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栞子与无止尽的舞台 第二章 我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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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现里亚古书堂隶属神奈川县旧书商会湘南分会。

位在户冢的湘南分会旧书会馆,每周举行两次供会员买卖旧书的旧书交换会。今天是星期一,举行的是买家看过会场里的旧书之后投入投标单的「置放投标」。

抵达旧书会馆时,路上除了我与栞子小姐开来的厢型车之外,已经有成排载著货物的货车。旧书会馆是屋龄十五年的四层老建筑,腹地范围内没有大型停车场,太晚抵达的书店人员只能够把车停在路边。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来这里了。」

栞子小姐边下车边这么说。她的声音有点虚弱,恐怕不只是因为酷热,也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使她精疲力竭。「是啊。」我回应;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我受伤之前,已经过了两个月。

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买回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栞子小姐通知水城英子那本书将被拿去书市拍卖之后,今天早上我们收到联系,表示希望我们代为投标。至于水城隆司是否已经与父亲谈过,这部份她什么也没说──栞子小姐似乎也没问。毕竟不是当事人的我们也没有立场主动发问。

顺便补充一点,今天筱川文香将去水城家拜访。昨天晚上听了来龙去脉的她,连忙打电话去问候外婆,并且约好要见面,甚至做了水果果冻当伴手礼。

我们在报到处挂上店名名牌后上楼。整个二楼都是置放投标的会场。距离开标还有不少时间。会场里满是旧书店店员,拥挤不堪。空调似乎坏了,黏腻的热气蒸腾。

今天有很多等待投标的商品。附近那一桌用绳子捆起的漫画书与文库本堆得比我的身高还高。书背一致朝著这边,方便大家确认内容;各个旧书堆都分别夹著一个黄色信封,那些信封就是用来装投标单的。

虽然有许多互相认识的人在四处闲聊,但现场的气氛并不祥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环视著会场,仔细判断哪些旧书是自己店里需要的。这就是置放投标市场平常的样子。

我们正在找通知我们复刻本消息的滝野莲杖。他应该在这儿的某处。

「你们也来啦。」

一个令人害怕的低沉声音向我们搭话。一回头,只见一名目光锐利、骨瘦如柴的男人拄著粗手杖;那头白发与挂在额头上的眼镜还是老样子,不过他的头发剪得比以前更短了,穿著全新的白衬衫。

「井上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鞠躬。井上太一郎──在藤泽辻堂的一人书房老板。因为与筱川智惠子的过往,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充满敌意,不过自从我们替他解开江户川乱步收藏家的遗产之谜后,他对我们的态度也变得亲切许多。

「你的伤已经康复了吗?」

他问我。

「是的。虽然还不太能够出力。」

「少了你就无法到府收购了吧。今天来采购吗?」

「对,听说有我们想投标的东西……」

见栞子小姐说得迟疑,井上稍微蹙眉。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不单纯。

「我们是接到莲杖先生的通知才过来的,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滝野的话,我刚刚还在那边看到他……」

说完,他环顾会场后方,不过人似乎不在。

「我看到他的话会通知你们。」

「……麻烦您了。」

井上正打算走向堆著旧文库本的桌子,却突然转身。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事情,尽管告诉我别客气,毕竟我欠你们一份人情……就是直美的事。」

说完女人的名字,他就像是要掩饰难为情般地大步离去。鹿山直美是在一人书房工作的井上的青梅竹马。栞子小姐帮忙解开身为乱步收藏家女儿的她对于父亲的误解──以结果来说也制造了她与井上互诉情衷的机会。我听说他们正考虑要结婚。井上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而认为文现里亚古书堂对他有恩。

与滝野谈话之前,我们决定先去看看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

窗边的台面上有许多等待投标的单册书籍。除了被称为「黑书」的专书或珍本书之外,还有类似旧电影海报、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之类的物品。

摆在台子角落那本尺寸大一圈的黑色皮革书引起我们的注意。

「就是这个吧。」

栞子小姐说。看不出书名与作者名字,书封表面松松绑著一条塑胶绳,夹著投标专用的信封。信封上潦草写著:「The Norton Facsimile,自家装帧 有修补」。虽然从信封看不出是谁拿来拍卖的,不过一定是吉原。

「……里面已经有投标单了。」

我提出这一点。信封看起来鼓鼓的,似乎已经有几家店投标。

「因为装帧很漂亮又引人瞩目……不过我想持有人没有打算随便卖。除了我们之外,应该也没有人会出高价了。」

装帧的确很华丽;平滑的天地与切口皆贴著金箔,书背与书封角落覆著不同材质的黑色软皮。那边或许就是修补过的地方吧。

「书背的皮革凹凸不平,是有什么原因吗?」

书背上有好几处条状凸起。这么说来,我记得在某处看过的外文旧书也是这样。

「这个称为线装,书背底下有绳子固定书页。在手工书专用的强力胶尚未问世的时代,都是用这种方式装订书本。」

「嗯?可是这是复刻本吧?又不是年代那么久远的东西。」

「或许是刻意重现外文旧书的装订方式。还有一种情况称为疑似线装,就是配合持有人喜好,故意加上条状凸起当装饰。」

「……书籍持有人重新包装书本,这种情况很普遍吗?」

「中世纪欧洲的书店只卖新书的内页。买书的客人可向手工装帧店订购各种客制化服务,请店家代为做出一本书。如果买的是旧书,书主也会依个人喜好重新装帧。」

「咦?但是这样就必须把书封等处都拆开吧?」

「没错。欧洲的旧书收藏家不只修补损伤与脏污,也多半会把旧书整理得像新书一样漂亮。他们取得书之后,会稍微切掉天地与切口,并且换上新的书封与书背。因此现存的第一对开本真品每一册的外观也都截然不同。」

我低头看向面前那册大开本的书。原来就是这种细节让它看起来很像真品。水城英子也说过不清楚久我山特地把复刻本装帧得很华丽的动机。

但要是说这是真品的话,情况可就不同了。

栞子小姐以单手解开绳子,捧起书。由于看来颇有份量,所以我也从旁帮忙。衬页的纸与书封角落一样是黑色的;接著是好几张相同颜色的扉页,似乎是配合封面的用色。翻了一会儿,有肖像画的页面终于出现了,写实地描绘著一位头发秃到头顶、留著胡子的中年男子。这就是所谓的铜版画吧。足以遮住耳朵的长发、围著脖子的巨大衣领都很有古欧洲的风格。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长相。

肖像上方印著「Mr. WILLIAM SHAKESPEARES COM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我想意思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喜剧、历史剧、悲剧」。字体与现代不同,印刷也有些模糊,对我这样的外行人来说,看起来就是很老旧的书,这真的是复制品吗?

「……怎么回事?」

栞子小姐小声低喃。以认真的眼神看著印有肖像画的跨页,然后连忙快速翻过书页,似乎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吓了一跳,心想该不会是──

「这该不会是第一对开本的真品吧?」

「不是,毫无疑问是复刻本。」

我的怀疑立刻遭到否定。

「纸质很显然是现代的东西……只是有个地方很奇怪。」

栞子小姐指著翻开的书页。印在剧名底下的台词分成左右两段,就像戏剧简介一样。原本应该留白的文字四周却与衬页一样是黑色。

「哪里奇怪?」

「第一对开本的文字原本是印在框里,框外四周留白。但这本复刻本的留白部份却是黑色。一般的复刻本不会这么做……」

她一手撑著台子,把脸凑近到眼镜几乎要贴在书上了。她按住长发避免碰到书的动作令我心动。

「这是手涂的……不是印刷,而是用墨水或其他东西,将框外的留白全部涂满。」

「欸……」

我说不出话来。就算说是留白,范围也不小,而且这本书的厚度跟百科全书没两样,一页页涂黑要花上不少时间啊。

「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我也不清楚……完全没头绪。」

这个人断言自己不清楚,倒是很罕见。旧书收藏家或旧书店不会做这种事。可以确定的是,这本书不只是普通的复刻本,当中隐藏著什么秘密。

周围变得更嘈杂了。我们沉默地低头看著摊开的书页。事实上我从刚才就对很在意这上面印的剧名。「THE TRAGEDIE OF ROMEO and IVLIET.」。最后一个字不会念。伊芙……什么的吧?

「这是哪一出戏呢?」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悲剧》……就是那出知名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我又看了一眼最后一个字。「IVLIET」──怎么念都不会念成「茱丽叶」。

「女主角的名字不是茱丽叶吗?」

「是的,这个拼写就是『茱丽叶』。十七世纪的英文与现代的字母表记方式不同,可用其他字母代替,或是使用与现在不同的文字。J可以用I、U可以用V、W可以用VV表示。《罗密欧与茱丽叶》在不同页上的拼法也不同。」

栞子小姐一页页往下翻。每一页的最上面都印著剧名,不过茱丽叶的名字有时是「I」,有时是类似「J」的文字,没有统一,看得令人心烦。

「……他们没有想过要统一吗?」

「那个时代没有这种观念。假设想统一,也可能遇上印刷需要的活字不够用。而且当时活字很昂贵,印刷厂没有太多活字。第一对开本一次也只能印刷几页而已。」

「过去的印刷……我记得是捡出一颗颗的金属活字,装进像是箱子的东西里面排好……」

「没错!那就是活字印刷。大辅,你知道的真清楚。」

受到称赞固然开心,但其实我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银河铁道之夜》(注7:《银河铁道之夜》 日本作家宫泽贤治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著名童话作品。)的卡通版,对猫外型的主角在捡活字的画面留下印象而已。

「当时必须一张张印上墨水来印刷,因此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约有九百页的第一对开本的印刷就花了两年。」

「好久!」

我忍不住大叫。看到我的反应,栞子小姐微笑。

「而且十七世纪的印刷技术水准不是很高,活字错误也很多……一方面也是因为书的原料纸张很贵,就算印刷途中有订正错误,已经印好的书页仍会继续使用,不会丢掉。」

「那么,印错的书页也会变成书的一部分吗?」

「是的。即使内容相同,不同的书也有误植多或少的差别,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尤其是印刷第一对开本的贾加德公司听说是错误很多的业者……除了外观之外,每一册的内容也稍有不同。还有许多现在无法想像的情况。例如每位排字工的喜好不同,词汇的拼字也不同;或是印刷途中临时想收录新的剧本,页码就变得乱七八糟等等……」

页码是指印在页面角落的数字。当然我也是在旧书店工作后才知道的。

「跟现在这个时代相比……当时对于书的感觉很不同呢。」

「对。……不只是书中的剧本,书本的制作和流通过程,也有著与现代截然不同的故事,十分有趣。」

我突然想起她的母亲。学生时代的筱川智惠子研究的是「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是否就是因为感受到栞子小姐现在所说的这种感觉呢?

或许这母女两人最后还是走上了同样的路吧。

「筱川、五浦。」

有人从背后叫住我们。一回头就看到留著少许胡子的修长男子站在那儿。明明是夏天却穿著黑衣,外头套著红色围裙。

「不好意思,听说你们在找我。」

「没关系……我们才不好意思,谢谢你的联络,莲杖先生。」

栞子小姐向滝野莲杖道谢。

2

「你们两人感情还是一样好,太好了。」

滝野说完微笑。

「啊,我不是在嘲讽或泼冷水喔,而是真的觉得很好……话说回来,你们只要一谈起书就浑然忘我了。」

这意思是他刚刚就已经在旁边听我们说话了。

「真抱歉没注意到你。」

我道歉,滝野把手举到面前挥了挥。

「不要紧。第一对开本的话题很有趣……啊,对了,筱川,你听说卷田先生的事了吗?就是筱川伯伯担任理事时的理事长……」

「没有。在家父过世之后,我和他只有互寄贺年卡的交情而已……在旧书会馆也没有遇到他。」

「听说他的店收了。身体状况似乎很不好。」

「啊……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小声。我也没兴趣听自己没见过的人的八卦,所以假装在检查摊开在《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复刻本。虽然栞子小姐说纸质与现代书籍不同,但我也分不出来;毕竟我没有接触过外文旧书。

继续往下翻,我发现《罗密欧与茱丽叶》后面收录了别出戏──《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是我不知道的剧名。

(嗯?)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突然不晓得自己翻到第几页了。《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幕是七十八页,下一出戏从七十九页开始,但是从八十一页之后,正文的角落却没有标示页码。接下来也一样。我快速翻过去,翻了几十页都没有页码。

栞子小姐所说的「页码乱七八糟」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大量的书页都没有页码,乱七八糟的,这个时代的书可能都是这样吧。

「……然后呢?你们今天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这本莎士比亚的书吗?」

滝野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前理事长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

「是的。事实上我原先也打算向你打听这本书是否会出现在今天的书市上……」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也就是说那通电话是滝野主动打来的。我还以为是栞子小姐拜托滝野有消息的话,打电话通知一声。

「你为什么会联络我有人拿这本复刻本出来卖呢?」

这么说来真是令人费解,毕竟这本书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任何关系。滝野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是想问问筱川这本书为什么在这里……这书原本是谁的?」

「是我外婆珍藏的书。几天前因为某个原因不得不放手……她希望能够透过我买回来。」

她只是简单说明,没有提起吉原。

「外婆──也就是筱川阿姨的妈妈吧。你不是没见过吗?」

滝野惊讶地张大双眼。他与栞子小姐认识多年,很清楚筱川家的情况。

「我们最近见面了。她住在深泽……果然也是爱书人。」

在提起年纪、个性、职业之前,先报告对方爱不爱书,实在很有栞子小姐的风格。

「这样啊,我想也是。」

滝野也很理所当然地接受这种回答。仔细想想,这个人也很爱书。

「我曾经在文现里亚古书堂见过这本书,大约是十年前。」

我们吓了一跳。大约十年前的话,就是筱川智惠子自告奋勇要帮母亲修补这本书那时候。栞子小姐偏著头。

「当时摆在店里吗?」

「不是摆在书架上待售的书籍。当时我代替我爸送东西去文现里亚,正好看到筱川阿姨在柜台贴这本书的书封……因为是难得的经验,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我一直以为这是阿姨的藏书。」

「关于这本书,家母说了什么吗?」

「除了提到这是莎士比亚旧作品集的复刻本之外,没有说得很清楚。她很专注地在修补,店里也不见筱川伯伯或客人……等等,这么说来,我记得她说了一件怪事。」

「怪事……?」

栞子小姐小声重复。

「她说,这是经过特殊装帧的复刻本……一共有三册,不过颜色都不同。」

「你问过她还有什么颜色吗?」

「我记得应该是……红、蓝、白。记得我当时还心想,跟法国国旗的颜色一样。」

我不自觉低头看向复刻本。这一本的书封是黑色,不是红色、蓝色也不是白色。

「把这本也算进去的话,全部就有四册了吧?」

我插嘴。滝野一边点头一边摸著下颚的胡子。

「是啊,我当时没注意,不过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我不认为是自己记错……」

「莲杖先生,你刚刚说的,确切来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栞子小姐突然气势过人地快速问道。

「我上大学那一年的……九月初。横滨车站地下街举办的特卖会,我们书店和文现里亚都有参加,因为我们店里运回的商品里混入了文现里亚的商品,所以由当时正在放暑假的我开车送回去。你和文香那个时候已经开学了。」

「滝野先生,要开始了。」其他活动管理人呼唤他。滝野瞥了手表一眼。

「不好意思,差不多要开标了。如果你要投标那本书的话,快点投吧。」

滝野这么说完便离开了。在神奈川举办的交换会开标过程,是在会场里的长桌上进行,由活动管理人一一打开每排长桌的信封,确定得标者;至于尚未开标的区域,仍然可以继续投标。我们所在的长桌是最后才开标,所以还有时间。

「修补这本书的时期怎么了吗?」

我问栞子小姐。但是她的视线茫然游移著,没有回答;侧脸看来很苍白。

「栞子小姐,你还好吗?」

我碰了她的肩膀,她才转向我。

「还好……必须先投标。」

她的回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视线落在面前的书上。我也把疑问咽下去。

「……装帧和书页色彩等虽然经过许多加工,内容还是复刻本。一九六八年出版的The Norton Facsimile在日本的旧书店也能够买到。即使是限定版,零售价也几乎都在五万日圆以下。除此之外的版本交易价格都在一万日圆左右。」

我点头催促她继续。相较于一般书籍还是很贵,不过以这种大尺寸的专书来说,不是什么特殊情况。

「我们没有打算摆在店里卖,所以无须考虑获利。出价五万日圆应该可以得标……但是也有可能设定了底标。」

这个用语连我都知道;来参加过几次市场所以见识过。

「底标是指拿书出来卖的持有人放入信封的投标单吧?也就是他们可以自行决定最低得标价格……」

听说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拿出来卖的旧书得标价格太低。栞子小姐刚才说过吉原应该不打算把这本书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以外的人;如果真是如此,他一定会放入没人能够得标的高价底标单。

「是的。这种情况下,就必须猜测吉原先生的底标价可能是多少。」

栞子小姐把拳头摆在唇边沉思,似乎难以做出判断,静止不动了一、两分钟。这段期间,开标作业仍在我们身后顺利进行。

直到我开始焦虑时,她终于靠近摆在一旁的投标单。那是以纯白的便条纸做成的小纸片,可以从最上面开始一张张撕下使用,在会场里随处可见。

她暂时脱下套在右腕上的拐杖,以不稳的姿势挨著台子,把金额写在投标单上──七万两千、六万两千、五万两千、四万两千。

(四投标吗?)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投标金额高的场合,可在投标单写上多笔金额,最高金额如果在五千日圆以上的话,可以写两笔;一万以上的话三笔;五万以上的话四笔,分别称为二投标、三投标、四投标。投标单的金额愈高时,可以利用这种方式确保操作空间,不过我很少看到四投标。

栞子小姐在预估的决标金额五万日圆之上又多写了其他金额。即使吉原的底标或其他书店的投标金额高于五万,只要低于七万两千,就是我们得标了。比方说,其他书店的最高投标金额是六万的话,我们也能够以投标单上第二高的六万两千得标。

写好金额之后,栞子小姐还是没有立刻投标;她似乎很犹豫。她把原先写好的投标单撕下,再花时间写了新的投标单,可是最后写出来的金额与第一张完全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对投标这么犹豫;不仅因为难以判断,刚才与滝野那番对话也多少有些影响吧。

「啊……」

撕下的投标单从她的手中飘到通道上。她会出现这种疏失也很罕见。我连忙捡起,折成四折放入信封里。她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差。会场里很闷热,空气也不算好,而且人潮也多。

「我们下去一楼吧?」

既然已经投完标了,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栞子小姐一边将手臂套进拐杖里,一边点头。

「……好。我们下去。」

我一转身就僵在原处。身穿白西装的矮个儿老先生在我面前微笑。或许是圆胖的体型与衣服颜色的缘故,他今天不止脑袋,整个身体看来都像一颗蛋。

「两位好。」

吉原喜市拿下帽子打招呼。

「在这种地方相遇还真巧。」

巧个鬼──我心想。他一定是算准了栞子小姐会来投标。

「我昨天见过外婆了。」

栞子小姐突然大声说。不是因为她恢复精神了,看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也知道。

「这样啊,那很好。」

老先生故意怪腔怪调地回应。怎么听都像在挑衅。

「英子女士从年轻时就吃了不少苦,所以有你这样能干的孙女,她一定很欣慰吧……不,遗憾的是她现在似乎也还在吃苦,与继子为了某件事渐行渐远……」

「什么吃苦……还不是你的威胁造成的。」

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害水城英子再次尝到苦头的人,就是这位老先生。

「说威胁太过分了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用照片威胁他们吧。我们可以去报警。」

「我无所谓,不过警方应该也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报警……毕竟我只是拿出从客户那儿得到的照片罢了。」

他以事不关己的表情回应。老实说,我不认为准备万全的吉原会留下任何可能被视为是威胁的发言。找上警察的话,身为第三者的水城隆司也可能会因此暴露隐私。这一点他早看穿了吧。

「我们无意把事情闹大。」

栞子小姐往前一步制止我。

「水城家的人希望买回这本书……也尽量准备了足够的费用。可是,我希望交易金额至少要公正。您也是加盟了旧书商会的专业人士,应该具备对等的良心吧。」

一瞬间,吉原似乎被浇了冷水般陷入沉默。唯有通过审查、加盟旧书商会的业者,才能够拿书出来参加旧书交换会的拍卖。

「……我当然会秉持良心。再怎么说我也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开始做这份工作了。」

他的咬字比平常含糊了一些。看来再怎么样他也不会说出「谁在乎良心」这种话吧,他还是有这点自尊的。

「那么,请您别在背地里做出提高得标价格的行为……以您的良心发誓。否则大辅可以像刚刚说的,找警方谈谈。」

栞子小姐的上半身往前倾。我连忙扶著她的肩膀。她似乎快到极限了,不过还是以强烈的目光注视著吉原。原本在观察她的吉原突然把视线转开。

「哼,没问题。我今天原本就没打算放入高价底标单。我就在一旁看著你得标。」

听不出他的话中有任何乐意的成分,不过这样反而比较真实。

「好……我相信您。」

她乾脆地说,表情痛苦地扭曲。

「抱歉,我离开一下。」

她捂著嘴往会场出口走去,我也连忙跟上。走到门前一回头,只见老先生把帽子抵在胸前,正以夸张的动作目送我们离去。

3

栞子小姐走入一楼的女厕。

我在走廊休息区的长椅上等她出来。成排的自动贩卖机的压缩机发出低鸣。这里以前是吸菸区,自从馆内禁菸之后,使用的人就少了。现在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

我们在这里的期间,会场仍在开标。我回想栞子小姐与吉原刚才的对话。

我不认为她是真的相信那个老头的良心;应该只是希望多少能降低他放入高价底标单的可能性。书市投标有个称为「修正」的制度,可以透过追加的方式,再放入金额更高的投标单。卖书的持有人的底标单也有同样权利。也就是说,吉原有心的话,一定有办法抬高投标价格,而我们却没有方法阻止他。这也是即使未必会生效,也只能诉诸良心的原因。

我看到栞子小姐从厕所出来。她正低头看著手机。是收到电子邮件吗?注意到我在这里,她拄著拐杖快步过来。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不少。

「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对她说,她点点头坐在我旁边。这里是走廊尽头,冷气比人多的会场内凉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要喝东西吗?」

我正要站起,她却指著我刚喝过的瓶装水。

「可以让我喝一口吗?」

我把瓶装水递给她,但没有说那瓶我喝过了。这种时候我才有自己正在和这个人交往的感觉。我不自觉看著她白皙的喉咙上下滚动。

「……好喝。」

她吐出长长一口气,脚尖与斜放的拐杖朝同样的角度伸展。她今天穿长裙,没穿丝袜的脚下踩著凉鞋。脚上涂著带橘色的漂亮指甲油。

「你为什么要向滝野先生确认你母亲修复那本书的时期呢?」

我开口问出刚才忍著没问的问题。我还以为她会犹豫,没想到她立刻回答:

「莲杖先生就读大学一年级那一年,我是国中三年级,家母就是在那一年的九月中旬离家……应该就是在修复外婆的书之后不久。」

「啊……」

我为什么没发现呢?明明知道筱川智惠子离开文现里亚古书堂是在大约十年前。

「意思是与那本书有关吗?」

「……或许是。」

以前我听背取屋志田说过,筱川智惠子正在追踪一本「不是真心想要的话,无法得到的惊人旧书」,而且她直到现在仍在寻找。

「她该不会是在找第一对开本……」

价值数亿日圆、全世界只有两百几十册的珍本书。如果不是真心想要,的确得不到。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关于现存已知的所有第一对开本,每一册的特徵与拥有者资讯都可以查得到,大部分都在研究机构或知名的旧书收藏家手上。没有计划、漫无目的地追寻的话,是得不到的。

当中也有些第一对开本被偷之后下落不明,不过那些书如果出现在书市的话,比较有可能会物归原主,不是发现者可以随便弄到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她的离开与外婆的复刻本有关。」

如果是这样,她在追寻的是完全无关的书吗?我当然也无法确定志田的话有几分真实。

「不过,那本复刻本里也许有线索。如果得标的话,我打算取得外婆的同意,仔细调查一番。」

简言之,如果那本书拿不回来,也就无从得知答案了。

走廊另一头的电梯门打开,堆放旧书的手推车与身穿围裙的某家书店店员从电梯中出来。他在搬运得标的商品。

「那本复刻本的开标差不多结束了……走吧。」

栞子小姐把右臂套入拐杖后站起。

二楼会场的开标作业即将结束。结帐完毕的旧书由店员们四处堆放在手推车上。摆著那本复刻本的窗边台面此刻正好结束开标。滝野正在收拾用以挡住通道、避免闲杂人等进入的长杆。

旧书店店员们纷纷前往确认投标商品。那本复刻本也有几个人在确认,不过所有人都一脸疑惑地摇头离开,似乎没能得标。

松松绑在书上的塑胶绳上贴著一张投标单。按照规定是贴上投标金额最高的投标单。若是底标金额更高,就会贴上底标单。

贴在那里的是栞子小姐的投标单,还是吉原的底标单呢?──我和栞子小姐同时凑近看向那张纸。

「咦?」

我瞠目。贴在哪儿的投标单两者皆非,单子上写的金额由高到低是九万零三十、八万五千零三十、八万零三十、七万五千零三十──每笔金额相差五千日圆的四投标。单子上第二高的八万五千零三十画著圈,表示这是决标金额。金额下方有店名,写著一人书房。这是一人书房的井上的投标单。

(那家店为什么……)

一人书房是专营悬疑及科幻类的旧书店,也买卖国外作品的原著及杂志。不过我没听说他们也经手莎士比亚这类英文文学经典。

「这到底是……」

我旁边传来低沉的喃喃声。身穿白西装的吉原就站在我身边。他的招牌笑容此刻已经消失。

「这是那一家书店呢?」

这位老先生似乎也没料到情况会是这样。栞子小姐目光严肃地紧盯他的侧脸。

「吉原先生,您果然投了底标单吧,在我们离开会场之后。」

她指著写有一人书房的投标单。我顺著她的手看过去;第二高的八万零五千日圆是得标价格,也就是在八万零三十日圆与八万五千零三十日圆之间有人投标。当然是比栞子小姐的投标更高的金额。老先生也没有打算否认;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曾经讲好要秉持良心。

「你才是动了什么手脚吧。」

微笑终于回到老先生嘴边。可是他的双眼窥视著四周,没有平常的亲切。

「看样子顺利得标了。」

井上顶著一头白发现身对栞子小姐说:

「这样可以吗?我姑且是按照你的指示投标了。」

「是的……有劳您了。」

「举手之劳。改天碰面时再给我钱就好。这本书你要现在带走也行。」

我有些明白了,是栞子小姐请他帮忙投标这本书。这么说来,她离开厕所时正拿著手机,一定是写电子邮件或透过什么方式拜托他了吧。

「谢谢您的帮忙。那个,我一定会回报……」

「不需要,我不是说了还欠你们一份人情吗?」

井上不太自在地说完就离开了。栞子小姐正面迎上吉原的视线;大大方方抬头挺胸直立著的她,对上脸色比平常更无生气的老先生──稍早的立场似乎颠倒了。

「吉原先生,我有事想跟您谈谈……方便借我一点时间吗?」

4

「不过你还真是比我想像中更强劲的对手。这么简单就瞒过我了。」

我们来到旧书会馆附近的连锁咖啡厅。我去收银台买好咖啡、回到座位上时,吉原面对栞子小姐说:

「我还真是大意了。分明是愚者还以为自己很聪明。」

「而贤者认为自己是愚者……这是引用自《皆大欢喜》吧。」

栞子小姐冷冷接完后面的话,丝毫没有被老先生的奉承打动。她似乎对于结果也不是很满意。

「虽然最后还是由我买下,但我花了比原本更高的金额买到这本复刻本,这点还是没有改变。」

复刻本被装进纸袋里,摆在栞子小姐的脚边。

「……对不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进入正题之前,我战战兢兢地发问。除了栞子小姐拜托井上投标之外,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

「哎呀呀。」吉原夸张地缩起肩膀。

「原来她连你也没说啊。怪不得你担心她的样子那么真实,原来是你也上当了……这位小姑娘演了一场戏。连身体不舒服都是装的。」

「欸!」

栞子小姐满怀歉意地垂下视线。

「与莲杖先生说话时,我是真的有些晕眩,后来有一半是演的……我本来想跟你解释,却错过了时机。对不起。」

她朝我低头道歉。也就是说有一半真的是身体不舒服。这么说来,她从厕所出来时,精神好了不少。她也许打算在休息区向我说明,我却开口问她与滝野谈话时察觉到什么。

「没关系。不过为什么要演那场戏?」

「我环顾会场时注意到吉原先生在观察我们,于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对了,栞子小姐难得对于投标犹豫不决,重写了投标单,还掉在通道上──我突然懂了。

那时候我一转身就看到吉原站在我们旁边。

「原来……你是为了让他看见,所以才故意弄掉投标单吧。」

我终于掌握情况了。我们无法防止吉原抬高投标价格、阻止得标。但倘若吉原知道栞子小姐的投标金额,他就没有必要再随便补一张高额的底标单;毕竟应该也没有其他旧书店的投标单会比文现里亚古书堂更高了。所以他的底标单金额只要高过文现里亚一点点就行了。

也就是说,她利用暴露自己底牌的方式,来操控吉原的底标单金额。吉原万般佩服地对栞子小姐微笑。

「现在回头想想,你早就安排让我嗅到水城家有意用更高价格买下那本书的味道。良心等等幼稚的话也是故意说的吧,想要藉此诱使我放入修正的底标单来讽刺你……以即兴演出来说,你的心理战术颇为周全呢。」

吉原的话里没有对于战败的遗憾,听来是由衷地在称赞,反而让我有股带刺的不悦感。彷佛这位老先生的评价愈高,被评价的人就愈不正派。

「没那回事。」

栞子小姐却立即否认。

「良心那番话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是写了电子邮件拜托一人老板如果看到您再次投标的话,请他按照我写的金额投标。我在心里期待著您是可以信任的人……毕竟您曾经替我外公工作。」

我的心里感受到一阵冲击。在此之前,我自以为懂得一切,其实根本什么也不懂。她在吉原身上看到的,是外公尚大的影子;她不想认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公,以及在他身边的人都缺乏良心。

沉默降临在我们这一桌。

笑容远离吉原的脸,只剩下夕阳般的忧郁。他突然变成普通老人常见的冷静表情。

「栞子小姐想要从我这儿知道尚大先生的事情吧。」

吉原的喃喃声听来像是独白。没等栞子小姐回答,他继续往下说:

「很遗憾,尚大先生是个大坏蛋。只有表面看似亲切,实际上却不把人当人看。他年轻时因为没学历也没钱,被人整得很惨,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直到很久以后仍然怀恨在心。他经常说,这份工作需要不择手段取得或卖出商品的热诚与觉悟。也就是说,不管书还是钱,都要从别人身上榨取。他是个很糟糕的人,与光明正大八竿子打不著边。

你的爷爷,也就是圣司先生,与其他徒弟们相继离开、智惠子小姐不听他的话,这些也是无可厚非。他傲慢、自以为是、吝啬,而且还是个偏执狂,实在很难找到他的优点。」

明明说著一连串他的坏话,吉原的语气却像是在缅怀故人。我甚至觉得他话中的意思是完全相反的。

「但是他临死之前却是个寂寞又孤独的人,彷佛独自徘徊在荒野中……所以我才……」

吉原突然缄口,露出的苦笑彷佛在说自己透露太多了。他似乎不打算说完接下来的话。

「这么说来,这一趟是你找我,不是我找你吧。我还没听到你找我的原因。」

栞子小姐静静点头。她为了什么事情找吉原,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我想谈的是吉原先生您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啊。」

老先生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次,彷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您从真理婆婆那里收购了久我山家的藏书,因此在这几天里从我们这儿获得了高额的获利。把太宰的《晚年》以不合理的高价卖给文现里亚古书堂,又以不正当的手段拿走水城家的第一对开本复刻本……」

「究竟是否正当,我对于这一点的见解不同,不过姑且就不在这里讨论了。你继续说。」

吉原将掌心朝向栞子小姐,催促她继续。这个动作莫名能够挑起别人的不耐。

「可是您的目的应该不只是金钱上的利益。您把《人肉质入裁判》交给我们时,我就感觉到了,不过今天的事情让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您的目的只是为了高价卖出水城家的复刻本,拿到书市上竞标就没有意义。就算是想要找我们麻烦,我们也有可能没注意到您把书拿出来卖了。」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滝野通知我们,也是因为碰巧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看过那本书。栞子小姐虽然说过原先有意要确认这书是否有被拿出来卖,不过那也是因为昨天接受了水城禄郎的委托;即使吉原能够预见水城家会找上栞子小姐谘询,也无法预估会在什么时候。

「……那么,你认为我的打算是什么呢?」

「为了让某人注意到你做的事情,促使对方主动联络您。或许是您不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又或是对方不回应,所以您费了一番苦心。」

「你没说出最重要的关键,我是希望谁主动联络……」

「我的母亲,筱川智惠子。还用得著说吗?」

栞子小姐直接说出了名字。

「把筱川家与水城家逼入窘境、让我们陷入惊慌,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许就会找上您的老朋友,也就是家母商量……您不就是为了收集做这些事的材料,才收购久我山家的藏书吗?」

我想起吉原造访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的情况。这位老先生突然问我们是否从筱川智惠子那里听说过他;在水城家甚至还拿出筱川智惠子的照片出来聊了一会儿。仔细想想,两边的交易都与她无关──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假如这就是我的企图,只要老实拜托你或英子女士转达,不也可以吗?」

「变成等待回应的一方,您就无法掌握主导权。因此您无论如何都希望是家母主动与您联络。而您找她是为了一桩连小细节都必须小心翼翼的事情。就像魔术师不会做全盘说明就开始变魔术一样,都是为了控制全场。」

「原来如此。我拿那本复刻本出来卖的动机,你怎么想呢?」

「我认为是想要吸引家母的注意……您找她八成是为了某件与莎士比亚有关的事。商会里有许多家母认识的人,他们有可能会把消息告诉家母。」

老先生稍微交抱双臂,目不转睛地凝视栞子小姐。看似无话可说,也像是在评估对方。

「也就是说,你和英子女士都没有联络智惠子女士啊。」

老先生的话中掺杂著叹息。他承认了──我心想。我这个旁听者原本还半信半疑──不对,他这反应或许也是装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找母亲商量?」

「因为她是十年前就拋家弃子离开的人。」

栞子小姐冷冷回答。

「可是她最近几个月不时会回来北鎌仓,也曾去英子女士家里拜访过一次……不是和家人和解了吗?」

「……不是。」

栞子小姐摇头。她们的确在四月之后见过几次面,不过这不代表她们已经和解了。筱川智惠子究竟是我们的敌人还是伙伴,现在仍不清楚。

「我们也没有能够确实联络到她的方法。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能够与她取得联系。外婆的确在五月时与家母见过一面,不过她也不清楚联络方式。」

我住院时,来探病的筱川智惠子也提过与水城英子见面的事──这么说来,她应该是有事找水城英子吧。虽然她说只是去打声招呼就离开了。

「您以为那个人有那种良心,只要看到自己的女儿或母亲有困难,就会出面相助吗?」

「我没有期待那么多,不过常言道良心(注8:良心一词的日文音同双亲。 )有千百之舌;就算是再小的声音,只要开口呼救,相隔再远都能传达。至少能够引起她的好奇……你应该也有一个她私人的联络方式吧?」

栞子小姐没有回答。筱川智惠子离家时,留给栞子小姐的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里写著联络用的电子信箱。但是现在用那个信箱与她联络,也不会得到回应。

「就算我没有出现,你应该也有事情要找智惠子女士商量,不是吗?……比方说,令妹的学费。」

「……咦?」

我不禁看向栞子小姐,完全不明白吉原指的是什么。栞子小姐脸色铁青。

「您是从哪里……」

「哎呀,原来连五浦也不知道呀。」

吉原打断栞子小姐,转向我继续说:

「筱川家的户头里几乎没钱了。过世父亲的庞大医药费,再加上建筑物因为前阵子的大地震需要做耐震补强。幸好房子是自己的,经营虽然辛苦,也不至于需要把店收掉……但是,妹妹文香小姐就要升学了。她很坚强,似乎打算用助学贷款上她想去的大学……」

咖啡杯锵地一响,我不自觉握拳敲了一下桌面。我气自己的无知。上大学很花钱。筱川姊妹一定对此很烦恼。

昨天早上谈到《晚年》的费用时,栞子小姐说要找时间与我好好谈,就是这件事吧。考虑到文香有偷听的习惯,栞子小姐不方便在店里告诉我。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却还狮子大开口吗?」

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比起对任何人,我当然对吉原最感到生气。他居然对年纪足以当他孙女的姊妹两人如此穷追猛打。

「狮子大开口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既然你这么说,剩下的四百万一笔勾销也无访。」

「什么?」

完全被摆了一道。我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

「假如你能够联络上智惠子女士,而她也因此与我联络的话,《晚年》剩下的费用就不用付了……啊啊,如果你觉得不能这么简单就相信我,我现在就立契约。」

吉原不等我们回答,径自打开公事包拿出文具。

「我还没有说完。结果您找家母是为了什么事?」

栞子小姐问。老先生兴冲冲地拿开咖啡杯,打开报告用纸;底下有垫板,似乎是可以复写的纸。

「当然是有事找她商量。」

吉原这样说著,拿下钢笔的笔盖。

「事到如今瞒著你也没有意义。总之我弄到智惠子女士应该会有兴趣的东西,那是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莫大利益的东西……其实不是和智惠子女士,和你交易也可以,不过你得有能力吃下我开出来的条件才行。」

什么叫做「得有能力吃下条件」。一副跩样。我们不可能再与吉原交易。如果他想见筱川智惠子,就自己想办法去找──我是这么想,没想到栞子小姐的反应却不同。

「假如我能够联络上家母,您希望我怎么跟她说?」

我愣了一下。她该不会是打算接受这个老头的要求吧?

(不对,等一下。)

如果只是联络,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栞子小姐只是被卷入吉原与筱川智惠子的纠纷中。对方虽然狮子大开口,不过无须支付剩下的四百万的确帮了大忙。

吉原停笔沉思。

「这个嘛……」

戏剧性地停顿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对栞子小姐露出满是皱纹的不祥笑容,说:

「请告诉她,吉原说:『剩下的全部都在我这里。』只要这样说,她应该就懂了。」

5

吉原强迫我们接受他振笔疾书写好的契约之后,就起身离去。我们还有话要谈,所以继续留在店里。

「关于文香的学费,是真的吗?」

我换到对面的座位上,问栞子小姐。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几秒,似乎很挣扎。

「只要努力一点,学费还是筹措得出来。我是靠双亲的钱上大学的,不希望只有小文要为此吃苦……」

助学贷款必须偿还。我身边也有几个靠助学贷款上大学的人;虽然可以慢慢偿还,但是背负著几百万日圆的债务,处境还是很严苛。

「大辅加入我们之后,店里有过几桩大批收购吧?所以我们也开始能够存钱了。之后只要我卖掉自己的藏书或申请贷款的话,应该可以渡过难关……」

「她本人反对吧?」

这一点我还察觉得出来。栞子小姐遗憾地点头。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姊姊,所以我想尽我所能……但在这点上我们的想法一直是平行线。」

我了解她身为姊姊的心情,不过我不认为那个妹妹会乖乖接受她的安排;毕竟文香十几岁就在记家计簿,对于筱川家的金流应该很清楚。她一定不希望害姊姊为了自己而吃苦。

「结果因为那个老头,所有计画都付诸流水了,是吗?」

原本就已经是「只要努力一点」就可以负担学费的状态了。没想到对方要求八百万,就算只需支付一半,一定还是很吃力。

「是的。昨天已经把紧急预备金,以及原本要当学费的钱全都付出去了……但是如果有一笔大宗的旧书交易的话,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我双手撑著桌面,上半身探向前。

「你该不会是想要答应他刚才的要求吧?」

能够带来莫大利益的东西──听来没有比这更可疑,像踩地雷一样危险的话了。毕竟那是久我山尚大的前任掌柜,找上前继承人之一的尚大女儿进行的交易;一个弄不好,可能会同时落入双方的陷阱。

「……不,我不是在考虑那个。」

她口气强烈地否认。可是在她开口回答之前,却奇怪地停顿了一会儿。

「我只是在考虑与母亲联络的事。我刚才只是想要从吉原先生那儿取得情报,虽然我心里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总之她的行为是有含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易呢?只要栞子小姐不是被这个挑起兴趣就好。

「『剩下的全部』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认为跟这本复刻本有关。」

栞子小姐垂下视线,看向脚边的纸袋。影子遮住她画著淡妆的脸颊。为了旧书而陷入沉思的她,果然很美。

「家母在五月底前往深泽拜访外婆一事,大辅早就知道了吧?」

「咦?啊,是。」

看她看得入迷的我连忙回到现实。

「不过我听她说马上就离开了。」

「是的。我问过外婆,她也说家母只在书房站著聊了十分钟左右……但是家母当时似乎有拿起这本复刻本翻阅。相隔十年后突然出现,却只为了仔细观察这本书,外婆也觉得很奇怪。」

「也就是说,她是特地去看这本书的吗?」

「或许是……我不知道是否有关,不过外婆问了家母一个问题……问她为什么拋弃自己的家人。」

对于相隔十年才现身的女儿来说,这问题还真是单刀直入。不过以水城英子直言不讳的个性来说,她会这么说也不奇怪。我可以想像那场面是什么模样。

「你母亲怎么回答?」

「她说因为她发现『现在的我不是我』。」

「……这是什么答案。」

真是令人生气的回答。被那种像是年轻人要找寻自我的理由拋弃,家人情何以堪。

「那句话也是引用自莎士比亚。反衬……也称为矛盾修辞法,是表现矛盾内容的方式,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经常出现。最有名的应该就是《马克白》里的『乾净就是骯脏,骯脏就是乾净』。至于『我不是我』,则是出现在《第十二夜》及《奥赛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当中也有类似的表现。」

「可是……自己就是自己吧?」

「我想这是为了表现──在这里的自己是虚假的,真正的自己应该在别处──这种焦虑感吧。现实生活中也常有这种情……」

她的声音突然变小。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吧。

「我不是在袒护母亲。」

她难为情地把头转向一边。就算是关系交恶的母亲所说的话,只要是引用自书里,她一不小心就表现出可以理解的样子。

「这么说来,我刚才在翻开的复刻本里看到了《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不过我不晓得正确该怎么念。」

我改聊其他话题。《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原名是「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我对于内容当然也一无所知。

「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都是登场角色的名字。这是以特洛伊战争时代(西元前一一九三~西元前一一八三年)的特洛伊与希腊为舞台的问题剧。」

「问题剧?不是悲剧?」

剧名写著「TRAGEDIE」,因此我以为一定是悲剧。

「那出戏的内容称为悲剧的话,实在讽刺过了头……这出戏是难以分类的那一型,因此后来的研究学者称之为问题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在第一对开本之前也曾经出版,不过不同版本的剧名也不同,有些有加上『TRAGEDIE』,有些则否。」

「在不同书中连剧名也有可能不同啊。」

栞子小姐点头。

「内容也有诸多差异。第一对开本里是否有收录这也很难说,因为目录里没有《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咦?目录里没有,书里却有吗?」

「是的。第一对开本收录了三十六篇戏剧,不过目录只有三十五篇。据说是著作权的取得过程不完善,才会挪到最后才印刷。」

如果发生在现代,应该就必须全部重印了。虽然觉得那个时代的书很珍贵,所以这类流程应该会做得更彻底才是,不过似乎也不完全是这样。正因为珍贵,所以才无法随便重印吧。

「就连收录在哪里,都有一番迂回曲折的故事,所以《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几乎都没有页码。」

「啊,确实是。」

我刚才在旧书会馆也注意到了。当时不知道自己翻到哪一页,感觉很奇怪。

「那么,也就是因为诸多原因,这篇才会排在《罗密欧与茱丽叶》之后吧?」

我以轻松的口吻这么说,栞子小姐的脸却突然紧绷,好像开关被关上了,身子动也不动。

「栞子小姐?」

我忧心忡忡地开口喊她。她突然判若两人,动作变得敏捷,从脚边的纸袋拿出那本黑色的书,咚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那本厚重的大书引起旁人注意,不过她丝毫不在意,以惊人的速度翻著书页,仔细检查她要找的书页正反面。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请看这里。」

她拿给我看的是七十七页。正文上方印的小标题是「The Tragedie of Romeo and Iuliet.」,照例是用「I」代替「J」,所以这篇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正文底下写著「FINIS」,还大大印著类似家徽的标志。看来这篇剧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翻开下一页,从七十八页开始是「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也就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我看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这一页怎么了吗?」

「《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这篇不应该摆在这里。在其他第一对开本里都是紧接在历史剧之后……也就是摆在悲剧的开头。据说编纂者之间对于这篇剧本应该归为哪一类也是意见分歧,因此将这篇摆在历史剧与悲剧之间。」

「既然如此,这里是装订出错……咦?可是页数是连贯的。」

我自己也前后翻动书页,数字是一个不差地连贯,七十七之后是七十八、七十九、八十。不过接下来好几页都没有页码。

「话说回来,怎么到这边才七十或八十页呢?」

这么厚的一本书已经翻到后面了,怎么看都是几百页才对啊。

「这也是有原因的……我之前说过,第一对开本里收录的戏剧是根据类型分类,所以页码也是按照每个类型独立编码。

对开本所收录的内容,首先是喜剧,接著是历史剧,最后是悲剧,因此即使到了后面的页数,页码的数字也不大,感觉就像是将喜剧、历史剧、悲剧这三本书合成一册。」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本书里的页码会分开计算。我渐渐感受到这本书与现代书的不同。

「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排列顺序改变了,页码数字却连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原本预定排在《罗密欧与茱丽叶》之后,印刷到一半却临时变更顺序,改置于悲剧的开头……在这种情况下,变更之前印好的开头几页也就这么继续使用了。我没有机会确认第一对开本的实际情况,不过如果按照原本的排列顺序,页码应该不会连贯。」

她稍早在旧书会馆也提过,即使内容有误,经过修正,已经印好的书页还是会继续使用。

「那么应该是有人擅自更换了顺序吧?为了让《罗密欧与茱丽叶》与《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页码连贯。」

「我也是这么认为。虽然不清楚是在哪个时代,不过恐怕是书的持有人对于戏剧的排序有所疑惑──」

她突然又像开关被关上,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整个人仍然面对著前方,视线却不是对焦在她面前的我身上。她凝视著远方的某处,双眼却不安定地闪闪发光。

「栞子小姐?」

没有回答。脑子大概又在全速转动了。我很清楚她在思考书本秘密时的模样──至少我本来以为自己清楚。但是她今天的样子有些不同。筱川栞子一点儿也不像筱川栞子,彷佛有另外一个人坐在这里。我的背后窜过一阵颤栗。

我本能地离开座位,双手紧紧夹住她的脸。店里的冷气不强,她的皮肤却好冰冷。不晓得为什么,我很庆幸她在我的手还能够触碰到的范围之内。

「栞子小姐,看著我!」

我从离她很近的地方呼唤她。情绪慢慢回到她犹如弹珠般的眸子里。我松了一口气。热度也回到她的双颊上──不对,应该说她的体温急遽升高。

「别……」

她的双唇稍微动了动。

「什么?」

「别、别人……在、在、在看……」

我这才注意到,连忙坐回椅子上。我的背上能够感受到四周其他客人的视线;因为我刚刚太大声了。我想,如果现场有一对情侣隔著一本大书,以诡异的方式打情骂俏,我也会感到好奇吧。

「……我们回店里吧?」

我小声问,栞子小姐微微点头。

6

回到店里之后,这天几乎无法工作。

栞子小姐虽然不像翻开那本黑色复刻本时那么奇怪,还是比平常寡言。她说了「自己也不擅长这领域,今晚需要好好调查」之后就一直在沉思。难得见她对于书的话题这么沉默。

我想导火线是我提到戏剧的顺序,但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有关。不过,在打烊下班之前,她问我:「如果方便的话,明天的公休日能否来店里一趟?一切到时候再说。」我回答:「一定会到。」也没有其他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了。

「怎么?你没食欲吗?」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重新握好汤匙。昨天煮的咖哩已经热好摆在我面前冒著热气。

「啊,不,我很饿。」

配著饭上的炸鸡块一起送入嘴里。一如往常的美味。我正在家里与母亲坐在餐桌前吃晚饭。我们母子两人住在距离大船车站徒步几分钟、已经歇业的日式简餐店二楼。

经营日式简餐店的外婆在两年前过世。家父也在我出生之前就辞世。我是由外婆和母亲两人养育长大的。

隔著一大盘凯萨沙拉坐在我对面的母亲,正吃著烤鸡肉串配啤酒。烤鸡肉串和炸鸡块是从车站前商店街的熟食店买回来的。桌上还有她自己做的烫菠菜。

「平日就喝那么多,这样好吗?」

我问已经拿起第二瓶啤酒的母亲。

「有什么关系?我明天也休假。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的母亲──五浦惠理在横滨的食品公司担任业务。和我一样身形高大体力好,最可怜的是连长相都很神似。

「我现在才听你说……我今天早上起床时,你不在吧?」

「我很早就醒了,所以去附近走走。从大船观音往玉绳台的方向绕一圈后回来,回程还去了一趟花艺中心……你也要活动身体啊,受伤之后很容易发胖。」

「我知道啦。你既然休假,怎么不去旅行呢?」

「你不懂,对大人来说,什么事也不做才是最奢侈的放假方式。再加上最近忙翻了,更觉得如此。」

外婆过世之后,我们基本上都是各自解决三餐,不过一个礼拜里偶而会有几次像这样一块儿吃饭。我认为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不算差。

我再次放下汤匙,稍微咳了咳,清清喉咙。

「过一阵子,我想请栞子小姐来家里一趟……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正在仰头灌啤酒的母亲眯起眼睛。那对足以与大船观音匹敌的三白眼虽是遗传自外婆,但露出这副表情并非她心情不好,而是正在认真思考。

「这个月中旬应该没那么忙吧。我随时都可以,需要请假也没关系。」

说完,她放下啤酒罐。身为大人的她,似乎察觉到我为什么想让她与栞子小姐见面。

「我是没问题,不过筱川小姐的时间呢?你们说好要挑那一天了吗?」

「不,我们还没有谈到这部份……」

母亲的三白眼突然白光一闪。这次真的是因为不高兴了。

「你真是蠢毙了。应该先问筱川小姐才对吧?这种事情当然是你们两个谈好之后,再来告诉我吧。如果她没有来打招呼的打算,你该怎么办?」

我虽然很不甘心,不过她说的是事实。因为栞子小姐提过有考虑要来拜访我的母亲,所以我忍不住就这么问了。

「筱川小姐跟你不同,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吧?有工作,妹妹又要考大学了,而且父母都不在……嗯?不过她最近是不是和母亲见过面了?」

「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母亲有关筱川家的情况,应该也没有其他人会告诉她吧。

「你说什么傻话?我当然是听筱川小姐说的啊。」

我愣住,我对这事完全不知情。

「什么时候?」

「就是你受伤住院的时候。我赶到医院时正好遇到筱川小姐,她向我道歉,说害你被卷入她的问题,她很愧疚。明明不是她的错……结果她就把事情的经过全部都告诉我了。」

「全部……是从哪里说起?」

「很多啊,当然也有筱川小姐家里的事,还有你开始在那儿工作之后这一年发生的事……珍贵的太宰治著作被奇怪的跟踪狂偷走之后,连警方都骗的事,你因为这样一度气到辞掉店里工作的事。这次则是与之前的跟踪狂联手对付其他怪书迷云云……」

她真的说得很深入──我不自觉地冒冷汗。

「……她有提到外婆的事吗?」

「咦?外婆是指我们家的?为什么要提到她?」

她的反应似乎不是在装傻。看样子栞子小姐瞒著五浦绢子与田中嘉雄的秘密没提,只说了跟自己有关的事情。

「啊,呃,因为外婆很久以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客人,经常光顾文现里亚的其他爱书客人也是我们简餐店的常客……所以我才想说她可能会提到。」

我连忙敷衍。母亲没有露出怀疑的表情,只随口漫应一句「这样啊」。

「这么说来,她好像提过我们家的日式简餐店与他们家的旧书店有很久远的关系。不过顶多就是这样吧。她怎么可能提起那个人,那个眼神凶恶的老太婆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日式简餐店老板娘罢了。」

母亲说著说著突然变得刻薄。从我懂事起,外婆与母亲的关系就很不好;但是长相与个性最像那位眼神凶恶老太婆的人,也是这个人。

「……没想到栞子小姐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会说这么多话。」

毕竟除了聊书之外,她的个性相当怕生。母亲像突然想到什么,噗哧一笑。

「虽然算不上口若悬河,不过我对她很有好感呢。因为她很努力想要亲口向我解释。一般人应该不想告诉男朋友的母亲,自己的母亲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吧。」

我深有同感的重重点头。这么说来,她们都与亲生母亲关系不睦,而且两人也都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话说回来,筱川小姐真的很喜欢你呢。」

母亲握著啤酒与烤鸡肉串,笑著调侃我。

「咦?」

「咦什么咦。总之她对你称赞个没完;一提到你,眼睛都发亮了。她说,大辅温柔又可靠,直觉敏锐却不会刻意卖弄,脑袋也转得快,长相和举止也无可挑剔……我大概问了她十次,你说的人真的是我家那个傻大个儿吗?」

「你说的傻大个儿是你儿子吧,居然还问了十次……」

先不计较傻大个儿这个形容,换成是我,八成也会确认个两、三次吧。很难想像她说的人是我。

「她说,一开始原本只打算和你维持店长与兼职人员的关系,没想到心里渐渐地有了你,有时一起工作甚至会心跳加速到无法好好做事。你向她表白那一夜,她太开心了,甚至无法看书……欸?冷静想想,这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吧?」

「很了不起,以那个人来说的话。」

原来她对我的想法是这样。我虽然也听得心跳加速,不过还是希望这些话能从她本人口中听到,而不是透过这个在家喝酒的老妈子满是酒精味的嘴中说出来。

「不过,既然都已经聊了这么多,也算是打过招呼了吧?」

我还没有正式拜访──栞子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应该也没有其他话好说了啊。

「或许她认为结婚前的正式拜访跟闲聊是两回事吧。如果对方这么想,我当然很高兴。不过嫁给你实在浪费,她认真又漂亮,身材又好,胸部又大。」

「我又不是看胸部挑女友!」

我不想跟母亲讨论这种话题。母亲打开第三罐啤酒时突然像是酒醒了,表情变得严肃。

「我说你啊,你打算结婚后就搬出去吗?」

我心中也隐约有这个念头。与其说是念头,不如说觉得有些寂寞吧。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继续在文现里亚帮忙,所以打算住在那边。那边的主屋很宽敞。」

「嗯。」

母亲仰头喝啤酒,一边仰望特别高的厨房天花板。这栋房子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就不断扩建,所以格局很奇怪。每个房间的天花板高度也不同。

「你结婚之后打算搬出去的话,我想卖掉这房子。反正这房子现在已经在你和我的名下了。」

我知道。已经另组家庭的伯母她们认为最后照顾外婆的是我和母亲,因此放弃财产继承权,把房子让给了我们。

「你不是说要改建?更重要的是,卖掉这里的话,你要住在哪里?」

「我说要改建是因为我以为你暂时还会住在这里。我对于这栋房子和日式简餐店都没有留恋。我打算在公司附近的大楼租一户……啊,或是买一间便宜的旧公寓也不错。卖掉这里的钱分给你之后,剩下的应该够支付头期款。住在走路就可以到公司的地方是我的梦想呢。」

「可是……这房子是大家出生、长大的地方吧?这里的日式简餐店也颇有历史啊。」

「日式简餐店已经不在了,不是吗?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也已经离开,留下这个房子也没有意义吧。」

打算离开这个房子的我,根本没资格说这些话;母亲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其实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放不下。

「外婆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生气呢?」

「她哪有可能生气。我问外婆本人要怎么处理她的书时,她也说了财产随便我们处置。」

「原来如此……」

毕竟外婆的口头禅就是「无论任何东西都无法带去另一个世界」。她对于有形的东西似乎不太执著。

「重要的不是房子或历史,而是活著的人。你外婆那个人啊,一定也会优先考虑我们的幸福或梦想的。」

你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外婆的声音又回到我耳边。在她过世前不久,我去看她那天,外婆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当时回答「结婚还早得很吧」,至今也才过了三年。事实上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结婚,不过我相信外婆后来说的没错。

「或许可以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呢!」

7

隔天的天气也好到人神共愤。

我在一如往常的上班时间抵达文现里亚古书堂,不过今天不必开店。我把轻型机车停在建筑物后侧主屋的停车场里。拔下车钥匙,把安全帽放进座垫底下时,主屋的门正好突然打开。

出来一位穿著卡其色朴素洋装的娇小女士。在我开口之前,她站好朝我深深鞠躬。

「久疏问候……前些日子感谢你拨空。」

久我山鹤代以掺杂紧张与疲惫的声音说。她指的大概是之前向我道歉的事吧。她及肩的长发夹杂著之前没有的白头发;原本宛如少女般丰腴的脸颊也瘦了不少,看起来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你的身体后来怎么样了?」

她对于年纪差不多可以当她儿子的我说话这般低声下气,我都觉得心疼了。都怪她母亲及女儿的行为,使得她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伤势已经痊愈。我也回到店里工作了。」

我尽量以开朗的态度回应。虽说还没有完全复原,不过我不希望造成她更多的负担。

我们的对话就到这里结束。她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事找筱川家吧。我还犹豫著该不该发问时,对方彷佛下定决心,率先开口:

「我前一阵子去看了宽子……」

听说久我山宽子被送进拘留所了。算算时间,判决也快出来了。她在六月那起事件中,虽然和我一起滚下石阶,但只受了轻伤。

「宽子表示自己害得五浦先生受伤,真的十分抱歉……她写了道歉信给你和栞子小姐。」

我因为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而惊讶。在此之前她对我们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这样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最近这一个月,她的心境有稍微改变了吧;又或者只是希望藉此留给法官好印象。我无法判断。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就此道别。」

久我山鹤代行礼后离去。她的女儿因为讨厌栞子小姐,所以加入外婆的计画。我对于她害我受伤一事不是很生气,甚至可以说我很高兴只有我一个人受伤。因为那种情况很有可能有更多人受伤。

不管怎么说,既然写信给我,我就读吧。毕竟人是会改变的。我是无所谓,不过我希望她好好向栞子小姐道歉,也期待她们和解的日子到来。虽然我这样想或许太天真了点。

我没有按门铃,直接打开玄关的门说了声「早安」。玄关附近的和室里传来『请进』的回答。

栞子小姐在矮桌前等著我。桌上是昨天从书市带回的大开本黑色复刻本,还有一本比它略小的绿色书。绿色书的书封似乎是布质的。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

栞子小姐低头道谢。我没有看到她妹妹。文香提过要去补习班报名短期讲座,大概已经出门了吧。

「我刚才在门口遇见鹤代女士了。」

我在她的身旁坐下,一边说。

「我有关于这本书的事情想要请教她,所以特地请她过来一趟。」

她这么说,声音比平常沙哑;有些浮肿的眼皮底下的眼睛潜藏著诡异的光芒。她或许没怎么睡。我期待的同时,心里也隐约掠过一阵不安。

「有什么收获吗?」

栞子小姐点头。

「情况有些复杂……待我依序说明。」

她慢条斯理地凑近两本书,打开绿色那本。大概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出来透气吧,那本书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跟我昨天翻开的黑色书封复刻本不同,这本的留白处和一般书一样是白色的,也看得见环绕正文的方框。

「这本是The Norton Facsimile,在此之前发行过两次,这本是比较旧的版本。」

也就是说桌上的两册都是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

「栞子小姐,你连这种外文旧书都有啊。」

我感到佩服。这个人的房间我当然也进去过几次,不过印象中都是日文书。没想到她皱起脸来,说:

「不是……这是家母留下的藏书,所以我几乎没有拿起来看过……」

几乎──真有这个人的风格;即使是她多年无法原谅的母亲的藏书,仍然至少拿起来看过一次。

「久我山尚大是把这个The Norton Facsimile……翻拍后重制?再经过许多加工,做成这本黑色复刻本吗?」

水城英子这样说过,她说久我山尚大是这样告诉她的。但是栞子小姐摇头。

「……情况似乎不是这样。」

「那么,是从其他书复制而来的吗?」

「是的。外婆本人也提过,她对第一对开本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没有注意到吧。关于这一点,我接下来也会说明。」

栞子小姐翻开的是The Norton Facsimile后半的书页。那一页是《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页码是七十九页,但是在这个跨页左侧的前一页却是七十六页,少了七十七页、七十八页。

「页码跑掉了。」

「恐怕是因为《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更动位置的关系,所以页数的计算有误。这本书里经常出现这种错误,不过这才是原本的排序……接下来收录的戏剧是《雅典的泰门》。」

她翻开下一页,标题写著「THE LIFE OF TYMON OF ATHENS.」,开头的页码是八十页。

「《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位置果然和黑色这本不同。」

「是的……不过问题不在那里。」

栞子小姐伸出一只手翻开黑色书的书页,打开《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两册的这一页同样印著「FINIS」的字样与家徽,似乎完全相同。

「请仔细看。」

说完,她同时翻开两册的下一页。The Norton Facsimile这本是《雅典的泰门》的第一页,黑色这本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第一页。两本都没有什么奇怪的──

「……啊!」

我终于也发现了。假如有人在重新装帧时,把整篇《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移动到这里的话,这种时候应该会连同背面那一页,也就是前一页的内容一并挪过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与《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无缝接合。

「也就是说,《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有两种。一种是背面印著《雅典的泰门》第一页的原始版,另一种则是印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版本。」

她这样说,同时将手指一根根的竖起。我揉了揉眉间,拚命地整理思绪。

「咦?可是,等一下。这本黑色书是一页页拍下照片复制而成的吧?就算《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不可能有两种版本,只要更换书页顺序不就好了吗……」

「不对,事实上这两本书里收录的书页也不同……请看这里。」

栞子小姐把两本书都翻回《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分别指著两本书的角落。The Norton Facsimile这本是七十九页,黑色那本是七十七页。我也理解了。

「原来如此……页码也不同。」

「真相恐怕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一开始是与《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一起印刷的。」

「啊,原来不是一页页按照顺序印刷啊。」

我忍不住插嘴。我虽然不曾看过以前的印刷机器,不过栞子小姐昨天说过是一张张印上墨水来印刷的。

「对开本是把对折成两半的纸,每三全张叠在一起,也就是六张十二页,称为『台』。印刷是以一台为基本单位,一台台往下印,这个阶段的工序非常复杂。如果印刷错误,要只替换出错的那一页也很不容易。在这个前提下……」

我保持沉默地点点头。突然出现专业术语,我不是很懂,只记住了她最后那句话。

「但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最后被安排为悲剧的第一篇,至少开头第一页在《罗密欧与茱丽叶》最后一页背面的这些页数必须重印。《罗密欧与茱丽叶》最后一页所在的位置则为了配合页数,印上了原本不需要的序章。

但是就如我之前所说的,那个时代的书页即使印错也不会丢掉,仍会拿来使用。这一页也不例外。所以有一部分的对开本中用了旧版的书页──我这样说应该比较好懂吧?对这一点感到疑惑的持有人,认为是装帧时戏剧的顺序放错了。毕竟只看页码的话,会这样想也是合理的。」

「欸……那么,这本黑色书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最后一页不是会重复吗?」

既然有旧版书页被直接拿来使用,表示也有重新印刷过的版本吧。栞子小姐点头。

「没错……你看这里。」

她翻开黑色那本的《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后面几页,翻到印著「FINIS」的最后一页,跨页的右边那一页什么也没印,左边却突然出现《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页,背面则是《雅典的泰门》。这排列顺序还真奇妙。

「本来在使用旧版书页的情况下,会在重复的页面打上×做记号,但是这本黑色书却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不清楚……也许是忘了画×,也可能是在某个阶段消失了……我想,正因为如此,持有人才会更动书页的排序。《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原本甚至没有列在目录里,持有人也不晓得它正确的位置;他一定以为自己拥有的是装订错误的版本,认为《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被摆错位置了吧。」

「可是只要和其他的第一对开本比较,不就可以……」

我缄口。毕竟这是只发行大约七百五十本的书,或许没有机会跟其他本比较,也难怪会有这种误解。

话虽如此,眼前这位女子就连几百年前的印刷状况以及持有人的行动都能够推测出来,果然不是普通人。

「呃……所以这本黑色书封的书,到底是哪本书的复刻本呢?」

我记得水城英子说过是The Norton Facsimile的复刻本。但根据栞子小姐的说法,似乎并非如此。结果她的膝盖突然碰上我的膝盖,抬眼靠近我。我的视线紧紧跟著她。

「事实是我不知道。」

她彷佛在说什么秘密似的,小声对我说。

「不知道?」

「是的。复制自The Norton Facsimile应该是久我山尚大先生的谎言吧……从墨水的擦痕等也可以清楚看出不同。使用了被淘汰的书页,表示这本复刻本的原版是非常特殊的第一对开本。而且尺寸也是重点。」

「……尺寸?」

我重复她的话。我很努力专注在谈话上,她却不断逼近。

「我说过以前的外文书可以按照持有人的喜好装帧吧?天地及切口也会在每次更换持有人的时候被切齐,所以第一对开本的书页大小不一……这一点也成为鉴定时的线索。现存的对开本之中,最大本与最小本相比,纵长、横宽的尺寸各有四公分到五公分左右的差距。」

「差这么多吗?」

我也很自然跟著小声说话。她的眼镜就在我鼻尖前。

「虽然不清楚这本黑色书的书页是否为原始尺寸,不过就我测量,纵长是三十五公分,横宽为二十二•五公分,相较于现存最大的对开本又大上了几公厘……过去没有这种第一对开本。因为大本可以切小,可是小本无法变大。」

她睁大的眼瞳隐约带著点蓝色,眼底深处的不安定光芒变得更加强烈;与她昨天在咖啡厅里流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突然懂了。那个时候她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不只是戏剧的顺序被调换了,还使用了不同的书页──也就是说,这本黑色书复制的不是The Norton Facsimile,而是其他对开本。大概是因为我提到页码的连贯性。

我感觉到与当时相同的寒意。让她发现这件事或许是我的一大失误。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无法挽回了。

「过去没有……每一册第一对开本有什么特徵,不是都有详细资料吗?」

现存已知的两百几十册第一对开本的特徵与拥有者资讯都可以查到──我记得她这么说过。

「是的……不过──」

栞子小姐的唇边露出微笑,这个表情不晓得为什么让我想起她的母亲。

「如果是尚未为世人所知……未被确认过的第一对开本,可就另当别论了。而这本书就是那本对开本的复刻本。」

8

「久我山尚大曾经持有那种第一对开本吗?」

「我是这么认为……日本国内目前有十五册第一对开本,购入的时期大多是一九七○年代到八○年代中期。当时日本经济处于高峰期,有能力购买欧美珍本书的顾客也愈来愈多,国外旧书店到日本拓展市场的情况也很常见。」

栞子小姐流利地说下去。我稍微拉远身子,尽量保持冷静,侧耳倾听。

「久我山尚大也是从国外的旧书店买来的吗?」

「我不确定,不过……假如他是透过国外专卖店购入的话,应该会有些传闻才是。久我山书房在外文书这一块有自己的采购管道,所以或许是透过那个管道秘密取得尚未被发现的第一对开本。」

栞子小姐的手指依恋地抚摸著黑色皮革书封。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重复著这个动作。

「事实上我刚刚也向鹤代阿姨请教了这件事。」

我想起在主屋玄关遇见的女士。知道当时的情况并愿意告诉我们的久我山尚大亲属,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

「她听说在尚大先生过世的前一年……一九七六年,也就是三十五年前了,尚大先生曾经从国外购买昂贵的珍本书。当时尚大先生甚至卖掉轻井泽的大型别墅来筹措资金……」

「就是第一对开本吗?」

需要花上一栋房子的价值完全合理,不如说很便宜。

「尚大先生从来不对鹤代阿姨提工作上的事,所以她也不清楚细节……不过她记得卖掉别墅不久之后,就有大开本的书送到久我山家。包括这本黑色的,还有三册颜色不同、外观却相同的书,共有四册。」

「颜色不同……该不会是滝野先生说的?」

滝野曾经听失踪前的筱川智惠子提起关于这本黑色书的事──同样的书一共有三册,颜色都不同,分别是红色、蓝色与白色。

栞子小姐的笑意扩大。我的胸口再度骚动起来。

「大辅当时这么说过吧,你说:『把这本也算进去的话,全部就有四册了吧?』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有一册是真品的话,算起来的确是四册。真品经过一番重新装帧之后,又做了三册类似的复刻本……动机真令人好奇。」

她的眼睛清楚说著──总之我想亲眼看看。她的样子令我担心。世界级珍本书之谜就在眼前,出现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但我认为她对旧书的态度比平常更积极。

「为什么要做类似的复刻本呢?」

「如果只是为了纪念未免太多此一举,我认为应该是有其他目的。更诡异的是,书做好不久之后……尚大先生过世之前,他就把红色、白色与蓝色这三册卖给了国外的业者。听说鹤代阿姨当时曾经代替身体已经不行的尚大先生寄书。」

「呃……」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四册当中有一册是第一对开本的真品,而这本黑色书封的是复刻本,那么──

「剩下的三册当中有一本是真品吧?甚至不惜卖掉别墅也要买下的书,为什么又那么乾脆的卖掉了呢?」

「没错,一般人很难想像……而且还有一点,家母也从鹤代阿姨那儿听说那三册被卖到国外去了。家母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时,就和鹤代阿姨关系很好……」

我也听筱川智惠子本人说过与鹤代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她还说鹤代是「那个家里最正经的人」。久我山鹤代是否知道智惠子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呢?

「大约十年前,她们曾在这间和室里一起喝茶,不知不觉聊到家人的回忆,家母若无其事地从阿姨口中得知她曾经在尚大先生过世前不久帮忙寄书,也请阿姨查日记确认过。就是家母离家失踪的前几天。」

也就是与水城英子委托她修补黑色书是同一个时期。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巧合。筱川智惠子是故意引久我山鹤代把事情说出来的吧。

「呃,那……」

我的脑子总算把一切连在一起了。受托修补黑色书的筱川智惠子,是不是得到了与栞子小姐相同的结论呢?用来比较的The Norton Facsimile也是她的藏书。她知道久我山尚大买下了尚未被世人知道的第一对开本之后,连同复刻本一起卖到国外去的话──

「你的母亲是不是为了追那本书而失踪的呢?」

「应该是吧。」

栞子小姐坦率地点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得知母亲十年前失踪的真相,这个人却莫名淡定。

「话说回来,要是尚大先生过世之前真的把第一对开本卖到国外去了,消息却没有传开也很奇怪……根据这本复刻本来看,真品的状态应该相当好。变成国际新闻也不奇怪。」

比起母亲的事,她似乎更关心第一对开本之谜。我正要开口,突然想起吉原喜市委托我们代为传话的内容。

(剩下的全部都在我这里。)

也就是说剩下的三册──红色、蓝色与白色的书全都在他手上吗?

「会不会是那个老头偷偷得手之后一直藏著呢?他昨天不也这说了?」

「我也是那么想,不过……这样解释也很奇怪,比起特地卖给家母个人,拿去苏富比等有实际成绩的拍卖行拍卖,应该可以获得更多利益。再加上尚大先生为什么要放开已经得到的珍品呢?这本书还藏著许多谜团……」

『我回来了……』

我们听到玄关门打开的声响,筱川文香的声音跟著传进和室。看来她从补习班回来了。但我们却没听到接下来的脚步声与关门声。我和栞子小姐不解偏著头。这么说来,她的声音也少了平常的活力。

栞子小姐先一步拄著拐杖起身。我也跟著来到走廊上。筱川文香背对著夏日阳光,仍旧站在门槛外侧。

「你回来啦,小文……怎么了?」

栞子小姐开口。她的妹妹垂著八字眉,一脸困扰,不悦地紧抿嘴唇──此时从她背后的阳光里出现一位身穿白西装的小个子老头,大大方方地穿过玄关门走进来。大概是在玄关前偶然碰上了从补习班回来的文香。

「午安,昨天承蒙关照了。」

吉原喜市拿下帽子,亲切地打招呼。

「我有事想找你们谈谈……方便打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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