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栞子与迂回缠绕的命运 第二章 《越级申诉》

1

『我是以前和你交换过旧书情报的春灯。』

这篇讯息从这行文字开始。「春灯」似乎是昵称。

我隔著栞子小姐的肩膀看向电脑萤幕。老人家小谷离开后,我和栞子小姐开始确认田中敏雄寄来的电子邮件。电子邮件中附带田中从旧书迷那儿收到的那则讯息,我们用店里的电脑开启那则讯息。

『你以前曾经在公布栏上希望大家提供砂子屋书店出版的《晚年》消息。我看到去年有一位田中敏雄引起的事件相关报导,因此联想到你该不会就是那位田中敏雄先生,也就是田中嘉雄先生的亲人吧?

如果是我弄错的话,接下来的内容就请直接跳过。

事实上,关于田中嘉雄先生收藏的《晚年》,我曾经听住在鎌仓附近的古董书收藏家提起过这件事。那个人在大约四十年前,从田中先生手上便宜买下那本《晚年》,并始终小心翼翼地保存著。

那本稀有书的部分内页已经被裁开,书里也没有签名,不过有太宰亲笔注明的特殊内容字迹。我个人对太宰的兴趣不大,所以没有请对方让我看看那本书,这些内容在当时只是如闲话家常般带过。

我犹豫著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我们同样有收藏旧书的兴趣,而且我也明白你对《晚年》的执著。假如你是田中敏雄先生,对于我提到的《晚年》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直接见个面,详细谈谈。也许交涉顺利的话,就能够向现在的持有人买下那本书。期待你的回应。』

「……这是什么?」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结果这则讯息是怎么回事?听田中说明时,我就有同样的想法了——讯息中几乎没有具体的资讯,写下这则讯息的人究竟是谁?

「单就字面看来,对方似乎希望担任那本《晚年》的交易仲介,从中赚取手续费。不过……光凭这些无法断定。」

栞子小姐说。

「但我认为这则讯息的目的很清楚,对方是为了引起田中敏雄先生的注意,让他回覆。故意隐瞒资讯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才会在确认他回覆之后便退出论坛。」

会员无法发送讯息给已经退出的会员。也就是说,田中一开始回覆讯息时,这个「春灯」的帐号还在。

「……为什么退出呢?」

「这一点也很奇怪。假如目的只是为了等他回一次讯息,也没有必要特地退出论坛。如果事情谈不拢,无论对方往后说了什么,只要视而不见就行了吧。」

栞子小姐点开浏览器,打开那个论坛的网页,搜寻「春灯」的昵称或ID。一如田中所云,出现的结果只有「该使用者已经退出论坛」这几个字。

我们还不知道这号人物的真实身分。万一收到数量庞大的骚扰讯息,就像田中过去对栞子小姐所做的一样,只要通知论坛的经营公司或报警,他们就会协助解决。再怎么说也没必要突然退出论坛吧。

「对方是什么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真希望这个人曾经在哪里留下资讯……」

栞子小姐点开浏览器的「书签」,打开其他网页。那是称为「神奈川旧书同好会」的论坛,参加成员约五百多人,人数不是太多。站内有县内旧书活动、歇业的旧书店资讯等几个专业的分类标签。写讯息给田中的人,应该也会加入这个论坛,当然田中也是。

「栞子小姐也有加入这个论坛吗?」

「没有,我只是偶尔浏览一下。工作以外我不太上网……」

她边说边打开「杂谈」的分类标签。

「人气最高的是这项分类。既然加入论坛会员的话,我想应该多少会发表文章。」

虽然她说人气最高,但也不是不断有热烈的讨论,顶多是哪间店收购旧书的价格最高等等,只要有人留言,隔天就有其他人回应,这样持续下去而已。会员的措辞很稳重,年龄层似乎偏高。可惜我们回溯了几个月的内容,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昵称「春灯」的留言。

「……可能是退出了,所以留言被删除了吧。」

我喃喃说道。栞子小姐摇头。

「不,即使退出了,留言也会留著,只会变成没有昵称或ID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有不少留言的留言者名称显示空白。从这个论坛退出的会员似乎并不罕见,这样一来就无法锁定哪些是「春灯」的留言了。继续回溯到去年的旧发文之后,我看到了眼熟的对话。

葛原  2010/3/10 18:24

『我看到长谷文学馆展示的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那是状态很好的未裁切书。似乎是个人收藏品,是鎌仓附近的收藏家持有的吗?』

SONOGI  2010/3/11 13:41

『葛原  我想那是位在北鎌仓的文现里亚古书堂店长私人的书。我也曾经见过那本书,那间旧书店相当不错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没有这段对话的话,田中就不会知道栞子小姐的身分,栞子小姐也不会受伤了。简直就是命运的分歧点——但如果没有这段对话的话,我也不会受雇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不会和这个人交往了。心情真复杂啊。

「提出问题的人是田中吧。」

「是的,我也是住院之后才注意到这段留言。葛原这个昵称我想是出自于太宰的短篇作品〈盲人独笑〉,因为主角的名字就是『葛原勾当』。」

根据前后的旧文章看来,「葛原」很认真在交流。他会提问,也会仔细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似乎和几位会员有直接私讯交谈。肯定没有人能够想像他会引起那样的事件。

「对于『春灯』,我们似乎无法得知更多。目前看来,这条线似乎查不下去了。」

栞子小姐关闭论坛网页。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样子只好直接找富泽博先生请教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们。」

栞子小姐刚才打了从小谷那儿拿到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是富泽博的女儿——应该就是照片里的富泽纪子。栞子小姐向她说明了事情经过,不过她不愿意代为转达,只说会先问问父亲,改天再告诉我们结果,就挂了电话。

反应看来似乎不太理想。对方会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他们认为偷书贼是浪漫奇想会的成员,自然不愿意帮忙寻找田中嘉雄的藏书下落。

我从炫目的萤幕里抬起眼,凝视昏暗的书店角落。放下窗帘的玻璃门没有太多光线照进来,如果是晴天的话,现在这时间应该正好会晒入西下的太阳光。

(……是不是改由其他线索调查比较好呢?)

不,就像小谷之前说的,还是应该找警方商量比较好。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愈深入愈危险,而徵兆也早已出现了。

突然有人拉扯我的袖子,我看向栞子小姐。

『怎么了?』

她沉默又一脸认真地递给我一张便条纸。我忍著笑意,自从前阵子她开始用便条纸指示我工作之后,她偶尔会用这种方式与我笔谈。我觉得以现在这种情况来说,这样做没有意义,不过她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

既然如此,我也奉陪。我从摆在脚下的斜肩背包里拿出工作用的便条纸和原子笔开始写字,心情有些轻松。

『我在想,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够尽早结束。』

我把自己写的内容给她看。栞子小姐点头后,又在自己的便条纸上写下回答。

『是啊。一方面店里还有工作要做,而且今天是难得的公休日,』

写到这里她突然停笔。公休日怎么了?我等待她继续写下去,结果她往前低著头,让我无法看到她在腿上写的便条纸内容。过了一会儿,她在边边加上小字,手不晓得为什么在发抖。

『其实我原本希望我们两人能够去哪里走走。』

我感到心跳加速,眼里只能看见在我面前的她。栞子小姐的妹妹会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或在偷听的种种担心,都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弯下身,在她穿著裙子的腿上的便条纸空白处,写下自己的话。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她的笔突然从手指上掉落,我不自觉转过去看,栞子小姐的脸便凑了过来,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时,我的唇上已经贴上她温热柔软的唇。我眼里能够看见的只有她的脸和书,这么说来——我的脑袋一角还在思考——我和她初次相遇是在这家旧书店前面,而我们初次接吻也是在这家店。我和旧书还真有缘啊。

「……这、这么突然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忍耐一阵子……」

耳边听见她掺杂吐息的呢喃,我也同样一直在忍耐。

这次换我主动做同样的事。

2

过午之后,原本下个不停的雨也停了,东边的天空可看见蓝天。斜坡尽头停著一台车,湿凉的风从海的方向吹来。

栞子小姐和我正在石板瓦屋顶的老屋子前面,西式建筑却连接著白色墙壁的日式传统仓库。原因不是很清楚,不过西式建筑的部分,大概是紧邻著原有的仓库加盖而成。

这里是位在腰越的富泽家。昨天我们接到富泽博的女儿打来的电话,表示希望我们今天下午过来一趟。今天不是公休日,店里只好暂时休息,等栞子小姐的妹妹高中放学之后,就会过来帮忙顾店了。

打开生锈的铁门,我让拄著拐杖的栞子小姐先走,她以僵硬的脚步低著头进门。自从接吻那天之后,她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很显然是不想和我的视线对上。我原本也打算就当作没发现,但时间一久,也不禁跟著感到难为情。

栞子小姐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她穿著开襟羊毛外套的背部。

「怎么……」

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也呆立在原地。玄关前侧的庭院能够将腰越的海一览无遗,从云间洒下的一道道阳光,照得灰色的海滨闪闪发光。

「……好美。」

栞子小姐喃喃说道。海岸的右手边是绿意覆盖的岩壁。

「那儿就是小动岬吧。」

「……应该是。」

眼前的景色与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几乎没有不同,令人惊讶。草皮覆盖的庭院经常有人整理,一定是受到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们细心『护吧。

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著这里,把目光转向建筑物,面对庭院的大窗那儿有位驼背的小个子老人正盯著我们。视线的交会仅仅一瞬问,老人立刻拉上窗帘。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清楚确认对方的长相,不过我想应该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其中一人。

「我、我们走吧。」

栞子小姐走向玄关,一条装有小木屋风格扶手的引道通往玄关。我们按下嵌在墙里的门铃,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门内站著一位中年妇女,身穿红色针织休闲衫,剪短的白发染成了明亮的褐色。

「我、我昨天打过电话来……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富泽纪子,你好。不好意思还让你们特地跑一趟。」

她以简洁的口吻说著,视线停留在站在栞子小姐身后的我身上,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这让我想起与小谷碰面时的事情,不过她的视线并没有那么冷漠,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对我们抱持敌意的缘故。

栞子小姐以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指著我。

「呃……他、他是……敝店的店员五浦。」

她说得吞吞吐吐,不过还是难得好好介绍了我,虽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她涨红著一张脸,这样一来应该没有人会觉得我们只是普通的店长和店员吧。富泽纪子也看似不解地来回看著我们的脸。

「我是五浦,您好。」

我尴尬地低头鞠躬。

我们走在略显昏暗的走廊上,走廊尽头可以看见一扇上了大锁、感觉不搭调的坚固大门。大概是通往那间日式仓库的门吧。地板和墙上处处泛著老旧的褐色,只有安装在齐腰高度的扶手是全新的。

我们被领进能够看见大海的和室客厅。这栋宅邸是西式建筑,不过里头也有榻榻米房间。坐在茶几对面的只有富泽纪子一人,刚才的老人没有出现。

「五年前家母过世后,家父就一个人独居……我一个礼拜会过来几次。」

她一边说明,一边将红茶摆在我们面前。

「因为我也有工作要做,所以没有太多空闲时间。今天这么突然把你们两位找来,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说起话来理性又稳重,口齿也清晰,大概很习惯说明事情吧。可能是担任讲师之类的工作。

「请问,富泽博先生在家吧?」

栞子小姐已经比刚才冷静了,不过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悸动。富泽纪子的表情暗了下来。

「是的。他人在书房里……不愿意和你们谈话,他说如果你们来访,也要把你们赶出去。因为浪漫奇想会的事情对于家父来说是禁忌。」

在一旁听到这番话的我感到很失望。好不容易都到了这里——咦?等等,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那么,请问为什么找我们来呢?」

栞子小姐问道。对了,应该有什么原因才会把我们找来吧。

「事实上,有话要说的人不是家父,而是我。有件事情,如果两位知道的话,希望你们能够告诉我。」

「……请问是什么事情呢?」

「四十七年前在这个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你是否听你的爷爷筱川圣司先生提起过呢?」

想知道答案的是我们,没想到她反而跟我们要答案。

「我没有直接听爷爷提过……一如我在电话上说的,我们只是在寻找田中嘉雄先生持有的那本《晚年》的下落,所以找到这里来。若要说我们目前知道的事情,也只有富泽博先生的藏书遭窃、我爷爷把书找回来而已……」

富泽纪子低著头叹了一口气,看来她相当沮丧。

「很抱歉……反而是我们想要打听当时的情况。」

栞子小姐畏缩地低头鞠躬,对方满怀歉意地微笑。

「不,都怪我自己期待太多。当时被偷的书虽然找回来了,不过家父和我们都不清楚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偷走,因为筱川圣司先生提出的条件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追问细节……

我至今还是难以相信那个社团的某个人会做出这种事。田中先生、小谷先生、杉尾先生……在我印象中,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乍看之下循规蹈矩的人也不见得不会偷东西,我就认识这种人。现在至少可以确定田中嘉雄先生没有对朋友和这家人加以解释。

有件事情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栞子小姐接受旧书相关谘询时,多半会对委托人说明真相、敦促加害人出面道歉。因为如果不希望警方介入的话,事情必须在当事人之间解决。但为什么筱川圣司会采取这种做法呢?只要安排道歉和和解的机会,他们的关系或许就能够继续下去。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无法这么简单就解决吧。

「田中嘉雄先生的确曾经拿著一本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到这里来。我记得家父和田中先生在这个房间里翻阅那本书讨论时,我正好端茶进来……」

「那、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栞子小姐的声调突然提高。但是,富泽纪子摇头。

「我没有仔细看。当时我还是国中生,对稀有书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与家父持有的《晚年》做比较。」

「……您的父亲手上也有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吗?」

「书库里有好几本吧。」

听到她不觉有什么了不起的回答,我们说不出话来。她继续说:

「在家父开始热爱阅读太宰作品的学生时期……也就是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那些书还只是摆在店里卖的便宜货。不过,田中先生当时持有的那本《晚年》似乎相当珍贵,因为就连家父也很惊讶。」

就连拥有好几本《晚年》的太宰文学研究者都感到惊讶——究竟是什么样的书呢?

富泽纪子突然双手交握,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你们能否帮忙调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欸……」

我忍不住叫出声。她这没头没脑的,是在说什么?

「你在电话上也提过贵店受理解决这类问题的委托。我始终不清楚那桩骚动的真相为何……有太多难以接受的地方,我想家父心里应该也有同样的疑问。如果你们愿意帮忙解开当时的真相,或许家父也愿意和你们谈谈田中先生的那本《晚年》。」

我之前就隐约察觉到我们被叫来这里是为了这件事,她想知道筱川圣司在四十七年前做了什么样的调查。

但是,这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栞子小姐有办法查出细节吗?虽然她曾经从《漱石全集》推理出我外婆的秘密,但是这次的事情远比那件事复杂许多,而且知道当时情况的人也几乎都过世了——

「我明白了,我们会著手调查。」

没想到栞子小姐居然乾脆地答应。她的语气和表情变得很可靠,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开关已经完全打开了。答应接下委托的确是取得资讯的唯一办法,不过这恐怕是基于其他真正的原因:一定是爷爷解开的旧书偷窃事件及那本《晚年》之谜,勾起了她的兴趣。

既然她说要进行调查,我当然只有全力配合了。

「首先,我想请教关于那本遭窃的书。只听说是太宰的稀有书……请问是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吗?」

富泽纪子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想应该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不是的,遭窃的书不是《晚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

「是月曜庄出版的《越级申诉》限定版。」

3

栞子小姐一听到书名立刻屏住气息,所以我也知道那是很厉害的书,不过也仅止于此。

「……《越级申诉》是什么故事?」

没办法,我只好开口问。印象中几天前曾经听她提过这个名称,也记得内容是与基督教有关。她立刻把脸转向我,兴奋到脸颊都泛红了。

「那是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发行的太宰中期短篇杰作,属于告白体小说(注1),主角是背叛耶稣基督的门徒犹大。

向官员检举的主角,一口气吐出过去对于夫子的情感。他爱著身为人类的夫子,却也因为自己的商人出身遭轻视而心怀憎恨,在两相对比的情感夹攻之下,最后他终于揭发夫子的所在位置,以资报复。他收下三十块银元,并介绍自己是加略人犹大后,故事结束……」

我最直接的感想是觉得很有意思。遭门徒背叛的内容,让我联想到富泽博与三个男人的关系,似乎与小说内容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故事约是三十张稿纸的长度,太宰就像蚕宝宝吐丝一样,毫无滞碍地口述完成。据说通篇内容几乎没有修正。」

「书里另外还收录了什么样的作品呢?」

我说。只有三十张稿纸,应该不足以构成一本书。

「没有了,书里只有《越级申诉》这一篇故事。版型是现在所谓的B5大小,是厚度约四十页的薄和本(注2)……由盛赞这部短篇的诗人高梨一男赞助,自费出版了三百册私家限定版。这本书与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同样属于旧书价值相当高的太宰作品。」

大致说明完毕后,栞子小姐再度转向富泽纪子。

「里头有没有夹著签名签呢?大小大概是这样,上面应该会有太宰亲笔提的书名……」

她以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四角形,尺寸大约就像拉长的周刊杂志。

「是的,我记得有看过。书被送回来时,家父曾在这个房间里确认书的状态,而我就坐在他的旁边。」

「封面的颜色是红色还是蓝色?」

「不是……我记得是黄色。」

栞子小姐的肩膀微微颤抖著。她喝了一口红茶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茶杯锵的一声发出很大的碰撞声。

「那本书很珍贵吗?」

「月曜庄出版的《越级申诉》里头夹著太宰亲笔写的签名签。有没有那张签名签,旧书的价格会有数倍的差异。」

「……那封面的颜色是?」

受到她的紧张影响,我也跟著压低声音。看来那似乎是一本不输给田中嘉雄《晚年》的珍贵旧书。

「这本书的封面不是只有一个颜色。市售的版本是红色,赠送用的是蓝色……我也听说过还有黄色的封面,不过没有在旧书市场上出现过。」

我感觉背后一阵颤栗,也就是说那是一本梦幻之书了。栞子小姐一改先前的表情,继续问面前的女士:

「您的父亲是在哪里买到那本《越级申诉》的呢?」

「我听他说不是买来的,而是受赠的……在太平洋战争时。」

「战争时……」

想了几秒之后,栞子小姐似乎有线索了。

「难道是太宰本人赠送的吗?」

我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怎么可能?——可是富泽纪子没有否认。

「我刚才说过家父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太宰的忠实书迷。因为家父曾经写信给太宰,于是他们开始有了书信或明信片的往来,太宰似乎经常与文学青年交流。」

注1:以故事中的主角为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

注2:和本为使用和纸,并以日本传统线装方式制作的书籍。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太宰治是很久以前的作家,没想到现在这时代仍然存在曾经与他往来过的人。会觉得他生活在很久以前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大学确定毕业后,家父有心理准备会立刻接获徵召去当兵,于是前往太宰家里拜访,与他道别,太宰就送了他一本刚印好的《越级申诉》。」

「当作饯别礼吗?」

「家父表示太宰也许没有太深的意思,也可想成只是随手将手边的新作送给前来造访的年轻信徒……不过,能够见到尊敬的作家本人、得到他的著作,这些回忆支撑著受到徵召的家父,他也得以从战场上活下来。

战后,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回到国内的家父身体变得很差,他住在鸟取县的亲戚家里疗养……期待著有一天能够回到东京与太宰重逢,可惜他没能够赶上。接获太宰讣闻的那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这辈子奉献在文学研究上。」

沉重的沉默蔓延开来。对于富泽博来说,《越级申诉》的重要性等同于他的生命。那本书被偷的话,我无法想像他会有多震惊。

「我们能否看看那本《越级申诉》呢?」

富泽纪子的神情阴郁。

「有困难。自从那场偷窃事件以来,家父连家人也禁止进入书库了。只有我父亲有钥匙,我也将近五十年不曾进去过。」

「欸……那么,我们也无法看到书被偷的地方了吗?」

听到我这么问,她露出满脸歉意。

「是的。只能够从外面窥视到一部分……真抱歉。」

不管是被偷的书本身或是事件发生的现场,都无法亲眼看到。感觉难度愈来愈高了,但是栞子小姐似乎不受影响。

「大辅,那张照片你带著吧?……能不能拿出来呢?」

「啊,好。」

我从斜肩背包里拿出照片,朝富泽纪子的方向摆在茶几上。她满是浅浅黑斑的脸上瞬间绽放喜悦,但那也仅是一瞬间,后来只剩下落寞的微笑。

「这是那年夏天拍的照片呢。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从就读的国中回来时,家父他们正好拿著相机走进庭院。带相机来的人好像是小谷先生?」

「这张照片是收藏在杉尾先生的相簿里。这个时候田中嘉雄先生已经带著那本《晚年》来过了吗?」

「我记得他带那本书过来是在七月初……所以应该是在拍这张照片的一、两个礼拜前。那段时期,他几乎没隔几天就会到我们家来一趟。大热天的,仍然窝在书库里好几个小时,我当时还觉得他好辛苦,家母还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听到她顺口说出的这句话,栞子小姐和我都愣了一下。

「田中嘉雄先生被锁在书库里吗?」

富泽纪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眼尾的皱纹变深了。

「因为发生过一些事情才会那样做……我从头到尾解释一下。

这个家里以前经常有许多大学生进进出出。不是只有家父指导的学生,家父也很大方地邀请交情只是打过照面程度的年轻人来访。这里靠海,对吧?一到夏天,庭院里就会满满都是来做海水浴的学生。

经常有人说家父的个性不拘小节,不过说难听点就是太粗心大意了。结果进出家里的年轻人之中出现素行恶劣的人,偷走家里的现金最后弄到得请警方出面解决……这些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年的春天。家母很生气,告诉家父今后无论如何都不准学生到家里来。家母的个性也有些比较激烈的地方。」

即使不是个性因素,因为这种情况导致财务被偷,任谁都会生气。原来在《越级申诉》被偷之前,这个家里已经发生过窃案了。

「……这里拍到的人,该不会就是您的母亲吧?」

栞子小姐指著照片角落、建筑物窗子内侧那个看来像是某人背影的东西。富泽纪子稍微看了一眼之后,表示应该就是。

「家父他们也叫她一起拍照,但家母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她不太喜欢田中先生他们那群浪漫奇想会的成员。」

「为什么呢?」

栞子小姐问。

「家母大概是觉得田中先生等人也和那些学生一样。而且他们每个人都对旧书很了解,只要发现家父想要的东西,多半也会带过来。

再加上家父总会开心地买下,增加了许多购书开销,害得家母为了家计相当辛苦。她原本也想要将那群人与学生一起拒于门外,但是唯独这点家父坚决不退让,毕竟他们是他信任的徒弟,而且年龄虽然有差距,他们也是自己的至交……」

她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向眼前的照片。听著这些话的我胸口也一阵紧。四十七年前,男人们各各面带笑容,他们彼此间真的有坚强的信赖——至少在拍下这张照片之前是这样。

「您的母亲将书库锁上,是担心东西被偷吧?」

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原本低著头的女士回过神来。

「……是的。即使家母对旧书一点也不了解,她也知道里头有许多稀有书。因此决定浪漫奇想会的成员独自待在书库里的时候,要把门完全锁上。」

「您的父亲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吗?」

「他当然很生气。他说,怎么可以把他们当成小偷看待呢?但是,田中先生他们都同意这个做法。他们了解师母的担心,也想独自安安稳稳地阅读资料,所以认为把门锁上反而轻松……他们真的很有礼貌。」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趁著没人看到的空档把书带出去,再回到书库里,因为他们没办法随意进出书库大门。

「除了田中先生之外,小谷先生、杉尾先生也曾经独自待在书库里吗?」

「有过几次。次数最多的是田中先生,然后是杉尾先生……小谷先生我记得几乎没有。」

「他们是否曾经和您的父亲一起进入书库呢?比方说,帮忙整理之类的……?」

栞子小姐接二连三地询问,试图彻底掌握状况。

「更换藏书位置的工作,应该都是家父独自进行,我想田中先生他们恐怕不清楚如何整理。家父躲在书库里的时候,就连家母也鲜少去打扰他。」

「保管钥匙的人是您的母亲吗?」

「钥匙一共有两把,当时是家父和家母各有一把,因为家母每个月都会进去书库打扫一次。他们两人的钥匙都是随身携带、寸步不离。不过自从发生那桩窃案之后,两把钥匙才改由家父一并保管。」

「他们待在书库时,个人的随身物品怎么处理呢?」

「当然不能够带进书库。大家差不多都是空著手进去,只有田中先生为了记录调查的资料,所以会带著纸张和铅笔进去。不过离开书库时,家母还是会一一确认每个人有没有携出里头的物品。」

「书库就是位在走廊尽头的日式仓库吧?除了那扇大门之外,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没有,只有那里。另外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窗,也就只有这样了……那扇窗上装有铁窗和避免老鼠进来的金属网。」

「……夏天应该很热吧。」

「大家都是只穿著一件背心进书库……因为汗水会流个不停。」

我偏著头。书库大门平时关闭,他们三人无法随意进出。进入时不得携带个人物品;出来时有富泽博的妻子一一检查。

「请问……既然如此,小偷是如何把书带出来的呢?」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富泽纪子似乎跟我的想法一样,只见她重重点头。

「没有人认为有办法偷走里头的书,也就是说,理应不存在把书带出书库的方法……既然这样,究竟是谁利用什么方式偷书的呢?」

4

富泽纪子双手转动铁轮,将两片白色大门往左右两侧打开,门后是金属装饰的坚固木造内门,门把上挂著一个大大的锁头,不能打开的似乎是这扇门。上半部是粗木条交织而成的木格子,格子内侧还覆盖一层铁丝网。

谈话告一段落的我们,正站在走廊尽头的日式仓库入口,我们请她先让我们看看书库。说是看看,我们也只能够从格子缝隙张望里头的样子而已。

「外门没有上锁吗?」

栞子小姐对帮我们开门的女士说道。

「外门从以前就没有上锁,只锁内门就够了。不过长时间无人在家时,为了谨慎起见,也会把外门锁上。」

内门的确有相当的厚度,轻轻一推,纹风不动,栞子小姐身子靠著门推了推眼镜——不是,她是按著镜片窥视书库,我也从她的头顶上凝神注视著里头。

里面没有开灯,只能仰赖靠近天花板的小窗照进来的阳光。墙边摆著一座座高大的书柜,中央的空间也有几排书柜背靠著背排列著。总之除了这扇门以外,似乎没有其他进出方式。我轻轻把脸凑近黑发的发旋。

「如何?」

「里头的藏书非常丰富,也有太宰之外的作家研究专书和初版书,而且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呢……啊!」

「怎、怎么了?」

「大辅!快看那边!你看!」

她突然以食指戳向铁丝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屈膝从与她视线等高的位置看向她指的方向,我只看到了书柜。

「后侧书柜的第二层、《太宰治论集》的旁边……那是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竹村书房出版的《皮肤与心》!一定是初版书!」

她在我身旁雀跃地说道。我早该料到是这种情况,果然与旧书有关啊……一定是很珍贵的书吧。我想到这也是学习的机会,所以也开始找起那本书的书背。

「在哪边呢?《太宰治全集》的那层……」

「不是,再往上一层。你看清楚……」

她突然闭嘴。我们两人的脸颊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贴在一起。不对,靠过来的人是她。栞子小姐猛然抽身,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转向背后的女士。

「……请问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现《越级申诉》不见了?」

她说话还是跟刚才一样流畅,只是无法掩饰自己的脸红。

「我当时在为新学期做准备,所以应该是八月底……写完论文的家父准备将用完的资料放回书库时发现的。只剩下……那个是叫做『书帙』吗?就是类似书外壳的东西,最重要的书本身却遍寻不著……」

「小偷没有带走书帙吗?」

「是的。家父每年七月初都会整理书库,当时没有发现异状。而七月到八月这两个月的期间,进入书库的就只有田中先生他们……」

「没有问过他们吗?」

富泽纪子将视线往走廊前方看去。那儿没有半个人在,不过由此可知那里应该是她父亲所在的房间。

「家父十分沮丧,甚至到提不起那个力气……还因此病了好一段时间。」

她压低声音回答。

「小谷先生和杉尾先生曾经来过几次,不过家父当时无法见客,负责照料他的家母更是气到了极点,所以也不想与他们有什么牵扯。」

我想起小谷提过吃了闭门羹的事,不过倒是第一次听说富泽博曾经因此病倒,可想而知他的打击有多大。

「没有报警吗……?」

「没有,不过我想家母当时有此打算。后来筱川先生……也就是你的爷爷就来拜访了。他说是杉尾先生介绍他来的。」

「您的父母亲当时愿意见我爷爷吗?」

我现在才想到,筱川圣司对于这家人而言,只是一个没见过面也不认识的旧书店老板,而且还是嫌犯的朋友,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想与他谈话。

二开始家父连见都不想见,是负责接待的我拜托筱川先生帮忙找回家父的书,还有洗刷众人的清白。」

我们再度凝视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四十七年前与现在,委托文现里亚古书堂进行调查的人都是她。

「您为什么愿意委托我爷爷呢?」

栞子小姐问。

「因为我觉得他值得信赖。他虽然寡言沉默,不过一谈到旧书,立刻就会聊起许多事情……而且我觉得他是个有强烈正义感的人。他经常说:『旧书在人们的手上流转著。守护人与旧书之间的连结,是我的原则。』」

我忍不住看向自己身旁的女子。这席话与她经常挂在嘴上的话很类似——从一个人手里流转到另一个人手上的书,都拥有书本身自己的故事。她虽然提过自己在爷爷生前鲜少与他说话,不过还是有些东西继承下来了。

「后来,家父渐渐能够信任筱川先生,我想最后应该是有感谢他,因为他为我们找回了那本《越级申诉》。」

正义感那么强烈的人,怎么会不揭开真相就结案呢?我还是很在意。既然要守护人与旧书之间的连结,也应该要好好珍惜人与人之间因旧书而产生的连结吧。

走廊上响起吱嘎声。我们转向声音的出处。穿著防寒运动上衣的小个子老人,身子靠著扶手走了过来。虽然他的外貌因为年纪增长而改变,不过他的眼睛四周依然能够找到照片中那个人的影子。

「爸。」

富泽纪子上前去想要搀扶他,父亲却举手阻止。

「那位是筱川栞子小姐,她是筱川圣司先生的孙女,文现里亚古书堂现在是由她经营。旁边那位是店员五浦先生。」

即使介绍了我们,富泽博还是没有打算拾起头。

「我不是说了不准靠近书库吗?」

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很沙哑,不过说话语气很坚定。

「你们请回吧。」

他似乎只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从房里出来,并没有打算与栞子小姐谈话。富泽纪子的嘴唇微微颤抖。

「别说这种话,他们是我的客人。」

「这里是我家……我不记得自己请了客人。」

「可是,爸,你也很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到底是谁因为什么原因偷了那本书……」

老人凝视著地板上一点动也不动,那个不带半点感情的视线与那张照片上的笑容未免相差太多。最后,他缓缓转回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知道了又如何?」

他像在呻吟般喃喃说道。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事到如今,遭到背叛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富泽博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我们没有叫住他,只是目送他驼背的身影远去。

「让你们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

富泽纪子向我们道歉。我们关上书库外门后回到客厅,老人再度躲进书房里。

「家母过世之后,家父变得愈来愈固执。很久以前……在这个家里还有许多人进出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那种话。」

改变的契机一定就是四十七年前的那起事件了。我想起小谷那张严肃的脸,或许与此相关的人全都因此而改变了。

「虽然家父那样说,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继续调查,因为我想知道答案。当然也希望你们别对外透露会造成他人困扰的内容,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揭露某个人的罪状或追究责任。」

「我明白了。我也想知道我爷爷当时做了什么。」

栞子小姐回答。这起事件与筱川圣司——过去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有关,所以对她来说,并非事不关己。

「那么,有几件事情我想再次确认一下……《越级申诉》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七月到八月之间遭窃。这段时间能够进入书库的人,只有您的父亲、田中先生、小谷先生、杉尾先生……以及负责打扫书库的您母亲五位,是吗?」

富泽纪子点头。除了这个家的成员之外,嫌犯果然就是那三个人。栞子小姐继续说:

「浪漫奇想会的成员们几乎都是空手进入书库,只有田中先生会带著纸进去,那是什么样的纸呢?」

「很普通的纸。稍微大张、素色的……上面潦草地写了许多内容,不过我看不懂。」

「不准使用笔记本吗?」

「有家母把关,所以准许带进去的东西很少。不过,只带一张纸,也很难站著写笔记,所以后来他带著便条夹……就是现在所说的夹纸板进去。他后来一直都有使用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我也知道,一如名称所示,就是用来固定文件的板子,我们店里也有使用。不管怎样,那个东西应该也没办法用来把书带出去。

「您认为有可能藏在衣服里吗?」

「那本书的开本大又薄,只要摺起来的话,也许有可能藏在身上,但是……书找回来时,书上没有摺痕也没有弄脏,还是跟原本一样漂亮。我甚至觉得似乎比之前更乾净了。」

稀有书不可能用摺的。而且七、八月正好是盛夏,富泽纪子女士也说过他们三人汗流个不停,所以不可能把书藏在衣服里吧。

「书变得比之前更乾净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语带不解地说道。我没有想到她会抓住这一点追问,富泽纪子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很难解释……只是与之前看到时相比,莫名就有这种感觉。家父反而是不断叹息那本书毁了,所以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他很明白地说『毁了』吗?」

「是的,一定是有哪个小地方破损了吧。」

我不禁对此感到好奇。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看到的是同一本书,却有如此天差地别的感想呢?如果现在眼前有实品的话,就可以确认了。

「书是在什么时候送回这里呢?」

「我想应该是发现遭窃之后的一个月后吧。九月底或十月初……日期我不记得了。筱川先生替我们把书送回来时,不只家母,连我也被允许在场。」

「您的母亲知道《越级申诉》是稀有书吗?」

「应该知道。对于必须小心翼翼处理的东西,家父都会说明原因。」

「每个人都知道贵重物品保管在书库的哪个地方吗?」

「因为是装在特别订制的木盒里,所以马上就能够分辨出来。书库里还有其他几本像《越级申诉》一样珍贵的书籍,而且也收藏著作家的亲笔原稿或书简……你认为有可能是家母拿走的,是吗?」

我差点啊地叫出来。这么说来,若是持有钥匙,要把书带出来就很容易了。她也说过母亲不喜欢浪漫奇想会的成员,也许她母亲是为了将那三个人赶出这个家,才会导演这出闹剧。

「抱歉,为了找出结论,我必须考量各种可能……」

「你不需要道歉,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疑虑。老实说,以家母的个性来看,她的确有可能这么做……万一这真的是事实,也请不要瞒著我。」

我心想,她真勇敢。即使会破坏自家人的名节,也不惜想要知道真相。我想起小谷说「不管真相多么丑陋、多么教人难以接受,都无妨」时的模样。

「我答应您……我会将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部说出来。」

栞子小姐静静地回答完,接著继续问:

「还有其他人可以进出这个家吗?姑且不论能否进出书库,什么人都可以。」

富泽纪子凝视著半空中回想遥远的记忆。

「当时已经是禁止学生来访之后了,所以应该没有什么人进出这个家。家父也在写论文,需要安静的环境……顶多只有与我同班的好友偶尔会来玩。拍摄这张照片时,替我们按下快门的就是那个人。」

我再一次看向照片。这么说来,我完全没想到在场的还有一位拍摄者,一直以为照片是设定为定时自拍。

「等我一下,我们这天应该还拍了其他照片。」

她站起来打开拉门,进入隔壁房间。隐约听见物品碰撞声之后,她拿著一张照片回来,摆在我们带来的照片旁边。

「你们看看。」

地点是这个房子的庭院,穿著水手服的两位国中生笑著抱在一起。与富泽纪子一起入镜的人是头发齐肩的眼镜少女,她的个子比朋友娇小,也丰腴了一些。

「这么说来,这个人也住在北鎌仓。她的父亲是开旧书店的……」

「……鹤代阿姨。」

栞子小姐喃喃说道。看样子她也认识。

「我和久我山鹤代女士是旧识。」

我不解偏著头。我记得前不久曾经听过久我山这个姓氏,是在哪里呢?

「爷爷开文现里亚古书堂之前,曾经在这位女士的父亲经营的旧书店工作过一段时间。店名是久我山书房……」

啊啊,没错,就是久我山书房。筱川圣司曾经去当学徒学艺的店,栞子小姐说过就位在横滨的伊势佐木町。

「那儿曾是县内数一数二的旧书店。拍摄这张照片时已经歇业,变成专门靠目录卖书的旧书店了。我爷爷提过他曾经在久我山先生的店里工作吗?」

「我没听说过。他也许并不知道我和鹤代是手帕交……不过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呢。」

旧书业界似乎不大。只在神奈川县境内的话,彼此认识也很正常。不过我觉得这次事件的巧合未免多过了头,我无法消除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

「鹤代她个性开朗又可爱,也喜欢看书,她对书的了解恐怕比我还清楚,应该是受到她父亲的影响吧。」

「久我山先生……鹤代女士的父亲曾经来过这里吗?」

「来过好几次。好像是从鹤代那儿听说了家父的职业,所以经常上门来卖太宰亲笔写的原稿和书简。家父如果要找书,也会第一个找久我山先生商量。」

也就是说,富泽博是久我山书房的贵宾。老板清楚客人的喜好,就会配合喜好采购商品再转售,并且用心回应找书的需求。可以理解那间店为什么会是县内数一数二的旧书店了。

「这么说来,田中先生那本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也曾经请久我山先生看过。」

「真的吗?」

栞子小姐惊讶睁大双眼反问。

「是的。家父与田中先生在这里谈话那天,久我山先生稍晚也来访了。大概是家父无法自行判断真伪,所以请久我山先生过来帮忙鉴定吧。」

「您没有听到鉴定结果吧……」

「我没有听到,不过家父肯定知道。」

栞子小姐垮下肩膀。富泽博大概不会告诉我们,至于其他知道结果的人——

「呃,可以问问久我山书房的老板吗?」

「不可能……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了。」

当然啦,他是指导栞子小姐爷爷工作的人,如果还活著的话,年纪得要非常大了吧。

「如果他还活著的话,我想他会愿意告诉我们许多事情。他和鹤代一样总是面带微笑,对每个人都很温柔。」

(嗯……?)

这与从栞子小姐那儿听来的不一样。筱川圣司不是在「十分严厉的老板」底下工作了十几年吗?或许因为遇到的对象不同,所以印象也不同吧。

「我打算去请教鹤代阿姨,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栞子小姐挺直背部,身子远离茶几,似乎准备告辞了。我犹豫著该不该将茶几上的照片收进包包里,因为富泽纪子依旧凝视著照片。

「真教人怀念。」

她喃喃自语完,摸了摸两张照片。

「我与鹤代也是,这个时候原本还经常来往,可是自从我们就读不同的学校后,就渐行渐远了……只剩下寄寄贺年卡而已。」

我莫名感到害怕。照片中感情那么好的死党,即使现在住得再近,也不再见面了。明明也没有绝交,却自然而然就这样过了几十年而不再见面。

「替我向鹤代问候一声。」

她开朗笑了笑。我第一次终于觉得她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少女。

5

隔天傍晚,我和栞子小姐缓缓爬上北銾仓的斜坡。目的地是久我山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很充裕。我除了背著一如往常的斜肩背包外,还提著一个纸袋。这是筱川文香交待的,里头是罐装蓝莓果酱。似乎是上个月她负责顾店时,久我山鹤代带了蓝莓给她,于是她做了果酱,希望我们交给她当作回礼。

筱川文香与邻居的往来方式完全像个家庭主妇,一点也不像高中女生。

「久我山鹤代女士经常到店里来吗?我没印象见过她。」

「她平常多半是到主屋那边拜访,所以没什么机会介绍给大辅你认识。」

也许见过长相吧。我最近进入筱川家主屋的机会愈来愈多了。

「你们家与久我山先生家双方的家人,从很早以前就有来往了吧?」

我只是问一个很轻松的问题,没想到却让栞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狭窄的斜坡上响起拐杖规律的声音。

「……也不能这么说。感情好的是父亲和鹤代阿姨,他们就读同一所小学,所以算是青梅竹马……感觉就像姊弟吧。鹤代阿姨比家父大三岁。」

「咦?那么栞子小姐的爷爷和经营久我山书房的……」

「久我山尚大先生。」

「和那位久我山尚大先生,两个人之间没有来往吗?他们不是以老板和店员的身分一起工作了十年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我从父亲那儿听到的资讯,他们虽然经常在旧书商会那儿碰面,却似乎很少互相拜访双方的住家。或许是个性使然,我爷爷是个冷淡的人,而久我山先生又似乎相当严肃……」

「……我一直觉得奇怪,富泽女士昨天说他:『总是面带微笑,对每个人都很温柔。』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我听说他对顾客十分亲切,不过对于工作人员及同行的态度却是完全相反。他拥有身为旧书业者应有的广泛知识与多年经验,因此众人敬佩他的同时也畏惧他……」

「他也曾经在某家店里当学徒吧?」

「听说他一开始是在神保町的旧书店工作。当时正值昭和金融恐慌最高峰的时期,薪水低廉之外,工作环境也十分差劲……因此他大约有五年的时间都在负责收购稀有书以外的旧书,这件事我曾经听他家人提过。战争结束后,他在伊势佐木町开了自己的店,同时也在北鎌仓兴建自己的住宅。」

真的可称为是白手起家、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旧书业者呢。即使对于同行及工作人员严苛也是无可厚非。

「现在住在久我山先生房子里的只有……鹤代女士吗?」

「她和女儿、母亲三个人同住。女儿已经是大学生了,鹤代女士很久以前就离了婚、带著女儿回到娘家来。」

我终于懂了,怪不得提到她的时候会用娘家的姓氏。

「咦?她的母亲是指久我山尚大先生的妻子吗?」

「是的。年纪已经相当大了,最近几年多半是躺在床上。我也已经有一年没见到她了,以前来看她的次数比较频繁……」

栞子小姐说到后来变得含糊。我等了一会儿,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么说来,她从离开书店起,脸上就没有朝气。

「发生过什么事吗?」

她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是陡峻的水泥石阶,每一阶都特别高,并延伸到很远的上方。这座石阶似乎很早以前就存在,边角都磨圆了。对于行动不便的人来说,相当辛苦——

我感觉背后一阵颤栗。她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因为石阶太陡峻,而是因为她过去曾经发生不好的事。

栞子小姐就是在这座石阶上遭到田中敏雄推落。

「要去久我山先生家必须经过这里……打从那天之后,我怎么样也无法走上去。」

我回想著去年在病房里听过的事情。一年前的某天,栞子小姐想要送还已故父亲向友人借来的书。

「把书借给你父亲的朋友,就是久我山鹤代女士吗?」

她点了点头,眼镜后头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石阶上方。石阶尽头是一座杂树林,比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更昏暗,田中敏雄当时一定是躲在那里吧。

「今天还是算了吧?」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这样提议。我们当然是有事要去久我山家,但也并非不去就会死,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不,我要去。」

她的回答很清楚,却迟迟无法迈步前进。我默默伸手环上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抓住她没有拿拐杖的手。就算她稍微失去平衡也有我帮忙支撑,所以即使有个万一,也不至于再度发生同样的意外。

她抬眼瞥了我的脸一眼后,深吸一口气。

然后,抬脚踏上第一阶。

久我山家就位在爬上石阶后没有几步远的地方。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白色西式建筑,双开的纵长形窗户令人印象深刻。屋子外观看来年代久远,但外墙没有油漆剥落或龟裂的痕迹,似乎有人用心维护。

穿过外门来到家门前时,有人从绣球花茂密生长的院子里现身。那是一位穿著迷你裙与黄色连帽上衣的年轻女性,她的长直发让人想到栞子小姐。

「晚安,栞子姊,时间刚刚好。」

她的手插在口袋里对著我们微笑。说话口齿清晰:以头型比例来讲,她的眼睛和嘴巴偏大;在昏暗的夕阳底下也能够看见雪白牙齿闪耀著光芒;轮廓很有个性,也是个美女;年纪似乎比我小一点。这大概就是那位正在念大学的女儿吧。

「我正好带狗散步回来,听说你有事找我妈?」

「……是的。鹤代阿姨呢?」

「我想应该在屋里等你……啊!」

她以好奇的眼神仰望我的脸。我被她看久了,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轻咳了一下之后,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在文现里亚工作的五浦,你好。」

「你好。我是久我山宽子。呃,五浦先生正在和栞子姊交往吧?」

她突然就直接这么问。这里的人也听说了吗?身旁的栞子小姐僵住。说真的,这件事情到底传了多远?

「你从哪里听说的?」

「前阵子在文现里亚……文香说的。」

果然如此。在听到答案之前我就知道了,不过我还是希望筱川文香别再这样整我们。她凑近看向我拿著的纸袋。

「那是文香做的果酱吗?」

「是的。」

「果然。我一直很期待呢。前阵子我和妈妈带著蓝莓一起去店里时,她就说过会做成果酱分给我们。」

「……请收下。」

我只好把纸袋交给她。其实应该交由栞子小姐拿给对方才对,但是她似乎仍处于无法好好开口的状态。

「谢谢。进来吧。」

久我山宽子替我们把门大大打开。眼前的玄关大厅是采挑高的设计,大概很久没换灯泡了,显得有点暗。

「你要和外婆打招呼吗?不过她可能在睡觉。」

她问正在脱鞋的栞子小姐。

「……嗯,好的。」

「那么,你去打招呼的时候我去叫我妈。她大概在二楼。」

她以别具深意的眼神看向站在玄关的我,拍了拍栞子小姐的肩膀。

「你的男朋友真不错,好羡慕栞子姊啊。」

说完,她就跑上楼梯。我对于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烦恼不已。曾经有人说我长得高大或眼神凶恶,不过称赞「真不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就连前任女友也不曾这样说过我。

简单来说,就是客套话吧。就像是看到朋友背著新包包,即使不觉得特别可爱也要姑且称赞一番。

「……大辅。」

突然有人扯了我的袖子一下。脱好鞋子的栞子小姐在走廊上凝视著我上应该说是一脸严肃地瞪著我。

「怎么了?」

我边脱鞋子边问。

「没事。」

说完,她就把脸转向一旁去。我发现她原来在生我的气,花了一番力气才掩饰住害羞的笑容。比起初次见面的女生对我的称赞,她的反应更令我开心。

6

「打扰了。」

栞子小姐打开门。她刚才说想问候的人躺在床上,所以我以为门的后面会是寝室,没想到那儿是摆著沙发和矮茶几的客厅,而且里头没有半个人在。

栞子小姐穿过客厅,站在单薄的帘子前面。仔细一看,帘子后头似乎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没有开灯。

「真里婆婆,久未问候。我是栞子。」

栞子小姐隔著帘子出声说道,却无人回应。对方的名字似乎是久我山真里。

我从栞子小姐头上窥视昏暗的隔壁房间,两面墙壁前摆放著高高的书柜,我最初注意到的是书背。虽然看不见书名,不过我知道那些都是旧书。这房间似乎原本是书房,角落摆著代替阅读架的桌椅。

然后中央是一张照护用的大床,床上躺著一位毯子盖到喉咙处的老妇人,看样子似乎正在熟睡。编成麻花辫的白发光泽动人,十分漂亮。

她以前应该待在其他寝室吧。为了方便照料,才把床移到书房来。其他家人似乎也多半待在这里,地上还摆著抱枕和矮茶几,还有电视和笔记型电脑等。

「在这里的旧书全都是婆婆自己收集来的,她真的很喜欢阅读旧书。」

栞子小姐不带情绪地说明。从刚才的对话可以发现她和久我山家之间存在著微妙的距离感,她们看来固然亲密,不过她应该会与家里有大量旧书的人们更亲近些才是。

(……嗯?)

如果藏书都是这位正在睡觉的女士所有,表示她的丈夫久我山尚大没有留下旧书吗?还是说其他地方还有书库呢?

「那个……」

我正打算开口问,客厅的门就打开了,两位女性走进来。一位是久我山宽子,另一位大概就是她的母亲吧。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既然与富泽纪子是同学,照理说应该有相当的年纪了,但她及肩的头发依旧乌黑,圆脸上戴著眼镜,个子比女儿娇小。

她的外表当然也有岁月的痕迹,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她几乎与在富泽家看到的照片没两样。我忍不住感叹,原来世界上也有这种人。

「小栞,好久不见。」

久我山鹤代快步上前来抓住栞子小姐的手臂,然后注意到在她身旁的我。

「您好,我是五浦大辅。」

「啊啊,你就是……你好。」

她边点头边和我打招呼。她也知道吗?

「总之先坐下吧。」

我们听话坐在双人沙发上。我很介意站在门边的久我山宽子,接下来要谈过去的犯罪行为,我不太希望有完全不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听见。

「啊,我只是来拿笔电,不会打扰你们,请放心。我在明天之前得写完报告。」

她走进隔壁房间,很快就抱著笔电出来。

「那么,栞子姊、五浦先生,你们慢聊。」

她带著笑容离去,真是机灵的人啊。这段时间,久我山鹤代正在用茶壶里的热水冲绿茶。

隔开这里与隔壁房间的,除了一条帘子之外,就是拉门了,不过拉门是打开的状态。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意见,意思是即使家里有客人时也是那个状态吧。或许是考虑到万一出状况时,可以立即发现。

端出日本茶的久我山鹤代开始与栞子小姐闲聊,话题是住在这一带的邻居近况。对话中充满我不知道的名字。

话虽如此,几乎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独自说个不停。哪户人家开始养起大型犬、北鎌仓开了新的咖啡厅云云,尽是些琐事,但她似乎乐在其中,而且不会说别人的坏话。她的个性正如富泽纪子说的开朗又天真。

「哎呀,好像该聊正事了。」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茶杯里的茶水只剩下半杯。

「小栞,你在电话上提到,想要请教我过去在纪子家里发生的事情吧?」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郁闷,似乎知道些内情。栞子小姐端正坐好后,率先开口:

「是的……我因为某些原因,正在调查当时的一些事情。阿姨是否知道四十七年前富泽女士家里一本名为《越级申诉》的旧书遭窃的事情呢?」

「我曾经听纪子说过,有一本很珍贵的书不见了。事情发生后,她家里的人就开始讨厌客人登门拜访……我虽然没有被拒于门外,不过的确感觉到气氛不太对,所以后来也就渐渐不再去她家玩了。」

「您是否听过那本书失踪时的详细情况呢?比方说,曾经从纪子女士的父亲或母亲那儿听过些什么。」

「怎么可能?那儿的气氛教人很难开口提这件事,几乎是能不提就尽量不要提到。」

我想大概也是如此。一般的国中生不可能仔细追究朋友家里发生的麻烦事,但是她一点也不好奇吗?

「您有没有和浪漫奇想会的那群人说过话呢?」

「有,当然!」

她愉快地回答栞子小姐的问题。

「那群人对于旧书相当有研究,也教了我许多事情。我对旧书感兴趣差不多也是始于那个时候……尤其是田中先生,他不仅知识丰富,也很擅长聊天。」

我偷偷屏住呼吸。这里也出现了与田中嘉雄有关的人。

「听说田中先生曾经带著一本珍贵的《晚年》到富泽先生家里,也请阿姨的父亲久我山尚大先生鉴定过……」

「我记得那本书。」

她啪地双手一拍。终于找到知情的人了!我竖起耳朵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也一直很想知道那本书的鉴定结果到底是如何呢……」

她也不知道。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垂头丧气,似乎也很失望。

「……田中先生与您父亲都没提到些什么吗?」

「我问过,他们不肯告诉我,只说:『小孩子不用知道太多。』我当时明明已经是国中生了,真没礼貌。」

我不懂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我没听说过有哪本旧书珍贵到不宜让小孩子知道太多,否则会造成问题。再说,那本书的内容即使未成年也应该可以阅读才是。

「不过我还是不停地拜托田中先生告诉我答案,于是他说:『下次的浪漫奇想会将要发表的内容也包括这件事的答案。你如果方便的话,也可以过来听听。』……我一直很期待,但结果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

她的立场似乎与小谷一样。还活著的人之中知道详细情况的,看来还是只有富泽博了。久我山鹤代突然露齿一笑。

「这么说来,我还留著田中先生当时写的笔记呢。」

「咦?」

栞子小姐发出惊讶的声音。

「笔记是指……田中先生在富泽博先生的书库里写下的笔记吗?」

「是的。田中先生忘了带走,纪子替他保管了好一阵子。她也对田中先生的调查很感兴趣,不过因为我说我想要,她就交给我了。小栞,你要看吗?」

「好的,如果方便的话,请让我看看。」

「好,等我一下。我应该还没有丢掉。」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离开房间,她似乎上了二楼。我想起富泽纪子的话——田中的笔记上面潦草地写了许多内容,不过看不懂。她曾经拿起来想要看看。

过了一阵子,久我山鹤代还是没回来。她似乎翻找了许多地方,从天花板上传来物品碰撞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等待时,我不自觉望向窗外。蓝色绣球花在夜晚的院子里绽放著,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

有脚步声再度走近,房门被打开。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久我山鹤代将抱来的夹纸板整个交给我们,

(这是……)

几乎难以辨识,只能够看出部分单字,字迹真的很潦草,不,根本就是鬼画符。《狂言之神》、《小丑之花》、《东京八景》、《十五年间》。这些应该是太宰的小说标题吧。可以辨识出最底下一个圈起来的人名是「黑虫俊平」,接下来好像是写著「黑木舜平?」。

「黑虫俊平是太宰出道之前使用的笔名……」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接下来她似乎就不清楚了。

然后,她开始仔细研究夹著笔记纸的夹纸板。这东西看来年代久远,做得很坚固。底板的厚软木板以金属零件固定,铁夹看来又大又耐用。

「……真是好东西。」

她圆睁著眼睛喃喃说道。

「这是田中先生用过的物品吗?」

「这个似乎原本是家父忘在纪子家里的东西,就是他去卖旧书时带去的……后来好像变成田中先生在使用。」

久我山鹤代回答。

「这原本是您父亲的物品吗?」

「是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家父还委托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所以我还去纪子家里找。夹纸板和这些笔记纸都在纪子那儿,不过找到、拿回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家父又买了新的,并且把这个给我。只是我用不上,所以一直把板子和笔记纸摆在一起收著。」

栞子小姐好一阵子都在检查笔记纸和夹纸板,不过最后她把那些东西都摆在桌上,看起来似乎是放弃了。

「……里头应该没有夹书吧。」

她低声喃喃道。这不是废话吗?浪漫奇想会的成员当中,唯一带著工具进入书库的人只有田中嘉雄,但他应该也没办法用这个东西偷一本书出来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想到的是富泽纪子的母亲。她有办法把书拿出来,也有动机。但如果她真的是犯人的话,我们恐怕就无法继续追查下去了,因为已经没有其他人知道书被偷的情况,而且愿意告诉我们了。即使是栞子小姐出马,也很难解开这次的谜团吧。

「关于书遭窃当时的情况,您有没有听其他人提过什么?即使是很琐碎的事情也不要紧。」

栞子小姐继续问。这个嘛——久我山鹤代陷入沉思。

「我国中毕业后,就和纪子逐渐疏远,也几乎没有再与浪漫奇想会的人碰面。」

「您父亲有没有提过什么呢?」

「他没有告诉过我。不过他很喜欢帮助别人,所以也许有人找他商量过。」

不只是客人,久我山尚大对家人似乎也很温柔体贴。看样子严苛的那一面八成只会出现在工作上。

「家父在我还是大学生时过世。当时协助处理久我山书房库存的人是杉尾先生,那时候我才知道浪漫奇想会早已解散,就在纪子家里丢书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

「杉尾先生没有告诉您详细经过吗?」

「没有。似乎是很难殷齿……不过后来我曾有一次偶然遇见田中先生。」

这是新消息。栞子小姐眼镜后头的双眼闪闪发亮。

「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时宽子还没出生,所以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了。就是在年纪已长的我婚后、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的那阵子……地点是横滨车站的地下街。你知道那边的东口有个长得像水桶的用水装置艺术吧?就在那附近。」

我记得——栞子小姐点点头。我也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那个东西,不过那个东西很久以前就撤走了。

「他主动叫住我。我一开始还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老了许多……我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田中先生说自己即将卖掉鎌仓的房子、搬去东京。他看起来一脸疲态。」

我有印象之前听田中敏雄提过这件事。他说家里卖掉位在长谷的房子,晚年是在东京生活。看样子那个时候孙子应该出生了。

「我当时还有急事,所以没时间多聊。不过临别前,我问了他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我说:『请老实告诉我浪漫奇想会为什么解散了?』」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紧绷。这个问题直击核心,一般人就算想问,也很难真的开口。这位女士看来不只是天真又开朗而已。

「那么,田中先生怎么说……?」

「他说因为自己从某个时候开始,就突然不想再见到小谷先生他们了。但他觉得老实告诉他们似乎会引发争执,太麻烦了,只好以各种理由避不见面,例如:工作太忙、头痛、今天天气不好等等。」

久我山鹤代的语气首次夹带讽刺,那次的谈话八成很不愉快吧。我摆在腿上的双手也不自觉握拳。这种回答分明是把人当作傻瓜。真有人会因为这种心血来潮的理由,不再与死党见面吗?小谷他们一直在等待他出面解释呢。

那个人真的是我外公吗?

「不过因为那两人太纠缠不休了,所以他原本想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可是在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他还是反悔了。」

「为什么?」

栞子小姐发问的声音里也充满不悦。

「我问了,他只是笑著支吾其辞……说:『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地点选得不好。』」

7

结果我们没能够从久我山鹤代那儿得到关键性的资讯。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也请教了她的母亲久我山真里,不过她答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其他能够打听的对象了。确定事情没有进展之后,栞子小姐联络富泽纪子,向她报告目前已知的所有事情,并且约好三天后拜访富泽家。

在这三天期间,我读了太宰的《越级申诉》。这篇作品收录在栞子小姐借我的新潮文库短篇集里。我一口气就读完了,而且没有发生太严重的晕眩。看样子我似乎比以前更能够忍受印刷字体了。

一如栞子小姐所云,这篇故事讲的是犹大背叛耶稣的经过。我的胸口因为几乎没有换行、蜿蜒曲折的表白而刺痛著。

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不爱那个人,我打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分毫爱意。是的,大人,我对他说的都是虚情假意,我跟随那个人走只是为了钱。喔喔,一点也没错。我到今晚才看穿那个人连一点钱也不让我赚,而我是商人,所以我马上就背叛了他。钱。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只有钱。三十银元,多么美好啊。

主角是很软弱的人。他流泪泣诉爱意之后,又笑著收钱;誓言友情的热烈之后,又笑著说不想再见面。

我对于正在调查的事件几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田中嘉雄对久我山鹤代的那番话令我很不悦。姑且不论《越级申诉》遭窃与否,我认为田中嘉雄的精神不太正常。仔细想想,他毕竟是个会对有夫之妇出手的人,又受到太宰的影响,对他有所期待的人才有问题。

栞子小姐也几乎不提这件事,她开口的次数似乎比平常更少了。或许正在烦恼这桩调查到一半就走进死胡同的案子该如何报告吧。

为了在约定的时间抵达富泽家,我们必须在营业时间之内离开店里,因此只好拜托筱川文香帮忙打烊工作。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二次由她顾店,尽管我们不希望麻烦考生,不过她本人倒是欣然答应帮忙。

路上交通意外顺畅,所以我们提早抵达腰越。打开富泽家外门进入庭院时,正好见到柔和的夕阳照耀著大海,风景很美,但书房的窗户和窗帘仍旧紧闭。

在玄关迎接我们的只有富泽纪子。她的父亲还是一样不见踪影,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书房的房门后面有人。

跟著她进入客厅后,我瞠目结舌。房间一角已经有位客人在场,上个礼拜曾经造访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小谷正抬头挺胸端坐在那儿。

「是我找他来的。」

富泽纪子对我们解释。

「我也希望小谷先生能够听听……不方便吗?」

「不,没关系。我原本也有打算告诉小谷先生。」

「谢谢……小谷先生,请尽管当作在自己家里就好。」

富泽纪子这么说,但小谷的坐姿还是没有松懈,看来他相当紧张。受邀来到几十年来禁止进入的师父家里,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而且最关键的师父不在客厅里。

「那么,你可以开始说明了吗?」

四人围著茶几入座后,富泽纪子立刻进入正题。栞子小姐垂低视线,缓缓开口:

「……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能够查证的内容很有限。我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最有可能的假设,还有很多不确定的部分……希望各位能够谅解。」

小谷和富泽纪子点头。我则是很惊讶——没想到光凭之前听到的那些内容,就能够找出答案。但是我感觉栞子小姐的模样和平常不同,明明是在解开旧书之谜,她的语气却很沉重。

「不过,究竟是谁、如何偷走《越级申诉》的呢……关于这一点答案,已经确定了。」

小谷等人一脸惊讶。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始终没有解开,才会在所有相关人士心上留下深深的伤痕。

「是家母吗?」

富泽纪子心一横,开口问道。一听到这话,小谷的小眼睛吃惊地大睁。

「怎么可能!师母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他拚命摇头,表示无法想像。我再次认清了小谷的善良,这个人因为遭富泽夫妇怀疑而禁止进入这个家里,却还是替把自己当作犯人的富泽太太说话。

「我的意见和小谷先生一样,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不合理之处了。」

栞子小姐凝视著富泽纪子的双眼,静静地说完。

「您说过《越级申诉》被偷之后,包书的书帙还留在书库里。如果这个人能够自由进出书库偷取里头的东西,照理说没有必须特地把书从书帙里拿出来。

少了书帙的话,书价就会下降,也必须更费心保管。再说,如果犯人是您的母亲,除了《越级申诉》之外,她应该能够带出更多稀有书,因为那些书就摆在木盒里,就算不懂旧书也能够分辨出来。」

这样啊——我心想。如果是为了把浪漫奇想会的人赶走的话,以更夸张的方式破坏书库还比较自然。遭窃的书只有一本的话,很可能不会被发现。

「犯人没有余力带走书帙……因此比较妥当的想法是,这个人虽然能够进出书库,却无法自由带走藏书,也就是田中先生、小谷先生、杉尾先生之中的某一位。」

即使听到自己被点名,小谷也没有半点反驳。他似乎打算姑且把话听到最后。

「但是,小谷先生与杉尾先生没办法把书带走。纪子女士也说过,他们是空著手进入书库。而且当时正值酷暑,也不可能把大尺寸的书藏在衣服底下,更不用说纪子女士的母亲还会审慎检查。」

我动了动喉咙。如果是这样的话,嫌犯就只剩下一位了。开口的人是小谷。

「……你是说偷书的是田中吗?」

「很遗憾,我认为就是他。」

老实说我不希望结果是这样——不对,他也不可能把书带出去吧?

「田中也没办法把书带走吧?他和我们一样没有地方藏书啊。」

小谷的反驳正是我的想法。没想到栞子小姐也点头同意。

「是的,他也没有办法藏书,不过他却有办法把书带出来。」

说完,她从摆在身旁的托特包里拿出一个绢布包。那包东西一开始我原本想摆进我的斜肩背包里,她却坚持要自己带著,似乎不希望让我碰。

她把绢布包摆在茶几上打开。里头是前几天久我山鹤代给我们看过的旧夹纸板,上头还夹著字迹几乎看不懂的笔记纸。她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借来的。

「这是……田中先生写笔记的工具。」

富泽纪子说。

「是的。这是田中先生进出书库时使用的物品。」

栞子小姐突然把夹纸板整个翻过来。底板的软木板四个角落有金属固定,她用指甲勾开每个缝隙,拆下那些金属。我渐渐看懂了,重点不是笔记纸,而是夹纸板。

她简简单单地拆下软木底板,夹纸板的板子分成了两片。

「只要藏在这两片板子中间,田中先生就能够把《越级申诉》带出来了。」

「咦?」

忍不住惊呼的人是我。那两片板子中间怎么可能藏得进一本书?顶多只能夹进一、两张纸而已啊。

「怎么可……」

「原来是这样。」

小谷喃喃打断我的话。

「没想到有这种事……我都没发现……」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只是小谷,富泽纪子也铁青著一张脸,伸手遮著嘴巴。完全处于状况外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

「看了这个,我想你就会明白了。」

栞子小姐从托特包里取出大尺寸的薄和书,似乎是为了解释给我听才带来的。那个有花朵图案的蓝色封面上,贴著写有《越级申诉》书名的书签。

「这是日本近代文学馆按照当时装订方式重新出版的月曜庄版《越级申诉》复刻版……我向朋友借来的。」

也就是类似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复刻版。栞子小姐说过这本书的封面有红色和蓝色两种,这本应该是复制蓝色封面的版本。

「啊……」

书背部分吸引住我的目光。这本书与我们平常知道的书不同,是以粗线装订书页,就像时代剧里会出现的那种江户时代的旧书。

「原来如此……是和本啊。」

她曾经说过那是四十页左右的薄和本,我却没注意到就这样听过去。既然是线装书,整本书页就很容易拆开。

「他是趁著每次进书库时带出一、两页吗?」

「是的。带走了签名签却没带走书帙,我想也是这个原因……因为书帙无法夹进两块板子里。他恐怕是将包括封面在内的所有书页带出去之后,再以新线重新装订。」

栞子小姐看著仍然遮著嘴巴的富泽纪子,一边继续说明:

「我爷爷送还《越级申诉》的时候,你觉得那本书看起来变乾净了,我想就是换了新线的缘故吧。但是这本书的书背角落有以小布片补强,拆下书页的同时也必须拆掉小布片,如此一来,当然会留下拆过的痕迹。我想您的父亲就是注意到这一点。毕竟即使重新装订,也无法完全复原成原本的样子了。」

怪不得他会叹息说那本书毁了。不难理解为何父女两人对于同一本书的印象完全相反。

栞子小姐对于旧书的洞察力还是一样惊人——可是与平常相比,今天的她没什么精神。与前几天在这个家里聊《越级申诉》时兴奋的模样不同。

「可是就我所知,田中对老师的《越级申诉》没有多大兴趣。稀有书之中,他喜欢的也是其他……更能够感受到作家个性的签名书之类的。」

「……对《越级申诉》感兴趣的人也许不是田中先生。这件事还涉及到其他人,田中先生很可能是遵从那个人的指示行动。」

粱子小姐再度拿起分成两片的夹纸板。

「这是我向鹤代阿姨……久我山鹤代女士借来的东西。」

「我刚刚就注意到了。」

富泽纪子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原本把这个藏起来,可是鹤代说想要,我又怕家父或家母发现后会把它丢掉,所以给了鹤代……难道这件事也与她有关吗?」

久我山鹤代在那段时期的确也经常出入富泽家,而且还在事件发生后,把足以当成证据的东西带回家,不能说没有嫌疑。

「我想不是。如果真是这样,她没有必要留著可以当成犯罪证据的物品,也不可能拿给我们看。」

听到栞子小姐的冷静回答,富泽纪子松了一口气。反倒是我心中冒出疑问——既然如此,究竟是受谁指使呢?

「鹤代阿姨把夹纸板带回家,是因为她父亲的指示。他或许是担心田中先生留在这个家里忘记带走的东西会成为证据,所以要她拿回家。」

我在脑子里整理想法。

「意思也就是说……《越级申诉》是久我山书房的老板和田中嘉雄联手偷走的吗?」

「恐怕就是如此。鹤代阿姨把夹纸板带回家后,久我山尚大先生也没有收下,很乾脆地就把它给了女儿。因为收回夹纸板已经是事件发生几个月之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人提起诉讼,他也就没有必要隐灭证据了。」

我突然对于「他对每个人都会亲切微笑」这句评语感觉有点恶心。栞子小姐所说的话如果是真的,这个人似乎是很可怕的人物。

「久我山书房啊。」

小谷苦涩地说道。他知道那家店。

「那家店经手的书品味不错,老板也很亲切,不过也有些不好听的传闻。听说他会向立场弱的人强行收购旧书、毫不留情。但我没想到他甚至会下手行窃……田中就是把《越级申诉》卖给了那个男人吗?」

「我认为就是这样。我爷爷过去也曾经在久我山先生底下工作,大概是因为如此,才能够找回那本书……」

说到后来,她愈来愈小声。怪了,如果是这样,筱川圣司替委托人找回旧书,却包庇前任雇主的犯罪行为,难道他所谓的正义感强烈、「守护人与旧书之间的连结」这个原则全都是骗人的?我不认为这种人能够获得其他人的众多信赖。

「但是……我还是搞不懂。」

小谷摸著下巴呻吟道:

「田中为什么要与久我山联手偷书?既然他必须瞒著我和杉尾,就表示应该有很严重的原因才是。」

「这部分我不清楚……也许是金钱纠纷……」

「不,不可能是钱。我之前也说过那个家伙经济无虞吧?如果是弱点被抓到还情有可原……但他是个洁身自爱的男人,不喝酒也不玩女人,对赌博也没兴趣,提到他的嗜好顶多就是收集旧书而已。我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无法对人说的弱点。」

「我也不清楚……我想是有什么原因……」

栞子小姐回答得有气无力。我确信她在隐瞒些什么,因为即使没有证据,她应该还是能够提出假设。

我突然想起她刚剐没提到的事情,也就是久我山鹤代在横滨听到田中嘉雄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固然过分,但刻意隐瞒不说也太奇怪了。小谷的希望应该是「就算难以面对,也要知道真相」才是吧。

我死盯著那张被黑发包覆的侧脸。她应该注意到我的视线了,眼睛却不肯转过来。

最近这几天我很郁闷,不过她的样子也不太对劲,就是打从找久我山鹤代问话的那天起——应该说是听到田中那些话的时候开始。

(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地点选得不好。)

这句话该不会蕴含什么重大意义吧?四十七年前,小谷等人等待田中嘉雄的「地点」是五浦食堂。他们经常在那儿聚会,那儿的人也应该都认识他们。

「啊……」

我呻吟,全身失去力气,双手拄著茶几边缘。我应该要更早察觉的——栞子小姐为什么不清楚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我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将双手摆在腿上,然后深深吸一口气。

「田中先生偷走《越级申诉》的理由,就由我来说明吧。」

「大辅,等等……」

「我们不是和大家约好了要说出所有知道的事吗?」

我以强烈的语气打断栞子小姐的惊慌失措。

「但、但是,我们没有证据……」

田中嘉雄是个懦弱的人。因为他懦弱,所以犯错,也才会屈服于威胁,动手偷书。他也没有勇气找好友们商量,还不断找各种理由闪避。他背叛了大多数人,只是想要保护自己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久我山鹤代要他老实回答,他的确说出了部分的真相。他想要坦承整件事情,却说五浦食堂地点不好,因为那儿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对方听到这一切。

「我的外婆……五浦绢子和田中嘉雄先生有外遇关系。」

啊——栞子小姐发生近乎惨叫的声音。其他两人的脸上也浮现惊愕的表情。我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四十七年前……我不知道他们在事件发生时是否分手了,不过田中先生的弱点,应该就是与我外婆之间的关系。倘若受到久我山尚大的威胁,他也只能乖乖听话去偷书了……如果说,筱川圣司先生并未将这事件完整处理完毕,也是基于这个原因,那么一切也就合理了。假如报警的话,田中先生必须交待自己偷书的原因,这么一来也会影响到我外婆……」

我的外婆五浦绢子知道这件事吗?——我在心里隐约想著。如果知道的话,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她一定会清算自己外遇的罪状、想要帮助情人。正因为如此,田中嘉雄才会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我想,田中先生和筱川圣司先生都是为了守住我外婆的秘密。」

8

从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外,隐约传来浪涛声,泛红的夕阳照射在玻璃上。好一阵子,我们谁也没开口。

「我不知道原来田中和绢子……」

打破沉默的是小谷。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他们两个很亲密……这件事,你该不会是从绢子那儿听来的吧?」

「……外婆过世之后,我找到田中先生送她的书,上头写著田中先生的字迹。」

从内容推敲出两人关系的人是栞子小姐。她抬起头,以眼神向我道歉。我轻轻摇头,她只是为了保护五浦家的秘密,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当时,绢子有了身孕。」

小谷看著我的眼神彷佛初次见到我,他似乎察觉到我身上继承的是谁的血脉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打算隐瞒。

「……就是我的母亲。」

「这样啊……原来如此。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怎么她和那个没出息的老公又有了孩子。探听了你的隐私,真是抱歉。」

「不……没关系。」

仔细想想,偷书事件就发生在外婆怀了我母亲的那阵子,这点或许也被拿来威胁田中嘉雄了。说来他们两人分手,很可能与偷书案有关。

此时,隔开隔壁房间的拉门无声地打开,驼背的老人在我们面前现身,他身穿剪裁良好的浅蓝色和服。

他似乎一直待在隔壁听我们的谈话。与上次不同,那对凹陷的双眼少了锐利的眼神,这次只剩下疲惫。

「老师……」

小谷以沙哑的声音呼唤。

「是小谷啊。」

他想露出微笑,却无法如愿,现在脸上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们都……老了呢。」

他一步步走进客厅来。女儿连忙站起来去隔壁房间搬来有扶手的高椅子,老人小心翼翼地坐下,好一会儿只是低著头,动也不动。

「田中他……」

他突然开始说话,不过马上被咳嗽打断。他的喉咙可能很不好。

「那年夏天,他来到我们家……也多半是闷闷不乐。如果我有更仔细听他说话就好了……我因为遭到背叛而一直拒绝你们……一直以为你们与我往来就是为了那些旧书……」

我跟随那个人走只是为了钱。喔喔,一点也没错。

我的脑海中突然掠过《越级申诉》中的这句话。不愿了解原因就拒绝徒弟们纵使是事实,但也没人能够责怪他,毕竟他获得太宰本人亲赠的、比什么都珍贵的旧书被偷了。

「他曾经说过有烦恼……他提过必须和某位女性分手,这件事让他很痛苦。我原本以为只是年轻人身上常有的遭遇。」

「他说过是什么样的女性吗?」

听到我的问题,富泽博想了一会儿。

「他没有明讲是哪里的谁,只说……对他来说,那个人就像观音一样。」

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五浦绢子长得很像大船的观音像。田中的这句话不但说明了外貌,同时也在说明自己深刻的思念。田中嘉雄的确是很擅长说话的人。

「您与久我山书房的老板在偷书事件之后仍有往来吗?」

栞子小姐一提到那个名字,老人就浮现苦涩的表情,不过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直到久我山过世为止,我经常请他帮忙找资料……听了你们的说明后,我还是半信半疑。这是真心话……只是……」

他突然咳了起来,中断谈话。富泽纪子正要起身,他就挥挥手要她别担心。

「他的确对于部分价格昂贵的……真的很贵重的古董书,表现出近乎异常的执著……他是几乎不读书的男人,所以我想他是锁定在价值吧。」

「不读书……」

我口中喃喃说著。我知道旧书店店员不一定要阅读旧书,毕竟我自己就是无法看书的人,但是主要经手稀有书的高手中的高手竟然没有阅读习惯,这点令我很惊讶。他这个人真的是只在乎旧书的交易吧。

「他也曾经频频提及我的《越级申诉》,问我要不要卖……不过据我所知,他最想要的是田中带来的那本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在进行鉴定时,他就热切地表示想要,甚至不愿意让田中带走……」

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终于出现与这本书有关的事情了,我们也终于找到知道情况的人了。栞子小姐一脸紧绷地开口: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晚年》呢?听说书上头虽然没有签名,但是却有太宰亲自注明的珍贵字迹?」

「是的。那本书里头有其他任何一本书上都没有的与众不同亲笔字迹……恐怕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夏天,太宰带去水上温泉的东西……上头有『上越线水上车站』的印章。」

富泽博的表情充满活力,看来比刚才年轻许多。只要谈到自己专长的领域,他似乎就会变得兴致勃勃。

「水上温泉?」

印象中听过这个地名。我想是以前栞子小姐告诉我太宰的经历时提到过。

「……那是他与第一任妻子殉情自杀未遂的地点,对吗?」

我是问身旁的栞子小姐,富泽博却佩服地点点头。

「厉害,你知道得真清楚……除此之外,他似乎曾经决心独自寻死……田中拿到的那本《晚年》是太宰当时带在身边的书……所以上面的字迹八成也是当时所写下。」

栞子小姐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似乎知道是什么样的《晚年》了。见她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我问富泽博:

「……您怎么知道那是他打算自杀时带在身边的书呢?」

我想起栞子小姐那本《晚年》的亲笔字迹——「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我虽然觉得这句话写得很好,不过我不清楚太宰是在什么状态下才会写出这句话。专家果然不一样。

「有人留下证词吗?」

「不,不是那样——」

富泽博果断摇头。

「那本《晚年》的衬页上有太宰亲笔写下的『自杀用』三个字……所以没有其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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