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Dazaiosamu)
1909-1948年。出生于青森县。在东京帝大上学时从事了左翼非法活动之后又放弃了。为了成为小说家,成为了井上鳟二的弟子。然后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在1936年刊行了最初的作品集『晚年』。1948年与山崎富荣一齐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有作品『奔跑吧梅勒斯』『津轻』『斜阳』『人间失格』等。
小丑之花
「过了此地,就是悲伤的城市」
朋友全都离我而去,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朋友啊!和我说话吧!嘲笑我吧!啊!朋友空虚的背过脸去。朋友啊!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呀!是我用这双手把阿园沈入水中的。因为我那恶魔的傲慢,所以才会祈求就算自己没死,至少阿园也要死。还要再说吗?啊!可是朋友却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看着海面,海面因为下雨而变得迷迷蒙蒙。
从梦中醒来,我反覆朗诵这几行文字,对于它的丑陋与下流,感到哀痛万分。哎呀!夸张到极点了!第一,大庭叶藏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并不是因酒而醉,而是醉心于其他更强烈的东西,我为这位大庭叶藏鼓掌。此姓名与我小说中的主角相当吻合。大庭将主角的不寻常气魄完全表露无遗。叶藏另外给人有种新鲜的感觉,可以感觉出一股从陈腐深处涌出的真正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一字排开,是如此愉快、调和。从此一姓名看来,不已是划时代之杰作了吗?这位大庭叶藏全在床上,远眺雨中迷蒙的大海。这不更是划时代之杰作吗?
猜测、嘲笑自己是件下流的行为,这是来自不必要的自尊心的想法。现在即使是我,为了不让别人说话,首先就必须先在自己身上钉钉子,这才是懦弱。必须更诚实面对才行。啊!就是要谦逊。
大庭叶藏。
被人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自量力,只知一味模仿,被有识之士一眼就看穿了。虽然还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稍嫌麻烦。干脆用「我」好了,可是我在今年春,才刚写了一本用「我」作为主角的小说,如果再次继续使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在明天突然死去,一定会跑出一名莫名其妙的男子,得意洋洋的表示「那家伙若不用「我」做主角,就写不出小说来」
事实上,正只因为这个理由,我还是硬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很奇怪幺?什么?连你也……。
——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在一间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为叶藏的入院而引起一阵小骚动。青松园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其中有两名重症患者和十一名轻症患者,其余二十三人则是恢复中的患者。叶藏被安排住在东第一病栋,也就是所谓的特等住院病房,共有六间病房。
与叶藏的病房相邻的两间是空房。最西侧的六号病房住着一位身材高大、高鼻子的大学生;东侧的一号病房与二号病房则各住了一位年轻女子。三人都是恢复期的患者。
前一天晚上,在袂之浦发生自杀事件。明明是一起跳海,男方被航的渔船给救上来,捡回一命,可是,女方却失踪。为了搜救那名女子,村中的小吊钟被敲得震天价响,就连消防队也吆喝着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出动,和渔船一起前往海上搜救,吆喝声让三个人听得心惊胆跳。渔船上所点燃的红色火光,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就连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夜也全都无法入眠。天亮之后,女子的尸体在袂之浦的岸边被发现了。短短的头发闪闪发光,脸色苍白而浮肿。
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就在他被渔船缓缓运回的当时,就早已知道了。他第一句话就问「在星空下我苏醒了,但女子却死了吗?」其中一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别担心好了!」总觉得是充满怜悯的口气。心想一定是死了,接着又失去意识。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疗养院中了。
在狭窄的白色板壁房间中,挤满了人。有一个人一直在询问叶藏的身分及其他相关问题,叶藏一一据实回答。天亮之后,叶藏被移往另外一间较广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老家一接获不幸消息,已紧急打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加以安排。叶藏的家乡距离此处约有二百里。
住在东第一病栋的三名患者,对于这名新患者住进邻近病房一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愉悦的期待今日以后的住院生活。在天空及海面已完全变亮之际,大伙终于入睡。
叶藏并没有睡,不时缓缓的转动头,脸上到处贴满了白色纱布。因为在海中被浪打得四处撞岩石,所以满身是伤。
有一位年约二十,名叫真野的护士随侍一旁。由于在左眼睑上方有一道略深的伤痕,所以和另一只眼睛相比,左眼稍微大了些,但却没有变丑。红红的上唇略微往上翻,双颊微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远眺乌云遍布的大海,尽量不看叶藏的脸,因为实在太可怜了,不忍心看。
接近正午时,有两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暂时离开。
两位都是身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位留着一嘴短须,另一位则挂着金边眼镜。留胡须的警察压低声音,询问有关阿园的事,叶藏一五一十的回答。胡子警察将他所说的话,一一写在小册子上。大致上的讯问告一段落后,胡子警察将身体倚在床上说「女的死了喔!你是真的想死吗?」
叶藏沈默不语。
带金边眼镜的刑警在他那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二、三条皱纹,微笑的拍了拍胡子警察的肩膀。「好了,好了,够可怜的了!以后再说吧!」
胡子警察眼睛直逼着叶藏的眼睛看,勉强的将小册子收进上衣口袋里。
两名刑警离开后,真野赶紧回到叶藏的房中,然而一打开门,却看见叶藏正在哭泣,于是又悄悄的关上门,暂时站在走廊。
午后开始下起雨来,叶藏已经恢复精神,可以起床独自去上厕所了。
友人飞驒身上穿着湿外套就闯进病房,叶藏假装在睡觉。
飞驒小声询问真野「没问题吧?」
「是的,已经没问题了」
「吓死人了!」
他弯了弯肥嘟嘟的身体,脱去如油黏土般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驒是一位没没无名的雕刻家,如同样是无名西洋画家的叶藏,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是朋友。一个性情率真的人,在青春时代,一定会将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当成偶像,飞驒仔不例外。他一进入中学开始,就常常神往的望着班上的首席生,那名首席生就是叶藏。上课中,叶藏的一颦一笑,对飞驒而言,都并不寻常。此外,他发现在校园的砂山后面,叶藏如大人般的孤独身影,暗暗的大叹一口气。啊!可是那天也是初次和叶藏交谈的欢喜日。
飞驒凡事都模仿叶藏,吸烟、嘲笑老师,就雍连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蹒跚的徘徊在校园中的走路方式,都不放过。因为你知道艺术家最伟大的理由是什么。
叶藏进入美术学校,飞驒虽然晚了一年,但仍然考进了和叶藏相同的美术学校。叶藏读的是西洋画,而飞驒则特意选择了塑像科。虽说是深受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所感动,但这是在他成为大师之后,因为有点介意这段经历而故意胡扯的,事实上,是为了回避叶藏的西洋画,因为他有自卑感。
这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渐日渐消瘦,然而飞驒却略微带胖。两人的悬殊不只如此,叶藏受某种直接哲学深深吸引,开始鄙视艺术,飞驒却有些过度洋洋得意,一直不停的说艺术如何如何,连听的人都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经常梦想做出杰作,却忽略了读书。
就这样,两人全都以不怎么好的成绩毕业。叶藏几乎舍弃了画笔,他说绘画充其量只是在画海报而已,让飞驒十分丧气。他以无望的口气说「所有的艺术都是社会经济机构所放的屁,只不过是生活的一种形式,不论任何杰作都和袜子一样是商品」这些话让飞驒如坠入五里雾中。
飞驒依旧如以往般喜爱叶藏,虽然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隐然有些敬畏,但对飞驒而言,对杰作所产生的悸动是无可比拟的。心中虽然想着这是早晚的事,这是早晚的事,却只是心不在焉的捏着黏土。
总之,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如此轻易的叙述吧!假如将真正市场上的艺术家呈现出来,诸君大概毛不到三行就吐了吧!我可以保证!然而,你要不要试着写这样的小说呢?如何?
飞驒同样也不敢看叶藏的脸。尽可能谨慎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势看。
叶藏睁开眼,微笑,开口说「吓了一跳吧?」
飞驒吃了一惊,瞥了叶藏的脸一眼,立刻又闭上眼回答「嗯!」
「怎么知道的?」
飞驒犹豫了一会儿,一面从裤袋中伸出右手,来回抚摸他那张宽脸,一面使眼色悄悄的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一脸严肃的微微摇头。
「报纸有报导,是吗?」
「嗯!」事实上也他是从收音机的新闻得知的。
叶藏很讨厌飞驒的这种不干脆的态度,心想可以说得更清楚也无妨。
一夜天明后,摔了个大斤斗,那些十年来都将我视为是外国人的朋友,实在很可恶。叶藏又再度装睡。
飞驒无聊我用拖鞋将地板踩得啪躂啪躂作响,接着又在叶藏的床头旁站了一会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身穿制服、身材矮小的大学生突然露出俊秀的脸庞。飞驒看到之后,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歪斜着嘴角,收起脸颊上的笑意,一面故意悠闲的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的」小菅挂心着叶藏,着急的说。
他叫做小菅。这位男子是叶藏的亲戚,就读于大学的法律系,和叶藏虽然相差三岁,却是毫无化沟的好友。现在的新一代青年,似乎并不太拘泥于年龄的差距。他正好放寒假回家乡去,一听到叶藏的事,立刻搭快车飞了过来。两人走到走廊,站着说话。
「沾到煤灰了!」飞驒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面。列车的煤烟有点沾附在那里。
「有吗?」小菅连忙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手帕,迅速的擦拭鼻子的下方。「怎样?情况如何?」
「大庭吗?好像没关系了!」
「是吗?擦掉了吗?」他用力的伸出鼻子下方,让飞驒看。
「擦掉了!擦掉了!家里一家引起一阵大骚动吧?」
小菅一面将手帕放回胸口的口袋中,一面回答道「嗯!大骚动,好像要吊丧似的」
「家里有谁要来呢?」
「哥哥要来,可是父亲说别管他!」
「这可是件大事哪!」飞驒将一只手放在不怎么高的额头上,喃喃的说。
「阿叶真的没问题吗?」
「出乎意外的冷静!那家伙总是这个样子!」
小菅嘴角似有若无的泛着微笑,侧着头。「到底心情如何呢?」
「不知道!要不要和大庭见面?」
「好啊!可是见了面,又没话可说,而且──很可怕!」
两人低声的笑出来。
真野从病房走出来。
「被听到了,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好吗?」
「啊……他……」
飞驒惶恐的拚命将庞大的身躯缩小。
小菅给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窥视着真野的脸。
「你们两个……那个……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真野涨红脸,笑了出来。
三人一起走去餐厅之后,叶藏就起床,眺望雨中迷蒙的大海。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之深渊」
接着又回到最初的开头部分。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恰当。第一,我不喜欢像这样的时间把戏。虽然不喜欢,还是试试看。过了这里,就是悲伤的城市。因为我想将此一平常说惯的地狱门之咏叹,奉上这令人骄傲的开头一行。并无其他理由,即使因为这一行而使得我的小说失败的话,我是很胆小的,也不会因此产生把它抹去的念头。故作有勇气的再说一句,抹去这一行,就等于是抹去我至今为止的生活。
——
「思想,你是属于马克思主义!」
这话有些愚蠢,却不错。这是小菅说的,他一脸得意的说,接着又重新拿好牛奶杯。
四面都贴上木板的墙,漆着白色油漆,东侧墙上高挂着胸口佩戴三枚如铜板大勋章的院长肖像画,下面静静的排放了大约十张左右的细长桌子。餐厅空空荡荡的,飞驒和小菅坐在东南隅的餐桌,吃着饭。
「实在太激烈了!」小菅放低声音,继续说「身体那么虚弱,却如此四处奔跑,是真的想寻死!」
「行动队的冲锋部队吧!我知道」飞驒一面闭着嘴反覆咀嚼面包,一面插嘴。飞驒并非摆出博学的姿态,而是像这种左派的用语,当时的青年每个人都知道。「可是──并不光是如此。艺术家并不是如此干脆的人呀!」
餐厅暗下来了,因为雨势大了。
小菅一口饮尽牛奶,然后说「你只是主观的判断事情,这是不行的。毕竟……毕竟啦!一个人的自杀并不是基于本人的意识,而是潜藏有某种客观的重大理由。家人全将原因归咎于女人,但我却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作伴而已,应该另有其他重大的理由,那是像我们这种人所不知道的。连你都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不可以啦!」
飞驒看着脚边燃烧着的暖炉的火,嘴里嘀咕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另有丈夫了呢!」说完,接着闭着一只眼睛,瞄准碘上的肖像画看。「这是菅里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可是,事实如何,只有大庭自己才知道!」
「说的也是!」小菅轻快的表示同意,瞪大眼睛慌张的环视四周。「好冷啊!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飞驒赶紧叹下面包,点头。「要!」
青年们不是真心在讨厌,彼此都尽量注意别去碰触对方的神经,同时也极度的保护自己的神经。因为大家都不想遭到无谓的侮辱。而且,一旦受过一次伤害,就一定会有所顾忌,不想沦为杀死对方,或自己被杀的地步,所以,才很讨厌争吵,他们总是知道许多敷衍的话。甚至连「不」这一句话,都可以有十种左右的不同用法。而且首先开启讨厌的一方,早就已经投出妥协的眼神最后笑着握手,并且在心中嘟嚷着「彼此!彼此!」真是低能!
我的小说似乎也逐渐痴呆起来了。要不要此处一转,同时展开数个场景?并非说大话,你不论说什么都不灵巧。啊,但愿能顺利进行下去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是个令人愉悦的大晴天。海面风平浪静,大岛上喷火所产生的烟雾,白茫茫的升上水平在线。不好了!我很讨厌描写景色。
一号房间的患者一睡醒,病房中早已充满初春的阳光。和随侍的护士互道早安后,立即量早上的体温,六度四分,接着攸走到阳台,做早餐前的日光浴。打从被护士悄悄的碰触腰部时开始,早已偷偷的看着四号房的阳台。
昨天才来的新患者,整齐的穿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大海,大概是太刺眼了,皱着粗眉。没想到长得竟然如此好看,不时用指甲轻搔脸上的纱布,躺在日光浴用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只有观察到这上而已,随后便叫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常觉得这本书太无聊,只读了五;六页就丢着了,但今天却真的很想读。现在读这本书,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拍啦拍啦的翻页,从一百页左右开始读,读到了不绚的一行文字「恩玛很想借着火把的火光,在黑夜中出嫁」
二号房的患者也醒了。走出阳台做日光浴,突然看见叶藏的身影,立刻又跑进房内。毫无理由的恐惧,立即钻进床内。一旁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毛毯。二号房的小姑娘,用毛毯将整个页头盖住,在小小的阴暗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侧耳倾听邻房的谈话声。
「是个大美人喔!」接着传来一阵窃笑声。
飞驒与小菅都住在那里,两人一起挤在隔壁的空病房中的一张床。小菅先醒来,张开惺忪的细长眼睛,走到阳台。斜眼瞥了一下叶藏那稍微恢复元气的姿势,接着又寻找让他摆出这种姿势的源头,把头转向左边。在最旁边的阳台,有一位年轻女子在看书,女子的躺椅背后,正是长着青苔的湿石壁。小菅做了个西洋或的大耸肩后,立刻返回房内,将睡订中的飞驒摇醒。
「起床啦!发生事情啰!」他们最喜欢捏造事情了,小菅叫道「小叶摆了个大姿势!」
他们的会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在这个无趣的世界上,很想要有点什么可以期待的事吧!
飞驒吓了一跳,跳了起来。「什么事?」
小菅一边笑,一边说「有一位少女哦!小叶摆出他最自豪的侧面给她看呢!」
飞驒也开始闹了起来,两边的眉毛都夸张的大大往上跳起来,问小菅说「是美女吗?」
「是美女呀!假装在看书」
飞驒笑了出来。坐在床上穿上外套,套上裤子,大叫「好啊!看我来好好教训一顿!」并非真的打算要好好教训他,这只是背后说说而已。他们甚至能毫不在乎的在背后说好朋友的坏话,这只不过是顺势脱口出罢了。「大庭这家伙,难道想要尽全世界的女人不成!」
过了一会儿,从叶藏的病房里,传出许多笑声,传遍了整栋病房。一号病房的患者,啪一声合上书,纳闷的望着叶藏的阳台。阳台在朝阳的照射下,只剩下一张闪闪发亮的白色藤椅,一个人也没有。盯着那张藤椅看,看着看着意识变得有些模糊,打起瞌睡。
二号房的患者听到笑声,突然从毛毯中探出头,和站在枕边母亲温和的相视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身旁并没有人陪伴,独自住在租屋处,过着穷困却悠闲的生活。当他发现笑声是来自昨天新来患者的房间,黝黑的脸不禁红起来。他并不认为这笑声是轻率的,反倒以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替叶藏的好精神感到安心。
我不是个三流作家吧?似乎太过洋洋得意。竟然想要做不合乎全景式的描述,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洋洋得意起来。不,等一下!有时难免也会发生这种失败吧!有句话,老早就有人说过了「人用美丽的感情创造出不好的文学」总之,我之所以会过度洋洋得意,正因为我的心并非真是如此邪恶。啊,这对想出这句话的男子是有利的。这是多么宝贵的话啊!可是,一名作家一生之中只能用这句话一次。我总觉得似乎是如此。用一次是撒娇的话,如果你重复使用两、三次,用它来当作挡箭牌,你就会变得很悲惨。
「失败了!」
和飞驒坐在床边沙发的小菅,一说完,便依序看了看飞驒的脸、叶藏的脸,接着是倚立在门边的真野的脸,看到大家全在笑,便精疲力遏的将头满足的靠在飞驒浑圆的右肩上。
他们经常大笑,就算是没什么事也会大声的捧腹大笑。做出笑脸,对青年们而言,就象是吐气扬眉一样容易,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经养成这种习性了。不笑就是一种损失,谈笑时,不论多么细微的事物都不会放过。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幻片段,不是吗?
可是悲哀的是,他们并非发自心底深处的笑,即使笑翻了,也仍会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还经常逗别人发笑,这是为了要在伤到自己之前,先逗别人发笑。这全都是那些虚无之心所引发的,但是,难道不能事先去推测另一个人究竟为何有如此钻牛角尖的想法吗?是牺牲之魂。多少有点自我放弃,也就是无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之所以偶尔还能做出与现今道德规范相妥协,堪称美谈的伟大行动,全都是因为此一隐藏的灵魂。这些全都是我的独断,而且并不是在书房中的摸索,全都是我本身肉体所听到的。
叶藏仍然在笑。坐在床上,双脚晃动又很在意脸上的纱布,笑着。大概是因为小菅的话,实在太好笑了。
他们究竟在闲聊些什么事呢?在此插上几句,作为说明。
小菅趁此次休假,到离家乡约三里远的山中某知名温泉区去滑雪,并且在那里的旅馆住了一夜。深夜,前往厕所途中,在走廊与同样住宿在旅馆中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有这样而已,可是,这可是大事件!
对小菅来说,即使只是短暂擦身而遇,他也觉得必须给那名女子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虽然并无其他企图,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可是拚了命的摆出姿态。发自内心的对人生抱持某种期待,在瞬间打量那名女子的全部细节,绞尽脑汁去思索。他们至少每天都会有一次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经验,所以,他们可大意不得。即使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都必须修饰自己的姿态。小菅深夜去上厕所时,甚至还整齐的穿上自己新制的蓝外套,才走出去走廊。
小菅和那名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后,深深觉得很庆幸,还好有穿外套出来。大大的松了口气之后,一看走廊尽头的大镜子,才发现失败了。外套底下,露出两只穿着微脏细筒裤的双脚。
「讨厌!」他淡淡的笑着说,「细筒裤往上卷起,黑黑的脚毛露了出来,而且脸睡得有些发肿!」
叶藏内心并没有笑得如此开心。他认为这是小菅所捏造的,不过他还是大声的笑。这是为了对朋友有别于昨日,想努力化解叶藏的不快的那份心意,所做的反馈,所以才特别捧腹大笑。由于叶藏笑了,所以飞驒和真野也开怀大笑。
飞驒放下心,心想已经可以无所顾忌的说了,却仍觉不妥而暂时抑压,因而只是吃吃地窃笑。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轻易的说出口。
「我们只须一碰到女人就被打败了!就连叶藏也是,不是吗?」
禀藏仍然笑着,却侧着头。
「是吗?」
「是啊!死了就不会了!」
「失败了啊!」
飞驒高兴得心跳不已,最艰难的石墙在微笑中崩塌了。
此一不可思议的成功,或许还是归功于小菅那不礼貌的品德,真的有一股冲动想要紧紧拥抱这位少年的朋友。
飞驒眉开眼笑的结巴说「凡想失败与否,很难用一句话来论断。首先是原因不明」这不糟了!
小菅立刻加入支援,「这我知道,已经和飞驒做过一场大辩论了。我认为是因为思想已踬碍难行所导致的。飞驒却居然说,这家伙,装椰作样的,另有隐情」
在千钧一发之际,飞驒回应「或许也有这种可能,但却不只如此而已!总之就是爱上了啦!应该不会想要和讨厌的女人一起寻死才对!」
叶藏因为不想被人做任何臆测,于是口不择言的赶紧说明,但却反而让自己听来有点天真。特别成功,暗自放下心来。
叶藏盖上长睫毛,倨傲!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忿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杂乱的震撼他的心。说出来吧!故意十分颓丧的发骚。「事实上连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所有一切都是原因」
「了解!了解!」小菅还没等叶藏把话说完就点头,「有时候也会这样!喂!护士不在,难道是知趣的离开?」
我在前面也事先说过了,他们的争论与其说是交换彼此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为了愉快的调和当时的情况所做的,根本没一句是事实。可是,仔听了一会儿,不料当中也有值得一听的部分。他们那些矫情的话语中,经常可以感受到令人惊讶般坦率的声音。
乎经考虑的话当中才真的隐含一些真实的事物。叶藏现在口中所说的「所有一切」,或许才是他不小心所吐露的真心话。他们心中只有浑沌以及无来由的反抗而已。或许是\该说是只有自尊心而已比较好。而且还是尉被磨得很锐利的自尊心,即使稍微吹到一丝微风,都会冷得发抖,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立即烦恼得想寻死。因此叶藏被问及自己自杀的原因,当然会感到困惑,所有一切都是。
那天中午过后,叶藏的哥哥来到青松园。哥哥和叶藏长得并不相像,十分魁梧壮硕。穿着和服裤裙。
在院长的带路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听见房间传出的开朗笑声,哥哥佯装不知的说「是这间吗?」
「是的,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边说边打开门。
小菅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下来,,因为他正代替叶藏躺在床上。叶藏和飞驒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也赶紧站起来。真野坐在床头椅子上,打着毛线,她也赶紧手足无措的收拾起编织器具。
「有朋友来,很热闹!」院长回过头向哥哥小声说,同时又走到叶藏身旁,「已经好了吧?」
「是的!」回答完,叶藏突然想起悲惨的往事。
院长那双藏在眼镜下的眼睛,正在笑着。
「如何呀?要不要待在疗养院呀?」
叶藏第一次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只是微笑以对。
哥哥在这时,一丝不苟的向真野和飞驒说了句承蒙照顾之后,行个礼,接着又一脸严肃的询问小菅「昨晚睡在这里吗?」
「是的!」小菅搔搔头说道「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昨晚和飞驒君两人一起睡在那里」
「那么,从今晚起就来我的旅馆住吧!我住在江之岛的旅馆。飞驒先生也一起过来吧!」
「好……」飞驒变得生硬起来,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三张牌,回答道。
哥哥若无其事的转向飞驒。
「叶藏,没事了吧?」
「嗯!」故意现夫极不痛快的神色,点头说。
哥哥突然饶舌起来。「飞驒先生,现在大家就充当是院长先生的陪客,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还不曾参观过江之岛呢!想请院长先生充当向导,说走就走吧!我还让汽车在外面等着,天气真好哪!」
我后悔了。只让两位大人登场,实在太荒谬了。叶藏、小菅、飞驒和我四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场面炒热,就连别开生面的气氛也因为这两个大人,变得不成样子,且枯萎了。我是想让这篇小说充满浪漫的气氛,希望能稍微妤解一下萦绕,在开头数页所制造的气氛,却借口处理不当,才会行笔至此,不料却土崩瓦解了。
原谅我吧!骗你的啦!爱说笑!全都是我特意制造出来的。写作时,突然觉得这种浪漫的气氛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才故意破坏的。倘若真的土崩瓦解成功的话,反而正中我的下怀。
不良嗜好!王今仍困扰我心中的正是这一句话。假如毫无理由便想威慑别人的这种讨厌的嗜好称为不良嗜好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一种不良嗜好吧!因为我并不想输,不想让人看穿我的心思。然而,这大概是一场不会开花结果的努力吧!啊!或许作家全都是如此吧!即使是真情告白的言词,也会加以修饰。难道我不是人吗?我果真能过真正的人类生活吗?虽然我是这么写,但却依然很在乎我自己的文章。
将一切全都揭露出来。事实上,我在描写这篇小说的每一段中间,都会让「我」这位男子出场,让他叙述一段不该说的话,这其实蕴含了些许狡猾的想法。我是想在不让读者发现的情况下,以那个「我」悄悄的将特殊的神韵呈现在作品中。我自满的认为它是日本空前的高水平作风,不过却败北了。
不,我的这些败北告白,应该也算在这篇小逆说的计划当中,可能的话,我想稍后再说明。不,总觉得连这句话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别再相信我了。我所说的话,一句也别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要获得新进作家的殊荣吗?还是为了钱呢?去掉想要玩弄花招的心情来回答的话,两者都想要,而且非常想要。啊!我又睁开眼说瞎话了,谎话当中的卑劣谎言。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真是伤脑筋的问题。没办法!似乎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有些讨厌,但一言以蔽之,只有「复仇」二字。
转到下一段故事吧!我是街头艺术家,并不是艺术品。倘若我那讨人厌的告白也能替我的这篇小说带来某些神韵的话,就算是有默契,但得深庆。
——
叶藏和真野被留下来。叶藏钻进床上,眼睛眨个不停,沈思着。真野修在沙发上整理扑克牌。她将纸牌收进紫色纸盒中,然后说「那是你哥哥吗?」
「嗯!」两眼盯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回答,「长得像吗?」
当作家对他所描述的对似一旦失去感情,立刻会写出像这样散漫的文章。不,别再说了!那是很低劣的文章。
「嗯!鼻子!」
叶藏笑出声。叶藏的家人,全都长我像祖母,鼻子很长。
「多大年纪了?」真野也笑了笑,问。
「你说哥哥吗?」脸转向真野,「很年轻!三十四岁。爱摆高姿态,洋洋自得,很讨人厌!」
真野忽然抬头看着叶藏的脸,他正在深锁着眉头说话,她连忙闭上眼睛。
「哥哥这样还算好,父亲……」
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叶藏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成为我的替身,妥协了。
真野站起来,走到病房角落,,从架上拿取编织的器具,像方才一样,又坐在叶藏床头旁的椅子,一边编织,一边想。她所想的既非思想也非爱情,而是比这些更进一步的原因。
我已经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了。愈说愈觉得我什么都没说,总觉得真正重要的事,我却丝毫未触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漏交代了许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作家本身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价值,这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它。自己期待自己所写作品的效果,这样的我太愚蠢了。尤其是不应该说出它的效果。一旦说出口时,就会产生其他截然不同的效果,当一推测出它的效果大概是如何时,又会跑出新的效果来,我很愚蠢的不得不永远在后面追赶着它。至于究竟是拙作或是并不完全是佳作一事,我根本不想知道,搞不好我的这篇小说会创造出我所始料未及的极高价值呢!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所听来的,并非从我的肉体渗出来的话,所以才会想依扉它。老实说,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
电灯亮了之后,小菅单独来到病房。一进去立刻彷佛要盖在叶藏的脸上似的,低声说「我喝了酒哦!不可以跟真野说!」
接着,大大的朝叶藏的吹了一口气。喝了酒是禁止进出病房的。
眼睛余光中看到真野正坐在后方沙发,没停手的在编织,小菅几乎快叫出来说「我去参观江之岛回来了,实在太棒了!」接着又压低声音,悄悄的说「骗你的啦!」
叶藏起来,坐在床上。
「刚才一直只有在喝酒吗?不,没关系啦!真野小姐,可以吧?」
真野并未停止编织,笑着回答「虽然不太好……」
小菅仰翻到床上。「和院长四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喂!令兄真是个策略家,是出乎意料的将才!」
叶藏沈默不语。
「明天,令兄会和飞驒一起去警局,据说已经完全解决了。飞驒真是个大笨蛋!兴奋得不得了。飞驒今天就住去那里了,我不喜欢,所以就回来了」
「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对吧?」
「嗯,有啊!说你是个大笨蛋!不知道此后还会干出什么事。不过还加了一句──父亲也有不对之处。真野小姐,可以吸烟吗?」
嗯!」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所以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耶!真是间好医院!」小菅叼着尚未点火的香烟,有点酒醉似的一面急促喘息,一面将眼睛闭上一会儿。不久,突然挺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
叶藏的视线落在放在门旁,一个蔓藤花样的大包袱,依然皱着眉。当他们谈及王亲时,总会露出略带感伤的神情,不过迢只是一种习惯,只不过是自幼所受的教育所创造出来的神情。一说到至亲,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字眼,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母亲一定受不了!」
「嗯,令兄也这么说。他说母亲是最可怜的。她还像这样连衣服都替你担心呢!是真的哦!喂、真野小姐!有火柴吗?」从真野手中接过火柴,鼓起腮帮,望着火柴盒上所画的马脸。「据说你现在穿的是向院长借来的」
「这个吗?是啊!这是院长儿子的衣服。哥哥一定另外还说了什么吧?有关我的坏话」
「别闹别扭了啦!」将香烟点上火,「令兄倒比你新潮喔!他很了解你。不!好像又不是这样!摆出一副久经世故的模样,很有一套!大家全都在争论你这件事的原因,可是他却在那时候,捧腹大笑」吐出烟圈,「根据令兄的推测,认为是因为叶藏放荡不羁,因而被钱逼得走投无路,才会这样。他可是很严肃的这么说喔!也许这是他身为兄长所难以启齿的事,所以才会在觉得很难为情的情况下,变得有点自暴自弃吧!」他用酒后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下叶藏,「怎么样啊?不,这家伙,料想不到吧?」
——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根本用不着特地借住隔壁病房,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后,小菅便决定也在同一间病房睡觉。小菅和叶藏并排在沙发上睡,铺上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另有机关,虽然有点奇怪,但却也能成床。真野每晚都睡在这里,今晚这张床被小菅抢走了,所以只好向医院的事务室借来薄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那里正好是叶藏脚的正下方附近。真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她用二片折叠式的矮屏风,很恭敬的将睡觉的地方,围起来。
「很用心!」小菅一边睡,一边看着那个老旧的屏风,独自窃笑,「上面画了秋之七草呢!」
真野用包巾将叶藏头顶上的电灯包起来,弄暗之后,向两人道声晚安,便躲进屏风后面了。
叶藏辗转难眠。「好冷!」在床上翻转着。
「嗯!」小菅也蹶嘴附合,「酒都醒了!」
真野轻轻的咳了几声,「要不要盖点什么?」
叶藏闭着眼睛回答「我吗?好啊!睡不太着,一直听见海浪的声音」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这纯粹是大人的感情,虽然这是不须多说的事,但可怜的并非是在这里的这个叶藏,而是当遭遇到和叶藏相同境遇时的自己,又或许是一般抽象概念中的那个境遇吧!大人都受过良好的感情训练,所以很容易同情别人,而且对自己的心软爱流泪相当自负,就连青年们也常沈浸在这种简单的感情之中。大人的这些训练,往好的方面说,假设是跟自己的生活妥协后所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也说点什么听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小菅多管闲事的想转换叶藏的情绪,所以向真野撒娇。
「这个嘛……」真野从屏风后方,伴随着笑声,只回答了这一句。
「很恐怖的故事也可以!」他们总是既害怕,又很想要听。
真野似乎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有答腔。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事先声明后,不敢太大声的笑了起来,「这是一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没关系吗?」
「请说!说说! 」他认真的说。
那是发生在真野刚当上护士,十九岁那年夏天的事。同样是因为女人而企图自杀的青年,被发现后,被送至某家医院,当时正好由真野负责看护。患者因为服用药物,所以身上全都布满了紫色斑点,已经不可能救活了。在傍晚时,曾经一度恢复意识。当时,这名患者看见沿着窗外石墙上在玩耍的许多小潮蟹,便说了句,好美啊!当地所生产的螃蟹,活着时的甲壳原本就是红色的。「身体好了之后,一定要抓几只回家」他说完这句话,就又陷入昏迷。
当天晚上,这名患者吐了二盆洗脸盆的呕吐物就去世了。在亲人从家乡赶来之前,病房中只有真野和青年两人。真野忍耐的在病房中的椅子坐了一个小时左右,隐约听见后方有声音。屏气凝神,又听见了,这回听得更清楚,好像是脚步声。心一横,回头一看,正后方出现红色的小螃蟹。
真野注视着那些螃蟹,哭了出来。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有螃蟹!活的螃蟹。当地我还想辞掉护士算了。即使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还可以生活。父亲这么对我说,只不过同时也被他笑了一番。小菅先生,你觉得怎样?」
「好可怕喔!」小菅故意开玩笑的大叫,「是哪家医院呢?」
真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自言自语的嘀咕。
「我啊,大庭先生来的时候,也想过要拒绝医院的聘请。因为我会害怕啊!可是,来了见面之后,就放心了。他就像现在这样健康,打从一开始就说要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呢!」
「哎呀!那家医院,应该不是这间医院吧?」
真野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就是这里,正是这家医院!可是,请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因为这可牵涉到信用问题呢!」
叶藏发出睡迷糊的声音,「该不会就是这间房间吧?」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学他的口气,「是我们昨晚所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出来。
「不是!别紧张啦!如果真的那么在意的话,早知道我不说就好了」
「一号房!」小菅悄悄的抬起头,「从窗户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房间了。是一号房,喂,是那个少女所住的房间,好可怜喔!」
「别再吵了!快睡吧!骗你们的啦!纯属虚构!」
叶藏在想别的事情。他想到阿园的鬼魂,内心描绘出美丽的倩影。叶藏总是如此坦率,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只不过是愚蠢人物所馈赠的一种充满揶揄和好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代名词,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的原因吧!
在这种情况下,轻率的触及所谓「神的问题」,诸君想必会用浅薄或简单等字眼来严厉谴责。啊!原谅我吧!不论再怎么笨拙的作家,也会想把自己小说中的主角,悄悄的拉近神明呀!这样,就说吧!唯有他才酷似神明,酷似那位将自己所爱的鸟──一只枭放至夕阳的天空中飞翔,然后暗自窃笑的望着它的智慧女神密涅瓦。
——
第二天,一大早疗养院就人声吵杂,因为下雪了。疗养院前庭中,千棵左右的矮马尾松同样覆满白雪,从这里往下的三十几层石阶,以及相连接的沙滩也全都覆上一层薄雪。虽然下下停停的,但到中午之前,雪仍在下着。
叶藏在床上俯卧着,画起窗外的雪景。叫真野买来木炭画用纸和铅笔,从雪完全停止之后,才开始画。
病房灰雪的反射下,相当明亮,小菅横躺在沙发上看杂志,不时伸脖子窥探叶藏的画。他对所谓的艺术,感到有点敬畏。这是叶藏一人的信赖所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在看到叶藏之后,就感觉到了,觉得他十分与众不同。在一起游戏时,总是将叶藏的与众不同,归因于他的聪明。
时髦又很会吹嘘且好色,甚至有点残忍,这样的叶藏,小菅从少年开始就很喜欢。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当他在背地说老师们的坏话时,眼睛彷佛快燃烧卷来的模样,更是喜爱。但是他爱的方式,与飞驒等人不同,是一种观赏的态度。总之,很机灵的,可以跟的时候才跟去,跟去时总是侧身站在一旁旁观。这就是为什么小菅总令人觉得比叶藏及飞驒更新潮的原因。
从小菅对艺术略感敬畏来看,这和前述身穿蓝白外套以端正自己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因为他对日复一日的人生,心中还有所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可是汗流如陫所创造出来的,所以必定非等闲之辈。虽然稍微有此想法,不过在这一点上,还是相当信赖叶藏,只不过有时也会失望。就像现在,小菅偷窥了一下叶藏的写生,却很失望。木炭画用纸上所画的只不过是海与岛的景色,而且还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死了心,专门阅读杂志上的论谈。病房中,鸦雀无声。
真野不在,在洗衣处,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就是穿这件衬衫跳海的,所以带有些许海的味道。
午后,飞驒自警局回来,满心兴奋的打开病房房门。
「哎呀!」看见叶藏在写生,夸张的大叫,「在画画呀!很好啊!艺术家还要工作,才会增强实力!」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越过叶藏的肩膀,瞄了一下画。
叶藏连忙将图画纸对摺起来,接着更又摺成四摺,腼腆的说「不行啦!一阵子没画,都生疏了」
飞驒穿着外套,坐在床缘。
「或许吧!大概是太急躁了。不过,这样也好,表示对艺术还充满热情。嗯,我是这样想啦!究竟你画了什么呢?」
叶藏依然托着下巴,用下巴指了指玻璃窗外的景色。
「我画的是海。天空和海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岛白色的。画到一半时,突然觉得很讨厌,所以就不画了。创意最重要,好像有点像门外汉!」
「有什么关系呢?伟大的艺术家,全都带点门外汉的味道。这样就可以了。刚开始是门外汉,接着又变成专家,再接着又变成门外汉。我又要抬出罗丹了,他是个想要拥有门外汉优点的男人。哎呀,又好像不是这样!」
「我想要放弃作画!」荐藏将折叠好的木炭画用纸收进怀中后,似乎想打断飞驒的话,就,「作画不可以慢吞吞的,雕刻也是如此」
飞驒拢了拢长发,很简单的同意了,「我也了解这种心境!」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正直的」
「嗯!诗也很好啊!」
「不过,还是很无趣!」他不论任何事都觉得做起来很无聊,「或许我最适合当一位赞助人。赚很多钱,然后再聚集许多像飞驒这样优秀的艺术家,给予各种资助。怎么样、谈什么艺术,实在太丢脸了」他依然托着下巴,眺望海面,说完后,静静的等待自己所说的话的反应。
「不错啊!这也是一种相当不错的生活。事实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的」飞驒说着说着,脚步突然摇晃起来。对于自己毫无反驳余地的模样,一定会被认为真不愧是马屁精,实在很讨厌。或许他那所谓身为艺术家的骄傲,终于抬高他的身价,飞驒暗自摆好架势,准备要再开口说话。
「警察方面,情况如何?」
小菅出其不意开口说,他希望能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回答。
飞驒的不安,在这里找到宣泄口。
「要起诉!以自杀帮助罪罪名起诉」说完,却后悔了,觉得有点过分,「不过,最后还是会被缓起诉的啦!」
小菅在此之前,一直躺在沙发上,突然站起来,啪的一声,拍起手来。「麻烦大了!」想要打哈哈含糊过去,可是却没用。
叶藏狠狠的转了个身,仰躺在床上。
他们这种杀了一个人之后,却还能若无其事的态度,未免太过悠哉,太令人愤慨,有这种感受的诸君,至此应该会首次大沬快哉吧!活该!然而,这是很残酷的事,哪会有什么悠哉可言?经常濒临绝望,又极易受伤的一朵小丑之花,在无风的状况下生长,它的悲哀诸君若能明白就好了。
飞驒为自己不当的一句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惊慌失措,隔着棉被,轻敲叶藏的脚。「没问题啦!没问题啦!」
小菅又横躺在沙发。
「自杀帮助罪呀!」又尽可能不停的耍宝,「还有这种法律呀!」
叶藏缩回脚,说「有啊!是有徒刑的,亏你还是法律系的学生」
飞驒难过的微一微笑。「没问题啦!令兄会妥善处理,令兄觉得只是这样,还算幸运的,十分热心喔!」
「真是个人才!」小菅一脸严肃的闭上眼睛。「搞不好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他可是个大谋略家」
「笨蛋!」飞驒忍不住发笑。
从床上下来,脱去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听到一件好消失!」跨过放在门边的陶瓷圆火盆,说「那女人的丈夫,」稍犹豫片刻,闭着眼睛继续说「他今天有来警局。虽然只有单独和令兄两人对谈,但事后据令兄表示,似乎有点被说动了。他说一毛钱也不要,只想跟对方那名男子见面,令兄拒绝了。令兄以病人见前仍相当激动为由,拒绝他的要求,接着这位先生一脸泄气的,说『那么请代向令弟问候,别介意我们的事,要好好保重身体……』」突然打住不说。
因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有些兴奋。那位丈夫似乎是个失业者,穿着相当寒酸,因此叶藏的哥哥在言谈中,不时明显的在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意,他隐忍着,却充满积愤,于是说起话来便显得谦逊得有些夸张。
「能见面的话,就太好了!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盯右手掌看。
「可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还是就这样毫不相干比较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令兄送他到停车场,据说还致上二百圆的香奠,还叫那个人写了一份声明从今以后毫无瓜葛之类的切结书」
「好能干啊!」小菅将薄下唇往前蹶起,「只有二百圆啊!真了不起」
飞驒凶狠狠的皱起他那张被炭火烤得又光滑又泛油的圆脸。他们最害怕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所以,都会认同对方的自我陶醉,都会努力去配合对方的节奏,这是他们的彼此间的默契,可是小菅硫在却破坏了这个默契。小菅并不认为飞驒真的是如此感激,因为他还闲言闲语的说那位丈夫的懦弱,真在令人不耐烦,而趁人之危的叶藏的哥哥也实在不像话等。
飞驒开始悠哉的踱步,走到叶藏的床头,几乎快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眺望乌云密布的大海。
「那个人真伟大!并不是因为令兄很能干,我认为不是这样。他真的很伟大!是因为已经死心了,本产生出来的美。今天早上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是独自抱着骨灰坛回家。他搭上火车的身影,彷佛浮硫在眼前」
「是佳话,也是好消失!」飞驒突然将脸转向小菅,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气了。「我经历这件事后,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干脆由我露脸吧!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没办法再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已经全乱了,我自己已经步伐蹒跚,已经无法处理小菅,已经无法处理飞驒了。他们已经等不及我笨拙的笔,已经擅自飞翔了。我紧靠着他们的泥鞋,大嚷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处不调整阵容,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本来这篇小说是很无趣,只是虚有其表。这种小说,写一页或写一百页,都一样。然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所觉悟。但在写作时,仍乐观的期待能出现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我十分高傲,虽然高傲,但总有一、两个优点吧!我对带着自己调调的臭文章,感到绝望,但却四处翻箱劂柜的寻找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不久,我逐渐开始僵硬,已经精疲力尽了。
啊!写小说最好别想太多!人类以美丽的感情创作出不好的文学。实在是愚蠢哪!这包括隐藏着极大的灾难。不灵魂出窍,哪能写什么小说啊!一句话、一它文章都包含了十种左右不同的意义,彷佛要跳回自己的胸膛,不得不折笔,丢弃。不管是叶藏、或是飞驒,还是小菅,全都不须如此小题大作、惺惺作态的呈现出来。因为反正已经露出原形。睁只眼闭只眼吧!睁只眼闭只眼吧!万念俱灰!
那天晚上,夜阑人静之后,叶藏的哥哥来到病房。叶藏和飞驒、小菅三人正在玩扑克牌。昨天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在玩扑克牌,但是他们并非一整天都光在玩扑克牌。其实他们反而很讨厌玩扑克牌,若不是穷极无聊,是不会有人拿出来玩的。这也是因为他们绝对避免玩无法充分发挥自己个性的游戏,他们很喜欢变魔术,然后表演,接着又故意让人看出破绽,然后大笑。其中一人,盖了一张牌,然后问「这是什么花样?」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各随所好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翻开牌,从来没有猜对过,但他们还是认为总会有猜对的时候。一旦猜中了,将会多么愉快啊!
总之,他们就是不喜欢长时间等待才有结果的胜负。全靠运气,剎那间就分胜负的,是他们的最爱。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来,也不会拿在手上拿很久。一天十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哥哥就碰巧遇上两次。
哥哥进入病房,略皱眉头。因为他误以为他们经常在玩扑克牌。这种不幸就活生生出现在人生当中,叶藏在美术学校时代也同样有这种不幸的感觉。曾经在某节法文课中,打了三次呵欠,每次都恰巧被教授看见,的确就只有三次。在日本屈指可数的法语语学窕教授,在第三次时,忍无可忍的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中,都一直在打呵欠!一小时打上了百次」感觉上,教授似乎多数了太多次呵欠的次数。
啊,来看一下万念俱灰的结果吧!我毫未停笔的一直写着,而且必须更换阵容不可。至于不多做考虑就能疾笔成书的境界,对我而言,是望尘莫及的事。究竟这会变成怎样的一篇小说?让我们重头开始的读吧!
我描写的是海边疗养院。这附近的景色相当优美。而且疗养院中的人们也全非恶人。特别是三位青年,啊!他们可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涩的道理并不会变成瞎扯蛋!我指的只有这三个人。好!就这么决定了!就算很勉强,也决定了,别再说了!
哥哥简单的向大家问候,接着就对飞驒说了几句耳语。飞驒点点头,向小菅和真野使眼神。
等三个人全都走出病房后,哥哥开口说「电灯好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点灯点太亮。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说。
「喔!」哥哥并未坐下,似乎仍有些在意电灯的事,不时抬头看,同时在狭1的病房中四处走动。「总算把这边的事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嘴里喃喃说,略低着头。
「我并没有任何意思喔!只是,回家之后,又会很麻烦」今天他并没有穿和服裤裙,在黑色的盒外褂上,不知为何并没有绑上外褂细绳。「当然我也会尽力去做,可是,还是由你亲秃自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父亲比较好。你们似乎不太在乎,不过毕竟这是件麻烦的事」
叶藏没有回答,拿起散在沙发上的其中一张扑克牌,盯着看。
「不想去的话,不去也无所谓。后天要去一趟警局,警方已经特意将侦讯延到现在。今天我和飞驒以证人身份到警局接受讯问。有问你平常的行为,也都据实回答了。被问到在思想上,是否有可疑之处时,我也回答绝对没有」
哥哥停止了踱步,叉开双腿在叶藏面前的火盆前,将大大的双手摊在炭火上方,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微微擅抖着。
「当然也被问到有关那名女子的事,我只回答完全不知道。据说飞驒也大致被问了相同问题,回答大概也和的相吻合。你也这么回答,就好了!」
叶藏知道哥哥话中的含意,但却佯装不知道。
「不必要的话,可以不用说。只要回答对方所问的话,,就好了」
「被起诉了吧?」
叶藏一面用右手的中指来回摸着扑克牌的边缘,一面低声说。
「不知道!这还不知道!」加强语气这么说,「我想反正会被警察拘留四、五天,你最好有这种心理准备再去!后天早上,我会来这里接你,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眼睛盯着炭火,沈默片刻。溶雪的水滴声交杂着海浪声,传入耳中。
「这次事件被当成事件」哥哥突然蹦出这句话。接着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霹哩拍啦的继续说,「你也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才行。家里仔不真的那么有钱,今年收成相当不好。虽然告诉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可是我们家的银行现在也面临危机,乱成一团糟呢!你或许会笑,可是不管是艺术家,或是什么,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考虑到生活问题。嗯,今后若能重新来过,发愤图强就好了。我要回去了!飞驒和小菅最好去住我的旅馆,每晚在这里吵闹,不太好!
——
「我的朋友全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着真野睡觉。
从那天晚上开始,真野又和往常一样,睡在沙发床上。
「嗯!那个叫做小菅先生的人,静静的翻了个身,「实在很风趣!」
「啊,他呀!还很年轻喔!和我相差三岁,所以是二十二岁,和我去世的弟须同年。这家伙光会模仿我不好的地方,真讨厌!飞驒就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哦!很有作为」沈默了片刻,又小声的补充说「每次我一做这种事,他都会拚命的安慰我,还会勉强自己来配合我呢!虽然在其他方面都很强势,但唯独对我们相当谨慎小心。这样不行啦!」
真野没有回答。
「要不要我说一些有关那位女人的事啊?」
依然背着真野,尽量放慢速度的说。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又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时,就会不顾前后,贸然的让它尴尬到底,叶藏一直都有这种悲哀的习性。
「其实也没什么!」真野一句话也没说,叶藏便开始说了出来,「想必你一定听说过了,她叫做阿园,在银座一间酒吧工作,我只有去过那里三次,不,是四次才对。所以连飞驒和小菅都不认识她,我也没告诉他们」还是别说了吧!「这件事很无聊啦!那女人是因为生活太苦才死的。临死之前,我们彼此心中所想的事,完全大不相同。阿园在踪身跃入海之前,还厌恶的对我说『你跟我先生很相像!』她有一个正式婚姻关系的同居先生,据就一直到两、三年前为止,都在小学当老师。至于我为什么会和她一起去死呢?大概也是因为喜欢她吧!」他的造已经不能相信了。他们为何如此拙于叙述自己的事呢?「我曾从事过左派工作喔!曾经去过发传单、参加游行示威,净做一些不合乎身份的事。很好笑吧?可是那是很辛苦的呢!我们之所以会去做,只是魅于将成为先驱者的光环,并不是为了地位。不论再怎么拚命挣扎,也只会烟消云散,不是吗?像我,不久或许就会变成乞丐也不一定呢!家里一旦破产之后,连吃饭都会有问题。我什么事都不会做,那就只好当乞丐啰!」啊!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说谎,不怎么老实,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命运。别急!老实说,我很想画画,非常想画!」抓了抓头,笑起来「假如能画出好画来……」
他说假如能画出好画来,而且是笑了笑之后说。青年们,一旦认真起来,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会特别用笑来代替真心话。
——
天亮了,天空一抹云都没有。昨天的雪大致上已经融化不见了,只有在松树树荫下和石阶的角落,仍留有少许鼠灰的残雪。海面上弥漫着霭雾,从霭雾深处的各个角落,传来一阵阵渔船的引擎声。
院长一大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诊察叶藏的身体之后,不断眨着眼镜底下的一双小眼睛,说「大致上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喔!警方那边我已经仔细说明过了。毕竟你还不算完全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绊创膏还是拿下来比较好吧?」
真野立刻将叶藏的纱布取下。伤势已经痊愈了,就连创痂都已脱落,只剩下白中带红的斑点。
「这么说虽然很失礼,不过今后希望你还是能专注于学业」
院长说完之后,腼腆的望向大海。
叶藏也总是有受到报应的不好感,坐在床上,重新穿上脱下的衣服,一句话都没说。这时,伴随着尖锐的笑声,门打开了,飞驒和小菅几乎用滚的进来,大家彼此互道早安。
院长也向这两个人道过早安后,吞吞吐吐的开口说「只剩下今天一天,就要分离了,实在很遗憾」
院长离去之后,小菅第一个开口说「实在太圆滑了!那张脸简直就像章鱼」他们对人的脸特别有兴趣,并且以长相来决定那个人的全部价值。「在餐厅有那个人的画像喔!还佩戴着勋章呢!」
「相当拙劣的画!」
飞驒丢下这一句话,走到阳台。今天也穿了一件向哥哥借来的和服,料子是稳重的茶色调。他理了理衣领,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驒也这么认为,颇有大师风范喔!」小菅也走到阳台。「小叶,要不要玩扑克牌?」把椅子搬到阳台,三人开始漫无见的的玩起扑克牌。
在玩的当中,小菅严肃的嘀咕说「飞驒在作假喔!」
「笨蛋!你才是咧!看你那个手势!」
三人吃吃的笑出来,一起偷偷的窥探隔壁阳台。一号房的患者和二号房的患者也都躺在作日光浴的躺椅上,被这三人的模样搞得脸红而发笑。
「大失败!已经被发现了啦!」
小菅嘴巴张得大大的,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人索性高声捧腹大笑。他们经常像这样扮演小丑,当小菅一开口说要不要玩扑克牌时,叶藏和飞驒早已经看出隐藏在背后的诡计了。在闭幕之前的大致情节,早已完全心领神会了。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便会毫无理由的想演戏。这或许是为了要当作纪念吧!这时,舞台的背景是早晨的海,然而此刻的笑声,却引起甚至连他们也料想不到的大事件,那就是害真野被这间疗养院的护理长斥责。
笑声过后不到五分钟,真野被叫到护理长的办公室,非常严厉的斥责,要她保持安静。她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冲出办公室,去告诉已经停止玩扑克牌,无所是事的待在病房中的三人这件事。
三人彷佛十分痛苦徜垂头丧气,静静的彼此互看了好一会儿。
他们沾沾自喜的诡计,在现实的呼唤下,遭到嘲笑、喊停而彻底破坏了。这几乎成了致命的一击。
「不,没什么啦!」真野反倒鼓励的说,「这栋病房并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我在走廊遇见二号病房的妈妈,她也说热闹点好,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呢!还说每天都被你们的话逗得发笑。没问题,无所谓啦!」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来。「才不好咧!因为我们害你受到屈辱。护理长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去把她找来!假释真的这么讨厌我们的话,现在马上出院好了。随时都可以出院,无所谓!」
三人在此瞬间,全都发自内心的决定要出院。尤其是叶藏还遥想到四人坐着汽车,沿着海滨逃跑的兴高采烈模样。
飞驒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边笑边说「要吗?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吧?竟敢骂我们,笨蛋!」
「出院吧!」小菅一脚踢向门,「这种吝啬的医院,一点也不好玩!被骂倒无所谓,不过她骂人之前的心态,十分讨厌!一定是把我们全当成是某种不良少年,一定以为我们是头脑既不聪明,带有资本家味道又多嘴的普通时髦青年」
说完,又比前次更用力的踢了踢门,接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叶藏砰一声的翻滚到床上,「那么,我呀!总归一句,大概就是白皮肤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之流吧!我已经受不了了!」
他们对于这位野蛮人的侮辱,虽依然感到气愤填胸,但很悲哀的,想法一转,又试图适可而止的巧妙含混过去。他们总是如此。
然而,真野却是坦率的。她将双手往后环靠在门边的墙上,将略往上翻的上唇,蹶得更高,说「是啊!实在很过分呢!昨天晚上,护理长室也聚集了许多护士,在玩纸牌,吵闹得很呢!」
「对呀!过了十二点还吵个不停呢!实在有点不合理!」
叶藏如此嘀咕,还一面一一拾起散落在枕头旁的木炭画用纸,仰躺在床上,开始涂鸦。
「因为自己做坏事,所以看不出别人的长处。虽是小道消息,不过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小老婆!」
「这样啊!太好了!」小菅非常高兴。他们总是将别人的丑闻视为美德,因为他们觉得十分可靠。有勋章就会有小老婆呀?真好哪!」
「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你们都是在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来让人家发笑吗?你们尽管毫不在乎的大吵大闹好了,反正已经无所谓了!也只剩下今天一天而已!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半个人被骂。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她单手掩面,突然低声啜泣起来。边哭边打开门。
飞驒拦住她,轻声的对她说「不可以跑去护理长那里喔!好了,没事,不是吗?」
她用双手掩面,点了两、三次头,走到走廊。
「好个正义之士!」真野离去后,小菅吃吃的笑,在沙发上坐下。「竟然哭出来,被自己所说的话冲昏头了。平常说起话来,虽然颇有大人的架势,但毕竟还是女人」
「很奇怪喔!」飞驒在狭窄的病房中,踱起步来。「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实在很奇怪!竟然哭着飞奔出去,真令人吃惊。该不会跑去护理长那里吧!」
「不会啦!」叶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并将涂鸦的画纸丢给小菅。
「是护理长的画像吗?」小菅哈哈的捧腹大笑。
「哪个?」飞驒也站着窥视画纸。「女怪物!真是杰作!这个像吗?」
「很像!曾经陪院长到这间病房来一次。画得太好了!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来铅笔,在画纸上加了几笔。「这里要这样长着角。愈来愈像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门上好了!」
「走!去那里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伸懒腰。边伸懒腰,还边悄悄的嘀咕「讽刺画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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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并非是通俗小说。虽然希望它是一出具有解毒功效,可以医治我时常变僵硬的神经,以及恐怕也有相同症状的诸君神经,但总觉得它太过天真了。假如我的小说变成古典文学的话──啊,我发疯了吗?诸君或许反而会觉得我的这种注解是多余的。甚至连作家都料想不到的地方,都加以任意推测,并且大声高喊所以这才是杰作!
啊,死去的大作家是幸福的。活着的笨作家,为了要让自己的作品能广受人喜爱,正汗流浃背的在做出乎意料外的注解。最后终于创造出满是注解且烦人的拙劣作品。随便你吧!我可没有这种刚毅的精神。大概当不成好作家了吧!
果然太天真了。没错!这是一个大发现呢!实在是彻彻底底的天真!唯有在天真之中,我才得以获得短暂的休息。啊,已经无所谓了,别再管我了吧!小丑之花至此大概也枯萎了,而且是既卑贱又丑陋且污秽的枯萎了。对完美的憧憬。对杰作的邀约。「已经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正是我自己!」
真野躲进厕所,心想大概连心都在哭泣。不过,却并未真能如此哭泣。偷瞄了一眼厕所中的镜子,拭去泪水,整了整头发后,走向餐厅去吃有点晚的早餐。
六号房的大学生坐在餐厅入口处附近的桌子,面前放着已喝完的空汤碗,一个人无聊的坐着,看见真野,微微一笑,「你的病人好像已经好了!」
真野停下脚步,稳稳的抓住桌子一端,回答「嗯,已经会净说些天真的话来逗我们笑呢!」
「那就好!听说是一位画家?」
「嗯,经常说想要画出伟大的画作来」话说到一半,连耳朵都红起来了。「他是很认真的喔!因为很认真,因为很认真,所以会有一些苦处」
「对呀!对呀!」大学生也脸红起来,由衷表示同意。
由于大学生已经确定最近就可以出院了,因此愈来愈宽宏大量。
这样的宽宏大量,如何呀?或许诸君很讨厌这种人吧!畜生!你敢笑我陈腐?啊,已经暂时休息了,我倒变得有点害羞。我若是不对苣位女子加以注解,根本无法爱她。笨男人,明明已经休息了,还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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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枯枝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上的凹陷处,四处都留着昨天的残雪。
「就是从那里往下跳」叶藏转动他那滑稽似的眼珠子,说。
小菅静默不语,暗自忖度叶藏的心,是否真的不在乎。叶藏虽然并非不在乎,但却非常有技巧,看起来十分自然。
「回去吧!」飞驒以双手撩起和服的衣襬。
三人开始在沙滩上来回走着。海面相当平静,在正午的太阳照风下,一片白亮。叶藏将石子抛入海中。
「放心啦!现在如果跳下去的话,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债务、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还有朋友、森林和花,全都无关紧要了。一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那块岩石上笑了。放心吧!」
小菅压抑住兴奋之情,开始胡乱捡拾贝壳。
「别诱惑人!」飞驒勉强的挤出笑容,「不良嗜好!」
叶藏也笑了出来。三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十分舒畅的在每人的耳中回荡。
「别生气喔!刚才说的稍微有点夸张」叶藏和飞驒互相肩靠着肩走。「不过,唯独这件事是真的喔!女人啊!在跳水之前会说什么呢?」
小菅狡猾的眯起充满好奇心的双眼,故意拉开和两人的距离走着。
「还在偷听。她会说好想说家乡话,女子的家乡在南方的最尾端」
「糟了!这对我未免太好了!」
「真的,喂!这是真的啦!哈哈!她就只是这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被停放在沙滩上休息,旁边放有两只直径约有七、八尺的精美鱼篮。小菅将捡来的贝壳用力的抛向船的黑色船腹。
三人都感到近乎窒息的尴尬。倘若沈默再多持续多一分钟的话,他们或许会索性愉快的纵身入海。
小菅突然大叫。
「快看,快来看!」他指着前方的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已过了季的白色阳伞,两位小姐缓缓的朝这边走来。
「发现我们了!」叶藏的思路又再度复活。
「要跟她们打招呼吗?」小菅举起一只脚,抖了抖鞋上的沙布,瞄了叶藏一眼。只要命令一下,他立刻就会跑过去。
「算了!算了!」飞驒一脸严肃的按住小菅的肩膀。
阳伞站住不动,不知在交谈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背着这边,又开始静静的走着。
「要去追吗?」这回真是叶藏闹起来,瞄了一下正低着头的飞驒。
「不要吧!」
飞驒感到苦闷得不得了。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因这两位朋友已和自己渐行渐远而干枯了,心想或许是因为生活所导致吧!飞驒的生活已略陷窘境。
「不过,真的很不错耶!」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他很努力的想要打圆场。「她们已经看见我们在散步了。还很年轻,长得又可爱,感觉很特殊。喂!她们正在捡贝壳呢!学我,真讨厌!」
飞驒一转念,微微一笑,和叶藏充满孤寂的眼眸交会。两人的双颊都红起来了。他们都明白,彼此心中都充满了怜恤之情,他们都很同情弱者。
三人吹着暖和的海风眺望远方的阳伞,走着。
在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下方,真野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归来。她倚着矮门柱,阳光有点刺眼,她将右手放在额头前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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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夜,真野有点心样气躁,就寝之后,仍然说了一大堆有关自己朴实家族的事以及伟大的祖先等事。叶藏随着夜愈来愈深,也愈沈默寡言。依然背着真野,一边爱理不理的回答,一边想其他事。
真野不久便开始提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
「我三岁的时候,」本来想若无其事的说,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打翻油灯,被烫伤的,所以变得相当别扭。上小学时,这个伤疤却愈变愈大,学校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话稍为中断,「大家都这么叫我,我每次心里都会想一定要报仇。嘿!我真的这么想喔!心里一直想让自己变成伟大的人物。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竟然想成为伟大人物!还是戴上眼镜吧!一戴上眼镜,这个伤疤不就会被稍为遮掩了吗?」
「算了吧!这样反而奇怪」叶藏似乎有点失气,突然插嘴。当他感觉出对某个女人有爱意时,他依然保持旧有思维,会故意搜她很刻薄。「维持现状就好了。不会很醒目啦!赶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真野静默不语,因为明天就要分离了。喂!毕竟是不相关的人,要知廉耻!要知廉耻!我也有我傲人之处。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叹气,接着又砰砰作响的粗鲁翻身。叶藏佯装不知情。心中在思索什么,却不能说。
我们还是来听一听海浪声和海鸥声吧!然后再重头回顾这四天以来的生活。或许可以说他是一个自称为现实主义的人,在这四天当中,充满了讽刺。
这样的话,就来谈谈吧!自己的原稿躺在编辑人员的桌上,似乎被充当成茶壶垫,被烫黑隃一大片,送了回来,这也是一种讽刺。责备自己妻子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喜一忧之间也是一种讽刺。钻进当铺的布帘内,但还是拉紧衣领,整了整仪表,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落魄相也是一种讽刺。我们自己每天都过着讽刺般的生活。如此受现实压迫所表现出来的硬汉骄傲态度,倘若你无法理解的话,那么我和你将永远都是陌生人。
反正都是讽刺,那就来点好的讽刺吧!真正的生活,啊,这距离太遥远了。我还是慢慢的回味这充满人情的四天吧!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五年、十年我生活之处。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一生生涯之处。
听见真野深沈的鼾声,叶藏实在受不了不断沸腾的思潮。正想弯起长长的身体,翻向真野那边时,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耳畔私语。
不行!别背叛萤火虫对你的信赖!
天色逐渐发白之际,两人就已起床,因为叶藏今天要出院。
我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这大概是愚笨作家懦弱的感伤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很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原谅这只已化身为拜伦的贼狐狸。这是唯一一个极痛苦的秘密心愿。然而,随着这一天的逼近,我感觉到比以前更荒凉的情景,又再次无声无息的侵袭我、侵袭叶藏。
这篇小说失败了,既毫无飞跃,也毫无任何解说。我似乎太过拘泥于格式,因此这篇小说才会沦为低俗之作。叙述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而且,总觉得遗漏了许多更重要的事项。这种说法固然高傲,但我若多活几年,过几年后再拿出这篇小说来看的话,我将会多么悲惨啊!恐怕一定会连一页都还没读,就自己厌恶得难以忍受,发抖着盖起稿子来。就连现在,我都没有魄力去重读前面所写的文章。啊!作家非得赤裸裸的把自己呈现出来不可,这是作家的败北。
人类以优美的情感,创作出不好的文学。这是我第三度重复这句话。接着,我想进一步给予承认。
我不懂文学。要不要再一次重一头来过?喂!要从何处下手比较好呢?
我难道不是浑沌与自尊心的集合体吗?这篇小说难道不仅是如此吗?为何我全都急着做判断呢?若不汇整所有的思念,就活不下去,这种吝啬的习性,到底是跟谁学习的?
要想吗?那就写青松园的最后早晨吧!只能这样啰!
真野邀叶藏到后山去看风景。
「风景真的很棒喔!现在一定可以看见富士山」
叶藏将黑色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真野在护士服上还另外穿了一件有杷叶图案的外褂,并且用一条红色毛织成的披肩将脸一圈又一圈的包裹住。两人一起穿着木屐走到后院,庭院的正北方,有一条红土高崖耸立,那里吊挂着一只窄铁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一步一步的爬着梯子。
后山里枯草遍布,全覆盖着一层白霜。
真野对着双手手指呵出白气,让它温暖,同时却健步如飞的爬着山路。山路微微倾斜并蜿蜒而上。叶藏也一步一步踩在霜上,在后面追赶,并对着冻结的空气吹口哨。空无一人的山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却不想让真野有此疑虑。
下来到洼地。这里也长满了枯茅草,真野站住不动,叶藏也在距离五、六步处停下脚步。在眼前一旁有一间用白色帐篷搭成的小屋。
真野指着小屋说「这是日光浴场。轻症病患很多都裸体聚在这里喔!嗯, 现在也是」帐棚上也盖满了霜。「继续爬吧!」
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焦急。真野又跑了出去,叶藏也紧跟在后。一路来到细长的落叶松夹道,两人累得开始慢慢的走。
叶藏一边用肩膀喘着大气,一边大声开口说「你过年会在这里吗?」
真野并未回头,也是大声的回答;「不会!我想回东京去」
「那,到我家来玩吧!飞驒和小菅也几乎每天都会到我那里来。应该不会在牢里过年吧!我想一定能顺利渡过吧!」
心中早已描绘出尚未谋面的检察官那张爽朗的笑脸。
可以在此结束了!古代的大师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意味深长的做结束。然而,叶藏和我,恐怕连诸君也同样对这种敷衍了事的安慰,已经感到厌烦了。新佰、牢房以及检察官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究竟是否从一开始就很介意检察官之类的事呢?我们只是爬上山顶而已,在那里有一些东西。有什么呢?也只有些许的期待和这些牵扯得上关系而已。
好不容易终于爬上山顶。山顶上被简单的弄平,露出十坪左右的红土。中间有一座用圆木搭建的矮亭子,四处摆放着类似庭园造景石之类的石头,也全都覆盖着白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真野鼻尖通红的大叫。「就在这边,可以看得很清楚喔!」指着东边阴暗的天空说。
这是因为朝阳尚未升起的缘故。呈现出不可思议色彩的一片片云朵,冒出来又沈淀下去,沈淀后又缓缓流动。
「哎呀!好吧!」
微风拂面。
叶藏远远的俯视大海。脚底下就是三十丈深的断崖,江之岛在正下方,小小的隐约可见。在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上下起伏的波动着。
然后,不,就只有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