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空底下之下
这是遥远以前的事。大地上曾充满生命。
群树繁茂,走兽奔腾,还有以人族(Emnetwiht)为首的众多种族营生。
将那段繁荣时光轻易摧毁掉的,则是后世所称的〈十七兽〉。它们不知从哪里出现,几乎将大地上可称为生命之物破坏殆尽。
以往活在大地的生物全都消失踪影。
人类灭亡,龙族(Dragon)灭亡,土龙族(Morrighan)灭亡,古灵族(Elf)灭亡。只剩离开大地逃往天上的极少数人勉强维系著生命。
后来,经过了五百年以上的时间。
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这个保留给存活者的最后箱庭尚未完全沉陷。〈兽〉反覆展开的袭击,目前仍有办法及时应付。
借助人族留下的愿望结晶,也就是圣剑之力(Carillon)。
并将性命短暂的少女一个接一个地派出消耗。
†
咒燃炉持续不断的运转声,正隆隆作响地撼动娜芙德的下腹部。
这绝对有碍健康吧,她如此心想,离开窗边。
窗外一片漆黑。在变得像镜子的窗户另一侧,可看见有个眼神别扭的小孩看似不高兴地噘著嘴望向这里。即使和她互瞪也一点都不好玩。
「啊~可恶,好闲喔!好闲喔好闲喔!」
娜芙德倒在便床上,拍动著双腿。虽然她明白使性子也解决不了什么,身体却还是会自己动起来。
这艘飞空艇──地表调查艇「虎耳草」目前正停留在离地表约五十卯哩远的上空。
对大地造成威胁的〈十七兽〉全都无法自由飞翔。保持这种高度就是免受危险侵袭的法门。
然而,安全有时候等于无聊。
「大地上不是充满著浪漫与冒险吗!不是应该有鹰翼族(Falcon)公主被囚禁在百〈兽〉包围的人族祭坛,等著王子前去救援吗!不是只要朝灰色沙土一挖就有满坑满谷的宝藏,还会被山贼王的怨灵附身吗!为什么这里都只有沙石而已!宝藏在哪,亡灵在哪,〈兽〉又在哪?」
「娜芙德,你好吵。」
有人用平静的声音规劝。
娜芙德转头一看,菈恩托露可坐在旁边的便床上,正读著某本书。
「那是什么书?」
「昨天从沙子底下挖到的出土品。我猜或许能当成消遣,就从仓库偷偷借来了。」
菈恩托露可的嗓音听起来往往不太高兴,还常对别人讲不留情面的话。因此,仓库的年幼组也会怕她或者讨厌她……不过试著相处以后,就会知道她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坏,娜芙德如此认为。
虽然娜芙德也不把她当好人就是了,不过,那算彼此彼此。
「所以是古文书嘛。你看得懂?」
娜芙德从菈恩托露可背后将她搂住,然后隔著肩膀探头一瞧。
那确实是本书。尽管颜色稍微变了样,装订仍保持良好,看起来也没有脆化。保存状态算得上相当不错。
书页内容也进了娜芙德的眼帘,但不知道是否该说正如所料,在她看来那只是意义不明的成串符号。
「嗯……稍微懂单字的意思而已。」菈恩托露可用纤细手指捏起饼乾口粮说:「还不到能正确理解含意的程度。不过,纯粹当成将单字和单字连在一起想像其内容的拼图来打发时间,还算是满有意思。」
从背后压过来的体重让她露出有些不悦的脸色。
「哦。上面写什么?」
「我说过自己只是靠想像的吧?」
「没关系啦,把你的想像告诉我。接触有关古代的记载并展开想像力的羽翼,感觉就很浪漫迷人不是吗?」
唉──菈恩托露可一脸傻眼地叹气。
娜芙德很清楚对方的表情是抱怨归抱怨,扯到最后还是肯耐心地听她耍任性时的脸。
「──名为人类的物种原先并不存在。创造出他们,是星神最初且最大的过错。」
「什么跟什么啊。」
「我说过啦,用这本书想像出来的内容就是如此。从序文所见,开头的大意似乎大致是如此。」
「是喔。从人族的遗迹会找出那种玩意儿,难道说,表示他们也自觉有错喽?」
「不,当时的人族似乎也把这视为危险的思想。以现在的悬浮大陆群来说,大概类似于至天思想吧。」
至天思想。娜芙德有听过。
据说众人目前所住的悬浮大陆群不过是个通过点,我等非得远离污秽的大地,抵达那遥远的星空才行……大意差不多是这样的一套思维。
只是倡导倒也不会造成太多实际的危害,但信奉者当中却有不少人涉及偷窃飞空艇及非法改造等情事,因此在许多悬浮岛都成了警戒的对象。
「然后──」菈恩托露可用纤细指头抚过书页表面:「兽……将人类……封印于真实……这大概要反过来解读。人类解放了兽,将充满灰色真相的世界……不对,使其充满世界……?」
「噢。」
娜芙德挺身向前。她的体重也必然会压在菈恩托露可背后。
「娜芙德,你好重。」
「那是在说大地被〈兽〉毁灭的故事对不对?好厉害,那不就是预言书吗?」
「谁晓得呢。这似乎是大量生产的书籍中的一本,感觉像童话或教科书或教义经典一类。既然这样就不该当作预言,想成〈兽〉是配合书中内容制造出来的会比较自然。」
「原来如此。」
娜芙德在理解之余顺便伸长手臂,向菈恩托露可讨了一片她在吃的饼乾。虽然乾巴巴的口感绝不算美味,用来排解嘴馋倒还算管用。
「这一段文章还有后续。呃……十六块碎片……歌颂……真实世界的再想……与末日的救赎……海与母亲……恐惧……耽溺……完整的心……呃,空隙……晓天……?」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啊?娜芙德偏头。
内容并不成文章。是连有没有关联性都听不太出来的成串单字。
「你的想像力到哪里去了?」
「不,这一段真的只是将单字排在一起。别说想像了,根本就没有解读的空间──」
有人敲响了门。
娜芙德皱眉,离开菈恩托露可身边。
她们立场特殊。在这艘飞空艇上的人都明白这点,没有人想跟她们亲近或扯上关系。因此不可能会有人来这个房间。若有例外,应该仅限这艘飞空艇陷入不靠她们就无法应付的天大危机时而已。
不过那样的话,艇内也太安静了。即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咒燃炉的运转声。听不见半点惨叫、怒吼、警报或炮击声。
「要进来就进来,门没锁。」
娜芙德一边戒备,一边朝门外开口。
门把被转动。
「──这里就是船团护卫的待命室吗?」
绿鬼族男子(Borgle)缓缓现身。
对方身穿重视耐用性且只顾实用价值的服装。看起来实在不像军人。话虽如此,却也不像生意人。
「我是想和为了防备〈兽〉袭击才找来的护卫谈谈……唔,这里就只有你们两个小姑娘吗?」
「我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但现在立刻给我出去。」
菈恩托露可用冷漠的嗓音放话。
「按照船团规定,调查队成员禁止与我们接触。接近这间船室本身就是不被允许的事才对。站哨的人在做什么?」
「啊,你问的那个家伙过去玩牌欠了我一屁股债。我拜托几句以后,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
绿鬼族咧嘴露出和气的笑容,然后毫不犹豫地踏进房间。
「哎呀,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葛力克,是民间打捞者,不过这次受到奥尔兰多商会聘用,从今天起与这支调查队会合,担任类似顾问的职务。哎,虽然我本来并不是这块料,算情势所逼吧。
……那么,两位小姑娘的名字是?」
「谁理你。再说也没人问你叫什么。」
娜芙德用手肘拄在腿上,还托著腮帮子挥手赶对方走。
「既然你受雇于人,更应该避免做出违背商会想法的行为,不是吗?」
菈恩托露可大概是有样学样,也跟著挥手赶人。
「那码归那码,这码归这码啦。自己往后的安危要交到他人手上,至少总会想跟对方打声招呼吧?」
「……大叔,你说这话就怪了。」
娜芙德眯细眼睛。
「在这里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如你所见,我们是属于无徵种的女孩子。难道我们看起来像是可以从世人畏惧的〈兽〉侵袭下保护船团的勇猛战士吗?」
「关于那个嘛,坦白讲我现在还是半信半疑,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相信。不过──」
绿鬼族用手朝竖在墙角的大剑包裹一指。
『带著遗迹兵器(Dagr weapon)的小姐们』,这点与我听说过的传闻太过一致了。记得你们是叫黄金妖精(Leprechaun),对吧?」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那么多啊。」
「前阵子我碰巧有机会得知的……另外,我可没老到要被人叫成大叔。」
「你至少比我们大好几岁吧。」
话是那么说没错啦──葛力克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啊,对了,我还带了算是伴手礼的玩意儿。既然船团一直待在大地上,你们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食物吧。拿去,这是我从三十一号岛出发前在港口摊贩买来的鲜肉派。」
葛力克将掏出的包裹摆到桌上。
娜芙德顿时晃了晃肩膀,目光直盯住包裹,嘴里馋涎欲滴,肚子咕噜噜地叫个不停。绿鬼族说得没错。她们离开悬浮大陆群在船团担任护卫的这一个多月来吃到的不是肉乾就是口粮,尽是些利于保存不占空间却没滋味的东西。正常烹调的餐点让人想念得不得了。
「要长期降落在大地,就该花心思在吃的上面啦,这对打捞者来说可是常识。筹办这次调查计画的那些人对这方面根本不懂。
……啊,为了保存久一点,我有叫店家多加些香草,不过还是麻烦你们尽快解决掉。可以的话最好在今天就吃光。」
娜芙德的喉咙发出咕嘟声。
但是,总不能在这时候屈服于食欲。她尽可能集中精神力,断绝对包裹投注的目光。接著,她用快要泛泪的眼睛直接瞪向绿鬼族。
「开什么玩笑,我们才不会屈服在那么简单的贿赂──」
「那我们来享用吧。」
「──上啦!喂!菈恩!」
娜芙德带著盈眶的眼泪看向旁边的好友。
「干嘛吃他那一套啦!我们不应该收这种东西吧!」
「因为闻起来很美味嘛。老是一直吃口粮之类的东西,我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我懂你的心情,也对你说的完全赞同,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输给诱惑吧!」
「绿鬼族的味觉和我们大有不同,要是退回去只会白白地让鲜肉派腐坏。不如……」
菈恩托露可眼神变得锐利,露出笑容。
「反正我们刚好也闲得发慌,陪他聊聊天无伤大雅吧?」
……唉。没救了。
娜芙德领悟到,自己再多说什么应该也没有意义。
菈恩托露可一露出这种使坏的脸,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她的意志。大约半年前,连最固执的珂朵莉跟她闹翻时,结果也是珂朵莉先低头。
珂朵莉。
……娜芙德想起了不愿回忆的名字,内心隐隐作痛。对方是她的同事,也是烦人的学姊,也是互相打架的伙伴,更是再也见不到的家人。
当她们像这样在大地上消磨时日时,原本预测的出击日期已经过了。天上遭到特大号〈深潜的第六兽(Timere)〉袭击,珂朵莉将会前往迎战,并且奉献出性命诛讨敌人。
按照规划在预测到的战事中舍弃性命。那就是黄金妖精的本分。没必要畏惧,也不必伤心。
只是,即使她们在大地忙完这些烂差事回到天上,那个嚣张唠叨,有著一头天蓝色头发的女孩也已经不在了,这让人感到有些落寞。
「娜芙德,你怎么了吗?」
「……没事。既然你那样说,就随你高兴吧。」
娜芙德倒向便床。
她还若无其事地把脸从两人面前转开。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要把鲜肉派吃掉了喔。」
「留一半下来。」
「真拿你没办法耶,我明白了……呃,先生,你叫葛力克对不对?你会被请来担任顾问,表示你当打捞者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吗?」
「哎,对啦。我有信心自己做这行比生手要久。」
「那么,你也有遇过〈兽〉吗?」
娜芙德的背顿时抖了一下。
「这个嘛……」葛力克沉思似的用手指按著太阳穴回答:「我被排行第二、第三、第六的〈兽〉袭击过。假如只有远远看过的也算在内,还可以加上第五兽和第十一兽吧。」
「那么多喔!」
娜芙德猛然起身。眼泪不知道缩去哪里了。
「明明连我们都只有对付过〈第六兽〉耶!」
「毕竟我不像你们要正面迎战啊。每次我都是夹著尾巴逃命才能回来的。」
「──即使如此,我想你还是比我们更加通晓〈兽〉的存在。」
「我不觉得自己对它们有熟悉到通晓的程度就是了。蓝发的小姑娘,难不成你有关于〈兽〉的问题想问我?」
「是的……」
菈恩托露可一边撕开鲜肉派的包装,一边用平静的嗓音发问。
「我一直觉得事情很奇怪。
被逐出大地经过五百年。我们始终遭受〈十七兽〉摆弄,存活至今。从〈兽〉的獠牙底下一路逃离的历程,几乎可以直接称作悬浮大陆群的历史。
尽管如此──对于那些〈兽〉的事情,我们知道得实在太少。」
娜芙德心想:又来了~
菈恩托露可的脑筋至少比娜芙德来得灵光。
所谓脑筋灵光,指的可以是惯于思考,抑或擅于找出思考的题材。或者,那指的是面对任何事都非要找出自己能接受的答案才善罢干休。
想了也没用的问题,能不去思考应该是再好不过。
「……那些〈兽〉到底是什么呢,我能不能请教你的想法?」
思考不用思考也无妨的问题,追求不用知道也无妨的知识。
菈恩托露可就那样用她的双眸,笔直地望著葛力克的琥珀色眼睛。
2.梦的结束,梦的开始
那座「仓库」位于悬浮大陆群六十八号岛的森林深处。
从文件上来看,那里是护翼军名下的设施,据说也收藏著许多同为护翼军名下的贵重兵器。至少这并非虚言,但也难以说是正确地叙述了实情。
建造在那里的是足以住进将近五十名人员的像样兵舍。而且,收藏在那里的──或者应该说生活在那里的,则是超过三十名年岁未长的少女。附带一提,管理维持费几乎全由奥尔兰多商会出钱,实质上的管理员也是奥尔兰多的职员,而且地图上根本一直都明目张胆地将该处记载为奥尔兰多商会的第四仓库。
今天,那座仓库也迎来了早晨。
强烈主张自身存在的黎明光辉透过窗帘将房里照亮。鸟儿吱吱喳喳的啼声很是聒噪。
珂朵莉从床铺撑起上半身,茫然地望著天花板。
记忆彷佛蒙著雾霭,她想不起昨晚以前的事。
「唔~……」
珂朵莉用指背轻轻搓揉眼皮。
她的背脊自个儿打了哆嗦。冬天早上冷,穿著睡衣发呆太久或许会著凉。
要不要起床呢?
珂朵莉用依旧昏沉的脑袋,想回忆今天有什么规划。可是她想不起来。印象中暂时没有出击的预定。既然如此,完成每天固定的训练教程后,剩下的应该都是自由时间。那值得庆幸。现在珂朵莉只想用尽有限的所有时间,花费一切可用的自由,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
黑发青年的身影浮现在珂朵莉脑海。
昨天晚上的记忆受其触发,隐约复苏了。
「……唔啊。」
对了,自己当时昏倒了。
遭受前世侵蚀的珂朵莉陷入昏睡,原本恐怕再也不会醒来。之后她不知为何又清醒了,还当众黏著威廉哭得唏哩哗啦,肚子更饿得咕噜叫,她饥肠辘辘地喝掉菈琪旭贴心端来的燕麦粥,强烈的睡意随即涌上,然后便呼呼大睡。
「唔哇啊啊啊。」
怎么搞的嘛。
怎么,自己是只靠食欲和睡眠欲活动的生物还什么来著,只会顺从本能所求行动吗?在众目睽睽下黏著威廉也是本能的一环吗,理性消失到哪里去了?丢脸也该有限度。她的脸烫得像要著火。
不过……
食欲和睡眠欲都是活著才有的念头。证明了这副身躯往后还想活下去。如此一想,好像倒能让心情积极起来。不对,事已至此,就当成这样吧。否则在精神上会一蹶不振。
珂朵莉轻轻拍了拍热烫的脸颊,然后重新看向四周。
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医务室。
应该是有人帮忙将在走廊突然睡著的她抬到了这里。那个人大概……不,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威廉没错,不过别深究好了。她会喜不自胜地嘴角上扬。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是最年长的妖精兵,是个成熟的女性。她非得扮好小不点们憧憬的对象。虽然她的形象似乎早在各方面都毁了,不过正因如此,才更要避免让自己继续失态。
起床吧。然后趁著还没有被别人看见,先用冷水洗把脸好了。在珂朵莉这么想著,把脚伸向地板的瞬间──
「哎呀?」
门开了,有个红发女子走进房里。
「看来你这次确实醒过来了,太好了。」
对方个子很高。年纪比珂朵莉要大一些。大概二十岁左右吧。外表明显是个成熟女性,表情却有些稚气,搭配在身上的衣服则是镶著荷叶边的衬衫及围裙。
「威廉非常担心你喔。一会儿问你是不是又陷入长久的沉眠,一会儿问你这次会不会就一睡不醒了。他还坚持要守在旁边直到你醒来,说都说不听,因此我只好硬把人赶走。」
女子一边用拖鞋鞋跟「哒哒哒」地蹬在地上,一边走进医务室当中。她拉开窗帘,换掉花瓶的水,然后将日历的日期更新一天。
「哎,毕竟你睡得一脸笑容洋溢,呼吸脉搏和其他生命迹象看来也都不要紧,我就先让你躺进医务室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咦?啊,那个……」
一瞬间,珂朵莉无法理解对方是在跟自己讲话。
她眨了一下眼睛。
「妮……戈兰……?」
「咦?」
「啊,不是的。没事。」
珂朵莉连忙挥起双手。
对了。这个女子名叫妮戈兰。她是奥尔兰多商会派来的,在这座妖精仓库顶著备品管理员的职称,负责照顾年幼的妖精(备品)们。
「怎么了,你睡迷糊了?」
「嗯,好像是……」
珂朵莉总觉得脑袋运作得不太灵光。早晨的阳光和威廉的名字,似乎还不足以唤醒她那曾经大睡特睡的脑袋。
「身体倒没有不舒服,可是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去洗把脸──」
「学姊!」
原本半开的门砰地完全打开了。
「学姊并没有显灵!学姊~~!」
有个绿色头发的娇小少女像飞箭一样地冲过来,并且黏住珂朵莉。
「呀啊!」
「喂。不要给大病初愈的学姊添太多负担。」
从后面又有个紫色头发的少女现出身影。
「……缇亚忒,潘丽宝。」
珂朵莉确认似的叫出两人的名字。
她茫然地俯望著拚命贴在自己腹部附近的少女的后脑杓。
「对不起,珂朵莉学姊。」潘丽宝低头赔罪:「在学姊坏掉这段期间,缇亚忒似乎一直静不下来。像昨天晚上也是,她后来好像几乎没睡著。」
「是那样吗?」
珂朵莉听完说明,又问了缇亚忒一声,却没得到回答。
即使用手戳也没有反应。
把缇亚忒转过来确认以后,才发现她不知不觉中已经睡熟了。
「我懂了。」
晚上没睡著的说词似乎确有其事。被学妹爱慕至此,珂朵莉不知道该说是高兴、温馨、愧疚或心疼。
「想到有人丧命就静不下心吗?」
──而且,或许也有一点点悲伤。
「你也长大了呢,缇亚忒。」
据说黄金妖精是尚未理解死亡就先夭折的婴孩游魂所化成。所以严格来说,她们并不具生命。更因此无法对死亡产生畏惧的本能。而且也欠缺怜悯他人死亡的内心悸动。
然而,那是她们在年幼时的情形。
妖精在岁数累积的过程中,心灵会逐渐产生变化。随著身体开始接近成人,等到她们开始持剑上战场的时候,对死亡就会有相当的理解。头脑将变得有能力认知那是无可挽救的丧失,同时也是令人难受且伤心的事。
若从其他种族的立场来说,那就是成长。是值得欢喜的事。
然而对黄金妖精来说,那就是难过的事。为了在战场上消耗才诞生茁壮的性命。假如要一一慨叹每条消失的生命,心灵会无法承受。就因为这样,有许多妖精会装作没发现自己内心萌生的那种情绪,而且不愿意正视。当成不需要的东西并加以否定。当成必须克服的障碍并加以抑制。
缇亚忒所选的路不属于任何一边,既然这孩子会直直地面对难以习惯的情绪,将来肯定会吃到许多苦头吧。
「像这种时候,你应该坦然地为她的成长高兴喔。」
珂朵莉吃惊地抬起头。妮戈兰正温柔地笑著。
「难道说我刚才把心里想的事情讲出来了吗?」
「这点心思我懂。你以为我在这里看著你们几年了呢?」
……啊,原来如此。
刚才珂朵莉对缇亚忒所怀的情绪,和她的学姊过去对自己所怀的情绪一样。妮戈兰则是一直都在旁边关注她们。
「总之,先让缇亚忒睡在医务室(这里)吧。珂朵莉……刚才你不是要去洗脸吗?」
「啊,是的。」
「既然这样,你就顺便到餐厅吃早餐,让大家看看你充满精神的脸吧。接著,你再回来这里。」
妮戈兰指了指地板。
「你看起来是挺有精神,但不能大意。虽然靠这里的设备能做的事情有限,还是来做个简单的健康检查吧。」
「啊……」
对了,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她自己没有想到那些呢?脑袋果然运作得不灵光,得让脑子醒过来才行。
「也对,就那样好了。」
珂朵莉扒开黏著自己睡熟的缇亚忒,让她躺到床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精神。
「……嗯?」
潘丽宝一副不可思议地发出疑问声。
「这是代表心境的变化或什么吗?」
「咦?」
她指著一撮头发──珂朵莉的。
在天蓝色长发中,只有那一撮混了红发在里面。
「咦,这什么啊?」
珂朵莉试著用手搓揉,可是颜色褪不掉。她还试著拉扯,可是那并非接发之类的花样。即使透过窗口的光细看,仍可以看出这确实是自己的发色,只知道似乎并不是因为某种染料才让头发变色的。
「或许是这次昏睡的后遗症。我想你不用太担心喔。毕竟体毛及头发会随著季节转变或发育而变色的种族并不罕见。」
妮戈兰插话。
「再说颜色很漂亮,保持那样别染掉是不是也不错呢?」
是那样吗?
原本珂朵莉就没有多喜欢自己的发色,颜色变了就变了,那无所谓。要是只有一小撮变红,应该也不用担心会变得跟她现有的衣服不搭调。何况──
「而且,威廉一定也会说他比较喜欢不勉强打扮的你吧。」
「拜托你别读我的心思好吗!」
抗议声有大半成了惨叫。
†
我是什么?珂朵莉如此思索。
答案好像很单纯,却又有一点复杂。
黄金妖精。没死透的死灵。并未活著的生命。为了拥有纯正生命的人们,要拋弃自身一切的作战兵器。
适用的遗迹兵器为瑟尼欧里斯。年方十五。诞生于九十四号悬浮岛的森林中。
……单恋的历史,即将满月。
3.我回来了
他们一早就去市场买了食材回来。
采购的战果装在麻袋捧个满怀,袋里有大量面粉、奶油、蛋、牛奶、砂糖,还有少许的蜂蜜、坚果、水果乾。
阳光从叶隙洒落,威廉‧克梅修正走在森林中的小径上。
铺设范围聊胜于无的石板道荒废失修,处处可见各种杂草从石板的缝隙探头。路况实在无法说是好,但只要沿著这条路走,至少就不用担心会迷路。
「请问,那个袋子会不会重?」
走在旁边的菈琪旭关心地看向威廉的脸。
「别小看大人,这点东西连行李都称不上。」
威廉一边回答,一边用双手重新捧好特大号麻袋。
「还是说,要不要我顺便把你扛起来?」
「哇哇,不用那样子,我心领了。」
菈琪旭连忙伸出双手挥了挥。
「呃,因为我有打工,走这条路已经习惯了。」
这些少女──妖精们在名义上是归军方所有的「秘密兵器」,其行动自由大受限制。假如没有要执行某项作战,她们甚至不准离开这座六十八号悬浮岛活动(虽然也有人默许她们用自己的翅膀飞到邻近悬浮岛)。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们只要待在六十八号悬浮岛,就保证可以过得挺自由。
「你在面包店打工,已经好一阵子了吗?」
「呃,差不多快半年了。刚开始我老是闯祸,不过最近也有得到老板夸奖喔。」
「哦。」
那间位于市区的面包店,是由一个感觉难以取悦的中年男性兽人经营。不知道是否本来就长成那模样,他总是一脸不开心,看起来倒不太像会称赞别人的那种人。
「他希望我在白天也能帮忙看店,不要只是早上过去帮忙做面包,还叫我乾脆去当他们家的小孩。」
「哦。」
「……威……威廉,请问你怎么了吗?表情好恐怖耶。」
没事的。不要紧。威廉明白自己很冷静。他不会把那种明显是客套话的词当真。是的,断然不会。不会归不会,或许日后他得找一天到那间面包店打招呼。
「哎,那码归那码。亏你能得到打工的许可。军队一般是不会认同军人有副业喔。」
严格来讲,她们是兵器而非军人。还有正常来想,会认同兵器有副业的军队也一样匪夷所思……话虽如此,威廉自己就置身于兼职当军人的复杂处境。在立场上也不方便对此多追究。
「军方的高官……在你来之前的上一个管理员,好像对这件事摆过脸色。不过妮戈兰帮我们说服他了。」
「啊~……原来如此。」
这些少女在名义上是归军方所有的兵器。然而,她们在实质上则是奥尔兰多商会保有的私人财产。军方派来的管理员纯属装饰,实务方面是由商会指派的人员负责照料管理。以现状而言,那个人就是妮戈兰。只要她想让妖精们上街打工,就算军方管理员有所不满,应该也无法扳倒她的意见。
「啊……威廉也是军人嘛。你觉得这样不应该吗?」
「嗯?」
「呃,我们只是军方的兵器,却还像普通人一样工作赚钱……」
「喔,你是问那个啊。」
的确,基于身穿军服的立场,威廉自己或许也该对这件事摆脸色就是了。
「无伤大雅吧。既然小孩子表示找到了想做的事,先不提支持与否,至少大人的责任就是别插手阻扰。只要没发生出卖机密或盗卖军品之类的状况,我不会反对啦。」
「哇……真的吗!」
一看就可以晓得菈琪旭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呃,威廉,我好喜欢你。虽然妖精没有父母,我也不太懂那种感觉,不过要是有『爸爸』,我会希望是像你这样子的人。」
好喜欢,是吗?
让人坦然地感到高兴,也可以正面接受,用来表示好感的话语。
「我心里倒已经有一半是以你们的父亲自居了。」
「这样啊,嘻嘻。」
笑容开朗的菈琪旭害羞了。威廉也跟著她笑。然而──
「……啊,不过那样的话,是不是也要有『妈妈』呢……虽然我很喜欢妮戈兰,但你还是要配珂朵莉学姊……」
一如往常,对于菈琪旭嘴里嘀嘀咕咕的那些恐怖内容,威廉都希望当成没听见。
†
妮戈兰在平时穿的围裙上面,多披了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宽松白袍。
「这是我在综合学术院领到基础医术及烹饪证书时一起领到的。」
原来她有那些证书啊,珂朵莉有些讶异。
医术及烹饪。要在这间妖精兵舍担任主管,都算是极为重要的技能。正因为妮戈兰是在两方面都有心得的才女,才能只身接下管理这座兵舍的职务吧。
「披上白袍,干劲也来了,这次的健康检查会做得比较正式喔。」
于是就如她所宣布的,较为正式的检查开始了。
从全身的叩诊触诊开始,时而用灯光靠近眼睛确认眼球活动;时而服药检查并询问感觉;时而抽取少量血液;时而听妮戈兰讲出「总觉得啃一点肉就能了解更多」这种玩笑话。
「唔~……」
取样,写诊断书,然后再取样。在持续这些动作的过程中,妮戈兰的脸色像是混合了惊讶与困惑,逐渐变得暧昧难辨。
「我该不会得了什么难治的病吧?」
纳闷的珂朵莉一问──
「唔~不是那样,虽然不是那样,等会儿好吗?」
只有得到同样暧昧的一番话当回答。
检查告一段落。
妮戈兰双手捧头,趴在桌面上。
「……怎么回事,你检查出什么了?」
珂朵莉一边将原本脱掉的上衣穿好一边问。
「纯化银粉末的检验结果呈阴性。」
霍地起身的妮戈兰回答。
「──呃,那是什么意思?」
珂朵莉战战兢兢地问。
传闻银有辟魔之力,她听说过。那可以让吸血鬼(Vampire)无法近身,或者断绝食人鬼(Troil)的无穷生命力,诸如此类的传说数也数不清。
然而,那些其实几乎全是迷信。
实际上,银只是脆弱又不稳定的金属。对毒素或瘴气立刻会产生反应,变质成黑色。但反过来说,把银当成探查那些危险异常因子的工具就相当方便。既沉重又难用的银制餐具之所以会在有钱人之间风行,据说就是因为要提防下毒或遭遇类似的不测。
不过,那码归那码,跟目前的状况又有什么关系?
「纯化银是使用特殊灰烬加工过的银,它对一般毒素不会有反应,要接触到扭曲的死亡才会让它变色……简单来说,就是用来检测死灵(Ghost)或尸鬼(Ghoul)一类的药剂。」
「死灵。」
珂朵莉咕哝出声音。
她稍作思索。
「呃……你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珂朵莉将口水咕噜咽下以后,又问了一次。
「……难道说,真的是那个意思?」
「当然,就是那个意思。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要是只整理出结论与结果,也只能那么说了。」
妮戈兰轻轻地摇了摇拿在手上的试管。当中的白银色物体沙沙晃动。
「如你所知,黄金妖精是一种死灵。所以要是把你们的血混入这种试剂里,应该瞬间就会变成全黑才对。没想到现在却毫无反应,既然如此,结论就只有一个。」
她所说的道理简明易懂,正因如此,更没有质疑的余地。
「换句话说,现在的你并不是黄金妖精。」
「……等一下。我听不懂那句话。
每个人本身的种族,正常都是在出生时就决定,到死都无法改变的对不对。不会有某天突然说『我不当食人鬼了』,然后到公所办完手续就能在隔天变成其他东西的事吧?」
「虽然我好奇你为什么要用食人鬼来比喻,但一般而言是那样没错。」
「那为什么会这样?」
「我根本不晓得原因喔。刚才说过了吧,要是只整理出结论与结果,事情就是那样。要是不请专门的医生看诊,也说不出更详细的情形。」
「可是那样的话,我……」
遗迹兵器──别名圣剑──是早就灭亡的物种「人族」才能使用的神兵利器。然而,黄金妖精生来就是「代替人族运用其道具」的存在,尽管她们终究只是代劳,却能像人族一样挥舞这种古代兵器。
那就是妖精们被当成对付〈兽〉的决战兵器,而搁在这座妖精仓库的理由。
「是啊。或许你也不要再直接触摸遗迹兵器会比较好。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我没有吓唬你喔。你也晓得和人族相差悬殊的种族光是触碰遗迹兵器,就会对生命造成威胁吧?」
珂朵莉晓得。因此,爬虫族(Reptrace)士兵几乎都不会主动靠近她们。有胆识像灰岩皮那样和她们近距离相处的人仅占一小部分。
「虽然现在的你也是无徵种,看起来和人族似乎并没有相差太多,然而那也不是光看外表就能下定论的事。」
珂朵莉明白。考虑到事有万一,她就不能胡乱冒险。
可是……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是她适合使用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才得来的名字。假如再也不能碰那把剑,这里就只剩不具任何力量或价值的珂朵莉了。
「……不能用剑,我就没资格当妖精兵。」
「是那样没错。」
妮戈兰一边在诊断书结尾写了些什么,一边随口附和。
「既然我不是妖精兵,就必须离开这里才可以。」
「啊~……我懂了,你会那样想吗?」
女食人鬼蹙眉相劝:
「哎,别那么说,留下来吧。反正靠一两张文件就能解决,何况你也没有想积极离开的理由对不对?」
「可是──」
「不准说你没事可做喔。记住,怀有梦想和野心的女人在人生中是没有『无聊』这两个字的。」
啧啧啧──妮戈兰摇指把话说得似乎颇有一回事。
「你好好地回来了。而且,你现在人待在这里。不好好珍惜这一点可不行喔。」
「听你说那些,我一下子也无法调适……」
「也对。总之你要不要在出嫁前先磨练自己?」
……………………
「咦?」
「说正经的,大约再过三个月,威廉能留在这里的契约就到期了。原本他的差事就只是用来掩饰这里没有军方负责人,所以根本没有规划过契约展期的手续。
不过现在失去他,对我们而言就亏大了。你明白吧?」
珂朵莉明白那一点。明白是明白。
「当然喽,依那个人的性子,只要大家叫他留下来,我想他就不会离开这里了。可是,光靠那样不够。还需要更实际,更能让他明确地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某种牵绊。你懂吧?」
珂朵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放养牛羊的时候,都要先教会它们在晚上自己回小屋吧?」
抱歉,那样比喻就完全听不懂了。
「再说人族的血脉好不容易在现代复苏,断绝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嫌可惜吧?像这种时候即使把食用的问题搁到一边,还是会希望让他娶妻成家生子,不是吗?」
慢著。先等一下。在讨论懂与不懂以前,珂朵莉觉得那是她不应该了解的问题。
「其实我想过,自己在这种时候是不是也可以志愿当新娘人选──」
「那样不行!」
砰。被踢倒的椅子在地上发出响亮声音。珂朵莉脸颊热烫。
妮戈兰大吃一惊的表情慢慢地变成坏心笑容。
「不行吗,为什么?」
照以前从威廉本人口中问到的说词,他喜欢的类型是有包容力的年长女性。惨就惨在那是珂朵莉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满足的条件。而且只看那项条件,至少妮戈兰就完全符合。
「……因为,我没有胜算。」
「会吗,我们在这方面似乎有一点点所谓的歧见耶。」
妮戈兰微微耸肩。
「既然如此,你就拚死成为好女人,然后赶快抓住他的心吧。要是你拖拖拉拉的,小心被我或其他女生捷足先登喔?」
她一边笑,一边说出这些话。
啊,原来如此──珂朵莉心想。这就是所谓成熟女性的包容力吗?
感觉像让人再次在眼前卖弄自己所欠缺的魅力。
†
早餐时间过后,小不点们都前往操场接受基础训练课程,威廉便趁机占据厨房了。
他在军服上披围裙,头上绑三角巾,还将清早从市场采买回来的大量材料摆到桌上。
接著,威廉烤了大量的奶油蛋糕。
作战中最重要的是想像力──威廉如此认为。应求的胜利具体而言指的是什么状况;其前后可以料到会有什么样的事;抵达目标的过程会被要求哪种条件?只有在脑中能将这些问题全想好的人,才能实际掌握所要的未来。
身经百战的威廉不会大意。比方说,他如此预料:首先,妖精仓库的小不点们肯定也会表示她们想吃这块奶油蛋糕。这是付给珂朵莉生还的报酬,就算像这样说之以理,要让所有人都接受应该有困难。而且依珂朵莉的个性,在那种状况下就没办法独占蛋糕。她绝对会想分给其他女孩吧。因此,要让珂朵莉吃到足够的奶油蛋糕,最少也得先将她以外的份烤好。
结果究竟如何呢?
少女们结束今天的基础训练课程,累得东倒西歪地聚集到餐厅以后,就发出了「呼喔喔喔喔喔!」、「咿呀啊啊啊啊啊!」这种动物般的怪叫声。餐厅满是甜蜜的香气,桌上则有刚烤好的大块奶油蛋糕正微微散发出热气。那样的魅力足以让活泼少女将理性全拋到九霄云外。
眼神发亮如野兽,松开的嘴角彷佛随时会有口水滴下来。当少女们快被食欲逼得像妖魔鬼怪倾巢而出时──
「吃点心的时候也要守规矩,好吗?」
真正贪吃的妖魔鬼怪(妮戈兰)笑咪咪地这么告诉她们。
少女们安安静静地就座,然后乖乖等著切好的蛋糕装盘端到所有人面前,经过向星神简略祈祷以后,她们就一起抓著叉子将蛋糕同时送入嘴里,眼睛全为此闪闪发亮。
很好,第一波火力掩护成功。接著要刻不容缓地朝珂朵莉一个人集中开火──威廉顺势将餐厅看了一圈才赫然发现:最要紧的蓝发妖精看不见人影。
「你要找珂朵莉的话,她大概在房间。」
奈芙莲一边嚼呀嚼地动著脸颊,一边亮著眼睛告诉威廉。
「怎么搞的,刚才我应该已经先找人叫她过来了。」
「你想嘛,她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爱面子啊。」
用手肘拄著桌子托腮的艾瑟雅转头看来。
威廉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传闻。据说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在妖精仓库的餐厅用餐时,绝不会多点一份甜点。
话虽如此,要问到她是不是讨厌吃甜食,似乎倒也没有那回事。
因为学姊是大人啊──缇亚忒自豪似的说。照她的说法,珂朵莉似乎认为心花怒放地狂吃甜点是小孩子的行为,成熟女性就会冷冷地表示「不用了」。威廉觉得那才像小孩子会有的见解,不过他把感想保留下来了。
那是在顾面子啦──艾瑟雅说完便坏心地笑了笑。据说珂朵莉身为妖精仓库最年长的妖精士兵,会希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年长一点,让学妹认为她值得依靠,才费尽心思逞强给人看。说起来实在很像她的作风,威廉心想。
总之因为那么回事,据说住在这间仓库里的妖精们全都没看过珂朵莉吃甜食的模样。
「哎,不是什么大问题啦。技官你就亲自把蛋糕送到她房间,度过属于你们两人的甜蜜时光就行了。」
「别讲得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威廉轻轻戳了艾瑟雅的额头。
十分钟后,珂朵莉的房间。
「……所以,为什么只有你这个要角没来餐厅?」
「呃,那是因为……我不太想被其他女生看见我吃这类东西的样子……」
「不对,我听了才更想问那是为什么。」
「你想嘛,那样不是很孩子气吗?尤其我在吃那类东西时,表情好像都会变得松垮垮的。身为年长者,我想把那一面藏起来嘛。」
结果威廉听到了正如先前掌握的藉口,还有正如他所料的答覆。
唉──
「怎样,你为什么叹气?」
「我觉得你讲究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实在很孩子气。」
「啥!」
威廉将切成扇形的一盘蛋糕摆到正想站起来的珂朵莉眼前。
甜蜜的香气飘了上来。
眼里顿时消气的珂朵莉弯腰坐回椅子上。
「需不需要顺便冲杯红茶呢,小姐?」
威廉一边忍著笑意,一边帮她添上叉子。
「……奶油蛋糕?」
「是啊。」
虽然不晓得珂朵莉为什么要用疑问句,威廉仍对她点头。
「……面糊里掺了果实?」
「我想让味道和口感多一点变化。」
珂朵莉蜻蜓点水似的探头从右观察到左。
「……看起来好像很好吃。」
「实际上也很好吃。」
「……这我可以吃吧?」
「那还用问。话说你以为我是帮谁烤的?」
珂朵莉盯著蛋糕。
她将叉子的前端浅浅地戳进去。
好似劈开山头那样,她把蛋糕分成一口的大小。
然后,珂朵莉用发抖的手,战战兢兢地把那送到眼前。
「……………………」
她下定决心,将蛋糕含进嘴里。
『好啦好啦。OK。我会让你吃蛋糕吃到怕。』
威廉想起他们在那一晚的口头约定。
他终于可以信守承诺了。
同时,威廉也让这个女孩代他完成了自己以前没办到的事。在守护他人的战斗中活下来。回到自己的归宿。还有……
──好好地听等候的人说一声「你回来了」。
珂朵莉动嘴巴咀嚼。喉咙微微发出「咕噜」的声音。
「有奶油蛋糕的味道。」
「那当然,因为你吃的是奶油蛋糕啊。」
威廉说完耸了耸肩。
滴答,大粒泪珠落在珂朵莉腿上。
「虽然拖了这么久……我也知道现在才这么说已经迟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回来了啊……」
珂朵莉她们三个回到妖精仓库以后,应该早就过了十天左右的时间。要是从战事结束那时候算起,经过的时间便多于两周。
明明如此,这女孩却到现在才深深体会著那样的事实。
威廉并没有亲眼目睹十五号悬浮岛的战场。
所以,他不知道这个约定对珂朵莉来说成了多有份量的事。他只能一无所知地揣测。
「你很卖力。」
威廉只能一脸懵懵懂懂地对她投以老套的慰问词。
「对呀……对呀……我非常……努力喔……」
只见珂朵莉盈出的泪水滴滴答答地逐渐将衣角沾湿。
「对不起……我好像,根本尝不出味道……我想大概很好吃,可是,脑海里却只会冒出其他字句……」
「是吗。」
威廉在肩膀微微颤抖的珂朵莉身旁思索。
换成自己在她的立场,会变成什么样?
简单说──尽管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成真的事情──假如威廉自己能守住过去和爱尔梅莉亚的约定,状况会变成怎样?要是他成功保护了想保护的人事物,回到想回去的归宿,还用女儿做的绝品奶油蛋糕将肚子填得饱饱地当作证明,到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威廉觉得他大概会顾不了羞耻或颜面放声大哭。
威廉更觉得养育院的孩子们应该会毫不手软地赏他一顿拥抱和亲吻。即使孩子们被嫌吵嫌痛嫌烦的他推开,八成还是有人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要吃还有。别客气,你尽量吃喔。」
「嗯……我明白。虽然我明白,可是心里却觉得好饱。」
珂朵莉迟迟没动手吃第二口。
拿你没办法。威廉苦笑,然后轻轻将手掌摆到珂朵莉头上。
他没有被珂朵莉抗议:别把我当小孩子。
「虽然我昨天也说过这句话,不过从许多角度来看似乎都嫌晚了──欢迎你回来,珂朵莉。」
「唔啊……」
叉子从珂朵莉的手指中滑落。
她一边打了好几个哭嗝,一边缓缓抬起脸。
深蓝色眼睛被接连涌现的泪水濡湿。
「我……回来……了……」
珂朵莉用额头贴到威廉的腹部。
眼泪的热度隔著军服的衣料传来。
「我终于……说出来了。」
「是啊。我终于听见了。」
威廉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脑杓。
依偎著威廉哭泣的珂朵莉身体一直在发抖,甚至让人觉得,那不是单纯因喜悦所致。
4.寒冷季节里的温暖日子
据说二楼走廊深处最近会漏雨。
实际过去看过以后,可以晓得那看来需要做一些木工活儿来处理。正式修理得在日后到镇上找业者动工,目前先做应急处理应该就行了──
「……嗯~?」
仰望著天花板的威廉偏头。
「怎么了,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珂朵莉循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上了年纪的屋顶底板一如往常,已经变色发黑。
「没有,我觉得之前好像也遇过这样的情景。」
「是喔?」
珂朵莉稍微试著追寻记忆。
『────────────────』
她想不起称得上与这类似的记忆。
「我想你之前修理的是被可蓉踹破的墙壁耶。」
「倒不是那个意思啦……哎,算了。想不起来就表示没有多重要。」
威廉将脖子的关节转得喀喀作响。
「记得上次用的木板和钉子还有剩……欸,你晓不晓得木槌放在哪里?」
「上次你是不是也问过一样的话,都已经忘了喔?」
这么说来,或许真有那么回事。
「抱歉抱歉。所以说,东西在哪里?」
珂朵莉笑著数落「拿你没办法耶」,然后张开嘴巴,准备要讲些什么──
『────────────────』
「……奇怪?」
木槌所放的地方。她肯定晓得在哪里才对。可是,脑海里的印象却浮不出来。
「怎么了?」
「对不起,呃,那个……我好像也忘记了耶。」
「搞什么啊,连你也忘啦。木槌的存在感还真是薄弱。」
「对……对啊……」
珂朵莉一边困惑,一边点头。
她在心里微微感受到寒意,还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呃,不用那么在意吧。既然我们俩都忘了,随便找第三个人问就行啦。对不对?」
「嗯……是啊,也对。」
威廉待人温柔。虽然说,他有不知道该说是笨拙还是不懂得跟女生相处的部分,即使如此,只要像这样待在威廉身边,就会知道他非常努力地在为她们著想。他的想法会传达过来。
所以,珂朵莉想待在威廉身边。她想跟他相伴相依。她想对他撒娇。
珂朵莉勉强自己笑著。
「走吧。我想大概在一楼或二楼的库房。」
「喔,了解。」
威廉转身,然后迈步前进。
珂朵莉凝望著他空著的左手。要是自己现在跑去威廉身旁握他的手,他会被吓到吗?排斥……感觉倒还不至于,可是会给他正面印象吗?
这么说来,之前奈芙莲在十一号悬浮岛搂住威廉手臂时,他固然没有排斥,脸色却变得有些困扰。假如自己现在抓住威廉的手,还被他摆类似的脸色,总觉得会有点讨厌。
珂朵莉一边烦恼,一边比威廉晚了半步向前进。
「呼喔喔喔喔。」
缇亚忒从走廊转角探出半边脸,似乎正在亢奋什么。
「感觉有大人的气氛……」
在同一个转角同样探出半颗头的菈琪旭脸红。
「哎呀,从她晚了半步才跟上看得出来哟。那不是出于含蓄,单纯只是变成两人独处就不知道该怎么拉近彼此的距离。」
保持相同姿势的艾瑟雅傻眼。
「你们几个,我全部都有听见喔。」
珂朵莉稍微拉高音量开口,直直排在一起的三颗头就统统躲到墙后面了。
†
从珂朵莉醒来以后,过了五天。
她的身体状况并未出现什么明显的问题。
虽然珂朵莉并没有接纳妮戈兰的提议,但现在她失去妖精兵的作用,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她把以往自己用于锻炼或其他方面的时间,直接投注到其他事情上了。简而言之,就是指导学妹们进行训练,还有帮忙妮戈兰之类。
†
珂朵莉用小碟子盛汤,然后确认味道。辣得有一丝刺激舌尖的感觉。还不错。可是,考虑到羊肉加下去的份量感,或许调味可以再强烈一点。
她切碎香草,把那洒到锅子里。
「……又是香辛料重的肉类菜色啊。不知道是谁爱吃的喔?」
艾瑟雅嗅呀嗅地问了一句,不过珂朵莉用「除了轮值下厨的人以外不准进厨房!」为理由把她撵了出去。顺带一提,这条规则只适用于妖精兵,妮戈兰和威廉,现在加上珂朵莉(本著辅佐妮戈兰的名义)都可以随意使用厨房。
用来搭配的蔬菜类是不是煮得鲜甜一点比较好呢?至少那样会比较迎合小不点们的口味,但重点是要判断是否合他喜好,情报就略嫌不够了。
没办法。今天就直接把菜端上桌测试,然后观察他有什么反应好了。明天好过今天。后天好过明天。只要确实地不断成长,迟早可以成为心里所期望的自己才对。
「我觉得只为了抓住一个人的胃就把厨房占为己有是不好的喔~」
由于从厨房外面传来那样的风凉话,珂朵莉扔出汤勺把人赶走。
†
少女们跑著。
据说北边的天空能看见许多流星。
今天天气晴朗,空气也澄净。纵非如此,既然悦目的繁星要为夜空增色,那就不容错过。
问题在于要从哪里仰望流星。餐厅的大窗,幼儿房窗口,还是正门玄关的长椅?不不不,想也知道从那些寒酸的地方看天空能有多少情趣。她们不是还有顶级的特等席吗?
妖精仓库有楼顶。白天晴朗时会有大量清洗衣物任风飘扬的那块地方,在晴朗的夜晚应该会成为绝佳的瞭望台。
少女们活蹦乱跳地匆匆跑著。她们争先恐后冲过走廊,都希望自己才是从最棒的位置投入夜空怀抱的人。然后──
「你!们!给!我!站!住~!」
缇亚忒正一手抓著浴巾追在她们后面,一面扯开嗓门。
「洗完澡以后要马上把头发擦乾啦!你们这样会感冒吧!」
实在正确。有道理。不过年幼的小孩就是每次只要有一项东西能勾起兴趣,便会甩开正确性以及道理自己动起来。假如是不把自身健康放在心上的妖精孩童,那就更不用说了。
少女们跑著,湿漉漉的发浪随风翻飞。水滴飞溅。缇亚忒追在后头。
「我!叫你们!站住了吧!」
缇亚忒抓到其中一个人,就用浴巾把对方整个包住,使劲擦到乾。其他孩子在这段期间仍不停地跑,感觉实在抓不完。
即使在仓库外头,也能听见缇亚忒奋斗的声音。
「那家伙当大姊当得满称头的嘛。」
威廉坐在长椅上,茫然地仰望著夜空发出钦佩之语。的确,缇亚忒才十岁,个子矮又短手短脚,想法和行为都稚气未脱。那样的她会表现出年长风范,在珂朵莉看来倒也有些意外感。
然而,并不算令人惊讶的事情。因为珂朵莉看穿了其中玄机。
「那大概是在学我。」
珂朵莉嘻嘻笑了。
「因为直到前些时候,都还是我像那样追著她。」
「原来如此,那就可以理解了。」
依然仰望著天空的威廉温柔地眯细双眼。
同样仰望著夜空的珂朵莉则频频偷看他的脸庞。总之,威廉看起来似乎一派自然。相邻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的这种情境,让她心脏跳得挺快,这个男的却好像没那种反应。感觉不太甘心,却又让她觉得这样有这样的惬意,心情妙不可言。
「对了,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也是那种调调。哎,虽然我晓得没有久到会怀念的地步就是了。」
「咦……?」
『──无数滚』『动的』『玻璃弹』『珠』
「对喔,之前要问却错过机会。那时候,你怎么会在二十八号悬浮岛?」
…………
「而且你是出现在集合市场街(Market medley),以观光来说,挑的地方也太内行了。当时你该不会是在那附近和〈兽〉打完一战,正准备回来吧?」
………………
「毕竟那一带的建筑不分纵向横向都随便乱盖,治安也不好。成天有鬼东西从头顶砸下来,大多是水壶(Kettle)或油罐(Olican)就是了,偶尔也会有鸡只之类的东西掉下来替晚餐加菜。」
……………………什么?
「不过那次是我头一次遇到女孩子掉下来,实在吓到了。」
…………………………他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珂朵莉不晓得那件事。明明可以想像出那应该是宝贵的回忆,记忆中却没有。她并不是忘记了,也不是缺了那块记忆。
珂朵莉理应认识的自己,已经不在了。
「……珂朵莉,怎么了吗?」
「啊……呃,那个。」
她在回话时词穷了。
即使把刚才实际闪过脑海的奇妙感觉直接转换成言语,她也没有自信能顺利表达出来。不,更重要的是,她害怕让威廉幻灭。她怕被威廉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让他珍惜的价值。
「奇怪……」
刚才那些想法,是什么?
自己从刚才就在想些什么?
威廉正在担心。她得抬起脸告诉他:「没事喔。」她得让他安心才行。不能让威廉起疑心。不能让威廉发觉状况有异。不能让威廉知道真相。什么有异,什么是真相?她不懂。不懂却又重要的事情。那是自己为了身为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所不能退让的底线。
「喂?」
威廉纳闷似的探头看了过来。
铿。
头顶上传来不祥的金属声响。
珂朵莉反射性地抬头。
妖精仓库的楼顶被金属扶手围绕著。然而,那并不算多像样的装潢,何况那已经老旧不堪,光是稍微将体重靠上去就难保不会让东西坏掉。原本明明有想过要尽早修理才可以,这阵子却每个人都在忙,而一直延宕到现在。
在二楼楼顶的高度。可以看见有个少女刚落在半空的娇小身影。在全是小孩的妖精仓库里仍算特别矮的个子,有一头乱糟糟的柠檬色头发。
(阿尔蜜塔!)
高度并没有多高,可是,反过来说,那也代表坠落时间短暂。并不是跑步可以赶上的距离。
威廉冲过去了。
他不是用那招叫莺赞什么来著的飞速身法。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远了。只要距离稍微远一点,专门用于短距离冲刺的招式就派不上用场。然而凭凡人躯体的腿力赶路,终究不可能来得及。
珂朵莉用眼睛观察咒力。
可以看见威廉体内有一丝催发的魔力正要燃起。
(哎哟,你这笨蛋──!)
珂朵莉使劲蹬地。
威廉身上到处都是旧伤,听妮戈兰说,那些伤势重到「能活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程度。用那种身体催发魔力,等于是自杀行为。而且只要是为了保护宝贝女儿们,这个男人八成会一脸平静地做出那种自杀行为。
所以,珂朵莉自己先催发魔力了。
珂朵莉大大地张开幻像之翼,一边散发出苍银色磷光,一边从高度相当于自己腰部的低空滑翔而过。她追过拔腿冲刺的威廉,并且扭身转向天空,伸出双手,惊险赶在少女撞到地面以前就将人搂进怀里,然后蜷缩身体。
珂朵莉重重撞上地面。
冲击。
即使如此,奋力冲刺的身体仍无法轻易停住。她数度撞在地面上,一连滚了好几圈以后才撞到妖精仓库的墙壁,动作总算停下。
「……呼。」
不能说不痛。然而,身体受确实催发的魔力保护,没有造成算得上伤口的伤。她怀里的少女难免被滚得头昏眼花,不过人似乎也没事。
「珂朵莉!」
威廉嘶声赶来。
「真是的……别发出那种好像快哭的声音啦。你是大人吧?」
珂朵莉起身,并拍掉肩膀和衣服下摆沾到的灰尘。
「我没事。你看,阿尔……呃──」她轻轻晃了晃捧在臂弯中的少女说:「──这孩子也没事。虽然弄得有点脏就是了。」
「问题不在那里吧,你胡搞什么!会不会头晕!手指感觉还在吗!背脊没有异样感吧!」
威廉抓住她的肩膀并且靠过来。
「等……等一下!你靠得好近!这样子我高兴归高兴,可是感觉不对!重来!」
「听好!魔力是与生命力相反的概念。催发魔力等于放弃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力量。假如没有在真的丧命前克制停下的技术,就不配自称魔力使用者!」
珂朵莉当然懂那些概念。
对于有意识操控魔力的人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谈及常识前的常识。
「而且黄金妖精原本就缺乏活下去的力量。因此就算几乎不控制本身的生命力,也能催发出强劲的魔力。」
「嗯,所以我……」
「你现在不一样吧!」威廉哭喊似的大吼:「还有,你那是什么鲁莽的催发方式!不管是不是黄金妖精,像那样动用魔力一般就会当场毙命!」
「咦……?」
这么说来,确实是如此。珂朵莉听威廉一说才察觉。
催发魔力类似于点燃火焰。要让熊熊燃烧的火焰发挥力量,必须花时间和工夫将小小的火苗培育茁壮。完全不适合用于应付突发状况。至少,道理上是如此。
跟胡不胡来或者危不危险并非同一层次的问题。
以原理而言,她明明不可能办到那种事才对。
「我……我还以为,自己又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失去你……」
「哎哟。」
珂朵莉从刚才就觉得自己脑子里变得莫名其妙,思考的事情太多,威廉的脸太近,没想到像这样一看才发现他的睫毛好长,感觉满令人在意,不对不对,重点不在那里。
「冷静点。」
珂朵莉轻轻地朝威廉甩了耳光。
她还顺便甩自己耳光。她也一样要冷静。
「首先,我要把一样的话还给你。假如我没那么做,你就先出手了吧?胡乱提高魔力催发的速度。毕竟我有仔细地看著你,我都看见了喔。」
唔──威廉的呼吸哽住了。
「还有,我没事。头不会晕,背脊也不要紧。手指有一点麻痹,所以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后劲,不过这点程度的麻立刻就会好。」
「你没逞强吧。」
「哎,你都信不过我耶。」
珂朵莉咧嘴一笑,然后要揪著她肩膀的威廉松开手臂。
她抬头看向楼顶,正如所料,扶手澈底坏了。缇亚忒趴在扶手旁边,一脸快哭地看著他们这边。
「没事的,我把她接住了!」
珂朵莉向上面挥手,缇亚忒脸上才现出光辉。
「可是,因为很危险,所以楼顶暂时禁止进出!你叫还待在那边的孩子全部下来!」
「是……是的,我明白了!」
缇亚忒顿时站起来,开始把目前仍挤满楼顶的小不点们赶下楼。上面交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我要带这孩子去洗澡了。你去帮忙缇亚忒。」
「好……好啊……」
威廉迟疑似的点了头。
幸好,桶子里还留著许多温热的洗澡水。不必重新去取从河里接过来的水,也不必再次催发魔力将水重新烧开。
所以说,珂朵莉就照著自己的宣言洗了澡。
她用起泡的肥皂水搓洗柠檬色卷发。
在地上翻滚的过程中,细而轻柔的头发沾到了不少泥土。要好好清洗才行。
「那……那个──」
紧闭眼睛的那个少女战战兢兢地开口。
「对不起。」
「……要道歉,你该向缇亚忒道歉,不是跟我。你要是听她的话就不会发生危险了。」
「是……是的……对不起。」
哎,她到底有没有把别人的话听进去呢?
珂朵莉免不了那样想,不过也没办法。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旦对闯祸要挨骂的事实感到畏缩,会变得没办法把心思放在闯祸的内容上是正常的。毕竟她根本对自己差点没命这件事都不害怕了,八成连为什么会挨骂都摸不著头绪吧。
只要是生物,不管任何物种应该都会有想要活下去的本能。黄金妖精欠缺那种本能却依然「活著」。她重新体会到,她们是扭曲的存在。
珂朵莉蓦地抬头。
妖精仓库的浴室里摆著大块的全身镜。那是妮戈兰刚来妖精仓库时主张「不管身为兵器或什么都一样,是女生就会想要打扮吧!」而摆设的东西之一。除此以外还有许多东西是她来这里以后才增加的,但现在暂且不提那些。
「……咦?」
自己映在镜子里的模样让她觉得不对劲。
好红。
红的是什么?是头发。昨天以前……不对,上一刻以前应该只占一小撮的红色头发,在不知不觉中,增加到整体的三成左右了。
怎么回事?珂朵莉心想。
妮戈兰提过,有一部分兽人会随著季节或成长而改变毛色,珂朵莉觉得状况和那不太一样。兽人的体毛应该会先脱落再重长,并不是原本长在身上的毛本身就会变色。换句话说,那跟自己的状况属于不同原理──
『红发的少女』『正』『看著这里』
──这种感觉。
众多荒谬而意味不明的意象闪过眼前。
对了。她记得。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像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莫名其妙的嫌恶感以及失落感。还有──
「……艾陆可……?」
她想起了那个名字。
她只有想起名字。
「奇怪……怎么回事……?」
身体在发抖。眼前景物摇摇晃晃。
「珂朵莉?」
满头泡沫的娇小少女纳闷地转头,正抬头看著这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珂朵莉不晓得。明明妖精仓库里只住了三十多个居民,全都是她重要的家人。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你会冷吗?」
不对。不是那样。有其他的东西让内心深处结冻了。可是,珂朵莉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法用言语表达。
†
想听见你说「你回来了」。
想好好地说出「我回来了」。
想吃到奶油蛋糕。
那些愿望全都实现了。
回到该回的地方;见到想见的人。想做的事全部完成了。因此──
约定皆已达成。
紧追而至的末日,从身后悄悄地,将手搭上少女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