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灵魂追逐-A
时光倒回少许。
从现在算起五天前。
在坠落前的十五号悬浮岛,所发生的事。
†
彷佛用蛮力扯裂铁块般,超出条理的哀号。
〈第六兽〉迎接第一百七十八次命绝,其亡骸辟然倒在十五号悬浮岛的大地。当然,它的背随即冒出裂痕,并开始孵化第一百七十九次的生命。
每次重生都会改变型态的〈第六兽〉,这次似乎选择了植物的样貌。从第一百七十八具亡骸的内侧,露出的是蠢蠢欲动的淡绿色块状物。另外,还有从中蠕动伸出的无数藤蔓。
「苍之战士,退后!炮兵队开始饱和攻击,掩护其撤退!」
〈灰岩皮〉对战场发下指示。然而,被他称作苍之战士的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却无法接受。目前珂朵莉手中的圣剑瑟尼欧里斯,澈底对眼前的〈第六兽〉产生呼应了。换言之,会呼应敌人魔力来提升自身力量的这柄圣剑,在此瞬间将可发挥最大破坏力才对。
既然如此,她就该自己接掌战场,能撑多久是多久。
「请让我再杀它一次就好!」
「不成!」
〈灰岩皮〉厉声斥责。
要不要抗命留下来呢?珂朵莉微微犹豫。
目前的她正在展现压倒性力量。贡献程度和以往的战斗几乎不能比。因为她正确使出遗迹兵器……不,她正确使出圣剑之力,发挥了与人族一同失落的勇者本领。
因此,要是没有她和这柄瑟尼欧里斯,根本不可能打赢这场仗。既然如此,就算稍微蛮干,应该也用不著介意──
『红水』
──咦?
『灰色之风』『发笑的巨人』『受创的茧』
──这是什么?
珂朵莉感到困惑。
既无前兆也无脉络。突然间,有奇妙的意象浮现于脑海。
她以为那是杂念所致。
毕竟从这场战斗开始算起,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个小时以上。即使注意力在无自觉之间减低也不奇怪。况且,既然在战场这种非现实的环境度过那么久的时间,现实感变得薄弱也是当然的。所以自己才会不小心冒出在清醒时作梦的灵巧举动吧,她想。
得专注才行。
因为这场仗不能输。而且,她更不能死。
为了回去那地方。为了回到那人身边。所以。
『游于夜中之鱼』『参天沙塔』『衰沉于海绿色的太阳』『甜美的临终』『环抱大小的立方体』『上锁的红色魔法书(Grimoire)』『在挺拔群树上集结成串的狐狸颈项』『银桩』『合力将土黄色油漆涂上彩虹将模糊颜色全部抹掉的面包师傅』『无头小丑在暴风雨夜晚的遇难船船底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
「──什么!」
即使珂朵莉专注心神。
即使她有意专注。
症状还是没有好转。
意象持续增加。
某种意象。
那是杂乱的意象。支离破碎的迷惘。不请自来的白日梦。理应不知的往昔影子。理应被抹去的灵魂污垢。与自己背对背的某个人的细语。位于梦境外侧的现实。毫不停歇地涌来的压倒性怒涛。
「好了,到此为止。」
变得一团乱的脑袋里,有阵熟悉的嗓音闯了进来。
「艾瑟……雅……?」
「换手是我建议的。这时候你就乖乖退下吧。」
「可是,现在要尽量──」
「要是侵蚀得更深一点,大概就来不及了。」
侵蚀。
似曾相识的字眼。在哪里听过?啊,对了,是在成为妖精兵时学到的。她们是什么?换句话说,妖精是什么?其性命有多么的短暂?除了伤重而亡以外,还会有何种形式的死?
所谓妖精,就是年幼夭折的灵魂离不开这个世界所化身之物。
那以生命来说并非正确的存在。只是无知灵魂于错觉中结实而成的自然现象。因此,那迟早会回想起自己是谁的。
「原来,这就是侵蚀……?」
「从你的年龄来想,我原本以为那还是以后的事。没想到统计数据满不中用的耶。说不定是在瑟尼欧里斯的魔力牵引下,使你的症状一口气提前了。」
「年龄……?咦,呀啊!」
珂朵莉被艾瑟雅硬是拎著脖子带离战场。
炮击在背后开始了。顽强的爬虫族士兵们穿著全身铠甲,陆续在成排的火药炮上点火。好似要轰碎头盖骨的巨响接二连三地摇撼大地。不依靠魔力发射的炮弹荡平树林,扫过大地,将再造新生中的〈第六兽〉轰得碎身碎骨。那当然不可能对它造成致命伤──要取〈第六兽〉的命非得用遗迹兵器=圣剑级的咒器──然而,炮击还是能产生令其暂时停止行动与再生的功用。
展开黄金色翅膀的艾瑟雅拖著珂朵莉,一路飞到了距战场一千两百卯哩外的休憩用营帐。
「好啦。」
珂朵莉被随手搁到地上。
「……会痛耶。」
「还能感觉到痛才是好事。那边有镜子,看得见吗?」
仍然趴在地上的珂朵莉抬起头。眼前有成箱的携粮堆得像山一样,可以看见有面小手镜就掉在旁边。
「这是要做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
听艾瑟雅一说,珂朵莉才伸手。她抓住握柄,揽镜而望。
有个绯红眼睛的人在镜子里。
「…………这怎么回事?」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眼睛是深蓝色。虽然她自己并不太喜欢那样的色泽,但威廉曾经称赞:「像海的颜色。」因此她最近决定稍微改变想法了。问题在于珂朵莉不晓得所谓的「海」是什么,就不确定威廉的话是否真的可以当成称赞。那姑且不提。
镜中少女的眼睛,无论凝视多久,无论眨了几次眼,依然红得像火焰。
「这是初期症状。休息两个小时应该就会好,不过在那之前严禁催发魔力。
还有,你要尽可能想著自己的事。不可以被别人的记忆冲走喔。你要紧紧抓住属于你自己的记忆。」
──『白茫昏暗中的孤独』『回荡于窄处的祈祷』『全是书的房间』
来路不明的众多意象仍在珂朵莉脑海中肆虐。她试著用手掌捂眼甩了甩头,可是当然没那么简单就令其消失。
「这些都是……记忆吗?在我成为我以前,某个人年纪还小就死掉而留下的回忆?」
「那是陌生人。和你完全没关系。没任何交集,澈澈底底的陌生人。要是你忘记那一点或者有所误解,立刻就会被吞没。」
「你刚才提到了年龄,难不成这种症状──」
「是啊。因为长命的妖精原本就不多,听说前世侵蚀这种现象本来是几乎可以忽略掉的稀有案例喔。从那些少数案例可以得知,似乎是活了近二十年且身心都成长完成的妖精,就会慢慢想起前世。
你这次属于稀有案例中的异类。刚才我也说过,好像是因为持续接触超出本身能耐的魔力,导致你的症状一口气推前了。照这样下去,别说撑到战事结束,你在今天内就会死喔。」
「那就讨厌了。」
珂朵莉滚了一圈,改成仰卧。
「休息两小时就会好,对不对?」
「以目前的症状来说啦。之后你还是不可以逞强作战喔。」
「……好严喔。」
珂朵莉用手臂遮著眼睛,「啊哈哈哈」地空虚发笑。
原本她应该会在这场战事中丧命。她会刻意让失控的魔力引起大爆炸,藉此将敌人烧个精光才对。
因为她不想接受那种结果──因为她变得不想接受,才向威廉求教圣剑的使用方式,也学了身为勇者的作战方法。
明明如此。
没想到,预料外的死亡,却在这种情况下逼近。
「不要紧。反过来说,只要你不逞强,症状就不太会恶化才对。毕竟就算现在侵蚀稍微加深,你的身体也还是小孩。只要遵守分寸活下去,就会不会出现更严重的侵蚀。对日常生活不会造成妨碍的啦。
关于这部分,我有一个很熟悉的前例。所以我有信心向你保证。」
手掌拍在薄薄的胸膛上。
「……奶油蛋糕吧。」
「嗯?」
「我同时在回忆不能死的理由,还有重要的约定。要紧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记忆,对吧?」
「也没错啦,不过还真是贪吃的记忆耶。」
「扎根于本能的欲求是很强的喔──大概。」
要是那样就──这么说的艾瑟雅笑了。
珂朵莉觉得好久没看见她的笑容。
冷静一想,明明不可能那样的。要想起艾瑟雅笑容以外的表情反而困难,她总是笑咪咪笑呵呵笑嘻嘻笑吟吟的,性子应该一直都开朗得不太正经。
「那我走喽。」
「……去那里?」
「当然是前线啊。照顺序现在应该是莲在打拚,我要去支援。我们会帮忙争取足够的时间,你安心休息。」
「嗯……也对,拜托你了。」
「好,就让你拜托。」
艾瑟雅将眼睛眯得像线一样细,然后带著笑容点头。
珂朵莉有疑问。
为什么艾瑟雅对前世的侵轴,会熟悉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艾瑟雅对她身上的变化,可以看得那么透彻?
可是珂朵莉没问。
而且,她也没必要问。
「嘿咻。」
艾瑟雅催发魔力,然后展翅飞上天空。
她那黄金色的眼里,看得见一抹绯红在摇曳。
†
『争吵的成人男女』『大大的水洼』『鸡腿』
「奇怪的记忆。」
珂朵莉嘀咕。
『扭曲的湖泊』『无边无际的橘色道路』『银亮的布料』
「在婴儿时就夭折的灵魂会变成妖精,是这样的吧?以年纪来说,这孩子的见闻似乎满广的耶,他到底是哪里出生的啊?」
或者。
单纯是珂朵莉自己从一开始就「长成」有一定年纪的妖精,所以才不晓得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们眼里,世上万物看起来就像那些意象显示的一样吗?
即使看见有只小蜥蜴奔过森林,也许在他们眼中就成了喷洒火焰的龙;抑或引诱人到其他世界的领路者;抑或某个人的提包握柄脱落以后被风吹著滚的景象。
因此,开展于孩子眼前的世界──在并非孩子的人们眼中──随时充满了不可思议与荒谬。现在珂朵莉被迫看见的意象,说不定就是那样。
「……呿。」
珂朵莉仍保持仰卧,望著营帐的衬里。所以,她流出的泪水逐渐沿著太阳穴流到了耳边。
据说,妖精是无法理解死亡的年幼灵魂于迷途中所生之物。
而且就珂朵莉所知,活到岁数堪称大人的妖精并不存在。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战斗的关系。她以为那是年长的妖精依序在对付〈兽〉的激战受创或失控殒命所致。
然而,说不定她那样想是错的。
追根究柢,也许妖精根本就无法长大成人。
不能理解死亡的灵魂到最后,只要年纪增长,就会理解死亡。若是如此,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回归自然的型态。
假如有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种调调。
无论如何冀望,无论如何祈求,从一开始便定好的结局都不会翻盘。
「『喂!等我活下来长大成人,到时候你就没话说了吧!跟我结婚!』──原本我还想用这种台词逼迫他的耶。」
珂朵莉从威廉那里听说过。以往于人族的世界,「悲剧」曾被视为勇者所需要的资质之一。
背负著任谁都会感叹的过去或命运之人,会比并非如此的人,更适合成为施展绝大力量的勇者。过去曾有那种定见。
而且,据说最古老强大的圣剑瑟尼欧里斯,尤其偏好该倾向强烈之人。只有背负著死或破灭命运者才可佩带,过于高洁的白剑。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愿意让我这样的妖精使用。」
珂朵莉恨恨地望著横于地上的瑟尼欧里斯。
也许是素材源自死者灵魂的关系,妖精原本就将性命看得较轻。她们不太畏惧死。
以这点来说,珂朵莉目前处于不太像妖精的状态。她有不能死的理由。她有非活著回去不可的地方。
「奶油蛋糕。」
她紧紧握住拳头,然后嘀咕那个字眼。
──好啦好啦。OK。我会让你吃蛋糕吃到怕。
──所以明白了吧,你绝对要活著回来。
珂朵莉回想起来的,是在星光耀眼的那个晚上,和他许下的约定之语。
她巩固决心了。
到这个关头,就算不被允许活得久也无妨。
就算没办法在那个人身边长大成人也无妨。
虽然不甘心,但是到那个地步就认命吧。错在她自己要生为妖精。事情就只是她不幸被这等爱好悲剧的圣剑看上罢了。
可是。正因为如此,至少。
珂朵莉希望自己能在这场泡影幻梦中,尽量活得长一些。
纵使世界将来会终结,直到结束的那个瞬间,世界都是确实存在的。她就活在那块地方。因此──
「好,拚劲来了!」
她凑起空有其表的活力,将拳头举向半空。
†
之后,战事又接连持续。
太阳西沉,升起,再西沉,再升起。周而复始。
†
绝望就在那里。
绝望由大量的黑色藤蔓相互交缠,构成了巨大且不具面孔的人类样相。
那是从第两百一十六次死亡中诞生的〈深潜的第六兽〉,亦为它刚迎接第两百一十七次之死的亡骸,亦为即将羽化出第两百一十八次生命的蛹。
──同时,也是即将催生出别种东西的摇篮。
「又一只〈第六兽〉……?」
连炮击都忘了的爬虫族士兵茫然嘀咕。
疲累得随时要垮下的奈芙莲在喘气中否定。
「战术预测并没有提到会有复数的〈第六兽〉来袭才对。关于〈第六兽〉,预测是绝对的。所以说,那是别种东西。」
「可是,火炮对它不管用!既然如此,那不就是〈第六兽〉吗!」
「若用消去法来说,那是有别于〈第六兽〉,任何人都不认识的〈兽〉……?」
「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个局面下长出来啊!」
艾瑟雅笑中带泪地发出尖叫。
在拖得如此漫长的战斗中,所有人都消耗殆尽了。所有人屡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这就是决定性的一击,不停地将〈第六兽〉击杀。到最后,便落得目前这样的战况。
爬虫族们所用的火药炮,不管是装填的火药和炮弹都几乎见底了。事到如今,关于体力方面自然更不用提。
何况就算处境并非如此,前途渺茫的战斗仍会消耗士气。奋战到最后,敌人不只没被击毙还增加了,这样的事实已足以重挫在场所有人的心。
赢不了。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却无法化成言语。
「──全军撤退。」
〈灰岩皮〉语气苦涩地宣布。
「二十分钟后,解除这座岛所布下的抑制阵。同时对所有邻近的悬浮岛发出警告。十五号悬浮岛的外敌排除失败,往后该岛将落入〈兽〉之领域,成为对所有生命的威胁。」
「不不不不不!再怎么说都不能那样啦!悬浮大陆群还能浮在天上是因为〈兽〉没办法自由飞翔!要是让它们在这么近的地方筑巢,不就等于开始替全灭倒数计时了吗!」
「当然,正如你所言。
是故我们有必要尽快让这座岛沉没。
但是,这座岛幅员广大。若要将其击沉,凭寻常火力并不足成事。非得集悬浮大陆群之总力才行。我们要和侵略的〈兽〉比拚速度。」
「……保险起见,我先问一下喔,假如我们拚输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真的要问?」
「啊~我看还是算了。嗯。」
艾瑟雅捂著耳朵猛摇头。
「──是我害的。」
如此嘀咕的珂朵莉,脸色苍白得远远就能看出来。
「毕竟,只要我一个人让魔力失控,原本是可以顺利打倒对手的。因为我说想要活下去,才会导致这种局面──」
「错了。」
大概是疲劳超出极限的关系,奈芙莲无力地蹲在地上插话。
「战术预测只有将〈第六兽〉算进敌方的战力。
即使你自爆,也只能勉强杀死〈第六兽〉。另外一只〈兽〉仍会留下来才对。
那样一来,我们将被迫在少了你的情况下与未知之〈兽〉交战。那会比现在更糟。」
「啊~……有道理耶……虽然现在的状况也够惨了,哎,光是比惨上加惨好一点点,多少会觉得宽慰一些吧。」
艾瑟雅的嘴角从未如此紧绷。
「是那样吗……?」
珂朵莉一脸无法尽信的表情。
「绝对是那样。」
奈芙莲毅然断言将她斥退。
「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能战胜的对手。那样判断之后,现在只该思考要怎么击沉这座岛才对。」
「那亦有道理。」
〈灰岩皮〉点头。
「若要聚集护翼军保有的全数火炮,无论怎么加紧脚步,仍会经过十夜才是。然而,只要其他岛屿在这段期间未受损害,就能看见胜利凯歌的芽苗。」
「……光那样听起来就像在走钢索了耶,靠著聚集到的火力肯定能击沉这座岛吗?」
「成功率约莫两成。」
「哇哈哈,感觉乱实际的,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数字。」
「诚然。」
爬虫族将领「咯啦啦啦啦」地发出像在搅拌石砾的笑声。
啊,对喔,珂朵莉心想。
世界说不定要完了,她的内心意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
对那样的结论,珂朵莉既无异样感,也无抗拒感。从自己诞生后就一直位在身后的东西,终于朝她伸手搭肩了,类似那种感觉。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濒临灭亡的。现在终于要灭亡了,如此而已。
一再推迟的末日总算到了。事情就这样而已。
没必要慨叹。反正大家都会死。之后什么也不会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寂寞。既然如此,安心地迎接那个时刻是最好的。即使心慌或焦虑,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等一下,才不是那样!)
珂朵莉无意识地紧握胸前的胸针。
她还没忘记。自己有非活著回去不可的理由。在大啖胜利的奶油蛋糕以前,她不能死。在那个木头人接受求婚以前,她就算啜飮泥水也要活下去。嗯,就是那样,看来要长命百岁才能如愿的样子。
而且想长命,要是世界灭亡就头痛了。
让威廉死掉当然也不行,让那些还无法作战的小不点蒙受危险更是想都别想。既然如此。
『摇晃的小船』
──真是的。那些侵蚀的症状又来了。
只要珂朵莉稍微松懈,意象就会从内心的缝隙溜出来。然后觊觎她的生命。真是惹人烦躁的事情。
或许她身为妖精这种不安稳的存在,以立场而言是薄弱的,可是她才不管那么多。她是活著的。她想活著掌握幸福。那样的权利怎么可以被早就死掉的某个人颠覆。
在珂朵莉如此下定决心的瞬间,她脑中浮现了一套想法。
左思量右思量,那都并非聪明的手段。如果有时间慢慢思考,还会有更多合适的手段才对。可是,唯独在连思考时间都有限的此时此刻,她能想到的那条策略,感觉就是最佳手段。
要实行那样的手段,只需要一丝觉悟。
──「认命」和「觉悟」在本质上乃相同之物。
──皆是指为达目的不惜割舍重要事物的决断。
没错。怀著尊严,自信十足地认命吧。为了达成目的,将重要的事物割舍吧。现在需要的就是那个。
珂朵莉缓缓地吸进一大口气。
然后,她又缓缓地将吸进的空气,花时间吐了出来。
「珂朵莉?」
奈芙莲大概是觉得珂朵莉的样子不对劲才出声呼唤她。珂朵莉不予回答。
「我想到一个方法了。一等武官。请你现在就开始率军撤退。」
珂朵莉仍直直瞪向蠢动的〈兽〉,并且静静地说道:
「莲、艾瑟雅,帮我一点忙。你们自己就能飞,即使迟一点脱离也能抵达飞空艇吧。」
「要帮什么样的忙啊?」
「我想费点劲,将这座岛劈开。」
珂朵莉宣布之后,便将右手的瑟尼欧里斯奋力一挥。
剑身上迸发无数裂痕,其缝隙扩展开来。显示出魔力昂扬的淡淡光芒从缝隙中涌现。
圣剑是弱者为了对抗压倒性强者所打造出来的兵器。那会透过「利用接触剑身者的力量」这样的原理而实现。对手越强,圣剑越会提高本身的力量来对抗。
而且,现在她们眼前,有著难保不会将名为悬浮大陆群的世界整个毁灭,可以说强大无比的敌人在。
「好,接下来呢。」
离〈第六兽〉的第两百一十八条命完成诞生,只剩几秒不到。
珂朵莉蹬地上前。体内催发的魔力令注意力提升,延缓时光流逝。在色彩消失的灰色世界中,她拨开环绕于周身的空气层,一举将敌我距离拉近。
有意迎击的藤蔓疾抽。
珂朵莉慎重地观察八十七条齐发的藤蔓。
数量虽多,但几乎都相当于用来示威的虚招。有六十五条连闪都不必闪,放著别管应该就会白白打在地面。问题是剩下的二十二条。有八条针对腿部想剥夺机动性,还有五条是针对手臂与圣剑想削弱攻击力,剩下九条则针对头部与胸口要断绝她的命。尽管每一条看上去并没有动得多精密,无奈藤蔓数众,因此不可能全部躲过。在视死如归的特攻下只顾避开致命伤尽可能向前就行,但现在的她无法依靠那种简单明快的作法。所以──
(首先!)
珂朵莉用瑟尼欧里斯扫退针对腿部而来的藤蔓──同时,也让瑟尼欧里斯「记住」藤蔓触及剑身时运行于内侧的魔力。从裂痕发出的光芒稍稍变强。
她的思绪还有五体的速度都进一步加速。加速会生出些微的时间余裕。她挤进那段时间的空隙并举剑挥砍。原本针对手臂的五条藤蔓断成数截飞舞在半空中。
(再来!)
『有七颗眼睛的青蛙』
侵轴也同样加速。珂朵莉没空理会那些,因此现在无视。
新扫退的五条藤蔓,又激发瑟尼欧里斯的魔力。
『吞下蛇的狮子』『变得像山一样的货币』
接下来,就是重复相同步骤。珂朵莉一股劲地用剑身依序扫向离自己较近的藤蔓,彷佛只要能砍中就行。她靠著每次获得的力量,争取到下一剑与下一步的时间。
『耸立于天的山』『雨蒙蒙的乡镇』『小碗中的糖果』
距离变为零。
珂朵莉对准眼前交缠成团的藤蔓,将圣剑从正上方贯入。
剑刃断开数条藤蔓,穿透团块本身,就那样直直地插进十五号悬浮岛的大地。
『燃烧的路标』『圆形彩虹』『奏出荒唐声音的响板』『毛色呈金银网纹的猫』『纵向转动的车轮』『无柄的双刃短剑』『山一样大的手套』『从塔上垂吊的男子』──
(──这一招──〉
呼应珂朵莉的意志,瑟尼欧里斯发出咆啸。魔力散发压倒性热量,无视于身为敌人的〈兽〉,将所有力量解放至钻入地底的剑尖。
「你觉得──」
圣剑的整道剑身绽放强烈辉芒。
其光辉逐步从离剑柄较近的部分,依序集中到剑尖。
「──如何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剑芒渐渐被吸入大地之中。
间隔相当于一次呼吸的短暂寂静。
隆。
撼动下腹部的低沉声响。大地冒出裂痕。
裂痕如蜘蛛网般扩展开来,包覆整座悬浮岛。从裂痕溢出光芒,光芒从大地内侧将裂痕大大地推挤开来。大地龟裂。
岛唤,坠落了。
〈兽〉将藤蔓大为伸展,并缠住四周能伸及的岩床。可是,藤蔓缠到的岩床就会发生崩塌,因此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发挥支撑身躯的作用。
〈兽〉好似被陆续倒塌的成堆瓦砾掩没,开始朝地表下坠。
『──』
珂朵莉觉得她好像听见坠落的〈兽〉群在吶喊什么。
当然,她明白那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你在做什──么啊啊啊啊!
艾瑟雅惨叫似的出声大喊,并展开幻象构成的翅膀飞翔。形同抱著〈兽〉筋疲力竭的珂朵莉被她惊险救起。
逼近两人背后发动攻击的藤蔓,则有紧随在后的奈芙莲将其打落。
「简直太胡来了……」
她们稍微拉开高度,飞上藤蔓攻击不到的位置。当著三人眼前,十五号悬浮岛正开始瓦解。
即使聚集护翼军所有火炮,也只有两成机率能轰沉的岛,凭区区一柄圣剑就被轻易摧毁了。
「珂朵莉,你听得见吗?」
仍抱著蓝发妖精的艾瑟雅问。
「嗯……没事的,我听得见……」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没事的……我记得……」
「那才不叫没事!你忘记自己处在什么状况了吗!我应该说过,要是你逞强就会让侵蚀立刻加快吧!像你这样逞强,可不是减寿就能了事的喔!」
「没事的,我没事……」
珂朵莉抬头笑了。
她将染成深红色的眼睛微微眯细,然后无力地对艾瑟雅傻笑。
「因为我已经讲好了,一定会回去。对不对?」
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似的虚幻笑容。
「我要抬头挺胸地回去向威廉报告。让他知道我托他的福侥幸活下来了。可是明天会变成怎么样就不晓得了,所以之后还要请他留在我身边,教我许许多多的事情。」
啊哈哈哈──珂朵莉凭著意志力笑了出来。
「……啊~不过,侵蚀的事情是不是要瞒著他才可以呢?因为那个人要是听说有这回事,一定会担心。嗯,毕竟我希望他都能像平常一样,当个有点懒又有帅气感,而且值得依靠的人。」
「真是的,你现在真心话全泄漏出来了,有够恶心的!」
艾瑟雅使尽力气抱紧挚友的瘦弱身躯。
「会痛耶,艾瑟雅。」
「这是你活著的证据。要忍耐。」
拿你没办法──如此嘀咕的珂朵莉放松了身上的力气。
珂朵莉之前讲好了,她会回去。
因为她依附著那个约定,才能活下来。
到此为止没问题。问题在之后。约定屡行以后,约定消失以后,她的生命会变得如何?
对于理所当然会产生的这个疑问,艾瑟雅什么都没提。珂朵莉也什么都没回答。
因为她们不想知道答案。
因为她们希望能继续转移目光,直到将来无法逃避的那个时刻来临。
2.守护蓝天的人们
话说,这里有一位老人。
知道他名讳的人不多。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的存在十分有名。众人只称呼他为伟大而贤明者──亦即大贤者。
他的历史,就是悬浮大陆群的历史。
打个比方吧,假设翻遍在大陆群中以藏书量居冠自豪的元老院大图书馆,然后从中找到了最古老的史书。由于那属于没有现代造纸及印刷技术的时代所留之产物,恐怕会是在厚厚羊皮纸上用笔手写而成的著作。翻阅其书页,上头记有悬浮大陆群的起源;人族放出〈十七兽〉,导致大地开始走向灭亡时的事迹;少数幸存者聚集到神峰菲斯提勒的山顶,面对死亡以骇人速度逼近而无能为力时的事迹;有个男子用强横魔力打通了登天之道,将那些幸存者招揽至天上之地时的事迹。
上头所载的该名男子,就是这位老人。
连本分在于讲述过去的史书,都无法述说比这位老人身上皱纹更古老的历史。
如此漫长的岁月,他都与这块大地同在,并持续引导人们至今。
「你说有个能调整遗迹兵器的男子?」
厉眼一转,锐利的目光扫过回廊。带来消息的银眼族(Prima)女官脸色苍白地畏缩了。
「啊──不是的,老夫并未责怪你。只是我天生眼神凶恶罢了,你不用怕。
那码归那码,捎来那则无聊情报的又是巴洛尼‧马基希吗?」
女官点头如捣蒜。
「受不了那家伙。连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分辨不出真伪吗?
要调整遗迹兵器根本不可能。纵使旭日西升,盛夏积雪,人族从大地复生也一样。」
女官的脖子「咦」地弯成疑问的模样。
「怎么了?」
老人转过目光,女官又低声尖叫并且缩成了一团。
「──老夫并未责怪你。若有疑惑,你尽管发问。」
「不,不是的!我心里想的只能算是挑语病的文字游戏,请您饶恕!」
「挑语病……啊,你想说既然人族复生,应该就可以调整人族所用的武器吗?」
女官用快要听不见的小小音量回答:「是的。」
「都叫你别怕了。玩玩文字游戏也无妨吧,玩兴之心可是弥足珍贵的,尤其对长生者来说。
况且,你的疑问十分合理。老夫若身处一无所知的立场,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老人摇摇头说:
「遗迹兵器亦即圣剑,乃是用咒力将众多护符组合连结而成──
用言语这么说明,听起来大概颇为单纯。然而要透过护符的相互干涉来发现新力量,就是在连『精妙』这种形容词都不够妥切的平衡上才能成立的奇迹了。当然,调整其平衡所需的技术更是超乎常轨。好比将未经裁切的自然岩垂直堆积以求登天,这样比喻多少能达意吧?」
「喔……」
女官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在那些佩剑作战的勇者当中,能照料自己兵器的人连一小撮都不到。那种情况合情合理。假如想修理失灵的圣剑,就得召集专门的技师组成团队,然后在设备齐全的工房花时间处置。
明明如此,刚才的报告又是怎么说的?
凭个人之力调整?
对象还是极位圣剑之一的瑟尼欧里斯?
而且,该名人物连其他剑都调整完成了?哈哈!」
老人貌似有些愉快地吐露:
「八成是为了推销才夸大其词的吧,但是吹得太过头了。修练出那种本领的怪物,连在人族之世也没出现过。那何止叫奇迹再现,对方夸下的海口远远超出奇迹了不是吗?」
「您说……怪物吗?那个词,我以前也听您说过。记得您当时是用来形容……『黑玛瑙剑鬼』对吧?」
「是啊──没有错。」
女官肯接话,让老人心情好了些。
这条回廊长而无当,景色又缺乏趣味。如果不一边闲聊,实在让人走不下去。
「若是他,或许就有可能将如此海口化为现实。」
大贤者瞟向远方,缅怀似的谈起该名人物。
「他是个惊世骇俗的怪人。
那家伙几乎没有任何称得上才华的才华。催发的魔力量在常人以下。连刻印单纯的咒迹(Thaumaturgy)都办不到。到最后连在他本人所追求的剑术之道上,也只能使用寻常城镇道场就学得到的招式。」
「那样……不就是位普通人吗?」
「他就是个凡人。至少一开始是那样才对。
然而,那家伙立志要成为正规勇者。而且在那条路上,无论被迫面对自己缺乏才华的现实多少次,他仍然不打算放弃。
为了补足自己所缺乏的能力,他只管一味地不停多方学习吸收。然后,对于寥寥几项可以化作己用的能力,他只管一味地不停锻炼。
结果如何呢?
光靠在城镇道场学得到的剑术,就敢挑战满坑满谷都是身怀传说之剑又能施展传说中秘技的妖魔鬼怪所在的战场,带回来的战果还比任何人都丰硕的怪物诞生了。」
那是畏惧,敬意,或者其他的情绪呢?大贤者的身体微微哆嗦。
「在运用的力量强度,还有藉此能办到的伎俩丰富度等方面,连当时火候未足的我,都比那家伙高出好几个层级。明明如此,现在我已经获得更上一层的力量,却依然无法想像与他搏斗后得胜的自己。」
「您是说……想像吗?」
女官低下头,并且含蓄地微笑。
「呃,我们不知道您所说的传说之剑或传说中的秘技是什么样的东西。即使说有实力在大贤者之上的强者,也实在无法想像。」
「──或许那样就好。
失去的东西不会复返。那个时代的记忆,对那个时代人们的回忆,不过是老夫的乡愁。活在现代的你们,只要肩负现在的时代活下去就行了。」
「叩」的小小声响发出,两人停下脚步。
「是这个房间?」
「是的。请问您怎么打算?」
「没什么,既然人都带来了,那也无可奈何。至少,就让老夫见见那个诈欺犯的长相吧──」
老人转动门把,将门推开。
有个黑发青年正将一只手肘拄在客用的桌子上,看似无聊地打著呵欠。
「……嗯?」
青年看了老人这边。
「喔,史旺啊?好久不见,话说你的形象变得还真多耶。」
大贤者的下巴忽然掉了下来。
「你长高了不少嘛。要是没有长袍就认不出来了。」
「黑玛瑙……剑鬼……?」
大贤者──史旺声音沙哑地叫了青年的名号。
「我也好久没被那样叫了,『极星大术师』。彼此看来都健朗,太好了不是吗?」
†
史旺‧坎德尔。
他和威廉一样是为了讨伐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而在五百年前组成的勇者一行人的一员。
他是帝都贤人塔的秘藏之宝,身上藏有稀世才华的咒迹师。在战场上开天裂地的力量,丝毫不会逊于佩有圣剑的准勇者。尽管在取名和穿衣的品味有致命性缺陷,个子也比同年纪的少年们矮一些,对本身的才华又太过自负了点,但其余部分大致可说是符合其评价的人物。毕竟他确实拥有足以自豪的才华,也具备懂得累积努力而不致傲慢的勤勉,还有愿意认同旁人能力的谦虚,以及肯对一项目标齐心合力的协调性,样样皆备。
对威廉来说,史旺肯定是可以信赖──而且曾推心置腹的同伴之一。当然他不会对本人说出那些话就是了。
此外,威廉当然也以为史旺在五白年前那场仗当中死了。
但如果事情并非那样──而且史旺从这座悬浮大陆群诞生之初就在呼风唤雨的话,也有几件事可以让人信服。
威廉从以前就觉得奇妙。这座大陆群上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是以人族及其文化为基准建立出的。
说到底,从众多种族因为大地灭亡了而逃到天上的说法,要立刻连结到他们就那样建造了许多城市且发展繁荣,说来并不自然。在地面上散居各处的各种种族只要一聚集在一处,立刻就会爆发弱肉强食的激烈争战。建立起支配者与被支配者所构成的社会才对。
况且,无论哪里的建筑物看起来都酷似过去人族所盖的房屋,这一点也很奇怪。
在过去的大地上,兽人们是住在树上或岩石缝隙等处。豚头族会把土堆成类似战壕的玩意儿当居所。爬虫族的住处则像用草编成的帐篷,至于球型族或银眼族根本就没有居住的概念。
试著把那样的几个种族聚集到一个地方以后,他们就规规矩矩地建造形式类似人类的城镇,然后住了下来──这同样不会是自然发生的事情。
其他的要数就数不完了。飮食文化、货币制度、缝纫技术、社会制度、造纸装订技术,族繁不及备载。尽是人族以外的种族在生活的这片天空下,和人族以前生活的世界却如此酷似,要找例外都难。
换成现在,威廉对那一切的不自然就能轻松点出解答了。
简单说,是史旺做的好事。
他在悬浮大陆群的创立过程中发挥出强大领导力,为这片天空的文明拉开了蓝图。
史旺是帝国出身,还有,他也精通历史。而且帝国的历史就是反覆侵略与合并,要将生于异文化之下的人们统合于一个地方,帝国在这方面堪称前例与经验的宝库。因此,由史旺来开创并引导一个世界的文化,即使能达成也不奇怪。
毕竟他就是公认的天才。
†
「你在地上石化了?」
相貌严肃的老人发出惊呼。
「那个时候,因为再怎么探测心跳都完全没反应,我还以为你一定死了──」
「呃,就是因为石化了,我的心脏并没有在跳。你的心跳探测是用来追踪催发前的固有魔力吧?那样不可能找得到我。」
「──把我那天的眼泪还来。」
「嗯,你有为我哭啊?」
「不……不对,错了!我才不可能为你那样做吧,我本来就知道你这人杀也杀不死,没错,就是那样!」
史旺赌气地大呼小叫,那模样也一点都不适合他。
「话是那么说啦,我还不是吃足了苦头。变成石头之后还能复活,这种事在我实际经历以前根本听都没听过。当时我觉得自己应该没救了,按理讲就当作是死了。
何况由于我中的不是普通石化,治疗费也挺可观。据说要解开绑在我身上的重重诅咒相当耗费时间与金钱。多亏如此,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过著背债的生活。」
「荒谬透顶……」
史旺一边咕哝「所以我才怕你这种人」,一边仰望天花板。
威廉既不是自己想石化才石化,也不是想复活才复活的。虽然他有点想回嘴,却也可以理解史旺这家伙的心情,因此就姑且不吭声了。
「先不讲我,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人族灭亡了耶。不对,就算没灭亡,在那之后也过了非常久的时间。虽然你似乎多了一大把年纪,但你为什么还能活著?难不成其实连其他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别一次问太多事情,沉不住气的家伙。
──虽然说,如果是那三个问题,答案一个就够了。」
史旺说完就将上衣掀开,对威廉露出自己的胸膛。
理应有心脏的位置,开了个大洞。
「你那是……」
「在五百年前那场仗,我也被杀了。
对手是翠钉侯(Jade nail)。守护星神的三尊地神之一。
我和艾米莎搭档挑战祂,结果我们俩都一下子就被宰了。
不过在意识消失前,我即兴对自己刻下了咒迹。虽然细部原理不能告诉你,但我对自己的生命型态加以干涉,使其变得在一般形式下的死并不会消逝。所以,如今我不会因外伤或者寿命大限而死。
而且当然了,现在的我──已经不属于人族。」
「这样啊……」
「先声明清楚,你别可怜我。我对现在的自己还满中意,再说被你同情会让人背脊发冷。」
「没有,我不是在同情你。艾米莎被干掉这件事比较让我受刺激。」
「喂。」
毕竟你现在怎么看都好端端的,这话威廉就不讲了。
「那个爆炸魔死了,是吗?
我以为自己已经伤心得够了,不过重新听你说还是满难承受的。果然,其他人也都在那场战斗中死了吗?」
「不──并不是所有人。当时,黎拉和纳维尔特里存活下来了。」
史旺不像变成石头的威廉,他并非超越时光活下来的。而是从五百年前就睁著眼持续活动,活到了现在。既然如此,他应该都知道。知道威廉成为无语石像持续沉睡的这段期间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
「我说啊──」
除此之外,威廉想知道的事像山一样多。他有意要问──
我们一直联络不上的师父,人跑去哪里了?
向王都进军的怪物大军,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支援著我们的公主和国王,有好好地活下来吗?
「告诉我一点就好。那些叫〈十七兽〉的家伙是什么?在我们前往讨伐星神的期间,是哪里出了状况才冒出那种鬼东西?」
威廉几乎把想问的事情全吞了回去,只问那一点。
黎拉那场仗的结果。同伴们的平安。确认那些并无意义。人类早就灭亡了,结果已成定局。
现在该知道的,顶多只有厘清后能带来意义的事。
「──你记不记得真界再想圣歌队(True world)?」
威廉点头。那是五百年前曾反抗帝国统治的数个武装宗教组织之一。勇者黎拉受王室请托,率威廉等人将其击溃了。
「那些人的残党……把帝国边陲的小镇当成巢穴,似乎一直在研究类似生物兵器的玩意儿。〈兽〉群的真面目,就是那些人的研究成果。」
「原来如此。所以才有人族毁灭了世界的说法?」
尽管直接动手者只在人族中占了小小一部分,但是对差点灭亡的其他种族来说都一样。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想帮早已灭亡的种族恢复名誉。
「……按照宪兵队的报告,据说,你目前在当咒器技官?」
或许史旺并不太想谈〈兽〉的事情,便刻意换了话题。虽然威廉对过去的事情仍有些在意,但他决定顺著史旺。
「那只是文件上的虚衔,对于正牌的咒器技官倒不好意思。」
「你在说什么,哪有不是虚衔的二等咒器技官?」
「啥?」
史旺看了威廉愣住的表情,才傻眼似的说:
「所谓的二等技官,性质和一等或三等以下完全不一样。
毕竟,那是明知道咒器的研究绝对不会有进展,仍要用来对内对外宣称『研究尚在进行』的架空职衔。业务内容只有『挂名』这一点,没有更多要求。反正本职是以不会有进展当前提的研究。就连报告进度也只会浪费时间和纸张吧。
基本上,倒不是没有由活生生的某人当上二等技官的前例。只不过,那也是用于处置在政治考量上不方便贬职的将校。权限和支薪都只需给予最低限度,当成顶级闲缺利用也还算方便……到头来,那依旧只是文件上的虚衔。」
唉──史旺说到这里,才深深地叹气。
「在绝对不会有进展的研究中,探究圣剑原理可谓其代表。换句话说,你这个二等技官难保不会撼动到二等技官本身的存在理由。」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有谁为此困扰。
闲缺让我过得满悠哉的,不错啊。无论权限或支薪,我都没有打算要求得比现在更多。」
「────真是的!」
史旺用手肘拄著桌子,束手无策地抱头。
「怎么了?」
「我在犹豫,该说这是人尽其才,还是用大战斧来开核桃?维修圣剑这等神技只有你会,在战力上有人司其职也再好不过,可是把你豢养在那种地方,对整座悬浮大陆群来说等于天大的损失……」
史旺嘀嘀咕咕地说著什么,不过后半段太小声,因此威廉没听清楚。
「对了,那个宪兵有提过,要让大贤者定夺怎么处置我。
不好意思,在你烦恼的时候催促,能不能早点决定事情要怎么办?我跟那些家伙讲好会立刻回去了。」
「回去?」
史旺抬头。
「你说回去,是要回到那座妖精仓库?」
「没其他地方了吧。地表上的家总不可能还留著。
唉,好不容易见到面,我是觉得要稍微叙叙旧确实也行。不过幸好彼此都还算健朗。我们改天再续吧。」
「不……关于那个嘛。」
史旺支吾其词。
「……在那之前,我希望让你见一个家伙。」
「怎样啦,还有什么事吗?
光来这里就已经花了两天耶!我要是不早一天回去,家里那些饿著肚子的小孩就糟啦。」
「假如那家伙知道你活著,也会想见你才对。
至于你嘛──哎,或许见都不想见到第二次。即使如此,你应该还是无法忽略对方。我敢打包票。」
奇妙的语气。
「搞什么,那是我认识的人吗?而且你也晓得,就表示和以前有关?」
史旺无法回答。
「别卖关子了。对方是谁?我是普通的人类,除了你以外,根本不认识任何可以活超过几百年的──」
威廉的话,顿时停住了。
在以往世界见过的某个人。史旺和他都认识的对象。超越岁月的不死存在。
如此的存在,威廉发现自己只能想到一个。
「──喂,难不成……」
「要谈,我们在路上继续谈吧。」
史旺单方面讲完以后就站了起来。
「慢著,我还没说我要去。」
「要不然,你打算说你不去吗?」
威廉「唔」地语塞。
史旺大概是把那样的反应当成回答了。他粗鲁地打开房门,然后大声告诉静静地守在那里的女官:
「我们要前往二号悬浮岛。立刻准备飞空艇!
……啊,没有,你不用怕。你没有过错。错在老夫大声说话。门也该静静打开才对。所以你不用畏缩成那样。」
†
二号悬浮岛。
通称「世界树之髓」。
若是从正上方俯望悬浮大陆群,几乎地处正中央。
既然如此,自然会成为交易的枢纽才是。然而,目前于悬浮岛之间运作的飞空艇航线,完全不含可抵达这座岛的班次。
理由有三。
其一,这座岛没有任何种族的聚落,丝毫不具交易上的价值。其二,由于它飘在比其他大陆都遥远的高空,而且周围总是笼罩著雨云,凭寻常舰艇连靠近都办不到。
最后一个理由在于,那里是圣域。
根本来说,万物恒往下掉落。尽管如此,天上却有数量逾百的悬浮岛。形同悬浮大陆群世界存在前提的这个玄妙秘密,据说就藏在二号悬浮岛。因此,胡乱进入该岛侵犯其神圣性,被视为是难保不会让悬浮大陆群直接坠落的禁忌。
即使如此,不时还是会有沦落的打捞者有勇无谋地用「我要揭发被名为信仰的欺瞒所掩盖的真相!」之类煞有介事的名义驾船而来。他们大多会受阻于围绕著岛屿的雨云,还有突然产生的乱流及雷云,连目的地都没能见到一眼就惨兮兮地返航至原本的岛屿。
偶尔也会出现坚称自己看过云层另一端的打捞者。照伤痕累累的他们所说,那里不像其他悬浮岛一样是飘在天空的自然岩,而是经过琢磨的大块黑水晶;其表面有无数野生植物,季节性却杂乱无章,同时有春天的花与秋天的花盛开,尽是些和支离破碎的妄想差不多的经历谈。当然,大多数人都不会听信那种奇言怪论,名为二号悬浮岛的神秘地方依然罩著未知面纱,至今仍一直飘浮在蓝天的彼端。
「…………那是块巨大的黑水晶,不对,花盆?」
「嗯。」
史旺随口点头。
「正确来说,那本身好像就类似巨大的护符,但是我对详细构造不清楚。毕竟大成那样,也不会想特地去分析。」
「总觉得那花盆里面长了许多不同的树。」
「是啊。好像是用小型的气象结界覆盖岛屿本身,光在岛内就有自己完整的四季。周围的雷云则是结界带来的副产物。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那样做。据说是为了掌控更大型的结界所需的交感模型还什么来著就是了。」
「没想到你这大贤者什么也不懂耶。」
威廉那句话似乎惹到史旺了,史旺加深眉头的皱纹。
「所谓贤者,指的是知当所知的人。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才会讲出要人什么都懂的鬼话。」
「唔喔,有虫在飞,有虫耶。满满都是让人季节感错乱的虫!」
「听人讲话啦!」
二号悬浮岛以悬浮岛来说非常小。看来似乎连相当于港湾区的地方都没有。威廉也想到没地方下锚要怎么接肢,大贤者准备的小型飞空艇却当著他眼前直接轻松著陆了。
「这船好棒。给我一台啦,感觉出门买东西会很方便。」
从妖精仓库到港湾区有段距离。要到别的悬浮岛买东西时或多或少会有不便。
「别胡说。这可是连价格都定不出的东西。」
「那真遗憾。」
两人降落到岛上。
那并非多大的岛屿,话虽如此,试著实际踏上去以后也还算广阔。威廉朝周围看了一圈,举目所见都是季节感错乱而莫名其妙的植被,让人相当不舒服的光景。
「这什么名堂?苹果和桃子居然长在一块儿。」
「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没有毒。」
「呃,那也不妥吧……」
威廉会猜想是不是用了什么奇怪的肥料。别说放进嘴里,连触摸都要犹豫。
「所以呢,目的地是那里吗?」
在岛屿中央,建有大概与岛底使用了同样素材的黑水晶塔楼。光从目前位置来看,那似乎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建筑物。
「颜色黑漆漆,还长著刺,活像邪恶神殿的感觉。」
「答对了……虽然我跟那家伙是老交情,不过对他那种品味就是无法理解。」
「我倒觉得由你来讲也有问题就是了。」
威廉「咯咯咯」地笑。
「经过五百年,你对白长袍的偏爱还是没治好吧?」
「别讲得像病一样。这是我的原则、我的灵魂,就算经过千年也休想要我拋开。」
史旺用鼻子哼声。
那段互动的怀念感,让威廉有点想哭。他和原本理应再也见不到的同伴,来了一段原本再也无法重温的互动。光是如此,现在这段时间便让威廉感到窝心无比。
「欸,史旺。」
「怎样?」
「谢谢你。」
「……我倒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时候非得被你感谢。」
「心血来潮而已,别介意。」
史旺是大贤者,但这不代表大贤者就等于史旺。他有他五百年的人生,从中理应会得到新的体悟,让内在有所改变才对。史旺的自称词和语气,更不可能永远和少年时期相同。
话虽如此,史旺现在却表现得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样,还愿意用那种方式跟威廉讲话。这是为什么?恐怕,他是在迁就威廉吧。
失去同伴,失去同胞,失去故乡,还有其他一切的一切──那样的辛酸,史旺在久远以前就体验过一次。而且,他知道威廉现在就处于那样的状态。所以为了尽量帮助威廉追思,史旺特地找回了他以前的语气。事情大概就是如此。
「你在贼笑什么啦?恶心。」
……或许史旺单纯是恢复了童心,倒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性。尽管一度把感谢说出口的威廉不太愿意那样想。
塔中没有任何人。
推开沉重的两扇门,爬上颇有气氛的螺旋阶梯,然后进入实在有模有样的谒见厅一瞧,里头却完全没有人。
「这是怎么回事?」
「算不上稀奇。毕竟今天天气好,大概是在散步吧。」
「啥?」
「你看,这座岛如你所见,除了草木以外什么都没有吧。因为闲暇时几乎无事可做,天气好的时候,那家伙大多都在外头闲逛。」
史旺边说边凑到窗边。
「看吧,被我料中了。」
他用目光指向眼前。
可以看见有个穿侍女服的女孩,正一个人推著叩隆作响的手推车。
「……那个女孩怎么了吗?」
原来这里不是无人岛,威廉一边茫然地如此心想,一边观察那女孩。虽然角度太陡看不见长相,从头顶冒出三角形耳朵这点来看,对方是兽人……大概属猫徵族(Ailuranthropos)。推著状似沉重的手推车却完全不影响姿势,由此可知运货技术应该相当熟练。
「我没叫你看她。另一边啦,另一边。」
威廉将目光转到史旺用手指比去的方向,在那里,他看见女孩所推的手推车──上头载著差不多双手环抱小的漆黑玩意儿。
大概是压酱菜的石头吧,威廉心想。然而,又有些不同。要说有什么不同,威廉一下子也答不上来,应该是质感或重量感之类的部分让人觉得不对劲──
「喂,那边的大型垃圾!老夫来叨扰啦!」
史旺用打雷般的大嗓门朝眼前喊。
『──噢,是你这臭家伙啊,大贤者!来得好,我正闲得发慌!』
黑色的玩意儿动了。
那是颗头盖骨。至少,外形就是那样子。
尽管那玩意儿颜色黑漆漆的,大小相当于成人双手环抱大小,没有人碰就会自己抬头仰望威廉他们这边,还用老人的低沉声音讲话,但只要对一连串的疑点视而不见,那肯定就是头盖骨。
哎,换句话说,是的。
至少,那不是颗寻常的头盖骨。
『毕竟我们在上一场游戏没做出了结。今日你定要和我分个高下!』
让威廉头痛的是,他对那副嗓音有印象。
大约两年前──话虽如此,那是威廉本身的观感,外界经过的时间比那多了几百倍──他肯定见过那副嗓音的主人。而且当时的情况,在威廉体内刻下了强烈的记忆,往后他恐怕也永远忘不掉。
「抱歉,老夫今天既非临时起兴,亦非为了替你排遣无聊而来!黑烛公(Ebon Candle),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塔上塔下,有两名老人正用针锋相对──而又亲密的大音量交谈。
『什么……难道有客人?蠢材,你怎么不早说!
「说归说,是你自己要放空城的吧!假如想抱怨,你好歹摆个通讯晶石在这里!那样老夫来访前至少会先告诉你一声!」
『少鬼扯,你也明白通讯在结界阵内外无法成立吧!
「那种小问题,你不自己设法解决吗!既为永生的地神之一,藏点睿智又何妨!」
『哼,只活了区区五百年,你的口气变得还真大!在那里等著吧,我立刻在棋盘上教训你!』
「我早说过今天是为其他事而来吧!」
『噢,是那样没错!该亚,麻烦你赶紧送我上去!』
被叫到名字的侍女服女孩微微点头以后,推著车跑了起来。叩隆叩隆的夸张车轮声绕到黑水晶塔楼的正面,沿螺旋阶梯冲了上来。
「──话说回来,史旺。」
威廉用指头使劲捂著太阳穴,低声问道:
「我现在是在作恶梦吧?」
「你的心情我懂,不过正视现实吧。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甩你耳光喔?」
史旺当著威廉眼前用力握拳。
「免了。被现在的你揍,感觉我的头还没清醒就会飞出去。」
「什么嘛,真没意思。」
叩隆叩隆叩隆叩隆的噪音越来越接近谒见厅。
『呼……呼哇哈哈哈哈哈!』
威廉感受到,从宝座那边彷佛有强风猛然吹来。
那是强横得不需用咒脉视也能感受到的魔力重压。能散发出那种气场的存在,就威廉所知仅有一个。而且,他也只知道一个。
『久违了,人族的勇者!没想到历经星霜,又迎得与你再次碰面的时刻,所谓的巧遇确实是奇!』
那是三尊地神之一。过去曾负责守护与人类为敌的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并挡在要将其讨伐的勇者一行人面前,最强而最后的阻碍。
『然而,可悲也,你我终究要走向互搏的命运!奇迹虽赐予了这场重逢,染血的路途却无可避免!』
象徵祂的别名多有所在。
比如,寐于死亡者。
比如,折叠世界者。
比如,广阔大地的父权者。
比如,在光明庭园点亮黑暗者──亦即黑烛公。
对方正是在过去的战斗中,准勇者威廉‧克梅修以本身性命交换打倒的宿敌。然而,正如其于临死之际所言,它跨越漫长的睡眠苏醒在这个世界了──
「──呃,你不用玩那一套啦。」
威廉一脸傻眼地朝对方挥了挥手。
『唔,是吗?真无趣。』
头盖骨──黑烛公爽快地将魔力收回了。原本充满谒见厅的威吓气息瞬间消散。
『可是我想你应该积恨已久,才会试著作戏回应。』
「你表示体贴的方式怪得要命。」
『嗯?难不成你想说自己并无恨意?』
「就算有恨意,谁会再跟你打一场给自己找麻烦啊。
之前我会战斗是因为后头有东西要保护,而你会对那些东西造成危害。现在不是那样了。既然如此便无交手的必要。我有说错吗?」
『不惜拋弃性命战斗到底,却连半点怨恨也不留吗……你是个意外淡然的男人吶。』
「我没那种意思。
基本上,就算有理由交手好了。你那德性是怎么搞的?我以前对付的黑烛公可是有皮有肉,脖子底下该长的东西也都有喔。那你怎么会只剩颗头,还躺在手推车上做日光浴!」
『何出此言。将我身躯烧得精光的不就是你本人吗?』
「呃,确实是那样没错啦!可是你说过自己睡一百年就会醒吧!听你那样说,一般都会觉得是完全复活吧!为什么会这么半吊子啊!」
『我说过,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大概是破坏得太澈底的缘故,光一百年来不及让肉体再生。你可晓得我在醒来的瞬间有多吃惊?明明如你所见连半条泪腺都没有,我却感到想哭喔?』
「谁管你那么多!
『况且,从那之后非动用力量不可的状况就一直持续,根本没有空恢复。多亏如此,正像你所看到的,长达四百年以来,我都活著献丑。』
宝座上的黑色头盖骨一边那样说,一边灵巧地摆起架子。
那副模样到底能不能叫「活著」献丑,威廉心里倒不是没有留下疑问,但那种事情无所谓。
「──欸,够了吧?
史旺。你不是为了问候才把我带来这里的吧。差不多该谈正题了。」
『正题?』
「对。」
承受两人视线的史旺点头。
「虽然这家伙是个从人品、个性、脾气、本性乃至于心眼儿都烂到极点的讨厌鬼,能力却是一流且值得信赖。足以安插到那项计画,不,他可以说是缺不得的人才。」
『哦……』
「喂,史旺,你若无其事地鬼扯什么。」
「威廉,你想不想取回大地?」
「就算你那么刻意地转移话题,想溜也没那么容──大地?」
威廉听见了无法置之不理的话。
「大地已经灭亡,更是〈兽〉到处横行的危险地带吧?你打算做什么?」
「我们要主动出击……话虽如此,要一口气全部抢回来,大地当然是太过广阔了。首先要攻下离这座悬浮大陆群最近的神峰菲斯提勒,作为反攻据点。
我们需要的是对抗〈兽〉的手段。再来,就是持续抗战的手段。在这以前,我们无论如何都欠缺后者。不过如今你来了,那个问题就能朝解决迈进一大步。变得失灵或不稳定的圣剑将可以再次投入战场。这是相当大的进步。」
「哦。」
威廉一面应声,一面微微点头。
「那还真是宏大的计画。」
「对吧?当然,那会成为超长期计画,还得集结悬浮大陆群的总力来挑战才行。而且危险性大,结果也不会立刻出现。可是最终而言,我们有足够的胜算。」
史旺说著说著,语气渐渐变得越来越充奋。
「妖精要多少都能制造出来,所以问题只在于圣剑的数量。」
「────────哦?」
威廉又一面应声,一面微微点头。
应该是警觉到自己失言的史旺变了脸色。
「啊,不是。刚才那句话该怎么说呢……」
「史旺,你不必粉饰,我有隐约察觉到。黑烛公在与我交手时曾用过死灵术。反正百年复生的把戏,八成也是从那衍生出来的。还有你在存活下来时所刻印的咒迹,照理说也是属于死灵术的系统才对。
既然是由你们俩在守护著悬浮大陆群,如此一来,就可以推敲出大致内情了。」
按照威廉以前查过的资料,所谓妖精,基本上就是无法理解自己死亡的年幼灵魂游荡于此世的产物。原本应该自然育为鬼火或矮人之型态,不稳定且暧昧的存在。而且,看来这些家伙所知的死灵术似乎有可以用人工形式造出妖精并加以使唤的招数。
还有。威廉所知的黄金妖精,既不是鬼火也不是矮人。
或许不稳定。或许暧昧。可是,她们确实具备有如人族少女般的身体以及心灵。其内心肯定怀有希望、恐惧、爱情、憧憬、绝望。在那种情况下,她们还拋开生命为守护悬浮大陆群而战。
「判断的材料齐全到这种地步,任谁都会明白。」
没错。而且藉此可以做出近乎笃定的推测。
威廉似乎想哭,同时又似乎想笑,他在连自己都无法掌握的奇妙情绪驱使下,把导出的结论化为言语。
「你们俩──就是创造黄金妖精的始作俑者对吧?」
3.在那之后,时光再度流逝
据说二楼走廊深处最近会漏雨。
实际过去看了以后,可以晓得那看来需要做一些木工活儿来处理。正式修理得在日后到镇上找业者动工,威廉似乎决定只做应急处理。他确认手边有木板和铁钉──
「──欸,有没有人晓得木槌放在哪里?」
威廉回头询问。
(在一楼库房。之前你也用过吧,已经忘了吗?)
珂朵莉手扠腰间,傻眼似的回答。
(真是的,不知道该说你健忘还是记性差……)
她只有口头不满,实际上则是有些开心地在抱怨。然而,她却在出声抱怨完以前,察觉到状况有异。
威廉的眼睛并没有看著珂朵莉。
(你在看什么?)
珂朵莉回头。可是,眼前只有和平常一样的走廊。没任何人在,也没任何东西。
「珂朵莉,你去哪里了?」
她听见不可思议的话。
威廉一边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一边讲著奇怪的问题。
(开哪种玩笑啊?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珂朵莉用了比刚才更强的语气抱怨,威廉却只会歪头嘀咕:「奇怪,原本觉得她好像在旁边就是了。」一点也不肯看珂朵莉这里。
(等等,你别闹了──)
珂朵莉伸手,她有意那样做。
伸不了。
想伸出去的手,根本不在任何地方。
珂朵莉想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就发现任何地方都没有那种东西。
「珂朵莉?喂,你躲去哪里了?」
威廉开始走动。
他在妖精仓库到处游荡,寻找看不见的少女身影。找不到。他离开仓库,在岛上四处寻找。找不到。他把遇见的人一个一个抓住,询问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下落。没有答案。
(欸,你要去哪里?)
(你在找哪里?)
(我就在这里喔。)
(我好端端地待在你身边喔。)
(欸。)
(我在叫你耶。)
(快发现啦。)
珂朵莉再怎么想跟威廉说话,都发不出声音。发不出声音的话语,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不久威廉就走累了,然后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
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已经够了,接受事实吧。」
妮戈兰露出落寞微笑,平静地告诉威廉:
「那些孩子已经死了。」
──猛然拨开毛毯的珂朵莉一跃而起。
心悸止不住。她用手掌按住忤然狂跳的心,反覆深呼吸。稍微镇定下来后,身体打了哆嗦。冬日早晨的空气正无情地隔著睡衣逐渐夺去体温。
珂朵莉下床捡起毛毯,将那卷成一团,然后紧紧地搂住。
「是梦啊。」
她嘀咕。
「是梦,对吧。」
她抬起头,看向窗边。
冬天的黎明来得晚。窗帘另一边仍被昏黑的夜色所笼罩。身体感到倦怠。
珂朵莉想再一次盖上毛毯横躺。
可是,她提不起那样做的意愿。
珂朵莉一想到说不定会继续作那样的梦,就无法阖眼。
†
──在十五号悬浮岛的战事结束了。
珂朵莉等人返回妖精仓库。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天。
威廉还是没有回来。
†
拂晓下起的豪雨,在接近中午时,像虚晃一场地停了。
在拨云见晴的蓝天下,娇小的少女们好似迸开的凤仙花,纷纷冲到操场。眼看白色的球高高弹起,逐渐沾满了泥巴。愉快地追著球的少女们,同样在转眼间就沾得全身泥。
在读书室一角,奈芙莲沉睡著。
她用交叉在桌子上的手臂当枕头,一脸安稳地发出轻轻的鼾声。
「唉~真难得耶,莲居然会把书甩在旁边。」
口气像在哄小孩的艾瑟雅从桌子底下把书捡起。
「照她的情况来看,与其说是过度催发魔力,不如说单纯只是身体累坏了的样子。毕竟她在成体以后还没有多少经验,体力的部分并没有养好。」
像那样还撑过了那种长期战,她真的非常努力耶──艾瑟雅一边如此嘀咕,一边轻拂奈芙莲额前的头发。
「……艾瑟雅,那你还好吗?」
「我喔?要说的话,我好到快流鼻血喽。别看我这样,我唯一有自信的就是游手好闲地保持长寿。」
哼哼──艾瑟雅挺起薄薄胸膛。
珂朵莉觉得她的话很可疑。
这个黄金色的妖精,总是爱用让人分不清楚认真或说笑的语气来讲要紧事。因为那样,就算从她口中说出了重要的事情,也会让人犹豫不定地思索能不能信。
「我才要问你状况怎样呢,珂朵莉。」
珂朵莉被对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反问。
「我吗?要说我嘛……」
当然没问题啦──珂朵莉差点如此回答。
她希望那样回答。
办不到。艾瑟雅的视线和轻松口吻正好相反,锐利得好似要贯穿珂朵莉的眼睛。
「……我想,难免有一点吃不消吧。希望能暂时避免出击的感觉。」
珂朵莉无力地微笑,然后耸肩。
「虽然我们前两天才去过,假如情况真的不妙的话,要不要再向军方申请去十一号岛?毕竟现在的你是重要战力,要申请应该会过,再说只要把状况告诉那个医生,也许至少会得到一些让你宽心的建议喔。」
「没事的啦。感觉有点吃不消而已。」
珂朵莉对艾瑟雅挥了挥手。
「有你给的建议就够了。我信赖你啊,学姊。」
「……你肯那么说,我是很高兴啦。」
艾瑟雅伸指搔搔自己卷卷的头发。
「再说,我现在离开这里,要是和他错过不就糟透了吗?因为我想尽快见到他,被吩咐先回来的我留在仓库等就是对的。」
「唉……完全就是恋爱中的少女嘛。」
「嗯,对呀。」
「你现在已经不隐藏也不掩饰了喔?」
「谁教那个人知道我的心意,还是一直在逃避。靠那种遮遮掩掩又刻苦的追求方式,肯定到最后都抓不住他的心。
所以喽,走到这一步,我觉得只能毫不掩饰地直接冲了。嗯,虽然他看起来让人捉摸不住,其实呢,我觉得他是那种被打乱步调就会乱脆弱的人喔。」
「啊~的确。」
「所以我打算等他一回来就一直逼一直逼,逼到昏天暗地。到时候你们当然也要帮忙,要先做好心理准备喔?」
「OK~包在我身上。」
艾瑟雅竖起拇指。珂朵莉也竖拇指回敬。
她刚才那些话,并没有虚假。
珂朵莉打算等威廉一回来就一直逼一直逼,逼到昏天暗地。
没错。只要他回来的话。
──这个地方,原本并没有他在。
因此,目前他不在的这种局面,才是妖精仓库本来该有的模样。
「或许,他不会再回来了呢。」
珂朵莉在精神比较脆弱的瞬间,也会冒出那种想法。
「毕竟装得一脸呆的他,是极为稀有的人才嘛。
稀有到之前会待在这种地方反而奇怪。原本悬浮大陆群应该要举众迎接,让那个人坐上应有的地位,然后向他讨教失落的睿智才可以吧。
所以说,他就这样不回来才是正确的,肯定没错。」
珂朵莉当著大家面前那么一说,就得到了各种不同的反应。
缇亚忒等人嚷嚷:「那样我不接受!」「会变得寂寞,我不喜欢。」「要打倒技官的人是我!」「睿智是什么?」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理解珂朵莉所说的内容。
妮戈兰好言相劝:「你可以一直坦率下去喔?」啰嗦,那还用说。
奈芙莲只有微微垂下目光,没露出更多反应。哎,说来是满像她的风格。
另外,艾瑟雅则带著坏心的笑容反问:「假如真的是那样,你怎么办?」
假如,威廉就这样不回来了,珂朵莉要怎么办?
她试著思考,却想不出具体的答案。
「大概也不能怎么办吧。」
珂朵莉带著暧昧的表情那么回答以后,艾瑟雅就对她发出了简直故意的长长叹息。
──反正,这里原本就没有他在。
所以,现在这种不能待在他身边的生活,才是珂朵莉该度过的日常。
「喝呀!」
珂朵莉听见锐利又可爱的吆喝声,便反射性地闪身。从她背后扑过来的潘丽宝和可蓉没抓到目标,直接「啪」地摔在走廊上。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语气傻眼的珂朵莉帮忙扶起两人。
晚了点跑来的缇亚忒数落:「我就说嘛。」然后用指头轻弹两人红肿的鼻子。唔呀──小小的两道尖叫声传出。
「凭你们哪有可能敌得过学姊。还早十年喔。」
哼哼──缇亚忒莫名自豪地挺胸。
「可是,要是威廉不在就都不练习,招式很快就会荒废的。」
可蓉泪汪汪地抗议。
「什么招式啦?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征服世界的招式!」
潘丽宝使劲握紧拳头。
「哪里的世界啦?你们是要征服哪里?」
缇亚忒傻眼了,旁边则有菈琪旭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还惶恐地频频低头赔罪,看著都觉得可怜。
「……对了,缇亚忒。」
「啊,我在。学姊有什么事?」
「之前,你确认过身为成体的适性了吧?和遗迹兵器的契合性已经确认完了吗?」
「啊~那个还没有。妮戈兰说,要等威廉回来再帮我找搭档。」
「……是喔。」
珂朵莉伸手搅乱少女的发丝。
「学……学姊?」
「希望你能挑到好的剑。」
她温柔地那么说,然后放手。
「怎么了吗,学姊,你的脸色有点差耶?」
「是吗,会不会是疲倦还没消退?」
暧昧笑著的珂朵莉避开了学妹的视线。
†
珂朵莉回房以后,立刻用背靠在顺手关起的门板上。
她就那样一路滑坐到地板上。
珂朵莉将头低下来,连著腿一起用双臂抱住。
「那个骗子……」
为了不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听见,她小声嘀咕。
「我有好好地遵守约定喔。
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遵守……」
间隔一会儿以后,珂朵莉抬头,并且起身。
木窗及窗帘都紧闭的房里,有如夜晚般昏暗,即使如此那仍是自己熟知的房间。珂朵莉靠著不足的光源拿起倒扣在桌上的镜子。
「…………」
镜子的另一边是整片黑暗,在那当中。
站著某个红眼睛的人。
『扁平的蝴蛛』
「你是谁啦?」
声音发抖的珂朵莉朝著镜子另一边问。
在那里的,是她十分熟悉的脸孔,理应如此才对。每天早上洗脸都会看见那张脸,理应如此才对。无论笑脸、哭脸、生气的脸或其他的脸,都是一直以来几乎让她看到腻的脸庞才对。
可是,为什么?
在镜子的另一边,那家伙为什么会用发楞的眼神看著她这里?
为什么她看了那张脸,会认为是自己不认识的其他人?
既然那是自己不认识的其他人,在镜子这一边,位于她无法直接看见的地方的,又是谁的脸?
『吃过的饼乾』『烧完的蜡烛与烤黑的信封』『钢之鸟与七彩箭尖』
吵死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为什么会想起?为什么会冒出来?
战斗早就结束了。从那之后,珂朵莉一次也没有催发魔力。既然这样不就没事了吗?只要肯遵守分寸,不就无碍于日常生活吗?难道艾瑟雅说的那些是谎话?
不对。
错在她自己。
珂朵莉在战斗中,本著觉悟这个词,将宝贵的东西拋开了。她出卖掉自己能保有自我的大部分时间,才换来摧毁十五号悬浮岛的奇迹。
珂朵莉并不后悔。不,她认为自己不该后悔。当时悬浮大陆群处于濒临灭亡的局面。即使原本就以用过即丢为前提的一名妖精兵稍微减寿,代价也还算便宜才对。
该懊悔的,大概是她后来忍不住当著威廉面前故作坚强这一点。因为她不想让威廉担心。她希望回到出发作战前,纯粹地为她们将来著想的威廉身边。所以,她对前世侵蚀的事绝口不提,还要艾瑟雅和奈芙莲帮忙守密,于是一回神就落得这种下场了。
至少,珂朵莉希望能在这里,向那个人说声「你回来了」。
还有。
「好想吃……奶油蛋糕喔……」
她怀著想哭的心情如此嘀咕。
镜中的少女似乎在嘀咕同样一句话,也动了嘴唇。
仅仅一滴的泪水,沿著她的脸颊落了下来。
『破掉的世界』『游于繁星间的鱼』『爸爸』『黄色布偶』『有著蓝天色眼睛的陌生女孩』『弯弯曲曲的树』『叫个不停的黑猫』『纸包中的小石子』『阴霾得耀眼的天空』『镜子另一边的世界』『然后』『然后』
镜子从手中滑落。
在地板上摔破,碎片四散。
少女当场颓然倒下。
4.等那场仗结束以后
「你们俩──就是创造黄金妖精的始作俑者对吧?」
两人毫不否认地认同了这项推测。
「话虽如此,我们并没有四处游走让妖精一个一个地诞生。
只是在作为素材的巨大魂体上施予咒迹,好让她们带著接近人族的体格与人格自然诞生罢了。」
史旺脸色僵硬,并挤出粗哑的声音解释。
『还有,为了不让灵魂坠于大地,我们对包覆悬浮大陆群的箱庭结界也动过手脚。那么,听完这些话,你会如何应对?』
而另一边的黑烛公,至少连表情也没有改变分毫(当然,这得假设区区的黑色头盖骨做得出表情就是了)。其嗓音也没有显著的改变,甚至好像有反过来要观察威廉反应的味道。
威廉默默地揪起史旺的胸口。
然后他举起另一手握紧的拳头,瞄准史旺的脸庞。
──就这样过了几秒。
「这也不是揍你们一顿……就能获得解决的问题。」
怪罪制造妖精的机制也没用。要守护悬浮大陆群必须有圣剑的力量,要使用圣剑必须有人族的勇者,因为到处都没有那样的人只好创造黄金妖精当代替品。这一连串的流程,无论斩断哪个环节都会直通悬浮大陆群的瓦解。
既然不存在任何一个能替代的方案,那就是最妥善的手段兼唯一解。
无论伦理或人道,都没有介入其中的余地。
她们的战斗,并非成立于某个人的恶意之上。
基本上,威廉就是因为本身无法战斗,才会站在将珂朵莉等人推上战场的那一边。对此他就算再怎么恼火,就算无从忍受,也不能责怪史旺他们。
「──可是,那也仅限于防卫线的部分。
勇者挺身而战,一向都是为了保护众人,还有人们所珍惜的城镇。要远征拓展领土,勇者就是个错误的人选。别将她们消耗在不打也行的仗上面。」
威廉一边呻吟似的告诉史旺,一边放开将他揪起的手。
「这并非不打也行的仗。而是迟早有必要的仗。
你也明白吧?悬浮大陆群并不是永恒的。尽管以往五百年勉强撑了过来,也不保证还有下一个百年。我们在将来非得回到大地才行。」
「那只有我和你们的事吧。」
「──这话怎么说?」
「见过五百年前的世界,认得地上尚未变成那模样时的人有限。对没见过那时代的人来说,大地根本从他们一出生就是远在彼方的世界。即使那是逐梦与冒险的宝岛,也没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那些家伙珍惜的故乡,是他们现在所住的天空,所住的岛,所住的城市。此外再没有别的地方。」
我说的对吧──威廉向对方徵求同意。
「就算那样……难道说,你都不会悔恨吗!你都不想回去吗!
我同样在这里活了五百年!远比我在大地过活的时间要长!这片天空无疑是我第二个故乡!可是,就算那样!我的第一个故乡依然是帝都!你也一样吧!
不,刚来到这片天空的你,对帝都的感情应该比我更深!根本就不可能忘掉,不是吗!」
「假设我们倾目前悬浮大陆群之总力,收复了大地。」
相对于激动的史旺,威廉始终冷静地对答。
「那里又有谁在?有任何一个在你回去时,会对你说『欢迎回来』的家人等在那里吗?」
「这……」
史旺语塞。
他张开一度想说些什么的嘴巴,却又立刻闭上。
『你不告诉他?』
「不。」
史旺大大地摇头──然后收敛自己的表情。
「那就是你的想法吧,威廉‧克梅修。」
他的语气变了。
威廉的老友史旺‧坎德尔已经不在那里了。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是多了五百高龄且背负著悬浮大陆群未来的大贤者。原本轻柔的金发褪去色彩,原本像苹果一样的肌肤衰谢得满是皱纹,原本如人偶般的娇小身躯长成了需要仰望的大汉,而且──
──以往曾被瞩望其未来的天之骄子,如今正为了取回过去,打算将现在与未来全赌上。
「抱歉,大贤者。」
威廉硬是用紧绷的笑容,盖过自己快要因落寞而扭曲的脸孔。
「要我为了世界的遥远未来之类的事而战,我好像已经办不到了。」
「……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个更接近勇者的男人。」
「我也是。」
威廉点头。
过去他志之所在,尽管拿到了准勇者的称号,最后却无法抵达的下一个境界。
原本曾以为是才能所致。
原本也曾以为是境遇所致。
然而,说不定威廉的想法错了。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藏著更致命性的缺陷。
「我以前也那么觉得。我曾打从心里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勇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像这样活著献丑。」
『嗯。能不能让我也问一句?』
头盖骨从旁发问。
它灵巧地从宝座上一滚,然后落在铺有软垫的手推车上头。用不著吩咐,守在旁边的侍女就把车推到了威廉他们身边。
『方才我挑衅时,你曾说过吧?你没有与我交手的理由。纵使有理由,原本曾为顶天立地大丈夫的黑烛公,为何会落得这种兼具俏皮与威严又虚怀若谷的模样?』
威廉完全不记得他有说过。至少后半句没有。
『虽然你似乎巧妙地将话题转移了,但只有我托出真相,未免有失公平不是吗?
假设我俩有理由交手,你还是有其他无法那么做的理由吧?』
「什么?」
大贤者稍稍扬起单边眉毛。
「也对。」
威廉磊落地点头回答:
「虽然没有严重到像某颗头盖骨那样,但我的身体在跟这家伙交手后也几乎没有康复。石化是解开了,诅咒也解除了,可是由于有细微伤势残留在全身,据说我现在的状况就像千疮百孔的烂抹布。
我还被认识的食人鬼说过『感觉我的肌腱不用菜刀拍打也能用牙齿轻松咬断』这种话。」
『原来如此。尤其是关于挑肉的部分,食人鬼这个种族的眼光再值得信任不过。换句话说,你现在身上并无以往那般的战力。就算想战斗也没办法战斗。
所以──假设我们在这里打算来硬的要你听命,你也无从抵抗。是不是如此?』
「啊~我懂了,话讲到那个份上啦?」
威廉搔了搔头。
「坦白讲要那样的话,我希望你们放我一马。说来老套,可是有人在等著我回去。」
『所以贪生怕死在所难免?』
「不,我收拾掉你们俩以后就回不去了。」
威廉耸肩。
「因为我没学过飞空艇的驾驶方式啦。」
『……感觉实非常人的思路吶。真怀念,看来你和那时候丝毫没变。』
状似莫名欣慰的头盖骨说完话以后就转了一圈,然后转向大贤者。
『大贤者。暂且断念吧。此人意志坚定。
不……看来无可动摇的意志,正是此人的本质。这厮的心里只能容纳一个目的。而且在此期间,与该目的无关的一切事物,看在他眼里都没有半点价值。因此他不会屈服。不会止步。他会蛮干到底。
一旦这厮决定要守护那些妖精,目前对他来说,那就是一切。就算要牺牲其他万物,他也会坚持到最后才是。我不想再承受他那禁咒齐发的折磨了。』
不,那倒不可能。
禁咒这东西并非轻轻松松就能用。威廉当时用的禁咒到现在大多早就未达发动条件了。尽管还能用的也不是没有,然而祭出后要付的代价就是死,就算运气好到极点也要迎接再度石化的末路。不管选哪边,他都无法回妖精仓库(家)。
……以上这些就不要乖乖向对方特地说明好了。反正他似乎被高估了,感觉就这样继续误解下去会比较好。
「可是。」
『若你无论如何都要他协助,通盘招出就行了。只要把你先前隐瞒的大地真相揭开一两项,这男子的态度也会改变才是。』
「那不成!」
大贤者脸色慌张地拉高音量。
「……地上的,真相?」
另一方面,威廉皱眉咬住了他无法忽略的这句话。
「怎么,原来你有事瞒我?」
「……那是与你无关的事。」
「别扯那种一听就知道的谎。照这家伙刚才的口气,那似乎是足以让我改变心意的判断材料嘛,对吧?」
『我无话可说。』
「听到了吧。大贤者,你怎么说?」
「老夫也无话可说。事关这个世界的未来。有些话只能告诉忧心未来之人。」
臭家伙,想对刚才的论战还以颜色吗?谁怕谁。
被激到的威廉正打算跟对方卯上时──
──有爬上螺旋阶梯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
『今天客人可真多。』
黑烛公傻眼似的嘀咕,现场的目光转向门口。从那里现身的究竟是──
「打扰了。」
是那位兔徵族的一等武官。
「这里是圣域。我应该交代过不可轻易接近!」
大贤者用轰然的低沉嗓音斥责。兔徵族微微点头,然后行礼回答:「出了下官得做好挨骂觉悟赶来报告的状况。」
「──何事?」
大贤者一改先前的态度,语气沉稳地催他继续说下去。
兔徵族先朝威廉瞥了一眼,然后才将嘴巴凑到大贤者耳边,并报告发生何事。
「……照你判断,那是必须急著闯进圣域来报告的事?」
「是的。」
兔徵族一脸认真地对大贤者的奇妙质疑点头。
「我明白了。由老夫来告诉这个男人。」
大贤者缓缓转头以后,便朝威廉走近一步。
「……怎样啦?这么郑重。事情跟我有关吗?」
「正是如此,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
大贤者严肃地告诉威廉。
「从奥尔兰多商会的协助者那里来了联络。
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的适用者,人格似乎在前世侵蚀下遭到破坏了。虽然肉体还没有开始消失,恐怕只是时间问题吧。」
†
变得脸色苍白的威廉跳上武官的船艇,离开圣域了。
被留下的两人为厚重沉默所笼罩,凝视著青年离去的云海另一端。
『为何你不向他道出一切?』
打破沉默的黑烛公问。
『若得知大地上有何物在,有何物长久存在,他的答覆也会不同才是。』
「我想也是。」
大贤者带著忍受苦涩似的表情回答。
「可是,以结果而言,那家伙的心肯定会崩溃吧。像他那样,有著凭一股信念就能奋战到底的能耐,心碎以后反而会一无所能。矛光是生锈还有用途,矛尖一碎就连用途也没了。」
『像那种问题,端看你如何表达。藉资讯操控来操弄人不是你的长项?』
「是啊。那家伙是单纯的男人,老夫现在应该可以轻松操弄他,不过。」
大贤者轻轻耸肩。
「笑吧。这只是感伤。面对过去偷偷当成兄长仰慕的对象,老夫似乎不愿对他说谎。」
『但愿你花的心思不会白费。』
黑烛公明明没有肺,却发出宛如叹息的玩意儿。
『妖精一旦坏了便无法复返。若有差错,那个男人立刻就会崩溃。』
5.约定何去何从
威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用什么方式回来的。
他应该是被那名宪兵的船艇从二号悬浮岛载回来的才对。除去为补给的停泊、回避伪龙浮石而调整航道不提,几乎是以最短时间赶完最短路程的才对。
而且,即使如此,不管再怎么赶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
威廉没有赶上。
蓝发少女横躺在床铺上。
她静静地睡著,看似如此。看似随时会睁开眼睛,然后动起来。
可是,不会那样的。
因为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守住约定了喔。」
站在门口的艾瑟雅用静静的语气告诉威廉。
「她有活著回来。
从实在不可能存活的战场上,一心想著要见技官──要向技官撒娇,才为自己保留了一点点寿命回来的。」
「艾瑟雅。」
站在她旁边的奈芙莲静静摇头。
「不可以怪威廉。没把珂朵莉的状况告诉他的,是我们。」
「对呀。所以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可是。」
「……没有错。该责怪的,没有遵守约定的,是我。」
威廉嘟哝出一句。
「这家伙,守住了我所说的话。可是,我却没能接她回家。
这件事,就只是如此而已。」
†
对妖精兵来说,死亡是与日常生活相随的。
她们对自己的生命价值之薄有自觉。所以,就算同伴中有人脱离,也不会多悲伤。她们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耗损心灵。不会因为那种理由损及身为兵器的性能。
「那个那个,大家知不知道妮戈兰去哪里了?」
菈琪旭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来到游戏室。
「没看见。有什么事要找她妈?」
可蓉一边用关节技勒住蓝色熊布偶,一边反问。
「嗯,周末采购的事情,我想找她商量要怎么办。快到大风雪的季节了,我觉得要买多一点东西囤起来才可以。」
「噢,肚子饿就不能打仗!」
「……要找妮戈兰,她肯定是在山里头。」
地毯上的潘丽宝一边把白色的球踢向墙壁,一边回答。
「只要有人回不来,她总是会去哪里。这次肯定也一样。」
「啊……对喔。」
菈琪旭理解了。
「要去找她吗?」
被问到的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表示:「不了。」
「妮戈兰不在,表示她现在没办法对我们露面吧。硬要去见她,肯定会被吃掉的喔。」
「有可能。」
可蓉深深地点头。
「妥当的判断。」
潘丽宝坦然地点头。
「……缇亚忒?」
菈琪旭叫了久久没参与对话的另一个人的名字。
「咦?啊,怎样?抱歉,我刚才没有在听。」
原本将手脚在地毯上伸展开来,并且茫然望著天花板的缇亚忒,这才慌张似的抬起上半身。
「怎么了啊,缇亚忒?总觉得你最近都心不在焉耶。」
「嗯啊。」
缇亚忒对那有自觉。所以,她要找话回答,一瞬间答不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呢?脑袋里空空的。」
「因为珂朵莉学姊坏掉了?」
被对方一说──缇亚忒的胸口感到刺痛。可是,她不太了解那种痛的理由,因此决定当成是心理作用。
「是那样吗,我不太清楚。」
缇亚忒歪头敷衍过了菈琪旭的问题。
†
时间缓缓地,一点一滴地经过。
一天,又一天。再一天过去。
时间刻划似的向前进,并且逐渐流逝。
†
无论如何凝神观察,珂朵莉体内的魔力都流动平稳,看不出任何异样。
威廉一边忍著使用咒脉视要付出的头痛代价,一边牵起珂朵莉的手。白晰,娇小,冰冷。他沿著珂朵莉手指的根部,温柔地慢慢揉过将位于手掌内侧的几个穴道。
「以前,我遇过因为严重的急性魔力中毒而失神,之后就醒不过来的人。唤醒的他就是这个术式。要用刺激性低的方式,一点一点地,从身体的末端将魔力脉象确实导正──」
威廉明白,就算做这种事也没用。
和他以往的同伴捡回一条命时不同,珂朵莉体内的魔力并无异状。换句话说,该治疗的部位根本不存在。这家伙身上的异常,原因不是出在那方面。
即使从外侧用尽手段,状况也没有任何一点好转。
可是,威廉没办法不做。或许会有一丝丝的效果也说不定。他巴著连可能性都称不上的微微希望。为了从无能为力的自己身上转移目光,威廉就是无法什么都不做。
他没能说声「你回来了」。
他没能听见「我回来了」。
那些累积起来的懊悔,使威廉巴住了事到如今应该还有什么手段能补救的幻想。
「威廉。」
有人从背后叫他,他回头。
「嗨……感觉好久不见了呢,妮戈兰。」
「是啊。抱歉,我这阵子都不在。
这里一有人死去,我的心就会接近崩溃。为此难过的自己根本有病,但我不愿意那样想,脑袋便一直空转。
所以,我去了岛上的内地,找树木或熊来发泄。」
听起来,那对树木或熊还真是过意不去。
「说来真奇怪对不对?一旦陷入这种情绪,连食欲都会消失喔。明明眼前就摆著看起来这么柔软又美味的肉──」
「那你不配当食人鬼喽。」
「是啊。现在还能不能当其他种族呢?」
身穿围裙洋装的食人鬼无力地笑。
「一个人流泪,一个人生气,一个人哭叫,都让我感到疲倦了。」
如此嘀咕的妮戈兰脸上,就像她本人所说的,有著浓浓倦色。
「说来真过分。我现在,心里有一点高兴。你肯为这孩子流泪。我会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孤单一个人了。」
「确实很过分,但我也跟你差不多。」
妮戈兰出现在这里,让威廉觉得有此宽慰。他招认自己有那种想法。
「──有几件正经事要谈。我想换个房间,你能不能跟我来?」
「在这里不能谈吗?」
「对我来说有点勉强。而且,我想你肯定也会难过就是了。」
啊,原来如此。要谈那方面的事吗?
「我不能逃避吗?」
「假如你想,我不会阻止喔。」
唉,混帐。被人那样一说就逃不得了。
妮戈兰的房间一片昏暗。
直到此时,威廉才察觉几件事情。看来现在似乎是晚上。还有,外面似乎在下雨。
「抱歉,好像只剩这盏灯还有油可以点。」
她将读书用的小盏油灯摆到桌上。
朦胧的光将房内幽幽照亮。
「要喝哪种酒吗?」
「稀奇了,这个房间会招待红茶以外的东西。」
「没有火嘛,我有什么办法。再说……」
醉了以后讲话才轻松。那是妮戈兰发出的弦外之音。
威廉用一声叹息吹散那种微妙的气氛,然后问道:
「──你要谈的是?」
「嗯。」妮戈兰看似难以启齿地把话停住一会儿才开口:「是关于缇亚忒适用哪柄剑的事。」
「啊……」
威廉含糊地点头。
「瑟尼欧里斯吗?」
「亏你晓得。」
「那柄剑是否处于可用的状态,会让战力产生大幅差距。照常理想,只要一个适用者废了,自然需要再找下一个。
……虽然我根本不想把那当成常理……自己毫无疑问就能想到那一环,更让我反胃。」
「要吐的时候,我至少可以帮你拍背。反正我的心情跟你一样。
但别忘了思考该怎么让自己适应。像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于是每次都会有熊被干扰到冬眠。」
「没礼貌。我都会把收拾掉的带回来煮火锅喔。」
虽然完全无法构成反驳,不过那对当事人来说似乎是重点。
「哎──战力那方面的道理我懂,但瑟尼欧里斯是性子拗到极点的剑。我不认为它会行方便配合我们,说交棒就交棒给下个适用者喔。」
「什么意思?」
「基本上,它是极位古圣剑。层次不同于其他的剑。这里所提到的层次,几乎就等于它在挑适用者时的任性程度。
瑟尼欧里斯会严格挑选挥动自己的对象。」
「能不能靠你的技术想点办法?」
「哪有可能。要是办得到,我就自己用了。」
苦笑的威廉想起往事。
「──我第一次看见瑟尼欧里斯时,是师父在用它就是了。关于当时的战斗,其实我几乎没印象。倒不如说,我几乎什么都没有看见。毕竟我师父和瑟尼欧里斯就是强到那种地步──」
威廉娓娓道来。
在昏暗而封闭于黑暗的房间中。
为了接受少女的死。
为了连系下一步。
为了活在往后即将欠缺珂朵莉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