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真是舒服。”
咲朝着广阔的蓝天伸了一个大懒腰,一阵微风温柔地吹拂着她的脸颊。
“是吧?和山里完全不一样吧。天空也没有被森林遮住,非常宽广呢。景色也是。你看!一直延伸到那边呢!”
“啊啊……”
和欢快地说着话的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忧郁地敷衍着她的响。
“怎么了啊?明明你那么期待下山的。不高兴吗?”
“啊?不是,高兴那肯定是高兴的。”
说完,响又用咲应该听不到的音量小声念叨了一句。
“……如果不是跟你一起的话啊。”
但是,他的小声念叨似乎还是被咲听到了。
“什么啊。又不是我自己想跟着你来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
响就这么随便敷衍着,这似乎惹得咲很不高兴。
“什么嘛?那种看起来很困扰的表情?反正你也就是觉得一个人的话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吧?被安排了一个看着你的任务的我才应该困扰吧!”
响知道,这时候要是反驳咲的话等下会变得很麻烦。于是他沉默着摆出了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真是的我也是很忙的啊。真的是,伊吹也真是会给我找事做。”
咲也撅起个嘴,但她的表情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很高兴。
(出现了……咲的多事脸。)
响为了不被咲察觉,只能把话憋了回去默默叹气。
这里是一处街道。
受命于伊吹,调查谷之鬼十暗中活动一事的真伪的响,离开了吉野,按照龙卷所交付的情报朝着有人目击了鬼十的秘密据点的村子赶去。
原本带来了情报的龙卷应该与响同行的,但由于他的伤还没有痊愈,只能暂时留在吉野。咲则代替他与响同行。
咲是和响一同进行鬼的修行的青梅竹马。
咲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比响要年轻一点。光是看着她那美丽又惹人怜爱的脸,很难想象她是鬼——没错,咲(saki)也是名为“佐鬼”(saki)的,正儿八经的一名鬼。
变身为鬼的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人。
一类是父母是鬼,从而继承其衣钵成为了鬼的人。另一类,就是被魔化魍杀害了亲人,被鬼保护起来的人。伊吹是前一种,而咲和响都是后一种。住在吉野的孩子们都是从小就开始了成为鬼的修行。随后,一定程度的修行结束后,就要去拜已经成为鬼的人为师,作为其弟子学习鬼的变身术和音击。
咲在鬼的世界也是极其少见的女性鬼。在吉野长大的少女大部分虽然学习了作为鬼的素养,但实际上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鬼。大部分女性都不会去拜师,她们一般后来都是在晴明寺任职,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和成为了鬼的男性结婚生子。
其中,咲是及其少有的自己热切希望成为鬼的女性。按照响所听说的,咲想要回报养育了自己的吉野的人们。为此,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鬼,成为吉野的战斗力。据说她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咲作为鬼上前线的次数并不多,但其美貌与头脑被视为重宝,因此她被安排在鬼龙手下负责各地的情报收集工作。现在的咲已经是吉野首屈一指的密探了。这次任命她参与这项任务,也是基于她的知识和经验能够起到作用而作出的判断。
“伊吹那家伙……到底是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我啊?”
响一边注视着咲那轻快的背影一边嘟囔着。
“那当然是不信任咯!”
咲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这家伙根本不是脑子好使,而是耳朵好使吧。)
响又小声嘟囔着。
响相当不擅长对付咲。
熟练地通过了修行,没个女孩子样儿地变成了鬼,被吉野上层及以厚望的,容貌端正的咲。
要形容的话,她就是又强大又聪颖还很美丽……是个很像样的女子。因此,暗中希望着有机会的话将来一定要和她成为伴侣的年轻的鬼不在少数。然而,对自由奔放的响而言,这样的咲总是像姐姐一样处处管着他,这让他很不舒服。
响是很讨厌被人按着头做事的类型。
所以他没有按照鬼的规矩去拜师,至今为止没有当任何人的弟子,独自一人进行着修行。小时候的自己只是享受着变强,每天跟伊吹和咲一起没头没脑地修行。但是在一定的修行时期结束之后,不得不去拜师的时候,响的内心生出了疑问。
“我究竟是为什么而成为鬼的呢……?”
自己并不是伊吹那样从父母那里继任为鬼,也不是像咲那样为了报恩而成为鬼。对响而言,与鬼相关的一切都不过是某种偶然,修行也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这样的话,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究竟是为什么去使用才好呢……?
鬼的力量是为了保护人们免受魔化魍的威胁而诞生的力量。然而,与过去不同,魔化魍已经很少会去袭击人家,应该向鬼下达指令的朝廷至今也完全失去了权力。就算说要为了朝廷再起的那一天养精蓄锐,但要是像这样只是隐居在山里等待机会,偶尔退治一下在山林里作乱的魔化魍的话,不管是投身于严酷的修行还是献出自己的人生都毫无价值。
自那以来,响就决定不拜任何人为师,一定要自己修行。虽然鬼龙也对响劝诫过“答案要在与师父一同的修行中得出”,但拜鬼为师的话也只不过能得出作为鬼理所当然的结论。响想要自己找到答案。就算无数次摔倒,如果是自己得出的结论的话那一定能接受。这就是响的想法。
打倒袭击龙卷的魔化魍的时候所使用的音击,实际上也是响独自修炼出的稀有类型。在此之前,音击只有通过笛子或者法螺发动的“吹奏型”,或是通过琴和三味线来发动的“弹奏型”两大类。这两类都是和魔化魍拉开距离后发动的类型,但响的音击却是像太鼓一样的“打击乐型”……也就是直接将“清澈之音”打入魔化魍体内……是与前两种完全不同的近身技能。
“既然要打入清澈之音的话,直接接触肯定是最强有力的吧?”
这就是响的想法。
但无论是哪个鬼,看到这样的技能都会皱起眉头。魔化魍是非常危险的怪物,就算经历过严酷的锻炼,要是被魔化魍那强有力的爪子或牙齿撕碎的话也一样会命丧黄泉。因此才应该和魔化魍拉开距离,从远距离的位置释放音击。就连那个强壮又豪迈的鬼堂,也认为响的技能是“歪门邪道”而不予认同。
然而,响在独自一人的修行中,掌握了新的音击。而且,这一技能确实能够使用这件事,某种意义上也是能够一边回避魔化魍的攻击一边使出音击的响身体能力之高强的证明。
自那以来,对顽固地要保护着鬼那古老的存在方式的吉野一众人而言,响就是一个异类。不拜师,不收徒……如一匹孤狼一般在吉野众鬼之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因此,吉野也拿响没办法。
原本破坏了鬼的规矩的话就要被消去鬼的力量,然后赶下山去。非常重视鬼的传统的鬼堂一直遵从着古老的行事方式,也曾打算消去响的鬼之力。
然而,阻止了他的,依然是鬼龙,还有作为鬼的头领的年轻的伊吹。
伊吹虽然比响还要年轻,但因为父亲是吉野众鬼的领导者,因此他很小的时候就提前和响他们一起开始了修行。一直以来都很老成的伊吹面对年长者也毫不畏惧,甚至以让那些技艺高超的鬼们都不由得吃惊的速度完成了修行,让人切实感受到了他那小小的的身体里所流淌着的领导者的血脉。
伊吹虽然几乎让吉野的所有人佩服,但只有响不会把他和同龄的孩子区分开,而是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关照着他。年长的鬼们无数次告诫响面对头目的儿子一定要敬重,但伊吹本人并不觉得没有特别对待自己的响有什么错误。
伊吹不善言谈,也几乎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响的。但是至少,他确实对响有着某种程度的理解和兴趣。被吉野的其他人投去异样目光的响,伊吹自愿成为他的后盾,在响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也会不经意地拥护他。这便是他对这位年长的大哥哥所抱持的温情。但从不好的一面来说,这让响更加肆无忌惮,也让吉野的大人物们愈发对响望而生畏。
“喂,阿响。”
(又缠上来了吗……?)
响一边叹着气一边回了一句“又怎么了啊。”,但他注意到咲的表情有一丝微妙的凝重之后,便整理心情重新看向了她。
也许是不想让响知道她心情的沉重,咲努力用开朗的声音接着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鬼十这个人现在还存在,而且在用鬼的力量作恶的话,果然还是要消灭他吗?”
“应该是吧。这就是所谓的‘驱鬼’吧。”
“驱鬼”……就是指肃清用鬼的力量作恶的术法者的行为。一旦确定了谷之鬼十确实在暗中行动,那么响和咲就必须基于驱鬼令打倒鬼十。
“说的也是呢。”
咲虽然轻松地回答了着,但她的声音里却混杂着复杂的情绪。这一点响也立刻明白了。
就算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咲,如果战斗的对手与自己一样是鬼之一门的话,果然也是会陷入迷惘的。
响接着说。
“好了,一切都要实际见到了才知道。要是说说就能解决的话那可帮大忙了。对方要是打过来的话,我们也只能迎击并打倒他,不是吗?”
这种时候,响就会把心中所想的毫无保留地讲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独自锻炼,响总是能快人一步作出判断,从没有多余的迷茫。
“再说了,只是消除对方作为鬼的力量,又不是要杀了他。而且,鬼十这家伙不是说很早以前就被消除了鬼之力吗?面对那种家伙,就不要觉得是对鬼兵刃相向了。”
响为了让咲放下心来而加了这么一句,但咲似乎还是没法扫去心中的不安,只是说了一句“话是这么说没错……”
“像你这样死脑筋的家伙就不适合这样的工作啊。”
响带着一丝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着。
“那,谁才适合?”
咲这么发问。
“被排斥的人就要用由被排斥的人来对付,对吧。”
响这么回答之后,自嘲一般接着说。
“谷之鬼十说起来就是被鬼所排斥的人,以他为对手的话像我这样也被排斥的家伙再合适不过了。不然的话伊吹也不会把这工作交给我了吧?”
咲立刻反驳了他的话。
“别那么说!”
咲这强硬的语气把响吓了一跳。
“伊吹才不是因为这种原因才把这项工作托付给响的,而且也没有人要排斥响啊!”
咲说完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响。
(真是。怪麻烦的。)
响虽然不知道咲突然生气的理由,但估计又是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惹到她了吧。因此,响也不去深究。
看着重又朝前走去的咲的背影,响又一次叹息。
“被排斥之人”……
与咲拉开距离走着的响的心中,又浮现出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虽说是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但用来描述自己简直是绝妙嘛。响不禁自嘲地笑道。随后,他就又想起了从龙卷那里听来的另一个被排斥者……名为鬼十的男人的故事。
谷之鬼十。
如其名字所示,这个男人曾经也是被称为“鬼十”的鬼。他和鬼堂鬼龙都是旧识。二十多年前,三人一起在吉野修行,正可谓是同伴。
鬼十是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该说是他有着独特的正义观吗?他也和响一样,也是一个完全不适用于鬼的传统的,具有独创性的男人。
鬼十认为没有力量的人应该才是最渴望力量的。他对只有锻练到极致的术法者才能学会变成鬼的秘术这一点提出了异议,并利用鬼的秘术做出了“只要穿上的话任何人都能获得与鬼同等的力量”的“鬼之铠”。
然而,这触及了吉野的头目的逆鳞。鬼的力量,是只有将自己的肉体锻炼到极限的人才能获得的秘传之力。打算将术法者的证明,将术法者的骄傲广而分之的鬼十,作为破坏了鬼的规矩之人被封印了力量,赶出了吉野。没错,他正是被排斥了的人。
龙卷所带来的情报则是在那之后的鬼十的故事了。
数年前,龙卷为了阻止某个团体的暗中活跃而四处奔走。
这个团体的名字是……“血车党”。血车党是一个对德川幕府的统治举起反旗,以自己的血来表示其意志从而结成的暗黑忍者集团。
他们使用被称为“化身忍者”的尖兵,为了颠覆幕府而不断重复着各种各样的谋略与杀戮。
所谓化身忍者,如其名字所示,就是“由人形化身为异形的忍者”。蛇,猿,狼……化身为各种野兽的这些残忍的忍者们,用那恐怖的力量将人们拖进了恐惧的深渊。
他们全员都被进行了特殊的外科手术,人为地改造了身体。而只要对他们那被改造了的身体释放出特殊的周波的话,就能够将其身体变为兽人。
将这种秘术……“化身忍者”之术交给血车党的,正是那个谷之鬼十。
离开了吉野的谷之鬼十在各地徘徊着,寻求着能够实现自己理想的地方。最终收留了他的就是血车党。
鬼十相信他们是为了保护弱小的人民而战斗的,因此成为了其中一员。他以血车党作为自己强力的后盾,并且利用他们的军备资金,毫不吝惜地投入了自己在鬼的修行中所学到的知识,没日没夜地研究着强化人体的新的忍术。
但是,知道了血车党真正目的的鬼十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之后,带着“化身忍者”的秘传书逃离了血车党。
然而,追上来的血车党不光夺走了秘传书,还夺去了鬼十的性命。
虽然血车党操使着化身忍者在那之后也持续着暗中活动,但最终还是因龙卷的活跃而被摧毁,谷之鬼十留下的秘术也全部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本应是这样的。
然而,最近不知从何处开始流传原本已经死去的谷之鬼十还活着的传言。传闻他为了成就自己的理想,以自己为党首成立了新的血车党。
幕府立刻派遣手下的伊贺忍群前去调查传闻的真假。然而,却还是完全得不出鬼十的消息,真相依然朦胧在黑暗之中。
这之后,幕府费尽周章才了解到鬼十曾经作为鬼存在于吉野。他所开发出的化身忍术的源头正是鬼的力量。知晓了这一情报的幕府命令伊贺忍群寻找吉野的所在,为了获得鬼十的情报而寻求他们的协助。龙卷就是作为密使被派遣的其中一人。
用鬼的力量作恶之人,一定会被逐出鬼之一门。因为那正是给鬼的传统抹黑的,可耻的污点。
鬼十暗中活动的报告,尽管还只是传闻也足以震惊吉野。吉野为了收集鬼十的情报而拼尽全力,立刻向各地派遣了鬼。响和咲就是其中的先锋。
“鬼十……”
响和咲出发之后,吉野还有一人陷入了与鬼十相关的记忆里。
那就是鬼堂。
在森林深处矗立着的鬼堂面前,有一个古朴的小祠。
这里是比吉野的根据地晴明寺更深的地方。在森林深处似乎是隐人耳目而建造的这座小祠,被粗绳捆绑着,并被施加了庄严的封印。
鬼堂轻抚着绳子,静静地注视着这被封印的小祠。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声音。
“想起那家伙的事情了吗?”
鬼堂回头望去,站在那里的是鬼龙。
回过头来的鬼堂眼中没有平时的豪气,而是充满了悲伤的阴霾。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鬼龙继续说。
“我没那么想。我只是遵从着鬼的行为方式罢了。所以我绝对没有做错什么!”
消去了鬼十的鬼之力的,正是鬼堂。仿佛是为了体现鬼的传统一般而诞生的鬼堂,他认为亲手引导偏离了鬼之道的友人,也是友情的证明。因此,他自愿进行了驱鬼。
“但是……”
鬼堂接着说道。
“那时候那家伙在想些什么,我偶尔也会想这个问题。”
鬼龙沉默不语。
两人再次看向了小祠中的黑暗处。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眼睛若是习惯了那黑暗,就能看到在黑暗中好像有一个人影坐在那里一样。
那不是人,而是以正坐的样子被安置在那里的异形的铠甲……鬼十所留下的“鬼之铠”。鬼十所做出的禁断的铠甲被庄重地封印之后,安置在这座祠堂里。
“鬼之铠”……那无言的双眼,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