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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天上之森」-late autumn nights dream-

1.空有名分的管理员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久远以前,他曾在养育院生活。

威廉在那个地方遇见了师父。他受到师父栽培,从师父那里学到谋生所需的一切。

基本上,他那个师父算是糟糕的大人。

一般而言,养育院的管理员等于院里孩子们的大家长。威廉的师父却把职责抛诸脑后。多亏如此,让孩子们叫「爸爸」的任务,便完全落到当时同样是个孩子的威廉身上。

威廉的师父酒品也很糟,每次一喝酒就会红著脸说:「我以前可是正规勇者喔。」吹牛也不打草稿,让人受不了。和其他大人相比,他确实很有体力,剑术也强,又格外博学,不过养育院的孩子们当时的共同看法是「勇者才不会长那样」、「光看脸就觉得像基层反派」。

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罪状。应该说,数也数不完。举凡不规矩地朝镇上姑娘吹口哨,意图让小朋友读乱七八糟的书,被嫌多少次也不肯剃掉那一嘴邋遢的胡子。

──何况每次遇到紧要关头,他都不在养育院。

因此,威廉自幼就下定决心:自己绝对不可以变成像师父那样的大人。

不管怎样,他那个师父讲过这么一番话:

「要爱惜女人。男人绝对逃不过她们那一关。

更要爱护小孩。大人绝对赢不过他们。

要是碰到小女孩就认命吧。我们再怎样都敌不过她们。」

威廉觉得师父教的这番道理很是棘手。可以的话,他也想违抗。

然而,伤脑筋的是,这些话也和师父讲过的其他话一样,成了他的血肉且存续至今。

多亏如此,威廉还曾经蒙上偏好女童的嫌疑──关于那档事,他就不愿回想了。

什么都不必做,要比想像中更舒服,也比预料中更痛苦。

回想起来,威廉觉得自己过去一年半的日子一直都在被时间追赶。毕竟无徵种在那里接得到的工作尽是酬劳低廉的差事,不多接几件根本过不下去。他得从早上忙到深夜,有时甚至要忙到隔天早上,能做多少工作是多少。睡觉则无关日夜,只能自己找零碎的空档补眠。

所以光是能在柔软的床铺熟睡,并且在晨曦照耀下醒来,威廉就觉得舒畅得没话说。

不过,醒著的期间同样有别于昨天以前的生活,并不会一直被排好的工作追赶,处于这种「总之人在就好」的状态,也有其难受之处。人心只要稍微空闲下来,马上就会回想起不愿回想的事,也会去思考不愿思考的事。

要说的话,这座「仓库」本身待起来的感觉也颇微妙。

这里所有的小孩差不多有三十个。全是女孩。

尽管年龄参差不齐,大多仍在七到十五岁左右。

而且,她们全都留著色泽剔透明亮的头发,无一例外。

那种颜色像从抽象画里冒出来的一样,感觉很不真实,却出奇地没有不自然的感觉。恐怕是因为她们的发色并非是用那些颜色染上去或经由脱色造成的吧。

还有,每个女孩似乎都不习惯和大人或男性相处,大多对威廉存有戒心,迟迟不肯露面。

唉,这也没办法──威廉如此心想。只有头一天跑来他房间的那几个少女比较特别,会怕生才是小朋友的正常反应。原本只有她们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了高大的异物。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走在廊上的威廉忽然感受到有动静而回头。受惊似的小小背影拔腿就溜。当类似的状况接连出现好几次以后,他开始对出房间走动这件事有罪恶感了。

然而就算威廉窝在房间里,不用说,他也没事做。

他并没有养成什么值得一提的嗜好,就算要锻炼身体──事到如今也毫无意义。

威廉坐到窗边,茫茫然地望著外头杀时间。他觉得那样似乎还不赖,可是总不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只用那种方式过。

换上便服的威廉走了一段路前往市区。

平缓的坡道上,排列著一百多栋石砌建筑。不知道能否用乡野风情来形容其景观,当然那与颓废的二十八号岛可说大异其趣就是了。

走在路上,让威廉讶异的是自己既没披斗篷也没戴上风帽──即使一眼就能看出是无徵种,路上行人对他也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打算顺便吃午饭的威廉就近找了间简餐店进去,然后和老板提起这件事。

「当然啦,在这种地方计较那些又没用。」

长著棕毛狗头的兽人族青年一边甩平底锅,一边朝背后答话。

「假如因为谁长得像从前的坏蛋就在背后指指点点,根本没完没了吧。要讲人坏话,还不如直接找目前正在干坏事的那些家伙开刀。

哎,要是生活环境里的坏人太多,厌恶的事物也太多,或许就怪不得他们了。那些人肯定是因为细数真正想批评的事情太难过,只好把炮口都指向超然于那些的『历史罪人』。还让全城上下把那当传统。

在我们这种活得悠悠哉哉的人看来,倒觉得真是辛苦他们了。」

原来如此啊,威廉心想。

「再说你是外地来的大概不晓得,我们这附近啊,有个恐怖到极点的无徵种,古时候的人族根本没法比。

任何人只要看过一次那可怕的笑容,肯定都会把古时候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光是现在能活著就要对星神感激不尽了。」

……原来如此啊,威廉心想。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老板讲话,一边在桌子旁等待餐点做好,就在这时候──

「哎呀?你……」

有张熟面孔走近。是发色如晴朗蓝天的少女。

「嗨,珂朵莉……还有……」

珂朵莉身后,还有两个年龄与她相近的少女。

在居住于那座仓库的小孩当中,她们三个算相对年长的。话虽如此,充其量也就十五六岁罢了。

「哦,这位不是目前话题正热的大帅哥吗?」

发色偏淡金色的少女俐落地跑了过来,把脸凑到威廉面前问:

「再说现在是怎样?打招呼居然只叫珂朵莉的名字,你们什么时候进展到那样的关系了?方便追究两位的关系吗?」

「别闹了。」

「OK,我不闹了。」

金发少女对冷冷出声的珂朵莉做出回应,一下子就抽身后退。

「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好消遣的关系。

呃,该怎么说呢……我只是碰巧比其他女生更早遇到他,又碰巧有机会报上名字。就这样而已。」

「嗯。既然你那么说,就当作是那样吧。」

「本来就是那样。」

「了解,你说了算。

那么,威廉二等咒器技官,假如有荣幸请你顺便记得我们的名字就太好啦。吵吵闹闹的我叫艾瑟雅,然后──」

艾瑟雅回头指了一脸彷佛事不关己地坐在隔壁桌的第三个少女说:

「那个让人感觉我行我素的叫奈芙莲。以后请多指教喽。」

「……满独特的自我介绍。我不用讲自己的名字了吧?」

「哎,反正我已经掌握到大概啦。

你爱吃辣的肉类料理;对食物不挑剔,可是不敢吃迎合爬虫族口味的便当;偏好有包容力的年长女性……我说的对不对啊?」

威廉这下子懂了,原来情报是从那几个女孩口中流出去的。

「……等一下,艾瑟雅。你刚才在讲什么?那些事我都不晓得耶。」

「呵呵呵,掌控情报的人就能掌控悬浮岛。平日的谍报工作做得勤,将来才有好东西吃喔。」

「欸,你把话说清楚!」

她们俩就这样一边乱开心地拌嘴,一边回到第三个少女──奈芙莲那边去了。

还真是聒噪。

「什么啊,原来你跟住仓库的那群姑娘认识?」

犬种兽人族青年走了过来,把盛著午间套餐的铁盘端上桌。烤马铃薯配碎蔬菜,许多厚厚的煎培根加小面包,最后则是用杯子装的汤。

「是啊。日前我住到那里工作了。」

「哦,你住在──那座仓库──是吗──」

不知为何,威廉可以看出青年长满棕毛的脸正逐渐失去血色。

「噫──!」

对方吓得以惊人之势后退。

而且他背靠著墙壁,手脚还不停摆动挣扎。

「对对对不起别杀我别吃我家里还有五个饿著肚子的母亲和年迈孙儿得靠我养。」

……这反应出乎威廉的意料。

不过,他很容易就能想像自己受到什么样的误解。

「我并不是食人鬼。」

「这家店还有欠钱所以我的肉肯定又硬又难吃──咦?你刚才说什么?」

青年停下动作,眨了眨圆圆的眼睛。

「我说了,我并不是食人鬼。无徵种看外表确实分不出来,但我不会吃你啦。」

「可……可是……你想嘛,假如不是同族,怎么敢跟出了名的『红胃袋』住在一个屋檐下?」

「──难不成这个市区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被吃过好几个人了?」

威廉看著青年害怕的模样,脑里浮现了不愿想像的可能性。

而且万一那是真的,事情就严重了。纵使悬浮大陆群每座岛各自孕育出各式各样的文化,整体仍具备共享同一部法律的联邦体制。

若按照法律,不论任何种族,单方面杀害有智慧的生物都会构成重罪。

即使当事者是食人鬼亦同,或者说,正因为是食人鬼才更不容许随意进食。

「呃,倒不是那样啦。」

青年垂下狗耳朵说:

「前阵子,这一带曾经有个豚头族不良帮派的分舵。那群人自称『黑皮草』。」

「啊,你不用说下去了。我大概猜得到结局。」

威廉想也知道一定是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找了小朋友麻烦,然后妮戈兰便跑去砸场,而她当时浴血狂笑或胡搞的模样被人看见了吧。

不值得大惊小怪。很容易想像。妮戈兰就是会干那种事。

然而,说来说去妮戈兰仍是威廉的恩人之一,也是他少数的知己之一,现在更是同一个职场的伙伴。威廉想帮忙打个圆场。

「哎,妮戈兰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啦。

她那种言行举止就是容易招人误解……其实也不算误解……反正恐怖归恐怖,别看她那样,平常可是满贴心的好女人。只要不计较她脾气火爆,二话不说就开扁,情绪沸点低,动不动就想吃人的毛病,也就没什么啦。」

基本上,当那家伙笑著说:「让我吃你好吗?」有九成都纯属玩笑。那叫黑色幽默。照理说她并不是真的想吃才那样讲的。所以根本没必要害怕。

至于剩下那一成,威廉不愿多想。

「你很猛耶。」

他被兽人族青年用莫名尊敬的眼光看待。

「请让我叫你一声勇者。」

对方甚至这样要求,威廉只好低头表示:「万万不敢当。」

所谓的最强士兵或最强兵器,其实是女孩子。

这种情节自古以来算满常见的。

哎,理所当然。早在大老远以前,女人就是用来提升男人士气的最简便手段。

男人爱面子的天性,还真不能小觑。在战场那种什么东西都成了狗屁的地方,哪怕一再历经生死关头,对于胜利、荣誉、尊严皆可拋的士兵来说,唯有「那条信念」会保留到最后一刻。

他们都不愿在女人面前出丑。

仅此一念,就能让原本只能等死的小卒获得最强动力。

优秀军队十分明白其功效。因此他们会在全是臭男人的战场上,适度混进几名女性。让女性待在补给部队或后方医护班倒也无妨,不过她们离前线越近,效果应该越显著。比如靠杰出剑技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少女骑士、获圣剑遴选而骁猛绝伦的少女勇者、瘦弱身躯中刻有强大秘术的悲剧性少女咒迹师(Thaumaturgist)都不脱此限。

光是听说某处的战场有「她们」在,就能鼓舞头脑简单的臭男人。

缺乏现实感的设定不免令人质疑是从哪里编造出的故事,不过在现实感早就消失的战场上,只会被当成正恰当的佐料。

威廉就认识一个被人用那种方式拱成英雄的少女。

那女孩很强。然而,她却被周围的男人们吹捧得超出了实际的强度。

当事人乐在其中,应该算值得庆幸的一点。她捡到战场上发放的快报,还能满不在乎地笑看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增加的功绩。

『不用想得太难。和我字面上说的意思一样。

我们几个,就是你所问的兵器。』

不过,看来目前在这里笑脸迎人的那些少女们与那性质不同。

倘若是创造来提升士气的英雄,知名度当然要高一点才行。军方非得找更受欢迎的种族,而非无徵种。

另外──说句不正经的,她们应该也需要有相当年龄,才能概括承受那些大男人的爱意。让在这里的孩子扮演那样的角色,未免太年轻了点。

所以,事情不对劲。

威廉觉得他所知的少女兵器,似乎和这次这些少女的情况有所出入。

哎,话虽如此──

无论在这里的兵器是什么,无论少女们的真面目为何,都不是他该在意的事。那并没有包含在这次工作的范畴内。

因为威廉是个不具任何责任的管理员。

因为以他的立场来说,工作期间内只需要待在这里,不添麻烦就行了。

……以上这些自我说服的内容,差不多在威廉心里转了三天。

连他都觉得自己算非常努力在忍耐了。然而,三天就是他的极限。

孩子们会恐惧;而且造成的恐惧的元凶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这两件事凑到一起,使得他再也忍不下去。

「咦?啊,好的,可以是可以……」

「谢啦,帮了大忙。」

威廉向当天负责做饭的人拜托,借了厨房的一角来用。

鸡蛋、砂糖、牛乳及奶油。莓果少许。用来熬煮明胶的鸡骨。威廉在料理台上凑齐会用到的材料以后,再度在脑中翻阅「受小朋友欢迎的简单甜点食谱」做确认。料理开始。他围上自己的围裙,在晶石烹饪炉上点火。

成群的小探子都在好奇「他到底打算做什么?」全躲在死角窥探厨房的动静。照这座宿舍的规矩,除了当天负责做饭的人以外,闲杂人等严禁进厨房。因此他们只能远远地偷看,没办法有进一步动作。

感觉有视线扎在脖子上的威廉仍继续下厨。

这几天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女孩的味觉似乎和他相差不远。

当然,他们的喜好还是会因为性别和年龄差距而有异。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味觉在种族乃至生理方面不同所产生的歧异,才是更大的悲剧。

以前威廉曾和绿鬼族朋友(说穿了就是葛力克)一起去用餐。当时的情况实在很惨。威廉说好吃的东西统统被葛力克形容成滋味可比地狱走一遭,而葛力克说好吃的东西则统统被威廉形容成滋味有如恶梦。

假如他们就此死心倒还好,葛力克却说:「赌一口气也要找到我们俩吃起来都觉得美味的玩意儿。」后来两人便度过了惨烈更甚于地狱和恶梦的一天。闹到最后,那天最大的亮点就是他们边流泪边灌白开水还直说:「好喝好喝。」

先不管那些。

既然威廉和那些少女能在同一间餐厅吃同样的饭,可以想见他们的味觉应该没有那么极端的差异。

下厨途中,威廉向做饭的人招了招手,要她帮忙试味道。那个女孩一脸像是在路边发现异种生物的表情,朝著用汤匙舀起的焦糖瞪了一会儿,然后才下定决心似的闭紧双眼,把汤匙放进嘴里。接著她足足沉默了好几秒,才战战兢兢地缓缓张开眼睛说:「……好好吃。」汤匙脱口落地。

在那些探子之间,冒出了好几道分不出是欢呼或尖叫的无声吶喊。

结果,威廉成功了。

少女们点了在菜单角落临时加上的「特别甜点」,会先露出威廉之前看过的那种赌命脸孔,尝过第一口以后愣住几秒钟,然后在下一刻变得眼睛发亮。

只见餐厅里充满了一对对灿烂发亮的眼睛。

「好耶。」

这次换成威廉躲在死角一边确认她们的状况,一边微微地握拳叫好。要抓住孩子的胃,果然非砂糖莫属。

「……你在做什么啊?」

威廉背后传来了妮戈兰傻眼的声音。

「那份食谱是我师父传下来的。说来不甘心,不过用在小朋友身上就是独具威力,怎么试怎么灵。毕竟我以前也被他哄过好几次。」,

「呃,我要谈的不是那个。即使你多做份外的工作,领的钱也不会变多喔。」

「问题不在那里啦。」

威廉搔了搔脸颊。

「她们明显会怕我,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嘛。

既然这里是兵器仓库,而她们就是兵器,徒增压力影响到兵器的保存状态,对管理员来说也不应该啊。该怎么说呢?我之所以做这些……」

威廉找不到好的说词。他对自己讲的这些话合不合理并没有信心。不过,威廉还是打算把该交代的说一说。

「我并不是想讨她们欢心,只是想把自己的存在对这里造成的负面影响归零。这可以算在『不造成任何影响的虚衔管理员』的正常业务范围里吧?」

「……你要那么说,就当成那样也无妨。」

妮戈兰完全变成眯著眼看人。

「反正你自己都说得那么急,还用愧疚感十足的托词语气。你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自欺欺人,看了都帮你害臊。即使如此,既然你真的是认真地这么说,我倒没有什么好说的。」

威廉的心思似乎全被看穿了。

「是我不好,麻烦别深究,拜托,求求你了。」

「不过,在我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你的形象会比这更酷,更消极颓废一点耶。」

「呃,怎么说好呢?」

这话让威廉来说也怪不好意思,不过他自己原本也那么认为。

威廉原本是打算建立那种形象,以保持不与旁人有所牵扯的过活方式。

因此,其实他目前这样的倾向并不好。

「我迷失了自己。以后我会注意。」

「唔──那倒没关系。孩子们开心当然再好不过,何况……」

「何况?」

「身上有砂糖香味的你,感觉好可口。」

「以后我会万分注意。」

威廉下定决心,以后自己只要进过厨房,就要立刻洗澡把味道冲乾净。

2.仓库中的少女们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是「妖精」。

珂朵莉诞生至今已为第十五年,属成体妖精兵,同时也是目前妖精仓库中最年长的个体之一。她被确认有启动遗迹兵器(Dagr weapon)的适性,姓名后面因而添上了分配到的剑名「瑟尼欧里斯」。

珂朵莉的头发是淡蓝色,眼睛则是更深一点的蓝。她自己并不太喜欢这种颜色。原因有二。典型的妖精发色在街上易受注目为其一。偏寒色系的色调与亮色系衣服不甚搭调为其二。

「……什么跟什么嘛。」

白天的读书室。珂朵莉一面从窗边的座位望向外头,一面这么嘀咕。

她的视线对著森林中的操场,以及在操场上开心地追著球的年幼妖精与高个子青年。

体格、种族甚至性别明明都不同,青年却在不知不觉中和她们打成了一片。

先前在餐厅端出来的特别甜点,应该就是契机。据说由他亲手制作的那玩意,让单纯的年幼组一举卸下了对他的心防。等珂朵莉察觉时,她们就已经完全跟他混熟了。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该怎么形容呢?初次见面时……珂朵莉觉得他这个人充满了神秘色彩,待人温柔,还隐约带著某种不可思议的阴沉面。明明是无徵种却住在兽人镇上,而且从头到尾都和颜悦色地对待一直添麻烦的她。

第二次见面时,他被潘丽宝──年幼组之中的一人推倒了。这么说来,他们初次见面时,他也被压在珂朵莉的屁股下。对方总不会有那种癖好吧?脑里闪过如此想法的珂朵莉连忙摇头。那不可能。再怎么说都太离谱了。

还有……对了,他对小孩一直都很温柔。

那群吵吵闹闹吱吱喳喳既烦人又恼人且厚脸皮的年幼组闯进房里时,他连个眉头都不皱地陪她们讲话,对后来出现的珂朵莉也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

在自己思绪中发现了问题字眼,珂朵莉停止思索。

莫非在他眼中,她们这些女孩看起来都一样?

好歹活了十五年发育为成体,自认多少有成熟风范的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难道会与那些诞生至今顶多只过了十年的未成熟小不点列在同等地位?

不会吧,不可能会那样。但愿如此。

说到底,他──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和珂朵莉相比年纪应当相去不远。尽管难以捉摸的气质容易让人误会,但他的岁数大概将近二十才是。既然如此,他们顶多差个三四岁。粗估起来并没有多大差别。珂朵莉没道理被他当小孩。

或者,难不成是身高的关系?那样问题就大了。在住在这里的妖精当中,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可是自负高人一等的。不过,在威廉那样的高个儿看来,她们八成都一样矮不隆咚吧。有妮戈兰的大个子可以就近比较也是要因。

还有──

「──你在意他吗?」

「呀啊!」

珂朵莉被人突然从后面抱住,发出了奇怪尖叫声。

「哦──反应不赖。」

「欸,不……不要吓我啦!」

「喵哈哈,抱歉抱歉。谁教你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让人看了忍不住──」

「那算什么理由嘛,真是的。」

珂朵莉把绕到她脖子上的手甩开。

回头看去,艾瑟雅正带著一如往常的笑容站在那里。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同样是个妖精。

从诞生至今已逾十四年,属成体妖精兵,同样被确认过有遗迹兵器的适性。姓名后面因而添了「瓦尔卡里斯」的名号。

她有一头卷翘,色泽有如丰满稻穗般的头发;像朽木一样的瞳色;猫一般微微上扬的眼形,搭以不怕生的笑容。

「他真受欢迎耶。感觉已经有在这里待了好几年的架势了。

你知道吗?现在那些孩子玩的球类游戏,好像就是他教的喔。因为那可以让大批人一起玩,连不擅长运动的女生或多或少都摸得到球。」

「哦……这样啊。」

「你果然很在意他,对吗?」

「那还用说。」

珂朵莉不可能不在意。只要是住在这栋妖精宿舍的人,应该都有相同感觉。他这个异物无论待在任何地方,真的都十分醒目。

「新帽子。」

咯登。珂朵莉差点从椅子滚下来。

「你很宝贝那顶帽子耶──都收在衣橱里面,根本不拿出来用嘛。」

「我……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你想嘛,除了离开岛上要变装时以外,我都用不到那种东西啊,再说在这座岛上根本没必要遮住头!话说你干嘛这样切换话题!」

「是喔──」

艾瑟雅对她露出贼到极点的笑。

「你那是什么脸!」

「没有没有,没事。我只是觉得你的反应果然很棒。」

「哪有什么反不反应的,任何人被吓到都会抱怨吧!」

「唔──话倒不是那么说的耶。」

意有所指的艾瑟雅搔了搔下巴附近。

就在此时,卷起的纸棍轻轻从她头上敲下。

「在图书室要安静。」

奈芙莲也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当然也是妖精。

诞生至今十三年,她在今年夏天发育为成体,刚被确认有遗迹兵器的适性。

淡灰色头发,木炭色眼睛。个子矮得只要混在小不点当中就会认不出来。平时都挂著彷佛用模子印出来的无表情面孔,至少珂朵莉从来没看过她笑或生气的表情。

环顾四周,读书室并无其他妖精的身影。等于房里所有人都聚到窗边了。

「对……对不起……」

珂朵莉乖乖地低头道歉,奈芙莲则坐到她旁边空著的位子──

「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后问了这么一句。珂朵莉泄气地垂下肩膀。

「你刚才不是叫我们安静吗?」

「我觉得只要不大声喧哗就可以。」

「所以还是可以继续聊喽……莲,你也对她有兴趣?」

「倒不是那样。」

奈芙莲瞥向窗外,并回答艾瑟雅:

「我觉得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啊,果然在奈芙莲眼里看来也是那样。

了解自己并不孤单,珂朵莉变得有些高兴。

假如他单纯只是个温柔的人,或单纯只是个开朗的人,她大概不会对他这么在意。

因为他明明那么亲切,却在某处划了界线。

因为他的样子明明那么开心,却显得有股落寞。

他看起来明明如此融入这里……

却好像一有空档,眼睛就会飘向远处,思绪神驰于某个遥远的地方。

所以珂朵莉的目光才会被他吸引,才会如此在意他。

「……珂朵莉,还剩几天?」

艾瑟雅模糊地问了一句。

哎,当她被问到时,心里就非常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了。而且,她每天都看著自己房里的日历计算,因此也记得那个非回答不可的数字。

「嗯,十天多一点。」

「唔啊──好像够又好像不够。」

「你们在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要让珂朵莉成就她的春天啊。」

叩。

珂朵莉一头撞在桌上。

「珂朵莉,在读书室要安静。」

「抱……抱歉……不是啦!艾瑟雅,你突然乱讲什么!」

「喵哈哈哈,别害羞别害羞。这年头在迎接思春期以前就没命的妖精多得是,光能情窦初开就算人生赢家了耶。幸好你生为雌性体,对不对?」

「我……我又没有抱著那种想法看他。」

「原来如此……说不定能当成参考,我去找几本异种联姻谭(Heterogamy)过来。」

「莲!你等一下,不用那样啦!」

「珂朵莉,在读书室要安静。」

「谁害我这么大声的!」

窗外,球被高高地抛起,在蓝天划出一大道圆弧。

「……我真的不需要。拜托你们别闹了。

我好不容易在各方面都死心了,才不想留下眷恋。」

珂朵莉静静说道。

「这样啊。」

艾瑟雅落寞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就望向窗外了。

「……嗯。」

奈芙莲微微点头,然后同样什么也没说就翻开了手上的书。

又过了一周。

威廉难免开始觉得有问题了。

他接下的差事是什么?是空有名分的兵器管理员。与军事有关,与政治有关。是充满钢铁、红锈、火药及烟硝的世界。哎,虽然他在听说自己空有名分时,就觉得职场离战场应该不会太近,然而以面向来说,他仍漫不经心地认为工作内容会偏向那方面。

掀盖一看,状况又是如何?

走廊上「哒哒哒哒哒」地传来活力充沛的跑步声。

「威廉──!」

经过助跑的双脚飞踢结结实实地命中了威廉的背。

「喔呜呼!」

姿势漂亮的一脚将体格和体重的差距全踹飞了。趁威廉扑倒在地,短短的手脚又灵巧地擒制他的关节。

「好,抓到了!」

「呀啊啊啊,错了错了,不是那样!要你们帮忙抓住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对呀,没让他逃掉就不构成问题了。」

「结果一点也不好!我们是处在有事拜托他的立场耶!」

「有事相求前先展示力量,这是军略的基本。」

「彼此关系更凶险的人才会用那种手段啦!」

「凶险──凶险──」

「那不是让你开开心心地重复的字眼!」

「……啊──」

肩关节被人吱嘎作响地扭到有趣方向的威廉掌握情况了。

是平时那群活泼的小动物……不对,小朋友。

「怎么了,你们找我有事吗?」

「是的是的,没有错。」

「我们要读书,过来这边!」

「都都都跟你们说过了,有事拜托时不可以扭别人关节啦。」

就是啊。我全面支持你的话,麻烦多讲她们几句。威廉心想。

「……意思是要我念艰深的书给你们听吗?抱歉,我在读写方面也不太擅长。」

「咦?你是技官对吧,脑筋很好的不是吗?」

「对啊,我脑筋超棒的喔。只要是五百年以上的古书,尽管找我念。」

「啊哈哈,什么话嘛。」

威廉的衣摆被少女们边笑边拉扯。

「书我们自己会读。只是希望有你陪在旁边。」

「没……没错。因为那是以前的故事,只有我们几个读会怕。」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怕,是她们说无论如何都要找你。」

「等……等一下,你怎么可以撇清!会不会太诈了!」

和往常一样,尽管少女们嘴里各说各话,却还是默契十足地想把威廉拖去某个地方。

「以前的故事?」

「人族的故事!」

人族的故事。

威廉感到微微晕眩。

强烈的既视感。脑海开始擅自回忆。

六十八号悬浮岛的仓库景色变得扭曲,被取代成老旧养育院的景象。

这是他以前过活的地方的景象。

同时,也是他身为那里最年长的被扶养者,在照顾年幼孩童时所留下的回忆。

『威廉──!』

『爸爸,你又做了什么吗?』

『哈哈哈,这是有精神的证明!』

回忆溃堤。以往威廉努力不去回想的怀念嗓音,接二连三地在脑海里重播。

他忘了重要的事情。自己之前为什么会一直留在那座脏乱的第二十八号悬浮岛?那里待起来很糟。难以居住。自己怀有无徵种的明显缺陷,没有人肯接纳。没有人提供归宿。

那样才好。

所以威廉才会待在那里。

他已经没有归宿了。即使想回去哪里,也绝对无法如愿。只要待在那座岛上,自己随时都能想起那一点。免得忘记。

然而,这……

这个地方,实在太像那个让他怀念的场所。

──不对。

威廉告诉自己。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宿。

看清楚自己身上的衣服吧。不相衬的黑色军服。只为了冒充身分才戴在肩上的浮夸阶级章。

他只会在这里停留几个月的任期。

所以不要紧。自己并没有忘记,也没有背叛那个场所。

威廉似乎有那么一瞬眼花了。

「威廉?」

被搭话的他回答:

「──呃,没事。我今天有点睡眠不足。

然后呢,你们说的人族怎么了吗?」

「啊,对呀。听说从前在地表上有那样的种族喔!」

少女们拚命用笨拙的话语解释。

总之,如果照她们以前读过的绘本所说,过去地表上满满都是名为人族的恐怖生物。

据说都是因为那些家伙的关系,当时的豚头族被困制于贫瘠地区,古灵族被烧了森林,爬虫族被赶离取水处,兽人族被剥夺和平,连龙都被他们抢去了财宝。更甚者,人族还力抗为制裁他们而诞生的新星神所下的天谴,并且反将神杀害。

最后,不知从哪里招来〈十七兽〉的人族自取灭亡了。尤其恶劣的是,他们在灭亡之际还连累了地表上的一切。

「怎么样,很恐怖吧?」

哎,被形容成那样,确实很恐怖。会令人不由得暗想:人族到底是多么凶残无情的侵略者?

「──反正那是绘本里的故事,说不定内容是假的喔。」

「可是,上面写说是真的耶。」

「每个故事都是那样讲的啊。」

少女们面面相觑。

「既然这样,故事里出现的勇者也是假的喽?」紫发少女嘀咕。

「咦?那……那就伤脑筋了。」其余的少女心生动摇。

「哎,或许也有一小部分的事实掺杂在里面吧。

……为什么勇者是假的,会让你们伤脑筋?」

「要问为什么……」

少女们又面面相觑,然后回答:

「因为我们也是勇者嘛,对不对?」

是喔。

威廉不懂她们的意思。为什么少女们害怕人族,却还要自称象徵其威胁的「勇者」?

哎,对当时的人类来说,或许勇者确实就像一种兵器。换成现在,既然这些女孩也说自己是兵器,就算对勇者产生某种亲切感也不奇怪吧。

关于威廉感受到的不对劲,他决定用这种方式吞回心里。

「呃,话说……威廉先生。」

少女怯生生地问他。

「你那样不会痛吗……?」

威廉这才想起,自己的关节从刚才就一直被她们扭住而动弹不得。

3.妖精仓库

珂朵莉不太喜欢她。

不过,珂朵莉觉得对方的想法应该不一样。

毕竟她说过,她把珂朵莉当妹妹看待。

当然,妖精不用靠母亲怀胎出生,根本就不会有所谓姊姊或妹妹存在。对方说自己和珂朵莉在同一座悬浮岛的同一片森林诞生,而且诞生时间早了五年,坦白讲,对方根据那些无关紧要的因素擅自抱持亲近感,曾让珂朵莉困扰。

对方身为遗迹兵器使用者似乎相当杰出,这也是珂朵莉看她不顺眼的一点。她会扛著大剑冲上战场,漓洒地回来后咧嘴一笑,接著阔步走进餐厅,狼吞虎咽地吃下当时菜单上还有的奶油蛋糕,然后露出幸福无比的表情说:『吃了这个,就可以实际体认到自己有活著回来。』

每次出击都会重复的那套举动,让珂朵莉觉得对方是在向当时年纪尚小而不晓得战场的自己炫耀。

『……欸。』

珂朵莉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曾经心血来潮主动找对方讲话。

『你总是戴著那个胸针,可是不适合你耶。』

『啊哈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是有话直说。姊姊要哭了喔。』

『谁啊,谁是我姊姊?』

『咦──毕竟要我当妹妹实在太勉强了嘛。』

『我又没有叫你把关系对调。』

一如往常地像这样拌嘴以后,对方忽然微微一笑说:

『以前,我也有个类似姊姊的同伴。这是我向她敲诈弄来的。』

『……你敲诈弄来的?不是对方送你的啊?』

『因为这是她的宝贝啊。她总是珍惜地戴在身上。哎,我跟她要过好几次,她都不肯答应。』

居然用敲诈的方式硬把别人重要的东西弄到手,这是哪门子的黑心行为啊?

对方跟平常一样,将小妹傻眼到不行的视线一笑置之,然后又说:

『被拒绝久了,我自己也觉得事情变得很有趣。之后我就向她提出了各种挑战,想把东西赢到手。比训练课程的成绩、比食量,还比过纸牌。可是我完全赢不了。因为赢不过她,我又继续挑战,当时真的好开心。』

听到这里,珂朵莉已经猜得出故事的结局了。

珂朵莉不晓得这个自封她姊姊的妖精上头还有哪个姊姊。既然她不认识,就表示她来这里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在了。

或许自己不应该过问胸针的事。珂朵莉这样的想法,似乎显露在脸上了。对方拍了拍她的背说:

『哎,最后是我不战而胜。这故事真不痛快,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有那一天没戴著胸针上战场。东西就留在她房间桌上。所以喽,后来这东西就变成我的了。』

对方啊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珂朵莉听不出刚才那段故事里有什么逗趣成分。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但我就是觉得自己也要一直戴著才可以。想拿也拿不下来啊,这玩意儿。』

再重复一次。珂朵莉不太喜欢她。

然而──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她也没有那么讨厌对方。

因此,在对方没有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一天,珂朵莉去了她的房间。

门没有上锁。敞开的房里一团乱,四处可见脱掉乱扔的内衣裤,或者玩了就没收拾的纸牌。

在那样的房间里,只有桌上是乾乾净净的。

一尘不染的光亮桌面中央,有颗银色胸针落寞地被遗留在那里。

近几天,有几个妖精不见人影。

分别是珂朵莉、艾瑟雅和奈芙莲。在尽是少女的这间妖精仓库中,相对年长的她们全不知道去了哪里。

或许有什么隐情吧,考量过事情严重程度,威廉决定不放在心上。

他没有多想什么,只打算接受状况。

那一天从早上就在下雨,地面有些湿滑。

前半场比赛一直被压制的红队终于取回攻击权以后,事情发生了。队里所有成员士气高昂,还扬言要设法将球灌到白队主将那里去。

接著,在球被打得高高飞起以后,刮起了大风。

风把球吹去的方向,有块浓密的树丛。

直到最后都在追球的少女个性好强,属于抬头看著球就会轻忽脚下的类型。条件齐全至此,只会有一种结果。少女滑了一大跤,一头栽在树丛里面。

「喂!」

那是即使受重伤也不奇怪的严重意外。

「痛痛痛痛痛……失败失败。」

因此,当少女口气轻松地笑著站起来的时候,威廉一瞬间放心了。

然而在下一刻,他感到战栗。少女左腿有深深的撕裂伤,右上臂则被小树枝贯穿。从出血量来看,没伤到动脉应该算不幸中的大幸。至少,那并非用一句失败就能带过的轻伤。

威廉粗略检查伤势。

「两边都伤得很深。要立刻包扎。」

「咦──没关系啦。」不以为意的语调。

──威廉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管那个了,我们继续打球吧!再一下就可以逆转!」

难道说,伤势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深?威廉的目光不禁落在伤口上──可是,无论再确认几次,他都可以笃定不会错,那属于不赶紧治疗就难保不会影响到生命的严重伤势。

「你……不会痛吗?」

「会啊。可是,比赛打得正精采嘛!」

那是看似由衷开心的满面笑容。

少女的额头上,正微微冒出冷汗。

威廉总算弄清楚状况了。如当事者所说,她并不是不觉得痛。这个孩子──还有周围几个对她的发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小孩──纯粹是没把受伤当成一回事。

令人发毛。

威廉有种被古怪不明生物包围著的错觉。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觉,只是他之前都没有发现──

「比赛中止。」

威廉单方面宣布完以后,就把少女捧到了怀里。

到处都冒出「咦──」的不情愿抱怨声。

「……那么,垂头丧气的怎么不是伤患本人,而是陪同者呢?」

在平常那套衣服外面披了件白袍的妮戈兰低声问道。

包扎结束,手脚被绷带捆了好几圈的少女目前气呼呼地在床上对比赛中止一事不停发牢骚。

坐在椅子上捧著自己脑袋的威廉则保持那样的姿势回话:

「我在今天之前都没有发现。她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对吧?」

他问了恐怕知道些什么的妮戈兰。

「是啊。她们确实有那种倾向。」

「不正常。根本来说,那些孩子到底是什么?」

「哦。」

妮戈兰不知道出于何种用意,轻轻哼了一声。

「你真的想知道那些?」

她反问。

威廉抬起头。

「虽说只是虚衔,你仍是这里的管理员。你若是要求提供资讯,基于立场,我无法拒绝呢。」

彷佛在寻他开心,却又认真无比的暧昧口气。

「坦白讲,我不太想告诉你。听完以后,你对那些孩子的态度就会改变。以往那样的关系,我想是无法维持下去了。

你这几天的好好青年面孔,一开始让我觉得有点恶心,不过说来说去,我还是满感谢你的。

可以的话,我希望照之前那样多维持一阵子。」

「……麻烦你告诉我。」

「是吗。没办法喽。」

妮戈兰耸肩说:

「那些孩子严格来说『并没有活著』。

因为并没有活著,那些孩子的身体就不会畏惧死亡。尽管内心不尽然如此,她们在年幼阶段还是容易受身体的感觉影响而变得满不在乎。」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并没有活著?那是什么玩笑?

那些孩子每天明明都活得那么坚强,耀眼且聒噪。

「哎,我想也是。我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这套道理。」

轻声低喃,妮戈兰走出房间,对威廉招手。

「跟我来。我让你看些精彩的玩意儿。」

威廉缓缓起身,跟在她后面离开房间。

「你对人族应当颇为熟悉吧?」

妮戈兰一边走在廊上,一边朝威廉问。

「……和常人差不多。」

「这话乱谦虚的呢。」

妮戈兰笑道:

「距今五百多年前,几乎完全支配著地表的传说种族。

他们绝不能算是天赋异禀。」

据闻。

他们并没有巨人族(Gigant)那样过人的体格。

他们并没有古灵族那样精湛的魔力。

他们并没有土龙族那样洗练的工匠技术。

他们也没有豚头族那样爆发性的繁殖能力。

当然,他们更没有龙那样过人的综合能力。

无论哪种能力都不出色,整体而言就是弱小的存在。即使如此,人族几乎与其他所有的种族为敌,却仍能长期称霸于地表。

「……嗯。人类似乎就是那样的种族。」

「再补充一项。按照我的族人相传的说法,他们似乎只有味道比其他种族都美味喔。」

那种传承还是断了吧,威廉心想。

「构成其强悍的核心要素之一,是现今以『遗迹兵器』之名流传下来的一整套技术体系,还有身为其技术结晶的兵器群。」

「……我听说过。之前阿那拉有提到。

记得他说,只要找到一把还能用的遗迹兵器,单次打捞的收获就足以大赚一笔……」

「是啊。商会收购那些的金额就是那么高。最低也有二十万帛玳。价格最高记得是到八百万左右吧?」

八百万。

可以把威廉那绝不算少的欠债尾款还清五十次也还有找的金额。

「商会用那种方式收集到的遗迹兵器呢──」

妮戈兰在一扇门前面停了下来。

大而坚固的门。

整扇门是用厚实金属打造,门板周围上了铆钉,门锁加起来有五道,相当于门把的部分有著显得相当沉重的握把。

在整体充满生活感的这座「仓库」里,只有这扇门格外强调出这里是军方设施。

「都在这里面。」

妮戈兰手法熟练地开锁,然后推开门。

轰隆──

撼动下腹部的低沉声响。

混有霉菌与尘埃的潮湿臭味抚弄著鼻子。

简直像坟墓一样,威廉心想。

有几千年前的王室祭祀在这里,还有满满的财宝当陪葬品,可是却有愚蠢之徒想盗掘而招致诅咒的那种坟墓。虽然威廉没有亲眼见过实物,同种类的笑话倒听过很多。哎,不晓得目前地表上还没有保留那种玩意儿就是了。

房里没有灯。可以知道昏暗的另一头有东西,却无法窥见那是什么。

「戒备满森严的嘛。」

威廉随口嘀咕以后,旁边传来「因为是收集危险物品的地方啊」的回话声。

「打造方式、修理方式、使用方式都已失传的古代超兵器群。

古时候,没有像样力量的软弱种族为了对抗强大的龙与星神等威胁,才造出了这些。

对抗意识及挑战之力的象徵。

虽属于个人用的武器,却拥有难保不会将战局翻盘的影响力。要对付战力悬殊的敌人,它在这个世界的漫长历史中仍算得上顶级可靠的王牌──」

威廉的眼睛逐渐适应昏暗了。

仓库里的东西开始变得隐约可见。

「──哈哈。」

他低声笑了出来。

有几十把看似剑的玩意被竖放在仓库墙脚。

至少光从外观来看,那些都是剑。

和一般用于仪礼、肉搏战的长剑相比,尺寸明显更大把的占了多数。尽管其长度各异,大多还是跟人的身高差不多,或者略短一点。剑柄也设计得很长,显然要用双手来挥舞。

异样的是剑身的结构。

只要随便找一把靠近观察,就会看出剑身表面有类似裂痕的纹路。如果看得更仔细,还可以发现裂痕两侧的剑身颜色有微妙差异。

换句话说,那并非裂痕,而是接缝。

剑这种东西,平常都是用一整块的金属历经锤炼及削磨打造出来的。然而,这种剑不同。它是用拳头大小的钢片互相衔接,像拼图一样凑出剑的形状。

「圣剑啊……」

「以前你们好像都那样称呼。」

妮戈兰耸肩。

威廉重新环顾房间,胸口绞痛起来。

他对好几把剑有印象。

属于量产型圣剑的帕希瓦尔系列自然不在话下,威廉刚成为准勇者还没有专用剑时,就受了它们好几次的照顾。尽管帕希瓦尔系列没有附加独特的异禀,其基础效能之高与扩增性,再加上标准化的规格让它在战场上也能进行应急维修,使用起来相当方便。属于进阶型的汀德蓝系列,威廉觉得用来不太顺手,然而似乎是稳定性提升的关系,在其他准勇者之间仍获得好评。

更里面那把剑,名叫荒凉之境(Locus Solus)。威廉不记得剑的主人叫什么名字了,不过那是和他联手对付南方紫龙的魁梧准勇者用的爱剑。它能发挥活化膂力的异禀,但因为疗愈功能坏了的关系,挥完剑的隔天肌肉会酸痛得要命──印象中威廉有听过对方这样发牢骚。

再过去则是黄金蜜酒(Mulsum Aurea)。是在眩都里斯提攻防战时,前来救援的准勇者带著的剑。威廉并没有看过它发挥异禀的模样,但据说它能实现条件有限的不死之身或什么来著。

「……哈哈。」

威廉觉得这真是场凄惨的同学会。

啪的一声,他当场跌坐在地,连军服会弄脏也不管。

威廉稍稍催发魔力,赋予双眼咒脉视之力。脑子里有一角疼得厉害,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

唉,果然没错,每把剑都破烂不堪了。咒力线有的脱落,有的断成好几截,有的凌乱无序,总之全都惨得不像话。

你们落得这副模样,也还在奋斗吗?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圣剑是人族为人族创造出来的人造奇迹。只有同族,而且要具备勇者资格的人才能使用。现在它们应该只是毫无力量的老古董才对。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收集这些?

是用了什么方式,让这些玩意儿上场作战的?」

「我想,你已经察觉了吧?」

『因为我们也是勇者嘛,对不对?』

威廉无视于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又说:

「请你告诉我。」

「──诡辩和牵强附会都是咒术的基础喔。

既然没有人族,准备替代品就好了。

那些孩子是黄金妖精(Leprechaun)族。是唯一可以使用和人类相同的道具,并代替人类完成工作的种族──

对于你刚才所问的问题:那些孩子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我所做出的答覆。」

「……是吗?」

果然是这样吗?

威廉起身,拍掉屁股的灰尘,然后环顾排在一块儿的圣剑──

「那几个女孩,就是你们现在的搭档吗?」

彷佛落寞,彷佛自豪,彷佛难过。

他抱著微妙的心情低声问道。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他想到了几个字眼。

过去志在成为正规勇者的人。

过去以准勇者身分和圣剑并肩作战的人。

还有,奋战到最后失去了资格,如今活得像副空壳的人。

要当上正规勇者,得有相符的背景。

把背景换成「说服力」也可以。

比如继承了神的血脉,比如身为过去勇者的末裔,比如生在预言之星飞逝的夜晚,比如故乡被龙所毁,比如习有一脉单传的独门剑技,比如体内封有强大的恶魔。

那些真正的勇者,每个人都有那样的背景。只有具备「这家伙就算强得不像人也可以理解」的背景,才会获得著实不像人的强悍。

因此,威廉没能当上正规勇者。

他再怎么巴望,也无法企及其资格。

亲生父母是平凡的棉花商。成长环境是养育院。马马虎虎幸也不幸的半辈子。凭这种半吊子的背景,只能得到半吊子的力量也是合情合理。这一点由不得威廉。他无可奈何。

至少,要是有可以轻松学通的独门剑术流派在养育院附近开道场就好了,然而世上的事并没有那么凑巧。

『你没天分。』

当时,师父曾向威廉这样断言。

『勇者这种救世体制,基本上是菁英分子专用的。

传奇性英雄还有带著半神半人的血脉生下来的那种人,为了要排除比他们更高一阶的神或者其他威胁,才创造了勇者的体制。那跟我们这种学习战斗技术,志在争取小范围胜利的人的次元不同。要有能一肩扛起世界的破格宿业才能发挥其效果。』

他摇摇头又说:

『关于勇者用的奥义,道理亦同。正常人根本连用都用不了,就算硬要发招也没办法承受反作用力……到头来就是立刻搞坏身体,变得连应战都成问题。

还有,令人难过的事情在于你算正常人,威廉。』

短暂的沉默。

师父「呼」地吐了一大口气。

『别摆出那种脸。我也不乐意讲这些像在宣告死刑的话。

这是我非得先告诉你的事实,也是你非得先理解的现实。如此而已。』

当时,威廉抗拒了师父说的这些话。

他一直拒绝认命。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都是孩子气的反抗。不过威廉当时是认真的。他选择了认真违抗师父到最后的路。

威廉回想起赞光教会认定第二十代正规勇者的事。

其经历优秀得令人赞叹。

他具备初代正规勇者的血统,生来就是某个骑士国的继承者。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昏古灵族(Gloom Elf)率军袭击该骑士国。他重要的事物──父母、朋友、故乡全被烧成了灰烬。亡国之际,那家伙被忠臣单独从烧毁的城堡救出,然后投靠隐居在遥远边境的退伍老将军,继承了许许多多失传的秘藏剑技。

威廉第一次听到这段经历时,冒出的感想只有:喔,这样啊。

原来如此,只有这种一听就觉得是获上天遴选的家伙才能当上正规勇者──威廉用了格外冷漠的心态来看待。

世上只有五把的极位古圣剑之一「瑟尼欧里斯」──以往第十八代正规勇者爱用之剑被决定传给那家伙时,威廉更是无心道贺也无心嫉妒。

一切都是其他世界的事,越比只会让自己觉得越惨,他抱著如此的想法将思绪切割。

过了许久以后,威廉才发现。

那家伙有可以奋斗的理由,也有挺身而战的理由,更有非战斗不可的理由。因此,连那家伙在内,谁都没有发现某件事。大家都以为那是天经地义,连想都没有想像过。

那家伙,第二十代正规勇者──

生来便拥有斩除万般恶鬼的力量,内心藏著父母与故乡被夺的悲伤,身上继承了诞生于遥远往昔的神秘宿业,手持连星神都能触及的光辉圣刃,那样的他──

根本就没有想要战斗的意愿,一次也没有。

因为一切事情的发展都要他非那样不可,他才投身于复仇之战。因为旁人都对他那样期待,他才挑战龙与神。那家伙只是个受到自身能力和周遭要求控制的,无意志的傀儡。

威廉在发现那件事的瞬间,就变得对他极为反感了。

威廉觉得自己绝对无法原谅这家伙。

而且,实际上就算到了现在……威廉心里也还留有一丝那样的想法。

太阳即将西沉。

天上飘起了细雨。

「早知道就带伞出来了……」

威廉嘴上嘀咕归嘀咕,话虽如此,他既没有打算躲雨,也没有打算回房间。

六十八号悬浮岛,港湾区。

飞空艇起降所需的设备一应俱全,堪称悬浮岛门户的场所。

威廉站在那里的边缘,任由飘落的雨珠打在身上。

眼底下,可以看见好几块像是棉花撕碎后飘到天上的云朵。还可以看见云层底下的远处,有以往曾经是大地的整片世界。树木的绿,河海的蓝,甚至沙岩的黄都已不存在。只剩诡异混浊的灰色沙土盖满一切的景象。

威廉就是想看这样的光景,才会来这里。他想确认自己失去的东西,还有无法挽回的东西。

然而,连那片灰蒙似乎都追随著西沉的太阳,正准备融入夜晚的黑暗当中。

──有几件事情是威廉可以理解的。

比方说,关于魔力的使用方式。

魔力和热能类似。

将名为「魔」的火招进自己的心脏内侧,催燃到旺盛,再把那股力量取到外头运用。不过这种热度会对施术者的身体造成负担。即使想取得某种程度以上的热能,施术者本身的生命力也会加以抑制。这一点便直接决定了每个种族所能动用的魔力上限。

因此,假如有身体对存活并不执著的扭曲生命,应该就能使出其他种族无法仿效的庞大力量。

恐怕无从驾驭的那股力量将瞬间失控,引发大爆炸。那会把使用者和敌人炸飞,届时战场上便只剩巨大窟窿,还有留在中心点的一柄圣剑。

「──以兵器来说,确实优秀──」

根本是用过即丢的炸弹。

或许那并不算效率良好的使用方式,不过,能那样运用的选项本身就具备了相当大的价值和意义。

可以理解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威廉听完说明,冒出了「啊,这些女孩应该很强」的想法。

专为战斗的种族。将所有命运都消费在求胜之上的性命。

没话说的说服力。既然背负著如此的宿业,那便无从挑剔了。

因此,如果是她们,就够格当正规勇者的后继者。

威廉自己当不上的玩意儿,由她们来当就行了吧。

太棒了。值得庆贺。她们也希望那样吧。那他自己也该高兴才对。要祝福她们才对。

呀呼,你们真厉害!

剩下的事情全交给你们了,加油吧!

「──好想死。」

威廉当然明白。这种话连称作牢骚都不配。

这只是让膨胀得无以复加的丑陋乖戾性情在内心里空转罢了。

因为他在这种地方独处才会胡思乱想。还不如把心情都发泄到身为当事者的那些少女──不对,发泄到那些妖精身上,或许还比较爽快乾脆。

可是,威廉不可能做得到那种事。勇者们在觉悟下的战斗,不应该被无关的局外人泼冷水。

「──嗯?」

有光拨开威廉头上的云层照了过来。

飞空艇正在靠近。

由于强烈逆光的关系,看不清楚来船的形影。然而,至少可以晓得那不是巡回飞空艇或摆渡船只。

小虽小,不过那恐怕是军用的运输艇。

沉重的金属声响。飞空艇靠岸至港湾区了。

冲击吸收板发出微微哀号。三对锚臂由后到前依序固定。两对回旋翼停下动作。轰隆作响的咒燃炉运作声逐渐变小。

舱口藉著空气压力打开了。

船里冒出两道身影。

「你们──」

人影当中,有两个是威廉认识的少女……妖精。

珂朵莉和艾瑟雅。

她们俩都穿著陌生服装。是女兵用的军便服。

样子不对劲。艾瑟雅表情严肃,还搀扶著疲惫的珂朵莉走路。

「……哎呀。威廉二等咒器技官,晚安。」

只有语气和平时一样的艾瑟雅朝威廉看了过来。

「竟然在这奇怪的地方遇到。你正在雨中散步吗?」

大致上没错。从对方的立场来想,与其说那是玩笑话,大概是为了蒙混带过自己的状况,才刻意顾左右而言他吧。

然而,无论艾瑟雅说什么,威廉现在总不能傻傻地让她蒙混过去。

「你们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哎,我们也跟你差不多。只是稍微离开岛上散个步……可不可以请你当作是这么回事呢?」

「怎么可能。这表示你们──」

威廉语塞了。

该不该追问下去?他在犹豫。不过──

「你们刚和〈十七兽〉战斗完回来?」

「啊哈哈,原来你已有所闻啊。还真不好意思。」

珂朵莉没有反应。她伤得那么重吗?如此担心的威廉打算迎向前。

「啊──不用劳烦了。这里没有技官能帮忙的事。

如果想帮忙什么,那边就麻烦你了。」

艾瑟雅瞥向后面示意。

后头有座山。

山的全身笼罩著乳白色鳞片,还穿了军服。那座山压低身子,动作看似别扭,缓缓地正准备下船。

位于山顶附近的眼睛猛然一睁,直瞪向威廉。

──对方是以前见过一次面的那个爬虫族人。

「从那制服来看,你就是威廉?」

宛如蛇在进行威吓的嗓音瑟瑟作响。

爬虫族的喉咙构造与其他种族大不相同。因此,即使讲的同样是群岛公用语,发音仍有独特之处。

「……对。你是?」

对方无视威廉的问题。

「帮忙搬。」

话一说完,将两把细长的东西轻轻抛了过来。

由于对方的动作太过自然,威廉没深思便反射性地伸了手。但是和爬虫族体格比起来不算大的那两把东西,对人类的体格来说就太大了。对爬虫族怪力来说不算什么的那两把东西,对常人的力气来说就太重了。

威廉没接好,让东西掉到了地上。刺耳的金属声传来。

「这是……」

那是被白布紧紧裹著的两柄大剑。

「那是她们俩用的武器,带回保管库收好。」

爬虫族人说完,就回到飞空艇了。

「唔……喂!」

「我和你没话好说。非战士者别介入战士的立身之地。」

巨岩般的背影被船舱纳入以后,舱门关上了。

「啊──请你别在意。他就是那种人……应该说他就是那种蜥蜴。」

艾瑟雅轻松说道。

「除了别在意以外,要是能请你顺便搬那些剑就太好了。如你所见,我光是扶珂朵莉就腾不出手了。」

「……她受伤了吗?」

「没有啦,只是稍微拚过头,身体调适不过来。

哎,带她到医务室躺一躺,之后就会醒了。」

「这样啊。」

威廉捧起掉在脚边的其中一柄剑。

即使隔著厚厚布料也摸得出来的,有些怀念的触感。就算光源不足,威廉也不会错认其外形。

「是……瑟尼欧里斯吗……?」

「哎呀,亏你晓得。」

威廉当然晓得。只要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准勇者,哪有人没听过其名号。

右挥斩龙,左挥断神。在众多圣剑中属于完工时期最早的成品之一。赤铜龙克星、摧神韵、白鞘秘刃,大大小小的别号随手一列都有可能集结成册,是历史与实绩兼备的圣剑中之圣剑。

它是第十八代与第二十代正规勇者的搭档,也是其英雄性的象徵。

「你用这把剑?」

「没,那是珂朵莉用的。适合我的是另一把。」

威廉在艾瑟雅提醒下捡起第二柄剑。

「瓦尔卡里斯。」

「对呀。怎么?感觉你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些武器变得好熟耶,难道你读过我们那里的装备品名单吗?」

「没那回事。」

威廉摇头。

「碰巧有很多我熟悉的剑罢了。」

「是喔,虽然我听不太懂这种谦虚的方式。」

艾瑟雅偏头。

「你的行李也给我。」

「啥?呃,等一下。」

威廉一把抢走疲软的珂朵莉,然后背到背上。

在他们背后,飞空艇发出嘈杂的金属声响,从港湾区起飞了。

「……没想到你挺有力气的耶。」

没了行李的艾瑟雅晃著空空的双手咕哝。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扶持你们。」

「喔,乱帅气的台词。」

威廉率先往前走。艾瑟雅晚半步跟在他旁边。

「然后呢?对于我们的事情,你了解到什么地步了?」

「……我什么都不懂。顶多只知道你们是妖精,为了保卫悬浮岛还使用圣剑……不对,还带遗迹兵器上场作战。就这样。」

「啊──满切中核心的喔。」

悠哉的语气。艾瑟雅抬头向天。

「你没吓到吗?我们的命是用完就丢的耶。还会使用恐怖的人族留下来的遗产喔。由我自己说也很怪,但我觉得让人反胃的设定差不多都凑齐了耶。」

「别讲什么设定。」

是啊,没有错。完全就像艾瑟雅说的那样。

一言以蔽之,勇者需要的就是那些设定。越悲伤越好。越凄惨越好。宿业和运命这种玩意,会随著那类设定的累积而强化。而且,那种资质将直接回馈成操控人族遗产的力量。不论当事人希望与否。

「──以前,我认识某个状况跟你们很像的家伙。」

「喔。要谈往事啊?你正在追求我吗?」

「没有长到可以多谈的地步。

我欠了那家伙几个大人情。所以听完你们的事以后,总觉得没办法不管。如此而已。」

「哇,真的好短。」

「我不就那样声明过了。」

话是没错啦──艾瑟雅扫兴似的踢了脚边的石头。

「感觉像这种时候,应该要发展成你把心里的话全部讲出来,然后培育出爱情之类的不是吗?好不容易有机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独处嘛。」

「你是不是忘了我背后还背著一个人?」

「哎,珂朵莉负责演在我们恩爱到一半时醒来见证一切的角色啊。接下来嫉妒和爱憎交加的三角关系就要开始了。」

「你最近都喜欢看些什么书?」

「《破局的三角》。」

威廉听过那个书名。以架空悬浮岛为舞台的虚构故事。记得没错的话,那是超过半数的登场人物都打著追求真爱的名义,反覆偷情和外遇的故事。

这下威廉明白了,他曾经感到纳闷:光一群小女生(外加妮戈兰)在森林里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要怎么了解社会上的常识?原来她们就是靠那样获得外界(多少有些偏颇)的资讯吗?

「我特别喜欢第三集。堪称超级名作。」

「之后要没收。那不是写给小鬼头读的书。」

「太蛮不讲理了啦!你说谁是小鬼啊!话说你听书名就知道内容了吗!」

在略有颓废倾向的二十八号岛,可以接触到从其他岛屿流传进来的各种娱乐。零工一换再换的威廉三不五时便会耳闻那些小道消息。状况就这么回事。

反正,威廉决定对艾瑟雅的抗议和质疑一概不加理会。

「别大呼小叫的,会吵醒这家伙。」

他轻轻地晃了晃背后,「唔──」的微微呻吟声传来。

4.勇猛之人与后继者们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他已经不是勇者了,既没有理由为了保护这个变得十分狭小的世界而战,更没有挺身战斗的力量。

因此,在这里的只是个空有名分的兵器管理员。

不必做什么,光待著就够了的挂名负责人。

随时都可以消失,也不会对任何人留下伤害,如此透明的亡灵。

──十分钟后,医务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就是珂朵莉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

「病患旁边有人陪著不对吗?」

「谁呀?你说谁是病患?」

脸红的她只有声音有活力,噘著一张嘴。

「当然就是你。

你晓得吗?你们效法的那群以前的勇者,在任务中罹患特定伤病时都会确实接受治疗。伤病名单上排第一的叫急性魔力中毒,也就是你现在罹患的症状。」

「……有时候,你讲的玩笑话会让人听不太懂耶。」

珂朵莉把脸别了过去。

威廉并没有开玩笑,然而,这些话就算不被相信也无妨。

「好了,把脸转过来。这样我没办法帮你换额头上的毛巾吧?」

「不需要。」

「需不需要不是由病患来决定的。来。」

「不要紧啦,这点小毛病。反正平常都这样,休息一下立刻就会好。」

「别说傻话了。」

威廉轻拍她的额头。

「魔力中毒要是没有每次都确实去除,就会变成痼疾。像你那样处理得随随便便,身体马上会超出负荷极限。」

「什么嘛──口气讲得跟专家一样。」

「是专家没错。因为我是咒器技官啊。」

「哼。」

眼里透露出「这家伙在讲什么嘛」的珂朵莉又把脸转过去了。

追根究柢,咒器技官原本就像字面所述的一样,普遍是负责锻造,调整咒性器材以支援战场的职务。级职若达到二等,权责便可比高阶武官。当然,想靠正当途径晋升到那样的地位,高等教育、训练及经验缺一不可。

然而,威廉自然没有以军人身分累积过那些资历。他报上的只是虚衔,并没有相符的实际能力──这些在妖精之间都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毕竟,我是管理员。好歹该让我担心。」

「不必了……管理员又怎么样,我才不用你担心。」

珂朵莉不肯把脸转过来。看不见她的表情。

总之她露出来的耳朵是红的,因此烧大概还没有退就是了。

「基本上,超不超出极限早就无所谓了。反正我所剩的时间不多。」

「时间?你在说什么?」

珂朵莉没回答威廉的疑问。

「欸,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用问题来答覆。

「怎样?」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

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沉默。

「啥?」

威廉摸不透她话里的用意,忍不住又反问回去。

「当作假设就好了,回答我。比如说,你会不会听我许最后的愿望?」

「等等。五天那个数字是怎么来的?要是状况不弄清楚点,我也答不上来。」

「从今天算起,五天以后,大型的〈第六兽(Timare)〉会袭击十五号悬浮岛。」

又一阵沉默。

「〈十七兽〉全都不会飞。因此,在它们毁灭大地以后,悬浮大陆群还能像这样浮在天空。

可是,只有〈深潜的第六兽〉在本身留在大地的同时,还能对悬浮大陆群发动攻击。它有两种能力,『分裂增生』和『快速茁壮』。

留在地表的本体会让身体分裂出几万个碎块,然后随风飞扬,等待碰巧飘流到某座悬浮岛。抵达岛上以后,它会当场发育茁壮,大约六到八小时过后就能占据并毁灭整座岛。」

沉默。

「当然,悬浮大陆群也有对策。干涉力大如〈兽〉的存在抵达悬浮岛以前,肯定会先被战术预测捕捉到。

碎块越强大,越能提早预知。

要拟定对策或预做准备,当然也是可行的。我们的悬浮大陆群就是靠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来袭的〈第六兽〉。几百年以来始终如此。」

沉默。

「差不多半年前,预测到有特大号的碎块会抵达。

对方的规模也判别得相当精确。凭当地可配备的普通战力,再怎么做都不可能相抗衡。

不过,若换成带著遗迹兵器的妖精──」

「就可以用性命当代价击败对方,对吗?」

「──没错。

由我搭配瑟尼欧里斯展开自爆特攻,似乎刚好可以打倒那种程度的对手。」

运气不错呢。珂朵莉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床上耸肩。

如果牺牲可以控制在一个人就够了,自然再好不过。战力只要有一点不足之处,就得再失去第二个妖精才行。那恐怕──就会选上艾瑟雅或奈芙莲其中之一。

「当然,我只是假设罢了。」

珂朵莉缓缓地将脸转到威廉这边。

使坏似的笑容。但是,她的眼里没有笑意。

「如何?假如事情变成那样,你愿不愿意听我许最后的愿望呢?」

「──看内容而定。」

「呃,这个嘛,我想想看,比方说……」

珂朵莉吞吞吐吐地说:

「……假如,我要你吻我呢?」

她也来这套?

威廉原本觉得这时候或许要犹豫或害臊一下才合乎人情。但是他提不起那种劲,呻吟著问:

「你提到自己只剩五天性命,就是想耍那样的任性?」

「不……不可以吗?」

威廉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比出圆圈,然后在中指蓄力。他把手靠近珂朵莉的额头──

「好痛!」

出指一弹。

「小孩子别装成熟。你们就是光读恋爱小说才会这样。」

「才……才没有,其他书我也读得很多啊!」

珂朵莉似乎不否认自己有读恋爱小说这件事。

大概是因为发烧,或者慌乱得露出本性的关系,她讲的话变得有些奇怪。而且,当事人好像并没有自觉。

「话……话说回来,我想留下回忆又有什么不对?」

珂朵莉大概是出于下意识的吧。她把威廉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的银色胸针紧紧地握在胸前。

「因为我就快要不在了,至少,我也希望自己不用消失,也想让别人记住。我也想留下羁绊啊。」

泪水盈上了她的眼角。

「我那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你说啊?」

「我没说你错。硬要说有哪里不对,就是你那短浅的思考方式。」

威廉把手凑到了珂朵莉的额头上。很热。

「我是叫你别认为有对象就好,自暴自弃地贱价出卖自己。找对象要是就近打发,可不会有好下场。」

「下场不好也没有关系,你可以趁廉价抛售时来收购嘛!买东西要买得精明,基本功就是别错过出手的时机不是吗!」

「受不了你,又不是主妇上街采购。

还有。假如你想哭,就要趁旁边有人陪你时哭个痛快。独自哭泣是自己懂得什么时候该停的高手才适合的哭法。不推荐初学者使用。」

「要你管。不吻我就闭嘴。我才没有哭。」

「可是你声音哽咽了耶?」

「我才没哭。」

珂朵莉嘴硬地说。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再确认几次都行。他是只剩空壳的勇者,已经失去了所有想保护的东西。

空壳是别无所求的。他非那样不可。

「……受不了。」

威廉用力搔了搔头。

「你转成俯卧的姿势。」

「我听不见。」

珂朵莉理都不理地转开脸。

「反正你听话就对了。」

「我听不见。」

「唉,真顽固。」

威廉伸手抓住珂朵莉的肩膀,硬是要她转身。

他还顺便把脸凑过去,用嘴唇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前。

「咦?」

珂朵莉顿时变得全身僵硬。

太大的惊吓让大脑反射性地限制了身体的行动。珂朵莉无法认知刚才自己的额头遇到了什么事。她只理解到自己突然被某种事情吓得全身无法动弹的结果。

她的额头理应在刚才感受到的触觉,完全没有传达给大脑。

「这样你肯听我说话了吧。快点趴下来。」

「咦?等一下。刚才怎么了?我不太懂状况。」

「动作快。」

威廉将双手的指节压得格格发响。

他抓著珂朵莉的肩膀,硬是把人翻过去。

「呀啊!」

「这样做多少有些蛮干,但是我要让你退烧。为保险起见,你先把嘴巴闭上。」

「闭……闭嘴巴?咦?什么意思?」

威廉将手按在珂朵莉背上,用指头摸索筋脉和血液循环的情形。

魔力中毒者的徵状之一,是魔力会维持高亢状态,并且滞留于身体组织内令机能下降。若要形容的话,这就好比身体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某种棘手的疾病,才导致发高烧的症状出现。

然而,反过来说,这也代表只要能适切诊察身体的状况,就能找出魔力淤积在什么部位。

「是这里……和这里吧。」

「噫!」

威廉使劲用指头按压。

准勇者当得够久,自己或伙伴罹患魔力中毒就不是多罕见的情况。而且人留在战场上的期间,往往还得想办法缓和其症状,尽可能奋战得更久。

防止战力损耗,在长期性战略上有相当大的意义。因此,威廉曾经找过业务繁忙的军医,硬是向对方学了这套应对的方法。

「好痛,那边会痛!」

「这是因为魔力让肌肉紧绷的关系。揉开就会舒服了。」

「就算你那么说……呀啊,那边会痒……!」

「别乱动,乖乖趴好。」

「拜托,就算你,那么,说……唔,唔嗯,唔嗯嗯……」

按压点在隔著背脊相互对称的十个位置。

威廉用手指依序将那些点全部揉开。

可以想像成让健康的血流来冲开淤积的魔力。

形容得更白一点,感觉类似靠按摩来松缓僵硬的肌肉。倒不如说,除了需要事前先刺激几个穴道做准备以外,其他要做的几乎都一样。

「啊唔……」

找到淤积的小团魔力就加以推揉。

换个位置,再重覆同样的动作。

威廉差不多那样忙了十分钟。

施术完毕后,他才放开少女的身体。魔力瘤已经充分揉开了。接著等筋脉和血流恢复力量,身体就会自己让魔力镇静下来才对。

「好,这样就可以了。」

在风暴般的刺激时光摆布下,耗尽体力的珂朵莉瘫软得两眼昏花。威廉则在她背上披了毛毯说:

「接下来要静养。睡个一晚就能大致恢复了吧。」

「好滴……」

珂朵莉大概是意识模糊,连应声都发音不清。照这样就算放著她不管,迟早也会自己昏睡过去才是。这里姑且没有问题了。

威廉单独留下喘气的珂朵莉,离开了医务室。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嫌麻烦的他一下子就打消念头了。现在有其他事该思考。

纸。纸。纸。

走进那个房间,头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就是那些纸。

下一个,还有下下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同样也是纸。

威廉后退半步,确认房间的标示牌。刻在青铜片上的文字看得出是「资料室」没错。他再次走进房间。总之,理应绝不算窄的房间里堆满了大量纸张。而且种类还相当丰富。修理妖精仓库厕所的申请单、关于在对抗〈十七兽〉的战线上要如何与其他种族部队相互配合的指令单、大袋胡萝卜和马铃薯的订购单、夜哨任务报告书、从迎合女性的大众杂志剪下来的内页、全都乱糟糟地堆在一块。

滴答,滴答,滴答。墙上时钟数著时间的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这真够乱的。」

威廉拨开纸张,想找桌子和椅子。他先把堆在椅子上的那些纸移到旁边,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审视整个房间。

「这真够乱的。」

他又重新讲了一遍。

该从哪里著手呢?威廉将手扠到胸前想了一阵子。

他得到的结论是再想应该也没有结论。

威廉就近将手伸进纸山里,从底部的地层中抽出一张来看。结果那是近十年前的装备清点报告书。

──原来如此,这是十年份的堆积物吗?他想。

有点像成了考古学家的心情。

就这样被吓倒,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先著手分类现有的文件吧──如此心想的威廉把手伸向手边的纸塔,这才发现,有人正待在门旁边偷看房间里面。

灰发的妖精少女。她带著让人看不透情绪的眼神,默默地望著威廉这边。

威廉认为她来这个房间大概有什么事,便试著等待。可是,对方没有反应。少女始终守在门旁边,一动也不动地望著这边,宛如原本就刻成那种形状的雕像。

「你有什么事吗,奈芙莲?」

「没有。」

奈芙莲立刻语气淡然地回答,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

「──什么跟什么啊?」

威廉偏著头,重新面对整个房间。

他有想要了解的知识。而且,那恐怕就沉在这片广大的纸海当中。

墙上时钟连续敲了十二声。

日期改变了。

威廉花了那么多时间,只有将桌上堆的成叠纸张整理好而已。

这下肯定要熬夜了。而且就这样忙到早上是否能有成果也很难说。

「……好累。」

对了,他没想到要吃饭。

之前最后一次用餐是在中午,算起来等于有超过半天的时间没补给营养,只顾著忙。

肚子在威廉察觉到的瞬间叫了起来。

「伤脑筋……」

要是能早点发觉,或许至少可以在餐厅点些简单的东西吃……现在就算懊悔也填不饱肚子了。

威廉暂且趴到桌上。

他闭上眼睛。

先不管肚子的饥饿,无视疲劳忙个不停只会让集中力降低。他想休息一下再继续。没错,在时钟下次敲响前,闭目养神一会儿好了。

──挑逗鼻尖的咖啡香味。

叩的一声,杯子被摆到桌上。

威廉认为那是端给他的。这么说来,房门一直都开著。

「啊,谢谢──」

在威廉准备叫妮戈兰的名字前一刻,他才看见站在那里的身影是谁。微卷的淡灰色头发。给人发愣的印象,看不出目光是对著哪里的木炭色眼睛。

「──奈芙莲?」

「叫我莲就可以了。」

「啊,好的。莲,谢谢你。」

威廉又看向桌面,发现咖啡旁边还有简单的三明治盛在盘子上。真令人感激。

「不会。我并没做什么需要让你道谢的事。」

奈芙莲眼神茫然地望了房间一圈又说:

「我只是好奇才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唔,没什么。我来查找资料。」

「在这种地方?」

「对啊,就是要在这种地方。宝箱一向都藏在地下迷宫的深处吧。想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就要有多少吃点苦头的觉悟。」

「……嗯。」

威廉将咖啡含到嘴里。

「好甜。」

咖啡里加的砂糖多到让他觉得舌头都要化了。

「因为我想你应该累了。你不喜欢喝甜的?」

「不会,我喜欢。」

说完威廉就直接将咖啡饮尽。奈芙莲彷佛稍稍地吃了一惊,眼睛微微闪烁。

威廉张口咬下三明治。面包质地略乾,加上烤乳鸽,还有略偏乾黄的莴苣。感觉芥末酱呛了一点,不过要让疲倦的身体提振精神,那样反而比较好。

「呼。」

威廉舒了口气。

身体还真是现实,靠著这补给的些许营养,立刻就恢复力气了。

「然后呢?」

奈芙莲双手拄著桌子,摆出逼问般的姿势,依旧面无表情地问:

「你忙到这么晚,是在找什么?」

「啊……算了,瞒你也没用。我要找你们的出击记录。」

「唔?」

奈芙莲不解地偏头。

「为什么?」

「我是外人,挂名的技官,外加跟不上时代。

我有太多东西不晓得了。

虽说问妮戈兰也是个方法。不过她并不是军人,问了也未必能得到观点可参考的知识。既然如此,亲眼确认军方的资料是最好的。」

「从你这个挂名的军人观点?」

「那个嘛,靠我以前的经验勉强能弥补。」

「……唔?」

奈芙莲又将头偏到另一边。

「不用想太深。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

「我明白了。」

她坦率地点头,然后又问:

「有没有什么希望我帮忙的事情?」

「能拜托你吗?那么,帮我找可以了解〈第六兽〉出现频率的文件,还有能辨别过去十年间的出击时机、敌我双方投入战力、最终耗损状况的记录。可以的话,我还需要圣……尝试修复或调整遗迹兵器的记录。能看出是基于什么目的,做了些什么,还有结果如何的文件最好。」

「唔,要求好细。」

「细处让我来确认。你只要帮忙挑选出类似的东西就够了。」

「了解。」

填饱肚子,可以再次开始工作了。威廉挽起衣袖。间隔一拍,奈芙莲也用同样的动作挽起袖子。

两名大副朝著汪洋般的纸山出航。

──拂晓。

两名大副在纸张的汪洋中彻底遇难了。

天亮了。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了过来,然后慢吞吞地走下床,朝周围看了一圈才发现那里并不是她的房间,掌握到自己似乎是在医务室以后,珂朵莉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待在那样的地方,便回忆起昨晚最后发生过什么。

她想起来了。

珂朵莉的头「啵」地瞬间烧开了。

「什……什什什什什什……」

当时她脑筋烧坏了。当时她心灵脆弱。当时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如果是在平时的精神状态下,她才不可能说出那种话,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托词的藉口要多少都想得到。然而就算搬出那些话,也无法颠覆已经发生过的事。

『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我我我在讲什么啊────!」

珂朵莉跳回自己刚走下的床铺。

她滚来滚去,手脚乱挥乱踢,大闹了一番。床铺被弄得吱嘎作响,她却顾不了那么多。

『……假如,我要你吻我呢?』

「唔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珂朵莉抱住枕头,用浑身的力气搂紧。然后她捶了枕头,还把枕头往墙上砸。

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珂朵莉完全不明白理由。呃,她确实不讨厌对方,也对他有所肯定,说起来她也知道自己对他算是有好感,不过那是两码子事,以为人来说的好感跟以异性来说的好感根本是两回事不能扯在一起照昨天那样简直像她从以前就思慕著他还用发烧当理由来告白唔──哇──完蛋了没办法再思考了。

何况,还有一件事。虽然珂朵莉中途就变得记忆模糊,可是印象中状况后来好像变得很惨。记得没错的话,威廉是说要帮她退烧──

「珂朵莉──你还好吗──!」

「哇呀!」

忽然有问候声传来,珂朵莉连忙把头埋到被窝里面。

「噢,她很好。」

「那……那个,听说你昨天回来时非常累耶,现在没事了吗?吃得下饭吗?」

从声音和动静来判断,访客只有两个。

「可蓉……还有菈琪旭……?」

珂朵莉战战兢兢地从被窝探头用眼睛确认。

不会错。可以看见的只有樱色和橙色,色彩鲜明的两种头发。

「嗯,你的脸好红耶?」樱发的可蓉瞧了过来。

「会……会吗?是不是你的心理作用?」

珂朵莉别开目光。

「不过,看来身体是没事了呢。学姊们每次战斗完回来都相当难受的样子,今天能有精神真是太好了。」这话出自橙发的菈琪旭。

「──咦?」

这么说来,珂朵莉也觉得身体格外轻松。

昨晚,她记得自己曾过度催发魔力到昏厥的地步。以经验来说,只要她拚到那种程度,隔天早上应该都会为沉重的倦怠感所苦才对。

珂朵莉下床,原地轻轻跳了两下。

何止没有倦怠感,状况好极了。康复情形有如被施了魔法。

「真的耶,身体好轻松。」

「靠气魄和毅力!」

问题大概不在那里。

「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嗯,是啊……」

怎么回事啊?珂朵莉心想。该不会──由于脑袋又要烧开了,她停下具体的回想──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按摩带来的成效?

「……对了。你们晓不晓得他在哪里?」

「你问的『他』……」

菈琪旭支吾了一会儿才说:

「如果是威廉先生的话,我刚才看到他在资料室。」

「资料室……呃,那个用来堆纸张的地方吗?」

他去那里是要做什么?

如珂朵莉所说,那就是个乱七八糟地摆著成堆纸张的地方。至少,那里完全不适合找资料。乱成那样,谁都不会靠近,因此翘班不打扫的妖精们偶尔好像会用来躲猫猫。

「他跟奈芙莲在一起。」

「……咦?」

「可蓉!」

菈琪旭出声责备,可蓉却理都不理。

「他们一起睡在沙发上。」

可蓉又说。她说出来了。

「…………是喔。」

珂朵莉微微偏头。

「这样啊。哦。」

「那……那个,学姊?」

「我想起一点事,要离开一下。谢谢关心,像你们看到的一样,我没事,所以放心吧。」

「啊,好的,我明白了。可是……」

菈琪旭战战兢兢地仰望著珂朵莉说:

「……麻烦你要手下留情喔。」

「你是指什么呢?」

珂朵莉笑吟吟地离开了医务室。

幸好工作途中有挖到沙发。威廉一屁股坐到上面,他腿上则枕著眼睛昏花的奈芙莲。

「……哎,算有所收获吧。」

威廉小声低喃,以免吵醒帮手。他手里拿著数十张纸。情报量不如期望,还混了许多内容根本在意料之外的玩意,不过威廉从那当中找到了几成他想要的情报。

他浏览其中一张纸。上面记载著:追根究柢,妖精(Fairy)是什么?

妖精有许许多多的姿态。蛊惑迷失于森林之人的朦胧鬼火。身上环绕著光芒,长有翅膀的小孩。或者身高只到人类膝盖附近的矮人。

每种妖精都是神出鬼没,喜欢恶作剧,还会使用好几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住在森林或他们的王国当中……而且,大多情况下都对人类有兴趣,一有机会就会捣蛋。

(哎……就是啊。我所知道的妖精,也都是那个样子。)

之前威廉就觉得不对劲。除了头发颜色以外,怎么看都像人族少女的这群小孩为何会被称为黄金妖精,一直都让他感到在意。只不过有太多应该优先了解的事情,威廉才把那搁到后头。

(我原本以为大概是经过五百年,「妖精」的词意出现了那样的变化……)

茫然思考的威廉继续往下读。

纸上写到了死灵术(Necromoncy)的基础理论。把灵魂实际存在当前提,罗列出的论述自然十分具有神秘学的味道。据上面所说,灵魂这东西在原始状态下是纯白的存在,会随著出生后所经的时间而染上现世的色彩。换句话说,灵魂要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比肉体成长还要晚。纵使婴儿或小孩已拥有实实在在的肉体,灵魂的形态仍与大人有异。

因此。尚未在这个世界染色完成就失去肉体的灵魂,会怀有「出生完成以前就死了」的矛盾。原本该依照现世定理前往死后世界(假如有那样的地方存在)的灵魂,便会迷失所向而留在那个地方徘徊。

那就是人称「妖精」的存在。

年幼得无法认知自己死亡就丧命的迷途灵魂。

因此,他们的行为是以婴儿或孩童为准。完全受好奇心驱使,也不分善恶,时而纯真时而残忍,反覆恶作剧与接触人。

「即使如此,他们在现世绝无容身之处……是吗……」

威廉俯视自己腿上的少女。

然后,他又把目光放回文件上。

后头的记载实在令人不快。简单说,上面提到了以人为方式让妖精生长并加以操控的具体方法。威廉读到关于祭品的部分就放弃继续读下去了。他并不是想学死灵术的用法。

第二份文件。那是大约五年前,某个威廉不认识的妖精的出击记录。她携带随行的圣剑是印萨尼亚。据说她面对三头〈第六兽〉苦战到魔力险些失控,最后仍勉强生还了。威廉简单翻阅内容。类似的报告接连还有好几则。偶尔会出现「开启妖精乡之门」这样的记载,恐怕就是指刻意让魔力失控来引发自爆一事。

严格来讲,妖精和她们这些属于其种类之一的黄金妖精,并不算生命。他们是一种死灵。因此就算隶属军籍也不能数做军人。即使在战斗中阵亡倒下,也不会被列入战死者。

「所以才把她们当兵器,而不是士兵吗……」

嘀咕的威廉轻抚腿上的灰色发丝。「唔嗯」的呻吟声微微冒出。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吵醒了奈芙莲,静静的呼吸声却又立刻传进耳里。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对于这个问题,他找出的答案肯定都是虚假的。

此时此刻,威廉非得做出决定。目前在这里的他是什么人?

在这个时代没有归宿的区区空壳?梦想破灭,失去一切又跟不上时代的准勇者?马虎过日子就能领钱的挂名二等技官?或者……

──一丝光芒从窗口探入。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

太阳从缝隙中照了进来。

那光芒耀眼得让威廉忍不住眯起眼睛。

在光的另一头,他好像见到了怀念的某个身影。

「……我也想早点把债还清,然后赶快到那一边就是了。」

威廉苦笑著这么低语。

『少啰嗦,反正快去做你办得到的事情啦。』

光的另一头……好像有人如此回答。

哎,混帐。那个臭家伙。别闹了。

你以为我是抱著什么想法活过了之前一年半的时光?

威廉猛搔头。

「……威廉?」

有人从威廉腿上在呼唤他的名字。

「喔,你醒啦?谢了,多亏有你帮忙才找到不少资料。」

「不会……我没有做什么需要让你答谢的事。」

奈芙莲灵巧地在沙发上轻轻翻身。

「要是放著不管,你好像就会变成人乾,所以我才会稍微帮忙。」

「就算那样,还是谢谢你。」

威廉一把抓著奈芙莲娇小的头,粗鲁地抚摸她的灰发。

「唔嗯。」

虽然奈芙莲嫌烦似的板著脸,却没有把他的手拨开。

「好啦,你也差不多该起来了。有客人到了。」

半开的门后方冒出了讶异的声音说:「咦!」

门板微微发出被推开的声响。莫名不悦地眯著眼的珂朵莉现身。

「……呃,早安。」

「早安。身体状况怎么样?」

「咦?啊,那个,嗯。感觉,好像非常不错。」

「那太好了。仔细一想,我没有对小孩试过那一套,还担心效果要是太强就糟糕了。」

「小孩……」

珂朵莉好像受了什么让她弓起身子的打击。

「还有……对了,机会正好,现在就来确认吧。

莲,把头挪开吧。已经早上了。」

「唔啊。」

威廉让奈芙莲的头落在沙发上,自己站了起来。

「那么,珂朵莉。抱歉在你病刚好的时候就这样拜托你,陪我做个早晨的运动吧。」

「……咦?」

珂朵莉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多变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放晴。

「……咦?」

珂朵莉站在操场中间。

稍远处则有换上好活动的便服,正简单地做著暖身运动的威廉。

还有当著珂朵莉的面,刚把细长布包──里面肯定是遗迹兵器──递过来的奈芙莲。

珂朵莉交互看了布包和奈芙莲的眼睛确认过以后,才把那收下。

熟悉的触感,还有重量。只要把布掀开,底下就是她熟知的白银剑身。目前在悬浮大陆群具备最强魔力共振效率的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

为什么奈芙莲现在要把这种东西递给她?

「珂朵莉,你喜欢这里的小不点吗?」

「咦?」

「你有赴死的觉悟,是为了保护她们的未来吗?」

「那……那些都不重要吧?」

大致上,情况就像威廉问的那样。但是珂朵莉不想坦然承认。毕竟在做出目前的觉悟以前,翻搅于她内心的情绪并没有单纯到用一句话就能说尽,而且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把那些学妹当成赴死的藉口。

「这样啊。哎,也对。」

威廉也掀开了他手上那把遗迹武器包的布。

珂朵莉认得,布底下出现的……是量产型遗迹兵器。同样规格的东西在过去发掘过好几把,性能也被视为比其他兵器来得低一阶。

「我要看看你传闻中的本事。放马过来。」

「什……什么?」

珂朵莉怀疑自己的耳朵。手上拿有遗迹兵器的她们,是在这座悬浮大陆群上最顶级的防卫战力之一。换言之,她非常厉害。力量甚至不输用火药兵器彻底武装的爬虫族。

然而,这是为何?

「你懂不懂啊?假如你以为自己也拿著遗迹兵器就能和我战成平手,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只有黄金妖精(我们)才能启动。」

「这就难说了。或许试过以后会有意外的结果喔。」

「别开玩笑。你想变成绞肉吗?」

「免谈,虽然那样妮戈兰大概就乐了。」

哎,确实没错。

「不过要替我担心那些,你还早五百年。反正快点放马过来吧。」

「……是吗?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珂朵莉的脑海里,有某块地方冷却了。

猛一想,威廉讲话莫名其妙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再说,珂朵莉还有事情要向他和奈芙莲追究。在这种情况下,先让威廉见识她有多厉害再继续谈也是不错。

珂朵莉偷偷地催发魔力。

瑟尼欧里斯察觉适用者进入战斗态势,开始吱嘎作响。游走于整片剑身的裂痕微微扩张,变成裂缝。随后,魔力显化的淡淡光芒便从中盈现。

凭目前的技术并无法解析遗迹兵器是什么构造,又是以什么样的原理来运作。可以晓得的是其力量会依灌注的魔压而随之改变。此外,只要黄金妖精灌注全力,纵使是〈第六兽〉也承受不住。那样就够了。

「是你自己要求的,可别──」

珂朵莉将原本应该接著说下去的「后悔喔」三字截住。

她蹬地冲向前去。

经魔力增幅的集中力将视野整片改写。周遭景象失去色彩。有如泡在温水当中的焦躁感。用正常方式走大概要花二十步的距离,凭现在的珂朵莉只要两步就绰绰有余。步法劲道之猛八成让操场开了小洞,但她管不著。

完美的偷袭。威廉连架势都还没有摆。珂朵莉对准他那看似放松垂下的右臂前端握住的量产型遗迹兵器。只要将那把剑击飞就能定胜负。趁威廉受伤之前让一切结束。

双方间距拉近。威廉的右臂已进入瑟尼欧里斯的攻击距离。没有人跟得上以这种速度行动的黄金妖精。何况威廉在这种间距,这种态势下,更不可能闪躲或反击。

──珂朵莉被砍中了。

(……咦?)

剑刃从左胁下方砍进她的身体,然后直接往上斜切到右肩。有数根肋骨被斩断。银色的剑锋划破肺部,砍进心脏,轻易地将其斩穿。

专注得足以拉长时间的集中力精确地向大脑回报伤势。

红色血花缓缓喷出,以蓝天为背景划下鲜艳弧度。

丧失感令人发毛,同时,死亡的实感占满内心。

(为什……么?)

(这不是真的……吧?)

(怎么……会?)

片片段段的几句话在珂朵莉脑海浮现又消失。她已有赴死的觉悟,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冷不防地涌上内心的虚无感甜美而冰冷,恐怖得无以复加。

诧异睁大的眼睛前方,只见天空蔚蓝无际。

珂朵莉整个人仰躺倒在操场上。

「唔呀!」

肺里挤出了活像猫咪被踩到的尖叫声。

「…………咦?」

她双手双脚都伸展开来,在地上仰身躺平。

她就这样忘我地呆了几秒。只能茫然地度过恐怕离死亡剩不到几秒的缓冲时间。

不久,珂朵莉察觉到了。状况有些不对劲。

她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自己的侧腹。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更没有疼痛。刚才扑向她的凶残攻势,并未在身上遗留任何证据。

「这是……怎么回事……?」

珂朵莉慢慢坐起上半身。

瑟尼欧里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了,掉在离她稍远的地方。

「你们根本误会了圣剑的功用。」

威廉的声音让她慌忙回头。

黑发青年依然保持著毫无紧张感的慵懒站姿说:

「那玩意儿和你们所想的不一样,它可不是『随使用者本身的魔压改变其威力的便利咒术武器(Ritual Weapon)』。

原本属于压倒性弱者的人族,为了打倒身为压倒性强者的古灵种还有龙而打造出来的武器,才不可能只具让弱者多少提升力量的效用吧。『压倒性』就是靠那样的小伎俩也无法弥补,才会被形容成压倒性。」

他似乎滔滔不绝地发表著什么。珂朵莉看了那模样就火上心头。

连珂朵莉都觉得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她直觉地认为不能把这个人的话听到最后。

珂朵莉专注心思。视野再度被改写。

她奋不顾身地捡回瑟尼欧尼斯,随即压低姿势朝威廉展开突击。

虽然珂朵莉没看清刚才挨到的那一击,但是她想像得出当中有何玄虚。那恐怕是利用她本身步法的劲道所使出的四两拨千金。遗迹兵器正在运作,魔力令五感与判断力加速,这些有利条件让珂朵莉完全从思考中剔除了「威廉有办法应对」的可能性。她在疏忽下产生的死角被精确地戳中了。变得单调的突击力道直接遭威廉利用。刚才她幻视到的死,更不是单纯的妄想。只要威廉有一丝取她性命的想法,那样的未来就会立刻濒临眼前才对。

珂朵莉可以认同。虽然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是不得了的高手。

(──就算这样!)

她也有不能认同的事情。妖精运用遗迹兵器的作战方式,还有一路藉此撑过来的战役,说什么也不能被否定。

珂朵莉目前的身体比平常更灵活,这一点恐怕要归功于威廉。虽令她不甘心,却也值得感激。约为十步的距离,运行魔力的她用两步解决,并在双方兵刃若即若离处煞停,然后稍微错开恐怕已经被威廉看穿的发招时机纵身一跃。珂朵莉扭身,用右手的瑟尼欧里斯瞄准威廉的肩头,同一时间更用左腿从死角踹向他的侧腹。前者为虚,后者为实。膂力和体格的差距就催发魔力来弥补。这一脚踢中难免会让对手痛得翻来覆去,可是不做到这种地步,肯定无法传达她的想法。

(──要传达什么?)

剎那的疑问立刻从脑袋飞到九霄云外了。

这次,珂朵莉看清了威廉的动作。

他动作平缓地将剑伸入瑟尼欧里斯的剑势,再施以巧劲,让剑势和珂朵莉的体势双双失准。左肩一扭,钻进珂朵莉瞬间出现的空隙后,又顺势将左掌推向她的侧腹。

珂朵莉身上的力学顿时发生错乱。

她的身躯自个儿扭向一边,刚有被拉扯的感觉,人就飞到了老远。

(这是……什么情况嘛──!)

秋天万里无云的碧落又出现在珂朵莉眼前。

可是,有一点跟之前不同。这次,她还没有幻视到自己的死。看来这副身躯还活著。

「你这……!」

她伸出左臂,用五指扎入操场,硬是煞住自己被震飞的身体。地面上拖出五条宛如遭到撕裂的爪痕。

珂朵莉一个翻身,以指尖触地的姿势重整态势。

「喂,太蛮干了吧。」

威廉傻眼似的口气实在让人火大。

真正觉得傻眼的明明是她才对。

「……这什么情况嘛。」

珂朵莉不甘心地用发抖的声音问。

「嗯?你是问哪个部分?」

威廉若无其事地这么回话。

连珂朵莉有好几个疑问这一点,都被他看透了。

珂朵莉觉得自己连突击的气力都没了,只好大步上前胡乱猛挥瑟尼欧里斯。威廉毫无紧张感地叫出「唔哇」的声音,并且用自己手上的剑挡下她的攻击。

从他那把剑的裂缝可以看见有微弱光芒浮现。

「我再怎么努力用咒脉视,从你身上都感觉不到催发魔力的动静。

可是,你的剑却好好地在运作。那是什么作弊的手法?」

「还不是因为我说明到一半,你就砍过来了。

对于圣剑,有一点你必须先认清才行,它是可以『将对手接触剑身的强大力量反过来利用』的武器。对手越是强大,越能让圣剑增加力量。因此它才能攻击龙,才能连星神都砍杀。

以这次来说,你催发用来唤醒瑟尼欧里斯的魔力,在原理上也对我这把帕希瓦尔也起了同等规模的唤醒作用。

……那么。」

珂朵莉背后窜出某种发毛的感觉。

攻击要来了。她直观的想法让思考擅自加速。视野失去色彩,四肢用全力将全身扯向后方。短暂的闪躲动作瞬间瓦解,让她当场跌坐在地上。

珂朵莉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到底正不正确。因为威廉并没有动。他依旧摆著将手臂放松持剑的姿势,只有脸上「哦」地换成了佩服似的表情。

「身手灵活。出招也够乾脆。魔力的劲道相当可观。另外,直觉也不错。既然没必要与单兵搏斗,战略技巧方面完全不行这一点就不用在意。何况你之后还有让魔力失控的王牌,对吧?

……原来如此,靠蛮干的方式能奋战至今也是可以理解。」

威廉话说到这里,就抛下了右手的剑。

蹙眉的珂朵莉一边纳闷那是什么样的假动作,一边起身。

「我放心了。

你够强。而且,你还能变得更强。

所以……你要平安回来。」

威廉细语似的说了这些。

然后,不支的他就缓缓地仰身倒下了。

沙尘「磅」的一声扬起。珂朵莉仍不放松戒心。她毫不松懈地一直瞪著被抛下的剑,朝著她伸直的那两条腿,彷佛要拥抱天空而张开的那两条手臂,还有眼睛望著天空直打转的那张脸庞。

……眼睛直打转?

珂朵莉察觉状况有异以后,奈芙莲就走到威廉身旁,确认他的心跳和颈子的脉搏。

「唔哇。」

奈芙莲发出听似毫不讶异的惊呼声。

「怎……怎么了啦?」

还保持著警戒姿势的珂朵莉问道。

珂朵莉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威廉吓够了。如今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心慌,更不会因而露出破绽让威廉趁机击败她。珂朵莉如此告诉自己,并重新将瑟尼欧里斯握好。

「他快死了。」

奈芙莲低语。

「……耶?」

珂朵莉发出了傻里傻气的疑问声。

5.坚强的女机器人

通讯晶石的另一端,有爬虫族巨岩般的脸孔。

「预知不变。波涛将依照预测来到天上之地。我等得加紧脚步,放出鹰犬,磨利箭尖。」

爬虫族特有的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再加上腔调难懂的大陆群共通语。听不惯的人很难立刻掌握其语意。

他的话解释成白话会变成这样:

『预知并没有出现变化。袭击会按照过去预测的时间、地点而来到。我们要赶快整顿战场,准备好战力才可以。』

「……嗯,好啦,我懂了。倒不如说,我本来就知道。」

妮戈兰怀著呕血般的心境这么回话。

敌方的行动全按照预定,就表示我方的所有行动也要按照预定执行。

──就不能设法省略不用你所谓的「箭尖」吗!

只要内心一松懈,她的舌头似乎就会擅自动起,像这样吼出来。

因此,妮戈兰将所有情绪都收到心里。她在脑海的角落塑造出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识时务,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最佳手段,像机器一样不为软弱情绪所动的自己,然后把所有话都交给她来说。

「三天后的八刻钟,本悬浮岛的港湾区会派出五员遗迹兵器适用者当中的三员,让她们以带剑状态动身。」

──你们是军人吧!是战士吧!你们是挺身在最前线战斗,也自知会在战场上丧命才能混饭吃的吧!那为什么你们当中反而一个人也没死!为什么只有我们这里的女孩要牺牲!

「其中一员会是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的适用精灵『妖精兵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她在作战过程将开启妖精乡之门。」

──我才不相信你们尽力了!我不承认!你们要确实上场作战啊!要更加努力想办法啊!用其他方式作战啊!救救我们这里的孩子啊!

「其余两员『妖精兵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妖精兵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则以预备战力的身分待命为前提。若是瑟尼欧里斯开门后战况仍无法完结,就会要她们在各自判断下带著遗迹兵器参战。」

──她们明明连恋爱都不懂,连幸福是什么都一无所知。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就殒命不可?

「以上所提到的『箭尖』,奥尔兰多商会第四仓库会提供给护翼军。」

──……为什么,我们不能代替那些女孩呢?

妮戈兰明白。

幼体发育为成体以后,就是极为强大的战力。军方上层十分清楚牺牲她们去作战有何意义。他们没有像妮戈兰那样流于私情,更能正确理解其意涵才对。

但即使如此,假如军方没有痛下往后将永远丧失其战力的觉悟,就赢不过来袭者。

谁都无法代替她们。面对来势汹洵要吞没岛屿的烈火,倒下一杯水又有什么用?就算妮戈兰是令人畏惧的食人鬼,充其量也就这点能耐。她连一项想要守护的事物都守护不了。连一项想要争取的事物都争取不到。

妮戈兰明白。

不过。可是。因为她明白,所以那又怎么样?

通讯晶石的连线「啪」的一声切断了。

原本压抑著情绪的某种意念,也跟著脱缰了。

「唔哇啊啊啊啊啊!」

妮戈兰吼了出来。

「够了!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嘛!」

她抬头对著天花板,顺从爆发的情绪大喊。

在脑海角落塑造另一个像机器的自己?那种恶心的玩意,现在就应该扔到垃圾筒。她要把那塞进辗碎机里碾成废铁。

「为什么……为什么啊……」

激动的情绪立刻就乾涸了。

吼声中断,变成轻微的呜咽。

大粒泪珠从眼角盈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腿上,裙襬留下湿痕。

妮戈兰曾经决意要当个坚强的女人。

好让这里的少女们可以毫无不安地过来依靠她。好让自己成为少女们的心灵支柱。好让笨拙的自己为没有父母的孩子们代掌母职,或者扮演母亲的角色。

妮戈兰理应在那一天就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绝不能哭。真正感到不安的,真正想哭的,应该是那些少女本身。既然如此,自己非得接下为她们承接眼泪的角色。既然如此,无论再怎么勉强,无论要如何抹杀自己的内心,她都得用笑容支持少女们才行。

太蠢了不是吗?

那种事情,她当然办不到嘛。

毕竟,现在她是如此伤心,如此懊悔。

眼泪和呜咽,都不可能停得下来。

「呜呜呜……呜哇……」

没当成坚强女人的她,哭叫得活像婴儿。

没有人肯安慰她。没有人肯承接她的眼泪。因此,她不晓得要哭到什么时候才停。

「打扰了,我们有急事!」

「妮戈兰在这里!」

「不不不……不好了!」

事发突然。急得几乎像破门而入的三个小妖精闯进了房间。

「呀啊!」

幸好面对通讯晶石的妮戈兰是背对房门。呜咽因为惊吓而止住了,哭脸也免于被少女们看见。

「欸,你……你们几个,进房间时至少敲个门。」

妮戈兰的声音还在颤抖,只能小小声地背对她们抗议。但是──

「不是敲门的时候了,我再说一次,事情紧急。」

「你快点来,不赶快真的就糟了!」

「再不快一点,他或许真的就要死掉了!」

死?

什么嘛,原来是那件事吗?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会死这件事,妮戈兰也晓得。不过那还要过三天才会发生。那孩子才十五岁,她身为最年长的少女之一,总是装出一副成熟样,但她其实十分孩子气,喜欢撒娇却又不擅长向人撒娇,而且──

「威廉先生好像快死了!」

沉默。

……咦?好像快死了?谁要死了?威廉吗?

话语分成了一个个的字,沉沉地落在妮戈兰原本被泪水麻痹的心田。

足足隔了几秒钟。

「是发生什么状况才会弄成那样啊!」

讲话仍带著一丝鼻音的妮戈兰大吼,一把抓起常备的调味料收纳盒……不对,就一把抓著药箱冲出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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