫为困惑的我说明。看样子他和筱川夫妻真的很熟识。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被禁止进入书店呢?
「我们家有三兄弟,上面有两个哥哥,最大的哥哥和我一样很爱书……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和智惠子姊、登哥也是好朋友……不过他上上个月过世了。」
「我知道,我去参加了家祭。」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我因为剧团债务等诸多原因,原本就给大哥添了许多麻烦,便放弃继承大哥的财产……」
「这也是应该的。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喝光剩下的猪肉味噌汤,看样子已经吃饱了,一边打嗝一边合起双手。
「就是啊,栞子小妹,你还记得吗?大哥他是寺山修司的超级书迷,有许多初版书的收藏。欸,我也是死忠书迷就是了。」
寺山修司。我没读过他的书,不过我知道名字。新书书店里摆了好几本他的文库本。
「……怎么可能会忘记。」
栞子小姐的眼睛变得更加冷漠。
「那就好……我是来找你商量寺山的初版书。就是那本你也称赞过书况很好的《请赐予我五月》。喔!现在正好是五月。」
「喂,你也差不多——」
「对不起,我去一下厕所。啊,不用,我知道在哪里,用不着担心。」
根本没有人担心,他夸张地说完后走出去。气势遭挫的栞子小姐十分不愉快地紧抿嘴唇。
我感觉到单纯厌恶之外的其他反应。栞子小姐的态度与面对「天敌」母亲时有些不同。如果那个人只是因为惹麻烦而被禁止进入书店,我想她的反应不会这么情绪化。从他们两人的对话内容,可听出他们过去感情很好。会不会是因为栞子小姐曾经深信门野澄夫才造成这样的反动,所以现在仍旧生他的气呢?
(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吧。)
我打消一瞬问浮上脑海的想法,她虽然会做些超乎常轨的事,不过应该不至于与那个男人交往。大概是其他关系。
「寺山修司是什么人?」
我从简单的话题切入。老实说这一点我也很好奇。栞子小姐的表情终于软化。问她有关书的事情就对了。
「这个嘛,很难用一句话解释……他以歌人身分出道,也是很活跃的诗人和剧作家。他是戏剧实验室『天井栈敷』的老板,也是知名的电影导演,在国外也有很高的评价。」
「本行是什么?」
「他活跃于各类活动,我想没有拘泥于哪个是本行。可以说他的职业就是当寺山修司。他在散文家这一行也广为人知,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建议》、《丢掉书本上街去》等书,现在仍然能够在新书书店里买到。」
「我看到过《离家出走的建议》。」
我说。那个书名我有印象。
「内容是什么呢?」
「那是写给少年、少女看的连载短篇小品文……不过现在读来仍会觉得内容相当挑衅。他要大家暂时从外人角度看自己与血亲之间的关系,主张离家独立。」
内容似乎和书名没两样。国中、高中时代,我和父母亲吵架时,也曾经认真考虑要离家出走。如果我能够看书的话,也许真会买下这本书。
「真的有人因此离家出走吗?」
「有的。经常有离家出走的人去找寺山。这本书四十多年来持续影响着年轻人,也有人是藉口受到这本书影响而尽做些不负责任的事……」
她板着一张脸转头看向走廊,似乎很在意门野澄夫。他还没有打算离开厕所回来。
「如果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不过,那个人做了什么?」
一阵沉默。栞子小姐看向下方,以两只手调整眼镜的位置,镜框隐约发出喀啦的声响。
「家父过世后,我几乎是一个人经营这间店。即使雇用了打工店员,也很快就离开了……我当时比现在更不擅长接待客人,所以客人也流失了不少。」
她淡然开始说明。我听过打工店员跑掉的事,听说是因为受不了她聊书聊太久。少了打工店员的话,接待客人的工作就必须全部由她接手。
「当时他正好回到老家,也经常到我们家来。他没有工作,成了哥哥的负担,我当时因为生病在疗养……烦恼没有办法采购新商品,他一听到我这么说,几乎每天都会带着我们店里想经手的旧书给我。寺山的初版书也是其中一部分。每一本书的书况都很好,所以帮了我大忙,我对他当然很威谢,但……」
她说到这里停住,再次看了看走廊的情况。门野澄夫还在厕所,我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
「没多久,他的哥哥到我们店里来。就像他说的,那位哥哥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不过身体状况已经变得很糟,我们也很久没见面。当时我请他看看摆在玻璃柜中的寺山初版书,结果他相当惊讶,说:『这些全都是我的书。』」
厨房里传来气笛声,很快又停止。筱川文香大概在用茶壶煮热水。
「是他偷的吗?」
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栞子小姐点头。
「而且不只是哥哥的旧书……之前拿到店里来卖的书,多数都是从其他店里偷来的商品。」
我的背后飘出讨厌的汗水。意思是他在我们店里销赃。过去在《最后的世界大战》那本书的案子里,曾经听过关于旧书店买卖赃物时的法律责任,只要店家不知道那是赃物,就被视为是「善意第三人」而不会追究责任。
但是,就算如此,也不可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带过吧。
「后来怎么解决呢?」
「我报警了,不过他的家人想办法让他获得不起诉处分……我把店里剩下的旧书赃物送回原本的书店。他的哥哥也去拜访各间受害的书店,赔钱和解。不过我没有收下。」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情况。商品被送回其他被偷的旧书店,商品无法送还的店家就赔钱。文现里亚古书堂将买下的赃物直接送还各店家。也就是说——
「这样一来,我们店里不是蒙受很大的损失吗?」
「不会,因为已经卖掉的赃物有赚钱……卖价减掉进货价格虽然是赤字,不过比起被偷的书店,我们的受害程度不算大……而且我没有看出那是赃物也有责任。
总之,我禁止他进出我们店。他的家人似乎也和他断绝往来了。」
我可以理解栞子小姐的态度了。被原本信赖的人背叛,愤怒程度自然会加剧。厕所响起冲水声后,门野澄夫大声踩响地板回来了。
「呼——抱歉抱歉。」
他回到位子上再度盘腿坐下。我感觉自己正看着来路不明的生物,给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女性添了莫大的麻烦之后,他怎么还能够毫不在乎的样子。
「……茶还没好吗?」
他的声音以自言自语来说算是很大声。我的怒意涌上心头,不晓得他这个人是故意挑衅,还是脸皮厚到不行?总之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
「然后呢?你有什么事?」
栞子小姐再度开启话题。男人仰望天花板后,终于想起似地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是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其实呢,我大哥打电话给我,就在他过世前一个礼拜……他说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我,就是我以前拿到这里卖的那本。」
「什么?」
我们同时大叫。刚刚才听说他的家人几乎与他断绝往来了。
「……要说谎也该看看情况。」
栞子小姐毫不留情地说。
「为什么你大哥要把那本书给你呢?何况还是《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绝对不可能。」
「不,我没有说谎。是真的是真的。」
男人不正经地一边笑一边回答。我从来不晓得「是真的」这句话可以听起来这么虚假。
「我也不晓得原因。大哥说,下次碰面时再告诉我详情,结果我们还没碰面,他就死了。而且,我在大哥过世七七四十九日时要把那本书拿走,却被在场所有人阻止。就算我解释了原因,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相信你才有鬼吧。门野澄夫对着无比惊讶的我们继续说:
「其实,我已经找到买家了,剩下的只是把书交给对方而已。事到如今我却拿不到书,这该怎么办?钱我也已经收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呢?」
简直恶劣到极点——我心想。在书拿到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卖掉了吗?而且还是哥哥的遗物。无论他说什么都教人很难相信。我认为他只是为了抢夺珍贵的初版书,才说了这番谎言。
「……什么时候必须拿到?」
但是,栞子小姐却没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欸,最晚下个礼拜之内……咦,你愿意帮我想办法啊?」
不只是我,就连提出要求的当事人自己也瞠目。
「总之……我先调查是不是真的。」
她的脸上牢牢贴着「非我所愿」几个字。她当然不是因为个人喜好才想要帮忙,我想应该是为了见到母亲,所以无法拒绝母亲安排的「谜团」。
「呃,没问题吗?」
委托人虽然就在眼前,但我还是对着栞子小姐小声耳语。调查了真相之后,应该就能清楚结果了。
我无法估计筱川智惠子的意图。她为什么要出这么刁难的「谜团」呢?——该不会只是想看看女儿伤脑筋的模样吧?
「欸,没有调查还说不准……」
她无力地回答。看来不太有自信。
3
假日午后,我和栞子小姐相约在大船车站碰面。我们要找门野澄夫的家人谈谈这次的委托,栞子小姐表示希望和他们谈谈,他们立刻答应,说随时都可以过去。
店里的厢型车煞车有怪声,所以送厂维修中,我们搭乘单轨电车抵达门野澄夫老家所在的深泽。沿途因为有许多转弯,所以左右摇晃激烈,速度莫名地快也是单轨电车的特色。不过,因为轨道在高处,窗外看到的景色很棒。
五月的阳光照着房舍屋檐和绿树。延伸到大海那头的蓝天,已经有初夏的徽兆。
「在闪耀的季节……」
栞子小姐突然说。我们坐在四人座位上,她坐在我对面,抱着拐杖看着窗外。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她的视线一与我的眼睛对上,就降低音量,红着脸低下头。
「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请当作没听到……」
「可是,是很好的一段话。」
她立刻拾起脸来,眼镜后头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大辅先生也这么觉得吗?」
「嗯?是啊。」
「我也很喜欢呢。这是寺山修司的〈五月的诗〉,收录在《请赐予我五月》开头的作品。」
她闭上眼睛继续背诵。背得很完美,毫无停滞。
二十岁,我在五月诞生。
我踩着树叶,呼唤青春的树林。
现在这时候,我在我的季节入口,
腼腆地走向鸟儿们,
试着挥起手。
二十岁,我在五月诞生。
很适合清爽的窗外景色。我一点也不懂诗,不过我感觉刚才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文字。
「寺山最早的作品集是《请赐予我五月》。一如这首诗提到的,这本书在他二十岁时出版。书中除了诗之外,还收录了他过去写的短歌、俳句、日记,可谓是集结了当时最精采的内容……但是写这首诗时,寺山早已因为肾病住院了。他几乎无法离开病床,甚至有生命危险。」
「……与这首诗的内容完全不同。」
情况看来根本不是踩树叶的时候,让人很难想像这是重病患者所写的东西。
「也许该说被疾病打倒时,反而能够充分运用想像力……后来他在戏曲中这样写到:『无论哪一种鸟,都无法比想像力飞得更高吧』……」
正好单轨电车抵达湘南深泽站。我们下车来到月台上,平日午后,在小型无人车站下车的乘客很少,鎌仓的这一带几乎看不到观光客。
「二十岁就出道,不算早吗?」
我走出车站后问。虽然我不清楚歌人或诗人应该在几岁左右出道。
「出道是更早之前的事。他十五岁就开始创作俳句和短歌,与同世代的同好们广泛交流。高中时还曾经主办全国学生俳句大会。他十八岁时从出生长大的青森来到东京,投稿《短歌研究》杂志,被当时的总编中井英夫选为特选……以十几岁的天才歌人之姿受到瞩目。」
栞子小姐流畅地说明。申井英夫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中井英夫……是不是也写小说?」
最近我经常整理侦探小说的书柜,印象中曾在书背上看过这个名字。栞子小姐微笑点头:
「是的。他是日本侦探小说史上三大奇书之一《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作者,也是知名的幻想文学作家,更是将众多年轻歌人介绍给世人的短歌集编辑。寺山的《请赐予我五月》能够发行,也多亏了中井的努力。」
走上缓坡,我配合拄着拐杖的她放慢脚步。偌大的独栋建筑连绵不绝直到远处,可看见有着亮泽狗毛的大型犬睡在木制露台上。
「寺山罹患肾病倒下,正是他开始各式活动的时候。而中井英夫希望至少能够在这位天才过世之前出版一本书,于是出了《请赐予我五月》。寺山当时当然没有死,出院后以时代的反骨派参与并拓展各式领域的活动……」
「他什么时候去世?」
「一九八三年,四十七岁时。」
「……很年轻呢。」
「是的。因为肝硬化和腹膜炎引发败血症……有人说也是肾病的影响,不过他的身体似乎原本就不太健康……啊,就是那栋房子,有气派松树的那间。」
视线前方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建筑。或许是因为盖在斜坡上的关系,水泥地基格外高人一等。从地基上的停车位,走出一位身穿西装的中年秃头男子。打扮很得体,不过身形和大眼睛都与门野澄夫神似。
「那位就是他的哥哥,我记得名字是幸作。」
他说过自己有三兄弟,所以那位大概是二哥吧。对方注意到我们之后,深深一鞠躬,栞子小姐连忙回礼。
「谢谢你们特地过来,我替我弟惹的麻烦致歉。我也才刚到……」
门野幸作亲切地说,一直盯着栞子小姐的脸看。短暂沉默之后,他马上回过神来。
「总之先进来吧,大嫂应该在等我们了。」
他率先迈步。看样子他不是住在这里,应该只是为了和栞子小姐谈话才特地过来一趟吧。看他的打扮,也许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还真是热心啊。就算是与弟弟有关的事情,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
前来玄关迎接我们的是一位打扮朴素的中年女性。没有化妆的脸上有几颗大大的痣,瘦弱脖子上的皱纹引人注目。
「我是门野久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不会。我、我们才是受您先生、照顾了……」
栞子小姐结结巴巴地回应。我们被带领到和室,来到佛坛前上香。
逝者名叫门野胜己,只根据遗照判断的话,大约不到五十五岁。装饰在旁边的全家福照片上,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两个儿子和抱在怀中的三毛猫,不过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好像只有妻子一个人。那只猫也许在某处。
「我的小叔给你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端出茶后,遗孀立刻也说了和门野幸作一样的话。打招呼的对象一一道歉,让栞子小姐也变得很紧绷。
「那、那个……呃,前几天、前阵子的休假,澄夫先生来到我家……找我和、这边这位大、不对、呃、五浦、谈话……」
一如往常地,一讲到我她就舌头打结。和平常一样的叫法不也可以吗?听着她说话的两人脸色变得阴郁。门野幸作以沉重的语气率先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他做了多么失礼的事……但请你别客气,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力补偿。」
我与栞子小姐面面相觑。看样子他误以为我们是为了门野澄夫在店里引发的麻烦,而登门抱怨。怪不得他们那么干脆就同意了我们的见面要求。
「对、对不起,都怪我没有说明清楚……今、今天我们来访,是因为澄夫先生找我们商量。听说各位不晓得胜己先生要把书给他这件事……所以希望身为第三者的我能够出面调查……」
「啊啊,原来是那件事啊。」
门野幸作皱起脸来。
「不管怎么说,他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去烦你,实在很抱歉。反正一定又是那家伙在撒谎,根本没有其他人听说过这件事……大嫂,你也不知道吧?」
「是啊。」大嫂点头。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也问了其他亲戚,不过我先生似乎没说过那种话……寺山修司的初版书他尤其宝贝,教人很难相信他会给澄夫……」
栞子小姐没有说半句话,也许她觉得很头痛吧。这两个人看来也不像在撒谎,至少应该比那个男人值得信任。
「澄夫从小就爱撒谎。不管做了什么坏事,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绝对不会道歉。」
「他惹出过……很多事情吗?」
我忍不住问了门野幸作。看样子那人不只做过偷书卖给文现里亚这一桩坏事。这么说来,我几乎不知道关于那个男人的过去。
「我们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说来丢脸,也因此没有好好管教身为老么的他。等他长大,习惯愈来愈差劲,他会从钱包里偷钱,或是在超市偷东西……老是给代替父母照顾我们的大哥添了不少麻烦。」
我想起佛坛的牌位并非只有一个,其他的大概是他们兄弟的父母亲的牌位吧。
「您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呢?」
「一九八〇年。他们两夫妻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去了温泉,结果旅馆失火全烧光了……大哥当时二十岁,我十三岁,澄夫才五岁。」
他对每个数字如数家珍,显然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大哥从大学休学后,进入叔叔的公司开始工作。因为他年纪还很轻,也因此没有多余的心力吧,他对不听话的澄夫十分严格。澄夫上高中后就几乎不再和大哥说话,最后终于离家出走,加入了小剧团。」
「离家出走……」
我喃喃自语。前阵子才听过这个词。
「欸,大概是受到寺山修司的书影响吧。因为他曾经偷偷跑进大哥的书库里,擅自把书拿走阅读。包括随笔和戏曲在内。」
原来是真的实践了《离家出走的建议》吗?看来即使看书的喜好相近,也不表示彼此能够互相了解。
「虽说是剧团,不过也顶多是学生演戏的程度,每次公演就会增加债务,为了填补债务,他就会去做些奇怪的打工……他曾经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买高级锅具组或是净水器之类的。售价高到难以置信。」
我努力不在脸上表露情感。那个大概是被直销商教唆的吧,我也曾经过过那种不断推销的家伙。收入不稳定的人特别容易被盯上。
「大概是三年前吧,他终于付不出债务,请大哥代为偿还。因为他说付不出房贷,所以大哥就让他住在这个家里。他趁着渗透你们店时,做出那样的事……这次还大言不惭地撒这种谎……我们真是怎么道歉也道歉不完。」
他再度鞠躬道歉。看样子他似乎养成了只要提到那个男人就会道歉的习惯。
「……请问——」
一直沉默的栞子小姐开口。她诚惶诚恐的态度已经消失,不晓得何时已经变得抬头挺胸。
「事实上我有点在意,我认为不能断定澄夫先生是在撒谎。」
门野家的两个人睁大着双眼。不只是因为她的这番话,也许也是因为她的改变。她的那个开关似乎再度打开了。
「……什么意思?」
门野久枝问。
「一般来说,撒谎时,我们都会让谎言听来像是真的。但是澄夫先生没有提到胜己先生把初版书交给他的原因,如果他真要骗过所有人,首先应该会注意到这点才对。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如果没有原因也没有证据的话,不会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这么说来,当事人也因为不明白原因而困惑着。虽说他困惑的同时,已经把书卖了,还收下了订金。
「我很谢谢你的体贴,但会不会是他根本没想到你说的那些事呢?澄夫有时……就是会这么漫不经心。」
大嫂很委婉地责骂门野澄夫,亲生二哥也交抱双臂点头。
「或许的确如此……」
就连栞子小姐也抱持同样看法。或许是因为过去遭受的种种牵连,所以这三个人对于门野澄夫都没有什么好感。
「……能否让我看看胜己先生的书库?也许我能够从中找到答案。」
4
书库位在一楼后侧。替我们领路的只有门野幸作一人,因为大哥的遗孀预约了要去医院看诊,因此充满歉疚地出门去了。
「大哥罹患的是肺癌,到了后期,出院在家里疗养,这也是所有家人的希望。但是,对于大嫂是很大的负担……弄得她现在身体状况也不是太好。」
来到上锁的门前,他一边翻找口袋一边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
栞子小姐致歉,门野幸作摇头。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行动不便还特地前来。我在报纸上看过,你也遇到不好的事。」
栞子小姐的身体变得僵硬。田中敏雄引发的事件也上了电视新闻。被害人的名字虽然没有公开,不过有不少在地人和他一样都知道。
「请进。」
打开门,门后面是一间日照很差的房间。铁制书柜就像图书馆内一样摆成川字型,里头只摆了一张椅子,没见到其他家具。
「哇啊,好惊人……」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进书柜之间。
「这个房间只用来摆书吗?」
我问门野幸作,不过他没回答,一直看着以手指抚摸书背的栞子小姐。「请问……」我出声喊他,他才终于有反应。
「啊啊,是的。大哥决定这里只用来摆自己的书。他想要打造一个只有爱书的空间……父母亲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假日也经常躲在这里。」
他怀念地眯起眼睛。我也稍微环视藏书,其中一个书柜塞满寺山修司的着作和研究书,寺山修司之外的诗集、歌集也相当多。书柜一半都是《现代诗手帖》、《短歌研究》等过期杂志。
「站在旧书店工作人员的角度来看,这些书也很冷门吧。」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和栞子小姐说,但是栞子小姐只顾着在后侧看藏书。我只好含糊地点点头,我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冷门。
「大哥大学时念的是国文系,他似乎想要研究战后的短歌和现代诗。若不是父母亲发生那样的事,他或许能够成为研究员……会沉迷在喜欢的领域中,这点他和澄夫一样。只不过澄夫迷的是演戏。三兄弟里头只有我是半吊子,我也受到影响稍微接触了一些,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他们的热衷程度我比不上。」
他感慨地说着,视线仍旧跟着栞子小姐。眼神虽然没有下流的感觉,但还是让人十分在意。
这时候,她终于转向我们,兴奋地红了脸颊。
「包括限定版和共同着作的作品在内,寺山的着作几乎都齐全了,而且保存状态很好,是相当充实的收藏。」
「寺山的初版书几乎都是购自文现里亚。都是当时还是打工唐员的智惠子小姐……你的母亲替大哥找来的,当然《请赐予我五月》也是。澄夫应该不知情。」
「……果然没错。」
栞子小姐的笑意消失。
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理应很清楚这里的《请赐予我五月》。很难想像这桩谘询只是来自于旧识的委托,包括找上栞子小姐帮忙在内,整件事情应该存在着某种意义。
「我家兄弟各自都受到智惠子小姐的影响而开始看书。为了尽量和她多聊一会儿,唯一的方法只有聊书了。三兄弟之中,最早淘汰的就是我。」
我终于明白他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栞子小姐看的原因了,因为她和她母亲年轻时很神似。门野澄夫也提过大家都很仰慕智惠子小姐。
「智惠子小姐开始在旧书店工作后,仍然常常来我们家里玩。直到大哥结婚、生小孩之后才开始疏远。」
我想多间问关于筱川智惠子的过去,但是碍于栞子小姐在场,很难问出口。她将视线看向手上的书,试图转移话题。浅绿色的封面上印刷着树叶插画和《请赐予我五月 寺山修司作品集》的书名。没有褪色和变色,不过看来是相当老旧的书。
「这就是那本初版书吗?」
「是的。很少能看到状态这么完好的旧书……到底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呢?」
她小声说道。身为旧书店老板的她,对于母亲的手腕似乎充满着复杂的心情。
「能够让我看看里头吗?」
取得逝者弟弟的许可后,栞子小姐在椅子上坐下,以熟练的手势翻开书页,她细细的手指很快就停在印有书名的扉页上,那儿有个像是用钉子画出来的字迹写着「寺山修司」。
「那是真的签名吗?」
「是的。大概是送给相关人士或熟人的公关书。《请赐予我五月》只印了一千本,当时没有成为话题,因此几乎卖不掉。寺山的名声大开,获得很高的评价之后,这本书也没有再版。而且装订很讲究,现在在旧书界已经有相当高的价格了。」
而且还有亲笔签名。卖掉的话,价格应该相当高。
扉页底下出现一位青年穿着黑色毛衣的照片,这位一定就是寺山修司了。真的很年轻。二十岁的话,年纪比我还小。
下一页是〈五月的诗〉。这本书里收录的不是只有诗,还有短歌和俳句。
「这里的藏书都是大哥的骄傲。他曾经开心地说,智惠子小姐总是能够帮他找来珍奇的物品。我想他最宝贝的就是这本《请赐予我五月》……啊啊,对了,他提起过这首短歌,就在过世之前,最后一次和我说话时。」
门野幸作伸出手指轻轻敲着短歌那一页。
胸口疼痛的话,合上画有郁郁苍苍山河的素描簿,闭眼入睡。
我的背后一阵颤抖。不只是因为我联想到了过世大哥的病徵,而是因为我明明没有见过郁郁苍苍的山河,那幅景象却莫名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短歌我只在教科书上读过,没想到会留下这种印象。
「……啊。」
栞子小姐发出声音。书里夹着一张摺起的纸和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短裤的五、六岁孩子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彩色铅笔,一脸严肃地转头看向镜头,似乎正在说「滚开」。
看似从素描簿上撕下的图画纸和彩色铅笔散落在他身边。他似乎正把好几张图画纸接在一起,画成一幅巨大的图画。我想大概是战舰,不过老实说画得很丑。当事人或许也有自觉吧,画出界的线上打了好几个叉。
「这是小时候的澄夫,背景大概是这间书库吧。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
门野幸作不解地偏着头。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照片了吗?不过照片完全没有褪色,看来莫名新颖。
「拍摄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似乎是最近才从底片洗成照片。」
栞子小姐让我们看看照片角落的日期。啊啊——门野幸作开口:
「这张照片大概是大嫂拍的。当时我们家的相机都很老旧,没有加上日期的功能。」
「……久枝小姐当时已经在这个家了吗?」
栞子小姐问。
「是的。大嫂原本是大哥大学的学妹。还没有结婚之前,就经常到家里来,也帮我们照顾澄夫。虽然他和人嫂不亲……不过,他会在家里乖乖画画,还真罕见呐。我还以为他只喜欢在外头到处乱跑。」
「……会不会是因为脚受伤的关系?」
听她这么一说,我们才看到小男孩右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门野幸作拍了一下手说:
「我想起来了,因为他从渠道的桥上摔下去骨折,我和大哥还轮流背着澄夫上医院。只要稍一不注意那家伙,就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栞子小姐把照片摆在腿上,摊开对折成四角形的纸张。看到纸上隐约有横线,我猜这原本大概是便条纸。纸张很旧了,上面画着满满像是灰色尖山的东西。
「这是什么?」
听见我发问,栞子小姐把画转了个方向。我这才了解意思,大概是战舰的舰首。前后没有清楚区分,所以也有可能是舰尾。总之上头有炮台。
「大概是澄夫在照片上画的图画的延伸。」
原来如此。照片上的确没拍到这个部分,一定是拍完照之后才画的。
「看样子图画纸不够他画呢。」
门野幸作小声笑了笑。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也有过这么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但是,有件事让我很好奇,不论是这幅画还是这帧照片,都和《请赐予我五月》一点关系也没有,到底为什么会夹在这里呢?
栞子小姐拿着纸张的手突然微微颤抖,仿佛看见什么可怕东西股双眼大睁,脸色变得铁青。
「怎、怎么了?」
「大辅先生……这、这里……」
她的舌头打结,难得看到她谈旧书时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我凑近看向她手指着的地方,那儿隐约留着圆圆的铅笔字迹。
勉强可辨识出大约写了三行字,而且只有开头的几个字。「闪耀」、「谁」、「刹那」。
(嗯……?)
我想起了什么。好像最近才听过。
「在闪耀的季节……谁能歌颂那张风帆?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栞子小姐以沙哑的声音说。对了,就是〈五月的诗〉。
「这是……寺山的笔迹……」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开口。有人擦去寺山亲笔写的字迹后,在纸上画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太想知道。
「确定是寺山修司写的没错吗?」
「从字迹特征来看,恐怕没错……」
小孩子不懂作家亲笔字迹的价值吧。如果他看得懂也很奇怪,所以他想要清除挡路的文字在上面画画,这样做也很合理。
「但、但是,这应该不是这本书的原稿吧?如果是要出书的原稿,应该不是用这种普通便条纸,而是好好写在稿纸上,不是吗?」
「《请赐予我五月》进行出版作业时,寺山已经因为肾病而住院。长期的疗养生活已经带来经济上的负担,他也经常写信向恩师讨钱,因此平常不一定有稿纸。
再者,他也曾在信中感叹作品要出版了,却没有人能够帮他誊写,这至少可以说明作品是有草稿的……因为内容几乎都被擦掉,所以无法断定,不过这张纸很有可能是《请赐予我五月》的草稿或笔记……」
已经过世的大哥也说过智惠子小姐总是能替他找来珍贵的东西,这肯定也是筱川智惠子找来的。当然,他一定很珍惜,因为就连只剩下隐约亲笔字迹的草稿,他都这样好好保存着。
「一定是澄夫做的没错吧。」
门野幸作以低沉的声音对栞子小姐说。
「是的……从这幅画看来也没有其他可能性……」
全是因为图画纸不够的关系吧。他因为骨折,脚不能动,懒得去拿新的图画纸,所以用了这间书库里找到的纸张——结果让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珍贵亲笔草稿就这样消失了。
「……怎么不画在背面就好了呢?」
我说。没必要特地把字擦掉吧。
「因为这张纸不是很厚,也许他怕透过去……事实上背面好像也写了什么,不过完全看不出来背面的内容……」
这下子我无话可说。背面被擦掉的很可能是诗或短歌或俳句等其他草稿。
「……大哥就是从那时开始将书库上锁。」
逝者的弟弟徐徐开口。
「他开始对澄夫严厉也是同一时期。我也曾经觉得奇怪……原因或许就是这件事……」
栞子小姐翻完整本《请赐予我五月》后,静静合上,原本夹在里头的东西当然也恢复原状。
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
大哥不可能把这本书留给门野澄夫。绝对不可能。虽然不晓得原因是什么,但是那个男人肯定在撒谎。
说到不晓得原因的还有一件事——结果,筱川智惠子想要给女儿的考验是什么?这个答案很清楚的「谜团」,究竟存在着什么意义?
5
栞子小姐没有立刻联络门野澄夫。知道他在说谎后,逼问他就很简单了,但是,这么一来,她也无法达成想要见母亲的目的。我一开始一直以为她在烦恼着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我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因为栞子小姐问我,今天晚上下班后有事吗?
「我有些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事情想要谈谈。」
我虽然对于她想要谈的内容没有线索,不过既然她特地确认我的行程,表示这事情很复杂吧。看样子事情不是得知门野澄夫撒谎就结束了。
我坐立不安地工作着。表面上时间毫无停滞地过去,到了准备打烊的时候。但是从结论来说,我当天没有机会问她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事情是什么。因为有位意外的客人来访。
我将旋转招牌收进店里时,「请问……」有人对我说话。
「昨天很抱歉……有件事很希望找你们谈谈。」
气色不佳的中年女性穿着不合季节的深蓝色厚外套。她就是之前才见过的门野久枝。
早就整理完收银机的零钱,做完打烊工作的栞子小姐正热衷于看书,一见客人进门来,连忙把书塞进柜台角落。她正在看的书是《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既然是自传,应该是寺山自己写的传记吧。书中还收录了〈任谁无不思故乡〉和〈橡皮擦〉。
这本是我们店里原本就有的库存书。她或许是为了那桩《请赐予我五月》的委托,正在调查些什么吧。
门野久枝简单问候之后,便进入正题。
「昨天,我听幸作说了……澄夫毁了先夫原本拥有的寺山修司原稿,这是真的吗?」
「……可以确定的确与他有关系。」
栞子小姐谨慎回答。
「那个东西很贵吗?」
「我没有见过实品,所以难以判断,不过……我想的确有书迷愿意花大钱收藏。因为寺山的亲笔原稿在他死后,位于旧书界的价值又更高了。」
「这样啊……」
她看向下方,表情没有惊讶。可看见她紧咬牙根似乎在忍痛。
「我原本想要直接和他谈,但是他的手机好像已经停用,联络不上他……我想他也许最近会过来这里,能否麻烦你们到时把这个交给他?」
她从包包里拿出厚厚的信封摆在柜台上。那一包显然装着现金,而且是不少钱。栞子小姐不解地凝视着对方。
「澄夫毁了那张原稿当天,我也在那个家里。打从他们父母亲双亡后,我就经常进出他们家帮忙做家事。」
我想起在门野家看到的照片,门野幸作说过拍照的就是她。
「幸作当时去国中校外教学不在家,我负责照顾澄夫。当时,他和我一点也不亲,也很讨厌我和他说话……渐渐地我也感到生气,就让受伤的他自己一个人待在书库里。
我也很清楚书库里有先夫珍贵的收藏品……如果我那时没有移开视线,并去帮他拿不够的图画纸……或许他和先夫的感情就不会恶劣到这种地步了。」
她似乎认为应该对于不是自己造成的错误负责。感情恶劣是他们当事人之间的问题,而且造成这种情况的主因是门野澄夫。她以这种方式给他现金,又能够解决什么呢?
玻璃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一身黑的中年男子溜了进来。与门野久枝不同,才五月而已,他已经穿着短袖衬衫了。
「大嫂,你果然在这儿。」
「澄夫……」
门野澄夫走近柜台。他们两人面对面比较之下,服装的落差更加明显。
「刚才我打电话到深泽的家里,电话上的人说,你有事找我,所以到文现里亚来了,我连忙追过来……嗯?这本是大哥过世之前说他正在读的书。」
说完,他拿起《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对我和栞子小姐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午安……应该说晚安吧。然后呢,《请赐予我五月》的结果如何了?有办法处理吗?」
他当着大嫂——现任的书主面前直接问。不管怎么说,我只知道这个男人小时候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
「那个,澄夫,关于这件事……」
大嫂诚惶诚恐地开口。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说给小朋友听。
「结果店里的人也没办法弄清楚你大哥的打算。因为你大哥很宝贝那本书,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给你……」
她的说法莫名委婉,无法清楚指责是他撒谎吧。
「如果你是需要钱的话,能不能收下这个呢?」
她把刚刚摆在柜台上的信封递给门野澄夫。门野澄夫双手捧着书,没有丝毫动摇。
「……意思是你不愿意把《请赐予我五月》交给我吗?」
「很抱歉……」
「那么就算给我钱也没有意义了。」
他冷冷地说。我瞠日结舌,我还以为他的目的就是钱,旧书只是次要。
「我已经和人约好要把《请赐予我五月》卖给对方了,没有书就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把书和钱都给我,我可以考虑。」
错了,他的目标果然还是钱。这个人真的没救了。大嫂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书已经约好要卖的事,她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如果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无话可说。还是你要和我去哪里喝茶?车站另一头有不错的咖啡厅……」
「……不了,告辞了……」
她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准备对我们行礼离开。
「久枝女士,请留步。」
栞子小姐说。
「昨天我们造访贵府时,看到了您在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替澄夫先生拍下的照片,拍的是他在书库画画的样子。那张照片是最近才冲洗出来的吗?」
听到这唐突的问题,我也仓皇失措。这么说来,我记得她当时很在意冲洗的时间点。
「欸、嗯……就在先夫过世之前不久,他说想看看家人的照片。我把现有的相簿全部拿给他看过,正好当时找到了我单身时拍摄却忘了冲洗的底片,所以……」
这件事对于逝者来说大概有什么意义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她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谢谢,很抱歉拦住您。」
她的问题似乎已经问完了。遗孀脸上充满困惑地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嫂拍了那样的照片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九八一年的话,我才六岁吧,我看起来怎样?」
「我也有问题问你。」
栞子小姐完全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说下去:
「你说过令兄过世之前正在读那本书,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记得我说过是大哥突然打电话给我,对吧?他始终不进入正题,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主动问他:『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于是他说正在重读这本书,也因此才想到要打电话给我。」
他这么说完,就把《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拿给我们看。封面是作者的肖像照,大概是中年之后才拍摄的照片,与《请赐予我五月》书中年轻的模样完全不同。
「然后,他突然说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我。」
「……我明白了。」
不晓得她明白了什么,她轻轻点头。
「已经没有问题要问,你可以走了。」
她冷冷地说。门野澄夫也看不出什么惊讶的样子。
「了解……那么,《请赐予我五月》就拜托你了。」
他吹着口哨愉快地走出店外,没有走向北鎌仓的验票口,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他打算回去哪里?这么说来,我完全没听他提过现在住的地方。他的家人一定也不知道。
「那个人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他的人格无法相信……但是,只有这一次,他很可能是说真的。」
「呃……意思是……」
「他大哥或许真的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他。」
我仔细盯着栞子小姐瞧,她的眼神很认真。我终于注意到原来她从未排除门野澄夫说实话的可能性。她的沉默只是在整理思绪,或许原本打算今晚就和我讨论这件事。
「可、可是……他是那种人耶?几十年来与家人处不好,只会找麻烦。他大哥有可能突然改变想法吗?」
「因为单纯发生了让他改变想法的事情……看到那个书库时,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里头的藏书整理得很整齐,但是只有这本书和《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摆在完全不对的地方。」
「什么意思?」
「之前管理藏书的人都是书主门野胜己先生,对吧?他读完之后也确实会摆回原本的地方。我猜想,这两本书应该是直到他无法恢复意识之后,才由家人之中的某一位……对书一无所知的那一位,放回书库里……」
也就是说这本是他临死前阅读的书。这一点从门野澄夫刚才的发言中得到了证实,但是——
「请问,这点很重要吗?」
「是的。」
栞子小姐断然这么说道。
「这本书应该就是关键。」
6
隔天,我们搭上单轨电车再度前往深泽。
这天不是公休日,所以栞子小姐的妹妹帮忙顾店。因为这天是她期中考的最后一天,下午有空,于是自告奋勇帮忙。
看样子她似乎误以为只要我们去店外进行某些调查之后,就会有大笔采购进来。大概是四月那趟江户川乱步收藏的收购,让她产生这样的误会吧。这次栞子小姐的目的是其他事情,就算解开谜团也不会得到什么,不过我们没有告诉她。
这天从一大早就在下雨,天气令人心情郁闷,梅雨季节的确就快到了。我们从单轨电车的车站撑着伞走向门野家,花了比预期中更多的时间。
出来应门的人是门野久枝。家里既冷又安静。
「您一个人吗?」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一边脱下短靴一边问。玄关处摆了成排的男鞋,一定是过世的丈夫与孩子们的鞋子吧。里头还混了一双格外破烂的运动鞋。
「是的……」
门野幸作不在这里吧。欸,社会人士平日应该是要上班的。
我们面对面坐在前天来过的那间和室里。我完全不晓得从栞子小姐的口中会说出什么样的真相。因为知道在这里就会听到答案,所以我之前什么也没问。
《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早就摆在矮桌上。
「这是您从书库里拿出来的?」
「我想你也许会需要。」
我偷偷观察对方的反应。看起来很冷静,但总觉得有些刻意,举止和声音都比上次更僵硬。
「然后,你说有事……」
「久枝女士。」
栞子小姐突然叫她的名字。
「您认识我的母亲……筱川智惠子,对吧?您们应该见过。」
「……什么意思?」
「幸作先生说过家母有时会来这里叨扰。自从大哥结婚、生孩子之后才逐渐疏远……所以您应该有不少机会与家母见面吧?」
她沉着的表情里隐约出现一阵颤抖。
「我们的确见过,从我和先夫结婚之前,就知道她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您为什么没说呢?」
「咦?」
「不管是好是坏,我母亲都是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人。知道她的人,几乎一定都会告诉我他们认识……除非有人因为什么不想说的原因而不提。」
我想起门野兄弟。大概是因为栞子小姐长得太像母亲的缘故,他们两人都曾经对她提到筱川智惠子的事。不只是他们两个,之前遇见的每个人也都是如此。
当然也有例外。就像志田那样,顾虑栞子小姐而刻意隐瞒自己与筱川智惠子的关系;还有一种就是感到害怕,不希望再与她扯上关系的人。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刻意隐瞒不提……你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个吗?」
「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栞子小姐打开《请赐予我五月》,拿出夹在里头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小时候的门野澄夫,表情很严肃。
「这张照片原本一直都是底片状态,没有冲洗成照片。幸作先生、澄夫先生,以及您的丈夫之前都不知情……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这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张照片留下了关键性的线索。」
「呃……」
她的视线在照片上游移,似乎在找寻那个「线索」,但是她又立刻抬起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的丈夫一直以为是澄夫先生把寺山用铅笔写的草稿擦掉后,在上面画画。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如果是这样,澄夫先生是用什么东西擦掉寺山写的作品呢?」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能够擦掉文字的工具应该只有一个吧?
「用什么?除了橡皮擦之外……嗯?」
我缄口。照片上找不到橡皮擦。
「您的丈夫规定书库里不可以摆放书本以外的物品。假如是澄夫先生擦掉的,表示他应该把橡皮擦带进了这个房间。但是,这张照片中,他使用的是彩色铅笔。橡皮擦擦不掉一般的彩色铅笔,所以他不可能带橡皮擦进书库。」
「……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有能用一般橡皮擦擦掉的彩色铅笔了。」
门野久枝不是很坚定地反驳。但是,栞子小姐仍然紧咬着不放。
「或许是吧,但是,澄夫先生当时用的彩色铅笔不是能擦掉的。请看清楚这边。」
栞子小姐指着散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张图画纸。那张画的是舰桥的部分,似乎费了不少功夫才画出来。
「画错的地方,澄夫先生打了叉。如果能够用橡皮擦的话,他当然会用橡皮擦擦掉重画才对。他没有理由带个无法使用的东西进书库。」
栞子小姐摊开与照片夹在一起的旧纸张,巨大战舰的一部分涂满了灰色。门野久枝难受地转过头去。
「骨折而无法自由行动的澄夫先生,不可能特地前往其他房间去拿橡皮擦。如果他要去其他房间的话,应该会先找纸而不是橡皮擦。
真相恐怕是这样。澄夫先生因为没有图画纸而困扰着,开始在书库里垂手可及的范围内寻找,因此他找到寺山亲笔字迹早已被擦掉的纸张……他只是用了那张纸而已。」
我想起《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的封面,其中收录了〈任谁无不思故乡〉和〈橡皮擦〉。过世的大哥——门野胜己大概是看过这张照片之后,打开那本书时,看到「橡皮擦」这个词而循线找到了真相。
然后,当场打电话给弟弟。
「这张照片拍摄前后,幸作先生因为校外教学不在家。所以有机会躲过管理收藏的胜己先生的眼睛,擦掉草稿的人,就只有你了。」
门野久枝突然弓起背,以满布皱纹的双手遮着脸,看起来好像一口气老了几十岁。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叫喊,只是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我原本在更早之前就想要道歉了。」
从她的指间流泻出闷闷的声音。
「但是,那天,胜己回到家,把那个孩子痛骂了一顿,那张恐怖的脸,我从来没有看过,所以我愈来愈开不了口……」
我听见她的啜泣声。不过她仍继续说下去。
「这三十年来,那个孩子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没有消失……他只是待在书库里画画而已,却被我牵连……打从那天之后,胜己看弟弟的眼神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我那时没有移开视线,并去帮他拿不够的图画纸——她昨天说的这句话一定是真心话。她把文字擦掉时,应该没有想过门野澄夫会把那张纸拿来画画。
「为什么要把字迹擦掉呢?」
我问她。
「你也知道书库里的东西是你丈夫最重要的收藏,你昨天不也这么说了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门野久枝颤抖。栞子小姐似乎没打算追问理由,她似乎已经知道了。
「智惠子小姐……」
「咦?」
我不自觉出声。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当时,她也经常进出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倾慕她……她远比我漂亮又聪明……和胜己的嗜好也一样。她替胜己寻找珍贵旧书卖给他……胜已经常秀给我看他不断增加的收藏,说那是智惠子小姐带来的、那是智惠子小姐找来的……」
门野幸作也说过,过世的大哥对于藏书很自豪。看样子他连对自己的女朋友也炫耀过。
「老是听到智惠子小姐的名字,我整个人都快疯了。我为了他来到这个家,照顾不喜欢我的小弟,我比谁都还要尽心尽力,为什么他对我好像丝毫不关心……
继续这样放着不管,胜己或许会变成只满心期待她带来的旧书,或许真的会对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回过神时,我手上已经拿着他最宝贝的亲笔原稿……」
像是挤出来的低沉声音在整个房间内回荡。对筱川智惠子的嫉妒,导致珍贵的亲笔原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多大的损失,她一定也知道,所以她无法对任何人说。
她自然不可能提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光是面对与她长相神似的女儿,都是一种痛苦吧。这就是那个「不想说的原因」吧。栞子小姐只是从有些不自然的态度,就看穿了这一点。
「对不起,澄夫……对不起。」
坦承不知不觉变成了像是在念咒语般的道歉。对一个不在场的人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就在我这么想之时,与走廊分隔的纸拉门喀啦打开。
出现的人正是门野澄夫。他穿着一点也不适合这个房间的气氛,也不适合今天天气的扶桑花图案夏威夷衫。脸上的表情尽管严肃,看来却像是快要笑出来。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
栞子小姐像是在回答我的疑问。男人露齿一笑。
「哎呀,原来被识破了。」
「因为玄关那儿有一双鞋子看起来是你的。」
这么说来,那儿有一双莫名破旧的运动鞋。原来是他的东西啊。
「昨天我听说找到我以前的照片了,所以想过来看看,顺便也想知道《请赐予我五月》的情况怎么样了。因为大嫂说栞子小妹等人要过来,我本来也打算旁听的,但结果被大嫂赶去书库里躲着……」
所以他待在书库里偷听吗?也就是说刚才的内容他应该全都听到了——但是,他还是一样脸上挂着轻浮的笑意。
「澄、澄夫……过去真的……」
「哎呀,没关系啦,大嫂。」
他以温柔的声音说道,并在她旁边蹲下,一见门野久枝仰起还留着泪痕的双眼,他似乎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被骂的事了。我和大哥感情不好,全是因为我太没出息。大嫂一直以来不是都替我说话吗?我做过的事,一定也带给你很多不好的回忆吧。所以,你用不着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我对他手上的动作比较在意。他一边说着让人感动的话,同时把《请赐予我五月》装进从口袋拿出的纸袋里,接着还把图画和照片也小心翼翼地摆在一起。
接着他拿着纸袋准备站起身,门野久枝连忙以双手抓住那只袋子。
「等、等一下,你打算拿走这本书做什么?」
「做什么?只是要带走而已。大哥察觉到自己误会我,所以把这本书给我当作道歉,想要和我重修旧好……栞子小妹,我说得没错吧?」
「……恐怕就是那样没错。」
她不情愿地点头。
「只不过我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她没忘了加上这一句。这次为了这个男人解谜,不是因为她喜欢,毕竟对方原本就是她不想见到的人。
「有没有证据都无所谓吧。只要大嫂同意的话……不过既然你讨厌智惠子姊,一定不想看到她卖的书吧?」
「但、但是……这本书是你大哥很重要的遗物,我希望能够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有这本不能让你拿走……反正你是打算卖了换现金吧?」
「大嫂。」
门野澄夫的表情突然改变,他端正跪坐,从上方握住大嫂抓着纸袋的双手。突然,房里充满明亮的光芒,雨骤然停止,太阳一瞬间从云间露脸。
「我的确打算卖掉这本书,不过是打算卖给会珍惜阅读的书迷。大嫂对于寺山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是吗?而且今后也不会读这本书……
与其让这本书沉睡在一到五月就充满霉味的书库里,不如让它离开,书也比较幸福。你看,寺山也写了《蓝色种子在太阳里》啊……啊,你不知道吗?书里有写。」
我旁边的栞子小姐叹气。看样子他的引用大概是断章取义,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大嫂,你抓得这么用力,会把书弄坏喔。」
他有些哀怨地说。大嫂愣了一下,把手放开。然后,就不再伸手了。
「你别再踏进这里……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知道,我也正有此打算。」
门野澄夫深深低下头鞠躬。
「大嫂,感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门野澄夫大概是想趁着大嫂还没改变主意,拿着纸袋快速离开。既然关键的书不在了,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约好这次的事情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之后,我们离开门野家。
太阳仍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过现在雨已经停了。
「这样就算解决了吗?」
我一边走一边问栞子小姐。总觉得无法释怀。
「我想是解决了……也必须尊重死者的遗愿。」
「可是他马上就会把书拿去卖掉吧……《请赐予我五月》。结果,那位太太把寺山的亲笔字迹全部擦掉,却也没有对丈夫说一声抱歉。」
「门野先生……胜己先生很清楚弟弟的个性,所以我想他已有心理准备才决定把书给他。即使打电话给了弟弟,却没有对太太提到自己发现了……一定是因为他没有打算责怪太太。」
「……也是。」
门野澄夫虽然很想要那本书,却直到最后都没有责怪让自己顶罪的大嫂。这就是兄弟都期望的解决方式。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栞子小姐漂亮解决了筱川智惠子提出的「谜团」。
(……该不会——)
我突然浑身寒毛直竖。既然她能够提出这个「谜团」,表示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那位洞察力比女儿优秀的筱川智惠子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现,而且她一定能够立刻从门野久枝的微小反应推测出真相。就像栞子小姐刚才做的一样。
如果她早就知道一切,知道门野家的人因为自己而发生龃龉、感情交恶,这几十年来却只是视而不见,我觉得这一点比什么都还要恐怖。
我摇头甩开这种想法。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插手,已经结束了。
总之,现在赶快回店里去——此时,眼前突然递出了一把伞。
「怎么了吗?」
「不、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吗?」
我们正要下坡。也许是拄着拐杖不好走,平常即使我主动提出要帮她拿东西,她也会强硬不给,所以我不知不觉也习惯了。这种事应该由我主动开口才对。
「好。」
我接过伞时,有个柔软的东西碰到我另一只手。
「咦……」
她握住我的手。她低着头连耳朵都红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其他的,只是回握她的手。
「我要去见母亲。」
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不过她的声音很清楚。
「不过,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回到这只手能够碰到的地方。」
这个人会不会某一天被她母亲带走呢?——我心中总是怀抱着这样的不安。表白时也是如此。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她,也许是她不知不觉注意到了。
该不会这也是她自己的不安,或许她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
下坡时,再度开始下雨。我们沉默地松开手,撑起各自的伞。一穿过狭窄巷道,就看见单轨电车的车站了。
「啊……」
栞子小姐惊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也屏息。有个人站在通往月台的楼梯上。穿着白色雨衣的长发女性,隔着浅色太阳眼镜直直凝视着我们。她的模样还是和女儿极为砷似。
我完全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出现。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走过行人穿越道,与站在屋顶下的母亲面对面。车站的入口只有这里。
「你真悠哉啊,栞子。」
筱川智惠子说。
7
我们在空荡荡的月台上等着单轨电车,雨势变得比刚才更强劲了。
我要搭乘上行电车回大船,母女两人则要搭乘通往江之岛的下行电车。这是筱川智惠子的提议。我当然不能一起去,她们两人要单独谈话。
「澄夫把《请赐予我五月》带走了吗?」
母亲似乎很愉快,不过女儿的表情很僵硬。
「……是的,就在刚才。」
「这样。那么你姑且合格了,虽然花了太多时间。」
她没有打算问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把书带走。刚才的疑虑再度掠过我的脑袋,她果然早就知道真相了吧——然后一直撒手不管吗?
她突然看向我的脸,我感觉她的视线刺入我的眉宇深处,几乎不自觉地停止呼吸。
「五浦,你有事情要问我?」
「……不,没事。」
现在问又有什么用?结果,筱川智惠子的嘴边绽开浅笑。
「我当然全部都知道。」
我的背后一阵冷。我当然没有开口询问,她只是随便回答吗?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哎呀,你不是想知道吗?我还以为如果是你应该会问这个问题。」
我没有说话。不是为了保持扑克脸,只是因为我怕她再度看穿我的想法,所以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的手掌心不自觉地渗出汗水。
上行单轨电车进入月台,车厢门唰的一声打开。
「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对我说。
「我会尽量早点回去。」
刚才的不安再度掠过我的脑袋。她和筱川智惠子两个人独处,真的不要紧吗?——不对,想要两个人单独谈谈的是栞子小姐,我应该要相信她。
背后传来车门快关的警示声,已经没时间了。我拾起脸与她互相凝视。
「我在店里等你!」
能够说的只有这个。我跳上车厢下一秒,门就关上了。单轨电车开了出去,待在月台上的她与景色一起朝着我的背后远离。
我在大船车站下车,走向JR的验票口。她们母女现在在聊什么呢?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很晚才注意到,直到正要穿过验票口前面的通道时,才看见那个花俏的夏威夷衫图案。
「咦?」
门野澄夫在我面前靠着车站的柱子站在那儿,似乎在等人。
「……你们也搭单轨电车啊?我还以为你们一定是开车去的呢。」
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难为情地笑了笑。
「店里的车子正在送修。」
我回答。正好是被这个男人要着玩的这几天。他正如自己所说,是个没出息的人,不过我心中对他的反感稍微缓和了。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无辜顶罪一事。欸,虽说顶罪只有一椿,其他几桩都是确定有罪。
「咦?栞子小妹呢?」
「她和其他人有约。」
「这样啊。」
他没有多大的兴趣,一直注意着验票口。他似乎不晓得栞子小姐和母亲碰面的事——我突然看看他的脚边,那儿有个十分庞大的布包。
「你要出国……」
我还没说完旅行二字,门野澄夫高高举起手。
「喂!这边、这边!」
他的音量太大,让路过的人全部转头看过来。一位年轻女子从验票口那头一边挥手一边走过来。年纪大概与我相仿,她穿着牛仔裤和连帽T恤,就像要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一样。黑色长发和眼镜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是在我常去喝酒的店里打工的研究所学生。她是寺山的忠实书迷,硕士论文的题目也是寺山。」
门野澄夫小声替我说明。她来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靠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脸意外地长,脸颊上残留雀斑的痕迹。给人的印象就是辛苦赚钱的学生。
他们两人的交谈很熟稔却也一清二白。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超友谊关系。
「不好意思,把你找出来……来,这是约好要给你的东西,《请赐予我五月》。」
他把刚才装进旧书的纸袋交给她。他打算卖给这个女生吗?应该说,已经卖了啊。从深泽的家离开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哇!谢谢你。」
她笑着收下,不过声音和表情里都搀杂着困惑。
「我看一下。」
她皱着眉头从纸袋里拿出内容物。绿色封面一出现,她的眼睛立刻闪闪发亮,似乎是个表情很丰富的人。
「好棒……这真的是真品吗?」
「真的是真品。有旧书店的人挂保证。」
他指指我。
「我是北鎌仓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五浦。你好。」
突然牵扯到我,我只好打招呼。
「我家大哥在他们店里买来的……这是他过世之前留给我的遗物。」
我没有说话。虽然省略了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他基本上没撒谎。
「啊,不行,那些是我的。」
研究生正要从纸袋里抽出那张军舰画和照片。门野澄夫抓住那两张,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门野先生。」
她说。这次的表情很严肃。
「这么重要的东西……书钱真的只要一千日圆吗?」
「什么!」
我不小心大叫。虽然不清楚这本书的旧书价格,不过书况好的东西,应该有几十万日圆的售价才对,而且这本有亲笔签名。只卖一千日圆,岂不等于送她了?
「我说好就好。反正这也不是我出钱买来的……只要真正喜欢这本书的人能够好好珍惜、阅读它就好。」
「一定的!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谢谢你!」
她鞠躬好几次。原来这个男人想要这本书并不是为了钱,而是打算送给能够「珍惜并阅读的书迷」。
但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呢?
「你今天等一下还要去打工吧?最好该走罗。」
门野澄夫催促道,女子才想起这件事。她看看车站的LED面板后,遗憾地皱着眉头。
「嗯……你特地拿书给我,我们却只能够站着说话,真对不起。门野先生你也要保重……确定新住处之后,记得写电子邮件给我。」
「我知道……我会写信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把旧书收进包包里,就不断挥着手,走过自动验票机。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背影,我才开口:
「你要搬家吗?」
「咦?我没说过吗?……我打算去冲绳。住处虽然还没确定,不过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我从很早以前就想住在南方,我喜欢温暖的土地。」
笑容突然从门野澄夫的脸上消失。和刚才与大嫂道别时一样,表情变得很严肃。我想刚才的道别大概是真心的。
「你在这里看到听到的,别告诉我家里的人和栞子小妹喔。我不希望他们知道。」
「咦?为什么?」
我原本打算有机会就要说,他们应该也会多少改变对于这个男人的印象。
「他们不知道的话,比较容易和我保持距离。被误解对我来说正好。不是有人说过吗?『如果误会能够带来幸福,如果误会能够让你满足,我会深爱着误会』……」
「这句话也是出自寺山修司吗?」
「……虽然我只是断章取义。你不可以相信我所说的话,我可是把赃物拿去你工作的店里贩售的小偷呢。」
我觉得自己稍微懂了这个男人。刚才的女孩有点类似栞子小姐——不对,或许应该是说类似她的母亲。
就和他的两位哥哥一样,这个男人也仰慕筱川智惠子。眼见与她神似的女儿苦于不熟悉的旧书店经营工作,他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拿到我们店里卖的书固然多半都是赃物,但是也并非全部都是赃物。会不会是刚开始也想正正当当地帮助栞子小姐,所以卖的是自己的书,但是后来无书可卖了,只好越界呢?
反正就算我问他,他也不会老实回答吧。毕竟他说过自己「深爱着误会」。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我说。
「不过,你还是把地址告诉大家比较好。」
想了一会儿,门野澄夫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说的。」
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坦率。不过他的语气与刚才说会写信给那女生时几乎一摸一样,这点让我有点挂意。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我买了《请赐予我五月》的再版书。
我忍着晕眩,花了好几天时间,总算读到最后。幸好书中很多短歌和俳句。我好久没有读完一本书了。
感觉就是年轻人所写的作品集,他当时也的确很年轻。我当然无法说明这部作品,不过我觉得是本好书。书中充满着编织文字的喜悦及自信。
最后用来代替后记的文章,突然让我停下目光。
……然后,我现在的年纪十分够资格了。这部作品集将成为我今后出发的勇气,让我兴「无法感知生活而感伤」的自己道别。我会丢掉书本走进街坊城市吧……
我想起门野澄夫。留下珍贵的初版书,出发前往遥远南方城市的男人——我不知道这个联想是否正确。就像那个男人嘴里说的,只是断章取义。
自从那天与他在验票口道别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当然也没有和家人、和任何人联络。
断章Ⅲ 木津丰太郎《诗集 普通的鸡》(书肆季节社)
无数的雨滴在玻璃窗上画出斜线,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下行单轨电车上,乘客只有我们。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还是没有交谈。水滴从交叉放置的两把雨伞上滴落,积成小小的水池。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刚才与大辅先生牵手的那只手还留着温度。
「怎么了,栞子?」
视线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五浦也回握你了吗?」
我低着头悄悄咬唇。母亲很擅长从眼睛些许的移动、姿势、呼吸速度和间隔,读出他人的内心。就像快速翻完一本书之后,透过看到的关键字掌握整本书的内容一样。而且她的问题不是普通疑问,而是像夹在我心里的书签一样。只要我回应,她就能够藉此读出更多的我。
小时候的我很爱母亲,但是,我对于她喜欢读取他人话语的字里行间之意,藉此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习惯,怎么样也无法接受。因此,在母亲面前,我不再谈书本以外的话题。也因为我原本就个性沉默,在他人面前也逐渐变得不开口,结果造就出今天这个不擅长沟通的我。
「你现在在看什么书?」
以前想要和我说话时,母亲就会以这个问题为开端。我这才抬起头,从托特包拿出一本书。木津丰太郎的《诗集 普通的鸡》,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三百三十三册限量版。没有书盒也没有石蜡纸,这本书是我在其他书店的均一价花车上找到的。我原本打算读完后要告诉大辅先生感想。
「哎呀,好怀念。这是一本很棒的诗集呢。」
母亲的脸上绽放笑容。她果然读过。这世上大概没有她不晓得的书,而我则是第一次读。
「那是存在的蓝色月夜,那是不存在的白色游艇。没有色彩的空间是没被发现的空间,但是,彩色的空间也是尚未被发现的空间;没有色彩的群岛是没被发现的群岛,但是,彩色的群岛也是尚未被发现的群岛……」
她流畅地开始背诵。篇名是〈那是存在的蓝色月夜〉,我特别喜欢的诗。彷佛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录下来一样,一股诡异和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水桶不合吉他,不合他人的他人,不合自己的自己。隐约感觉到大海,去了,但是又回来了。我试着喊了声,母亲。入口和出口为什么相同……」
这段期间,单轨电车仍在山间行走。抵达海边还有一段距离。我深呼吸,主动找母亲的人是我,必须由我先开口。
「我……」
母亲停止背诵,两只眼睛立刻想要开始读取我。无所谓,她想要这样就这样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隐藏了。
「我喜欢大辅先生……很喜欢。」
说出口时,一股蔷薇色的心情满溢而出。这心情在我出院之前,从他一度辞职时开始,就一直在我心里。我似乎害怕将它说出口,一直把它藏在心底深处过日子。听到他告诉我他喜欢我时,这九个月来逐渐长大的蓓蕾,终于有了名字。
「你打算和他交往吗?」
「……是的。」
「不是只打算和他上床?」
「你……」
我因为她说得这么直白而吓了一跳,浑身发热颤抖,无法掩饰自己的反应。
「不、不、不是!我、我、我想和他以、男女朋友的身分……交往。」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如果彼此的心意还是一样,也许会结婚。他也说过可以。
「你是为了向我报告这件事才想见我吗?」
「……不是。」
我不会为了这种事让他等我回应。让我犹豫的契机,是上个月母亲对我伸出的手。在鹤冈八幡宫的二之鸟居前面,找我一起去旅行、一起去找乱步尚未发表的亲笔原稿时,伸出的那只手——如果大辅先生没有叫住我的名字,我或许会握上那只手。
对于知识的渴望及感性的追求能够让她抛下一切,而我的身体里也流着这个人的血液。也许将来有一天,不用她找我,我也会消失。
「我想知道你和爸爸的事。」
我说。
「你们为什么会结婚……事实上是什么关系……?」
十年来,父亲守护那家店、养大两个女儿的背影我都看在眼里。他几乎不提妻子的事,因此我想他或许很生气。但是,不是这样。他不断反覆阅读着婚前母亲送他的《蒲公英女孩》。
他大概一直惦记着她。
「为了避免招致和我们一样的结果,你想要知道我们的过去吗……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抱持的是愤怒,还能够从中得到救赎。但如果只是一直等待这个人回来的话,十年也未免太长了。
在我眼里大辅先生现在的背影和父亲的背影交叠。一想像我不见之后,他仍会继续默默工作的样子,光是这样想像,就让我的身体如冻僵般动弹不得。
「正好是三十年前的樱花盛开时节,他同时向我请求交往和结婚。他很努力地对我解释初次邂逅时的印象、对我无可取代的心意……你很难想像爸爸他这个样子吧?」
我只能点头。那和我及文香所知道的父亲完全不一样,没想到他有这么热情的一面。
「我也很烦恼,跟你现在的烦恼有点类似吧。我有预感自己某天会突然消失,离开出生长大的土地,前往远方……我们就是有这种特质。我希望他给我时间考虑,请他等我到五月底。」
我僵了一下。和此刻的我做的事情完全一样,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结果,我让他等到了五月三十一日。那天的事情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是公休日,我们在店里工作,我正好在柜台里替理查德·布劳提根《爱的去向》标好价钱……」
新潮文库版——我心想。当时应该还没有绝版,一定是摆在均一价花车上的商品。
「他说:『请告诉我您的答案。』……年纪较大的他因为紧张而用了敬语,听起来很好笑。我回答:『我愿意和你交往,若你愿意,结婚也没问题。』……不过,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
「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从你面前消失。也许是五年后,也许是十年后,没有预警也不会留下踪迹……如果这样你可以接受的话,我们就暂时在一起吧。」
我无法否认自己感到强烈愤怒的同时,也有几分羡慕。如果喜欢的人愿意如此接受自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怎么这样……爸爸怎么说……?」
「他说:『没关系,如果你不见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他的确也遵守了约定。」
我紧握拳头。这个人不改变自己,只希望能够自由行动,却要父亲接受这么任性的条件。
「可是,你抛下了我和小文啊,就连不晓得你们之间约定的我们也受到牵连……」
「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我的失策。所以,我希望你别再重蹈覆辙。」
「咦……」
一瞬间一抹黑暗的诡异感觉掠过我额头。在我找到源头之前,母亲已经朗声继续说下去:
「没有必要结婚。反正结果也不会改变,只是让对方感到寂寞和悲伤而已……让那个唯一信赖并接受自己的男人。」
光是想像大辅先生悲伤的表情,我的胸口就阵阵剧痛。
「你、你不离开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是的,的确没错。只要我不是我的话……只要我是能够在温柔丈夫和可爱女儿们的包围下生活,不买书也能够满足的女人的话……你呢?栞子。你敢说自己没有欲望想要多读一本书,获得更多、更深的知识吗?」
「那、那个……可是……」
「你还没有决定和五浦今后要怎么做。事实上你还很迷惘……你希望在回答他之前,能够和我谈谈就是最好的证据。比起爱,你只是想要知道位在更深的地方、你心底深处的真心话而已。你想要转开视线,背对另一个自己。」
玻璃窗突然染上一片黑暗。穿过意外漫长、令人呼吸困难的隧道之后,天空已经变成比刚才更深的颜色了。
「你能够读出他人的内心。这种人不需要自己去品味爱的滋味,只要当作是一个知识的累积就好……你刚才在门野家得知了一个恋爱秘密,对吧?他人的感觉、想法,全部都只能读取而已。」
不知不觉间,母亲的声音不再让我觉得不对劲。车站月台突然出现在眼前,终点站到了。
「我们去看海吧。好久没和你单独去了。」
在她的催促下,我站起身。母亲从一段距离外凝视着拄着拐杖走下月台的我,然后,她走在前头领路。
「现在什么都别去想就好,不需要急着做出结论……只要你愿意知道更多的事。把门野家的事情交给你处理,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就算不与人深交,我们还是具备了解人心的能力。」
隐约感觉到大海——她动动嘴唇喃喃说道。大海就在步行可到的地方。
我们走向车站出口。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告诉你《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后来的发展……结果变成很有趣的事情喔。」
她一边轻笑着,一边走下楼梯,回头看向还在楼梯上方的我,然后,对我笔直伸出手。
「你可以抓着我,只靠拐杖很危险吧?」
我的身体不晓得为什么变得不安定,脚步蹒跚。大概是下雨让楼梯下方变得昏暗,我就像正站在深渊边缘一样。这里比较像是入口,而不是出口。
(入口和出口为什么相同?)
脑海中有谁在喃喃说着。我回头看向背后的月台,那儿有班等一下要回大船的上行电车。
(去了,但是又回来了。)
背诵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那是我十分熟悉的声音。
「大辅……」
这么说来,我和他约好了不会太晚回去。去海边的话,没有办法很快回来。我也想要告诉他《普通的鸡》的感想。
我重新感觉到原本轻飘飘的地面变得坚硬,脸颊上感觉到湿冷的风。
我低头看向母亲,穿着鲜艳白色雨衣的母亲很美。从她看似遗憾的苦笑,我注意到她打算再度找我去旅行。大概是一场除了知识之外必须丢掉一切的旅行。
「妈。」
我试着喊了她——相隔十年以来第一次。不晓得为什么,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或许的确很迷惘。因为有一天我会成为和妈一样的人,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这件事让我比什么都更害怕。」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接受着我的视线。
「但是,就算最后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希望自己努力在事前尽力扭转。我想大辅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做……我相信他是如此。」
从楼梯底下吹来变得更冷的风。仿佛听到谁的呼唤,母亲转头看向车站的出口方向。
「你今天别去海边比较好吧。」
她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缓缓走下楼梯。我的视线无法离开她凛然的背影。
「……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就要小心。」
最后听到的这句话始终在我耳里回响。她究竟要我小心什么?
当时,我还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