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富泽博插入一把大钥匙,拿下锁头。
日式仓库的内门看似很重,我也帮著打开。这扇门大概已经好一阵子没开了吧,里头的尘埃、旧纸张混杂墨水的独特气味蔓延到走廊上。栞子小姐第一个踏进开了灯的书库。
「哇啊……好惊人……这么多……」
排列在书柜上的旧书用石蜡纸小心翼翼地包著,过期的文艺杂志也按照数字整齐排列。她拄著拐杖以几乎要往前摔的气势,摇摇晃晃消失在书柜与书柜之间。为数庞大的旧书夺走了她的身心。别说是藏书的主人,就连我们也被她拋诸脑后了。
「……真是抱歉。」
我向其他人低头鞠躬,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不悦。
「进入这里的爱书人士,大致上都是那种反应……小谷以前也是这样吧?」
「是的……」
小谷怀念地眯起眼睛,对富泽博说:
「您的藏书又增加了不少呢。」
与昔日的「老师」碰面之后,小谷说起话来也变得有活力了。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应该就是这样说话吧。
「……可能吧。我没有想过……看著这里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
老人笔直面对正面的书柜。他的女儿搀扶著他的背,我们则跟在他们身后。
「我记得是……这一册吧。」
老人抽出书盒里的一本书。YUMANI书房的《太宰治论集 同时代篇9》。他从书盒拿出书,边舔手指边翻页。
「这是收录太宰治相关研究论文与评论的全集……这一册里头有一篇随笔提到田中那本《晚年》……喔喔,就在这里。」
他翻开那一页给我们看,标题是〈太宰治的自家用书《晚年》〉,作者是淀野隆三。看看内容,他似乎与太宰交情匪浅。
……说起来,光是初版书就已经够珍贵了,但是这本书显然是太宰的自用书。因为太宰在衬页左下角亲笔注明了,不过这个「自家用」三个字,一关始是写成「自杀用」。先不探究这究竟是笔误或者刻意写下,以墨水涂掉的那个地方,底下的确可看出寓著「杀」字。他把这个字涂掉后,在左侧写上「家」字。
「把『自杀用』变成『自家用』了。」
「是的。意思完全不一样……也许他原本考虑自杀,后来改变心意了吧。」
这篇随笔的写法相当保护太宰,不过以常理上来说,不太可能弄错「家」和「杀」两个字吧。不对,更重要的是,考虑自杀的人在自己的物品上写下「自杀用」,这种事情还真是前所未闻。他是个把自己的过去当作小说题材的作家,因此不难感觉到,他什么事情都非得用词汇写下才甘心的执著。
田中嘉雄说「小孩子不用知道太多」而不肯告诉久我山鹤代的理由,大概也是如此吧。
「这里也写到了,那本《晚年》里头贴著太宰的名片……名片上写著他向朋友借钱的借款一览表,总金额是四百五十一圆……对于当时的太宰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金额。」
「借款一览表……为什么要贴上那种东西?」
「他的债主之中包括前辈作家佐藤春夫,以及……《晚年》的出版社砂子屋书房。他对于没钱又频频忘恩负义的自己感到可耻,当时太宰有药瘾……精神方面也不是很稳定吧。」
关于他的药物上瘾,我也听栞子小姐提过,因为他的药物开销,造成他欠下庞大的债务。他虽然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仍无法将向人借钱的事情拋诸脑后。我想起栞子小姐说过:「能够体会他同样为人的软弱。」——我隐约能够了解了。
「那个……真是抱歉,我自己就随处逛了起来……」
绕完书库一圈回来的栞子小姐诚惶诚恐地说道。看样子她总算回过神来了。
「不……没关系。」
富泽博生硬地微笑。
「只是我已经这个年纪了……不太能够长、长时间说话……我想如果能够尽早结束要紧事比较妥当。」
「好、好的。」
栞子小姐敛起表情,以双手重新戴好眼镜。富泽博的年纪相当高龄,四十七年前的照片上看来已经是四十五岁以上,所以现在应该超过九十岁了。
「久我山先生提过田中先生的《晚年》是真品吗?」
「他说可以肯定……内页虽未裁切,不过因为是自用书,所以书况不太好,也没有书腰。听说所有特徵都吻合。」
「内页确定没有裁开吗?」
「是的……我也检查过状态。」
田中敏雄从「春灯」那儿收到的讯息里面写著部分书页已经裁开了。书还在那个男人的爷爷手上时,内页还没有被裁开,大概是后来的持有者割开了。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栞子小姐以细长的食指指著老人翻开的《太宰治论集 同时代篇9》那一页。
「这篇淀野隆三的随笔是少数对于『自杀用』《晚年》的详细证词。这里没有写到有无书腰、书页是否割开等内容,久我山先生是从哪里获得那么详细的资讯呢?」
「我也问过……因为我也怀疑过。」
富泽博静静阖上书,准备收进夹在腋下的书盒里。他的手有些不稳,旁边的富泽纪子接手把书放回书柜上。
「听说久我山是从同业那儿听来的……你们也知道太宰因为缺钱,才会把这本《晚年》卖给神保町的旧书店吧。」
「是的……据说后来立刻就被太宰的朋友买下来保存。听说那本书于战后出现在大阪的旧书店里。」
现在不是插嘴的时机,我只好默默聆听,不过这些事情我当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栞子小姐对于旧书的知识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及。她对于那本自杀用《晚年》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脑子里一开始没有联想到是哪一本初版书。
「久我山过去工作的旧书店就位在神保町……据说是他刚入行时,从其他店的店员那儿听说了这本《晚年》,知道过去太宰治曾经亲自上门兜售自用书……」
「意思是指这件事曾在神保町一带造成话题吗?」
「按照久我山的说法,就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作者本人上门来卖如此珍贵的一本书,造成话题也很正常。我想这件事应该也是店员当时闲聊的话题吧。
「久我山先生鉴定为真品之后,那本《晚年》怎么样了呢?」
「……当然是田中带回去了。虽然久我山想要出四十万或五十万的金额收购……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要把那本《晚年》当成自己一辈子的宝物。」
我不清楚当时的币值但也可知道那是相当高的金额。至少在那个时间点上,不管别人出多少钱,他都不卖。
「后来,就如同你们知道的,田中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查资料……他从『自杀用』这个字眼得到了灵感,开始研究太宰的殉情未遂、自杀未遂的作品……他也提过自己发现了些什么,不过究竟哪些话是真的呢……」
「富泽老师。」
栞子小姐柔声说:
「田中先生他……确实是犯了罪,不过我认为他是个直觉敏锐、思虑清晰的人。刚才没有机会说明……田中先生在这个书库里写下的笔记上……」
栞子小姐看向我,我连忙回神。我刚才想过也许在书库里会派上用场,所以从客厅里带著那个夹纸板过来。现在真相已经解开,由我负责拿著那个夹纸板,栞子小姐也没有意见。
我从肩上的包包里拿出那个夹纸板交给富泽博。旁边的小谷也凑过来看。
「狂言之神、小丑之花……东京八景、十五年间……黑虫俊平……黑木、舜平……?」
富泽博喃喃念出勉强可辨识的单字,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著兴奋。他的徒弟则是在一旁再度发声呻吟。
「原来如此……他更早之前就发现了啊。不愧是真正熟悉太宰文学的人……以当时来说,这一定是划时代的发现。」
富泽博遗憾地垂低视线说道。小谷则皱著脸,他身为爱书人的自尊似乎受到了刺激,却仍然从各个角度看著笔记。
「小谷,晚点再继续。」
富泽博拍拍徒弟的肩膀,抬头看向我们,催促我们往下说。我对田中的研究感到很好奇,不过还是姑且先保持沉默,不可以浪费时间。
「田中嘉雄先生的《晚年》后来怎么样了呢?」
栞子小姐一问,富泽博就紧抿双唇。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齿。
「偷书事件之后,过了几年,久我山到我家来时,曾经提到田中的事情。我当时没有注意听,不过……他似乎提到田中那阵子缺钱,自己也借了他一些……然后笑著说自己从田中手上买下了那本《晚年》。」
我说不出话来了。原来是久我山书房吗?去年田中敏雄曾经提到:「对方低价买下了爷爷的《晚年》。」他一直以为那本《晚年》是栞子小姐持有的那一本,而贱价收购的是文现里亚古书堂,原来他想错了。
「大约在四十年前吗?」
「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吧……就是在石油危机爆发的不久之前。」
也就是说,《晚年》从杉尾经营的虚贝堂卖给了田中嘉雄,又到了久我山书房的手上。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偷走老师的旧书、失去两名挚友、与五浦绢子分手、工作也不顺遂,甚至必须向威胁自己的人借钱,最后连最重要的旧书都失去了——光想像就教人难以承受。
「话说回来……久我山为什么不打一开始就要求田中交出《晚年》呢?这样子也就不需要叫他从这个书库里偷走《越级申诉》了吧?」
如果是这样,田中嘉雄失去的东西或许就不会那么多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久我山先生当时的目标就是富泽老师的《越级申诉》和田中嘉雄先生的《晚年》这两本书。」
栞子小姐淡然回答。我感觉背后一阵寒意。
「他没有可以用来威胁富泽老师的东西,所以利用能够进出这问书库的田中先生帮忙偷书……我认为先锁定《越级申诉》的话,就可以孤立田中先生,夺走他的商量对象了。
结果,久我山先生虽然没有得到《越级申诉》,但是田中先生确实遭到孤立。后来他再慢慢对田中先生施压,迫使他最后终于放弃那本《晚年》。」
我再次体认到久我山的冷酷——同时也对于栞子小姐简简单单就解开这道谜题的思虑清晰模样,感到一抹不安。万一这个人有心的话,也许会做出与久我山尚大一样的事。尽管我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会再向久我山家的成员们请教看看,也许他们知道那本《晚年》的下落。」
说完,栞子小姐仰望我。在这里的事情似乎已经处理完毕了,她准备向其他三人告辞。
「……请等一下。」
富泽博打断她。
「是、是的……什么事?」
「你替我解开了四十七年前的谜团……我想付你酬劳。」
「不,不需要。」
栞子小姐乾脆回绝。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拿酬劳的事……啊,不过,您如果想要卖掉藏书的话,还请务必委托敝店。」
她彬彬有礼地低头鞠躬。这么说来,截至目前为止每次的解谜,她也几乎不收报酬。将藏书卖给我们虽可算是例外,但我们也会按照藏书内容支付该支付的金额。
富泽博突然放声大笑,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无忧无虑。我们不解地面面相觑,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十七年前,筱川圣司也说过同样的话。」
「咦……爷爷吗?」
栞子小姐双眼圆睁。
「是的。他虽然没有告诉我真相,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回珍贵的书。我一说要给他些东西以资答谢,他就说自己不收报酬并且拒绝了,似乎也是因为他对于那次的结果不甚满意……然后他说:『不过,今后如果打算出售藏书的话,请务必交给敝店。』」
两个人的说法就像约好似的。我再次深刻感受到栞子小姐的确继承了筱川圣司的血脉。
「所以我当场就卖了一本旧书给他……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初版书……那是我拥有的《晚年》当中状态最好、内页未裁切的一本。」
一个想法瞬间闪过我的脑袋,栞子小姐当然也注意到了。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
她背诵出这句话。喔喔——老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对了……那本书上有太宰亲笔写下的这段话……筱川圣司似乎也很喜欢,他说:『对于吾等无法成为上帝的人类来说,这是值得深思的一句话。』当然他以适切的价格收购了,不过……不晓得他是否继续收藏著没有卖掉呢?」
「爷爷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那本《晚年》。在爷爷过世之后,由我的父亲继承……后来也已经从父亲传到了我的手上。」
我浑身紧绷。我们对外声称那本书已经烧掉了,除了栞子小姐之外,知道那本书还在的人就只有我——以及把那封信摆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那个人。
「这样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富泽博没注意到栞子小姐委婉没有直说现在是否仍持有那本书,他摇了几次头。
「希望你今后也好好保管它。」
栞子小姐用力握住拐杖,再次默默低头鞠躬,在他身边的我也和她做出同样动作。我决定和她一起保护她最珍爱的书。
为此,无论任何危险我都甘愿面对。
2
离开富泽家时,天已经黑了。
从黑压压的云间可隐约窥见星光。我们走过庭院,走向停在附近的厢型车。准备回家的人只有我和栞子小姐,小谷仍与富泽父女待在一起。这四十七年来发生过哪些事情,他们有一大堆想要聊的话题。
大概是一口气听到太多关于过去的事情,我感觉到有一股麻痹脑袋深处的疲倦感。我们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知了栞子小姐那本《晚年》的来历,那不是田中嘉雄的藏书,但也并非与他毫无关联。
走向车子时,我快速回顾到目前为止知道的事情。正如栞子小姐所云,我们都没有证据,很多都是臆测,或许细节有误。
四十七年前,久我山书房的老板久我山尚大盯上了两本太宰作品的稀有书——田中嘉雄向虚贝堂的杉尾买来的太宰自杀用——错了,是自家用的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以及富泽博获得太宰亲赠的月曜庄出版的《越级申诉》。久我山拿田中嘉维与五浦绢子的关系要胁他,指使他从富泽家书库里偷出《越级申诉》。
帮忙把书物归原主的人是栞子小姐的爷爷筱川圣司。富泽博以《晚年》的未裁切书当作谢礼,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也就是栞子小姐现在拥有的这本《晚年》初版书。
事件过了七年后,缺钱的田中嘉雄以便宜的价格把自家用人晚年》卖给了久我山书房。那本书现在到了谁的手上,目前还不清楚。
整件事情还真是错综复杂啊。不过,我感受到最大的疑问是,这一切是如何与现在的我们扯上关系呢?
有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摆了封信,并且告诉田中敏雄关于他爷爷那本《晚年》的消息——这个人偷窥我们的情况、打算设计陷害我们。对方是单独进行或者是好几个人牵涉其中,这些目前也仍是毫不清楚。
「……啊!」
打开车门时,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转头看向富泽家。
「大辅,怎么了?」
「忘了带走那个夹纸板和田中嘉雄的笔记,我最好还是回去拿吧。」
「不……我打算暂时交给他们保管,才会留下没带走。我希望富泽老师仔细阅读笔记的内容,我也已经取得鹤代阿姨的同意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个笔记的内容是什么?」
这是我刚才没能够问的问题。连富泽博看了笔记都称赞田中真的很熟悉太宰文学,想必知识不够深的人,应该看不懂吧。就连曾是浪漫奇想会成员的小谷也没看懂。
「……那是田中先生针对某篇太宰短篇作品所做的笔记。」
坐进副驾驶座的栞子小姐边系上安全带边这么说。我发动引擎,把车子开下斜坡。
「那个笔记里写了几个小说的篇名,对吧?」
「是的。《狂言之神》、《小丑之花》、《东京八景》、《十五年间》……全都是提到腰越殉情自杀事件的作品。」
「我记得……富泽老师说田中嘉雄在调查殉情自杀和自杀未遂的作品?」
厢型车来到了滨海公路上。今天虽说是平日,不过这一带的交通稍嫌拥挤,才刚前进一点距离就遇上红灯。
我们正好停在小动岬前面,林木茂盛的圆形轮廓朦胧浮现在黑暗中。
「是的。他恐怕是在研究的过程中,注意到太宰年轻时匿名写下的作品吧。」
「匿名?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太宰就以黑木舜平为笔名,发表了《断崖的错觉》这篇短篇。」
「黑木……啊,就是那个笔记上的……」
两个人名的其中一个。原来那是太宰另外的笔名啊。
「那篇《断崖的错觉》讲的是什么内容呢?」
栞子小姐眯起眼睛,瞥了海岬一眼。远处应该就是江之岛了,不过从这里无法清楚看见。
「……侦探小说。」
她低声说道。我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侦探小说是……那个悬疑推理类的小说吗?」
「太宰本身这么称呼它。内容虽然没有什么推理要素……不过主角很像太宰,是个立志成为作家的内向青年。他烦恼著必须经历过所有经验,才能够写出完美的小说,于是他在断崖那儿……杀死了旅途中认识的咖啡厅女店员。」
正好此时变绿灯,我再度开车往前走。弯过十字路口后,我们逐渐远离小动岬。
「难道他是参考自己的殉情自杀事件吗?」
我听说太宰是偶然认识在银座咖啡厅工作的女子,随后两人在小动岬服用安眠药自杀。咖啡厅工作的女店员死在海边的故事设定,怎么看都与实际发生的事件有关。
「毋庸置疑。尽管故事的舞台变成了热海、女子的死因不是安眠药,而是被推下断崖,不过灵感来源毫无疑问就是那起殉情自杀事件……自己引发的事件造成一名女性的死亡,他反而设定出类似自己的主角杀害女性……一想到这一点,实在感到难以理解。」
「他为什么要写侦探小说?」
「似乎是希望匿名写写娱乐小说维持收入稳定……结果他的侦探小说作品只有这一篇。」
「结局……有趣吗?」
栞子小姐不悦地皱著脸,有好一阵子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明。腰越车站平交道的警示声响起,于是我们在「电车靠近」的标示前面再度停车。复古的绿色江之电从铺设于路面的铁轨上奔驰而去。
「我认为主角描写得很好。他在旅途中假扮成自己憧憬的新进作家,忐忑不安地接受款待的那一段,以及担心真正身分曝光而把女子推落断崖时的心理状态描写,都相当有太宰的风格。至于从推理的角度来看的话……当时没能够获得什么特殊的好评。」
栞子小姐似乎不觉得有趣。如果内容大受好评的话,他应该就会继续写其他侦探小说。
江之电通过了,我们的车子也继续前进。
「但是,《断崖的错觉》几乎是与《小丑之花》同一时期写出来的。两篇有著同样的主旨,所以一边阅读一边两相对照,别有一番乐趣……该怎么说呢,《断崖的错觉》就像是《小丑之花》的黑暗版一样。」
我想起夹纸板上的笔记。除了《小丑之花》之外,上面还列举了几篇内容提及殉情自杀事件的小说。
「田中嘉雄原本打算发表《断崖的错觉》与其他殉情自杀作品的比较等等发现吧。」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在四十七年前讨论《断崖的错觉》,可是前所未有的发现。」
「前所未有的?」
「事实上太宰写过《断崖的错觉》这件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因为太宰要求代他投稿给《文化公论》杂志的朋友不可以说出去,所以这个秘密直到太宰死后始终没有人知道。等到被认定没问题、可以正式公开整件事,则是要到一九八一年。明明是人们彻底研究、持续阅读其作品的作家,在此之前居然都没有人注意到这篇作品的存在。」
我在脑海中计算著——一九八一年的话,正好是三十年前。田中嘉雄写下那些笔记是在四十七年前——他比秘密揭晓要早了十五年以上。
「所以你是说田中嘉雄靠自己的力量发现了没人注意到的事情吗?而且是在正式公开的十几年前?」
「是的。」
栞子小姐点头。这件事的确惊人。
「可是,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能够发现这件没有公开、也没有人发现的秘密,应该握有相当的证据。
「我想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运气好。在富泽老师的书库里有为数众多的过期旧杂志,里头也有许多昭和初期的大众文艺杂志,内容多半是谈侦探小说,还有……情色读物。我刚才看了书库一圈,发现书柜上也有刊登〈断崖的错觉〉的《文化公论》。」
我想起栞子小姐受到书柜吸引的模样,她的反应并非只是因为大量的藏书而冲昏了头,也是为了调查田中嘉雄是如何发现的。
「田中先生恐怕是在翻阅旧杂志时偶然读到了《断崖的错觉》,因为相识女子死亡等等情节与《小丑之花》的描写有共通之处,所以我想他假设这是太宰匿名所写。至于确定的关键大概在于笔名。」
「笔名是指黑木舜平吗?」
「除此之外,那个笔记里还提到『黑虫俊平』这名字……」
「我记得……你说过那是太宰出道之前使用的笔名?」
「是的。『黑虫俊平』这个名字,当时在筑摩书房的全集解说中已经提过。田中先生应该是发现这两个笔名很相似(注1),所以确定『黑木舜平』与『黑虫俊平』同样是太宰的笔名。」
注1:两个名字的日文发音类似。
这么说来,判断的依据姑且齐全了,但若没有相当的知识,也不会直觉想到要将这些线索连结在一块儿。
「他真的……很厉害呢。」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栞子小姐深深叹息,同时点点头。
「如果这项研究进一步继续下去的话……田中先生或许也能够走上富泽老师那样的研究之路……如果没有四十七年前的那起事件……」
3
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我们回到了北鎌仓。
营业时间当然早已结束,文现里亚古书堂却仍旧灯火通明。
「店还在营业吗?」
副驾驶座上的栞子小姐边透过挡风玻璃观察情况边说道。
「门帘好像关著。」
打烊工作不应该会弄到这么晚。总之,我们先把厢型车停进主屋停车场后,从外头绕到店前。我有些不安——帮忙顾店的筱川文香该不会出事了吧?我一直以为危险不会波及我们以外的人,看来我太天真了。
店里传来人声。门帘完全紧闭,不过正面的玻璃门开了一条缝隙。我和栞子小姐肩并著肩,把耳朵凑上去。
「结婚啊——」
听到熟悉的开朗声音后,我松了一口气,她似乎正在和某个人说话。不过,提到结婚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姊姊可能正在考虑。吃饭的时候如果看到电视上播出结婚杂志或婚礼会场的广告,她就会立刻停住筷子,然后一语不发一~直盯著看……那个样子有点可怕。」
她在说我们的事。明明前一阵子才要求她别到处宣传。栞子小姐发出类似打喷嚏的怪声,一手遮著嘴巴。
「不会吧,哎呀,我……那个、不、不是的。我不是、现在立刻、就要结婚。」
发红的脸蛋左右摇晃。我倒是不太惊讶,也许是因为栞子小姐自己说过,如果交往的话,会以结婚为前提,所以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当然不至于是现在立刻就要结婚,不过既然有交往的对象,当然就会这样考虑。
「哎呀,我家的宽子也经常盯著那些广告看呢。女孩子都是这样啊。只要看到很棒的结婚场面,就算是我也会停住筷子不动。」
一听到对方说「我家的宽子」就知道是谁了。久我山鹤代。她大概是在快打烊时过来,就这样聊天聊到现在吧。
「我才不会停住呢!对了,宽子姊变得好成熟喔。前阵子她和鹤代阿姨一起过来时,我吓了一跳呢。因为我们最近一年都没有碰过面。」
「她今年二十岁了……去年出国短期留学,还加入那个叫风帆?风帆社,所以经常不在家。虽然她还是一样喜欢看书。」
「真好!我也好想快点成为大学生……啊,然后啊,继续回到姊姊和五浦哥的话题,前阵子他们——」
话题硬是被转了回来。我们找不到进门的时机,又不能继续听下去,于是我同时打开玻璃门和门帘。店里的两个人正隔著柜台面对面,筱川文香身上穿著制服,久我山鹤代则是防风运动上衣和牛仔裤的休闲打扮。她似乎不是顺路过来走走,而是有要事特地前来。
「啊……你们回来啦。辛苦了!」
筱川文香一瞬间露出「不妙」的表情,马上又露齿微笑,企图掩饰。久我山鹤代也转头看向我们。
「回来啦。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晚、晚安。」
栞子小姐僵硬地打招呼,我也低头鞠躬。
「你们有事情要谈吧。那么我该离开了!」
筱川文香连忙打开通往主屋的门离去。
「抱歉,我去一趟后面。」
向栞子小姐她们告退后,我进入主屋。我有话想和筱川文香谈,我在厨房前面拦下她。
「抱歉抱歉,因为鹤代阿姨已经知道姊姊和五浦哥的事情了,所以我想说跟她聊聊应该没关系……」
我还没开口,她已经先行道歉。
「啊,五浦哥警告过我之后,我已经没有再跟客人说了喔。我没有主动提!在你提醒我之前,我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说。是真的!」
筱川文香的嘴巴虽然不牢靠,不过基本上她并不会撒谎。姑且先不管这件事,我想讲的是其他事情。
「今天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我无论如何就是想要确认这一点,因为我心里一直隐约有股不安,那股「似乎有事要发生了」的不安始终抹不掉。
「咦?没什么特别的……我顾店时已经是傍晚了,几乎没有客人上门。鹤代阿姨是在打烊前进来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
我犹豫著该不该告诉她这家店发生的事情,但我认为应该由栞子小姐先和她谈过。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知道的人愈少愈安全。
「过一阵子再告诉你。」
说完,我留下她回到店里,我从斜肩背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在前往富泽家的路上没空确认电子邮件,收到了三封新邮件:第一封是母亲告诉我今晚临时要出差所以不在家、第二封是在地的朋友找我下礼拜一起出去玩,最后一封是田中敏雄的来信。
这几天,我和他的电子邮件往来格外频繁,内容包括确认《晚年》的调查情况,另外就是一些闲聊,不过最近变成以后者为主。
以我的立场来说,我不能具体告诉他《晚年》的下落,我们最终目的是为了警告现在的持有者。话虽如此,一直谈正事恐怕会引起怀疑,为了敷衍他,我只好夹杂一些闲话家常。
虽说是闲聊,不过内容都是一些旧书迷才会聊的正经内容,例如:很久没去的神保町历史悠久的旧书店已经关门了、网路上的旧书业者倾向等,这些内容对我来说也格外具有参考价值。他这次来信则是要询问库存,他想找赤濑川原平的《东京混合计画》。
他的热情程度就像真实身分曝光之前——也就是还在使用笠井菊哉这个假名进出这间店之前的那阵子差不多。我告诉自己不得大意,连忙打了:「我会去找那本书。《晚年》一事有消息会再联络。」简单回覆。
我一打开通往店内的门,就听见久我山鹤代雀跃的声音。
「……直到这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小栞有个这么棒的男朋友呢。」
「我、我们才刚开始交往……」
我还以为她们已经进入正题了,没想到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栞子小姐泪眼汪汪地仰望我求救,看样子她被逼问得很惨,而且反应很可爱。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我立刻打断两人的谈话。
「我们今天去了富泽先生家里。」
「啊,果然是这样。纪子好吗?」
很好——栞子小姐点头。久我山鹤代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又严肃,原本看来比实际年龄小的脸庞,也变得更符合她的年纪。
「然后呢?你们查到了什么?四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连那个夹纸板和笔记都借给我们了,会这样问也是无可厚非。但是久我山尚大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事,我想她恐怕不知情。
「……因为这些已经是以前的事了,有很多细节我们没办法查证。」
「那么,小栞,告诉我你的想法……没关系,别顾虑我。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已经做好了面对过去的心理准备。栞子小姐环顾店内一周,整理自己的想法后,先说了一句:「我希望这些话不会传出去。」便娓娓道来。
她所说的几乎是我们已知的全部。四十七年前的《越级申诉》偷窃事件、田中嘉雄发现《断崖的错觉》的秘密,以及我们现在正接受田中嘉雄孙子的委托,找寻太宰自家用的那本《晚年》一事,当然也说了久我山书房低价收购那本书的经过。
还有,我们店里收到威胁信,声称知道筱川圣司从富泽博那儿买来、由栞子小姐继承的那本《晚年》已烧毁一事是造假——毫无保留。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坦白一切,不过此刻在这里说出一切,一定有什么意义。唯有一件事,她犹豫著该不该说出五浦绢子与田中嘉雄的关系,所以这部分由我代她说明。
「……也就是说,家父是个会抢夺他人旧书的人啊。」
听完所有事情之后,久我山鹤代喃喃自语。栞子小姐连忙低下头。
「很抱歉……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法,不能肯定就是真相……」
「没关系,我并不会说小栞你搞错了。尽管我认识的父亲是裉温柔的人,不过我有时也会觉得奇怪……他要我把那个夹纸板拿回来时的表情就像陌生人一样恐怖。我也听过一些家父做生意会耍卑劣手段的小道消息……家母是个单纯的人,所以我想她大概没注意到。」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镜底下的鼻梁,紧紧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就像是心意已决般凝视著我们说道:
「家父他在外头有女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料,听得我们呆若木鸡。
「我不知道地点,只知道她住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和那个人之间有孩子。我还是大学生时,他曾经带那孩子回家过一次。那天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家母掉眼泪。」
我连久我山尚大生前的照片都没见过,却对这号人物愈来愈嫌恶。愈是深入调查就愈发现他背地里的黑暗过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查到什么。
「家父威胁田中先生的这件事,请别告诉家母。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我不希望再有太多的负担。」
当然——栞子小姐回答。我们进行调查的目的不是为了夺走别人的安稳生活。
「……您知道您父亲买走田中嘉雄先生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之后,怎么处置吗?」
栞子小姐终于开口问出我们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也是从刚才就一直在想……」
久我山尚大的女儿抬起头静止不动,拚命地想要想出些什么——但是,她最后就像是把头探出水面般,呼地吐了一口气。
「没有半点头绪。大概是卖给客人了,不过我不知道卖给了谁……」
「有没有可能是您的父亲遗留在手边呢?」
「我想不可能。除非是有私人原因或特殊渊源,否则家父几乎没有自己的藏书。小栞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家父的藏书,现在的状态与他生前差不多。」
这么说来,我听过久我山家书房里所有的书都是那位婆婆的。如果没有阅读习惯,没有藏书也是理所当然。
久我山鹤代拿出摺叠手机,彷佛想到了什么。
「我问问家母。我在她枕头旁边摆了手机,只要她还醒著,应该会接电话。」
她开始打电话。等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没有接听。她沉著一张脸,把手机阖上。
「她最近多半都在睡觉,很少有醒著的时候……原本在今年过年之前,她即使躺在床上也仍然有旺盛的好奇心,对于各种事物充满期待。在宽子短期留学的那段时间,她还会用电脑……那个叫视讯吗?用视讯和宽子交谈……」
我的脑海里浮现那位白发女士的脸。她是这位女士的母亲,所以年纪应该相当大了。看样子她似乎不是只对书本感兴趣。
「真里婆婆以前曾经帮忙久我山书房的店务吗?」
「怎么可能?她完全没有接触过。」
听到栞子小姐的提问,久我山鹤代激动地摇头否定。
「尽管家母无可救药地热爱旧书,不过因为她出身于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对于做生意丝毫没有概念,顶多只是偶尔会出现在家父洽商的场合,而且只出现在有她想看的稀有书的场合而已。」
高龄女性又是旧书迷,这点意外罕见。最近这一年,我经常和栞子小姐一起到府收购旧书,几乎没见过这种人。
「家父希望身为女儿的我能够帮忙工作,不过我和家母一样,完全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我想家父大概觉得很遗憾吧,因为他十分希望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继承人,而宽子在这方面似乎也完全不在行。明明我们每个人都比家父更喜爱书,但是我们都无法继承久我山书房,真的很不可思议。」
她这番话说得若无其事,为什么我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呢?我的耳朵里听到的是——久我山尚大为了打造完美的继承人,于是选择热爱旧书的女性、与她结婚——当然,我想自己只是多虑了而已。
突然一阵陌生的手机铃声响起,久我山鹤代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啊,是家母,她回拨了……等我一下,我问问看。」
她朝后侧的书柜走去,开始大声说话。听她好几次不断重复同样的话,对方似乎有些耳背。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回到柜台来。
「当时的稀有书虽然都存放在我们家里,不过她不记得有见过那本《晚年》,也没听家父提起过什么。」
我们失望地垮下肩膀。既然她没有帮忙旧书店的店务,自然也不清楚库存内容。
「但她说虚贝堂的杉尾先生或许知道。家父过世时,也是虚贝堂负责收购并协助处理久我山书房的所有库存。第一代老板也曾经带著儿子一起到我们家来。
家母说,他们帮我们销毁了家父的估价单和客户名单,所以当中或许有买下《晚年》的客户资料……」
栞子小姐的表情稍微开朗了一些。我认为纵使可能性不高,不过杉尾先生还是有可能记住些什么。不管怎么样,除了循著这条线索追查之外,别无他法了。
「谢谢您。」
栞子小姐对久我山鹤代深深一鞠躬。
「请代我向真里婆婆道谢……不久之后,我会再次前往拜访。」
4
漫长的一天结束。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我骑著轻型机车回家,突然想到还没吃晚餐。我连思考要吃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走进离我最近的家庭餐厅。
吃完不好也不坏的晚餐套餐,总算能够休息时,智慧型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我抓著随身物品起身,同时按下接听键。
『……五浦吗?是我,田中。』
是田中敏雄打来的电话,我反射性地摆出迎击的姿势。我的确曾经告诉过他手机号码,不过他主动打电话来,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吗?」
『我想问问那本书有没有库存。你刚刚还在店里吧?』
原来是要问这个啊——我感到扫兴。我都忘了他曾经请我确认。
「我本来想等有空就去找……你很急著要吗?」
『算是吧。因为判决结果应该就快出来了,我想趁现在把想读的书都弄到手,进了监狱就没办法自由看书了。』
他淡然的语气反而打动了我。因为之前发生过坂口夫妇的《逻辑学入门》那件案子,我知道受刑人想带自己的书进监狱需要许可。尽管他是自作自受,不过这样的规定对于爱书人来说未免太严苛。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找找。」
『谢谢……然后,我爷爷的《晚年》那件事,情况怎么样了?』
一瞬间我对于隐瞒他事情的发展感到愧疚,这个男人真心等待著我们的报告。虽然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他,可是——
「我们正在多方打听,不过目前还没找出书究竟在谁手上。等到调查结果确定之后,我会再和你联络。」
『……这样啊。』
田中的声音很黯然,但如果我替他打气的话,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奇怪。我什么也不能说,只好任由微妙的沉默蔓延。
『对了,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你和筱川栞子在交往吗?』
「什么?」
我不小心在家庭餐厅门口大叫,原本正在等待空位的一家人不解地抬头看我。我想要掩饰尴尬,假装重新背好斜肩背包。
「你为什么问我这种事?」
『我多少也会对别人谈恋爱的事情感到好奇啊。已经好一阵子没聊过这种话题了……看你的反应,应该是在交往吧。』
他语带取笑地说道。看来只要我承认就没事了吧。
「……是没错。」
『我想也是……你现在人在外面?』
提问的人是他,他却很乾脆地换了话题,也许只要听到结论就满足了吧。如果他继续追问,我也很头痛。
「刚吃完饭,正准备回家。」
『这样……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那么,改天再聊。』
他突然就结束了通话。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低头看著智慧型手机沉思。老实说,我觉得刚才那些话用电子邮件沟通也就够了。或许他只是心血来潮决定打电话来吧,但我始终无法消除那股怪异的感觉。
回到自家的我,打开拉门的锁,将轻型机车停进水泥地玄关。以玄关来说,这个空间太大了,不过这里原本是食堂,格局这样也很合理。外婆过世后,这里成了普通的仓库。虽然餐桌椅几乎都清理掉了,吧台和厨房设备还是留在原地积灰尘。
母亲总是说要重新装修,却还没能够付诸实践。或许因为这间食堂再破烂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没那么简单就决心改建。我并不反对她的做法,我的心情也同样复杂。
母亲出差去了,所以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五浦家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我将拉门仔细锁好后,只打开吧台上方的照明,从角落拖来一把椅子,在吧台前坐下,环视这个与过去没两样的食堂空间。
大约五十年前,浪漫奇想会的成员们和我外婆都在这里。许多人都不在了,不过他们留下的旧书至今依旧还在。即使现今已换了持有者。
我放下斜肩背包。最近基于某个原因,我总是随身带著这个包包行动,寸步不离。
我从包包里取出笔记型电脑专用的内袋,摆在吧台上。不用特别装在内袋里也没关系,只是这个内袋大小刚好又不醒目。打开内袋,从里头拿出一本旧书——太宰治的《晚年》,砂子屋书房出版,以塑胶袋包得密不透风,书里有太宰亲笔写下:「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是内页未裁切的簇名书。这原本是栞子小姐的物品。
自从有人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留下那封信之后,这本书就一直在我这里。她说因为脚上有伤,无法保护这本书,所以委托我保管。一开始我们也考虑过摆在银行的出租保险箱等其他方式,但最后决定采取这种形式。我希望把书摆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而且一般人不认为我这样的人会携带价值数百万圆的稀有书到处走,这反而是值得利用的盲点。
我也没有告诉栞子小姐自己随身带著这本书,因为知道秘密的人愈少愈好。《晚年》今天也没有异状。我把旧书放回两层袋子里,恢复原状。
她把书交给我,所以我也准备要好好保护这本书。虽然不晓得要保护到什么时候。
「真希望快点结束……」
我忍不住抱怨。我想要和栞子小姐过著比现在悠闲一点的生活,自从上个月底我们开始交往以来,几乎没有做过什么男女朋友之间会做的事,顶多只是前阵子偷偷接吻而已。那个吻很好,但是——
(直到这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
久我山鹤代刚才这句话突然闪过我的脑袋。我偏著头,一边回想其他人说过的话,一边竖起手指又扳下手指。
(……怪了。)
我不晓得原因,总觉得有些矛盾。栞子小姐是否注意到了呢?我拿起智慧型手机想要确认时,她正好打电话来。虽说是谈正事,不过发生这种巧合还是让我很开心。
「喂。」
『啊,大辅。』
声音中传来她的激动。我端正坐好,似乎有事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才和虚贝堂的杉尾先生通过电话……那本《晚年》他不知情。久我山尚大先生过世后,他从那栋宅邸收购的书籍里,没有能够窥见《晚年》的交易资料。当然他也说那些书里不包括那本《晚年》……』
我感到很泄气,还是立刻重新振作起来。她似乎还有话要说。
『那阵子,我爷爷正好有事前往虚贝堂。他看了从久我山先生那儿收购来的旧书堆,似乎觉得有些不解。』
「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筱川圣司住得很近,以前又是店里的店员,久我山尚大却没有找他处理旧书店的后续事宜,由此可见他与久我山尚大之间微妙的关系。
『听说爷爷当时清楚表示,即使久我山尚大没兴趣看书,也并非没有占有欲……他应该有极少数几本私藏的旧书才是。』
「私藏……是什么样的旧书呢?」
『据说是正牌的稀有书,而且是与久我山先生有某些关系的书。』
我屏息。
(除非是有私人原因或特殊渊源,否则家父几乎没有自己的藏书。)
我想起久我山鹤代说过的话。反言之,如果是有私人原因或特殊渊源的话,他就会把书留在身边。
『听说在他家里某处有个上锁的柜子,里头的东西只会给他真正认同的人看。爷爷也不曾直接看过,不过虚贝堂的老板在收购的旧书中没有找到那类东西……』
如果是这样,能够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生前已经处理掉了,不然就是还留在家里没有处理掉。
『然后我想到一件事……富泽老师谈太宰自家用的《晚年》时,提到久我山先生说的那些事情,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不合理?」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在复游她的话。
『是的。太宰卖掉自己那本《晚年》是在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之前,即使是初版书,这本书在当时也无法以旧书的价值定价。太宰缺搭电车的钱,所以用一圆卖掉自家用的书,而留下来的证词表示,后来太宰的朋友是以两圆买下。』
「一圆……这似乎不是很高的价格吧?」
『以现在的币值来说,大约是两、三千圆。顺便补充一点,那本书的新书当时在市面上的定价就是两圆。』
我说不出话来。这不是等于以半价收购吗?根本算不上什么稀有书嘛。
『作家本人拿来卖的珍本书居然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交易……其他书店传说那本旧书的状态近似杂书,这点也有些不合理。另外还有一点——』
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又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著。我觉得自己似乎能看见她在电话另一头竖起食指。
『关于那本《晚年》的特徵,久我山先生知道得非常详细,但是他说那是他刚入行时,从其他书店店员那儿听来的。他说传闻太宰以前曾经拿这本书来卖。』
「……这样说也不对吗?」
我问。
『不对。就我所听到的,久我山先生开始在神保町工作是在昭和的金融恐慌时期……也就是昭和五、六年(一九三〇、三一年)。《晚年》出版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太宰卖了自家用那本《晚年》是之后的事,所以久我山先生当时应该已经在神保町工作了。』
我之前也听过这是昭和金融恐慌时期的事情。这么说来的确很奇怪。虽然我这个没正职工作的人没有立场说这些话,不过应该没有人会弄错自己哪一年到职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以下只是我的推测……我想是因为他不希望让其他人知道那本《晚年》与自己的关系。那位用一圆从太宰手上收购这本自家用书之后,再以两圆转卖的旧书店店员,也许就是久我山先生吧。所以他十分清楚那本书的状态。』
「啊……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自己过去用一圆买进、用两圆卖出的《晚年》,辗转流离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一定会后悔曾经把书便宜出售,大概也为此感到羞耻。既然他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会私底下策划要将书再次弄到手也很正常。然后把书变成自己的东西之后——他应该不希望再卖给别人。
「意思也就是,久我山尚大将那本太宰自家用《晚年》当成自己的藏书了吗?」
『我想很有可能。还有,在久我山尚大过世后,如果太宰自家用的《晚年》也没有出现在市面上的话……』
亦即书或许还在久我山家里,但是那家人好像都不知道家里有那本旧书。
真的不知情吗?——否则就是有人藏起来了。
5
「呃……关于鹤代女士稍早说过的话。」
这次轮到我另开话题了。
『鹤代阿姨?』
栞子小姐不解地反问。我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对于栞子小姐来说,鹤代女士是她父亲的朋友,与她也有多年的交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对于她父亲友人的怀疑。
但是我又不能不提出这件事,万一栞子小姐没发现怎么办,因为也许可以从中看出久我山家的人是否有所隐瞒。
于是我下定决心说出口:
「鹤代女士刚才说了『直到这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吧?栞子小姐有……男朋友的事情。」
『嗯……是的。』
「你不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吗?」
栞子小姐沉默。我看不见她的脸,无从判断她的反应,总之我必须把话说完。
「这个月初,我拜托文香别大肆宣传我们的事,后来她也真的照做了……她这个月帮忙顾店时,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就算提到这件事,应该也是上个月鹤代女士拿蓝莓到店里去的时候。可是鹤代女士不是说『上个月』,而是清清楚楚说『这个月』。我觉得如果她是口误的话,也太奇怪了。」
我个人觉得有点矛盾。但是,就像久我山尚大撒的谎,也许鹤代女士这样说有什么深远的涵义。她也有可能隐瞒田中嘉雄卖掉的《晚年》下落。
『其实这件事情,我也觉得奇怪。』
栞子小姐沉著地说道。她果然也注意到了。
「……你怎么看?」
『不可能是鹤代阿姨弄错……我刚才已经和小文确认过了。』
我紧握著智慧型手机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弄错,那是什么情况?她是基于某个原因,故意那样说的吗?
『啊,对了,小文向你道谢。大辅你还特地确认店内有没有异状对吧?……谢谢你,我也很高兴。』
她突然羞怯地向我道谢,完全转移了话题。我也很高兴,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她和筱川文香确认之后的结论是什么。
我听见水滴落在物体上的微弱声响,转头看向背后,声音来自食堂后侧。现在这栋建筑物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对。
我咽了咽口水,应该去确认一下比较妥当。
「抱歉,我五分钟之后再打给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从椅子上站起,滑步移动到屋后。我适度放松全身力量戒备著,准备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只要袭击的不是一群人,我就有办法应付。
我绕到吧台后侧,进入屋后的空间把灯打开。没有其他人。这里以前是洗碗区兼仓库,现在只剩下洗碗用的大型洗涤槽,以及放置清扫用品的置物柜。
「……搞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洗涤槽的水龙头正滴著水,大概是水龙头没关紧,水就因为某些原因一口气流了出来吧。我用力旋紧水龙头,让水完全止住。如果漏水情况太严重的话,只好找水电行来修理了。
感觉到浏海微微飘动,我抬起头。洗涤槽上方有一扇装著雾玻璃的窗户,隔壁建筑物的墙壁就在眼前,所以白天几乎晒不进阳光。窗户上装著格子铝窗防盗,但是——
(嗯?)
玻璃窗户外头怎么不见格子铝窗?我凑近一看,发现窗锁旁边的玻璃缺了一小块三角形。风就是从这里吹进来。
我的背瞬间紧绷。有人侵入这栋建筑物了,这个人拿掉格子铝窗、弄破窗子。问题是这位入侵者现在人在哪里?
糟了!我心想。这是把我骗过来的陷阱,我正要回头,置物柜里突然冲出黑影,对方拿著类似短棒的物体向我刺过来。我做出防备姿势的手臂上火花四溅,上半身感觉一阵剧痛。
(啊……)
就在我动弹不得之时,短棒尖端抵上我的脖子。下一秒,我没能够大叫就倒在水泥地上,浑身上下彷佛被无数的粗针刺过般,手脚完全无法动弹,唯有意识仍然清醒。
我看到男性运动鞋。勉强移动眼睛,抬眼仰望那家伙的全身——他的头发已经比之前见到时长了一些,穿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深绿色连帽上衣和黑色裤子,手里拿著电击棒,与他那张友善笑容形成的反差,让人有些不舒服。
「为了对付你,我可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你真的很健壮呢。我本来还以为你应该会晕过去。」
田中敏雄佩服地说道。
用宽胶带绑住我的手脚后,田中抓著我的后领把我拖进食堂里。我的脑子陷入恐慌,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委托我们办的事情又算什么?莫非他原本就策划了这场袭击?接下来他想做什么?
他把我像物品般丢在食堂墙边,因为肩膀和背部的疼痛,我终于回过神来。尽管这个男人没有武术经验,不过他的身材修长且力气很大,再加上一只手上还握著电击棒,因此在无法自由活动的情况下,我无法抵抗,只得先观察情况。我靠著墙壁坐起上半身,仰望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的田中。
「……刚才讲电话时——」
我张开乾涩的双唇。不晓得是遭到电击棒攻击的关系或是因为害怕,话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已经在我家里……只是在确定我几时回家吧?」
「没错。我当时正在二楼翻箱倒柜。」
田中乾脆地承认。我涌上后侮的念头,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是笨蛋,居然因为和他有一丝丝共鸣而大意了。我明明知道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发生。
「你在找什么?」
「真是糟糕啊,你明明知道的……《晚年》啊。那个女人假装烧掉的那本未裁切书。别装蒜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握住。他果然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被保释之后。有人很亲切地告诉我,那个人说你们一年前骗了我,现在也仍在骗我。」
「……咦?」
我惊呼。
「保释之后……那么,你和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留下信纸的人,是一伙的?」
「信?什么信?」
他惊讶地回应。我拚命整理混乱的脑袋,都已经是这种情况了,也没有必要装傻,所以他是真的不知情。也就是说,留下信的人与田中敏雄没有关系——不,也许现在已经有关系了。就是那个人把消息告诉这个男人的吧。
「那么珍贵的书……怎么可能在我这里。」
「我就是算准了在你手上,也知道那个女人把《晚年》交给你保管了。」
连这种消息也泄漏给他了?我的确和栞子小姐在店里谈过这件事——不,冷静点——我这么告诉自己。
这个男人在我家翻箱倒柜是因为不知道书在哪里。我的斜肩背包就摆在吧台上,我构不到,但是从洗涤槽那儿看不见吧台,所以我刚才拿出《晚年》时,他或许没发现。
「你在找的是你爷爷的《晚年》吧,与栞子小姐那本未裁切书不同啊。」
「是的,大概不是同一本。不过既然我知道这两本书都存在于世上的话……」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眼里带著锋利的光芒。我想起去年在医院屋顶上与他对峙时的情况,这眼神就与当时一样。
「两本书我都要拿到手。就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一般人。此时,我摆在吧台上的智慧型手机响起,一定是栞子小姐打来的。我说过五分钟之后会再打给她,她一定是担心了。田中看了手机画面一眼,确认来电者是谁。
「那个女人啊……看来我不能太悠哉了。」
要是这个状况持续下去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异状,采取行动。既然这样,我该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你要如何得到两本《晚年》呢?即使拿到栞子小姐的《晚年》,你还是不知道另一本的下落吧?」
「关于另一本,我接下来就会知道细节了……更要紧的是,你们应该向我道歉吧?现在的持有人警告我,你们计划就算找到我爷爷的《晚年》,也不打算告诉我,没错吧?」
我们的讯息居然都被这个男人——应该说,都被通风报信的人知道了。田中从连帽上衣口袋里拿出全新的智慧型手机,大概是他被保释之后买的。他将画面拿给我看,不晓得是在哪里拍的照片,画素很低,背景也完全看不出来。
但我瞠目结舌——照片拍的是书的衬页一角,细细的字迹在角落写著「自●用」,「●」的左边多加了一个「家」字。
可以确定是太宰自杀用——自家用《晚年》的实品没错。
「这是从哪里……」
「当然是现在的持有人啊。对方想要筱川栞子那本《晚年》,只要弄到你们手上的《晚年》,我们就会见面互相交换。」
「交换?你不是两本都想拿到手……」
不对,这个男人只是打算假装交换而已。他打算抢夺栞子小姐的《晚年》,再以此为诱饵,趁著与对方见面时抢走另外一本。
「你又要做出去年那种事了吗……就像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那样。」
「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我自己事后也觉得过意不去呢,这次我打算做得更漂亮些。」
「偷走别人的东西哪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我突然想到,给这个男人消息、提出交涉的人,是不是也在想著同样的事呢?那个人想要以自己持有的《晚年》为诱饵,夺走别人的东西——也可说是田中的同类吧?
(……是谁呢?)
我最先想到的人是久我山鹤代。可能持有太宰自家用的《晚年》,又能得知我们详细资讯的人很有限。虽然只是小事,但是她所说的那番话的确诡异。外表看不出她是有异常占有欲的人,不过这位田中敏雄也是。
「和你聊天一不小心就会聊太久,这可不行。好了,你差不多该把藏起来的《晚年》交给我了。」
听到田中的话,我回过神来,压抑内心的激动,回瞪著他。
「……书的确在我这里,但是我藏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你在我家翻箱倒柜也没用。」
「不,你撒谎。」
田中愉快地说。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能够猜到你的想法。你这个人脑袋还不错,又有责任感,而且不自觉就会依靠身强体壮的优势……所以你会决定靠自己保护那本书,你应该会摆在随时能够碰到的地方,这样子也才能够放心。」
我冒出大量冷汗。姑且不论脑袋好或身强体壮,最可怕的是这个人已经有线索了。就算是家人也无法分析得如此透彻。
「尤其事关你的女朋友,你的这种倾向就会更强烈。这是你的缺点,最后的结果就是因为无法冷静判断而自掘坟墓。」
田中抓住吧台上的斜肩背包打开,毫不犹豫地拿出内袋。
(我中计了。)
我咬牙切齿。刚才他在电话中确认我与栞子小姐是否在交往,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从那个时候就心生怀疑了。
「果然在这里。」
田中看著内袋里面,双眼闪闪发光,笑容满面地看向我。
「别沮丧了。如果我是你,或许也会想著同样的事,认为没人会想到我背著几百万圆的稀有书到处走……如果你们把书放进银行的出租保险箱,我就真的没辙了。」
他愉快地撕破包装塑胶袋,翻开旧书页面仔细确认,最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把书装进自己准备的塑胶袋里。
「这次是如假包换的真品了……老实说,我只担心这一点。我怕那个女人交给你的该不会也是仿制品。太好了,五浦,她真心爱你呢。恭喜啊!」
田中隐忍不住放声大笑。被绑住的我用力紧握拳头到快要渗血的程度,内心十分气愤。栞子小姐信任我,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物品托付给我,现在却因为我愚蠢的判断错误而被夺走。
「不好意思,这次要让你晕过去了,因为如果你马上就去求救会很麻烦……我会确保你不会有生命危险。」
田中挥舞著看来沉甸甸的电击棒。我拚命思考,手脚动不了,大声呼救也没用。有没有其他办法能够避免《晚年》被他夺走呢?
「在你听来或许像在撒谎,不过我真的觉得和你聊天很开心。我觉得待在这里莫名平静舒适……你说过这里以前是食堂吧?还在营业时,我曾经想来光顾。」
田中活力十足地和我闲话家常,同时逐步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我已经被绑住了,他还是谨慎移动,没有大意。他突然朝我伸出电击棒的尖端。
凶狠的蓝色火花在我眼前大量迸发。
6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开始吹起潮湿的风。
田中敏雄站在山腰上眺望灯火通明的北鎌仓家家户户。他站在夹杂著竹林的茂密杂树林小径上,脚下陡急的石阶往下延伸到远方。石阶左右两旁有盛开的绣球花点缀,这些花是为了给人欣赏而种植,却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盛开,彷佛通往冥界之路。
这里是一年前筱川栞子突然被推落的地方。
来到这里之后,田中敏雄首次确认手表,似乎是已经过了约定好的时间。他身上背的邮差包里装著一本七十多年前出版的书。尚不清楚名字的某个人经由其他持有者之手得到了同样的书,并且即将在此地现身。
从细长小径远处传来接近的脚步声。接著看见人影,褪色牛仔裤上面穿著蓝色防风雨衣。对方戴著兜帽,所以看不清楚长相,不过从穿著和身高推测可知是女性。
她在距离田中数步远的石阶前停下脚步。
「……田中敏雄先生。」
女方压低声音先开口。近距离看到对方的脸之后,田中愣了一下。
「……我们去年见过吧,就在这附近。」
听到这句话,她没有任何反应。
「你把书带来了吗?」
「当然。你也带来了吧?」
「是的……先让我看看你那一本。」
田中敏雄从包包里拿出书名是《晚年》的书,翻开衬页给对方看。「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万物 无一不是戴罪之子」。那是筱川栞子一直很宝贝的真品初版书。
「接著轮到你了。」
她从防风雨衣底下拿出褐色石蜡纸包住的物品。大小与田中给她看的《晚年》相仿。
「……就是这个。」
「我想检查里面。」
「我知道。」
说完,她将那包东西丢到田中脚下,在黑暗中发出啪沙一声。田中反射性地往下看的同时,她踏步向前,手伸进防风雨衣底下的背后,抽出一根黑色棒子,以尖端抵住田中敏雄的大腿,黑暗中闪出阵阵蓝色火花。
「啊!」
男人惨叫后跪地,却仍紧抱著那本《晚年》不肯放开。女人弯下腰想抢,她果然打算抢夺对手的书。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直在一旁观察他们情况的我,从粗大树干的阴影里跳出来。
「等等!」
我冲向僵立在原地的女子,抢过她紧握在手里的黑色棒子。我皱著脸,那个电击棒与田中使用的一样。
「这是市面上贩售的电击棒中最强的。」
田中喘著气说明。我很清楚这个电击棒有多强,刚刚才亲身体验过,现在浑身上下的关节还在痛,身体也无法行动自如。
「你怎么不早一点出来帮忙?」
田中不满地抱怨。我才想抱怨啊。
「还不是被你电过的缘故,我状况不佳……反应也变慢了。」
我——五浦大辅回敬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书应该被抢走了,不是吗?」
女子惊讶地问道。我终于能够确认对方的长相。
果然是她啊。太宰自家用《晚年》的持有人,以及给予田中敏雄消息的女子,也是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在这里。」
从我刚才隐身的树干后头,出现一位拄著拐杖的女子。长及背部的黑发乘著六月的风舞动,她身穿彷佛融入黑暗中的深蓝色衬衫和裙子,但她依旧美丽。
「果然是你。」
栞子小姐说。女子拿下自己的兜帽,放弃抵抗。黑色长发以发夹固定著,比例不合的大眼睛始终凝视著地面。
「久我山宽子小姐。」
就是那位在久我山家里见过的大学女生。
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我在五浦食堂的地板上痛得打滚。人类似乎没那么容易被电击棒电晕,反而会因为剧痛而更加清醒。我颤抖坐起上半身,以和刚才同样的姿势从地上瞪著田中。
「……真伤脑筋啊。」
田中敏雄不满地啐道,关掉电击棒的电源,接著空挥了几次那根棒子,他似乎打算用敲的把我敲昏。但是从他的动作可以感觉出他的犹豫。
刚才讲到把栞子小姐推下石阶时,他也说了:「事后觉得过意不去。」他虽然做尽坏事,但似乎并不希望让别人身受重伤。若这个状况持续下去的话,还有希望。
「……你还在保释中吧。偷书逃走的话,不会遭到通缉吗?」
「我只是在执行去年的计画而已,我当时就准备好了。」
「去年?什么意思……」
我想起来了。他在医院屋顶追上栞子小姐时,曾经说过:「之后,只要换张脸,换个地方重头来过就行了。」
「怎么可能让你轻易逃掉,你肯定会被紧追著不放。」
「警察也很忙啊,才不会像追杀人犯一样追著我跑。」
「不,我是说我。」
我原先没有计画要这么说,不过说著说著,心中的不确定感就消失了,感觉所有不安都被收进该被放置的地方。田中也不再空挥电击棒,他凑近看向我的脸。
「你说什么?」
「万一警方放弃了,我也一定会把你揪出来……你一定会小心保管那本《晚年》。小心保管的旧书,即使过了几年、几十年,仍会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把书找回来还给栞子小姐。」
田中一瞬间愣住,不过他立刻恢复成平常促狭的表情。
「你打算几十年后还是继续和那个女人交往吗?」
「不,我会和栞子小姐结婚。」
我果断地说。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决心,不过这也确实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可惜最先听到的不是当事人,而是这家伙,但这也没办法。
「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很重要。我们两人会继续经营旧书店,并且把你和那本书找出来。」
这下子田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神彷佛在看著某种不知名的生物。
「我会采取什么手段逃往哪儿去,你和那个女人怎么可能知道……警察还有机会,你们只是一般老百姓,能做什么?」
「你也知道栞子小姐的脑袋有多厉害吧?而且还有我。」
「你能做什么?摔角吗?」
他或许只是想开完笑,声音却显得太过认真。
「我一定也能够猜出你的想法,就像你猜出我的想法、找到那本书一样……我们之间就是有这种连结。」
「愚蠢透顶,你说这话究竟有什么根据……」
「我是田中嘉雄的孙子,和你是表兄弟。」
冻结般的寂静造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田中如此吃惊,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真是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田中嘉雄的孙子只有我一人。」
「你爷爷在单身时代是这家食堂的常客,曾经和我外婆五浦绢子交往……然后生下来的就是我的母亲。当时外婆已婚,所以这件事情不能公开。他们从交往开始到结束,始终都是无法告诉别人的关系,但是外婆的书柜上还留有田中嘉雄赠送的书。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上二楼去看看,现在就在我房间里。」
那本书是新版《漱石全集》的《第八册 从此以后》,也是成为我进入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的契机。
「不可能……我没听爷爷提过这件事。」
他不相信也是无可厚非,这种反应很正常,但我也不能因而就此放弃。如果无法在这里说服他,田中就会带著《晚年》离开了。有什么能够做的,我都必须试试。就在我拚命思考之际,突然灵光一现。
「你爷爷是否有一套直到最后都很珍惜的《漱石全集》?岩波书店的新版、唯独少了第八册的《从此以后》?」
对方脸上浮现惊愕。他虽然难以置信,但似乎被我说中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外婆喜欢漱石。刚才我说过受赠的书,就是《漱石全集》第八册的《从此以后》。缺的那一本,一直都在我家里。」
从前栞子小姐说过,那套新版全集几乎没有旧书的价值,少了一本更是如此。既然无法卖钱,就没有理由丢掉充满回忆的东西,而且就算持有那本书,也无须害怕关系被人发现。
田中敏雄突然虚脱无力。他缓缓看向食堂里,彷佛在看著遥远的过去。
「我还一直奇怪漱石明明不是爷爷的喜好,怎么会……」
他低声说道。
「所以他才会那么珍惜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自己明明也不赞成外遇这种事,却也松了一口气。原来对田中嘉雄来说,五浦绢子不是再也不愿想起的人。即使他因为这段关系受到威胁,依旧珍惜他们的回忆。
「我有个提议。」
我强而有力地说道。接下来才是重点。
「……提议?」
「你帮我们抓住想要和你交易太宰自家用《晚年》的持有者……而这两本《晚年》就当作担保品,总有一天都会变成你的东西。」
田中显然被挑起了兴趣。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眼里还是带著防备。
「你要用什么方法让那两本书都变成我的?」
「和你交易的人,八成是栞子小姐认识的人。如果对方想要卖掉藏书的话,栞子小姐立刻就会知道。我们一定会合法收购田中嘉雄原有的《晚年》再卖给你。」
「你这样说,我一点保障也没有……这里这本筱川栞子的《晚年》又该怎么办?」
「如果栞子小姐比你先死的话,我就会把这本书免费送给你。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必要,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甚至可以签下字据给你。是你说我这个人有责任感对吧?我和你约好了就不会反悔。」
「……这个怎么听都不像是好提议。」
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冷哼。我也对此有自觉,不过也无法提出更多好处。接著,我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会告诉警方你今天违法侵入我家、准备抢走那本《晚年》。相反地,你要假装配合交易对象的计画,和我们一起去抓住那家伙。」
田中默不作声。他的反应没有嘴上说的那么排斥,可以确定他应该很心动。
「我知道我的提议无法让你满意。你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现在杀了我,或是让我受到比栞子小姐更严重的伤……否则,一如我刚才说的,我会一辈子追著你。」
说完,我大大喘口气。手脚仍然麻痹。我已经把该说的事情说完了。
没有回答——就在我以为「果然还是不行吗?」的时候,田中不悦地把电击棒丢在地上。
「我原以为自己是田中家最后的血脉,再也没有近亲了……我可不能打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表弟。」
然后他跪下,从口袋里拿出工具刀,将绑住我手脚的胶带割断。
「你的说服方式太狡猾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只有筱川栞子,只要是为了保护她,你无论如何肯定会对我撒谎。」
我沉默地动了动恢复自由的手脚。我无法反驳,这个男人说得没错。结果我只是利用了田中敏雄对家人的深厚情感,以及他对于伤害他人的恐惧而已。
「但是,我也和你一样半斤八两……只要是为了想要的东西,什么都愿意做。我们果真是亲戚呢。」
我一抬头,正好与田中的视线在同样的高度对上。我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后,两人同时涌卜笑意。
「我们两人都擅长撒谎,所以至少举止要恰当……你不觉得吗?」
田中借用太宰的一段话,向我提议。
「……大概吧。」
我点头。
7
从高压电攻击中重新站起的田中敏雄,将《晚年》的未裁切书交给我。
我们来不及像他去年潜入医院时一样,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仿制品,所以这本是正牌的真品。我把书小心翼翼地收进内袋里放好。
我这么做的同时,视线也没有离开久我山宽子。久我山尚大从田中嘉雄那儿买去的《晚年》正由这位孙女继承,而且她甚至还想要栞子小姐的那本《晚年》——老实说从她的外表实在看不出来。
「栞子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她没有抬头,问道。
「前阵子,我在你家遇到你的时候……宽子小姐,你曾说我和大辅交往的事情是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听『文香』说的,对吗?……这是你的疏失。」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插在防风雨衣的口袋里,伫立在石阶顶端。
「什么意思?」
我问栞子小姐。我之前问过她是从哪里判断的,不过我完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疏失。
「我已经向小文确认过,她说上个月鹤代阿姨和宽子小姐到我们店里来的时候,她没有提过我们正在交往的事情。进入了这个月之后,你们两位也都没有到店里来……除了今天鹤代阿姨来了一趟之外。」
「咦?」
我不解偏著头。这样不就怪了吗?
「既然如此,鹤代女士应该也没机会听文香提起这件事吧?她说自己是从这个月开始才晓得我们的事。」
「鹤代阿姨是从宽子小姐那儿听来的……没错吧?」
久我山宽子没有否认。没想到答案揭晓后,意外单纯。我记得久我山鹤代没说过是「在文现里亚听到的」,所以稍早之前我还觉得奇怪,以为做坏事的是她。
「宽子小姐听到大辅的问题,不小心就回答『在文现里亚』,却因为不能修正,只好补充是『文香说的』……你在文现里亚听到确实是事实,但我们谁也没有告诉过你。」
「等等。」
此时插嘴的是田中。
「你的说明也有问题吧?如果文现里亚的人都没说,她究竟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栞子小姐点头,像在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怎么样都还无法习惯田中能够和她正常对话。他们原本是事件的被害人与加害人,不可能像这样碰面。
「我想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插著,所以就从店里拆下来了。」
她从肩背托特包里拿出随处可见的延长线。终于能够拆掉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玩意儿的关系,害我很难好好工作。田中不解地凑近看。
「这是什么?」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延长线,不过……实际上是高性能的窃听器。」
栞子小姐以犀利的视线看向久我山宽子。
「你假设我在去年的事件中,没有烧毁那本《晚年》、偷偷藏了起来……于是趁著与鹤代阿姨一起来店里时安装了这个窃听器,事后再假借田中先生的名义,到店里留下信。你是为了想要确认我看到『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这句话时,会有什么反应。」
「……原来你连窃听器都注意到了。」
「我一开始没有发现,所以没多想就在店里和大辅交谈、讨论与田中先生接触的事。」
她坦承自己的失败。在一旁的田中敏雄板著脸。
「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行骗?」
「我们在当时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田中先生知道那本《晚年》还在。所以冒用这个名字,最适合引出我们的反应。」
田中把脸转向一边,没说半句话。虽说他没有资格抱怨,不过他还在对栞子小姐的「把戏」生气,另一方面也是对于害她身受重伤而过意不去。他心里的感受很复杂。
「但是,过了几天我就发现了。为了精确知道我们的反应,必须安装窃听器……所以在大辅去见田中先生那天,我在店里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这个窃听器。」
我回到店里时,她说要我看摆在柜台上的便条纸——我原本以为那是待办事项列表,结果背面写著店里遭到窃听,并且写著针对今后行动的具体指示。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拆掉窃听器,所以请保持态度自然」以及「暂时要多多使用便条纸互相告知重要事项」这两点。
正好在前一天,她才向她妹妹坦承与我的关系,这也是为了不让使用便条纸交谈看似可疑的伏笔——不过感到难为情倒是真的,不是演戏。我也很努力保持「态度自然」,不过很伤神,不晓得哪些话可以说到哪个程度。
「你为什么不拆掉窃听器?」
久我山宽子没有看向栞子小姐,问道。
「为了控制消息。我想只要你相信我们并未发现遭到窃听,听到我们刻意泄漏的资讯时应该也不会怀疑。」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眺望著北鎌仓的夜景。在枝叶茂密伸展的杂树林与家家户户的屋顶阻挡下,从这儿看不到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灯光。
「宽子小姐,你错估的是名字原本应该只出现在信上的田中先生,居然委托我们找他爷爷卖掉的《晚年》……因为那本《晚年》就在你手边,如果我们继续调查,就会找到你。
你原本打算慢慢花时间找出我交给大辅保管的那本《晚年》藏在哪里……却又焦虑担心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们就会发现你和这件事情有关,所以你把田中先生扯了进来,并且采用这种强硬的手段。」
我凝视栞子小姐望著夜景的侧脸。刻意造成那股焦虑担心的也是她,不久前她突然向久我山鹤代坦白一切,就是为了引出窃听者的反应。
老实说我们的调查原本也陷入瓶颈了。我想栞子小姐根本也没有料到太宰的自家用《晚年》就在久我山家。
栞子小姐虽然是个聪明到很可怕的人,但是她绝对没办法看透一切,遇上这样复杂的事件更是如此。
「宽子小姐。」
她语带忧愁地说: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回答,问题只是消失在四周的黑暗里。
「我从你小时候就认识你。你过去经常到我们家里玩,也经常向我借书。我们的交情绝对称不上差才是啊。我爷爷和你外公都经营旧书店,我想我们成长的环境也很相似……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又问了一次,对方依旧保持沉默。她的态度令我愤怒,现场的三个人在这次事件中全被这个丫头耍得团团转。
「你是久我山宽子小姐吧?我……以前见过你。」
突然开口的是田中敏雄。咦?我惊呼。栞子小姐似乎也不知情。
「时间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地点就在附近。我当时计划著要得到他们那本《晚年》未裁切书,在北鎌仓四处奔走,向住户打听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消息。」
听到他这番自觉骄傲的话,我十分吃惊。原来他还做过这种事啊。
「你当时正好带著狗在散步。我向你请教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你说自己知道那家店,还说你外公过去也经营旧书店,文现里亚是那家旧书店的店员自立门户开的……你和那家店的人也仍有来往。他们店里遇上困扰时,就会抱著旧书到你家讨论,筱川栞子也曾经找你商量。」
久我山宽子立刻满脸通红,肩膀微微颤抖。你以前做过那种事情吗?——我仅以眼神询问栞子小姐,她困惑地摇摇头——也就是说久我山宽子在撒谎。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所以,我就在这里埋伏。我心想她或许会带著《晚年》找久我山家的人商量……」
我对于这出乎意料的情况感到愕然,栞子小姐的脸上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从以前我就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了。一年前,栞子小姐前往久我山家,想送还父亲生前借的书。从外表看来,她只是带著私人物品出门而已,田中为什么会误解她手上有《晚年》的末裁切书呢?原来部是久我山家的孙女告诉他的。如果她没有说那些话,栞子小姐或许就不会在这里被推下石阶了。
「我知道你,田中敏雄先生。」
久我山宽子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带著冷笑,看来天不怕地不怕,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也曾经在『神奈川旧书同好会』论坛里和你交谈过,我想你不记得了吧,我的昵称是『SONOGI』。」
田中不解偏著头,不过我记得。不久之前才看过使用「葛原」昵称的田中与「SONOGI」对话的标签页面。原来那个昵称就是她啊。
「我是为了多了解旧书,才上那个论坛,不过我常遇到难以忍受的情况。有很多喔,难以忍受的事。」
她牵动脸颊乾笑,并带著这个表情,终于对上栞子小姐的视线。
「我和你的感情一点也不好。」
「咦……」
栞子小姐说不出话来。看她露出伤心的表情,久我山宽子趁势继续说:
「你比我懂得更多知识,动脑速度快,长得又漂亮……每次见面我总是在想——这个人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栞子姊,你不曾向我借书吧?我曾经向你借过书,但是所有书都是你先拥有、先读过,你没有注意到吧?」
她当然不会注意到——我如此心想。栞子小姐只要一谈到自己喜欢的书,就会无比愉悦地说个不停。很难定论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不过她通常也不会在乎听她说那些话的人拥有多少相关知识。
「有了喜欢的东西就会想要变得更喜欢,但是我不知道该从何著手……栞子姊,你应该无法了解追不上更能干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吧?你老是觉得自己不擅于说话又笨拙,除了书之外什么也不会,但是在我看来不是那样。你相信自己……也坦然接受没用的自己。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撒谎,希望别人觉得我了不起……」
撒谎是指她骄傲地宣称栞子小姐「也曾经找我商量」这件事吧。因为她希望别人觉得她很厉害的缘故。
「你什么都拥有了,还交了一个连你的缺点都会包容的男朋友……你只是不知道自己赢过别人多少。」
我因为话题突然来到我身上而僵住,同时也总算理解初次在久我山家见面时,她并非在称赞我,只是羡慕栞子小姐有了喜欢自己的男朋友,而称赞这一点罢了。
「可是呢,去年我觉得自己稍微懂了,不只是栞子姊,还有其他打从心底喜欢旧书的人……我看到你从这里被田中先生推下去时——」
「看到……?」
栞子小姐喘息般喃喃说道,拿在右手的拐杖开始颤抖。
「你说『看到』是指你只是看著,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追问久我山宽子。她仍然面带微笑,拿下固定头发的发夹,在她背后散开的黑发,与栞子小姐莫名神似。
「我正要去大学的途中偶然看见的,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也想过要叫救护车,不过住在石阶底下的人已经叫了。」
「就算如此……」
田中推落栞子小姐的原因,不就在于你吗?更重要的是,这个女生对于栞子小姐受伤的事,一点内疚也没有,说话的态度就像发生了什么愉快的事情。
「我心想,喜欢旧书的人就是会做这种事吧……做出这么小心眼又过分的事情。我呢,反而松了一口气。既然知道了这些人既不知性,人品也不高之后,我确信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也能够办到。」
她的反应与我的常识完全相反,她不是厌恶小心眼的行为,而是觉得有共鸣吗?
「从此以后,我比以前更加埋首调查,也查了不少关于太宰的事情。我家书房里那些过世外公的旧书将由我继承……我对于那些书也仔细研究过了。在我第一次看到《晚年》的未裁切书是什么样的东西之后,我终于了解,旧书真是好东西……」
她的大眼睛盯著我怀中的内袋。我换手拿包包,试图转移她的视线。
「宽子小姐喜欢的不是旧书,而是希望成为喜欢旧书的人,所以想要抢走我的《晚年》,是这样吗?」
栞子小姐静静地问道。沉默了一秒钟之后,久我山宽子点头。
「是啊,这是最快的捷径。」
「……搞什么。」
我喃喃说。这样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没有其他人命令她必须这样做。
「宽子小姐就像《断崖的错觉》的主角一样……为了写小说而认为自己必须拥有各式各样的体验……」
栞子小姐垂低视线,喃喃说道。久我山宽子立刻嗤之以鼻。
「那是太宰匿名写的小说吧?这种小事我当然也知道。你想要卖弄这些知识,展现与我之间的差距也没用,我很早以前就摸清楚你的想法了。」
听到这番话,我愣在原地。真正的理由我很清楚,栞子小姐之所以提到《断崖的错觉》,是因为她刚刚在车上才说过——而且作品里被推落悬崖的女人,就像过去被推落石阶的自己。
「尽管他已经拥有宝贵的杀人经验,杀了女子的主角却再也写不出小说……我认为夺走别人旧书的人,总有一天将无法再爱旧书……遭到旧书报仇的日子终将到来。」
「栞子姊,你说得那么好听,自己不也是为了保护旧书而骗人吗?而且现在也骗了许多人,不是吗?」
「是啊……不过我不会继续欺骗了。」
她笔直对著前方说道,就像在发誓。
「我不会再做那种事。经由这次的事情我学到了这一点……也打算告诉警方《晚年》还在我手上并且道歉。因为人与旧书紧紧相连,这个连结非常重要……」
这一点与她爷爷抱持「守护人与旧书之间的连结」的主张相似。或许是我多心,感觉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相信有些人即使抢了旧书,还是有办法逃过报仇。」
久我山宽子挑衅道,正面迎上栞子小姐的视线。
「平行线啊……我们继续谈下去也不会有共识,我会照自己想做的方式进行。」
久我山宽子的防风雨衣突然一闪,一口气缩短了和我之间的距离。她的行动比想像中还要敏捷许多。
我必须保护书。我以左手紧紧抱著内袋,右手抓住对方防风雨衣的袖子。我原本是打算顺势闪躲,右手手腕上却被坚硬的物品抵住,下一秒就全身被电得紧绷。
我不自觉睁大双眼,看到她自由的那只手上握著小小的黑色机器。
(备用电击棒吗?)
与刚才被我拿走的那支不同,这支外型比较小,一定是藏在防风雨衣的口袋里。她趁著我的手臂无力时,抽走我怀中的内袋。
「啊……」
久我山宽子一个转身朝石阶跑去,准备跑下阶梯逃走。我勉强一踢地面冲过去,在石阶的最上阶追上她。
我想这一切的发生仅仅数秒钟,我们在脚步不稳的地方纠缠,我抢回了包包,她立刻用身体冲撞我的胸口,我瘫软往后一仰,以单脚脚踵为重心,抓著对方一起横飞在半空中。满布云层的夜空在眼前展开,无可依靠的背部喷出冷汗。
「大辅!」
栞子小姐的惨叫声刺进耳朵,我突然回过神来。
(要掉下去了。)
这种时候我的感觉反而异常清晰,就像一年前的栞子小姐一样。既然要往下摔,也要做好往下摔的准备。我手里抓著内袋和久我山宽子娇小的身躯,尽可能紧抱在胸前。
不晓得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我到最后还是没有失去意识。石阶、绣球花、夜空在眼前转啊转,我一边忍受剧痛折腾,一边摔落到石阶底下。
8
每踩下一步,左肩就阵阵发疼。
我一步步走上十分钟前跌落的石阶。走在我前面不远处的栞子小姐担心地频频回头看,她拄著拐杖前进的脚步也不太稳,令我十分担心。
隔著肩膀往回看,久我山鹤代在下方守护著我们。她的女儿就在她身边,把头埋进膝盖里蜷缩著。远处的救护车警笛声愈来愈近,准备过来载久我山宽子——其实应该还有我。
「你最好现在也去医院吧?」
走在我旁边的田中敏雄说道。
「你的伤看起来比那个丫头严重呢。」
我想的确是。久我山宽子稍微撞到头,意识模糊,不过没有严重的外伤。我的左肩受伤了,不晓得是脱臼还是骨折,但我没有告诉另外两个人。
「我也……不能让你和栞子小姐两人单独前往吧……」
我回答。我们的目的地是久我山家,栞子小姐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在今晚找到久我山尚大遗留的旧书。田中敏雄也说想要看看自己爷爷原本持有的太宰自家用《晚年》。
刚才,久我山宽子说外公的旧书「在书房里」。问了母亲鹤代之后,她表示书房里有一个上了锁的书柜,也许指的就是那个。听说因为她们没有钥匙,所以多年来一直放著不管。不过也许自己的母亲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于是久我山鹤代替我们打手机给久我山真里,告诉她我们等会儿要过去拜访。
我们没有对久我山鹤代交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早已察觉到女儿的所作所为,还是默默接受栞子小姐说的:「之后再为您详细说明。」
走完石阶,愈靠近久我山家,栞子小姐的脚步就愈沉重,脸色也莫名消沉。
「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只是有点紧张……大辅才是,你还是先去医院比较好。」
「我没关系,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为什么紧张?」
她稍微犹豫著该不该说。
「该怎么说呢……我几乎没有和真里婆婆讲过话。」
「她也是喜欢书的人吧。你们应该聊得来啊。」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我觉得她总是避著我。也许是不喜欢我吧,所以我很难踏进他们家里。」
这么说来,我们上次前往久我山家的时候,我也感觉到栞子小姐与那家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距离感。可是她不喜欢栞子小姐的原因是什么?
在玄关按了门铃后,一位中年妇女现身。她是住在附近的亲戚,久我山鹤代在医院期间委托她代为照顾久我山真里。
我们三人被领进书房里,久我山真里还是和上次一样躺在床上。栞子小姐诚惶诚恐地开口问候,即便如此白发婆婆也仍旧闭著眼睛没有动静。既然才与女儿通过电话,她应该直到刚刚都还醒著才是啊。
大概是因为我们想找寻珍贵的旧书吧。我们请看护退到隔壁房间,关上拉门。根据久我山鹤代表示,书桌上的对开式书柜很可疑,上头的确锁著,我们也找不到其他附门式书柜。
「真里婆婆……您有这个书柜门的钥匙吗?」
没有回应。我心想会不会是睡著了,不过栞子小姐不死心地对她说:
「拜托您……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在今晚确认完毕。不管这扇门能不能打开,我想明天警察都会找上门来。」
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一动也不动。栞子小姐正要再度开口时,她闭著眼睛,朝我们递出了钥匙。
(假睡吗?)
我愣在原地。栞子小姐道谢后接下钥匙,越过房间,打开书柜的锁。书柜门发出吱嘎声之后打开,在意想不到的宽敞空间里,好几本书横放成堆。从我这里看不见书背,不过从纸质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是旧书。我们想找的《晚年》就在最上面,从大小和厚度立刻能分辨。栞子小姐神情紧张地抽出那本书摆在书桌上,我和田中也隔著她的肩膀看过去。
那本《晚年》的状态确实不怎么好,书封很脏,也没有书腰,什么也没印的书背角落还有著小伤痕。
翻开衬页,左边的「自●用」首先映入眼帘。「●」底下隐约可看见写著「杀」字。旁边加写了一个「家」字。
右边贴著名片大小的纸张,标题写著「借款一览表」,以及人名和数字。
我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想法中。这真的是七十五年前摆在太宰治本人手边的书呢。光是我们所知道的,这本书曾经在杉尾的父亲、田中嘉雄、久我山尚大的手上辗转流离。书本身、曾经拥有这本书的太宰本人、后来拥有过的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各自的故事。那一切全都汇集在这一册。
田中敏雄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书口。
「果然不是未裁切书,虽然从刚才的照片上看不出来。」
听他这样一说,我才注意到前面几页的内页已经被工整地割开。
「可是……是谁割的呢?」
我不解偏著头。书在田中嘉雄手上时,应该是未裁切的状态。难道是收购的久我山尚大?不,旧书店的人不可能会做这种蠢事。那么,到底是谁——?
我往下看著左肩,疼痛的地方扩大变得更痛了。我无法整理思绪,打定主意离开这里之后就直接前往医院。
背后传来咳嗽声,彷佛在催促我们已经看够了吧。栞子小姐转头看向床上,眼镜后侧的双眼眯起。虽然不晓得为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她在生气。
栞子小姐阖上书,快速收进书柜里锁上,再度来到床边,把钥匙递给久我山真里。血管突出的手伸过来。
「想要抢走我的《晚年》的人——」
栞子小姐突然以严肃的声音说:
「就是婆婆您吧。」
老妇的手指在半空中停住。
「咦?」
我双眼圆睁。
「但是想要抢《晚年》的人是刚刚的……」
「宽子小姐恐怕只是遵照婆婆的指示行动罢了。婆婆以转让那个书柜里的旧书为条件,让宽子小姐独自策划并且执行一切。我说错了吗?」
我突然想起久我山宽子说过的话,她说过外公的旧书「将由我继承」,表示那些还不是她的东西,只是有人说好了要让给她。这种情况下,能够与她约定的人,也只有外婆了。
久我山真里接过钥匙后,再度恢复原本的姿势,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
她以沙哑的声音乾脆否认。栞子小姐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宽子小姐提到这里那本《晚年》时,曾说:『在我第一次看到《晚年》的未裁切书是什么样的东西之后,我终于了解』。但是,那本不是未裁切书。宽子小姐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该不会婆婆您连一次也不曾让宽子小姐亲眼看过那本书,顶多只给她看过手机拍的照片吧?」
对了,田中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很模糊,画质无法分辨是不是未裁切书。
「那么,拍照的人是……?」
我问栞子小姐。老实说每次开口,我的肩膀就好痛,但是现在要问的事情比较重要,疼痛什么的无所谓。
「当然是婆婆。她会使用手机,也会使用电脑,也懂得和宽子小姐视讯对话……啊啊,这么说来——」
栞子小姐神经质地竖起一根手指。她真的相当生气。刚才还说见到对方会紧张,现在却毫不胆怯地追问著。
「在那个论坛上告诉田中先生我有《晚年》的人,也是婆婆吧?因为不管是那个时候或是现在,宽子小姐都没有看过《晚年》的未裁切书。」
我也一直觉得哪里奇怪,的确,「SONOGI」如果是久我山宽子的话,栞子小姐被推落之前,她应该就对《晚年》相当熟悉。而那个对话中的「SONOGI」对于未裁切的初版书,却是说:「我也曾经见过那本书。」
「那个帐号是两位一起共用,或是婆婆请宽子小姐帮忙申请的吧。」
久我山真里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盯著天花板。我还注意到另一件重要的事。如果「SONOGI」是这个人的话,那么告诉田中敏雄文现里亚古书堂有《晚年》的人,也就是她——她就是让栞子小姐卷入事件的始作俑者。
「……婆婆。」
栞子小姐站著,朝床上探出上半身,强行与老妇人的四目相对。亮泽的黑发遮住了表情,所以我无法看清楚。
「刚才宽子小姐和那边那位大辅一起跌下石阶了……她现在人在医院。」
很明显地栞子小姐边咬牙切齿边说话,穿著深蓝色衬衫的肩膀微微颤抖。
「他们很可能会因为您做的事情,像我一样身受重伤啊!大辅也是、宽子小姐也是!他们可能会死掉啊!」
我第一次看到她对母亲之外的人释放出这么多的情感。久我山真里似乎被她大喊的音量吓到了,最后又慢慢恢复面无表情,她闭上原本睁开的双眼。
「……死了又如何?」
嘴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已经快死了……即使我没有做错什么,也见不到下一个秋天了。」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开口。栞子小姐吐了一口气,抬头挺胸,似乎想要稍微找回冷静。在一旁观看的我倚向附近的书柜,现在已经连站著都觉得痛苦了。
「……你快去医院吧!」
田中小声说。我默默摇头,我希望亲眼看到结果。应该再一下子就结束了。
「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栞子小姐问了与刚才质问孙女时同样的问题。老妇人眼睑底下的眼球缓缓移动,房间里一片死寂。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做。」
最后,她一字一字开始说起。
「我希望一边拿著刀子割开书页,一边阅读太宰的《晚年》未裁切书……久我山死的时候,我心想这个愿望总算可以实现了。那个人自己收藏著一批专属藏书,打算只让他决定的继承人看到而已。
但是,没有人继承旧书店,所以藏书成了我的东西……那些宝物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当中应该也有从那位田中嘉雄手上买来的《晚年》未裁切书……」
她闭上双眼,皱著眉头。她果然知道田中嘉雄,一开始还装傻。
「但是我一翻开内页才发现不是未裁切书,有一部分已经被割开了。」
「割开书页的人是谁呢?」
栞子小姐问。我拚命保持逐渐稀薄的意识,这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我想是前任的持有者田中先生。」
「我爷爷?」
田中敏雄惊讶地反问。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来卖书的时候,出了点状况……似乎故意在当场把书页割开。久我山很生气,因为这样一来价值就降低了。」
原来是这样——我隐约心想。吃尽苦头的田中嘉雄卖掉自己真正在乎的旧书时,顺便对久我山报了一箭之仇。
「……真像是爷爷会做的事,不是吗?」
田中敏雄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
「他无法下手撕破并扔掉旧书……即使要把书交给可恨的人。」
这一点是好是坏,我无从判断。不管怎么说,田中嘉雄就是这样懦弱又体贴的人。
「我很想一边割开《晚年》的书页,一边阅读到最后……读完后,我想在那天死去……我想把它当作是人生的最后一本书。」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含糊不清。
「那个作品集是太宰的起点……可以闻到明显的青春香气。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晚年体验到这一点之后再死……」
她大概真的快睡著了吧,声音像是从梦境与现实的缝隙之间传出。
「……小栞。」
「什么事?」
「你的《晚年》可以给我吗?」
栞子小姐一瞬间紧咬住嘴唇。是因为怒火无处发泄或是郁郁寡欢?还是受到其他情绪袭击?——最后她静静摇头。
「不行。」
「……这样啊……真可惜。」
久我山真里开始发出安稳的鼾声。与此同时,我的力气也尽失,在剧痛中跌坐在地上,视线逐渐变成一片黑。最后,栞子小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听来彷佛来自远方。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