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栞子与无止尽的舞台 第三章 觉悟就是一切

1

踏入筱川家和室的吉原喜市,目光停留在矮桌上的两本复刻本。

「哎呀,我正好要谈这个复刻本的事情,时机真是刚好。」

他突然走向纸拉门猛力拉开,檐廊与垃圾口另一侧的户外景色映入眼帘。刚才没注意到,一辆车头很醒目的大型进口车就停在屋后的马路上。吉原一举手示意,整齐穿戴著帽子与手套的司机便现身,从副驾驶座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袱。

「请等一下,我有个东西希望各位务必瞧一瞧。」

我们三人愕然站在和室里。仔细想想,筱川姊妹又没有请他进来。我以眼神询问该怎么办,栞子小姐动了动下颚──表示总之我们先观察情况吧。她的妹妹不晓得为什么也在她旁边交抱双臂,重重点头,似乎如先前主张的打算不再偷听,改为正大光明地待在这里听。

「对了,请容我先道谢。谢谢你。」

吉原朝栞子小姐深深鞠躬。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位老人昨天才刚被栞子小姐抢得先机,照理说应该是生气,怎么会是感谢呢?

「您是什么意思?」

她也感到不解。吉原露出显然是假牙的牙齿,笑容满面地大大展开双手。

「哎呀哎呀,你就坦然接受道谢也没关系啊。我没有什么企图。你昨天后来不是联络智惠子女士了吗?她打电话给我了……对于我找她商量的事情,也给我回覆了。」

「咦……」

我与栞子小姐面面相觑,对于他所说的当然没有半点头绪。

「看在你帮我这个忙的份上,就按照昨天说好的,不跟你收《晚年》剩下的四百万了。晚一点我会给你收据。」

栞子小姐正欲开口,抱著包袱的司机已经先一步进了和室。看样子四百万的债款已经一笔勾销──我觉得很纳闷,完全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放在那边,小心点儿。」

吉原愉快地指著矮桌。司机把黑色复刻本推到一旁,放下包袱。那包东西看来很重。他朝我们行礼之后离开房间。

「请问这是……」

「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吧。接下来我再仔细说明。」

吉原打断栞子小姐的问题,坐到矮桌前。我们没得选择,只好也在他的面前坐下。吉原慢条斯理地解开包袱的结,将包巾摊开,出现三册叠在一起的大开本书。为了方便我们观看,他把三册书一本靠著一本平放在桌上。

(这是……)

红色、蓝色与白色的皮革书封。与我们刚才讨论的黑色复刻本颜色不同,书背与角落没有修补的痕迹,不过每一本书都明显有著其他人用过的痕迹。

「这是我这三十几年往来世界各地收集到的东西……事实上这当中的一册,或许就是世人不知的第一对开本真品。」

他用像在演戏的语气宣布,同时观察著我们──特别是栞子小姐的反应。

「……没想到没有人感到惊讶。」

他不解地偏著头。或许是因为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不过突然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第一对开本是什么?」

交抱双臂的筱川文香直接了当问出最基本的问题。

「这位小姐居然从这么基本的问题开始问起吗……我甘拜下风啊。」

老头垂下光溜溜的脑袋叹息。栞子小姐小声对妹妹说:「我晚一点再解释给你听。」接著再次转向正面,面对吉原。

「我听说这些是久我山尚大先生在一九七六年购买、随后又卖掉的书。虽然我不清楚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哎呀,智惠子女士跟你说了那么多吗?」

「不是她。」

栞子小姐否认之后,旋即缄默不语。吉原一瞬间睁大双眼。我也明白这段对话代表的意义。这是策略──就像魔术师不会做全盘说明就开始变魔术一样,都是为了主控全场──正如同栞子小姐昨天所说,吉原不给我们思考的空间就把书带来,掌握了对话的主导权。而栞子小姐稍微泄漏我方的情报,想要与之对抗。双方就像在秀出彼此手上的牌。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像被迫买下太宰的《晚年》时一样胡言乱语。吉原应该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他当时是透过什么管道购买的呢?」

「透过我父亲。」

吉原明白说。

「也可以说是奇迹吧,原本经营舞砂道具店的家父,往来世界各地采购古董。在景气好的时代,他一股脑儿地收购出色的物品。家父经由自己的古董店卖掉大多数的商品,只有他不擅长的外文旧书是卖给久我山书房。

那册第一对开本是装在某个他收购来的旧柜子里,就这么收在上了锁的抽屉里被遗忘多时。尚大先生欣喜若狂,但也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手上有这么一本书,因此给了我父亲一大笔钱,顺便当作封口费。以现在的行情来看的话,这笔交易太便宜尚大先生了。」

我们也默不作声听著。到这里都与卖掉别墅换钱买书的内容相符。

「尚大先生将得手的对开本,重新换成自己喜欢的装帧。不是为了阅读,只是为了装饰;就像将打猎得到的猎物做成标本装饰。原本的老旧装帧也有价值,但是他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

吉原苦笑。栞子小姐问:

「为什么要特地制作复刻本呢?」

「考虑到脱手的情况吧。虽然他买下第一对开本是为了个人收藏,不过也可能有什么万一,所以他计画往后就算卖出了原始版,还有复刻本可以当纪念。

我听说他特别订做了三册复刻本。首先是黑色书封的版本,这本是自用。接著我不清楚是哪个颜色,总之一册是留给真理夫人;最后一册准备送给英子,大概是对于以前给她带来困扰致歉吧。」

也就是说,黑色那本原本是久我山尚大的东西。吉原彷佛在说一段佳话,但是送给妻子与前任情妇同样的东西,这种想法实在不可取。

「然后他制作复刻本还有一个原因……为了用来测试。」

「……测试?」

栞子小姐讶异地复诵。

「尚大先生想把真品送给智惠子女士。我之前也提过,他打算让她成为继承人,不只是第一对开本,还有自己的店与其他藏书也准备由她继承。但是尚大先生似乎认为必须先测试她是否有资格……于是摆出蓝色、白色与红色这三册,命令她分辨哪一册是真品;问题是他要求不准翻开书,只能凭外观,而且也没有透露书名。顺便说一声,尚大先生也没有告诉我哪一本是真品。」

「只凭外观……」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三册的状态虽然各有不同,但是装帧本身除了书封颜色之外,看起来没有哪里不同。平滑的切口与天地都贴著金箔。

「为什么不准看内页呢?」

「因为那样就太简单了吧。纸质、墨水、印刷机器……十七世纪的书与现代的书有许多不同之处,要分辨很容易。」

话虽如此,连书名也不透露,叫人光凭外观判断,未免也太乱来了。于是吉原彷佛看穿我的心思,又补充说:

「智惠子女士很肯定地说自己分得出来呢。」

原本凝视三册书的栞子小姐眼里有著些许动摇。她一定是在想──如果是我,分得出来吗?

「……这个测试是模仿《威尼斯商人》的选箱子吗?」

她抬起脸这么说。也就是从金、银、铅这三个箱子里选出正确箱子的男人,才能够和千金小姐波西亚结婚的桥段。要说相似也的确颇为相似。

「是的。尚大先生想出这个点子原本是自以为俏皮。不过他对于内容记得不太清楚了,所以事情的发展相差甚远……虽然我曾经劝他最好别模仿《威尼斯商人》。那也是个父亲遭到女儿的背叛故事呀。」

宛如踩到小树枝一样,我隐约觉得有哪里令人在意。他用了「也」,表示还有其他故事也有类似情节吗?吉原稍微咳了咳,继续说:

「总之,智惠子女士拒绝了那次测试。她说那样做『我就不是我了』。总归一句话就是她不想继承久我山书房。」

吉原露出不满的表情。我不是我──筱川智惠子也曾对自己的母亲说过这句话。引用自莎士比亚。

「尚大先生当然因此盛怒,他没料到会被拒绝。意气风发准备的测试完全白费功夫,这比什么都无法原谅吧。他对女儿的感情彻底转为怨恨……所以安排了阴险的陷阱。」

吉原老头的视线依序看过我们的脸。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被他的话给吸引。

「他透过我父亲把那三册卖给国外的古董店。巴西、台湾、澳洲……每一册分别卖去不同的地方。与其说他是选择了不懂旧书价值的对象卖书,更不如说他是把书送给他们。先这样安排之后,再强迫英子女士收下自己持有的黑色书封复刻本……尚大先生的企图是什么,各位知道吗?」

「想要让家母看到外婆手边那册复刻本。」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

「这样一来,家母就会注意到那是尚未曝光过的第一对开本复刻本,而且用来测试的三册当中有一本是真品……身为旧书迷的家母绝对不会错过。一旦得知那本书流往国外,她理所当然会往来世界各地寻找真品。」

我的脚下感觉到一股寒意盘据。一切都是久我山尚大的诡计吗?──这对于筱川智惠子来说,真是最恶劣的陷阱。

「从尚大先生的角度来说,他打算在另一个世界欣赏智惠子女士犹如饿犬般四处奔波的模样。但他却错估了一点,他没料到智惠子女士会与英子女士交恶并离家,直到十年前才注意到黑色书封复刻本的含意。花了二十五年才得以报仇的结果,就是连你也被卷了进来。我个人也深感遗憾。」

吉原夸张地摇头。即使遗憾是他的真心话,他的遗憾也八成是来自其他原因。这位老先生应该也在找寻第一对开本,所以看到筱川智惠子这样的强敌出现,不可能高兴。

「这当中真的有第一对开本吗?」

栞子小姐冷冷问。吉原稍微蹙眉。

「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光是这一点就十分令人存疑。就算收购的国外业者不具备旧书相关知识,只要看看内容就知道这是历史悠久的东西,这种时候应该会找专家鉴定吧?」

的确,只要仔细看扉页,这是一六二三年发行的莎士比亚书籍这点简直是一目瞭然。即使像我这样的门外汉,也会认为这或许是价值连城的旧书。

「而且我不明白您想要私下将得手的第一对开本卖给家母的理由。拿去苏富比等处拍卖的话,获利应该更大才是。」

吉原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倾听,未显半点动摇。

「你的怀疑很合理,当然我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请翻开那边的三册试试。」

栞子小姐照他所言翻开白色那一册──却突然双眼大睁。她又对旁边的红色书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频频抚摸切口。

「怎么了?」

我小声问。

「书,打不开……」

「欸?」

我打开离我最近的蓝色书封,才在想「什么嘛,可以打开啊」,下一秒──

「啊!」

我与栞子小姐同时叫出来。翻开的书页是有莎士比亚肖像画扉页──的残骸。

大大印刷的书名与四周被涂黑的留白变得斑驳。相反地,书页中央的肖像画上紧贴著印有文字的薄纸,似乎是从隔壁一页剥下的。因为原本黏在一起的两页被硬是扯开才会变成这样。

「这三册的每一本、每一页在靠近书背处,都用强力胶黏合;恐怕在切口及天地也都抹上厚厚的黏胶黏住了。硬是打开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尚大先生一个人干的。如果我当时察觉,就会阻止他了,可惜……」

我凝视那三册书。吉原从刚才就一句不提哪一本是真品,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因为吉原也不知道。这样看来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很久以前说过她知道答案的筱川智惠子。

话说回来,在书页上胶这种事情,光是想像就令人昏厥。听说第一对开本一册就超过九百页。与其说这个人太执著,不如说他的怨念太强。

「请等一下,难道连第一对开本的真品也上了胶吗?」

栞子小姐突然发出拔尖的声音,失去血色的双唇颤抖。

「这是由一个人的手里传给另一个人、流传了四百年的书,持有人有责任以良好的状态交给下一代!上胶黏住的话,会造成书多大的损伤啊……」

吉原夸张地耸耸肩。

「我也不愿意相信,而且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他上胶。不过我知道尚大先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尤其是为了报仇。」

破坏好不容易入手的珍贵旧书,并且以近乎免费的价格卖掉。就算女儿把书弄到手了,也无法翻开。他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报仇。这个父亲,不对,这个人已经彻底发狂了。

「即使三册当中存在真品,消息却没有曝光,我想各位应该明白原因了──因为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些只是徒具书本外型的装饰品。事实上似乎也真的有人曾经把它当成与众不同的装饰品欣赏,才得以逃过被丢掉的命运。」

我认为这才是奇迹。如果这些书被人私下丢掉的话,筱川智惠子将会永远不断找寻不存在的书。或许这也是报仇计画的一环。

「我希望卖给智惠子女士也是基于同样原因。以现在的状态来说,没有其他业者能够看出这当中的哪一册是第一对开本。如果能够去除强力胶、恢复正常状态,或许另当别论,不过只要过程中稍有闪失,书就会受损;即使成功分开书页,也得耗费庞大的时间,我恐怕没有命等到那个时候。」

他的话听来像在开玩笑,却也有很实在的考量。我觉得他的说法姑且算是合理,毕竟不管是什么国际级的珍本书,在这种状态下也没办法评估。

「但是我打算卖给智惠子女士,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也是我多年来的疑问……她真的可以不看内容就分辨出这三册的真伪吗?」

老先生竖起食指说。栞子小姐开口:

「您是想要代替三十五年前的尚大先生测试家母吗?」

「没有那么夸张,这只是一种好奇。因为尚大先生的费心安排,包含黑色书在内,这四册的重量、大小全都相同,而且封面与封底都使用了X光无法通过的材质,也没办法以科学方式检查内容。所以智惠子女士究竟是根据什么判断呢……栞子小姐知道吗?」

栞子小姐没有回答。或许是不想把答案透露给吉原─又或者她也不知情。

「我已经通知智惠子女士,我打算把这三册拿去参加户冢旧书会馆下次举办的书市竞标。」

「咦……」

栞子小姐双眼圆睁。书市竞标是以拍卖会形式举行的旧书交换会。我也去参观过一次。参加业者有十几人,规模比置放投标小,在每周五举行,因此下次竞标是在三天后。

该活动拍卖的旧书形形色色,不过打不开的外文书,而且是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这毫无疑问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说是异常现象也不为过。

「我想会出声的应该只有家母……为什么要拿去书市竞标呢?」

出声的意思就是竞标,指的是买家喊出金额、表达购买意愿。

「是我主动提议在公开场合交易,彼此也比较安心。当然起标的最低价格是由我决定……我会一册册分开竞标,智惠子女士就会买下她认为是真品的那一册。」

吉原突然摆出今日最灿烂的笑容。

「我也希望其他同业看看那位女士是否真能够不看内容就分辨出真品。啊啊,好期待呢。当然也请你们两位务必参加。」

也就是说,与其说是竞标,更像是公开鉴定;失败的话就会遭人讥讽,就像在舞台上说错台词的演员一样。在公开场合交易只是藉口,结果他只是想看筱川智惠子出糗吧。

「……家母没有参加资格。她已经离家出走,所以不是敝店的人。」

「听说她有以邮购书店的身份加盟关西的旧书商会。」

有资格参加书市竞标的只有旧书商会的加盟店。但也有规定一旦加盟任何一处的旧书商会,就可以参加国内各书市竞标的买卖。我不知道筱川智惠子有自己的书店,不过仔细想想,她也在日本买卖旧书,拥有自己的书店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所以您今日是为了什么事情来访呢?」

这么说来,吉原还没有谈到正事,只解释了那三册三色书的来龙去脉而已。

「我现在正要提。」

吉原啪地一拍双手。我准备好听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栞子小姐要不要也以买家身份,参加这次的书市竞标呢?」

「……怎么可能!」

我反射性的开口拒绝。我不希望她卷入吉原喜市与筱川智惠子这两个妖怪等级人物的战争。

「我可没问五浦你。」

他冷著一张脸打断我的发言。

「刚才栞子小姐也提过,会认真出声喊价的人,恐怕只有智惠子女士了。这么一来就少了竞争对手。站在我的立场来说,为了炒热现场气氛,我希望有人出面与她对抗。继承智惠子女士才能的你,就是无可挑剔的……」

「简言之,您就是希望抬高得标价格吧,为了您的利益著想。」

「我不否认这一点。」

老头轻松闪避问题,接著上半身往前,双手在矮桌上交握,彷佛自己在听人诉说烦恼。

「但是你也有机会买到第一对开本。先不论损伤,书页齐全的第一对开本很难出现在往后的书市;假使出现了,交易的价格也肯定是以亿为单位。你现在有机会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手。」

他虽然说价格便宜,但应该还是天价,财务赤字的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那种闲钱──在我开口叮咛之前,吉原已经先发制人。

「因为你们没钱,才更应该要参加。本来这类高价珍本书是顾客需要,才会请你们代为采购,但栞子小姐没有那种客户,所以你必须自掏腰包投标了。」

「自掏腰包……?」

我喃喃说,吉原立刻回答:

「就是用自己私人的资金购买书市竞标的旧书。这样做当然有风险,不过如果是真品,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转卖,也能够因此获得莫大的收益。只要准备需要的资金即可。以这栋漂亮建筑当作抵押品的话,应该可以准备个三、四千万。」

他环视屋内估价。我太过惊愕,因此错过了反驳他的机会。

「身为旧书店店长与爱书人,你不想买下吗?」

「……不。」

犹豫了几秒钟,栞子小姐摇头。我也安心了。这个人是无与伦比的爱书人,但不是珍本书收藏家。文现里亚古书堂也没有经手外文书,应该没那么轻易就被这种危险交易拐骗──

「难道你不希望能有机会拿起真品、花时间仔细阅读吗?」

她无法回答。看眼神就知道她读书的欲望被挑起了。一本秘藏著历代持有人四百年故事的莎士比亚戏剧作品集,这个人不可能不想看。

「书市竞标的时间是周五上午。希望你这几天好好考虑。」

吉原心满意足地叠起三个颜色的书,以包巾包起。

2

离开筱川家是在下午最热的时段。骑著轻型机车移动的过程还好,等待红绿灯的时候可就痛苦了,不只是T恤背部与手臂,闷热的安全帽内侧汗水也流个不停。天空中虽然有云,不过还不足以遮住阳光。

午餐是在筱川家享用了面线。我们三人在午餐时针对吉原的提案进行讨论,没想到最热衷也最赞成的人是筱川文香。

「如果能够买到的话,不是能够大赚一笔吗?就算竞价输了,也只是被妈妈买去而已,我们又没有什么损失……啊,天麸罗还有很多,尽量吃。」

说完,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泡在沾面酱里的鸡肉天麸罗。制作天麸罗当配菜的当然也是筱川文香。她还把面线一口口卷好摆盘。

「可是,必须从三册中分辨出真品,而且得标要花很多钱。我们说的不是几百万,而是几千万……搞不好还不够。」

我一边用筷子撕开大块的炸什锦,一边提出反对意见。再说,根本没有人可以确切的保证那三册里一定有真品。

「如同那个老爷爷说的,一定要拿这栋房子去抵押才够吗?」

她也像刚才的吉原一样环顾和室。

「就算买下真品可以赚大钱,我也不认为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可是,有钱比较好啊。我们店里的生意又好不到哪里去……万一有需要的时候拿不出钱的话……」

她以不似年纪最小的口吻,圈起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钱的手势。我以臼齿咀嚼著炸什锦的樱花虾。这个姑娘也是以她的方式在担心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未来,所以才不希望靠栞子小姐出大学的学费吧。

「总之我赞成。凡事都有风险。」

文香这么说。我虽然也认为不无道理,不过问题是那风险有多大呢?假如无法买下真品的话──假如标到的东西只是复刻本的话,就会失去文现里亚古书堂了。

我们看著始终沉默的栞子小姐。以结果来说,风险大小端看这位店长能否只靠外观成功分辨真伪。慢慢咽下面线的她,把沾面酱的玻璃碗摆在矮桌上。

「……请让我想一想。」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回到大船的家,锁上面对步道的拉门。正在放年休的母亲还没有回来;她说过中午会在七里滨的咖哩店吃饭。我曾经提醒她,那儿一到盛夏,客人很多,最好打消念头,不过她还是去了。

我把轻型机车停进已经歇业的昏暗日式简餐店里。即使没有冷气,这里还是比室外凉爽许多。这家日式简餐店位在电影的拍摄片厂旁边;以前有片厂的工作人员捧场,所以总是很热闹。如今别说桌椅了,就连原本在厨房里的厨具、冰箱也几乎一样不留,变成了普通的仓库。

我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检查厨房后侧清洗餐具的区域。自从企图抢夺太宰《晚年》的田中敏雄从后窗侵入以来,我养成每次回到家先检查的习惯。当时被他拆下的铝制格栅还没有装回去。

屋里的状况与我出门之前一样。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店内。

(田中那家伙不晓得怎么样了?)

从他进监狱到现在都没有联络,我也没有主动联络他。我们虽然有血缘关系,但并不亲近。考虑到至今为止的往来,我认为对他绝对不能大意,但也希望他过得平安健康。

我突然想到筱川智惠子。她也是大意不得的对象,不过有时她又会采取迂回的行动帮助栞子小姐。久我山真里想得到栞子小姐持有的《晚年》却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筱川智惠子把田中扯进这件事里。

这次莎士比亚的事情也是;无须支付剩下的四百万给吉原,也是因为她主动联络对方,让欠款一笔勾销。她最近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我有预感,时候到了她就会现身,就在我们丝毫没料想到的时候──

「这里以前是一家很舒服的店。」

正要从日式简餐店走上二楼的我不自觉停下脚步。穿著黑色衬衫与长裙,头发长及背部的女性就站在我的轻型机车旁边。她仍旧与栞子小姐如出一辙,宛如她的影子。太阳眼镜后的两只眼睛只能隐约看见。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为了平息自己的惊讶,我主动开口。没有吓一大跳发出惨叫只是因为我碰巧正在想这个人的事。

「那边的门没锁。」

筱川智惠子指著正面的拉门。我检查了窗户是否上锁,却忘了锁最重要的入口。

「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谈谈。」

「你去过栞子小姐她们那边了吗?」

「没有。今天没有事情要找她们。」

她的反应像是在说──为什么要这么问?她似乎不会想到应该先去看看女儿们。

「听说你打电话给吉原喜市了。」

「我认为时机差不多了。」

她的嘴边露出浅笑,笑容真的与栞子小姐很相似。我对于自己差点一不小心解除戒心的反应感到困惑。

「你为什么要假装是栞子小姐拜托你的?」

「你以为是我让他误会我可能会帮助那个孩子……不是,是吉原先生的武断造成的错误,是他擅自认为是栞子联络了我。」

她彷佛看穿我的心思,抢先一步回答。

「我没有解开他的误会,只是因为我也希望栞子参加书市竞标。她不擅长这种高价又是外文书的交易吧。能够筹到的资金太少的话,她根本就不会参加,再说如果不是因为需要钱,那孩子才不会涉险。」

她的口气似乎知道栞子小姐想帮妹妹出学费,甚至清楚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经营状态。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不过这个人如果真的知道的话也不奇怪。

「你为什么希望她参加?」

「当然是因为栞子有才能。」

「……才能?」

「从书上的线索读取他人内在的才能。作者不用说,装帧者、卖书者,以及拥有者的内在……漫不经心地经营那家店只会妨碍她的才能达到高峰。我认为这样很不幸。」

从刚才开始,她对于我的提问全都是立刻回答,好像在念事先准备好的脚本,令人焦虑不安。我暂且缄默。

「老实说我希望你消失。你是限制栞子欲望的枷锁。我认为你的存在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是妨碍。」

她冷冷地否定了我的存在。这个人向栞子小姐提过好几次,希望她跟自己一起走。栞子小姐也曾经因为我的呼唤而打消念头,不过我没想到筱川智惠子会如此直接了当地说「希望你消失」。

「可是,我稍微改观了。因为栞子似乎真的很喜欢你。那个孩子的感情没有那么轻易改变。」

我感到一阵虚脱。拐弯抹角讲了这么多,重点就是承认我们的交往──

「啊啊,我不是在说我承认你们交往。」

我的想法又被她抢先一步说出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只是在说,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了就算数。继续像现在这样下去的话,将来有天她本人会很痛苦。」

「……意思是她某天会突然发现『现在的我不是我』吗?」

我引用自己一知半解的莎士比亚。她轻轻点头。

「就是那样。就算她的心接受你,总有一天也会离你而去。就和我一样,跟随自己的意志。」

「到时候我也会一起去。」

我以前也对栞子小姐这样说过。筱川智惠子第一次沉默──是无声的嘲笑。我是认真的,但是听在这个人的耳里似乎只觉得滑稽。我打心底涌上一股愤怒。

「你说跟随自己的意志,你真的了解自己吗?」

「什么意思?」

「导致你追著第一对开本到处跑的人是久我山尚大吧?不管怎么说,你都只是中了父亲在几十年前设下的陷阱,离开了文现里亚古书堂,不是吗?与自己的意志无关。」

「换个角度来看,确实是那样没错。」

她爽快承认的态度令人扫兴。

「可是,如果再换个角度来看的话,我可以预测父亲会设下什么样的圈套。兴高采烈想把遗产留给女儿的久我山尚大,不是我认识的久我山尚大;接受遗产的我也不是我。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所以拒绝接受。对亲生女儿设下陷阱,才是那个人的风格。」

她心情很好,语带雀跃,似乎真的这么想,反而令人感到不舒服。

「你是说,这一切你早就算到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说,谁设下圈套什么的毫无意义。在每个时刻都能够果断地说『这就是我』才是真正的自己。人类只要配合感情的强度做决定即可。栞子一定也是这么想……所以她最后应该会答应吉原先生的提案。」

「我会阻止她。这场交易太危险、太像诈骗了。」

「哎呀,我也会参加呢。」

「所以我才更觉得危险。」

八成有诈。吉原和这个人应该都另有目的。对于文现里亚古书堂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你该不会与吉原联手吧。」

我自暴自弃地说出口。反正她总会看穿我的想法。

「当然没有,不过你也不会轻易就相信我的说词吧。」

「……文现里亚古书堂如果参加书市竞标的话,得标价格会被拉高吧。我不懂你故意要栞子小姐参加的意义。」

「我猜五浦你担心的是这样吧──我与吉原先生共谋,将栞子牵扯进竞标里,让她用文现里亚古书堂抵押借钱、买下复制品之后,我和吉原先生再平分那笔钱。从栞子手中夺走那家店也可以让她摆脱不熟悉的经营……哎呀,感觉似乎不坏呢。」

全部说中之后,又故意表现出佩服的样子。如果真变成这样,不需要像之前那样邀请,栞子小姐或许真会追著母亲跑──这次是为了报复她夺走父亲留下的书店。我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她。

「你可以保证你们没有联手吗?」

「事实上我明天约好了与栞子见面。刚才联络时,栞子也要我对此提出保证,因此我主动提议,假如我和栞子两人都无法标下第一对开本的真品,栞子这次必须支付的所有费用都由我负担。这件事我也会告诉吉原先生。」

我思考著这件事代表的意义──亦即如果母女双方的哪一方都无法分辨出真品,或是三册都不是真品,栞子小姐一毛钱也无须负担。这么一来,参加这场竞标,对于栞子小姐来说也不是百害无一利了。

「如果栞子小姐弄错、标下了复刻本,而你标下真品的话……」

「当然栞子就会失去大笔金钱了。如果最后文现里亚古书堂倒闭了,我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她说得毫不迟疑。总而言之,要是栞子小姐无法分辨真伪,就没什么好谈了。

「你有自信选出真品吧?」

「不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吗?」

她以调侃的语气反问。是的,我当然有自信──不,不对。就算没有自信,她也不会在这里向我承认。我的问题的确很蠢。

「你刚才说过这场交易很像诈骗,不过如果你只是把吉原先生当成普通的骗子,恐怕是误判了他的本质。虽然栞子的道行应该没有那么浅。」

「……什么样的本质?」

我觉得自己厚著脸皮这么问很丢脸,不过就算丢脸,只要能得到情报就好。

「吉原先生夸张的言行举止只是在演戏,他八成认为自己是《李尔王》里的小丑。」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那个……」

「是的,四大悲剧之一。许多评论都认为那是莎士比亚的最高杰作。年老退位的不列颠国王李尔遭到继承领地的女儿们……高纳里尔与里根背叛之后,孤独地徘徊在荒野。而跟随失去所有忠贞骑士与随从的李尔到最后的,是没有权力又爱说三道四的小丑。」

(临死之前却是寂寞又孤独的人,彷佛独自徘徊在荒野中……)

我想起吉原昨天说过的话。如果他认为自己是那名小丑的话,久我山尚大就是李尔王了。

「吉原先生直到最后都是家父忠实的部下。想要重现为我准备的测试,其中一个原因大概就是陪伴久我山尚大度过晚年的自负吧,就像陪伴李尔王的小丑。」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不曾见过的光景──白发老人与打扮夸张的小丑在空无一物的草原上幽幽晃晃走向远方;或许是我曾经在哪里看过《李尔王》的电影吧。

「李尔王徘徊在荒野……后来怎么了呢?」

「因为李尔的暴躁脾气而断绝父女关系的忠心小女儿寇蒂莉亚,向身为法国国王的丈夫借来一支军队,率军救出父亲。但是高纳里尔的丈夫等人率领的英军俘虏了两人,最后寇蒂莉亚遭处决,绝望的李尔也断气。」

「……没有半点救赎。」

「是啊。因为故事太阴郁,所以在莎士比亚死后,有人擅自将之改成快乐的结局,原版的《李尔王》反而在一百五十年间都不曾被演出。」

「欸,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对于作者来说,这样才真的没有救赎。大概因为筱川智惠子说明的声音与栞子小姐极为相似,我不自觉听得入迷。

「《李尔王》就是这么不同凡响又非比寻常的戏剧吧。正因为没有救赎,李尔失去忠贞的寇蒂莉亚而痛哭时,才能够打动观众的心。”My poor fool is hang'd”……『我可怜的弄人被吊死了』……」

「那个,我记得弄人是……」

「也有小丑的意思。在李尔的心中,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丑与寇蒂莉亚的存在或许重叠在一起。事实上也有说法认为这两个角色应该由同一名演员演出。毕竟这两者没有同时登场的场景,再加上伊莉莎白时代的演员经常一人分饰多角。」

然后女性角色也是由男演员演出。事实如何姑且不论,总之不无可能。

「吉原先生认为自己是老主子忠心的小丑,也认为自己是他忠心的孩子。既然是孩子,他自然希望继承财产。」

筱川智惠子说得煞有其事;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背叛父亲的她在吉原看来就是敌人了。让她在书市竞标现场鉴定那三册书,是否也出自于恶意呢?

「吉原先生的能力很强,够聪明才有资格当小丑;扮演小丑角色需要具备足够的知识,你们不小心一点的话很危险……尤其是栞子。」

我觉得紧张。就算想不出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只要能够待在栞子小姐身边──

「这种时候,你却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

我的胸口突然被狠狠一刺,僵立在原地。拿下太阳眼镜的筱川智惠子以锐利的视线看著我。

「你刚才说『我也会一起去』,可是一起去了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答案。她的声音与告诉某人伤人真相时的栞子小姐一模一样。

「你确实力气很大,直觉可能也许多少有些敏锐,但终究不过是普通人。你能做的,别人也能做……有栞子那样的才能,应该能够轻易找到能力更高的伴侣。她本人只是尚未发现这一点而已。」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的伴侣──这股不安从以前就一直存在我内心某处。

「反正恋爱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等到栞子的意乱情迷消失时,你就没有半点存在价值了……我有说错吗?」

别说反驳了,我连动也动不了。筱川智惠子心满意足地转身,打开拉门的同时转过头来看向我。

「后会无期,大辅。」

她以跟栞子小姐一样的声音说完后离去。

3

开店没多久,就接连不断的有客人带著书上门来委托收购。每个人拿来的册数都不多,而且都是我也有能力估价的杂书,不过整理完毕时也已经接近中午。

把刚上架的绝版文库整套买下的客人离开后,店里只剩下我一人。栞子小姐出门去见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从今天起要去大船的补习班上短期班。

昨天筱川智惠子对我说的话,还盘旋在我脑海中。我当然明白她是企图影响我,虽然说稍微改观了,结果还是不欢迎我的存在;我消失的话,她会比较开心吧。

但我也觉得她说的话一矢中的;被栞子小姐选上,我的确觉得自己很特别。但是冷静想想,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是非我不可的。

书店正面的玻璃门被人打开,走进一个晒得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他身穿牛仔衬衫,袖子卷起,搭配白色窄版长裤,戴著文雅的细框眼镜。就我看到的大量白发推测,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后半吧。整体显得整齐乾净,衣服却有些不合身,像是跟朋友借来的。

「哟,好久不见。」

他举手和我打招呼,一边走近柜台。这个人是谁?意外粗糙、满是皱纹的手引起我的好奇。这么说来我听过这个声音,等等,仔细一看这张脸也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欸……该不会是……志田大叔……?」

「看也知道吧?不然我还能是谁?」

就是那位行踪不明的背取屋兼游民的志田。他过去的标准打扮是皱巴巴的夸张T恤与小平头,现在穿著完全不同了,头发也留长了,没有仔细看的话根本认不出来。

「你这些日子跑去哪里了?大家都很担心呢。」

「我回家了。」

「回家……」

我听过他有家庭,不过也听说他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我没想到他可以回家。

「与我联络上的家人生病了,我回去照顾他。虽说他需要人照顾,我无法离开,不过情况总算稳定不少,所以我才想过来和这边的朋友们打声招呼……大姊不在吗?」

大姊是指栞子小姐。

「有事外出。」

「真可惜。去工作吗?」

「……不算是。」

我含糊回答。此刻我不想提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

「小菅似乎在找你呢,志田大叔。」

「我刚才在补习班旁遇到她了。文香也在场……我被她们两人狠狠念了一顿。害她们两位小姑娘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他来回摸著自己的脑袋,似乎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小平头。小菅奈绪与他很亲近,甚至称呼他为「老师」,他过去也经常听筱川文香吐苦水。

「哦哦,对了,这个拿去。」

他将一个细长、以包巾包著的东西立在柜台上,从形状看来是一升的酒瓶。

「这是什么?」

「那位大姊最喜欢的大吟酿。之前受了她不少照顾。你们两个就一起喝吧。你们的感情还是一样很好吧……嗯?怎么了?吵架了吗?」

稍早正在思考的事情似乎不小心写在我脸上了。

「我们没有吵架。」

我勉强挤出微笑。好几个月无法离开身边,表示他的家人病情绝对不简单。老实说,我虽然想找他商量,可是也担心会给他增加多余的负担。正当我犹豫不决之时,志田的双眼大睁到快要凸出镜片外了。

「……你,该不会是欠下了莫名其妙的债务吧?」

「啥?」

「因为你黑著一张脸,又不可能是和那位大姊起冲突;若说其他麻烦的话,最先想到的就是钱了吧?我也有经验才会这么说,钱很可怕噢……你想找人商量的话,我随时奉陪,如果你需要正当的借钱管道的话。」

「不,我没有要借钱……不是那种事。」

我阻止他继续逼近。

「那是什么事?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愿意听你说。」

对方主动这么说。志田也很清楚这家书店的情况。过去有一段时期,他负责向筱川智惠子报告筱川姊妹的近况,不过那也是为了回报筱川智惠子过去的帮助。他讲道义,口风又紧,是最佳的谘询对象。没有父亲的我,几乎没有亲近的同性长辈。

「其实是……」

我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简单扼要地说明,包括截至目前为止与吉原之间发生的事情、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即将在下一场书市竞标拿出来拍卖、栞子小姐犹豫是否参加,以及自己的存在价值昨天遭到栞子小姐的母亲否定云云。

默不作声听完的志田,钦佩地点点头。

「有机会弄到那样的珍本书不是很了不起吗?连我也想去现场瞧瞧呢。一辈子有这么一次机会亲眼看到,我就可以到处吹嘘了……所以那个时候智惠子小姐才会出现在台湾啊,原来是为了找寻第一对开本。」

「咦?」

「我说过三年前曾受到智惠子小姐的帮助吧?就是我在台湾进退维谷那个时候……难怪她当时说是为了重要的事情到台湾。」

我当然记得。志田扮演间谍般的角色,也是为了回报当年的恩情。这么说来,久我山尚大卖书的去处之一,就是台湾的古董店。之前我一直没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筱川智惠子应该也在寻找红色、蓝色、白色这三册书。虽然结果全都落到了吉原的手上。

(吉原先生的能力很强。)

昨天的这句话掠过我的脑海。至少在找书这件事情上,他的资历或许比筱川智惠子更久。栞子小姐想要与这样的对手交易,我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能够帮上什么忙;这种时候如果有个能力更强的伴侣,栞子小姐就不用暴露在危险之下了吧?

「别把智惠子小姐说的话放在心上。」

彷佛在回答我的疑问,志田在我的视线范围外对我说。

「因为你是凡人啊。在往后的人生中,那位大姊或许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这番话没有逞强也没有调侃。我抬起脸。志田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直视著我。

「现在那位大姊选择的是你,这样不就够了吗?……更何况在我看来,你才是正派的年轻人,那位大姊是无可救药的怪人。换言之,你这样的老实人只是在人生现在这个阶段选择了那位怪人大姊。有自信一点,你自己的觉悟就是一切。反正没有人知道剩下的人生会是什么情况。」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志田的话铭刻在心。尽管如此我也没办法那么轻易地改变心态;毕竟我也觉得栞子小姐的母亲昨天对我说的话没有错。

「总之,你要和大姊谈谈。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打电话给我,我随时都可以陪你聊聊……我把联络方式写给你。」

志田自行从柜台的文件夹里抽出购书单开始填写。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来卖书的志田也是以完全相同的姿势拿著原子笔写字。

但是他写的地址既不是引地川的桥下,名字也不是志田。为了躲避麻烦,这个人使用志田当假名。

我认识的志田这号人物已不复在。感觉难以言喻,像似松了一口气,又似寂寞。

志田表示接下来还与人有约就离开了。店里再度剩下我一人。在这间满是文字书的店内,我感觉志田留下的那些话还飘荡在空气中。筱川智惠子说过的话语紧贴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我朝向哪一面都是字、字、字。谁说的才正确,我也无法判断。

正面的玻璃门被人大声打开,身穿无袖白色针织衫与休闲宽裤的栞子小姐拄著拐杖,彷佛刚才一路跑回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著,脸颊也泛著红光。

「你回来……欸?」

她以我不曾见过的速度快速靠近,腹部猛力撞上柜台,感觉像是真的忘了柜台的存在。拐杖脱离她的手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双手扶著柜台台面,绕到我面前。她的脚虽然已经恢复得比之前好,不过没有拐杖还是很危险。在我要伸手扶她之前,她抢先一步以要把我撞倒的力道撞进我胸口。两条手臂牢牢环上我的背。

(咦……)

我的身体滚烫到几乎要冒出水蒸气。混合阳光味道的甜香体味,让我腰部附近窜上一股颤栗。我勉强藉著残存的理性看向书店入口。我们这个样子从外头不是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吗?而且玻璃门还开著。

栞子小姐以双手抓住我,把我用力往下一扯。她的鼻尖抵著我的鼻尖。

「……看著我。」

在喘息的空档,她以令人害怕的声音低声说。与前天我在连锁咖啡厅对这个人做的事一样;只不过这个人此刻明显在生气。

「我的母亲对你说了很多吧。」

对了,她今天是去和自己的母亲见面。突然出现在我家的事,一定也是从筱川智惠子本人那儿听来的。

「是的,昨天……」

「请把那些话忘了。」

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我。

「我──」

我们彼此的嘴唇微微碰在一起。她维持这个姿势,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会和你之外的人交往。其他任何男人对我来说都没有价值……喜欢你的我就是我。」

脑子里突然就像浓雾散开般一片清明,我甚至一瞬间忘了自己原本在烦恼什么。在每个时刻都能够果断地说『这就是我』才是真正的自己──筱川智惠子也这么说过,不是吗?什么才是标准答案?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没人能够预测一切。就像舞台上的演员。

在无法预测的情况下,决定该怎么做的人是自己。老是想著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著,永远也烦恼不完。只要像志田说的那样,抬头挺胸相信自己的决定,并且对此有心理准备就好。

「我准备参加周五的书市竞标……虽然我必须先从三册当中找出真品,再来投标。」

她说出自己的决定。意思就是她打算拿这家店做抵押换取资金。

「我会让这场交易成功,并且拿到小文的学费。同时我也想要亲眼看到、亲手打开真正的第一对开本……然后我要把书里写的故事告诉你,花很长的时间慢慢说给你听。」

我重重点头。

「……我想听。」

她聊旧书,我听她说──从一年前初相识的那天起,我们就是这样扮演各自的角色。

「旧书由我来看清楚。大辅,我希望你负责看清楚我,如果我快做出错误的判断时,我希望你阻止我……而我会听你的话。这样可以吗?」

「当然。」

我坚定回答。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什么。我朝她弯身,加深那个吻。就算被谁看见也无所谓。

「全部结束之后,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她的唇小声说。

「我希望你见见我的母亲。」

她没有丝毫犹豫,看著我的眼睛用力点头。

「好,我一定会登门拜访。」

4

周五这天,我们九点半抵达户冢的旧书会馆。

停车场全都停满了,我们不得已只好和往常一样停在路边。出入这里的旧书店店员们的烦恼就是常常被开违规停车的罚单。如果在旧书交换会上获利却被罚款,就白费功夫了。

「今天好多车啊。」

栞子小姐下厢型车时这么说。感觉上车子的确比以前来参观时更多。照理说今天参加的业者应该比周一的置放投标少才对。

天空是夏天少见的满天乌云,潮湿的空气让人不舒服。气象预报好像说下午会下雨。

在建筑物的报名处领取名牌之后,我们上了二楼。活动管理人们正在进行书市竞标的准备工作。长桌的排列方式与周一稍有不同,会场中央排出一个中岛,而窗户对侧的桌子则几乎没有移动,桌上堆著今天要拍卖的旧书。

几十位店员们确认著今天要拍卖的旧书,决定要投标哪些。人数比我以前来的时候更多;竞标开始时应该会出现更多人。吉原喜市与筱川智惠子都不见人影,也或许只是现在不在座位上而已。

「总之我们去看看那三册……」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她视线前方是滝野莲杖与一人书房的井上,正倚著墙壁说话。以闲聊来说,他们的表情未免太严肃了。他们两人同时注意到我们。

「早安。」

我们上前打招呼加入他们。

「对于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你们知道些什么?」

井上突然直接切入重点。我反而想知道这个人了解多少。井上对著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们解释:

「我昨天拿商品过来时,听到奇怪的传闻,听说今天的书市竞标要卖的复刻本里混著真品。今天早上过来一看,正好看到那个舞砂道具店的人在摆书。那些书是与你们先前标下的复刻本不同颜色的版本。」

拿出来拍卖之前就有传闻流出,放消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吉原。他打算在这场书市竞标上表演一场秀,给筱川母女施加压力;到时她们两人出错的话,将会非常难堪。

「传闻是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们今天也打算找出真品投标。」

栞子小姐小声承认。两位旧书店老板互相交换眼色。

「……真是难以置信。」

井上呻吟。有这种反应也是无可厚非。这个分会举办的书市竞标规模极小;就算有人说这里出现希世珍本,一般人的反应也只是「啊,这样吗?」很难真的相信。

「大家都听到传闻了吗?」

「我想有一半是这样。」

滝野回答。

「今天也出现了许多平常不会参加书市竞标的人。尽管大家都没有当真,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姑且过来看看。一看到书页像那样牢牢黏在一起,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栞子小姐垂下视线。虽然没必要隐瞒这两位,不过她也不确定该从哪边开始说明才好。于是滝野把手举到面前挥了挥,像要收回自己的提问。

「如果要解释很久就算了,我现在没有时间听,改天再请教。我差不多该回去准备书市竞标了。」

这个时间,身为活动管理人的滝野应该也很忙。他与井上谈话八成是为了交换那三册书的消息。毕竟那三册与其他拿出来拍卖的旧书性质不同,完全是异常的商品。

「今天没有其他生书,所以那三册的拍卖预定在最后进行……我想顺序应该是蓝色、白色、红色。」

说完,滝野就回到其他活动管理人所在的地方。因为湘南分会的书市竞标最低得标价格是一百日圆,首先登场拍卖的会是价格勉强接近一百日圆的杂书。生书是指第一次出现在市场上的罕见品项,而这类可能会喊出高价的商品通常会摆在最后。滝野等人也看出那三册可能喊出高价。

「撇开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这个原因不提,我看我最好还是别出手搅和。」

井上望著对面的墙边说。几位旧书店店员们聚集在墙边的长桌。那三册书就摆在那儿吧。

「除了投标之外,还必须具备鉴定能力吧。不管是拿出来书市竞标还是书页黏在一起,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这件事一定跟你母亲有关对吧?」

「……是的。」

听到栞子小姐的回答,井上的表情暗了下来;这个人也曾经因为筱川智惠子而尝到苦头。

「我不知道你们准备了多少资金,不过别投入太多。小心一点。」

「谢谢您的提醒。」

我们向井上鞠躬之后离开。很可惜我们无法听从井上的忠告;栞子小姐为了这场交易调来的四千五百万日圆也准备就绪。听说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土地跟主屋的藏书等全部作为抵押品的话,可以借到这么多。

如果是一般情况,这些钱怎么可能买到第一对开本。虽然不清楚筱川智惠子准备了多少资金,不过对于栞子小姐来说,这已经是她这几天能够取得的最高金额了。我们今天当然没有把现金全部带来;这个分会的书市竞标只要在两周之内支付得标金额即可。

自己也无法标下真品的话,就会负担栞子的所有费用──幸亏筱川智惠子立了这个契约,才得以减轻我方的风险;不过若有万一的话,栞子小姐可能失去一切。

不过就算得标,黏在一起的书页也必须先分开之后才能转卖吧。至于是否有转卖的机会,也要看接下来能否分辨出真品。

墙边长桌的人群恰巧都离开了。并排的三册皮革装帧的书,由左到右依序是蓝色、红色、白色。栞子小姐拉过木制踏台坐下,将拐杖与托特包摆在身旁。

三册的状态各有不同。她先拿起蓝色书确认。

蓝色皮革封面上有个大大的十字刀痕。持有人或许想要从书封拆解书。切口与天地也有伤痕,恐怕也是同一把刀子所为。唯一被强行翻开的就是这本蓝色书。

栞子小姐翻开封面,大约十五、六页的衬页纸黏在书封那一侧,接著破破烂烂的扉页出现,莎士比亚的肖像画几乎不留原形。看来持有人放弃继续割开其他书页,所以能够确认的只有这个扉页。

「……好惨。」

栞子小姐表情扭曲,像是自己感到痛楚一般。

「不只是书页被剥开,还有一部分被割下了。」

她指著扉页的角落。四周涂黑的地方缺了一块三角形。她缓缓抚摸著表面确认质感。

「这是真品吗?」

在她头顶上方的我开口问。假如这本蓝色书是真品的话,四百年前印刷的珍贵书页就被毁坏了。

「不是。很显然不是十七世纪的纸张。大概与外婆的黑色复刻本是同样的纸质……虽然不能排除其他几页是真品的可能性。」

栞子小姐回答。也就是说蓝色书是真品的可能性很低。

她合上蓝色书,抚摸隔壁的红色皮革封面。三册当中状态最好的就是这一本。封面没有算得上是伤痕的损伤。而切口到处都有扁平的小洞,似乎有人试图把刀子插进去,结果还是放弃了打开这本书的念头,不像蓝色书的持有人那般粗鲁。

但是书的角落──切口与天地的边缘,分别被斜斜割下一公分左右的书页。大概是事后还有进行修补,那儿贴著与旁边质感略显不同的金箔。

「打不开却被妥善保存著呢,这本红色书。」

我说。连被割下来的地方也修补妥当。

「或许就是这样才觉得有趣。旧书收藏家本来就有许多怪人。」

她说得彷佛事不关己。姑且不论这本书被如此珍惜对待,重点是这本书看起来完全不像旧书。看不出是比久我山尚大装帧的一九七○年代更早之前的东西;切口天地都与黑色复刻本相似。既然时隔四百年,乍看之下的质感应该也不同吧。

栞子小姐带著踏台移动到最右边的白色书封前。第三册的白色书状态最差;白色皮革有点脏,到处都有奇怪的凹凸。

仔细瞧的话天地及切口的内页都略呈波浪状,金箔的颜色也与其他两册不同。不晓得是否有被粗暴对待过,地的部份有个被挖掉的伤痕,但是看不出曾企图把书打开的痕迹。

从不同颜色的书也能够窥见其各自的经历与持有人的个性。

「看样子是泡过水了。也许是故意泡水想要去除强力胶吧。」

从泡水的状态看来,强力胶八成纹风不动。栞子小姐翻过这本书看看封底。

「三册的重量大同小异。考虑状态的话,还在误差范围之内……啊,不好,差点忘了。」

她从放在地上的托特包拿出小卷尺,仔细测量三册的尺寸,包括书页与书封各自的长度与宽度,不只是书,连封面、书背的厚度也测量了。最后她按下按钮收起卷尺。

「尺寸没有差别。与外婆的黑色书完全一样。」

她把卷尺抵在下颚沉思。令人闲得发慌的沉默蔓延。

「我也可以看看吗?」

「当然,请。」

她带著踏台让到一边去。虽然有能力分辨书的是栞子小姐,不过我也应该看看。我试著一册册确认。目标是红色或白色。我先抓住红色书的切口拿起──差点把书弄掉,我连忙以左手扶著书背。有一种书要从手里逃走的感觉。我连封底也大略看过之后,这次以同样方式单手抓起白色书。

「嗯……」

白色书拿起来比较顺手。也许是错觉。

「怎么了?」

「总觉得白色书拿起来的手感比较好。」

「借我一下。」

栞子小姐接过白色书,抓起左右两侧,然后以认真的表情慢慢敲打书背,接著她抓起红色书,以同样方式敲打。她似乎是在检查声音。两本书交替拿了几次,重复著同样动作。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她似乎心里有数了。现在拿在手里的是白色书。我不知道她怎么判断,不过我猜白色书或许是真品。

先不论书封、书背等外观,切口及天地看见的内页纸张应该是四百年前的东西。所以最大的线索就是内页的纸张;三册之中,纸张看来不同的只有白色书。假如原因不是曾经泡水的话──

「白色书是真品吗?」

因为还有其他旧书店店员在场,我在她耳边低声问。栞子小姐转过头来,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我问了她没想到的问题。她吸了一口气正要回答,下一秒──

「红色皮革书封的才是真品。很简单。」

从背后传来相似的声音。一回头就看见戴著太阳眼镜的长发女子站在那儿。她身上的黑色长裤与白色大衣领衬衫不晓得为什么很像丧服。她与栞子小姐的视线交会。率先露出微笑的是母亲。

「那么,待会儿见,栞子。」

筱川智惠子转身离开会场。栞子小姐的视线追著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一如往常的扰敌战术吧……很像她的风格,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但是对方清楚告知真品是红色书,应该有什么意义才是。

「栞子小姐认为哪一本是真品呢?」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摸摸红色书封。母女两人的答案一致。如果这是正确答案的话,筱川智惠子就是故意告诉我们她认为正确的答案了。我不懂。如果栞子小姐也对同一册书出价的话,对她应该很不利。另外,她突然大声宣告,彷佛要让周遭其他人听到的做法,也令我在意。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环顾四周,就见吉原喜市从堆高的旧书后侧窥视著我们。视线一对上,他丝毫不觉尴尬,微笑点头打招呼。筱川智惠子的声音似乎也能够传到他那边。

(是为了说给吉原听吗?)

也可能是基于某些理由而扯谎。如果是这样,筱川智惠子心里的正确答案或许是其他颜色。栞子小姐可能错了──

我甩头赶走质疑。栞子小姐说的没错,那是一如往常的扰敌战术,思考动机也没用。

「总之我已经知道哪一本是真品了。」

栞子小姐强力主张。

「我想应该没问题……我要参加书市竞标。」

她拉过拐杖,手撑著桌子用力起身。她说是真品的红色皮革书封突然晃动。我拿起书,发现书下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一支铅笔。好像是滚进去的。

我挪开铅笔,把书静静放回桌上。认为白色书是真品是因为我外行吧。如果她由衷认为红色书是真品的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我也只会支持她。

但是她嘴上那样说,表情却有些不确定,这点让我担心。希望不会影响到她的判断。

5

书市竞标即将开始,身为买家的旧书店店员变得更多了。平常不曾在这个旧书会馆看到的生面孔也很多;似乎有不少业者是因为听说第一对开本的传闻,所以从其他分会或商会过来一探究竟。

不过现场感觉不到等待世纪珍本书的热度。归纳那些传进耳里的对话,多数人似乎在看过书页黏在一起的三册之后觉得只是流言而感到沮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离场,并且以买家身份参加竞标,大概是心想既然都特地来这一趟了,就采购一些店里能用的旧书回去贴补成本吧。

会场中央以六张长桌紧挨在一起打造成大型中岛,书市竞标就在这里进行。每个商会的做法不同,这里是主持人站在四方形中岛的一侧,其他买家围著另外三边而坐的形式。

今天的主持人是虚贝堂的杉尾;他是位在户冢的旧书店第二任老板,年纪五十多岁;父亲过去也是久我山书房的员工。杉尾也担任商会理事,对于过去的事情很清楚;太宰的《晚年》事件时,我们也曾承蒙他的帮忙。

刚才向他打招呼时,我们姑且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也告诉他交易将会与一般书市竞标不同。他当然无法站在我们这边,不过他答应会确保交易公正。

主持人背后的长桌上摆著我们稍早看过的旧书,书已经标上接下来的拍卖顺序编号。一如滝野所说,那三册摆在最后──按照蓝色、白色、红色的顺序登场。

原本在会场各处的买家们也集合到这个中岛区。主持人的正面、中岛靠窗的位置,摆著几张为高龄常客准备的椅子。那些是哪些人的座位大致上是固定的,不过其中有一位常客注意到栞子小姐拄著拐杖,对我们喊道:「文现里亚老板,你坐吧。」栞子小姐十分受到出入这个会馆的中高年龄者的疼爱。

栞子小姐彬彬有礼地道谢并回绝。我们的目标只有最后登场的品项,所以在此之前无须待在会场里。而且筱川智惠子也还没有回来。

「那么我就失礼了。毕竟我的年纪也大了。」

这样说完并坐下的人是吉原。他的确是老年人,不过与他同辈且更需要椅子的大有人在。他毫不在乎那些冷眼看向他的视线,带著微笑亲切地问候四周的人。

「那么,差不多要开始了。」

杉尾说。以前来参加时,即使书市竞标开始了,旧书店老板们也仍在闲聊,今天所有人却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那些被强力胶黏住的第一对开本,或许为书市竞标的会场带来不同的空气。

滝野负责「出货」,也就是把拍卖品项的旧书交给主持人杉尾。旁边还有称为「山帐」的人负责记帐,也有人负责将交易内容输入电脑里做成纪录。当然他们都是隶属商会的专业旧书店店员。

滝野从背后的长桌把便利商店卖的廉价版漫画书一捆捆挪到中岛上堆好,让买家看看书背。漫画书一共有五捆。

「便利商店漫画书五册,里头包括手冢治虫。起价是一百日圆,如何?」

杉尾以口齿清晰的声音对买家们说。负责介绍商品,以及决定称为「花声」的起标金额,也是主持人的工作。主持人必须能够瞬间判断书籍价值,因此需要深厚的知识与经验。

两百日圆、三百日圆──四周的买家纷纷出声喊价。在我们附近的年轻老板喊价四百日圆后,没有人继续喊。

「四百日圆决标,砂场书店得标。」

杉尾把漫画书一捆捆拋向买家。只要不是太重的品项,得标的书被这样乱丢是很普遍的情况。买家老板把掉在面前长桌上的得标商品堆到旁边的手推车上。在他搬书时,下一批旧书已经堆上中岛。书市竞标以流畅的节奏进行著。

一开始多半是不值钱的杂书,随著主持人背后的旧书堆愈来愈少,高价决标的品项也愈来愈多。

「推理小说文库本三册,内含大坪砂男的作品。」

杉尾拿出一册给买家看。似乎是相当罕见的书。部份买家脸色一变,我听到有人说:「状态很好呢。」当中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人书房的井上。他虽然说自己也有拿书出来卖,看样子似乎也有买书的打算。

起标价格是三千日圆,价格一眨眼就往上飙破了一万日圆。井上喊出「一万八千」后,立刻出现「三万」的喊声。那是刚才把椅子让给栞子小姐的高龄老板。没有买家喊出更高的价格。

「……好,三万决标。记文堂得标。」

杉尾又把那一捆文库本丢出来。被称为记文堂的老板一脸不悦,把收到的书摆在椅子后面。

「价格为什么突然飙高?」

书市竞标持续进行著,我小声问栞子小姐。就算他打算出三万,也没有必要一下子就喊出那个金额。而且那位老板虽然买到书,却似乎很不满。

「那位记文堂老板大概就是书主。在这个分会举办的书市竞标,书主也有一次喊价的机会。为了防止自己拿出来卖的书以过低的价格决标……相当于置放投标的底标单一样的设计。」

也就是说刚才的老板自己设定了得标价格,却没有人出到那个金额。怪不得显得一脸不高兴。

(当然起标的最低价格是由我决定。)

我想起吉原提到要把那三册拿出来参加书市竞标那天说的那句话。他大概就是打算用这种方式吧,也就是说那个老头也会开口喊价。

我突然注意到筱川智惠子站在隔著中岛的正前方。从主持人的位置来看,我们在左侧,她在右侧。她应该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却连看我的打算都没有,只紧盯著我身旁的栞子小姐。那是想要看穿他人一切的眼神。

不晓得什么时候,尚未登场的旧书堆已经几乎消失,移到了买家的背后。滝野将蓝色、白色、红色的大开本旧书放在中岛的长桌上。终于轮到久我山尚大留下的三册书登场了。栞子小姐一手抵著胸前大口深呼吸;我也清楚察觉到她握著拐杖的手正在用力。

会场的视线也集中到三个颜色的书上;气氛与其说是严阵以待,更像是对于乱入的异物感到困惑。杉尾接过第一册蓝色书,翻开已被强行扯开的书页,秀给众人看。

「这是外文书。似乎是莎士比亚的复刻本……」

「这三册当中可能混著第一对开本的真品。这些原本是久我山尚大的藏书。」

突然扯开嗓子说话的是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的吉原喜市。

「当然我无法保证。如果有人能够分辨真伪,请务必出声。」

「舞砂老板,主持人是我。」

主持人杉尾提出警告。他的警告声中也带著怒意。吉原老老实实的低头道歉。

「如同各位所见,书页几乎全被上胶黏住。扉页有破损,书封是皮革制,天地与切口三面有金箔。」

杉尾继续说明。买家之间的窃窃私语逐渐蔓延。久我山尚大的名字似乎引起老一辈旧书店老板们的反应。

「一千日圆起价,如何?」

起标的金额很低。八成是因为状态特殊而且书况太糟吧。但是四面八方传来「一千五」、「两千」、「两千五百」的喊声。众人或许不认为那是真品,但也无法舍弃微小的可能性,毕竟那是久我山尚大的藏书。

最关键的筱川母女都保持沉默。也许因为她们两人的目标都是其他颜色,所以没出声。

「一万。」

价格来到八千日圆时,筱川智惠子突然犀利出声。

「咦……」

我可以听见栞子小姐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我也愕然。不久之前筱川智惠子才说红色书是真品。不,或许我们不该太相信她。

话虽如此,我一直以为蓝色是真品的可能性最低。栞子小姐也明白说过那册有著破烂扉页的是复刻本。难道还有其他秘密吗?

「一万二千」其他店员说。「一万二千」、「一万三千」价格以一千日圆为单位逐渐攀升。喊到「一万五千」的时候,栞子小姐也跟著张开嘴。

「两万。」

我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是栞子小姐喊价,原来出声的是她的母亲。她又把价格拉高了。

「两万,还有其他人吗?」

杉尾催促买家追价。

「十万。」

突然提出五倍金额的是吉原。他以拿书出来卖的书主身份喊出底标金额。会场的买家们一起看向吉原老头。筱川智惠子维持双臂微微抱胸的姿势,嘴边带著很浅的微笑。她没有继续出价。

「十万,舞砂得标。」

杉尾把蓝色书丢给吉原老头。第一册先还给了持有人。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栞子小姐对我喃喃说。她的母亲似乎无心购买蓝色书,只是在观察情况。吉原大概也确认了这点。

「我们现在知道她即使不认为是真品也会出价……这是最大的问题。」

我突然懂了。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对于剩下的红色与白色两册都有可能喊价。她本人没有说只买一册;虽然不清楚她准备了多少资金,不过视情况恐怕也有可能两册都买。

那个人认为红色与白色那一册是真品呢?

「栞子小姐认为是红色吧?」

我姑且向她确认。她轻咬嘴唇。

「是的……虽然我很介意与母亲所说的一样。」

结论没有改变,我就安心了。虽然认为是扰敌战术而打算无视,但还是多少对与母亲有相同的想法感到排斥吧。如果我快要做出错误的判断,我希望你阻止我──她对我这么说过,不过目前看来还不需要担心。

「推测是外文书,完全没有打开。与刚才一样,书封是皮革制,天地及切口三面有金箔。泡过水。」

我们在谈话时,杉尾已经开始介绍下一册白色书,也就是我认为可能是真品的那一册。

「五千起标,怎么样?」

「六千」、「七千」立刻就有人喊价。大家或许认为比起书页状态糟糕的蓝色书,这本是真品的可能性比较高。

「一万。」筱川智惠子又拉高价格。她看著女儿,彷佛在说「你要如何应付?」栞子小姐首次开了口:

「一万五千。」

是为了打探真意吧──母亲的喊价是真心的吗?还是跟刚才一样是在观察?其他买家们也纷纷出声,价格很快超过两万日圆。

「三万。」

筱川智惠子泰然自若地加价。「三万五千。」栞子小姐回应。「四万。」母亲回应。接下来是以五千日圆为单位往上加价。其他买家已经不再出声。这已经超过他们愿意为了不确定的传闻付出的金额。

「十万。」

母亲喊价。已经到达吉原刚才设定的底标金额。看样子她至少比蓝色书的时候认真。连栞子小姐也犹豫了。

「十万,还有其他人吗?」

杉尾环顾会场说。于是吉原突然开口:

「一百万。」

我愣了一下。一百万。金额突然往上跳了十倍。这已经不只是为了观察。如果不是确定为真品,不可能再出更高的金额──

「一百一十万。」

筱川智惠子紧跟著出声。我旁边的栞子小姐身体在发抖。

(欸……)

我克制自己的声音。也就是说,她刚才说「红色是真品」是在撒谎。这个人的目标是白色。

仅仅一瞬间,栞子小姐闭上眼睛像是在思考。

「一百二十万。」

她扯嗓大喊──为什么连这个人也跟著大声喊价?我感到惊慌。栞子小姐碰了碰我的手臂,像是在对我说「不要紧」。

「一百三十万。」母亲继续追价,一眨眼就把金额抬高。我终于也懂了。假如以百万日圆程度决标的话,筱川智惠子还能够保留足够的资金,很有可能连红色书一并买下;毕竟她没说只打算标下目标物。为了预防这一点,她必须尽量抬高白色书的得标价格,藉此削减对手的资金。

「两百五十。」

别说日圆,连万的单位也省略了。不过喊价还是持续著。每个人都咽了咽口水、屏息观看事情的发展。在一片安静的会场里,只有两个相似的声音交替出现。

我察觉不对劲是在金额超过三百万日圆时。

(红色皮革书封的才是真品。很简单。)

为什么必须这样干扰栞子小姐呢?既然是筱川智惠子,一定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明明自己选白色书,女儿选红色书,接下来只要各自以便宜的价格得标即可。

然而她却对无关紧要的蓝色书也出价,原因我也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必要特地告诉我们她也会对目标之外的书出价呢?

「啊……」

我感觉背后一阵寒意。为什么没有更早注意到呢?再这样下去就糟了。

「五百。」

旁边的栞子小姐出声。我抬起脸看向正面的筱川智惠子,心里祈求著希望她再喊一次价。但是她不晓得什么时候也凝视著我,大概是从我的表情知道我已经看穿她的企图吧,她紧闭双唇,嘴角往上一扬。如果这个世上有魔女的话,或许也会像她那样笑。完了。──我咬牙。

「五百,还有其他人喊价吗?」

主持人的声音响起,会场却一片静悄悄。栞子小姐脸上逐渐失去血色;她似乎也明白了──对方是为了让我们买下那本白色书。

「五百决标,文现里亚得标。」

杉尾冷静宣布完,把白色书丢给我们。对于非目标的白色书也出价抬高金额,可以削减对手的资金──筱川智惠子引诱栞子小姐这样思考并投标。在开始之前先用那些话夺走女儿的冷静,连蓝色书也出价,让女儿嗅到自己有可能会对三册书都出价,然后再反过来利用女儿的加入。

筱川智惠子认为的真品就是她本人说的红色书没错。她骗我们买下复刻本,也让我们宝贵的资金少了五百万日圆。

6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紧紧握住栞子小姐的手。她颤抖的手上完全感觉不到体温。大概连站著都很勉强。她低著头,动也不动。

「冷静点。」

我试著开口,可是我也明白不可能冷静。连我也是大受打击。总之我先用另一只手拿起长桌上的白色书,快速环视会场。站在我正面的筱川智惠子稍微偏著头,脸上仍带著微笑,彷佛在说「你们已经完蛋了吗?」那个看不起我们的冷漠表情让我涌上怒意。也多亏如此我才能够克制住震惊。还没有结束。

此时书市竞标仍在进行著。负责拿出拍卖品项的滝野很担心地一直偷看栞子小姐,却还是在主持人杉尾的催促下,把红色书交给他。

「与白色书一样完全没打开。大概是外文书。封面是皮革制,天地与切口三方有金箔……切口上有小刺伤。书角也被割下。就像这样,用金箔修补过。」

杉尾的语气没有改变,不过说明比刚才更仔细;或许是希望在公平公正的范围内,给栞子小姐多一点时间重新打起精神吧。可惜这样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时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有时间与栞子小姐两人单独谈谈。

(该怎么做才好?)

现在的栞子小姐无法出价,她的自信被最擅长的旧书知识夺走了,甚至无法看著陪在一旁的我;在这里的只剩下那个内向害羞的女孩。

我也无法以她的身体状况当作藉口要求暂停拍卖,因为这样做,等到最关键的她从这里被送出去之后,书市竞标仍会继续下去。毕竟除了我之外的人,没人会希望拍卖暂停;只要书市竞标的时间不够长,中间就不会有休息时间。只会按照流畅的节奏进行下去。

不管是多么愚蠢的理由都没关系,只要能有个藉口让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希望竞标暂停的话──

「……啊!」

我抱著白色书跑到窗边看向下方的马路。感谢我们的好运,正好有个身穿绿色制服的老先生走在步道上。有许多旧书店店员来参加书市竞标,所以今天路边违规停车的情况特别多。

「呃……」

我回头大喊,像是要盖过杉尾宣布起标价的声音:

「把车停在外面的人,好像要被开罚单了!」

买家们全都紧张起来。违规停车的罚单是这里每个人的共同烦恼。

「好,休息十分钟!」

杉尾还没有宣布完,有过被开单经验的旧书店店员们连忙跑出门外。

旧书会馆的会场突然变得人烟稀少。杉尾和滝野等人也在说了「出去抽根菸吧?」之后就离开了。筱川智惠子与吉原喜市也离席。我拉著栞子小姐的手领著她到会场角落。

我让她坐在刚才用过的木制踏台上。垂头丧气的她,被黑发遮著看不见脸。

「……我失败了。」

她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喃喃说。

「都是我的错……反而多了五百万的负债……要操心的不只小文的学费了……」

我很清楚她为什么叹气。白色书恐怕只是普通的复刻本,几乎没有价值。尽管如此交易既然成立,仍然必须支付吉原五百万日圆。她必须筹出这笔钱。

「栞子小姐。」

我膝盖跪地,紧握她的双手,从下方凑近看著她;她稍微抬起眼,我们的视线总算交会。她的双眼里渗著泪水。

「还没有结束。」

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希望尽量传进她的心里。

「我想甚至可以说,我们把她逼近死胡同了。」

「……咦?」

「在已经知道得标价格会被拉高的前提下,她找你来参加书市竞标,却没有大大方方出声得标,不是很奇怪吗?」

她的表情有一点点改变了。好现象。

「大概是因为有什么缘故,她无法准备足够的资金,她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更吃力,所以才会使出这种小手段,减少我方的资金……我的想法,不对吗?」

她终于从正面看著我的脸,但是表情还是郁闷。

「可是只剩下四千万……」

「还剩四千万呀。还有可能成功。你对于红色书是真品有信心,不是吗?」

要不是我中途发现筱川智惠子的诡计,我们应该会失去更多资金,这么一来文现里亚古书堂或许会倒闭。我不会出手相助──筱川智惠子很明确的这么说过。要和有这等意志的对手对抗,我方也必须有坚强的意志。

「觉悟就是一切,栞子小姐。」

志田的话不晓得为什么就这么从我的嘴里冒出来。栞子小姐突然惊讶睁大双眼。

「那是引用自《哈姆雷特》吧。”The readiness is all.”……第五幕第二场,哈姆雷特要去赴与雷尔提的决斗之约时,说出自己决心的名台词。」

「欸……是这样吗?」

「是的。”readiness”直译是『准备』,不过这种情况应该是指事前的心理准备。」

我完全不知道。志田一定是听到与莎士比亚有关,所以若无其事地引用了这句话。或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听过或若无其事说出口的话语当中,也存在著几百年前的故事。

「大辅果然厉害。这种时候……真的很了不起。」

栞子小姐腼腆地重复了好几次。实际上了不起的人不是我,我觉得是莎士比亚或志田,不过这时候也无所谓了。她拄著拐杖起身,脸颊泛红。

原本的筱川栞子回来了。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结束,旧书店店员们回到会场上。

大家与刚才一样围著中央的中岛长桌。仔细想想,这个有大批观众的会场也像是一个舞台。我打算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不管成功或失败都取决于我自己。

「那么,书市竞标再次开始。」

主持人杉尾大声宣布。吉原还是一样霸占著一张椅子。在我们正前方隔著中岛的那一头是筱川智惠子。她正饶富趣味地观察著毅然而立的栞子小姐。

她无法准备足够资金这一点当然只是假设,我们目前还没看到她有资金不足的问题。

「这本红色书,状态如刚才说明过的……起价五千日圆,有人喊价吗?」

终于开始了。「六千」、「七千」四面八方传来喊价声,吉原马上坐在椅子上大叫:

「五百万!」

他莫名雀跃的声音彷佛就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书市竞标重新开始之时,他就一直忍著笑意;或许是因为那本白色复刻本能够卖到五百万。这次他打算卖更高。

「六百。」

筱川智惠子喊价。会场一片惊呼声。出到这种程度的高价,每个人都会开始思考,就算不是真的第一对开本,也一定是不得了的珍本书。今天可能会出现这个分会成立以来金额最高的交易。

「八百。」栞子小姐回应之后,接下来都是以两百万日圆为单位出价。喊到一千万日圆的关卡时,筱川智惠子仍然没有流露半点迟疑。她也经历过许多次这种场合吧。

「一千两百。」

栞子小姐找到我的手握住。她的态度虽然充满自信,满是汗水的手却在微幅颤抖。我也用力回握她的手。一眨眼金额已经到达两千万。

买家们惊讶之余,也开始感到怀疑──真的要为那本红色书付出这么多钱吗?如果不是真品,岂不是血本无归──我似乎可以听到他们这么说。可能是我自己的心声吧。

当中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趴在长桌上的吉原,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肩膀上下抖动,似乎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在笑。

「三千。」

筱川智惠子出价,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三千一百。」

栞子小姐的出价引起会场众人议论。因为加价的幅度降到一百万日圆了;也就是接近资金极限了。

「三千三百。」

母亲那方还是维持两百万日圆的增幅。我知道栞子小姐一瞬间咬牙。

「三千四百。」

「……三千六百。」

还是维持两百万日圆的增幅,不过隐约有些迟疑。这场书市竞标开始以来,筱川智惠子首次出现破绽。栞子小姐面对正前方的母亲,尽全力投以强烈的视线。

「三千七百。」

「三千八百。」

筱川智惠子的出价增幅终于也变成一百万;表情虽然维持从容,不过果然很吃力吧。也许有机会!──我满心期待。

「三千八百五十。」

我方的增额幅度终于变成五十万日圆。栞子小姐的额头满是汗水,黑发贴在额上。

「三千九百。」

母亲也降至五十万日圆的增幅。

「三千九百五十。」

栞子小姐的声音明显在发抖。筱川智惠子静静闭上眼睛,她嘴边的笑意已经消失。转眼间会场一片寂静。

「三千九百五十,还有人出价吗?」

杉尾的声音响彻会场。要出价的只有一个人,不过按照规定他还是对所有买家这么问。当然谁也没有开口。或许就这么拍板定案了。我正要松一口气时,筱川智惠子倏然睁开双眼,对女儿微笑,彷佛在说──这场游戏真有趣。

「四千一百。」

她明确出价,突破了四千万日圆的上限。她准备的资金果然比栞子小姐更多。栞子小姐上半身往前倾,与我交握的手也失去了力气。我用力把那只手拉近。

还没有结束。我早有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觉悟,所以我才在事前做好了所有准备。

「……四千两百万。」

这次换我出价。由于是第一次,我的声音紧张到沙哑,而且应该不需要说「万」。

「欸!」

栞子小姐惊讶的仰望我。我当然没有闲功夫解释,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让栞子小姐握著。

「四千三百。」

筱川智惠子回应。她显得很惊讶,不过没有太大的动摇。

我交给栞子小姐的是一张支票。志田出现在我们店里那天晚上,我按照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请他替我介绍「正当的借钱管道」。

「四千四百。」

第二次喊价多少能够清楚发出声音了。当然身为打工族的我想要借钱,必须有确切的担保品,因此我把从外婆那儿继承的自用住宅作为抵押。志田替我介绍的是短短几天内就可以核发借款的业者。

「四千五百。」

话虽如此,不过外婆的遗产有一半的权利属于我母亲,所以我只好对她说出一切,请求她的协助。我原本以为她会大力反对,没想到她居然很乾脆地回答:「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把房子卖掉。」

「四千六百。」

我一边出价一边站稳双脚。我能够借到的金额远比栞子小姐准备的资金更少,我准备了一千零五十万日圆;比起位在北鎌仓车站前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位在大船的五浦家资产价值很低,而我拥有的权利又只有其中的一半,所以我借了一千万,而我原本就有五十万的存款,加上栞子小姐的四千万,总额也只有五千零五十万日圆。

「四千七百。」

筱川智惠子的声音听来游刃有余,不过她也和我一样每次只加价一百万日圆。如果资金充裕的话,加价幅度应该会更高。

「四千八百。」

我觉得自己就像沉入沼泽里、水就快要淹到喉咙了。假如这场交易另有陷阱的话,假如我们无法得到任何利益的话,栞子小姐和我都会失去出生长大的房子,更重要的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甚至是我的母亲的人生,都将大幅受到影响。

「……四千九百。」

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下。打算和刚才一样玩弄我们吗?或是真的已经到极限了?──我没有余力判断。没办法继续拉锯下去了。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这次真的只得放弃了。

「五千五十万!」

我挤尽最后力气挺起胸膛。我无法睁开双眼。会场一片安静。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屏息以待。

「五千五十,还有其他人出价吗?」

只听见杉尾冷静的声音。究竟会变成什么情况?我觉得喘不过气,不得已只好睁开眼睛。站在我正前方的筱川智惠子还是带著微笑──只是对我轻轻摇头。

「五千五十决标,文现里亚得标!」

我全身虚脱,双手撑在长桌上;没有瘫坐在地上已经是奇迹。即使是杉尾也不敢乱丢得标金额五千万的书,他把书滑过长桌桌面送过来;所有视线都跟著书移动。

红色皮革书封的美丽书本准确地停在我与栞子小姐面前。

7

旧书店店员们开始把得标的物品搬出去。

书市竞标使用的长桌也被搬回原本的位置上。我紧抱得标的两色书,与栞子小姐站在会场角落。这个分会的书市竞标出现了过去不曾有过的高价得标金额,结束之后每个人却还是冷静地回到平常的工作。

「为什么一句话都没和我商量就做了这种事?」

栞子小姐把支票拿给我看,不满地嘟起嘴。

「不是……如果和你商量,你一定会阻止我的,不是吗?」

书市竞标只要在两周内付款即可,没必要把支票带来,不过我相信如果不是在那个时间点,她一定不会接受我的支票;因为换成我站在她的立场,我就不会收下。

「可是也许连大辅家的房子都会失去。」

「栞子小姐不也是吗?」

既然这个人抱著确信选了书,我认为自己就必须支持她。尽管我只是没什么了不起能力的凡人,也想要展现这等程度的觉悟。

「恭喜你们,是我输了。」

突然现身的筱川智惠子对我说。语气直接到连我都感到无趣。多年来追逐的旧书只差一步就能到手,却又溜走了,她却没有半点不甘心的样子,态度仍旧与书市竞标开始之前一样。

「我知道你意志坚强,不过连资金都准备了,这点我倒是没料到。从栞子脸上也看不出来……你瞒著这孩子没说是很好的判断。」

她是真的没料到吗?如果不是她专程跑到我家否定我的存在,我恐怕不会有这等觉悟并做好准备。这该不会是对我的测试吧?看我这样的人是否适合当女儿的伴侣──就算我问她,她八成也不会告诉我答案吧。

「哎呀,真是感谢惠顾。」

冒出来插嘴的是吉原喜市。他环顾我们三人的脸之后,满是同情地噗哧一笑,甚至连口水都要喷出来了。这么说来,他从书市竞标途中就开始笑个不停。他轻拍蹙眉的我的手臂。

「抱歉抱歉,交易既然成立,不管是不是真品,你们都必须付钱。那边那两册共计五千五百五十万日圆,半毛钱也不能少……不管发生什么事,连一文钱都不能少。」

「当然,我会付钱。」

栞子小姐毫不客气地说。这回答大概又戳中了吉原的笑点,吉原握拳摆在嘴边,再度夸张地噗哧一笑,露出大大的笑容,嘴巴甚至快裂到耳朵旁,肌肤乾燥的老脸上挤出他这个年纪会有的深刻皱纹。

「这样啊……对了,这次拿出来参加书市竞标的这三册,每一本都有一部分被割下或撕破,对吧?其实那全是我做的。」

我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红色书。这么说来虽然重新涂上金箔,不过书上还是少了一角。白色书也有缺了一块的伤痕;蓝色书则是书页被扯破。但是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动用关系委托专家帮忙鉴定这三册使用的纸张……我一直觉得不解,既然要重新装帧老旧的珍本书,替书打造适合的书盒也很合理,又可以用来保护藏书。这么了解旧书的尚大先生为什么没有做书盒呢……这当中真的有第一对开本的真品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怀里的红色书变成了来路不明的可怕物品。我回想吉原在此之前说过的话──这么说来,我不记得这个老头说过这三册当中有真品,他只用「也许」、「有可能」这些说法。该不会……可是怎么可能。

「栞子小姐刚才说了不管是不是真品都会付钱。智惠子小姐也说好了如果你们无法分辨真品的话,就会负担所有费用。现在,我就明白告诉各位吧!」

吉原大声说。会场里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们这里,好奇是怎么回事。

「刚才分析结果已经以电子邮件寄给我了!今天拿出来拍卖的这三册,都不是十七世纪的东西!使用的都是二十世纪的纸张。只是普通的复刻本!」

由于他的声音太大,我一瞬间差点把书掉在地上。我敢断言的只有一件事──这个老头说刚刚才得知结果,一定是在撒谎。分析肯定在他提出这场交易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三册使用的不是十七世纪的纸张。

「尚大先生也真的很恶劣!这三册中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品,所以那场测试的正确答案是『全都是赝品』。他大概计画著如果智惠子小姐答对了,就要偷偷把真品交给你吧。事到如今也没人知道真品的下落,尽管遗憾……不过你们就尽管找到满意为止吧。毕竟两位都有出色的鉴定能力,而且还为了三十几年前制作的无聊赝品付出那么大笔的金钱认真竞标……我也看了一场好戏呢。啊啊,人类是多么愚蠢啊!」

他滔滔不绝说著我们之外的人听不懂的话,最后发狂似地放声大笑。

吉原的意图至此已经全都曝光了;他找上这两人进行交易,选择规模小的书市竞标,都是为了欺骗筱川母女、高价卖出这三册,并且在同业面前羞辱她们,既能够完成久我山尚大的复仇计画,自己也能够大赚一笔──直到最后他仍在扮演忠贞的部下角色。

「……您方便跟我们来一下吗?」

等吉原笑累了,栞子小姐低声说。

「有事想跟您谈谈。」

我和筱川母女,以及吉原前往三楼的小会议室。这个旧书会馆不管往哪边看都充满了接下来准备销毁的旧书、持有者不明的旧书、知道持有者是谁却摆著不管的旧书。只有这间会议室不是如此。

我是第一次进来。这里似乎也用来接待宾客,外观相对较新颖,并且摆著办公室专用的扶手椅与桌子。替我们开门的是滝野,他就这样站在门前,似乎想看看结果究竟如何。

在栞子小姐的催促下,我把两册书摆在桌上。来这里的路上,我无法看她的脸。吉原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呢?──至少分析结果是事实吧。只要去确认就会知道的事情没必要撒谎。

假如三册全是赝品的话,筱川智惠子会全额支付,但是在竞标时输给我们的她到底能支付多少金额,我不知道。最糟的情况下我们可能还是必须付钱。

「大辅,请拿著这个。」

栞子小姐突然递过来一把大型美工刀。这要做什么?我终于看向她的眼睛。

(……啊。)

她的脸上没有震惊。与其说是冷静,应该说是平静。不对,难道她已经彻底死心了?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我忘了问她叫我拿著美工刀做什么。

「如果是想找我讨价还价,我不接受噢。请务必要在付款期限的两周之内将所有款项汇入商会的户头。一定、一定噢。」

吉原愉快地对栞子小姐说。

「啊啊,这种情况下应该付钱的是智惠子女士吧?毕竟你们两位都没有分辨出赝品。你可不能像十年前那样跑到国外去啊,智惠子女士。因为这次扯到钱的问题啊,智惠子女士。」

对方频频喊著她的名字,她却只顾著与女儿窃窃私语,似乎在决定由谁开口。结果开口的是栞子小姐。

「请让我问一个问题……您得到这三册书的顺序是?」

吉原稍微敛起脸上的笑意,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回答了之后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我来猜猜吧……顺序是蓝色、红色、白色。蓝色与红色在你身边已经超过十年。最后的白色是在最近才得到的……地点恐怕是台湾。」

「差不多吧。这就是你说的重要事情吗?」

吉原不甘愿地回答。台湾是筱川智惠子偶然遇到志田的地方。应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她当时没能够弄到白色书吗?

「不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辅。」

「啊,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打直了背。

「请你拿那把美工刀慢慢割开红色书的切口与天地。请尽量靠近书封,麻烦你了。」

「可是这样做的话……」

好不容易买下的第一对开本不就毁了──啊,不会。因为这是二十世纪的纸张。

「不要紧,请相信我。」

「……好。」

话虽如此,我也不得不谨慎。毕竟这本红色书可是花了五千万日圆以上的金额。我将美工刀的刀刃贴著书封下方、切口那一侧的衬页纸。像塑胶一样硬。我缓缓施力,把刀尖插入,由天往地的方向割出一条线。要割开三侧似乎得花上不少时间。

「第一次看到这三册时,我最初的疑问是书页的大小。这三册的尺寸比现存的任何对开本都还要大。」

栞子小姐继续说。吉原冷哼道:

「只是重现了出版当时的对开本尺寸吧。这是复刻本,所以可以自由决定书页的尺寸,不一定要反映原版的大小。这就是你要说的重要事情?」

「是的……可是这三册的天地与切口三处边缘都曾经被裁掉、切成相同大小,也就是说不是原版的尺寸,却没有变得比较小,这点很奇怪。」

美工刀来回好几次之后,切口这一侧的沟逐渐加深。或许有办法打开。但还是强行打开的话,会不会跟蓝色书一样扯坏书页呢?

「因为这些是复刻本吧。尚大先生只是重现了现实中无法存在的梦想之书罢了。」

「还有就是没有书盒这件事。这三册的制作如此煞费苦心,却没有搭配书盒,实在令人费解……」

「小姑娘,你别再自信满满地扮演侦探角色了,行吗?」

吉原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你有听到我说的吗?我刚刚才解释过呢,意思就是这些书的程度不需要制作书盒。每一册都只是普通的复刻本,这么想就合理了。」

「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过如果是这样,剩下的疑问就是──真品到哪儿去了?如果三个颜色的书都是赝品的话,尚大先生为什么要小心翼翼收藏,不让任何人接触?……我认为书盒应该是存在的。」

「没有。不管是住在他家工作的我、智惠子女士或鹤代女士都没见过。在这里的就是全部了。」

「是的。所以有书盒,就在这里。」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伸长美工刀的刀刃,深深插入切口。我突然感觉刀尖的触感变了,变得可以轻松移动,好像没有切到任何东西。

「决定性的关键是书的重心。」

栞子小姐继续往下说。

「重心?」

「书封内部所使用的材质等部分,恐怕经过细微调整,让这三册的重量可以准确的几乎一致。可是只有一本书的重心不同。一般书的重心比较偏书背,但是唯有这本红色书的偏移幅度略大……多亏大辅的帮忙才让我注意到。」

我想起书市竞标开始之前发生的事;我单手抓书的时候,红色书从我手中掉落,白色书却稳稳握在手里。这两本书我都是从切口处抓住,原来是重心不同的缘故。

后来栞子小姐频频敲打书背,不是为了听声音,而是为了确认从书背放手时,以及手扶著书背时的重心差异。现在想来,红色书底下有铅笔跑进去也很奇怪。大概是她做的吧,为了找出重心在哪个位置。

我改变书的方向,把刀刃尖端插入天的衬页纸。我大概知道栞子小姐想说什么了。

「然后,最后是书页留白处涂黑一事……吉原先生也说过,不一定要反映原版的尺寸。把原版的书页翻拍之后,印在更大的纸张上,这种时候留白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会有颜色的不同。

十七世纪没有现在这样的造纸技术,而且当时的纸张颜色也很独特。哪边是照片、哪边开始是留白,边界一看就知道……为了让人看不出来,只有涂黑这个方法了。将环绕正文的方框外侧全部涂黑,这表示原版的书页比较小。」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割开天那一侧的速度比切口更快,刀刃触感变轻时,我把书转向,将刀刃尖端插入地那一侧。我看了吉原的脸一眼,只见他原本红润的脸颊逐渐失去血色,似乎明白怎么回事了。就像一颗生鸡蛋摆在人体上。

「数百年间代代相传的第一对开本,曾经历过多次装帧,每次都会裁断书页、变小一圈……现存的第一对开本书页尺寸,纵长与横宽分别有四公分到五公分的差距,也就是说,如果是尺寸最小的第一对开本,也有可能收纳在挖空的最大尺寸对开本内。」

地这一侧的刀刃触感也变了,似乎来到里头的空洞。这么一来三边都割开了。我抬眼告诉栞子小姐完成了。

「大辅,请把书翻开。」

我用力翻开红色书的书封,黑色扉页发出讨厌的撕扯声。完全翻开的红色书封底下出现一个同样以红色皮革装帧、只不过尺寸小了一圈的书封,那本书完全被收纳在书页挖空的空洞里,没有半点空隙。书页黏住的红色复刻本成了这本小书的书盒。被割下的书角得到不是十七世纪纸张的分析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只是书盒的一部分。

红色小书宛如昨天才装帧完毕,状态绝佳。正是这三十五年来,除了久我山尚大之外,没有人曾经触摸过,如梦似幻的第一对开本。

8

「怎、怎么会有这种蠢事……怎么会是真品……不可能有这种事!」

吉原惨叫著,摇摇晃晃的接近红色书。我站到他与书之间。如同刚才这位老人所言,交易已经成立了。这本书已经为栞子小姐所有。

筱川智惠子倏地站到红色书前面。

「我可以翻开来看看吗?」

她低著头询问我们。我无所谓,我朝栞子小姐点点头。

「……请。」

栞子小姐回答。母亲稍微迟疑之后,以食指翻开书封。我感觉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可能只是我看错了。扉页被翻开。印著书名的莎士比亚肖像画仰望著她。虽然是历史悠久的东西,不过状态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也没有脏污或涂鸦;留白的部份也没像复刻本那样涂黑。

与久我山尚大遗留下来、自己追求多年的旧书面对面,筱川智惠子反而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太阳眼镜底下的双眼大睁之后,她只是小小叹息;看来像是安心,又像是失望。

「怎么了吗?」

女儿有些迟疑地问。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得到回答。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本书没有被涂上胶,反而好好收藏著,我觉得有点惊讶罢了。」

我差点「啊」地大叫。久我山尚大如果一心只想著要复仇的话,应该可以连第一对开本真品也上胶。不,他根本没必要把真品放入书盒里,他可以像吉原说的,把内容物丢掉,装入等重的物品。

但他最后还是留下了让女儿有机会发现并取回这本书的余地。

久我山尚大不能说是个好人,但就算只有一点点,他或许也隐藏著一颗有人性的心──就像藏在上胶书里这本第一对开本。

打破沉默的是陌生的手机来电铃声。筱川智惠子走到房间角落讲电话;听不见内容,不过可以知道是重要的事。

「栞子小姐、五浦老弟,我有话想找两位谈谈。」

看准筱川智惠子离开,吉原搓著手、弯著腰靠近我们。

「事到如今我不会说取消交易这种话。好歹我也是男人。我会光明磊落地把那本第一对开本卖给你们。但是两位接下来应该打算把第一对开本转卖给别人吧?我想这对于缺乏高价交易经验的两位而言,应该很困难……所以呢,怎么样,要不要让我扮演仲介的角色呢?」

他转变得太过明显也太迅速,令我觉得可笑更胜过愤怒。栞子小姐似乎也快要笑出来了。八成因此觉得受到鼓励吧,吉原故意露出谄媚的笑容。

「啊啊,我当然会送上适当的礼物。除了红色书、白色书的费用一笔勾销之外,我会支付你们五千万日圆。当然前些日子收下的《晚年》费用也会全数奉还。毕竟一个人跑遍全世界找寻蓝色、白色、红色这三册书的人是我。请务必让我助两位一臂之力……」

「吉原先生。」

栞子小姐带著温柔笑容打断对方的话。

「您真的以为这三册全是靠您自己的力量找到的吗?」

原本不停鞠躬哈腰的老人瞬间停止动作。炯炯的眼神完全抹消他的亲切。

「什么意思?」

「家母开始找寻第一对开本时,蓝色、红色两册已经在您手上,但您没有察觉当中藏著真品……您认为,该如何能够瞒著您真相,并且让您卖掉红色书呢?」

栞子小姐看著对方的脸。是故意的吗?她无所畏惧的笑容与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如果是我,会这么盘算──只要设计让您把三册全部弄到手就好。如果您以为这三册全是赝品,一定会选『她』做为卖书对象。只要不即不离,一边让对手感到焦急,一边慢慢等待就好……」

「说那什么蠢话。你有什么证据?」

「当然没有证据,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但是家母早在三年多前就造访过台湾。我想她是去找白色书吧。我只是在想,假如她当时有成果的话……」

吉原的脸色变了,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吧,眼睛往上阴森吊起,嘴唇紧抿成ㄟ字形,脸上逐渐失去血色。我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拋下所有假面具、露出真面目的吉原喜市。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种屈辱。」

他以缺乏活力的声音喃喃说。

「我服侍那个人几十年,在他死后也是……事实上有资格继承他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傲慢的小姑娘们……只有我一个人爱著那个人的才气、疯狂、憎恶、一切的一切……这么悲惨的结果,我不接受……对了,对了。还能够说悲惨,表示还不是最悲惨的状况,一定是这样……」

吉原突然抬起缺乏光泽的脑袋。他打算挺起胸膛,体型看来却小了一圈;与刚刚的他不同,彷佛是另外一个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平凡老人。

「我不会放弃……这场交易,我一定会让它无效。这个分会的理事中,有许多我认识的人……」

他一边自言自语喃喃说著,一边以不灵活的脚离开会议室,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说过「我会光明磊落地把那本第一对开本卖给你们」。滝野把头探出门外,目送老人离开,接著朝我们苦笑。

「看样子他打算去骂会计部。这个老爷爷,真拿他没辙……不过交易不会失效,请你们放心。不管是哪里来的什么人,我们都会请他遵守书市竞标的规则。之后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处理。」

我们还来不及道谢,滝野已经把手伸到背后关上门离开。留在会议室里的只剩下三人。

「……栞子。」

讲完电话的筱川智惠子走过来。

「那本第一对开本,你有没有兴趣以一亿五千万卖给我?我会付现。」

「咦……」

听到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我们不知所措。

「你能够拿出这么多的金额吗?」

那是我们准备的资金的三倍。如果是这样,她刚才与文现里亚古书堂竞标不应该会输。

「刚才拿不出来是因为我的私人资金临时用在其他正在进行的大笔交易上,导致书市竞标时手头的钱不多。刚才属下通知我,那些资金已经可以动用了。」

栞子小姐露出复杂的表情,大概与我的想法一样──时机也未免太巧了。她该不会是故意让我们赢吧?不对,或许只是让我们这样以为,她才能够取得优势。

我还是一样完全搞不清楚这个人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心话。

「吉原先生也说了,我想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是个重担。而且拿到我付给你的现金,你就不必特地去借钱,也无须使用大辅给的支票,事情就能够圆满落幕。」

栞子小姐认真沉思。那本书或许能够卖出更高的价格,但是栞子小姐对于利润没有那么大的执著,她想要的应该只有妹妹的学费吧。

「而且,还有一件事。」

她在女儿耳边小声说著什么。栞子小姐讶异地凝视母亲。两人小声交换两三句话之后分开。

「……我无法立刻给你答覆。」

栞子小姐回答。

「我明白了。如果你打算接受我的条件就和我联络。那么,后会有期了。大辅也是。」

筱川智惠子转身迈开轻盈的脚步离开会议室。这么说来,那个人也直接叫我的名字了;我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他人退场之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栞子小姐,还有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好一会儿,她坐在椅子上谨慎地检查书页。

我背靠著关上的门,在一旁守护著她。

栞子小姐正拿著世界知名的珍本书。仔细想想,几乎没有能够判断这本红色书是真品的依据,只能勉强看出它与其他两册的差异。尽管如此栞子小姐还是参与了赌局,我想应该是基于对书的爱──说得更精确点是因为执著──总之就是她想把尚未被发现的第一对开本拿在手里。

未来未必一帆风顺,大概必须时时谨慎行事,不过,现在的我想欣赏这样看著书的她,不想被人打扰;我希望只有我知道这个人热衷读书时的侧脸是什么样子。

她终于把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收回书盒里,也把填满空隙的碎纸片恢复原状。然后,她朝我微笑。

「看完了吗?」

「是的……今天就到此为止。」

她当然还看不够,不过看书的地点不是这里也无所谓吧。我拿出大块包巾,开始包起书本外形的红色书盒。虽说那是书盒,也不能就这样直接拿著回家。

遮住红色皮革书封之前,栞子小姐有些遗憾地蹙起眉。她还有机会阅读。然后,我也还有机会看她阅读的样子。这个人今后也将继续阅读许多书,而她的身边有我。我打算一辈子如此。

这个世界是否真是一座舞台,人们是否都是站在舞台上的演员,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待在她身旁的那个角色,非我莫属。唯独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对了。」

在离开会议室之前,我突然想起似地开口。栞子小姐停下脚步,眼镜后的眼睛凝视著我的双眼。

「你哪一天要来我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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