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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艳阳照射下,绣球花俨然像是另一种植物。有光泽的大栞子与色彩鲜艳的花朵,即使绽放在南方岛屿上也不觉得奇怪。
我躲在茂密的绿意与蓝色的阴影里,望著空无一人的缓坡。这天是六月里少见的大晴天,天气热到让人不禁觉得夏天是否跳过梅雨季节来临了。我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在擦汗。
我人在鎌仓长谷的寺院附近。一提到绣球花,最有名的就是明月院所在地的北鎌仓,不过在这一带绣球花也不算罕见。毕竟气候宜人,适合培育绣球花,所以不需要特别照顾,也能够开出大大的花朵。
我在酷热天里特地跑来长谷,并不是为了欣赏路旁的绣球花,而是在等人。这个人就是正在斜坡尽头的寺院里扫墓的旧书狂,也是一年前使得位在北鎌仓的旧书店店长身负重伤的男人——田中敏雄。
一切就从去年田中造访北鎌仓的文现里亚古书堂开始。他一心想要取得店长筱川栞子小姐手中珍贵的太宰治《晚年》初版书,所以将她从石阶上推落。
栞子小姐察觉到对方异常的执著,于是在医院病床上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布下天罗地网。她引诱经常以「笠井菊哉」假名进出店里的田中过来,在他面前假装烧毁《晚年》的真品。
遭到逮捕的田中原本以为自己想要的初版书不在了,于是乖乖接受制裁,等待判决结果——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十天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收到一封信。信上短短写著:「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寄信人是田中敏雄。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田中敏雄写的信,只要交给警察,请他们协助调查,一切自然就会真相大白。问题是栞子小姐没有告诉我以外的任何人,甚至包含相关调查人员,真正的《晚年》其实安然无事。因为只要被田中知道了,他一定会继续纠缠不休。
因此这次的信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没有让第三者看见。不过田中会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多少资讯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唯一一个从栞子小姐那儿得知情况的我,正在这里埋伏。所有审判结束后,田中被保释离开拘留所。因为今天是田中爷爷的忌日,可以确定他会在长谷出现。我打算找他问清楚那封信的事,只是没把握能够顺利问出结果,但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辅,去年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大学毕业后,没能够找到工作,游手好闲期间,栞子小姐找我到店里帮忙。我没有半点旧书、或该说是书的相关知识,我本身并不讨厌看书,却因为「体质」的关系,无法长时间阅读印刷字体,因此我的工作就是打杂。
在协助旧书店经营的同时,我也担任栞子小姐解开旧书之谜的助手。这十个月来,我一直在她身边看著她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老实说,写那封信的家伙让我相当生气,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不愿意她暴露在危险中,另一个私人因素则是——
我喜欢栞子小姐。
上上个月我向她表白,表示希望能够交往,好不容易得到同意的答覆时,却收到那封信。现在不是我为了交到女朋友而开心的好时机,我们两人讨论过该如何因应,所以我今天才会在这里埋伏保释出来的被告。
老是维持同样的姿势,我开始觉得累了,挺直背部,重新背好斜肩背包。只不过才松懈了短短几秒,没注意到对方已经来到面前向我打招呼了。
「五浦?」
啊啊——想不出其他问候方式,我只好点头回应。
抱著拜拜用花束的田中敏雄稍微瘦了些,白衬衫莫名刺眼,双眼依旧是清爽的单眼皮,印象中乱翘的头发已经剪短到几乎能够看见头皮。他的外表看来是个温和俊秀的青年,看不出他是会施暴的人。就连经常与他碰面的我,也没有察觉他的真面目。
「你在这里做什……啊,不用问我也知道答案。」
田中苦笑。他知道我是来找他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留下那封信的,就是这个男人了。
「你是来监视我的吧?看看我是不是试图接近筱川栞子?」
我把自己的惊讶吞下去。我压根儿没想到监视这件事。
「你别瞎操心了,我没有打算去找她。如果我跑去找她,就会被送回拘留所。」
接著,他迈步朝寺院大门走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著田中并肩前进。我没有想过要和他一起去扫墓,不过我原本的确有这个念头。田中说得没错,我外婆和他爷爷「彼此认识」,他爷爷和我大概也有很深的渊源。可惜这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无从确认详情。
「难道除了监视之外,你还有其他事情找我?」
田中面向前方,小声地询问。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按照与栞子小姐商量好的方式开启话题。
「……五月二十六日那天,你来过北鎌仓吗?」
我的双眼紧盯著对方问,不想错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
「有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附近看到很像是你的男人。」
我没有提到那封信,避免不小心透露了太多讯息。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应该只是认错人了吧。」
田中乾脆地摇头否定,彷佛在说我的问题很蠢。我看不出他的反应是否在骗人,不过还是姑且确认一下。
「真的吗?」
「真的。再说,二十六日那天,保释手续还没结束,我人还在拘留所里,怎么可能去北鎌仓……你特地来见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么无聊的事情吗?」
他的这番话马上就能够确认真假,所以应该不是在撒谎。他大概真的还在拘留所里,如果有共犯的话,就能有人替他留下那封信,但既然我都依照那封信上写的来见他了,他就没有必要假装不知情。考虑到其他可能性的话——
(意思是有人冒充他,留下信件给我们吗?)
倘若真是如此,反而更教人不安。究竟有什么原因必须冒用这个男人的名字?再说,寄信人又是从哪里知道栞子小姐的秘密?对方到底是谁?
「你来找我正好……我没有打算违反规定去找你们,不过的确有事情想和你们联络,可惜我被限制不得靠近你们。」
闲中脚步轻快地走在石板参道上。我连忙追上他。
「联络我们?为什么?」
「文现里亚古书堂不是会提供旧书谘詾服务吗?就像志田先生透过你们找到他的书那类的服务。而且我听说你们的风评很不错。」
志田是住在鹄沼的游民兼背取屋,也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和田中也认识。之前我们曾经帮志田找回他被偷的文库本。这么说来最近怎么都没看到他。
「……我们偶尔会接受那类委托。」
我不情愿地回答。
「你要做什么?」
「我想委托你们找寻一本旧书的下落,看看那本书在谁手上。我当然也会支付酬劳给筱川栞子和你。」
我无言以对。他要委托栞子小姐找书?委托自己曾经重伤过的对象?
「你的委托我们才……」
我正想回嘴,但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牵的线,也许是这个男人自己。那封信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促成这次的委托,才会出现在我们店里。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不先和栞子小姐商量,就直接拒绝吗?先看看对方的出招再判断也不迟。
「你想找哪本旧书?」
我问。寺院的大门处没有工作人员在场,不过摆著放香油钱的箱子。我们丢进零钱后,穿过大门往寺院里去。草木茂密的寺院境内就像一座庭园,戴著相同帽子的老人团体在绣球花盛开的小径上漫步。
田中走向正殿后侧,凑到我的肩膀旁小声说话,彷佛在告诉我秘密。
「我在找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那原是我爷爷的书。」
我的背脊瞬间僵硬。我曾经听这个男人亲口说过——栞子小姐最宝贝的那本《晚年》很有可能原本是我爷爷的藏书,后来被人低价买走了,那个人一定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
假如真是如此,他果然是看穿栞子小姐的诡计了吧?
「那本书已经被栞子小姐烧掉了。」
尽管知道这招已经没用,我还是佯装不知情,但我没想到田中居然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叫你们找一本已经不在世界上的旧书呢?我要找的不是原本在你老板手上的那本《晚年》。」
「什么?」
我忍不住惊呼。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直到前阵子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田中更加压低了声音。
「我爷爷的《晚年》不是那时候烧掉的那本未裁切书,而是更珍贵……更特别的版本。那本书应该在某个人的手上,我想知道那本书的下落。」
2
正殿后侧完全属于山的一部分,绿意比寺院境内更浓。小范围开垦的山腰上有一块墓地,前来扫墓的只有我们两人。
「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加入了神奈川县内的旧书迷网路论坛。参加的人数虽然不多,不过在上面可以彼此交换资讯,十分可贵。」
田中一边说,一边在汲水区往捞水桶里注水。
「嗯,我知道。」
我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时,曾经浏览过那个论坛。我是在网路上搜寻店名时找到了那里,上头提到在文学馆内展示的《晚年》初版书是由本店出借。能够在论坛里发言的人只限会员,不过非会员也可以浏览论坛内容。
「上个月我收到论坛某个会员寄给我的讯息。我当然不能带个人电脑或智慧型手机进拘留所,所以无法直接看到内容。不过替我管理帐号的朋友将那一则内容列印出来,趁著探监时拿给我看……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一下那边的东西吗?」
田中起身,双手拿著捞水桶和鲜花。我抓起摆在地上的塑胶袋,里头装著小瓶日本酒和线香等物品。从竹林旁的石阶进入墓地后,田中毫不犹豫地往斜坡上走去。愈往墓地后侧前进,老旧的坟墓愈多。
「写讯息给我的人自称是县内的旧书收藏家。没有使用本名,所以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总之,对方似乎知道我爷爷田中嘉雄的名字。对方注意到身为孙子的我会在那个论坛里出没,所以发了讯息给我。」
「……你用本名加入吗?」
一般人都不是用本名,而是以自己设定的昵称加入那个论坛。我浏览过那个论坛,不过没印象见过田中敏雄的名字。
「怎么可能。不过媒体报导过我是从那个论坛上得到《晚年》的资讯,所以如果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分,也合情合理。」
大概是因为以旧书为目标的跟踪狂案件太罕见了,去年的事件闹出很大的新闻。我记得甚至有网站整理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总之,那个人曾听过关于我爷爷那本《晚年》初版书的消息。对方表示,那本书在四十年前由田中嘉雄低价出售之后,最后是由住在鎌仓附近的旧书迷买下。那本《晚年》上头尽管有太宰治本人加注的字迹,不过没有签名,而且有部分书页已经被裁开……很显然与当初烧掉的《晚年》不是同一本书。」
顺便补充一点,未裁切是不将书的内页裁开,特地保留摺页状态的装订方式。过去的书经常采用这种装订方式,阅读时必须以拆信刀割开书页。
「意思是你爷爷的《晚年》并不是未裁切书?」
去年去拘留所看他时,我听他自己这么说过。田中皱著脸点头。
「爷爷卖掉书后,可能有不懂价值的笨蛋把书页割开了。这种情况不算罕见……虽然可惜,不过问题在于太宰写了什么字。那位旧书迷手上似乎仍持有那一本《晚年》,想必是写了很珍贵的内容吧。你不觉得好奇心被挑起了吗?」
田中转过头来,脸上满是笑容。我想不出哪里令人好奇。
「对方说的话可信吗?」
我问。不管是写讯息的人,或是手上有田中嘉雄那本《晚年》的人,我们都没有半点具体的资讯,只能够当作是某个匿名人士放出来的假消息。
「写讯息给我的人,在我遭到逮捕之前就不断给我许多值得信赖的消息。对方所说的爷爷卖掉《晚年》的时间点与经过,也与我听过的一致。至少我认为这个人的话值得一听。」
「既然对方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想必年纪应该很大了吧。这种人会上网吗?」
「现在这时代的老人家也懂得使用网路了。再说,对方也没有理由需要特地骗我吧?……啊啊,这里是我家的墓地。」
田中所指的墓地比四周其他坟墓更气派。矮墙围起的那一区中央立著大大的墓碑,入口处挂著灯笼。与其说是坟墓,更像是某种纪念碑。但是每块石头都斑驳不已,还有裂痕。
田中家世世代代经营贸易公司,到了田中嘉雄那一代因为公司倒闭,财产全都没了。从这座墓地可以窥见昔日的荣景。
我们两人合掌祭拜后,开始打扫坟墓四周。
「你不是我们家族的人,不需要动手,我带你来不是要你帮忙。」
田中这么说。我只是默默拔著四周的杂草。看样子这个男人似乎不知情,他不知道长眠在这块墓地的田中嘉雄与我的外婆有外遇关系——搞不好我真正的外公是田中嘉雄。如果真是如此,一起来扫墓的我们两人就是亲戚了。
我当然没有打算告诉他这个秘密,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事到如今更不可能把这件事说出口。
「那个,在网路上告诉你消息的人,你联络上了吗?」
我一问,田中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夸张地耸耸肩膀。
「离开拘留所之后,我传讯息给对方,对方也没有回应。我打算再传一次讯息,对方却退出那个论坛了,所以我想联络也没办法联络上。假如你们愿意接受我的委托,我就会让你们看看对方给我的讯息。」
田中收到的讯息与留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那封信,两者在我心中连接在一块儿。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该不会是来自同一个人吧?虽说我不懂对方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可是,你为什么不自己进行调查呢?」
「我当然也想著手调查,昨天还找到爷爷朋友的电话号码,所以试著联络看看。我听说对方的嗜好和爷爷一样,喜欢收集古董书,原本充满期待……没想到对方说自己不认识名叫田中嘉雄的男人。」
「是不是弄错人了?」
「不,不可能。我也有印象爷爷提过那个名字,大概是不想帮我吧。爷爷住在鎌仓的旧识,每个人都不想见我,我一直吃闭门羹。」
我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应该没有人想要接触被法院判处有罪的旧书跟踪狂。
「但是,如果是你们的话,应该能够查出些什么。你们和我不同,值得信赖,而且你们身边就有我爷爷的旧识,所以你才知道今天要在寺院前面等我。」
我无话可说。田中敏雄出现在鎌仓是我从警方那儿得知的消息,不过警方不知道哪问寺院是他的目的地,查出来的人是栞子小姐。旧书公会的理事是田中嘉雄生前的朋友,也知道他长眠在哪间寺院。
「知道那本《晚年》的下落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先确认一下那本书的情况。如果状态良好,就会请对方卖给我。我还是有足够的钱买下那本书。」
没想到是这么普通的回答。反正就算他打算不择手段弄到那本书,恐怕也不会老实告诉我。
「你老板应该会接受这桩委托。」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
「……你怎么知道?」
我原本是想拒绝他的委托。继续和他聊下去,只是为了获得资讯。截至目前为止,我们接受过形形色色的委托,不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委托,还是第一次。田中也许会为了报复栞子小姐,与告知《晚年》消息的人联手。
听到我这么问,田中笑了笑,像是想要转移焦点。
「因为事关太宰的《晚年》。总之,我希望你回去和她商量看看。」
在坟前供了鲜花和酒,点燃线香。田中双手合十的侧脸看来沉著,感觉不出危险。过了一会儿,田中睁开眼睛。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谁会相信啊——我在心里喃喃说道。我以前也被这个男人骗过,当时若是只稍一步差池,恐怕就会害栞子小姐被杀。
「我明白你会有戒心。不过,这一年,我学到许多……你这个人气度小,至少要做到得人疼;你这个人身子弱,至少要做到心地善良……」
「什么意思?」
田中视线低垂,说出口的话不是答案。
「我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请帮我转告她。」
回程我搭乘江之电。
田中搭乘前往藤泽的电车,我搭乘前往鎌仓的车。车上满是放学的高中生。我靠著车门,望向车外,回想过去曾经听过的话。
(《晚年》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时发行的太宰治处女作品集。)
我记得那段话应该是这样开始的。时间是去年九月,地点是大船的商店街。我当时因为想要了解太宰的《晚年》,于是拜托栞子小姐告诉我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当时夕阳逐渐下山,我专注倾听她清晰透澈的声音。
(初版仅发行了五百本,虽然太宰那时还只有二十几岁,不过听说为了写这本书,却花了十年时间写下五万多张的稿子。收录的作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他作品据说已经全部遭到撕毁,并被丢弃了。
他在〈思考的芦苇〉中提到:「我的诞生只是为了创作这一本书。从今以后,我就是一具尸体了。」他一开始写的是回顾少年时代的〈回忆〉,不过光写这一篇还无法获得满足。
他想要将过去所有的生活公诸于世,因此以腰越的小动岬发生的自杀事件为题材,写下〈小丑之花〉……)
我突然仰望车上的路线图。江之岛车站的前一站就是腰越站,小动岬我也去过,应该可以从江之电的车上看到。那儿还留著很原始的天然山崖,附近沙滩上有渔夫在晒鲍仔鱼。他想在那种地方寻死吗?
古早以前的知名作家与现在在这里的我产生了连结。如果是懂书的人,应该经常会有这种经验吧。刚才的田中敏雄即是如此,当然栞子小姐也是如此,然后,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也是如此。
筱川智惠子上个月出现在栞子小姐的面前。她是一位难以捉摸、神出鬼没的女性。她原意是想把女儿带走,不过被拒绝后,留下警告——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就要小心。
我认为那句话是指我们将会遭遇的事情。不对,留下那封信、将消息告诉田中敏雄的人,很可能正是筱川智惠子。再也没有人能够注意到栞子小姐不为人知的秘密,还能看穿使用暖称的田中真实身分,而且又熟悉旧书。她对栞子小姐说的那句话,也许不是警告,而是宣战。
开门声让我回过神来。电车已经抵达终点站鎌仓,我连忙下车走上月台,迈步离去。
然而,即使我不断思索著各种可能,也无法得到结论。我不擅长动脑。如同田中所云,找栞子小姐商量才是最快的办法。
3
大概是受到三个月前大地震的影响,鎌仓车站里看似观光客的乘客变得很少,更几乎看不到什么外国人。
走过地铁连接口进入JR车站内,上楼来到横须贺线的月台,下行电车(注1)正好离开。我隔著车窗瞥见一名娇小女子用力挥舞拿著手机的手,身穿橘色衬衫洋装,外头罩著金葱紫的开襟羊毛外套,抱著即将临盆的大肚子。
注1:下行是指电车朝远离市区的方向前进,而上行是指电车朝进入市区的方向前进。
(是忍小姐。)
我也朝著逐渐远去的电车挥手。坂口忍与年纪相差甚远的丈夫住在逗子。半年前我们听说她怀孕了——这么说来,预产期差不多快到了。
我在上行月台等电车,就听见手机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音。我从斜肩背包里拿出最近才刚换的智慧型手机。电子邮件是坂口忍寄来的,信件标题写著「恭喜」。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不祥的预感。
『你好!我才刚正要从医院回家,正想写信给五浦你。你最近好吗?我也很好很好很好。小昌也是喔!』
小昌就是忍的丈夫,名字叫做坂口昌志,因为想拿《逻辑学入门》到文现里亚古书堂来卖而与我们相识。
『最近小昌开始接受日常生活训练,帮我打扫、洗衣服,做了许多家事。他说等我生下孩子、能够出去工作时,就会负责所有的家事,只要能做的他都会做。他说不会让我一个人辛苦!我就爱他这种很有责任感的地方!』
近况中还包括了他们的恩爱闪光。
坂口昌志患有眼疾,视力逐渐恶化,日常生活也开始受到影响。他们夫妻俩即将要有孩子了,虽然我觉得这样的处境很恶劣,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夫妻却一点也不为此而消沉,彷佛无论遇上什么状况,都会坚强地跨越。
『先别提我们的事了。听说五浦先生和店长小姐开始交往了!恭喜!太好了。现在一定是恋爱之火熊熊烧啊烧啊!』
不祥的预感果然猜中了。顺带一提,她字里行间用了非常多的表情符号,但可能是手机款式不同,所以几乎无法显示。此时正好上行电车来了,我一边阅读邮件一边上车。
先不提熊熊燃烧的恋爱之火,她究竟是从谁那儿听到消息的?不可能是栞子小姐,毕竟说直到解决那封信的问题之前都别说出去的人是她。
我大致上已经猜到始作俑者是谁了,而这封邮件底下也提到答案。
『昨天文香写信告诉我的!你们可别在考生面前太亲热啊,记得躲在店里的角落哟!』
我叹气。怎么可能会在店里,我当然还有这一点理性啊。这个嘛,应该有吧。我姑且还是会注意的。
(果然是文香。)
文香——筱川文香是与栞子小姐同住的妹妹,今年升上高三,鸡婆又爱做菜,正好代替除了书本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姊姊,一手揽下筱川家的家务事,她在做家事的同时也喜欢顺便偷听,所以八成是从我们的对话中察觉到什么了。
不过问题是她究竟把这件事情告诉多少人了?我并不想说她的坏话,不过她这个人嘴巴真的很不牢靠。如果连好一阵子没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坂口忍都晓得这件事的话——算了,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我才打算别再想了,偏偏天不从人愿,抵达北銾仓车站时,泷野莲杖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来。他是位在港南台的泷野书店店长,也是筱川姊妹的青梅竹马。
「你好,我是五浦。」
『好久不见,我是泷野……听说你终于开始和筱川交往了?』
突然直接进入正题。我停下脚步,揉揉眉心,试著冷静下来。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从我妹妹那里,听说是文香写电子邮件说的。』
泷野莲杖的妹妹泷野琉与筱川姊妹的感情也很好,尤其与栞子小姐从国中起就是至交。
『我家的爸妈也很高兴喔。因为那家伙一点男人缘也没有,大家都很担心呢。』
看样子整个泷野家都知道了。也就是说有那么多人关心、喜欢著栞子小姐——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我才没有那么闲呢。其实是这个礼拜的书市竞标,我算错了应该支付给文现里亚的金额,漏了虚贝堂标下的部分。下次来旧书会馆时,顺便过来会计部拿钱。』
所谓「书市竞标」就是指竞标旧书的集会,只有旧书商会的加盟店才有资格参加。正式名称是旧书交换会,而泷野正是活动管理人,我们店里拿出去拍卖的旧书顺利由其他店家买下,不过帐务似乎算错了。
『也帮我向筱川说一声。你现在人在外面吧?』
「啊,是的。正好有点事情去见客人。」
我随便撒了个谎。总不能告诉他我是去见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的凶手。
『你和筱川的事真是太好了……对象是你的话,我就放心了。你要好好待她啊。』
泷野的语气充满感慨。明明说了自己没那么闲,我却觉得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这句话重重回荡在我胸口,泷野八成没想到这句话这么有分量。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待她。」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样啊——泷野只说完这么一句,就挂断电话了。
文现里亚古书堂位在从北嫌仓车站月台上就能看见的小巷子里,是一栋几十年前盖的木造两层楼建筑。难得看到有人站在店门前。
穿著制服裙子和白色背心的马尾少女交抱双臂,从玻璃门外窥看著店内。她是我今天频频听到名字的筱川文香。她在这里做什么?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旁边有一位身穿立领学生服的微胖男学生,两人似乎正在说话。我一走近就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那么,他们真的才刚开始交往吧?」
这是男学生的声音。筱川文香晃著马尾。
「嗯,就我来看大概还不到两个礼拜。」
「可是,五浦哥已经在这里工作好一段时间了吧。他之前都在干嘛?」
「在干嘛……就是正常工作啊。不过他们的感情愈来愈好。我姊超级迟钝,而五浦哥,你别看他外表那个样子,其实很被动。」
「啊,我懂了。他那个人很胆小吧。」
「喂。」
我忍不住开口。我没有打算否认,只是希望他们至少委婉一些。他们两人同时转过头来。我第一时间没认出那个男学生是谁,他留著两侧剃短、头顶留长的发型,戴著黑框眼镜,以面无表情的三白眼仰望著我。
「好久不见,五浦哥。」
他深深一鞠躬。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叫玉冈昴,是之前住在附近一位宫泽贤治收藏家的孙子。我们是因为《春与修罗》遭窃、在找回那本书的过程中认识。
事件解决后,他也会到我们店里露个脸,并经常购买置物车上均一价的二手文库本。相当喜欢阅读。
「你们两个认识啊?」
这个组合我是第一次见到。筱川文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点头说:
「我们偶尔会在店里遇见……而且我们读同一所学校。」
「欸?」
听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玉冈昴的制服上的确有北鎌仓的县立高中——也就是我的母校——的校徽。
「你之前说要考的高中,就是这一间吗……?」
「我没有报考其他学校,而且这间学校就在附近而已,上下学也很方便。五浦哥,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没见过他穿制服的模样,所以没有注意到。栞子小姐或许知道。
「我在图书室里主动找他搭话……因为这孩子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
「才没那回事,我只是很正常在看书而已啊。我还以为她有什么邪恶企图,毕竟一个只是打过照面的人居然超友善地主动找我说话。」
「昴的戒心太强了啦。一般人只要遇到认识的人,都会主动攀谈吧。」
「我反而会假装没看见,有的时候就是会觉得麻烦啊。」
「咦?哪有?是你太奇怪了吧。」
不过他们相处得还真融洽呢。我过去也曾经多次看到类似的场景,这个偶尔才会帮忙顾店的小丫头,总是不知不觉就和店里的常客变成朋友。我明白已经来不及阻止了,照她嘴巴不牢的个性看来,应该已经把我和栞子小姐的事情通知所有认识的人了。
「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我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打断两人没完没了的对话,开口问道。
「你们可以进去店里聊吧?」
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他们待在店里聊天,但我更不希望连路过的人都知道店长和打工店员正在交往的事情。
「啊……那是因为我们刚才一直都在店里聊天。」
筱川文香难为情地转移视线。
「然后,对姊姊开玩笑开得有点太过火……」
「学姊,虽然她是你的姊姊,你也未免太缺德了。现在的电视记者也不会像你那样追问地那么深入。」
「就说了她一开始只是害羞,没有抗拒我的问话嘛!她是我的姊姊,我懂她啊。哪知道一提到五浦哥的事情,她就突然发脾气叫我出来……」
「还不都是因为学姊你说了奇怪的话,害我也一起被赶出来。我明明只是在挑书……都是你要不怀好意地笑著说:『你的男朋友人虽然很好,却不懂得人情世故呢。』听到这种话,任谁都会生气吧。」
「我哪有说得那么过分!我只是说:『他人很好却无法找到工作,是有点不懂得人情世故吧。』而且我只是微笑,哪有不怀好意地笑!」
我默然不语,无法反驳她说的不懂人情世故。我看向店里,没看见栞子小姐的身影。她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是栞子小姐说的吗?说……我们在交往的事?」
「是啊。」
筱川文香回答。
「其实是因为她最近的样子有点奇怪,所以我每天都会问她:『你该不会是开始和五浦哥交往了吧?』」
「学姊,你好烦啊……真的会让人退避三舍。」
玉冈昴说。
「还不都是她不回答我。只要说『是』或『不是』就好了啊。哪知道她只是红著一张脸,这样子我当然会不停追问嘛。」
「你的选项里头没有『自己想』这一项吧。」
「然后,昨天晚餐时我又问了,她就突然下定决心告诉我答案,说:『我们在交往。』」
「那根本只是自暴自弃了吧。」
我不清楚是不是自暴自弃,不过也许是输给文香的毅力没错。如果她说我们没在交往,问题就解决了。她可能不喜欢撒谎吧,一想到她如此珍惜与我的关系——
我注意到另外两人的视线,连忙闭紧嘴巴,差点当著他们面前咧嘴微笑。既然是被栞子小姐赶出来,就没办法让这两个人进店里去了。
「拜托你们最近别提这件事,我和栞子小姐都还不习惯这种情况。」
走进店里后,我心想:他们八成办不到。
我先把玻璃门关好。即使要求他们别偷看,他们大概也不会听话,所以至少要避免他们站在外面偷听。
店里除了书柜上之外,连走道和柜台后侧也堆满了旧书,这里是我熟悉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旧书独特的气味格外浓烈,也许是因为进入梅雨季节的关系。味道产生的主因似乎是霉菌,而湿气正是旧书最大的敌人。
还是一样见不著店长的人影,我想应该是躲在柜台后侧,那儿是她平常会待的地方。
但今天不一样,店内角落发出物体碰撞的声响。我看见她坐在除湿机旁边的背影,身穿七分袖蓝色衬衫,且难得穿了长度不及膝的短裤搭配黑色裤袜。她采取侧坐的姿势,是因为受伤的后遗症使得她的膝盖无法完全弯曲。
「怎么了?」
「除、除湿机突然停了……插头刚从插座上脱落。」
音调有点高。我知道解决湿气很重要,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她不肯看我。我隔著她的肩膀凑过去一看,插头已经好好插回插座上了,她正慢吞吞地调整上头的延长线。
「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
从黑发问窥见的耳朵变得通红。我终于注意到了,大概是因为不断有人开玩笑的缘故,所以她一见到我就感到难为情。昨天之前她明明都还能和我正常相处啊。
「柜台上的便条纸……」
「便条纸?那是什么?」
「请、请你暂时按照那张便条纸的指示工作……我、我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
总之,我走向柜台。那儿摆了一张写著「本日工作」的便条纸,内容是采购、上架、打扫等我该做的工作。翻到背面一看,还有以端正字迹写下的密密麻麻内容,包括这家店的状况、给我的具体指示等。
(为什么要特地写在纸上……)
因为她没办法亲口说明,也只好这样。田中敏雄的事情我决定晚一点再说,我也需要整理思绪——而且门外还有两个高中生在偷窥我们的情况,那些内容不适合让他们听见。
4
结果,做完便条纸上交待的工作,已经到了傍晚。栞子小姐说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不过看她的情况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她躲在柜台后侧的旧书堆后面,处理网拍业务。我们好像变得比交往之前更生疏了。
「我、我方便……问问今天那件事的情况吗?」
她率先开口说出这句话,人依旧躲在旧书堆成的书墙后头没有出来。店里没有半个客人,门外的高中生也已经离开。从玻璃门看见的天空满是深色的云朵,似乎快下雨了。
「……至少该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我说。她这样躲著我,也搞得我坐立不安了。等了一会儿之后,她才从书墙边缘缓缓露出半张脸蛋。她那不常晒太阳的白皙皮肤,现在就像被热水烫过一样绯红,眼镜后头的大眼睛咕溜咕溜地转动。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可以清楚看出她真的觉得难为情。
我开始说起与田中的对话内容,特别是他委托的内容,栞子小姐的表情始终紧绷。她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移动到我的正前方,挺直背部,专注聆听。
我将整件事情说明了一遍,她用力点头表示大致上明白了。只要她的脑袋开始运转,整个人就会变得很可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可惜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与书有关的事情上。
「我们帮他找那本《晚年》。」
她几乎是立刻答覆。不出田中所料。
「那家伙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我没有相信他。」
她乾脆地说:
「他也许有什么企图,才会撒谎。正如大辅你所说,留在我们店里的那封信也有可能是他写的……但是,假如那本《晚年》真的存在的话,就算我们拒绝接受委托,他总有一天也会自己找到。就像他去年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店里时一样。」
「啊……」
我终于明白了。他也许会做出和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时一样的行为。
「我认为我们最好在他找到书之前,抢先一步通知那本《晚年》的持有人。有危险的人盯上那本书,我们应该请持有人尽可能把书藏起来……当然也会回报委托人没有找到书。」
意思就是假装接受委托。这情况的确有必要警告现在的持有者,不过——
「这样就能够确保安全了吗?」
我不认为告诉田中找不到书,那个男人就会轻易放弃。栞子小姐叹气道:
「不……他应该会利用各种手法仔细调查,确认我们有没有撒谎。但是,这件事情也要等他离开监狱之后才能执行,在此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研拟对策。」
这样做只是为了多争取些时间吗?我们都知道这种状况不能置之不理,但老实说我也实在无法苟同。假如他知道我们的报告是假的,栞子小姐或许将再度遭遇危险。
「……确保持有者安全的方法,要说有也是有。」
「欸,什么方法?」
我问。虽然有确保安全的办法,但她的表情却不见喜悦之色。
「说服对方让我们买下那本《晚年》,我们再卖给他。」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把书卖给那个家伙……」
别开玩笑了——但是仔细想想,这似乎不是太差的做法。田中敏雄想要的是一本旧书,只要给他,他应该就会满足了。既然他自己说过有足够的钱买下那本书,如果价格合理,应该也会愿、意付钱才对。
「话虽如此,我想拥有那本珍贵古董书的人,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就愿意放手……那个人一定是太宰的忠实读者。」
我凝视著栞子小姐。全力保护未裁切版《晚年》的她,也是十分坚定的忠实读者,所以她能够明白对方的心情吧。
「那家伙的爷爷持有的《晚年》真的是很珍贵的版本吗?他说过上头没有签名。」
「没有签名反而让人好奇。」
栞子小姐神态自若地伸手拿下旧书墙顶端的文库本。那是太宰治的《晚年》,黑色书封的新潮文库版,看起来不是太旧的版本。那本书不是碰巧摆在那里,而应该是栞子小姐从某处拿过来的吧。
「没有签名却有太宰加注的笔迹……若是真的,那本书恐怕是太宰自己的书。」
「就像宫泽贤治的『校稿本』吗?」
校稿本是我在之前《春与修罗》遭窃那件案子里学到的专有名词。宫泽贤治直接在《春与修罗》初版书上校稿修改,而留下这些手写字的初版书就称为「校稿本」。这些都是从栞子小姐那儿现学现卖的知识。
「不太可能。我没听说太宰曾经留下写有校稿字迹的《晚年》。一方面是学者对他研究得很透彻;再方面是如果存在校稿本的话,应该会听到某些证词才是。」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我也没有头绪。说起来,如果没有签名,只要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徵,照理说很难判断是否为太宰亲笔写下的内容……我的好奇心都被挑起了呢。」
我不禁愣了一下。田中敏雄在长谷的寺院里也说过同样的话。栞子小姐接受这项委托的原因,看来不只是为了警告书本持有人,也是受到那本有太宰加注字迹却不是签名书的《晚年》之谜所吸引。
田中敏雄八成也看透了这一点。他想要利用「太宰忠实书迷」这项弱点,把栞子小姐牵扯进来,而且他知道我会为了保护她而出手管事,所以他才会说「这一年,我学到许多」吗?
「你这个人气度小……」
我突然复诵起田中说过的话。句子里充满深意,不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内容我想不起来。
「『你这个人气度小,至少要做到得人疼;你这个人身子弱,至少要做到心地善良』……」
栞子小姐接下去继续背诵出来。我愣在那儿。
「你知道?」
「是的。这是收录在《晚年》中〈叶〉一篇的内容,是作者收集自己作品的片段重新组合而成,因此文章之间没有脉络可言……大辅,我才想问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我把在长谷的寺院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逼,顺便提到田中对栞子小姐表示歉意的那番话。她对于对方的致歉没有半点反应。
这么说来,我不曾听她提过对田中敏雄有什么看法。田中的名字出现时,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总是显得很淡然。她不可能对于那个害自己受重伤的人没有任何情绪,也许只是我没注意到罢了。
「他引用的那段话还有后续内容,就是这个。」
她翻开新潮文库出版的《晚年》交给我。书本摊开在第一页。
姨母说:
「你这个人气度小,至少要做到得人疼;你这个人身子弱,至少要做到心地善良。你擅长撒谎,所以至少举止要恰当。」
「……『你擅长撒谎,所以至少举止要恰当』。」
栞子小姐以清澄的声音背诵出后半句。我对于没有说「不准撒谎」这里有印象。那个男人引用这段内容的目的是什么?想表达因为自己会撒谎,所以举止会恰当吗?我猜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也很喜欢这一段……感觉就像这位姨母也在教训我。」
「欸,你的气度不小啊?」
我只是想到什么就直说,店里却因此变得静悄悄。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栞子小姐脸蛋再度像被火焰点燃,变得一片通红。她紧闭双眼低著头。
「真、真是讨厌……我这样好像小孩子。」
见她这样害羞的反应,我也难以承受。但是这里是店里,失去理性可就不妙了。我想应该很不妙吧。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双方才冷静下来。这段时间,我在浏览〈叶〉的内容。以前我只看过〈小丑之花〉,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晚年》中的其他作品。
每一段内容真的毫不相关,有些内容就像小说的一个场景,连续写了好几页;也有些一句话就结束,就连我这个无法长时间阅读印刷字体的人都能够轻松阅读。
尽管如此,这些内容看来不像只是把作品的片段排列在一起。我注意到「我一直想死」、「我开始想死」这类询问自我生死的内容,感觉上应该全部出自于同一种情感。
我再次阅读田中背诵的那段话。除了气度小之外,感觉也像是在说栞子小姐;她的身体算不上健康,也确实很擅长撒谎。
「太宰写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通篇读完,也没有与「姨母」有关的说明。里头提到的「你」又是谁?
「……我想太宰是在写自己的事情。」
栞子小姐像是在调整呼吸慢条斯理地回答。
「太宰的老家是青森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因为母亲体弱多病,所以据说是由同住的姨母照顾太宰。」
原来「姨母」是这样来的。太宰明明那么有名,我对他的经历却一知半解,顶多只有过去听栞子小姐说明《晚年》一书,以及读过教科书里收录的(跑吧,美乐斯)而已。
「太宰出生在什么时候?」
「一九〇九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二年。」
「明治时代啊。」
我原本以为他的年代应该更晚,毕竟我记得他属于昭和作家。
「因为太宰开始成为作家是在进入昭和时代之后,不过,仍然可以肯定他是在沿用旧习俗的环境中长大。
回头看刚才那篇〈叶〉,我们不知道姨母是否真的提醒他要注意那些事情,不过我想内容的确是太宰的亲身遭遇。年轻时的太宰对于自己的外表很自卑,身为文学青年的他,对于体力也缺乏自信。再加上他老是对继承家业的哥哥撒谎。」
「撒谎……?」
「二十五岁之前的太宰就读帝国大学法文系,也就是现在的东京大学法文系,曾经多次留级。他每年都谎称明年会毕业,不断接受老家金援。他从入学起就完全跟不上法语课的进度,投入左翼运动与创作,几乎没去上课,当然不可能毕业。」
没想到他的程度这么糟。突然,我想起刚才在江之电上看到的路线图。
「那个发生在腰越的自杀未遂事件,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起事件也发生于他还在念大学时,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的十一月。二十一岁的太宰与银座咖啡穗的女店员在小动岬服用大量安眠药自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人知道详情……他似乎只是一时冲动,想要和偶然认识的女子一起寻死。女子当场死亡了,太宰则捡回一条命。警方虽然认为他有协助自杀的嫌疑,不过幸好有老家哥哥的帮忙,所以他没有遭到起诉……太宰自己也曾回忆那段荒淫的岁月。」
我惊讶不已。看样子他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把一辈子可能引起的麻烦全部经历过一遍了。不对,也许只是时代的差异。
「以前的大学生常常这样吗?」
「至少没几个年轻人会去殉情自杀。当时念帝国大学的学生可说是菁英中的菁英,就算多少引起一些问题也会得到宽恕……不过腰越事件甚至还上报了,所以太宰在当时来说也算是个麻烦制造者。」
「他还是出道成为作家了吧?」
「因为有人认同他的才能、支持他。特别是他的老师井伏鳟二持续指导他,即使到了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年)太宰已经成为作家了,老师仍然以各种形式帮助他。如果没有井伏,就不会有太宰治这位作家存在了。」
井伏鳟二的名字连我也听过,不过我是第一次知道他和太宰是师徒关系。
「太宰的自尊很敏感,他对于自己缺乏生活能力、不断反覆著难辞其咎的失败感到绝望。他认为自己何时死去都很正常,并以这样的自己当作写作题材,换言之也就是身为小说家的命运在驱策著太宰……他视为遗书而写的《晚年》更是打动了当时有同样想法的年轻人。」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我之前看过这段话,栞子小姐那本《晚年》上就有太宰亲笔写下的这段话。她当时说这句话的解释是:活著的每个人都罪孽深重。
「《晚年》现在也仍有许多忠实读者,我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我不喜欢太宰荒淫的私生活,却能够体会他同样为人的软弱……这样说或许有些矛盾。」
「很正常啊。」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弱点,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矛盾。
「那么《晚年》的评价很好吧?」
我转变话题,栞子小姐点头。
「是的。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出版,一年之内就再刷了好几次,太宰的名气也跟著水涨船高,有更多人找他写作。不过生活并没有变得比较好过,因为他预支了太多稿费,也向朋友借太多钱了。」
「他不是有工作吗?」
「原因有很多……他花掉的钱超过他赚进的钱,而且他这个人不藏书,就连自己的作品也几乎没有留在手边,所以太宰拥有《晚年》初版书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我有点难以想像太宰在书里亲笔注明了什么、或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虽不愿承认,但我也开始感兴趣了。栞子小姐与田中敏雄两个太宰迷都不知道的书,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要怎么样和委托人取得联系?」
栞子小姐问。
「那家伙刚才寄了电子邮件到我的手机上,我想他大概打算用这个电子信箱联络吧。」
他申请了新的电子信箱做为联络之用,并且用那个信箱寄信给我。他本来就有我的电子信箱邮址,田中化名为笠井菊哉进出这家店的那阵子,我们的交情还不错。
我不允许他直接联络栞子小姐,毕竟我们没理由相信那家伙,而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自己想要与他联络。
「……那么,你告诉他我们接受委托,也请他告诉我们那些认识田中嘉雄先生的人的联络方式,以及告诉他《晚年》消息的那个人的资讯。」
「好,不过他也许得过些时候才能回覆。他说手边没有电脑也没有智慧型手机,没瓣法每天确认电子邮件。」
「无所谓……等他回信的时间,我们也有其他事情要做。」
「什么事?」
「收集与田中嘉雄先生有关的资讯,找认识他的人谈谈。」
5
一打开玻璃门,香菸的味道扑鼻而来,菸味大概是已经渗入泛黄的壁纸里了吧。店里似乎没有禁菸区,圆角木桌上摆著菸灰缸,这是现在少见的怀旧咖啡厅。
也许因为现在是平日早上,店内只坐著一位老年客人。店员叫我们随意入座,于是栞子小姐选择靠近窗边的座位。她今天穿著素色衬衫和开襟羊毛外套,拉拢长裙坐下后,将拐杖靠著旁边的椅子。
同意接下田中的委托至今已经过了三天,我也已经写信请他提供必要的资料。我们差不多该收到回信了。
我们今天是为了见认识田中嘉雄的人,所以搭乘横须贺线来到户冢。对方是同业,也是不久之前告诉我田中家墓地在哪间寺院的旧书商会理事。他在JR户冢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名叫「虚贝堂」的旧书店,此次是趁著工作空档出来和我们见面。文现里亚古书堂今天则是公休日。
我和虚贝堂的老板也曾经见过面。第一次独自参加旧书交换会的时候,曾经因为不懂规矩而苦恼,当时他一边教训我却又一边仔细教我怎么做,是个有点啰唆但很亲切的人。
「意思是田中嘉雄先生曾经是虚贝堂的常客吧?」
我根据栞子小姐零碎的说明拼凑出这个结论。她稍微偏著头点了点,黑色长直发披散在肩膀上,表示我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确曾经是虚贝堂的顾客,不过听说远在虚贝堂开店之前,他与老板就是旧识了。两人大学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他们是学长与学弟的交情,虚贝堂的老板是他的学长。」
「咦……虚贝堂的老板有那么老吗?」
如果田中嘉雄还活著,应该早已超过七十岁了。虚贝堂的老板看起来不过五十几岁。
「啊,不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现在的虚贝堂老板是第二代。第二代老板虽然也见过田中嘉雄先生,不过与他熟识的是创店的第一代老板,第一代老板大约在五年前过世了。」
原来如此,我点头。这样子就说得通了。
「栞子小姐也见过那位虚贝堂的第一代老板吗?」
「是的,我还是大学生时见过。虚贝堂的第一代老板也一直担任商会理事,只要我在市场遇到困难,他总会教我许多事情。我当时也是刚开始帮忙店务,所以不懂规矩。」
就和现在的我一样。大学生的话,也就是我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初次见到她的那个时候吧。我忆起当时和现在一样,正好是绣球花盛开的季节。那时的我还是高中生,根本想像不到现在会与她交往,也完全想像不到我们才刚开蛤交往,而且遇到公休日却不是去约会,而是调查珍贵旧书的下落。
「我的爷爷与虚贝堂的上一代老板也熟识。听说他们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开店、加盟商会,所以经常互相帮忙。」
文现里亚古书堂大约是在五十年前开店,当时我的外婆也在文现里亚古书堂买了《漱石全集》。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旧书而联系在一块儿。
「栞子小姐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创始者,我却不曾从栞子小姐口中听闻他的名字。八成是她母亲的褪系,所以她几乎不提家人的事。
「他开店之前是从事其他工作吗?」
「不,也是在旧书店工作。听说他在横滨伊势佐木町的久我山书房当学徒,也住在店里,那儿的老板是相当严厉的人,爷爷历经了十年以上的严格训练……后来独当一面,才开了文现里亚古书堂。
等我懂事时,店务已经交由父亲和母亲管理。我上国中之前,爷爷就过世了,所以不太有印象和他说过话,因为他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寡言的人。」
我们点的咖啡送来了,对话暂时中断。栞子小姐彷佛想到了什么,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么说来,我记得爷爷也说过喜欢太宰。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正在阅读筑摩文库出版的《太宰治全集》……」
我现在已经不会感到惊讶,所以没有脱口而出这句话——怎么会有人在小学时就看作家的个人全集呢?
「大概是我读得很专注,所以爷爷对我说:『太宰的书那么有趣吗?』我回答很有趣,爷爷就说:『尽管不喜欢他作品的人也很多,不过我认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中期的作品尤其印象深刻。』」
「很多人不喜欢他的作品吗?他是这么有名的作家耶。」
太宰的忠实书迷应该很多,毕竟他有不少连我都知道的作品,例如:《跑吧,美乐斯》、《人间失格》、《斜阳》等。
「他是日本全国人民都熟悉的作家,不过人们的好恶很两极。他的风格多半是软弱或有疏离感的主角在独自,而且他的私生活就像作品中阐述的一样,所以许多人批评他懦弱或娘娘腔……年轻的时候喜欢他的书还好,长大后就会羞于表示自己是太宰治的书迷。」
我隐约能够了解。国中时,老师在课堂上提到太宰时的语气就有些吞吞吐吐。
「虽不能说那些批判完全错误,不过我认为如果他没有半点本事的话,不可能如此超越时代、受到大家喜爱。一旦受限于表面事物,就会错看太宰身为作家的伟大……大辅,除了《晚年》之外,你读过其他太宰的作品吗?」
「……只有《跑吧,美乐斯》。」
国中的国语课曾经提到这篇故事,所以我想办法读完了。我觉得那是很容易读的作品。
「故事开头提到『美乐斯相当愤怒』吧?」
栞子小姐点头。
「那是很有名的开头。美乐斯遭残忍国王迪奥尼斯宣判死刑,但为了出席妹妹的婚礼,他商请国王等他三天,并由挚友塞里努丢斯留下来当人质……本篇作品发表于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也属于太宰中期的短篇。当时太宰在工作和私生活上都进入了稳定期。」
「他不再需要为钱烦恼了吗?」
我记得他在出版《晚年》之后累积了许多债务。
「虽然称不上富裕,不过比起他刚开始当作家的时候好……他缺钱的最主要原因是药物上瘾。太宰住院治疗腹膜炎的时候,对医生开立的处方止痛药上瘾,花在药物上的开销造成家计困窘。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他在老师井伏鳟二等人的帮助下,住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才成功戒除药瘾。」
「那么,他的生活因此好转了吗?」
「没有……几个月之后,他就和当时的妻子在水上温泉殉情自杀未遂。」
「欸?又自杀?」
我心里固然觉得自己不够庄重,但还是不自觉这么说。
「这次是为了什么原因?」
「据说是因为太宰住院时,他的妻子与其他男人外遇,不过当时的真相并不清楚。而与腰越那次不同,幸好这次两人都活了下来,结果他们在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离婚。」
就我所听到的,完全感受不到生活哪里稳定了。于是,栞子小姐立刻继续说下去:
「稳定下来是隔年的事。太宰在井伏的介绍下,与另一位女性结婚,婚后他发表了具有各式各样风格的佳作。一般认为从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起,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止,属于太宰作家生涯的『中期』。他当时已经超过三十岁,与再婚的妻子之间也有了小孩,精神方面也变得比较安定。」
所以才会写出《跑吧,美乐斯》这样的作品吗?我觉得那篇阐述友情美好的故事很健康,完全回异于以自己殉情自杀事件为主题的作品。
「……除了《跑吧,美乐斯》之外,他还写了什么样的作品呢?」
「这段时期的作品多采多姿,包括改编自日本传说故事的《御伽草子》、以基督教为题材的《越级申诉》、将一位太宰迷少女的日记写成小说的《女学生》、以鎌仓时代早期为舞台的《右大臣实朝》等……」
「自传类的作品减少了吗?」
我问。也许是因为他长大成熟了吧。
「我想是他变得不如出道当时那么醒目了。太宰原本就喜欢将各式各样的题材变成自己的东西,也具备自由创作的才能。而这些都在这段时期一口气达到巅峰。
话虽如此,这并不表示太宰身为作家的资质大幅改变了。就算是虚构的作品,里头仍旧反映出太宰真实的心情。」
栞子小姐双手手指并拢在桌边,往前探出上半身。只要一谈到钟爱的作家,她就会变得比平常更热情。
「这么说来,有说法认为《跑吧,美乐斯》就是源自于太宰的亲身经历,不过我们不知道当中有多少成分是事实。」
「这样吗?」
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我记得那是以希腊时代为背景的故事,很难想像那是太宰自己的亲身经历。
「根据他的好友小说家檀一雄留下来的作品提到……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太宰和檀在热海温泉挥霍过度,无法支付旅馆和小餐馆的费用。」
故事一开头就让人觉得这个人真是无可救药,不过我还是姑且听下去。
「太宰让檀一雄当人质,留在投宿的旅馆,回东京去借需要的费用。然而过了几天,太宰还是没有回来。」
「欸,他就没回去了吗?」
我忍不住确认了一下。这样子不就和《跑吧,美乐斯》的故事发展完全相反了吗?
「是的。檀一雄在小餐馆老板的监视下无计可施,只好前往东京找太宰。最初造访的是井伏鳟二家里,希望取得线索,没想到就在那儿找到太宰,他和老师井伏连下了好几天将棋。」
「下将棋……真是太过分了。」
我不自觉蹙眉,但是栞子小姐摇头。
「啊,不是的,他待在那里不是为了下棋……他拜访老师井伏的原意是想借钱,却因为害怕被骂,所以好几天都说不出口。盛怒的檀一雄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之后,面色苍白的太宰只说了一句话:『不知是等待的人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痛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当然也说不出称赞,太宰这个人真的懦弱到无可救药了——但是,我能够理解他所谓的「让人等待的人痛苦」。无关好坏,我只是隐约能够「体会」,读者对于太宰这位作家的看法或许就是如此吧。
「这个典故,我也听家父说过。」
旁边突然有人插嘴。我愣了一下看向隔壁桌,结果一位戴眼镜、交杂著白发的男子正感慨地点著头。
6
虚贝堂的第二代老板拿著咖啡杯换到我们这一桌来。大概是担心他的大肚腩会撞到桌子,他把椅子拉斜,坐在我隔壁。
「杉、杉尾先生!真是抱歉,我没注意到您已经来了……真的很抱歉!」
栞子小姐猛力低头鞠躬,脑袋差点撞上桌面。我也跟著低头鞠躬。老板在工作中被我们找出来,结果我们两个只顾自己讲话,实在不像话。既然他点的饮品已经送上来,表示他应该已经抵达一阵子了。
「哎呀,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没有主动开口嘛。我听小栞讲故事不小心就听入迷了。」
虚贝堂的老板——杉尾友善地微笑挥著一只手,栞子小姐相当受到中高年龄层的旧书店老板们疼爱。我觉得老板对待她就像在对待女儿或孙女一样,不过他却突然表情一变,殴了我的肩膀一下。
「不过,五浦你也太夸张了。不懂的事情知道要请教小栞固然很好,但你好歹也多看点书吧。太宰作品只读过《晚年》和《跑吧,美乐斯》?又不是国中生。」
「好、好的。我会多注意。」
我怯怯回答。他不知道我的「体质」,不过身为旧书店的店员,的确没资格找藉口。
「你老是什么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小栞会失去耐性喔。你们不是好不容易才开始交往吗?」
连他也知道我们的事。我已经没有力气追问到底是从谁那儿听说消息了。坐在正对面的栞子小姐则是准备要开口说话,却僵在原地。
「您什么时候到的?」
我代替处于震惊状态的栞子小姐问道。
「大概是你们在说圣司叔叔……就是小栞的爷爷与家父感情很好那时吧。我没听他本人提起过,原来他也看太宰的作品啊,果然没错。」
果然没错是什么意思?我很想继续追问下去,不过还没开口,杉尾先瞥了手表一眼。
「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听说你们想打听田中先生的事情是吗?田中嘉雄先生?」
「是、是的……」
栞子小姐总算能够挤出声音。
「虚贝堂的第一代老板提过……他和田中先生从大学时代就是朋友……是这样吗?」
嗯,对对——杉尾点头,开始四处翻找口袋。
「田中先生是家父的学弟,也经常来我家里玩。家父开店时,第一个光顾的人就是田中先生。他当时的经济状况仍然优渥,听说他在我们店里买了相当多旧书,也经常带珍贵的水果、甜点等伴手礼上门来。在当时还是个小鬼头的我看来,他是很好的叔叔……啊,就是这个。」
他取出衬衫胸前口袋里的东西。我还以为他是在找打火机,没想到拿出来的是一张照片。
「我找到田中先生和家父的合照,就贴在家父的相簿里。」
杉尾把照片摆在桌上。那张黑白照片似乎年代久远了,地点是某户人家庭院的高台上,照片拍到了木造建筑的墙壁和窗户。背景远处是大海,照片中有五个人,季节大概是夏天。
五人当中的三个人是身穿短袖白衬衫的男性,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出头,总之看来不像学生。距离三个人半步远的地方站著一位头顶秃发的和服中年男性,隔壁则跟著一位身穿水手服的少女,大概是中年男性的女儿吧。
画面的柔焦略重,不过可以清楚看出所有人面带微笑,也许照相时有人说了什么笑话吧,这张照片拍得真好。
「最右边的人就是家父。」
杉尾指著其中一位白衬衫男人。不需要他告诉我们,撇开年纪来看,那个浑圆的体型及容貌,与第二代老板几乎没两样。
「在他旁边的那位高个子就是田中嘉雄先生。」
我仔细凝视著他。虽然听过他的名字无数次,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长相。长脸浓眉,轮廓有棱有角,额头上挂著乱糟糟的浏海,笑起来的模样不晓得是害羞还是不悦,总之很僵硬,整个人看来相当神经质。
然后他也是五个人当中身高最高的人,比虚贝堂的老板高出一个头,大概与孙子田中敏雄差不多高——还有与我也是。
「大概是因为田中喜欢太宰吧,感觉他与太宰有些神似。」
即使问我,我也不知道太宰长什么模样。一提到太宰,我能想到的是长脸、神经质的长相,不过也可能与芥川龙之介搞混了。
「或许吧……连发型也类似。」
栞子小姐似乎知道,她眯起眼睛仔细看著照片每个角落。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相簿上写著昭和三十九年七月,西历是……一九六四年吧。」
「正好是爷爷开文现里亚古书堂那一年。虚贝堂的老板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吧?」
栞子小姐没有抬头就回答了。
「我记得我们店早开半年。家父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照理说当时他已经穷到没有闲工夫到处晃了才是。」
「拍照的地点在哪里?」
我问。背景的大海那儿有个岛——不对,看来像是突出的海岬。画面有些模糊,不过地形似乎在哪里看过,一定就是这附近的大海。
「我没听家父提过……相簿上也只写了日期,没有写别的。就这样看来大概是七里之滨……不对,应该是腰越那边吧。这里拍到的是小动岬吧?」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很像,那儿就是太宰殉情自杀未遂的地点。其他人该不会也都是太宰的忠实书迷吧?
「其他这些是什么人呢?」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杉尾交抱双臂。
「田中先生之外的人我不太清楚,不过这个人以前经常到我们店里来。大概是因为对旧书有兴趣吧。」
他指著田中嘉雄左边另一位身穿白衬衫的男子,扬起的眼尾与突出的下巴,整个人显得瘦巴巴的,外貌看来差强人意,不过他是这些人当中笑得最无忧无虑的一个。
「我拿这张照片给家母看过,她有印象这个人曾经和田中先生一起到家里来,也记得有打过招呼。他住在鎌仓的某处,姓『小谷』,名字她就不清楚了,」
「另外两个人是谁呢……?穿著和服这位和水手服这位?」
栞子小姐问。见她对于「小谷」没有反应,看来八成是没有头绪吧。我们连他现在是否还住在鎌仓、是否还活著都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他没有光顾过我们书店。
「剩下的人都不知道身分,家母也说没见过。」
这张照片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相簿里。从这五个人相处融洽的感觉看来,交情应该不只是见过面而已,家人完全不知情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哎呀,这里还拍到了另一个人呢。」
栞子小姐以纤细的手指指著半开的窗子里头。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那儿拍到一个黑衣人的背影。杉尾拿下眼镜凑近看,影子几乎遮盖桌面。
「我没发现吶……这是女人吧。不对,也许只是挂在房间里的衣服?」
从照片难以判断。由于没有其他和照片有关的话要说了,栞子小姐改变了话题。
「听说您父亲经常与田中先生碰面?」
杉尾摸摸双下巴,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
「大概吧。我当时还小……至少直到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应该还经常往来。家父和田中先生都喜欢太宰,他们还成立了一个类似共同研究的社团……叫做『浪漫奇想会』,很有昔日文艺青年的感觉吧?」
「嗯?浪漫奇想……」
印象中这个词似乎与太宰治有关。当我感到困惑时,栞子小姐出手相救。
「〈浪漫奇想〉是《晚年》中收录的一个短篇,依序讲述经历奇异命运的青年们的人生,最后以他们几个相遇、彼此意气相投结束,属于有强烈寓言要素的作品。」
这样啊。我虽然没读过,不过在《晚年》的目录里看过——我隔壁的杉尾板著一张脸,像是在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呃……接著我想请教比较私人的问题,您的父亲与田中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杉尾停止动作。他的心中掠过什么想法吗?只见他以无神的视线凝视桌面好一会儿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事吧。从那个时候起,田中先生就再也不来店里了……家父也绝口不提他的名字。尽管仍然有互寄贺年卡,不过看样子似乎不只是单纯的吵架闹翻。家父有出席田中先生的葬礼,也去扫过几次墓。」
「您父亲不曾提过原因吗?」
「没有,至少没有告诉过家人。感觉上也很难开口问他怎么回事……不对,我其实曾经问过一次,那是在田中先生过世的时候吧。我问他,他们突然不再碰面,是不是绝交了。
家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说自己并无绝交的打算,然后就只说了一句……『不知是等待的人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痛苦,到底是哪一个呢?』」
这句话几乎与太宰告诉檀一雄的话没两样。只见栞子小姐陷入长久思考,我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我也希望有人告诉我答案。」
特地引用这句话,表示发生的事情或许与太宰的作品有关,我想起田中嘉雄那本神秘的《晚年》。毕竟是古董书收藏家与旧书店老板之间的事情。
「……关于田中嘉雄先生的藏书,您了解多少呢?他是否拥有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初版书呢?」
栞子小姐终于触及核心。杉尾眨了眨眼睛,我屏息等待他会给予什么回答。
「我并不了解这么多。印象中他到我们家的时候,都是与家父聊旧书,不过……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要是记得小时候见过的父亲友人提过拥有哪些旧书,反而奇怪。不过栞子小姐则是例外。
「我不知道是不是田中先生,不过我听说砂子屋书房的《晚年》珍本书在鎌仓的收藏家手里……据说那本书是在虚贝堂成立之初卖出去的。」
栞子小姐镜片后侧的双眼闪闪发光。这点与田中嘉雄在虚贝堂开店之时买进大量旧书的说法相符。
「那是什么样的珍本书呢?」
栞子小姐的上半身探向前询问。杉尾摇头说:
「细节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是我在家父死后才听说,就算想确认也没办法……真是不好意思,从刚刚开始都没办法给你什么答案。我知道你们是接受委托正在找书,但这样子根本没帮上忙吧。」
我屏息。他为什么知道我们接受了田中敏雄的委托?难道是栞子小姐说的——不对,栞子小姐也缄默著。看到我们惊讶的反应,杉尾反而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咦?不是吗?」
「我们确实是接到委托在找书……不过,您为什么……」
「因为很久以前开始,我家就经常遇到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来向我们请教。我们家多年来都是商会理事,这一行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听到消息……我还觉得很怀念呢。」
「……因为家母以前也这么做过吧。」
栞子小姐低声说道。据说筱川智惠子在失踪之前,也接受旧书相关的谘詾。与自己讨厌的母亲做同样的事,心情一定很复杂。
「智惠子的确有做过,不过圣司叔叔来请教事情的情况比较多。就是你的爷爷。」
「咦?」
我们同时叫出声。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栞子小姐的爷爷?杉尾则惊讶地圆睁双眼。
「难道小栞你不知道吗?虽然旧书商会分会最近也愈来愈少人知道……不过难道你没听智惠子提过吗?」
栞子小姐沉默摇头。杉尾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真教人惊讶……八成因为你爷爷和你母亲都不会跟家人谈私事吧……接受上门客人的谘詾,最早是从你爷爷开始的。似乎有收费,所以就是类似副业。他退休时,将店务交给儿子阿登继承,而副业就由媳妇智惠子继承。」
这个消息真是出乎意料,不过我们也因此终于明白了。丈夫和公公不可能没注意到筱川智惠子奇妙的「副业」,她为什么能够自由行动,没有受到老板们的阻止呢?——如果这项工作是从上一代那儿继承下来,自然就不难理解了。
「那么,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很早以前就接受这类委托了吗?」
我问。
「是啊,我想应该是从开店之初就有了。」
也就是说从将近五十年前开始,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就已经在解决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我们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继承了这项工作。
「当时圣司叔叔每天晚上都会到我们家来,与家父讨论很严肃的事情……也许他也曾经和家父讨论过田中先生的事。」
「与虚贝堂卖的那本《晚年》有关吗?」
栞子小姐说。看样子她似乎对那本有神秘加注字迹的《晚年》十分感兴趣。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答案。早知道应该在家父过世之前问个清楚才是……我对那本《晚年》也相当好奇。」
杉尾苦笑,喝下一口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咖啡。
「既然你们来找我谈,那本书一定有什么缘由吧?毕竟你们店里从以前就经常接受找寻珍贵旧书的委托吶。」
7
与杉尾道别后,我们坐上厢型车开往北鎌仓。离开户冢车站前的商店街,沿著铁路旁的县道前进。坐在副驾驶座的栞子小姐始终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
「我第一次知道爷爷也做过和我们一样的事……感觉很不真实。」
我也一样——祖父那一辈发生的事情,现在由我们负责调查。或许因为如此,情况才会比平常更难处理。
我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整理截至目前为止得到的资讯。
我们正在寻找田中嘉雄原本拥有的那本《晚年》初版书的下落。那本书原本是在大约五十年前由虚贝堂卖出,虚贝堂的上一代老板与田中嘉雄都是太宰的忠实书迷,交情很好,甚至还共组读书会,却因为发生了某件事而疏远。在那个时期虚贝堂老板前去商量的人,就是栞子小姐的爷爷——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第一任老板,这个人似乎也经常阅读太宰的作品。
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又与栞子小姐的爷爷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把我们卷进这件事情的源头是写那封信给我们的寄件人,也就是这次案子的委托人田中敏雄。而把他爷爷那本《晚年》消息告诉他的人物、杉尾让我们看的照片中那些除了虚贝堂老板与田中嘉雄之外的人物——全都还是个谜。再说,有太宰加注字迹的那本《晚年》初版书究竟是什么状况,我们也还不清楚。
「全都没有答案……」
一如杉尾刚才所说,但是有件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目前看来,所有关系人都喜欢太宰治的作品。我有预感,等到那些没有答案的事情找到答案时,我们将会找到田中嘉雄的那本《晚年》。虽然这有可能只是我在做梦罢了。
我突然察觉来自副驾驶座的视线。栞子小姐正看著我的脸,我的自言自语被她听见了。
「抱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解释完之后,我把脸转向前方。前面一直有一辆公车,所以我们的速度始终快不起来,再加上又遇到红灯。我望著车体上肤色与橘色的微妙配色,突然听见栞子小姐清喉咙的轻咳声。
「我、我认为大、大辅很努力。杉尾先生说得有点过火了……不过、他、他没有恶意。」
「什么?」
「所以、那个、你不用太担心……我、我、不会失去耐性的!」
她紧握的拳头在穿著衬衫的胸前挥舞,像是在宣示自己的强烈决心。
「呃,你在说什么?」
栞子小姐全身僵硬。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杉尾愕然的声音:「你老是什么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小栞会失去耐性喔。」——啊啊,那件事啊。她误以为我很在意杉尾的训斥了。
栞子小姐端正的脸上渐渐变得通红,她僵硬地转动脖子,开始假装看向远方。
「……我、我没有、说什么。」
重音怪怪的。我差点噗哧笑出来。
「不,刚才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伸过一只手遮住我的嘴巴,那只手热热的。这是怎么回事,心跳变得好快。我缓缓拉开她的手掌,那只手一度想要抽回去,却被我紧紧握住不放。
「谢谢你。」
我认真道谢。她虽然搞错了,不过她的鼓励让我很高兴。
「不……不客气。」
她低著头回应,语气像是在生气。她又害羞得无地自容了吗?上半身不停扭动,并且用力回握我的手。这样说有些奇怪,不过我这才真正觉得自己正在和这个人交往。
我还想多握一会儿,红绿灯却变成绿色,只好放手。
「……你觉得很不真实或许因为那些事情不是真的?毕竟他说的是你爷爷。」
我等她恢复冷静之后,开口问道。公车开往另一条路上,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天空满是黑压压的乌云,弥漫著即将下雨的气氛。
「不,我想是真的,因为是虚贝堂老板说的。」
栞子小姐回答。
「但是,我所认识的爷爷十分正经又冷漠……感觉难以亲近,不像是会接受他人谘詾的类型,所以……」
一听到难以亲近,我就想到栞子小姐的父亲。筱川家的男人如果做出与外表不符的举动也很正常,因为栞子小姐的父亲就花了十年时间等待一个不合常理的失踪妻子。
「不过,我想爷爷应该没有和我母亲一样,会去威胁或是逼问他人……毕竟他年轻时曾经想当神父。」
「神父是指天主教的神父?」
真是出乎意料的职业。我完全无法想像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
「是的。他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长大,名字圣司,就是来自于《圣经》的『圣』字。」
筱川圣司啊。我终于知道他的全名怎么写了。
「结果他没能够成为神职人员,不过信仰仍然持续著,才会将店名取为,文现里亚』。」
我不解偏著头。店名是文现里亚,所以呢?
「……『文现里亚(Biblia)』是拉丁文《圣经》的意思。」
「欸?这样吗?」
已经在这里工作近一年了,我这才知道店名的由来。我从来不曾想过店名为什么叫做「文现里亚古书堂」(编注)。
「采用外文店名的旧书店很少见,因此开店之初有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还有外国客人以为我们是《圣经》专卖店。」
这么说来,栞子小姐和她母亲也都是念天主教女校,这是因为她们在熟悉天主教的环境下长大吗?
「栞子小姐你也上教堂……咦?没有吧?」
做礼拜应该是在星期天,不过这个人周末都在店里辛勤工作。
「信仰终究是个人自由,所以爷爷的观念是不向家人强力推销……我也阅读《圣经》,不过现在不是信徒。我们家族里曾经受洗的,应该就只有爷爷了……母亲的话,我不太清楚。」
突然有个疑问掠过脑袋。生性正经的爷爷与筱川智惠子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很难想像他们个性合得来,但如果不够信任的话,他应该不会让她继承自己的工作。
「爷爷阅读太宰的作品或许也与信仰有关。太宰对《圣经》很熟悉,也写过取材自《圣经》的作品。我那本《晚年》中写有『戴罪之子』这段话,就有点天主教的感觉。」
我们开著厢型车回到了北鎌仓。停在车站附近的平交道时,我的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我确认来信者。
「……田中来信了。」
正要看信时,电车正好过去了,平交道的栅栏升起。我把智慧型手机交给副驾驶座的人保管,继续开车往前行。很多观光客走在铁路沿线,所以车速始终快不起来。
编注:拉丁文Biblia意指圣经,亦有典籍、文献之意,中文译名「文现里亚」取自「文献里啊」之谐音,意指谜题就藏在文默里。
「我可以看看这封电子邮件吗?」
反正应该是写给栞子小姐的内容。只见她一脸紧绷开始看信。
「……这是他针对我们的疑问提出的回答,包括在论坛上告诉他《晚年》消息那个人的帐号,还有田中嘉雄先生朋友的联络方式……啊。」
「怎么了?」
「看来田中嘉雄先生的朋友曾经打电话给委托人。」
「咦?对方主动联络?之前明明拒绝帮忙不是吗?」
「是的……对方问他找那本《晚年》的原因,于是他向对方说明了来龙去脉,包括委托我们代为寻找一事,他也把说明的内容写在信里了。结果待他说明完毕,对方就挂了电话……」
我们来到能够看见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地方。今天是公休日,书店当然关门没营业,不过有人正从正面的玻璃门前窥视店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穿著短袖白衬衫,戴著灰色猎帽。
「那位朋友的名字是小谷。小谷次郎先生。」
「小谷……」
我喃喃说著。杉尾刚才给我们看的照片上也有那个人,就是那位眼尾有些上扬的男子名字,而现在站在店门前的老人侧脸,也仍清楚留下当时的影子。我把车子停在他附近,打开车窗。
「……您、您前来敝店,有什么事吗?」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老人站定不动,拿下帽子。
「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告诉你们。」
小谷次郎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8
栞子小姐领著小谷进入筱川家的和室。老人打直背部,面对我们端正跪坐。虽然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的相貌和那张照片上的模样相去甚远,头发几乎已经掉光,松弛的皮肤上也布满皱纹。
但是,差别最大的还是他的表情,照片上的开朗笑容已不复见,他看来就像是个阴沉又难相处的人。
「一位叫田中敏雄的男人曾经与我联络。」
他没有自我介绍,劈头就这么说道。脸颊频频抽搐,大概是相当不悦吧。
「你们或许知道他。他是一个罪犯,保释出狱后,到处寻找自己爷爷原本持有的太宰旧书,还打电话找上我。我已经打发过他一次,却又担心他有什么不良企图,所以找他问个清楚……话说回来,遭那个男人袭击而重伤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他知道栞子小姐就是一年前那桩事件的被害人。毕竟他也住在鎌仓,知道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好意外。
「是、是的……就是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帮忙那个坏蛋找书呢?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姑娘……如果是受到那个男人威胁的话,可以找我商量,我们一起去找警察。」
听到他热心的语气,让我对小谷的印象改观。他似乎是因为担心栞子小姐才会特地前来上门拜访。
「不,那个……我、我没有受到威胁。我是自愿接受委托……因为我觉得有必要。」
她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同意帮忙找书是为了警告现在的持有人,还有即使找到书,也打算告诉田中没找到,诸如此类——至于我们店里收到威胁信的事,她自然没有告诉小谷。
老人动也不动,专注聆听著,脸上的不悦表情仍然没有解除。
「但是,这种事情不是交给警方处理比较好吗?也许会有个什么万一。」
「目前田中敏雄先生只是在找寻爷爷藏书的下落而已,我想警方大概也无力阻止。」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得比平常更流畅了。大抵来说,只要话题与书相关,她的开关就会打开。
「当然,如果我觉得危险的话,就会报警……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他在。」
栞子小姐的声音里掺杂著羞怯。啊,是在说我吗?——我晚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栞子小姐十分信赖我。
「我也会小心……不会让她遭遇危险。」
小谷抬眼睥睨抬头挺胸的我,他的冰冷视线让我有些退缩。
「你也长得很高大呢。」
他以平板的声音说:
「我剐才还以为田中是不是也在场。」
听到这句话,我愣了一下。他所说的田中应该不是指现在活著的孙子,而是爷爷田中嘉雄。就照片上看来,我们长得不像,或许是我们的体格有共通之处吧。
「您与田中嘉雄先生曾经感情很好吧。我听说两位是朋友……」
栞子小姐问。小谷的表情变得更严肃。
「不,我们不是朋友。」
我不解偏著头。田中敏雄明明清楚表示他是「爷爷的朋友」,杉尾的母亲也记得他们两人曾经一起去虚贝堂。
「我们只是偶尔碰个面,多少有点交情而已,根本称不上是朋友……不晓得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误会。」
「您与田中嘉雄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当时在大船的拍摄片厂制作部门工作。单身时期总是在拍摄片厂附近的日式简餐店吃晚饭……虽然名为日式简餐店,不过一到晚上店里也会提供一些单点菜色和酒。那儿是工作人员经常光顾的地方,现在似乎已经歇业了。
当时,拍摄片厂附近有许多那一类的店铺,我们是在那家店里认识。田中在拍摄片厂里也有很多熟人,所以经常来大船。」
「……是五浦食堂吗?」
我说出外婆过去经营的日式简餐店名称,小谷变了脸色。
「你怎么会知道……等等,你姓五浦,对吧?你该不会是绢子女士的儿子?」
「五浦绢子是我外婆。」
听到我的回答,老人露出自嘲的笑容。
「也是,怎么可能是儿子……毕竟已经五十年前了。不过这真是太巧了,绢子女士好吗?」
「她已经在两年前过世,因为脑内发现肿瘤。」
「这样啊。绢子女士她已经……我没能够前往拈香,真是太失礼了。」
小谷突然恭恭敬敬地道歉,我连忙致谢,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我开始感觉有些可怕了。这次事件不只与筱川家有关,也扯上了五浦家。这只是偶然吗?
「田中嘉雄先生也经常光顾五浦食堂吗?」
我耐著震惊问道。他或许知道外婆与田中嘉雄的关系,但是,小谷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虽然算是常客,不过光顾的次数没有我那么频繁。我记得只要他有去店里,总会和绢子女士聊很久,话题都是文学……他们也经常互相借书。」
「互相借书?」
「是的。绢子女士经常和常客之间这么做,包括我在内。绢子女士似乎喜欢明治、大正时代的近代文学,只要是常客们推荐的新作都会读过一遍。她也会给爱书的客人特别招待……可以让我们赊帐。」
我知道外婆和田中嘉雄的事,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和其他常客也很熟络。拍摄片厂充满活力且外婆还年轻,那段时期的五浦食堂与我所知道的萧条日式简餐店截然不同。
「小谷先生也和田中先生聊过文学吗?」
栞子小姐若无其事地加入对话。老人重新交握起摆在矮桌上的双手。
「不……我和那个男人兴趣不合,尤其是他喜欢太宰这点实在太幼稚。你们是经营旧书店的,所以应该知道吧,太宰虽然十分受欢迎,但是作品缺乏深度。」
「……或许也有这种意见吧。」
栞子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表情虽然没有改变,但总是在她身边的我很清楚——她相当愤怒。小谷没把我的慌张看在眼里,继续说下去:
「太宰擅长将苦恼的自己戏剧化,以小说的形式分批贩售。这点我虽然认同,不过读者应该仅限学生时期接触就够了。我也曾经如此,等我长大后,就不再有兴趣阅读他的作品。要不是他年纪轻轻就以那种方式死去,应该早就不会有人记得他了。同属无赖派(注2)的坂口安吾、石川淳等人都是更优秀的作家。再说……」
「我不这么认为。」
栞子小姐打断对方的话。被打断的人也吓了一跳。
「太宰虽然早死,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人气始终不坠。无赖派的其他作家们也有大大小小的丑闻,刚才您提到的坂口安吾和石川淳也认同太宰的才能,在他过世时,也曾经由衷地写下追悼文……」
她说到这里住嘴,大概是终于注意到我用手肘不停戳她了吧。栞子小姐对小谷低头鞠躬。
「抱、抱歉……因为我喜欢太宰……」
「不……我也说得太过火了。」
老人坐立不安地转开视线。我觉得小谷的态度有些奇怪,却无法清楚指出是哪里不对劲,不过的确有些不合理,感觉他似乎有所隐瞒,
「有个东西想给您看看……大辅,刚才那个。」
在栞子小姐催促下,我从摆在腿上的斜肩背包里拿出那张黑白照片。道别时,我们向杉尾借来这张照片。小谷很明显一瞬间屏住呼吸。
「你们从哪儿拿到的?」
「从这张照片上也拍到的杉尾先生他儿子那儿借来的。您与虚贝堂的老板也认识吧?」
「……我曾经去过那家旧书店很多次,我对旧书也有点兴趣。」
栞子小姐指著照片上不知道名字、看来很像父女的两个人。
「请问这两位是谁?」
小谷眯起眼睛,身子往后退,将照片拉远,我想大概是老花眼的关系。
「穿和服的这位是大学教授富泽先生,身旁这位是他的女儿……他长年研究太宰,也写了许多评论,在那一行是很有名的人物。他在杉尾和田中就读的大学里任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就像是师父。」
他慢条斯理地说明,彷佛在仔细挑选用词。所以意思是他们在大学毕业后也仍持续著师徒关系吗?
注2:战后日本文学派系之一,其特点为具反叛精神,对生活采取自嘲的态度,专写病态、阴郁、堕落的作品。
「拍照的地点是腰越吧?」
「是的,这里是富泽先生家的庭院。听说他买下这间房子,就是因为能够看见与太宰有关的地方……他现在仍然住在那儿,由住在附近的女儿负责照顾他。田中他们经常去他家里向富泽先生请教太宰的事情。」
原来和服男子也是忠实的太宰迷。为了那种理由买房子,一般人很难想像吧。
「小谷先生为什么也去了富泽先生家呢?」
「我提过我在拍摄片厂的制作部门工作吧。当时公司决定拍一部电影,要在能够看见小动岬的庭院里拍摄外景,于是田中替我引介富泽先生家。拍照这天我是去现场勘景,田中和杉尾成立了太宰研究会之类的社团,当时正好在富泽先生家里听课。」
「浪漫奇想会,对吧?」
栞子小姐像是突然想起般提出来。
「是的,应该就是那个名字……会员只有他们几个。」
「社团的名称果然是参考太宰的〈浪漫奇想〉,没错吧?」
「缘由我不清楚,我没读过那篇作品。总之,他们在听课的时候,我用相机拍摄庭院的样子,后来就跟大家一起拍了这张纪念照。」
「您后来还有和富泽先生来往吗?」
「没有。毕竟他是太宰的研究者,与我的看书兴趣不同……我们曾经见过几次面,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他现在年纪应该相当大了。」
我觉得他的说词姑且算合理,但我一直很在意照片上小谷的笑容,似乎与他刚才的描述有些不吻合。关于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这个人或许知道得更多——我看了看栞子小姐的表情,看来她也同样无法接受,毕竟这件事与我们也有关系。
「听说在拍这张照片的不久之前,田中嘉雄先生从虚贝堂那儿购买了《晚年》的初版书……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进入正题。小谷蹙眉思索,不晓得他是在回忆当年或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无从判断。
「……我曾经听田中说过他买下《晚年》珍本书这件事,但我没听说是什么样的珍本书,不过……他提过因为对真伪没有自信,所以打算请富泽先生帮忙看看。」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栞子小姐往前探出上半身,对方却摇头。
「细节我不知道。之后的事情你可以请教富泽先生……我告诉你电话号码,顺便也把他女儿的名字给你。」
他从口袋拿出记事本,撕下一页,并且翻开联络簿那页,以漂亮的字迹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名字是「富泽博」与「富泽纪子」,电话号码的区码是鎌仓。
「别向富泽先生提到小谷这名字,我希望你们告诉他电话号码也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
小谷将纸条递给我们,同时以坚定的语气说道。到此,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过去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否则他不会附带这样的条件。
栞子小姐不问「为什么」也没说「明白了」,眼镜后头的视线只是看著小谷。我咽了咽口水,看著事情的发展。有办法从这位顽固老人口中问出实情吗?
「听说拍完这张照片之后,田中先生与杉尾先生就逐渐疏远了。您是不是知道原因呢?」
「不知道。」
他冷漠回答完毕就准备起身。
「我们的谈话就到此结……」
「我们听说杉屋先生对于当时的事情是这样说的——」
栞子小姐打断对方的话继续说:
「『不知是等待的人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痛苦,到底是哪一个呢?』」
小谷瞬间睁大了双眼。看样子他心里有数,但他又马上掩饰自己的惊讶。
「……那是檀一雄《小说 太宰治》里的内容吧,我也读过。据说那个故事就是《跑吧,美乐斯》的由来,我想应该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是,既然他特地引用这段内容,表示应该有什么意义才对吧。《跑吧,美乐斯》是关于友情的故事,《小说 太宰治》也是谈论檀一雄与太宰交情的写实小说……您应该读过《跑吧,美乐斯》吧?」
「就算我不喜欢,也总有机会读到。国中时因为老师推荐,所以看过,也就仅止于此。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小说,搞不懂为什么有人要盛赞那样的作品。」
我突然发现自己为何觉得小谷的行径不合理——他对于太宰的作品莫名严厉。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理解,但他会不断批评。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不接触,所以他其实是喜欢太宰的吧——他明明说过自己只读过代表作,为什么会讨厌呢?
「《跑吧,美乐斯》虽然是太宰的代表作,但事实上另有原作。」
「咦?是这样吗?」
我忍不住反问,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接著小谷趁势继续说:
「德国诗人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一七五九~一八〇五年)以罗马时代的传说故事为蓝本,写下《人质》这首诗,诗里提到残酷的国王宣判死刑、妹妹的婚礼、三天时间、以朋友当人质、与国王和解……《跑吧,美乐斯》的构成要素几乎都在其中,太宰只是将席勒的诗改编成小说而已.」
「……《跑吧,美乐斯》的最后也提到故事是以席勒的诗及古老传说故事为蓝本。」
栞子小姐低声回应。小谷冷笑继续说:
「还是不能改变改编的事实啊。只要读过《人质》就知道没必要看《跑吧,美乐斯》,《人质》的内容更简洁漂亮。」
「我同意那的确是一首优美的诗……您是在筑摩书房出版的《世界文学大系》里读到席勒的《人质》吗?」
「是啊。那套书我年轻时就开始发行,我透过那套全集读到许多第一次接触的作品。另外我也在其他书里读过那篇传说故事,西塞罗的《论义务》,岩波文库的蓝带版吧……也简单介绍了美乐斯与塞里努丢斯的传说故事。不管哪一个,都比太宰的小说更教人印象深刻。」
栞子小姐突然沉默。小谷立刻拿起帽子准备离开,若是让他在这里逃掉了,我们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我不知道能否成功拦住他,栞子小姐就先开口了。
「您能否再说一次主角们的名字呢?」
她的口气莫名强势。小谷稍微皱起脸。
「……什么意思?」
「席勒的《人质》或西塞罗的《论义务》,两者的哪一个都可以,请告诉我故事主角和朋友的名字……如果您印象深刻的话,一定会记得。」
屋里一片寂静。老人彷佛被踩到痛处,沉默不语——我满心困惑。不对啊,他刚才不是说了,而且那两部作品都是《跑吧,美乐斯》的原始版本。
「不是……美乐斯和塞里努丢斯吗?」
我小声问。没想到栞子小姐居然乾脆地摇头。
「有几部作品均是撷取自那个传说故事,不过主角的名字没有固定。在席勒的《人质》、西塞罗的《论义务》中出现的人物名称不是美乐斯与塞里努丢斯……而是达蒙与皮西厄斯。」
「咦……怎么完全不一样?」
「是的。这篇故事的主角在日本的名字几乎固定是美乐斯,不过在欧美一般都是达蒙。在翻译席勒的《人质》时,日文版基于某些原因,将主角的名字译为美乐斯,而太宰也说过自己是参考那个版本。」
好多事情我都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虽说栞子小姐原本就是太宰迷,不过她懂的知识真的很不一样。而且她正在运用那些知识,迫使这位老人说出真相。
「小谷先生,您没有读过席勒的《人质》,也没有读过西塞罗的《论义务》吧。但是您对于《跑吧,美乐斯》的典故相当清楚……至少您在过去曾是太宰的忠实书迷,也曾经研究过他作品的缘起,是不是呢?」
小谷动了动喉咙,半开的嘴唇在颤抖。
「不是……我才不看太宰的作品。」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准备承认。
「我不这么认为。您说过讨厌太宰,但您四周却有许多太宰迷,这样显得很不自然。事实上您与田中先生、杉尾先生一样,都是浪漫奇想会的一员吧?
太宰的〈浪漫奇想〉故事中提到不同际遇的男人们最后相逢、结为至交好友。如果您与他们的情况相似的话,只有两位成员就太奇怪,这样就少一个人了。」
「说那什么蠢话,少一个人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出口之后,小谷才惊觉不对。没读过那篇故事的我也知道,栞子小姐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反驳小谷,不只是因为她是太宰迷,栞子小姐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位老人主动提起太宰,露出破绽。
「您为什么知道在〈浪漫奇想〉中登场的男人有三位呢?」
9
「我十几岁时读太宰,后来曾经一度想远离太宰的作品,这是实话。」
小谷以沙哑的声音开始说明。窗外骤降的大雨拍打著地面,屋里变得一片昏暗,不过没有人打算去开灯。
「我把兴趣转移到其他无赖派作家的作品上也不是谎言。明明是在拍摄片厂工作,但我当时对于文学的兴趣更胜于电影,在片厂内也几乎不与同事交际,假日也多半是自己一个人在看书,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然后就在某天,我在五浦食堂偶然与田中、杉尾并桌吃饭。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太宰文学的美好……我没想到他们会聊起《跑吧,美乐斯》。一方面是我当时也年轻,听著听著就忍不住开口反驳了。」
「这就是您与他们相识的契机吧。」
粱子小姐以感慨的语气说道。
「是的。我当时对于模仿太宰打扮的田中特别看不顺眼……但是他们却开心接纳了我这个来找碴的陌生男子。他们说,多一位对太宰抱持怀疑的人,讨论会更加热烈。当时大家都还年轻,侃侃而谈到最后,我们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意气相投,田中当场提议要成立社团,并说:『过去过著完全不同人生的三个人在贩卖酒的店里相遇,简直就像是太宰的〈浪漫奇想〉,这不是很有意思的徵兆吗?』」
然后,他对我微笑。
「当时一边工作一边听我们对话的绢子女士也笑了,当晚还请了所有人吃饭……我们因此成为挚友。」
我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脑袋里却不知为何浮现那幅景象。这件事情很久以前发生在我现在住的房子里。
「一群门外汉凭著一时冲动成立浪漫奇想会,在那之后持续了好几年。我们各自研究自己喜欢的文学主题,然后在五浦食堂集合发表成果。一方面也是多亏有学者富泽先生的协助,不只是太宰的书,他的书库里有许多珍贵的初版书,以及出版册数很少的研究专书等。他允许我们可以待在他的书库里,自由借阅藏书。他为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不拘小节,我们称呼他老师以表示仰慕。但是……」
小谷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是发生了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三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们只是为了找寻那本《晚年》的下落,所以想向您了解当时的详情,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
栞子小姐这样安抚著。老人轻轻摇头。
「不,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会全部说出来……从某个时候开始,我们三人就被禁止进入富泽家,是在拍了这张照片的几个月之后,我记得大概是秋季中旬。」
我在脑海中计算时间,也就是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年)十月左右吗?
「我说过我们借用这座庭院拍电影也是事实。当时的确是为了物色外景地,所以拍下这张照片。电影拍摄顺利结束后,好久没有放假的我趁著休假去富泽先生……老师家拜访,却吃了闭门羹。据他女儿的说法,似乎是我们浪漫奇想会之中,有人偷了老师最宝贝的稀有书。」
「她说的稀有书是……?」
「她没有告诉我,只强调老师要把旧书锁起来,不准我们再去他家。」
小谷淡淡地回答。我明白他是刻意不掺杂个人情感游说著。
「那闻书库里的确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不过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偷。总之,我先找杉尾和田中,想要碰个面……田中却不理会我的邀约,写信或打电话都不回应。我直接去他家里看看,他却假装不在家。」
「书是田中先生偷的吗?」
我战战兢兢地确认。如果真是这样,不仅孙子如此,连爷爷都是锁定别人旧书的罪犯了。
「也只能这样想了。可是我无法相信,田中跟太宰一样都是个性软弱的大少爷,怎么可能偷别人的东西呢?当时他在他父亲的公司里担任要职,也是我们三人之中最不缺钱的人。
话虽如此,拒绝和我联络显然就有问题。因为他始终避不见面,我最后只好请快递送最终通牒给他,告诉他我明天一整天会和杉尾在三人初次相遇的五浦食堂等他。我们想帮他,希望他现身将事情解释清楚……尽管如此,那家伙还是没来,于是浪漫奇想会就在那天解散了。」
「……被偷的书怎么了呢?」
栞子小姐问。
「这件事情也很奇妙。据说是杉尾的一个朋友把书找回来了,至于他的朋友是谁,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样一来就与刚才在户冢听到的内容对上了,虚贝堂的老板找栞子小姐的爷爷筱川圣司谈过这件事情。筱川圣司把书找出来,物归原主——看样子他和栞子小姐、筱川智惠子一样,都是实力坚强的人物。
「杉尾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也没有说田中是不是犯人,因此我也开始无法信任杉尾,我怀疑那家伙也是这起事件的主谋之一……于是我们三个就完全疏远了。」
照片上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消失了吧。对于朋友们的不信任,也导致他否定太宰的作品。
「后来我有了家庭,大致上过著平稳的生活。田中与杉尾也过世了。但是,我偶尔会想田中当时在想些什么?难道没有什么我能够做的事吗?……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现在仍在五浦食堂里等待著田中,或许田中也一直挂念著我们在等他。」
他闭上眼睛,彷佛在探寻内心深处。
「『塞里努丢斯啊,请原谅我。你总是相信我,我也没有欺骗你,我们真的是最好的朋友,黑暗的疑惑之云连一次也不曾停留在我俩的心头。就连现在,你也依旧毫不怀疑地等待著我。啊啊,你在等我吧。』」
他嘴里流畅地背诵出这段内容,毫无停滞。连我也知道这是《跑吧,美乐斯》里头的一段。他说后来就不读这部作品了,果然是撒谎。这五十年来,他应该不断反覆阅读吧。
不知是等待的人痛苦,还是让人等待的人痛苦——杉尾的父亲所说的这句话,是针对小谷和田中嘉雄吧。田中嘉雄在与小谷绝交之后,仍然告诉家人,小谷是他的朋友。知道别人在等待,不可能完全不觉痛苦。
「……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你们在调查的那本《晚年》。」
小谷说。
「就在我们绝交的两、三个月之前,田中在杉尾的店里买下那本书,然后拿去富泽先生家给他看。这件事或许有点关系。」
「那本《晚年》是什么状况呢?您看过吗?」
考虑到他们三人的交情,我很自然会想到小谷应该看过,但小谷遗憾地摇头。
「我没看过。不过可以确定书里有太宰亲笔加注的字……田中没让我看。」
「没让您看……这是什么意思?」
「田中原本打算仔细调查手写字的真伪之后,就要在浪漫奇想会上发表。他希望能炒热发表现场的气氛,所以事前相当保密。事实上我也很期待,因此杉尾和富泽先生也是基于这一点缄口不提。」
「这样啊……」
栞子小姐的语气中有些沮丧,我也觉得很可惜。究竟是如何珍贵的书呢?目前几乎没有线索。但是——小谷继续说:
「田中曾经利用许多资料,严密调查太宰殉情自杀未遂一事。也许和那件事情有关。」
「殉情自杀是指在腰越的事件吗?」
「也许是。我听说他在阅读诸多资料的过程中,有了重大的发现,打算一并发表。富泽先生也许会知道更多细节,毕竟田中是利用那间房子里的资料来进行调查。」
栞子小姐手抵著唇边,陷入沉思。将近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隐约有了轮廓,但是,真相仍然充满谜团。那本《晚年》到底是什么?偷书贼真的是田中嘉雄吗?——想要知道这些答案,就必须见见那位富泽先生了。
「查出详情后,我希望你们能够毫不保留地告诉我。」
小谷以沉重又安稳的声音说道。刚才的阴郁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不管真相多么丑陋、多么教人难以接受,都无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想知道田中和杉尾真正的想法……然后,就能够毫无芥蒂地在另一个世界与他们重逢。」
我的内心深深受到感动。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想要把几十年来独自放在心底的重要东西托付给我们。
「我明白了。」
栞子小姐重重点头。
「我一定会把真相告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