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久远又久远的那一日之事
漫长战斗终于决出胜负了。
太阳已经三度西沉并升起相同的次数。
开战前曾是高耸山峰的地方,如今成了有海水流入的巨大海湾。
解放于树林的炼狱火焰尚无停息迹象,仍不停朝四周散播死亡与黑灰。
周遭散落著无数金属片。具备知识者只要仔细看,应该就会发现那是各式各样的护符残骸。掉得最多的碎片,是神圣帝国中央工房谨制的「挡箭」护符最后落得的下场。漂在海湾波浪间的好几团青铜片,则是西高曼德沙流联邦相传的「绝症延命」护符碎裂后的模样。林隙间滚烫红热的熔铁,在几天前曾是咒术门派月主秘藏的「宿命守护」护符。那是名符其实地从全世界搜集来的,人类所能准备的顶尖魔法战力集大成。
它们全被消耗到极限,才会溃散于此。
「──受不了,费了这么大工夫。」
青年已经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拋开折断的剑,就近找岩石坐下。
「喂,我可没听说非拚成这样才赢得了。」
『那是我的台词,小伙子。』
听似苦闷的嗓音沉沉地撼动大气。
彷佛从深渊底部响起的苍老男性嗓音。
『不过……单是你能竭尽短短的性命,将气慨坚持到这种地步,我倒很赏识。』
「我可不会感到高兴。反正得你赏识,我所剩的时间也不会变多……话说回来,你一派自然地在讲话,可是你应该死透了吧?」
『然也。
肉体被摧毁得如此彻底,纵使是我,也得让身子在死亡的寂静沉浸百年才行。目前用这种形式与你交流的,算是我留下的余响。』
「是吗?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
七道亡国级禁咒;十一把「开刃」到自毁程度的帕希瓦尔系列;甚至青年本身没资格动用的勇者剑技最终奥义都已经强行祭出。
假如这样还不能将其灭绝,也无计可施了。
『……接完你的招式还谈这些也嫌累赘,不过真是惊天动地啊。
身为无力的凡人之躯,却能独自使出此等力量吗?实在可怕。若你在人世里动用那股力量,恐怕一夕之间就会让两三个国度化作焦土。
不过……看来要发挥那样的力量,实在不可能毫无代价。』
青年哼了一声。
有好几道绳状的淡淡雾气,正飘在青年身边,
其数量一点一点地增加,彷佛要将青年五花大绑似的逐渐缠住他的身体。
『禁咒规模如此之大。反作用力必将成为咒祖,反噬施术者。
光唱诵一道便能轻易毁去凡人身躯,就算魂飞魄散也毫不奇怪。若是多达七道,涌上的苦痛想必十分骇人。』
「反正总归要死,唱诵一道或七道也没差别,既然再也不能作战,疼痛和痛苦都无所谓了吧。」
『……实难视为常人的思路。』
「我从以前就被人那样讲,不过连真正的怪物都说同样的话,听来别有滋味耶。」
青年咯咯发笑。
『若没有癫狂至此,你也不会挑战星神,是吧。
──那么,差不多是道别的时刻了。从现在起,我将陷入约百年的沉眠。』
「要滚快点滚。至少让我安安静静迎接死期。」
『我明白。我可以认同那是胜者至少要有的权利──』
说话声转弱,随著原本充斥在周围空间的威迫感一起消融于风中。
「──喂。你死啦?」
青年试著问对方,却没有得到答覆。
「啪」的一声,脆响从青年脚下传来。
他使出浑身力气低头,就发现脚踝前面的部分已经变成粗糙的石块了。
──这什么状况?
好几声脆响重叠在一起,灰色面积开始沿著他的身体往上蔓延扩散,到了膝盖,到了腿,到了腰,还继续往上。
原本就令人性命难保的诅咒重重交叠,累积了七道……经过复杂交合与相互干涉,结果便在现实中形成与原来大异其趣的形态。
胸口一带已经化成石像的青年又笑了。
「我本来打算活著回去就是了。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啊?」
他抬头向天,朝著肯定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某处的重要人们,留下自己不可能传达的遗言。
「抱歉,黎拉。你要返乡,就和师父一起回去吧。
不好意思,史旺。以后黎拉耍任性,得由你负责奉陪了。
艾咪……我们好像没做任何约定。就算没人管你,我想你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吧,总之,多保重。」
然后……然后……
当青年说著这些时,他的身体仍以惊人速度转变成石头。
青年想叫的名字实在太多了。而且,和那些一比,他所剩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办法。他决定将脑海里所有想到的名字浓缩成一个。
「爱尔梅莉亚,我真的很抱歉──」
最后,青年选出了还在远处的养育院等待,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之名。
「──看来,我没办法回去吃奶油蛋糕了。」
「啪」的轻轻一声。
在那里的,只剩下有著青年外形的石块了。
2.没道理活著的某人
「搞什么嘛?」
那就是妮戈兰帮威廉急救完以后的第一句话。
「你的身体是怎么搞的?」
「哈哈哈,该怎么说好呢?身手退步得真不少。我太久没拿剑,身体的反应才会跟不上。」
「不用开那种玩笑了。至少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
妮戈兰表情严肃,而且眼睛不知为何充血发红,连声音都有点颤抖。气氛看起来实在无法用玩笑话敷衍过去。
「坦白说,你就像块破布喔。
几乎所有骨头都有细微的裂痕,没痊愈。
各处肌腱都依旧衰弱,没有恢复。
内脏也有近半数运作不良。
气功医术之类不是我的专业,所以我不清楚,可是从他们的观点来看,绝对会说你身上的气脉全都分崩离析。」
哎,的确,威廉认为八成会被那么说。他也丝毫没有那方面的知识,不过对于自己身体分崩离析这点倒是有自觉。
「筋肉也是,伤得这么彻底,我看就算不特地拿菜刀拍打也能用牙齿轻松咬断。」
威廉希望她别一脸心酸地说这些。
「而且,这些都不是一两天内的伤。完完全全属于旧伤。表示今天以前,你都隐瞒著这么重的伤在生活吗?」
「我并没有把这当成秘密就是了。」
「哎哟,你一脸若无其事地都不提就等于隐瞒喔。到底要锻炼到什么地步,才能在这种状态下照常走动啊……」
妮戈兰说到这里就深深叹了气问:
「……这些伤,都是你之前变成石头的后遗症吗?」
「应该说,是在变成石头以前的战斗所造成的伤势。
哎,光能从那种状态活下来原本就算赚到了。我没有什么好奢求的。」
「那并不能当成轻生的藉口喔。」
「好像也是。」
威廉轻轻耸肩──打算耸肩的他全身剧痛不已,因此只能先摆个暧味的笑容。
「你别再逞强了。」
妮戈兰悄悄用手掌握住他的手。
威廉的心跳反射性加快。
「因为滋味会变差。」
哎,他就知道妮戈兰会这么说。
「你身体的事,可以告诉其他孩子吧?」
「嗯。我刚才也说过了,原本我就没有打算当成秘密,假如你觉得有必要,尽管告诉她们。」
「我明白了。那么,我要过去了。你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我想你应该明白,对身体会有负担的行为一律禁止喔。目前能活著都显得不可思议的人,根本就没有活命的保证。」
「我懂啦。现在都弄成这样了,我犯不著替你的晚餐多加一盘菜。」
威廉尽可能把话说得轻松。
「别跟我打哈哈。我是认真的。」
「……好……好啦。」
妮戈兰噘了嘴唇,用不太有魄力的严肃表情对威廉发脾气。
上一刻才提到滋味云云的人不知道是谁喔?威廉总觉得事情有些没道理,但他决定不反驳。
毕竟少顶嘴应该对自己比较好……况且,他也有自觉,被别人认真担心却用打哈哈的方式来掩饰害臊,并不是什么有教养的行为。
†
妮戈兰姑且选了餐厅来当让众多妖精齐聚一堂的地方。
聚集近二十个少女的视线于一身的她发出叹息。
「……即使你们用那么期待的眼神看我,要谈的事情未必有趣喔。」
「哎,那部分之后再来判断啦。
现在嘛,与其在意事情有不有趣,我们几个更想了解那所谓的真相。」
艾瑟雅煞有介事地一说,周围的妖精也都纷纷点头。
看样子,这下是逃不掉了。妮戈兰嘀咕:「真拿你们没办法。」然后便下定决心娓娓道来。
「记得是在去年春天那时候吧。比我被派来这里要早一点。
当时,奥尔兰多商会曾经派我去协助打捞者团体。」
「打捞者──!」
有几个妖精眼睛一亮。走险追求浪漫的那些打捞者,对悬浮大陆群的部分小孩来说就像英雄一般受欢迎。话虽如此,他们博得的人气应该以小男孩为主就是了。
「基本上,那群人算不走运的打捞者。
他们好几次降落到地表,整体来说却一直没什么收获。那一天,他们差点又要凄凉地空手回悬浮岛,有个迷糊虫却不小心踏穿地面,跌到了地底下──」
一行人就在当场发现了结冻的巨大地底湖。
而且,他们还看见湖底沉著一尊无徵种青年的石像──据说是如此。
「感觉好像冰棺公主(Icicle Coffin)喔。」
有个少女提到了童话故事的书名。
「冰里头是男的,可不是公主,而且还是尊石像耶。」
会用咒脉视的同伴看出那并非单纯的石像,而是有血有肉,遭受了某种诅咒才石化的青年。这样一来,大伙儿实在没有丢下他就走的选择。
那些打捞者花了工夫敲碎冰层,把石像从里头拖出来。虽然那是一件重得不得了的行李,他们还是设法带回悬浮岛。
把人送进施疗院过了一个月左右以后,青年的身体解除石化,也恢复意识了。
「当时真的很辛苦喔,
他每次看到绿鬼族或豚头族就想大闹,而且语言完全不通。我们请了商会的通意术师才终于能跟他沟通许多事。
那时候,我才总算晓得,他是货真价实的人族。
与同族以外的所有人敌对,奋战到最后硕果仅存的士兵。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可是,过去几百年以来,他都一直沉睡在那座湖底。」
「他一直待在地表,都没有被〈兽〉吃掉吗?」
「或许,因为他之前一直是石像吧。不晓得那能不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解决语言的问题相对容易。因为掉在冰层附近的古代护符之一,正好有「语言理解」的效用。青年运用护符一点一点地讲出自己的背景,然后,也理解了打捞者们告诉他的现状。
当时青年绝望的脸孔,妮戈兰到现在仍然记得。
当时青年痛哭的模样,妮戈兰到现在仍然无法忘怀。
在理应早就灭亡的人族中,他恐怕是硕果仅存的生还者。打捞队的所有伙伴决定让如此特别的他凭自己的意愿去过活。
之后一阵子的事,妮戈兰就不太清楚了。他──哪里不好选──住到对无徵种非难声浪格外强烈的二十八号悬浮岛,做著繁重得离谱的劳动,打算偿还花在复苏药、施疗院和通意术师上的费用。妮戈兰只有从其中一名打捞者得知这点消息。
接下来……是的。他来到了这里。
青年长得比一年半以前还高了。他变得常常笑了。他露出了对孩子们特别温柔的意外一面。
即使如此,唯有那股摇荡于他眼里,宛如漆黑火焰的虚无感,从那时候起就丝毫没有改变。
「我所知道的,全部就这样了。」
将部分主观印象带过不提的妮戈兰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少女们面面相觑,然后又互相咬耳朵,好像在讨论什么。
「──我所能讲的,也到此告一段落。
其他可以说的,顶多只有拜托吧。要你们立刻接受或许有困难,不过,我希望大家不要太过害怕那个人或跟他疏远……就这样。」
妮戈兰说完以后,便离开餐厅了。
走在走廊上,妮戈兰心想:或许她搞砸了。
人族是被忌讳的种族。虽然威廉本身应该与其无关,不过散播〈十七兽〉让世界灭亡的,肯定就是那个种族。
妮戈兰不认为这些黄金妖精会摆出跟外界相同的态度。然而,即使她们的反应不全然相同,仍有可能属于同种。因为她们是用来与〈十七兽〉对抗的存在,也是为此消耗的兵器。若要追本溯源,让她们走向那种命运的正是人族。
就算这样,如果可以,妮戈兰还是希望这些孩子别排斥威廉。
在世上并无归宿的他,好歹在这里还笑得出来,妮戈兰不想毁了这些。
威廉自己肯定也不希望那样才对。因此,他才会试图了解妖精们的真实背景,也曾试图揭露关于自己的真相吧。妮戈兰不想否定他的觉悟。所以,她才会像这样对孩子们提起往事。即使如此,并不代表那就能抹灭她不愿放弃的心意。
所以,就算妮戈兰明白这是自私的愿望,她仍然希望这些孩子能像以前一样留在威廉身边──
妮戈兰猛然止步。
有股不好的预感掠过了她的后颈。
不会吧,她想。再怎么说,事情总不会在这时候就变成那样。然而同一时间,她也认为:那几个捣蛋鬼难保不会胡来。
妮戈兰急忙调头,然后快步赶到医务室。
当她刚来到走廊转角──
「威廉──!我都听说了,你的同族在以前灭亡了,对不对!」
少根筋的说话声就传来了。
妮戈兰差点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哦──人族真的和我们没什么不同耶。」
「我很有兴趣。可不可以讲一些你们那时代的事情给我听?」
「那……那个,我不太会说话,不过请你打起精神来!」
涌入的妖精们济满了医务室。
孩子们聚在上一刻才差点没命的重伤伤患床铺旁边,吱吱喳喳地,热闹得很。
「…………」
妮戈兰傻眼地在门口前愣了大约十秒。
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滑稽,又拖了五秒。真是的,仔细一想,明明有足够条件可以料到会演变成这样,之前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这些少女各尽所能地想帮威廉打气,让妮戈兰很高兴,又费了大约两秒来忍住微笑。她用来切换心情的深呼吸,则足足花了大约七秒。
「你们几个。」
少女们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她们发出吱吱嘎嘎像生锈螺丝转动的声音,把头转到妮戈兰这里。
「那个人啊,现在非常地疲倦,正在休息。所以你们要让他静养。
不听话的坏小孩……」
妮戈兰缓缓慢慢地,像撕裂布料那样扯开笑容说:
「会变成怎么样,你们都懂吧?」
接下来,不到十秒,少女们就争先恐后地逃出医务室,全速从走廊跑掉了。
「哦──变安静了耶。」
艾瑟雅忽然从妮戈兰背后探头。
「要是太聒噪,我也会把你赶出去喔。」
「啊哈哈,不敢不敢。」
艾瑟雅轻松地笑了笑,然后露出难以分辨是正经或说笑的暧味表情问:
「不过,我有事情想早点跟差点没命的那一位问清楚,至少准我去找他好不好?」
「……你想问什么?」
妮戈兰还没讲话,威廉本人就先应声了。
这样一来,妮戈兰就无法插嘴。艾瑟雅带著一如往常的笑容说:「感谢感谢──」溜进了房间,然后顺手在床铺旁边摆了小椅子坐下来。
「首先再做个确认。你是人族对不对?」
「好像不知不觉中就变成那样称呼了。
我在地表时,并不会特地帮自己的种族取专有名称。只要提到『人』就是指人类(我们),不同种的生物几乎等于自生怪物。」
「真是杀机四伏的时代耶。」
「哎,那我不否认……然后呢,你的正题是什么?」
艾瑟雅贼贼地笑著开口。
「……为什么堂堂的人族要来关照我们呢?」
接著,她忽然换上严肃脸孔,语气低沉地如此问道:
「我很感谢你的存在喔。二等咒器技官。
不过,现在听到你的真实身分,我又不懂你为了这个地方尽心尽力的理由了。
你拖著这副惨兮兮的身体跟珂朵莉搏斗,不就是认真把命豁出去了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就拚成那样,感觉很恶心耶。」
「对女孩子温柔是理所当然的。」
「……真容易理解呢。」
艾瑟雅放松表情,用指头搔脸。
「我想生物学家也说过,雄性体(公的)会对雌性体(母的)温柔确实是出自天性,不过你想,我们的这副模样只是表象喔。」
黄金妖精只存在女性。
虽然不明其原因,但无奈的是事实就是如此。至少目前并没有发现过例外。
严格来讲,由于她们并非生命,而是可以透过自然诞生来繁殖的东西,没男性也不会造成直接的风险。因此没有任何人把这当成大问题,然而这种情况要是换个角度来想──
「所有妖精都是女的,根本和没有性别是一样的,不是吗?
换句话说,我们全都跟蛞蝓差不多喔。」
「你真搞不懂。」
威廉嗤之以鼻。
「要是被帝都傀儡军的造型组听到,他们可会气疯的。」
「哎。就算你那么说,我又不认识那些人。」
「……不然这样吧。你喜欢猫咪吗?」
「哎,还好,跟常人差不多。」
「你会想保护它们吗?」
「这个嘛,跟常人差不多。」
「简单来讲就是那么回事。」
「呃,我听不懂啦。」
威廉思考了一会儿又说:
「照我以前听过的说法呢,可爱的外表并不是无意间产生的。他们本身『希望被爱』、『希望被保护』、『希望被珍惜』的本质,会自然而然地让他们变成那个模样。
野兽也好,人也好,小孩这种生物会有超越种族的可爱,当中的道理就是如此。因为他们正是那么拚命地想让自己被保护……就是这么回事。」
「……你想说我们也是那样的吗?」
「既然真面目是『灵魂』,明明要化成任何异形都可以,你们这种匪夷所思的生物却特地生为孩童,而且是女性的模样。所以算有说服力吧?」
「意思是我们整支种族都爱撒娇喽?──假如把技官偏爱少女这点算进去,确实说得通。」
「不对,你为什么会那样解释啊!」
两人开心地笑了。
妮戈兰总觉得不太能释怀。
自己之前担心得要命到底算什么?她有这种难堪的心情。
结果妖精孩子们和威廉本身,都没像妮戈兰设想的思考得那么深,他们都任性极了。无论哪一边,都只会照自己的观念和标准行动。
坦白讲,他们是群傻瓜。
而且,傻瓜就是没那么容易变聪明才会是傻瓜。
因为他们可以像那样纵情欢笑,所以才像个傻瓜。
真是的。我最爱你们大家了。
妮戈兰要是用言语说出这些想法,所有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会害怕,因此她只有保留在内心里面吶喊。
3.迷惘的少女与翱翔天际的蜥蜴
……自己在做什么呢?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奔跑著。她冲出名为仓库的宿舍,穿过森林,跑过港湾区,由于没有地面可以继续跑,便从背后用力展翅飞向天空。
珂朵莉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可是,她不得不如此。
透过那场简短的模拟战(珂朵莉是这样解读),她大致能理解威廉想表达的意思。她参透了。因此,珂朵莉承受不了。
目前军方所能配备的正常战力,和即将来袭的那群〈第六兽〉相比,不管怎样都无法稳操胜算。因此,他们决心靠牺牲来暂时提高战力。简单来说,现状就是如此。
而且这样的状况有办法解决。提高现有的战力本身就行了。
珂朵莉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们没有发挥出遗迹兵器原来的力量。毕竟那些东西是古时候的精密咒器,即使不是,性能也已经下降了才对。何况又没附使用说明书,只能靠尝试错误来摸索启动方式,以替代品(妖精)混过使用者认证那关,设法让兵器强行启动而已。
既然如此,只要晓得原本使用方式的人出现,状况当然就会彻底改变。
要重新计算战力。可以再度把「不晓得会出现多少牺牲的胜利」和「十拿九稳却会出现最低限度牺牲的可靠胜利」放上天秤估量。
这等于承认她们以往的战斗都错了。
以往丧失的事物,其实都是白费而不必要的牺牲,这样的事实等于就摆在眼前。
照以往做法而失去的事物,对于已经觉悟要自我牺牲的人来说,等于直接被断定其觉悟毫无价值。
「开什么……玩笑……」
半年前。
预知到特大号〈第六兽〉将来袭的那一天。
黄金妖精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被告知除了让魔力失控以外,没其他手段能将其击退的那个瞬间。
「我明明那么害怕……」
当然,珂朵莉根本就不想死。
当她得知自己所剩的时间有限以后,就想了许多想做的事情。
即使如此,珂朵莉还是哭了好久,逞强了好久。
「我明明才刚做出觉悟……」
她决意不再哭泣,是距今短短半个月以前的事。然而,现在眼角却热得不得了。
可恶,谁要哭啊。珂朵莉心里越是如此逞强,越是抑止不住情绪涌上,变得随时都要盈眶。
「唔……唔唔唔……」
她眼睛用力,翅膀停止拍动。
珂朵莉开始自由坠落。耳边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眼底可见又白又厚的云海。
──她觉得这样正好。
在云中飞翔,全身就会沾湿。那样一来,流泪的证据不会留在任何地方。因此,珂朵莉任由自己的身躯往下坠。
她没入云中。
所谓的云,实质上就是高处出现的浓雾。即使看似棉花,摸起来也没有感觉,就算跳进其中也不会溅起水花。天上空无一物,那里只有白茫的视野,只会让她沾湿全身。
「啊。」
珂朵莉觉得状况不妙。
她忘了非常重要的事。
现在是秋天。冬天已近。
而且,全身要是沾湿,会非常冷。
「糟糕……」
在天空飞翔时体力很要紧,这一点之于鸟或妖精都是不变的。寒冷会急速剥夺其体力。更重要的是,这附近并没有恰好可以用来休息的悬浮岩浮在天上。
要设法飞到旁边的悬浮大陆?
还是从来到的这片天空直接折回去?
哎,两种做法都绝非办不到。然而考虑到回程,前者就不太实际了。既然如此,珂朵莉除了折返以外当然没其他选项,可是要乖乖采用那套方案又让她踌躇。
怎么办?
身体发冷哆嗉的珂朵莉一边在云层中倒栽葱地坠落,一边思考。尽管结论只有一个,她就是不想就范,硬是让内心产生纠葛。
当珂朵莉如此虚耗时──
「嗯……?」
被染成全白的视野一角,忽然冒出了黑影。
──五分钟后。
隶属护翼军之巡回侦察艇「巴洛克壶」,第二阶层小型作战室。
好窄。
总之就是窄。
都称作小型作战室了,房间确实绝对不算大。不过,好歹叫作战室,房里还是保有可以容纳相当人数的最低面积。而现在,这个房间只有两个人。
那么,为什么珂朵莉非得体会如此拥挤的滋味?
答案很简单。因为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身高轻易高过她一倍的爬虫族巨汉。身高多一倍,宽度也会多一倍,体重和魄力就有八倍。房间自然会变窄。
珂朵莉用借来的毛巾使劲擦了头,然后仰望爬虫族人的脸孔。
「……对不起,我突然就跑到船上来,『灰岩皮』一等武官。
因为我看到你们的船在附近飞,忍不住就……」
「无妨。尘风庵随时为尊贵的战士开启。」
爬虫族人说完,便将盛著温热药汤的杯子搁到桌上。
巨汉弯身细心地对待像玩具一样的小茶杯,那模样有种超脱现实的滑稽感。
「谢谢你。」
珂朵莉接下杯子,就口饮之。
好烫,而且好苦。舌尖又刺又麻的感觉,让身体不自觉地僵硬。
「不过,我在意你为何在此季节翱翔于云中。
何况对你而言,重要的一战已近在眼前。发生何事?」
「唔……」
珂朵莉语塞。
她迷惘、困惑、思索。然后,她开了口。
「关于那一战……我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还说自己怕死,对不对?」
「嗯?」
爬虫族人扬起了单边眉毛,珂朵莉有这种感觉。对方当然没有体毛,因此那只是心理作用。
「我想提……威廉二等技官的事。」
「嗯。」
珂朵莉明白。目前留守在那座仓库的「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只存在于文件上,只是挂名的军人,然而换个方式来讲,那代表军方文件上确实有他这个军人。而且,在那份文件上,他的直属上司就是珂朵莉眼前这名爬虫族巨汉──「灰岩皮」一等武官。
「他告诉我,有另一套和以往不同的战斗方式。
实际上,他也稍微露了一手。光看那样,我连他做了什么都不太清楚,但从中还是可以确定一些事。
那确实比我们所用的方式更有胜算,更有效率,而且──也更加正确。」
「哦……?」
珂朵莉的目光落在杯中。
「我不想认同那件事。我不愿相信我的『姊姊』们错了,我不愿相信她们其实不用死。
因此,我本来打算不听那个人说的话。
反正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我想在战场上证明。我认为自己要遵守『姊姊』们的战斗方式,还要证明她们是正确的才可以。
可是……」
「你怕了?」
珂朵莉犹豫是否要点头。
大概是因为爬虫族特有文化的关系,「灰岩皮」对战士一词十分地讲究。虽然珂朵莉不了解详情,不过照「灰岩皮」心中的标准,珂朵莉以战士而言似乎是及格的。
假如这时候点头,难保不会让对方失望。
难保不会被视为失去勇气,还抛弃了战士资格的人。
即使她那样想──
「……是的。」
珂朵莉仍无法说谎。
「咯咯咯……原来如此。」
突然间。
爬虫族张大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了像在甩动土制铃铛的刺耳声音。
「……咦?咦?」
莫名其妙的大音量远远从珂朵莉头上响起。
「原来如此。看来,我得向那个男人道歉才行。
虽然他的战场与我等不同,然而,那个男人同样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战士。」
迟了一会儿,珂朵莉才发现对方是在笑。
「为……为什么?你怎么会那样认为?之前交手的是我和他耶?」
「与〈兽〉互搏,是我等的战斗。不过,威廉的战斗并非如此。
他挑战的,是吹在你内心的风。
「……风?」
「那就是你称为『觉悟』之物的真面目。
改用『认命』称之,会不会比较好理解?」
血液冲上珂朵莉的头。
她将手里的药汤一口喝下。全身热得像从内侧烧了起来。
要用什么配方才会熬煮出这种味道?基本上,为什么属于变温动物的爬虫族会倒这杯东西给珂朵莉?尽管脑海里像这样冒出了好几个无用的疑问,但她将那些都赶到了脑海的角落。现在不是在意那些的时候──
「什么嘛。」
珂朵莉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尽管也有胸口开了个洞的感觉,反正大概差不多。
「一等武官,原来你也明白我不是当战士的料嘛。从外表看不出你这么会奉承……害我都当真了。」
「你在说些什么?要尊贵的鳞甲之民口出虚言,好比太阳北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刚才说我认命了啊?」
「『认命』和『觉悟』在本质上乃相同之物。
皆是指为达目的不惜割舍重要事物的决断。」
──那番话。
那套论调,似乎会让理应尊敬者,还有理应嫌恶者都搅和在一起。
「呃,该怎么说呢,难道觉悟不是更宝贵的东西吗?」
「一切事物的价值,只决定于接纳所需的代价。舍弃重要事物所做的觉悟,理当就有与其相应的价值。
舍弃同样事物而认命,当然也是等价的。」
「我不太懂。」
「为言词之美所惑,确实称不上战士该有的行举。」
「灰岩皮」一边发出诡异的咯咯笑声,一边这样说道。
「那么……到头来,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随你高兴。」
「……我就是不明白才问的。要怎么做才正确呢?」
「何谓正确,战场上没有那种异想天开的玩意儿。
因此战士心中都会怀著风。为了在毫无标示的路途上寻求引导。」
「……一等武官。」
糟糕。
珂朵莉快要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
直到刚才,她还能理解自己和「灰岩皮」所做的对话。能否接纳暂且不提,她可以领会对方想表达之意。不过,当事人也许是兴致来了,用字遣词与所讲的内容本身都变得越来越复杂。
珂朵莉觉得自己得到的大概是一番金玉良言,她也不是没有隐约感触,然而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
「你说过,你想保卫姊姊们作战方式的正确性对吧?」
「……是的。」
「既然如此,在上场作战前,先认清那所谓的正确性是什么吧。
对于你们妖精的作战方式,我等只有知识上的理解。包括你们的宿业,累积而来的历史,还有隐藏在历史背后的意念,一切皆然。
既然这样,若要估量其正确性,只有你才具资格。」
「……你还真是不负责任呢,一等武官。」
即使珂朵莉抱著多少挖苦个几句的想法这么开口──
「风是可以承载一切的。」
「灰岩皮」还是用不以为意的表情(大概)应付掉了。
唉,珂朵莉微微叹气。她总觉得自己对许多事情都认命了。
这么说来,对方刚刚才提到,认命和觉悟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心理。嗯,原来如此。若是试著那样想,她确实不是没有胆子变大的感觉。
「……虽然这可能会惹你生气,不过,我要表白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成为战士。」
「灰岩皮」嘎嘎大笑。
「我知道。
正因为如此,你才成为了优秀的战士。」
……珂朵莉还是觉得,他们讲的话都对不起来。
可恶,不管了啦──焦躁的她又喝光了第二杯药汤。
4.星空下的星空
「据说,那孩子正在六十六号岛附近的护翼军侦察艇上。」
「……怎么会搞成那样?」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她说现在要回来了喔。军方侦查艇会载她到半路,然后她会『徒步』飞回来。」
啪的一声,妮戈兰切断通讯晶石的连线。
「这样翘家也太有劲了吧,受不了,害人替她担心。」
「是啊──有翅膀的孩子连表现自我的方式都很丰富,令人羡慕。像我在难过的时候,顶多只能靠暴饮暴食来发泄压力。」
妮戈兰带著忧郁的神情,「呼」地发出叹息。
「──你满受她们喜欢呢,真的。不只那孩子对你有好感,其他孩子也是。
身为负责带人的老鸟,感觉有点嫉妒。」
「我倒不晓得你在说的是怎样的好感。」
「哎呀,你没自觉吗?」
妮戈兰一脸讶异地把手凑到嘴边──
「你属于迟钝派?还是深藏不露派?」
然后对威廉问了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讲什么啦?」
「呃,我在说的是『装成刚毅木讷对恋爱没兴趣却乐得让女生倒追的坏心男』的粗略分类啊。」
……什么意思?那正是威廉想问的。
「迟钝派是真的没发现自己被女生喜欢上,无论发生什么状况都不会开窍的那一型。那可以享受到女生不管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无法将他点通的心急感,以及倒追方式越变越激烈的活力。以变化来说,还有把对方的好感误认为其他感情的误解派。
深藏不露派呢,则是对自己被喜欢上的事情心知肚明,却刻意装成不晓得的那一型。虽然在格局上和迟钝派类似,却可以发展出男方对于欺瞒女方有罪恶感,或者被女方发现他是装作不知的情节,特徵在于有许多加重口味的空间。
好啦,你属于哪一种?」
「……荒谬的部分太多,我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纠正了。」
威廉深深叹息。
「要讨论故事创作,麻烦找别人。
我还不至于否认自己似乎得她们好感这一点。」
「哎呀。」
妮戈兰睁大眼睛。
「好像有点意外耶。我还以为你打算走对感情事生疏的那种路线。」
「别说什么路不路线,我并没有演戏的意思。」
威廉猛搔头。
「谈正经的。恋爱感情这玩意儿,无论有没有对象,年纪一到就会自己从心里冒出来。大多数的人会立刻找目标抒发那股情感。比如说身边的异性,无法企及的某个崇拜对象,或者将来会遇见的理想伴侣。视情况不同,也有人自始自终都把所有感情投注于不存在的梦想彼端。
……一直以来,那些女孩都没有那些机会。
后来,我到了这里。可能的对象从零变成一。不小心就成了她们姑且可以抒发感情的目标。
这样的话,接下来她们只要在自己心里替那种感情加上合适的理由,如假包换的一份『爱恋』便成形了,就这么回事──你那眼神是怎样?」
妮戈兰用眯细得不能再细的眼睛直盯著威廉。
「这是发现恶劣程度远超出预期的坏心男,整个人都傻了的眼神。」
「恶劣在哪里啦!我讲的是一般论调吧。
说穿了,不就是一大群女孩同时罹患较强的恋父情结症状罢了。被她们喜欢固然值得高兴,也很荣幸,但是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了。」
「……你的答覆好无聊。」
被妮戈兰表达不满的威廉只得耸耸肩。
「无聊就代表日子过得平稳。那比什么都好吧?」
「哎……也对啦,那我不否认。不过要是让我来说──」
妮戈兰朝他的胸口直直地指了过来。
「身为一个女孩子,如果自己的心意被人用那种豁达的口气忽略掉,那我可受不了。也许那些女生确实都还小,但她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女孩子啊。
我讨厌那种不懂贴心的男人,肯定有碍消化。」
身为女孩子,是吗?威廉怀疑她的说词有没有年纪上的语病。
不,还是别追究的好。在这方面,威廉仍算懂得贴心的男人。尽管他不想被消化就是了。
「……无论心意多么稚嫩,对有的孩子来说,那就是她最后的情念了。既然这样,我希望你可以好好面对那样的心意。
不开玩笑,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恳求。」
「我拒绝。」
威廉立刻回答。
「……假如爱来爱去是那么美好的事,自然更不用说了,在这么狭窄的环境里,满足于将就凑合的恋爱又有什么用?
悬浮大陆群辽阔得很。要找好男人还多得是。看著女儿被那些家伙抢走,才是扮演父亲的人该做的工作吧。」
威廉说完以后想了一下。
他不曾用那种角度看待周遭,因此他本身在悬浮大陆群认识的男性阵容,尽是一些绿皮肤、猪面孔或身上长鳞片的家伙。
不,慢著。介意外表和种族差异的价值观,也许已经落伍五百年了。实际上,单纯看那些人的性格,大多都是爽快乾脆的好家伙。
威廉决定试著想像看看。
某一天,比方说珂朵莉忽然带了绿鬼族的好青年回来说:「我们认真在交往。」届时自己究竟能不能带著笑容祝福他们俩?
「呀啊!」
「……啊,抱歉。杀气不自觉地就外漏了。」
「强……强烈成那样才不叫不自觉啦!害我刚才都稍微看见祖母在『忘却之河』另一端对我招手了!」
「不,我想到别看葛力克那样,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就忍不住杀气外漏了。」
「前言不搭后语也要有限度啦!」
威廉蓦地看向窗外。
万里无云,晴朗的夜晚。
「──我出去一趟。还想继续聊的话就改天吧。」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去看个星星。啊,这副钥匙我借走了。」
威廉挥了挥手离开房间。
「咦?奇怪,等一下,你什么时候摸走的!」
背后传出的惨叫,他当作没听见。
†
威廉从仓库搬出了瑟尼欧里斯。
六十八号悬浮岛的边陲,稍稍隆起的小山丘上。
风势平稳,空气澄净,星光柔和,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夜晚。
他掀开盖著瑟尼欧里斯的布,让剑身透风。
威廉注入些许魔力。太阳穴稍微会痛,不过这种程度还没什么大不了。
瑟尼欧里斯顿时绽发柔和光芒。
「──调整开始。」
他低喃,碰了一块于剑身中段发光的金属片。铿的轻轻一声。金属片自己从剑身「卸下」以后,便飘浮到半空中,停在离他大约五步远的地方。
宛如演奏铁琴(Metallophon)般的清脆金属声。
威廉又碰了另一块金属片。那同样飘到半空中,然后停留在远处。响起和刚才音阶稍有差异的清脆声。
再一片。
接著再一片。
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是总共以四十一块金属片组成,再用咒力线连接成形的剑。直接操控那些咒力线,就能像这样拆解剑身,让每块零件现出原形。
不久,威廉手边只剩隐藏在剑身中的小小水晶片了。
在他身边,则有四十一块像星星一样散发淡淡光芒的碎片。
「好……」
威廉将手伸向水晶片,从掌握瑟尼欧里斯的现状开始动工。
──和正常状态相比,抗毒、抗诅咒的效果变高了。相反地,抗蛊惑混乱、抗龙眼都几乎失去了效力。还有,针对亚人的敌意(Slayer)等级特别高涨也让人在意。这部分大概是长年不经调整持续战斗下来,受战场倾向还有用剑者习惯所造成的影响吧。
接著,威廉检查各部分的机能评价(Parameter)。
状况实在惨烈。大概是因为强行从剑柄灌注魔力来使用的关系,久而久之,各处机能都彻底失衡了。剑脊基干有大规模的魔力堵塞,左右还有五个大小不一的念瘤。周边的咒力线有三条完全断裂,剩下的线也已经彻底疲乏,平均功率下降了大约百分之三十。
「哎,亏你变成这样还能继续战斗。」
威廉冒出苦笑。
他用指尖轻弹水晶片,输入些许魔力。
魔力让之前看不见的一条咒力线发出光芒,并且被其中一块金属片吸收。清脆金属声再次传出。
威廉又另外输入魔力。有另一条咒力线发亮,另一块金属片奏出乐音。
再一片。
然后再一片。
光芒陆续飞舞。乐音四起。
沉睡的咒力线被赋活,让疲乏的金属片取回活力。
──威廉从背后感受到有动静。
「嗨。欢迎回来,翘家女孩。」
他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威廉背后的来者连招呼都不打,开口就是怪罪的语气。
「看也晓得吧。我在维修你的搭档。」
「等一下。你又没有得到适用者允许,怎么擅自这样做啊。」
「我可是这里的管理负责人喔,有我允许就够了。」
威廉咯咯地笑了。
「那种笑法不适合你。」
「咦,是吗?」
「我比较你喜欢你平时那种温和的笑。」
「咦……是……是喔?」
方才威廉说过,他有被喜欢的自觉。
他刚刚才用不近人情的论调,耍帅说出自己不把少女们的心意当一回事。
可是,在刚才的一瞬间,威廉的心动摇了。
「──好啦,你继续演奏吧。」
「演奏?」
「你不是弹出了很动听的声音吗?虽然曲调乱七八糟的。」
「我并不是在开音乐会喔。」
「那就当成野外演奏啊,没人会打赏就是了。」
「……受不了,来了个怪里怪气的听众。」
威廉把心思放回手边的水晶片。
珂朵莉则背对地靠著他坐了下来。
铿──铿──夜晚的山丘再度充满清脆声响。
「这是什么光?」
「──圣剑这东西,是收集了各式各样的护符,再用咒力线『绑定』成刀剑外形的一种小小世界。
你知道护符是什么吗?」
「是有听过。」
那是如今已佚失其详细制法,来自古代的秘宝兼秘术。
将强大的咒术效果或异禀,刻入小小的纸片、陶片或金属片。光是将那种纸片、陶片或金属片带在身上,就能获得刻于其中的咒术恩惠……据闻是如此。
就连现在,打捞者不时也会从地表捡回那样的货品。因此,在悬浮大陆层的富裕阶级间似乎照常流通著。
「你在问你眼前那阵光吧?那是『喝了热的东西也不会烫到舌头』的护符。」
「……耶?」
「旁边则是『在初次探访的地方也能认出北边方位』,再上面是『感冒卧床时不会作恶梦』,然后依序是『学猫叫会变得唯妙唯肖』、『不会被没魔力的指甲刀剪到肉』、『弹硬币有六成机率出现表面』。」
「咦,先等一下。
这是瑟尼欧里斯吧?是传说中的武器吧?并不是生活方便魔法一百选之类的吧?」
「食物有时候也会出现类似情况啊。分开来吃只觉得挺美味,可是连著一起吃就肯定要闹肚子的搭配方式。其中道理是相同的。
将护符和护符搭配在一起,再用咒力线接合,经过千奇百怪的相互干涉作用以后,就会发挥截然不同的功效。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所以我不清楚详细情形,不过中央工房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尤其瑟尼欧里斯是最古老的圣剑之一,和工房生产的后期品不同,听说它是在战场靠著奇迹似的巧合才诞生的一把剑。你会觉得当中大多是东拼西凑弄出来的护符,据说就是因为那样。」
「……哦……」
珂朵莉转头将四十一片护符,四十一个小小的愿望看了一圈。
「我都不知道耶。既然叫传说圣剑,我还以为它的诞生方式是从星神那里直接得来的。」
「那真是遗憾。」
当时的人类拚了命地要生存下来。为此,他们什么都拿来利用。战斗并不是光鲜亮丽的事。纵然如此,人类还是憧憬光鲜亮丽的事物……
所以,他们才会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力量象徵称为「圣剑」。
「是喔。原来是这样。」
少女沉默下来。
维护作业仍在继续。金属质感的光与声音温柔地包裹著无言的两人。
「刚才呢,我去跟一等武官谈过了。」
珂朵莉嘀嘀咕咕地开始了独白。
「然后,他告诉我,假如到了当天我有意一搏,就算不打开『妖精乡之门』也可以。他会把十五号悬浮岛的浮沉赌在我的觉悟和强度的成长空间上。」
「……这样啊。」
「我真的能变强吗?」
「就算你不要,我也会逼你变强。我是管理负责人啊。」
「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珂朵莉在威廉背后嘻嘻地笑了。
「那么承你美意,我能不能也说些真心话呢?我才不想变强呢──」
「等等。像这种时候,你发现自己得到这么多关爱,不是应该流著眼泪乖乖听话才对吗?」
「……我已经非常听话了啊,这点事情你总要察觉吧,笨蛋。」
威廉决定对她的嘀咕装作没听见。
他懂了,这样自己就变成妮戈兰刚才说的深藏不露坏心男了吗?罪恶感实在比想像中还重。
「──不然,这样吧。只要你从战场上活著回来,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件事。就这么办。」
「咦?」
珂朵莉瞬间露出吓一跳的反应,然后──
「我……我又没有什么希望你做的事情。
反正我知道你嘴巴上说任何一件事,实际上肯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比方说,假如我要你娶我……」
「这个愿望不算数。」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威廉回绝了。
「……虽然我并不觉得可惜,还是想听听理由。为什么?」
「那还用问,你许愿总得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就算叫我让人死而复生,或者去把〈兽〉全部纤灭,也实在有困难啊。」
「咦?我的愿望被你拿去跟那种难题相提并论喔?」
「那当然喽。」
小孩年纪一到,被身边可依靠的年长异性迷昏头是合情合理的。
或许那确实可以算是爱恋的一种,却也像是选项太少才造成的暂时性热病。
既然如此,对于站在大人立场的人来说,保持距离守候她们,等她们退烧也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那个,我想想,至少等你长大一点再说吧。」
「假如有那种时间──」
谁需要辛苦跟你说这些啊。珂朵莉理当会这么说出口的下半句,又被威廉打断。
「要时间的话,我们有。」
珂朵莉屏息。
「因为你接下来会亲自靠战斗争取。没错吧?」
「……谁知道结果会是哪样。」
「为了让结果变得明瞭,才需要带著不能死的理由出征啊。
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说来说去,在故乡有未婚妻等著的士兵,到最后生还率似乎还是比较高喔?据说还有人真的展现出就算吃土也要活下去的气魄。」
「可是你刚刚才毁掉和我订婚的选项耶?」
珂朵莉眯著眼瞪著威廉。
「啊──那个嘛。假如期盼的未来太缺乏真实感,也没办法拚命去掌握吧?我是要你找个实在一点的梦想。」
「总觉得,你说的话是不是太离谱了?既然真的想用精神论来激励我,我认为顾虑现实是不行的耶。」
「……你真聪明。」
威廉只能哈哈乾笑。
带著不能死的理由出征──当然,这本来并不是出自威廉口中的话。
威廉只是借了别人的话来用,被那样要求的他到头来却发动了玉石俱焚的特攻,无法回去自己的归宿。虽然不至于连那些都看透,但威廉可说是言不由衷的话语中的某种情感,似乎被珂朵莉察觉了。
「我希望你在夸我聪明的同时,顺便改掉把我当小孩的态度。」
「不,那没办法。」
「哎哟,为什么你就只有那个部分特别顽固。」
珂朵莉举止莫名成熟地吐了口气。
「……点心。」
「嗯?」
「之前,你在餐厅做过点心对吧?除了那次的以外,你还会做其他点心吗?」
「哎,会啊,还有几种变化。」
「既然这样,你会不会烤奶油蛋糕?」
──啊?
「偏偏选那个吗?」
「咦?」
「呃,没事。」
威廉并不是没有预料过。
他不由自主地怀疑:话题会不会发展成那样?
「作法我会。师父有教过我。
只不过,身边还有个手艺远胜于我的人在,所以我自己烤的经验不多。」
「会烤就可以了。
在我的前辈当中呢,有个人每次战斗完回来,就会一脸享受地吃著奶油蛋糕。不过,等我开始拿剑的时候,奶油蛋糕已经从餐厅的点心菜单上消失,害我没办法学她了。所以说,拜托你喽。」
威廉深深吸进一口气。
然后,他把那全部吐出来。
「真拿你没办法。」
他手边的维护作业再次开始。
瑟尼欧里斯调整结束。各种抗性等级重设,只保留高水准的抗诅咒耐性。针对亚人的战斗应该可以完全不用考虑,敌意等级全部初始化。藉此多了余裕的咒力线则全部分配到基础功能的安定化上面。
威廉用手指弹了水晶片。
飘浮在两人周围的众多金属片,开始一块一块地游走于半空,聚集到水晶片旁边。每有一块金属片归位,就会轻轻迸出声音。
短暂的演奏会结束,不久之后,在威廉手边,一把大剑便回复原形了。沉重的质感传达到手掌。
「好啦好啦。OK。我会让你吃蛋糕吃到怕。
所以明白了吧,你绝对要活著回来。」
他把瑟尼欧里斯递到冒牌的正统主人手上。
「包在我身上。」
如此说道的少女笑了。
5.即使那场仗结束
军服外面加了轻便的装甲。而且,身后还背著大得不甚体面的大剑。
三名少女各自完成了战斗的准备。
「那么,我们要走喽──」
艾瑟雅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挥了挥手。
「……嗯。」
奈芙莲微微点头。
只有珂朵莉一个人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有银色的胸针在她那身军服的胸前幽幽地发著光,似乎正诉说著什么。
就这样,三名妖精起飞出发了。
少女们的背影逐渐溶入夕色中。
†
「……喂,你是白痴吗!」
葛力克把事情听到这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还找我吃饭!」
「我才刚讲完吧,这也要问。报告现况兼答谢啊。」
「那种小事随时可以补吧!所谓当下就是因为只有当下才会叫当下,你懂不懂啊!」
「……怎么说好呢?我才想问,你懂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的事情不重要啦!现在谈的是你,你才是重点!」
哎,话是那样没错。
威廉一边对绿鬼族朋友意外激动的模样感到有些困惑,一边将杯里咸味重的咖啡往嘴里倒。
「基本上,光是听说悬浮大陆群的和平背后有不为人知的牺牲和故事,我的脑袋就已经挺不住了,混帐。哎,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流血就是军方的工作,试著一想,会有那种状况倒也理所当然就是了,不过该说是自己想像和听到实际情形感觉差多了吗,或者该说不知道这些的罪孽深重感快把我压垮了吧,我现在真想过去紧紧抱住那些孩子──喂,你那是什么恐怖的脸啦?」
「没事。」
威廉摆著一副让胆小孩童看到肯定会吓哭的凶脸,把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葛力克则「唉」地深深叹气。
「我听说那是比较轻松好做的工作,才介绍给你的。
虽然以结果来说那样是正好,不过当初要是没考虑太多就介绍给其他人做,我光想就怕了。」
他狂饮咖啡。
「……好啦。所以说,你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
「何必这么问,她们明天起才要在第十五号悬浮岛作战,战斗会持续好几天。要过很久才会接到结果耶,我现在能做的根本有限吧?」
「不是那样啦!一般来讲,这种时候应该要担心到食不下咽或夜里睡不著觉吧!你怎么还满心想著要过日常生活!」
「现在就算我操心,也改变不了她们的胜算。
能教的在昨天以前都教了,也帮她们把剑调整到极限了。即使这样,平安获胜的机率顶多五成多一点。一旦担心就会把身体搞垮。」
「你那样也不太对吧!别怀疑她们能不能赢啦,至少你不行!」
「不顾现实的作法不合我的主义。」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把梦想和希望都忽视掉啦!怀著信任的心也许就会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啊!」
「就是因为没有那种事,所有人才会下苦功。
要是过度坚信,一旦发生意料外的状况就无法回归现实。假如我信任她们,更应该抱持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坦然接受的想法。」
「毫无热血!从你讲的话感受不到浪漫的热度!」
「毕竟我这种人就是不适合当打捞者。」
威廉咯咯发笑──然后从座位起身。
「怎样,你有事要忙?」
「嗯。我得去采购一些食材。」
「我说啊……你到底多认真在过日常生活啦……」
「认真到没有止尽。因为有人正在为这样的生活奋战啊。」
葛力克「唔」地噤声了。
掰啦──威廉这么说,正打算离开座位。
「……啊,对了。」
他想到有件事要问,便停下脚步。
「欸。这附近有没有奶油和面粉卖得比较便宜的店?」
†
后来,威廉回到奥尔兰多商会第四仓库。
「威廉──!」
在操场追著球的少女们认出他的身影,都匆匆跑了过来。
「你去哪里了?害我们都在找你。」
「那个那个,隔了这么久,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呢?」
「最近你一下子倒下,一下子又忙来忙去,好久都没有陪我们,就算把今天用来陪我们也不为过。」
威廉被她们抓著衣袖扯呀扯的。然而──
「抱歉。我今天有点事要做。」
尖叫般的抗议声「咦──」地传出。
「所以改天喽。」
他背对那些不平的声音,笔直走向厨房。
威廉翻开脑海里的「受小朋友欢迎的简单甜点食谱」,找出奶油蛋糕那一页。
由于在养育院从来没有烤成功的前例(应该说他无论如何都会拿来和「女儿」烤的比),细节都记得模模糊糊,不过总还过得去才对。还有时间可以练习。再说味道这种东西,多加一匙爱情或什么来著,肯定就会大有改变。
『────爸────────爸────』
突然间。
不知道从哪里。
威廉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那样的声音。
「……爱尔梅莉亚?」
他回头,即使仰望天空,那里当然也没有任何人在。红与朱的色层另一端,只有整片薄绢般的云霞。
说到底,那阵声音的主人,早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在自己没能回去的那间养育院,理应烤了一大堆奶油蛋糕等待著的她,并没有等到要等的人就辞世了。
「抱歉。」
威廉觉得自己正在做狠心的事。
不只是对「女儿(爱尔梅莉亚)」而已。包括当时一同奋战的伙伴,还有怀著期待送他出征的众多王族。
为什么他没能和她们一起死?或者,为什么他在这个世界醒来时没有立刻了结自己的性命?现在像这样活著,不就一直在背叛以往所有的约定吗?
然而,即使威廉明白那些,在这当下──
「真的很抱歉。」
他朝著天空,低头赔罪。
尽管这个世界并没有他的归宿。
假如,有人愿意把这样的他当成归宿。
为了向对方说一声「欢迎回来」,就留在这里吧。
威廉如此下定决心,拿出了自己的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