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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就算看不见未来」-moonlit sorcery-

1.无容貌的少女

我是什么?珂朵莉如此思索。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成体妖精兵。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的适用者。与人族唯一的生存者威廉‧克梅修相遇,接受其教导,并且分到希望的人。

真的吗?

……真的。

珂朵莉在半夜约了艾瑟雅出来。

「唔唔,好冷。早知道多穿一件衣服出来。」

港湾区块旁边的小山丘上。这里的风总是很大,视野也不错,因此只要有人接近立刻就会晓得。

「抱歉。我没有打算谈太久,原谅我。」

「……呼嗯?」

艾瑟雅打了哆嗦,然后眯细眼睛,打量似的看著珂朵莉。

「为了谈简短的事情特地把我约来这种地方,表示你想谈的是即使有个万一,也不想被别人听见的那一类话题吗?」

「嗯,大致上就是那样。倒不如说,依你的敏锐度,应该差不多知道是什么事了吧?」

「不不不,我只比别人博学外加耳朵灵一点,并不是星神耶。哪可能什么都晓得啊。」

艾瑟雅边说边把提灯摆到地上,自己也跟著坐下来。

「所以呢,其实我也有事情想跟你确认。假如能让我先发问,就算帮到我了。」

「……嗯,好啊。你要问什么?」

「你是谁?」

好似在问今晚有什么菜色的自然语气。

珂朵莉的呼吸停顿一瞬。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她微微深呼吸以后,才缓缓地像在体会每个字音似的报上名字。

「没搞错?」

「不然我看起来像谁?」

「哎,的确。」

风儿亵玩似的拨弄珂朵莉的头发。

苍蓝色泽没入黑夜之中,几乎看不见。可是,混杂在她头发中的红色似乎浮现了,看起来彷佛正在风中起舞。

「……既然这样,我要问的问完了。接下来换你,请说。」

「嗯。」

珂朵莉仰头向天。看起来只像影子的黑云速度飞快地从头顶流过。云后可看见有些朦胧的星空,以及看似有些黯淡的金色月亮。

「要怎么商量这件事让我烦恼了满久,不过你会那样问我,是不是可以当作你大致都看透了呢?」

「倒也不是。刚才那是在学技官的套话技巧,而且我目前敢说有把握的只有一件事。

你的前世侵蚀症状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停止。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人格与记忆正以现在进行式遭到窃据,对不对?」

「嗯。好像没错。」

珂朵莉抓住自己随风乱飘的头发,然后抱到胸口前。

「发生前世侵蚀本身就是稀有案例,近二十岁之前就出现那样的症况,更是稀有案例中的异类……是吧?

你那时候的侵蚀症状,也是像这样演变的吗?」

「好像是耶。毕竟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过程似乎也跟你的情况差很多。」

艾瑟雅露出放松的傻笑。

她的笑容是假面具。这个女生想隐藏自己的内心时,总是会摆出这种看不出真正心思的表情。

「珂朵莉,你们是老交情,你也认识以前的艾瑟雅对不对?

既开朗又好事,爱纠缠到旁人受不了的地步,可是却一点都不坦率,兴趣是编故事,当成每天功课的日记一天也没有少写过。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就是那样的女生。

我啊,是翻出她本人的日记来读,才会知道那些的。」

啊──原来是那时候吗?珂朵莉心想。

那是大约两年前的事。艾瑟雅成为成体妖精兵没过多久,就说自己得了感冒,有段时期在房间窝了好几天。这个女生大概就是用那几天的时间,拚命翻遍大量的日记簿。

现在回想起来,以那天为界,珂朵莉确实觉得艾瑟雅的性格似乎变了一点……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对了,当时她们并没有要好到会聊那么多。

「你不会难受吗?」

「那还用说。我以为自己要疯了呢。有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不过,即使那样做,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真正的艾瑟雅也不会回来。

我唯一能赎罪的方式,大概就是在不被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继承这孩子被我抹消的人生,继承『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的存在本身……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才设法活到今天的。」

「所以我们都被你骗了。」

「是啊。你生气吗?」

珂朵莉不清楚。她在想,自己有生气吗?

她问了自己的心。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疑惑。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只是冷静得不可思议地对状况感到释怀罢了。

「日记啊。」珂朵莉坐到艾瑟雅旁边说:「我是不是也写一写比较好?」

「依你的情况,要不穿帮地交棒下去,大概有点勉强吧。你想嘛,你跟我的情况不一样,连外表都改变了不是吗?」

啊,对喔。

混在头发中的这些红色,迟早会将她的蓝色完全掩盖掉吧。要是改变得那么明显,想澈底瞒过旁人疑惑的眼光似乎有些困难。

「基本上,你想把自己的人生交给谁继承呢?由我说这些也满尴尬的,可是那等于让你以外的某人到你自己想去的地方,然后让某人待在你自己想要的归宿喔?」

啊,那样子她确实会排斥就是了。

「反正想去哪里的意念,还有想待在那里的心愿,很快就会消失了。惋惜也没用吧。」

珂朵莉用力抱住腿。

「……或者,我现在趁自己还记得许多事的时候就去死,会不会比较好?」

「坦白讲,那或许也是一种选择。

明明要依赖心灵的归宿而活,现在却连那样的归宿都会失去。肯定比想像的更难受才对。」

「就是啊。」

珂朵莉把脸埋进双腿之间。

她的肩膀被坐在旁边的少女用手臂搂住。

「艾瑟雅,怎么了吗?」

「风这么强,再说天气也冷了。我体温低,没办法像奈芙莲那样替你取暖,请多包涵喽。」

「……啊哈。」

珂朵莉自然而然地盈现了笑容。

「谢谢。你还满温暖的喔。」

「那太好了,我活到今天算是值得啦。」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不知道是种种巧合累积而成的现象,或者某人蓄意所致。然而,所谓的前世侵蚀,总的来说确实是侵蚀,更可演变为入侵。

侵蚀自我,毁坏精神,剔除记忆,扼杀心智……之后剩下的肉体,就会遭到在回想过程中复苏的前世心智篡夺。而且,那无关于前世之人的意愿,一切都会自动进行并完结。

爱的奇迹根本没有发生。

或者说,即使发生过奇迹,时效也已经快到了。

名为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少女,肯定就快消失了。

「对技官还是要保密吗?」

「嗯。再说这些事被知道的话,会让他操心。」

「就让他操心啊。你有那样的权利。」

「或许吧。」

那不是不能考虑。不过要是那样做,珂朵莉在剩下的有限时间里,就会一直看著那个人煎熬的表情过日子。

她希望对方惦记她。

可是,那不代表她希望对方哭。

珂朵莉并不想让自己添上悲剧女主角的身价而受到关注。

「毕竟,我还想幸福一阵子,也希望……那个人能过得幸福吧。」

「是喔。」艾瑟雅傻眼似的说:「从那种强调自己在恋爱的烦人调调就知道,你啊,肯定是珂朵莉没错。」

「你那是什么分辨方式嘛,受不了。」

两人望著彼此的脸,落寞地笑了出来。

「至少,你千万不能催发魔力。」

珂朵莉身旁的少女又用悠哉语气说:

「当然喽。我就是我,你就是你。

反正妖精这种东西没什么讨论余地,就是奇幻世界的产物。共通处只有『都是夭折孩童的魂魄沦落而成的』这一点。我和你既属于同族,同时也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同一套道理未必对我们都管用。不过,你还是要听听我这点建议。」

「嗯。」珂朵莉点头。

「当然,你也不可以碰遗迹兵器。假如你想尽可能留得久一点,最少要遵守这些。」

「嗯……我懂了。谢谢你,艾瑟雅。」

「说到这个,你都不问吗?比方我真正的名字,还有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之类。」

珂朵莉觉得对方介意的事情还真是奇妙。

「你也是艾瑟雅吧。既开朗又好事,爱纠缠到旁人受不了的地步,可是却一点都不坦率。」

珂朵莉轻轻用指尖戳了艾瑟雅的鼻头。

「你是我们重要的同事,朋友。看起来不会像其他人。」

「呀哈哈,那就感谢你喽。」

艾瑟雅的笑容不能信。住在妖精仓库的任何人都同意这一点。无论开心时或难过时,生气时或疑惑时,她似乎总会先笑一笑了事,没人信得过那种家伙所做的表情。

但是。

偶尔相信她也无妨吧。现在,珂朵莉有这么一丝认为。

提灯摇曳的灯火受到反射,有泪珠在艾瑟雅的眼角微微地发了光。

2.恋爱的少女与心爱的女人

威廉作了个凄惨的梦。

梦境中,他的师父、纳维尔特里和皇帝陛下面对面在喝酒。

三人对待女性各有其极端之处。因此,他们拿来下酒的话题自然就是女人。

单纯是个色老头的师父黄腔一开,用大白话聊起了胸部如何,屁股如何;自称在去过的城市都有情人(大概是事实)的纳维尔特里,讲到了他在沙流联邦跟美女认识的回忆;因为接二连三地染指女官(还有怕老婆)而闻名的皇帝陛下,则是用少年般充满梦想的目光谈论新进女仆有多么纯真。

威廉不想跟他们有所牵扯。

他刚那么想,肩膀就在下个瞬间被三只手抓住了。

也让我们听听你的想法──纳维尔特里用乱迷人的嗓音徵询意见。

通通给我招──师父带著有意纠缠的笑容凑了过来。

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和我侄女单独见过面──皇帝陛下追究起荒唐的问题。

呃,我接下来有每天要完成的修行功课──威廉想逃,却没能如愿。他没两下就遭到制伏,嘴里还被灌进大量的酒,不一会儿便意识恍惚,自个儿将身边女性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说溜嘴。

「──技官。醒一醒,技官。你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被人叫醒。

他转头确认状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完全未经整理的一大叠纸张。接著映入眼帘的还是完全未经整理的一大叠纸张。无论将头转向左右上下,能看见的景物几乎都不变。

换句话说,这里是妖精仓库的资料室。

「我还想你不在房间会跑去哪里,窝在这什么地方嘛,真是的。」

「……艾瑟雅吗。」

枯草色头发的少女傻眼似的用手扠在腰际。

「对啦对啦,我是你的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还有这时间再不去餐厅,就快要没早餐吃喽。」

「这样啊……」

久久没来资料室的威廉决定要整顿这个房间。

可是工程却一如所料地难上加难,何止像大海捞针,他甚至连休息的空档都找不到,似乎还不知不觉地在沙发睡著了。

「没饭吃就难受了。」

威廉起身。

有个娇小的少女从沙发滚落。

「……好痛。」

灰色头发的少女一面用平淡语气抗议,一面坐到地板上。

「啊,奈芙莲,我才在想这条毛毯怎么暖暖的,原来是你吗?」

「嗯。这个季节会冷,我想你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威廉觉得那确实有道理,也坦然地感谢对方的心意。

「谢了……所以说,怎么连你都睡在这里?」

「嗯。这个季节会冷,我想你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那就有点说不通了,而且感觉并不能坦然接受。

「可蓉从昨天就发烧卧床,缇亚忒和阿尔蜜塔也在打喷嚏。现在大概是稍微疏忽就会被传染的时期。」

「感谢你的体贴,不过你要睡还是回自己房间睡。」

威廉轻轻戳了奈芙莲的额头。

默默看著他们一连串互动的艾瑟雅将眼睛完全眯起来说:

「……只论情境会觉得非常不健全,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并没有那种感觉?」

「那表示你的心灵勉强算还没有被澈底污染。」

那我可以高兴吗?──艾瑟雅歪过头。

「还有奈芙莲,你的待遇几乎跟宠物一样耶,那样好吗?」

「心灵支柱诚可贵。我觉得这是做得有价值的要务。」

「原来如此。」

艾瑟雅对这套说词就坦然接受了。

「……好啦,快起来,要去吃早餐了。」

她硬是要仍然爱困地揉著眼睛的奈芙莲站起来。

「对了,技官。你最近跟珂朵莉怎样?」

「你问的是什么意思?」

「碰到她表示得那么积极,感觉怎么样呢,技官不见得对她没意思吧?」

「我不否认,但你这是多管闲事。」

「哎呀。」

威廉被艾瑟雅摆了意外的脸色。

「所以说,她的恋情其实有希望喽?」

「人活著还摸得到脉搏,就会有希望。我又不是麻木的老人或者癖好特殊的人。她的年纪固然小了点,不过被可爱的女性示好,哪有男人会无动于衷?

即使如此,我总不能领情,所以不就只好硬著头皮撇清了吗?」

「哦。」

……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心想。

因为作了怪梦才会脱口说出奇怪的话。威廉察觉再扯下去会有危险,就闭嘴了。

「你别跟她本人提这些。」

他咕哝似的只对艾瑟雅补充了一句。

「听说你和奈芙莲睡在一起?」

威廉走在走廊上,就突然被人揪著耳朵这么逼问。

他忍著痛回头,出现在旁边的当然是蓝发──不,头发蓝红交杂的少女身影。珂朵莉带著一看就晓得不高兴的脸色,气汹汹地往上瞪著他的眼睛。

坦白讲,感觉很恐怖。

「受不了,你们每个都一样。」

威廉拍了拍揪住他耳朵的手,催促对方放开。

「尽把话讲得那么难听,别这样好不好?大人与小孩盖著同一条毛毯呼呼大睡,会有什么问题?」

「你和她的年龄差距并没有大到可以卖老吧。」

「哼。我常常被看成年轻人,其实呢,我是在五百年前出生的耶?」

「我知道啊。我连你那五百年都在睡的经历都听过了。而且你讲的藉口并没有好到可以让你摆一副『这话够妙吧』的表情。」

唔,真的吗?威廉本来有自信的,因此受了些打击。

「哎,反正我想你也不可能邀奈芙莲一起睡,八成是她自己钻进去的吧。」

这还用说。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你之前不是夸口自己闯过许多惊险的场面,那为什么别人都摸到身边了,你都没发现,你说自己就算睡著也能闪过刀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两码子事。我能嗅出的只有敌人。连不怀敌意的人都提防也没用吧?」

「不然我问你,换成妮戈兰要跟你睡,事情会变成怎么样?」

「我会在两秒内把她从窗口扔出去。」

威廉把握十足地立刻回答。

这还用说。除非有心想自杀,否则哪有人会容许大剌剌地表明本身有食欲的食人鬼贴到自己身边。

「看吧。你的应对方式和面对奈芙莲时不一样。」

「不等一下那不能相提并论吧即使没有敌意有危险逼近我就会采取反应啊毕竟我又不想死基本上以她的情况来说就算没有敌意也还是具备广义上的加害之意所以那方面我会严加防范。」

「你说得那么快,让人觉得很可疑。」

「……你要我怎么样啊?」

威廉泄气地垂下肩膀。

「不然我再问一句,换成我要跟你睡,事情会变成怎么样?」

「我当然──」威廉思索片刻。这时候要是随便回答,之后大概就麻烦了。假如珂朵莉说要实际试试看,状况会变得非常麻烦。「──会把你赶走啊。」

他以为对方会生气。

他以为会被质疑:为什么奈芙莲可以,我就不行?然而──

「唔。」

虽然珂朵莉一脸不满,但她没有继续追究,还放开了揪著威廉耳朵的手。

「你要振作点。假如连小朋友都开始模仿就糟糕了吧?」

「喔……好?」

珂朵莉轻轻拍了威廉的背,然后碎步跑离走廊。

什么跟什么啊?

无法理解状况的威廉歪头。

他习惯应付小孩。可是,他不习惯应付女人。因为如此,无论以前或现在,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年轻女孩。

然而,威廉不由得有种感觉。

「那家伙……还是在勉强什么吗?」

尽管他完全没把握。

可是珂朵莉看起来想表现得一如往常的模样,给了他那种印象。

这天,妖精仓库的管理者会议同样在妮戈兰房间召开。

盘子上有刚烤好的司康饼,并准备了三种果酱。搁在火上的水壶正精神十足地咕噜作响。

「……可蓉的感冒还好吗?」

「感觉还不太能安心呢。虽然烧开始退了,不过体温依然偏高。明天我会到市区请人开药。」

「这样啊……要是可蓉半夜睡不安稳,你帮忙把这个塞到她枕头底下。」

威廉说完,就放了块手掌大小的金属片到桌上。

那上面毫无装饰,只是块金属。

「这是什么?」

「可以防止感冒作恶梦的古代护符(Talisman)。假如只用这一片就没有种族限制,也不用特地催发魔力。摆在枕头底下就会自己发挥效用。」

「……原来你有那么方便的东西?」

「与其说是我的,应该说是这里的预备品。」

妮戈兰蹙眉。

「等一下。假如是这里的预备品,我不可能不晓得。而且任何人都能用的护符是高价品,何况它的功能又跟战斗无关,我不认为申请预算会过耶。」

「你应该知道东西放在这里吧,只是你不晓得它的功能。」

威廉用指头「叩叩」地敲起金属片。

「这是瑟尼欧里斯剑身中间一带的零件啦。」

「咦?」

「我之前说过吧?所谓圣剑,就是用咒力线将二十三块以上的护符串联起来的愿望集合体。所以它才会被称为乐钟。换句话说,拆线分解以后,每把剑至少可以变成二十三块护符。顺带一提,以瑟尼欧里斯的情况来说则是四十一块。」

「……瑟尼……欧里斯?」

「剩下四十块护符都微妙地发挥不了用途,所以我收在仓库。比如『不会被没有魔力的刀刃伤到指甲肉』或者『持有者报出本名以外的名字就会响』,尽是一些不知道到底要用在什么场合的怪玩意儿。」

「你现在立刻就把东西放回去!」

桌子「砰」的一声被拍响。

茶杯跟著发响摇晃,却奇迹似的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我说啊,你把你口中的圣剑──遗迹兵器当成什么了!它名副其实地肩负著这座悬浮大陆群的浮沉,是用在最后关头的决战兵器耶!瑟尼欧里斯可是当中最珍贵也重要的一把喔!」

「我懂我懂。」

威廉点头如捣蒜。

倒不如说,他甚至自负在现今的世上,自己对瑟尼欧里斯的熟悉程度应该胜过任何人。于好于坏都是如此。

「既然如此你也该晓得,不可以为了贪图这种小小的方便,就把那柄剑拆来当符咒!事情有分轻重缓急的啦!」

「哈哈。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

威廉一笑置之。

「比起世界的存亡,当然是可蓉今晚能不能熟睡才要紧。」

「你那样说会从根本瓦解这座仓库的存在意义吧!」

妮戈兰捧著头发慌。

「哎,刚才那句就有八成比例是说笑了。我也知道要判断时机啊。近期又没有敌方来袭,瑟尼欧里斯的适用者也如你所见,根本就无法使用圣剑。要上战场,这玩意儿暂时没份吧?」

「问题并不在那里就是了……唉。」

妮戈兰深深地发出死心的叹息。

「无所谓了。反正只要事情没露馅,上级应该不至于找我开刀,再说我也希望帮助可蓉……之后你要把东西装回去喔。」

「包在我身上。我就是喜欢你这种通情理的性子。」

「不要那样说我,我现在正陷入自我嫌恶的情绪中。」

妮戈兰甩了几次头,然后咕嘟地将红茶一饮而尽。她似乎靠那样就整理好了心情。

「──对了,那块护符你还带在身上吗?你在解除石化后就立刻用到了,记得那是叫『言语理解』的护符。」

「在啊。」威廉敲敲胸口说:「不过学会大陆公用语以后就没在用的。这东西是用言语当媒介来传转意念的护符,所以对话中的细节都会被忽略掉。」

「我有想过,只要你卖掉那个,不是立刻就能把债还清了吗?」

「这也是葛力克他们当时从大地发掘到的战利品。我等于是白白地借来用,最后还是得还给他们才行吧?」

「大地原本就是属于你们的,不是吗?」

「要那么说的话,这里有几把圣剑也会变成归我所有喔。由于我驾驭不了位阶高的剑,属于普及品等级的剑就试用过不少……说到这个,缇亚忒选剑的事情怎么样了?」

「现阶段仍在测试几把备选的剑。目前最有希望获选的大概是伊格纳雷欧。」

「还真是微妙低阶的剑。这是好事。」

「似乎是呢。以立场而言我又不能高兴,心情很复杂就是了。」

圣剑只有勇者能驾驭。

所谓勇者,就是具备强大必然性的人。继承失传绝技者;生来就背负悲剧者;将一切心灵都奉献给誓约者。只有无论由谁听来都觉得「这背景铁定有两把刷子」的人,才能实际获得那样的强大。

无法驾驭像样的圣剑,就代表这种必然性薄弱。意即不需要将人生奉献给宿命、悲剧、誓约这些不像样的东西。

「缇亚忒本人说过,她想要像瑟尼欧里斯那样强的剑喔。她希望自己可以强得代替珂朵莉学姊呢。」

「我非常能体会她的心情,不过大概没指望。」

威廉苦笑,然后将手伸向妮戈兰递来的红茶杯。

他含下一口。苦味比他平时在这个房间喝惯的味道要强一点。这类东西他不熟悉,所以不太明白原因,难道是换了茶叶?

「要被那把剑认同并不容易。因此,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威廉忽然想起他刚才跟珂朵莉的互动,便在谈话中找空档试著说了出来。

妮戈兰顿时捧腹大笑。

「我讲这些可不是为了逗你笑。」

「我……我明白啦。所以才好玩不是吗?」

妮戈兰的腹肌好像不安分,声音都在颤抖。

「说真的,你又不是洞察力不够,却拙于交心耶。」

「我不懂意思啦。」

「因为你对待那孩子的方式和对待我一样,她是在高兴喔。」

妮戈兰一边擦眼角,一边为威廉解惑。

「……为什么受到跟食人鬼一样的待遇会让她高兴?」

「因为那孩子最为提防的情敌就是我。和我受到相同的待遇,至少就代表被你当成女人看待了,不是吗?」

「啊,原来如此。」

威廉拿了块司康饼,稍微抹上杏桃果酱,然后放进嘴里。虽然甜味相当强,不过因为刚才红茶的味道还留在舌尖,感觉不至于甜腻。搭配得真周到,威廉感到佩服。

「…………情敌?」

「你的反应会不会晚了点?」

「太出乎意料,我要花时间才能理解。所以在珂朵莉眼里,我跟你难保不会配成一对,是这个意思吗?」

「嗯~似乎还需要做一些补充,不过就是那样。」

「原来如此,我确实懂了。」威廉啃著司康饼嘟哝:「这里的成年女性确实只有你一个,以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会冒出那种想法也没有什么不自然。」

「嗯~你那样说大致上也没错,但是让我订正一个地方好不好?」

「要订正哪里?」

「不需要加『以那个年纪』。毕竟我也算持相同意见。」

威廉无法立刻理解她的话,便稍微思索。

他一边想,一边无意识地将红茶含进口中。

「以男性而言,我对你是相当青睐的耶。」

威廉呛著了。

苦涩的红茶流到气管里头。没办法呼吸。好难受。

妮戈兰看似开心地一边看著威廉痛苦挣扎,一边将下巴摆到十指交扣的双掌上。

「我满认真地在想,跟像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或许也不错。

你有前途;对食人鬼虽然坏心,骨子里却是个温柔的人;对彼此工作的尊重已经得到实证;而且你喜欢小孩;平时的口味也相近;我们又同样都是无徵种;长相也不错;即使我爸爸喝醉,你似乎也能毫发无伤地制伏他;更重要的是你好像很美味。看吧,你的条件挺优秀嘛?」

「等等。后半段有几项是不是怪怪的?」

「表示你承认前半段不奇怪喽?」

不是那样的。

应该不是那样,威廉却无法好好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相传与鬼族互通的各族,都是从人族分支衍生出来的。以种族而言,我们应该十分相近喔。所以是我的话,或许就能为你生下血脉相系的家人。那应该会成为让你在现今世界活下去最确实的理由。

假如能让五年后,十年后的你幸福,对我来说也是美好的事情。这就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和你缔结连理的最大理由。」

威廉无法迎面承受妮戈兰的话。

他晓得的只有一点,对方是认真的。使坏似的笑容,还有像在逗弄人的语气,不过是妮戈兰用来掩饰害羞的技俩罢了。

「哎,我希望珂朵莉幸福的心意排在前面,所以并不打算积极出手就是了。即使如此,以那孩子的想法来说,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我。怎样,你理解了吗?」

「我要问一个差劲的问题。」

威廉沉浸在自我嫌恶的情绪里,并且苦苦地开口发问。

「什么问题?」

「刚才那一整段话,我可以当成没听过吗?」

「真的好差劲。不过,要那样也无妨喔。」

妮戈兰嘻嘻地笑了。

她看起来并没有坏了心情。但即使如此,威廉还是无法直直地看著对方的脸。

3.年轻气盛的大蜥蜴

世上分成两种人。

一起喝茶会觉得心情自在的家伙和除此之外。

六十八号悬浮岛市区,往常那间简餐店。

兽人店员胆怯得光看就觉得可怜。威廉虽觉得过意不去,但还是希望对方多撑会儿。

「这间店没有红茶,总是会犹豫要喝什么呢……」

妮戈兰侧眼望著菜单板,头偏到一边。

「来碗汤药。」

爬虫族壮汉──灰岩皮硬是让魁梧身躯坐在小小的椅子上,然后严肃地说道。

「啊~……哎,那我点咖啡。」

「我是不是也点那个好呢……可以顺便点个简餐吗?」

妮戈兰不等同座的两人回答就叫了店员过来。她将一行人要点的东西交代完以后,还俏皮地添上多余的一句:「要是动作太慢就把你吃掉。」店员毛茸茸的毛皮全竖直了,看也看不见的脸色可想而知已经吓得发青。

「你喔,不要乱威胁人啦。」

「我才没有威胁他呢。只是开个刺激点的可爱小玩笑嘛。」

噗──妮葛兰鼓起腮帮子。

「很好,那边的转角有书店,你今天务必要去买本大陆公用语的字典回来。」

「你又讲那种坏心眼的话~」

「我是出于亲切。」

威廉托腮用手肘拄著桌子,还眯眼望向妮戈兰。

灰岩皮张开大口,「咯啦啦啦啦」地冒出微微笑声。

「看来,你们俩可真亲密。」

「才不是那样。」

要学习常识,得先对不合常识的部分有所自觉。要纠正这个误以为自己有常识的食人鬼,就必须有人在身边逐一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过,碰巧只有威廉待在能够那样做的位置。因此他才会帮忙纠正。如此而已。

「……所以呢,今天聚在这里是要做什么,连正在享受私生活的大蜥蜴都特地叫来了,应该有相当的理由吧?」

「哦,你能看出我目前并无军务?」

「只要看了你现在的模样,任谁都晓得。」

说来说去,威廉回想到,之前他好像常常和灰岩皮碰面。二十八号悬浮岛的破铜烂铁塔、六十八号悬浮岛的港湾区块及十一号悬浮岛科里拿第尔契市的护翼军司令总部。

每次相遇,灰岩皮都穿著(大概是特别订做的)军服。需要抬头仰望的块头搭配军服,那种压倒性的威迫感实在让人强烈地留下印象。

然而,他现在的打扮──

「那套衣服是谁的品味啊?」

「女儿挑的,我也中意。」

「……………………是喔。」

感觉很休闲。

麻布衬衫配皮夹克。肩膀上缝著几条豚头族(Orc)年轻人似乎会喜欢佩带的饰绳。那些时尚装扮全都跟这个男人的肤色……不对,鳞片的乳白色搭配得似合非合,营造出实在绝妙的异样感。

「她像她母亲,是个鳞片有光泽的美人儿。」

「没有人问你啦。」

基本上,威廉连灰岩皮有女儿这件事都是初次耳闻。

倒不如说,对方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儿吗,是那样吗?既然敢夸口,应该就有反过来被炫耀的觉悟才对吧?尽管不具血缘,美丑也没有什么好比,但是要比综合可爱度的话,他们仓库的女儿才不会输别人啦。

拿这些真心话回嘴似乎在各方面都会沦为口水仗,因此威廉硬是忍了下来。

「威廉,你脸上露出想炫耀自家女儿回敬他的念头喽。」

这话出自妮戈兰。威廉倒觉得自己光是没有说出口,就该得到称许了。

「身为上次败战的将领,高层命我反省。我暂时不得穿上军装。」

「那还真是半吊子的处分。」

上次败战──让十五号悬浮岛坠落的那场仗,根本不属于前线将领要遭受究责的战役才对。不过,即使假定情况是如此,命其反省的惩处也实在太轻了。

换句话说,这项反省处分不知道是做给护翼军内部或外部看的,但也就徒具形式而已。大概是因为十五号悬浮岛坠落一事的机密情资过多,无法正常公开,军方才采取这种措施将案子强行了结。

组织这东西是一种生物。块头变大的组织为了让本身存续,就必须将多余的苦头以及不讲理吞下去。看来无论以前或现在,这方面的麻烦似乎都没变。

「毋须同情。战士的身体有时亦需要休养。我享受著现在这段时光。」

看来也是。一把年纪的大叔(推断)居然因为偶尔做个打扮,就明显变得乐滋滋了。

「啊~咳咳。」

妮戈兰刻意地清了清嗓。

「差不多可以谈正事了吗?」

啊,话题是威廉开的头,他自己却忘了个一乾二净。

「第一件事。关于珂朵莉今后的待遇,我想先由我们三个研议出头绪。毕竟她目前的状况,在以往的妖精中并没有出现过相同案例。」

「嗯。」

一行人所点的东西,被盛在抖个不停的托盘上端来。气味好似要让人连鼻子都歪掉的汤药、两杯咖啡,还有一盘厚切培根三明治。

「……成体妖精兵是兵器,因此在对待她们的制度中,并没有退休和停役。如今那孩子虽已经不是妖精,在文件上依然被视为妖精兵。我希望能设法让商会及军方高层承认这个特例,好让她从第一线退下来。」

「该员已非妖精之躯──此事当真?」

合理的疑问。拋弃生来俱有的种族身分而变成其他存在,这种荒唐之词应该没那么容易取信于人。威廉对于这一点至今仍保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如此──

「我确认过好几次了。可是,结论没有改变。」

既然比任何人都先怀疑其结论的本人也如此断言,威廉也无法继续巴著常识不放。

「制度本身不能改变吗,显然因应不了现况吧?」

「改变制度的手续本身要花时间。搞不好是以几年来当计算单位。这段期间只要那孩子接到一次出击命令就没有意义了。」

「……『某种程度』内,我这边可以调整指定出击的战士。」

「我了解。今天我会请你来这里,就是希望能直接拜托你至少给予『某种程度』的通融。」

「身为军人,我不能接受这种关说舞弊之举。」

灰岩皮滋滋啜饮汤药。老成如老人的举止与带有年轻气息的服装并不相衬。

威廉想到:这个爬虫族的年纪大概多大呢?爬虫族之间有体格相差悬殊的特徵,那是个体停止发育的年龄差异所致。块头有多大,就表示花了多久的时间不停在成长。加上对方有女儿,又位居一等武官的高位,应该也活了相当岁数──威廉可以想像到这些。

「不过,我现在是休假中的平民。你的请求,我会用灵魂领受。」

「谢谢,我要感谢你。」

妮戈兰举止稳重地微微发出安心的叹息。

于好于坏,她的举止看起来也都符合原本的年龄。

妮戈兰的气质和她在妖精仓库面对小朋友时略有不同。好似年纪离得较远的姊姊,也好似年纪较为相近的人母。那同样也是这个女人的面貌之一。

「……欸,听你们刚才谈的内容,我有个想法就是了。」

威廉并不喜欢大人的处事方式,也不擅长。

然而,对于这两个人来说,那同样不是乐意为之的事才对。既然如此,现在就不是列席的威廉讲究自己擅不擅长玩弄权术的时候。

「有个名为大贤者的人物存在吧。那家伙和军方有多大关连?」

灰岩皮的肩膀微微摇晃。

「那一位是护翼军的最高顾问。虽然几乎不具官方权限,发言力与影响力却极高。」

「那正好。麻烦你向军方报告,设法让风声也传进那位最高顾问的耳里。就说:『为了究明至今仍谜团众多的黄金妖精生态,二等咒器技官挑了妖精兵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这个稀少的范本来当实验对象。』」

「什──」妮戈兰猛眨眼睛问:「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提到实验?」

「咒器技官是研究职吧?既然如此,当然有权申请研究所需的器材与材料。就算空有头衔,还是可以提出要求才对。而且,只要这项报告通过,就可以暂时将珂朵莉的待遇和其他妖精兵切割开来。」

「那要通过才有得谈吧。还有你说的大贤者大人,是悬浮大陆群诞生传说中的那位大贤者大人对不对,为什么现在会提到那一位的名讳?」

「我和他是老交情。我们早就习惯给彼此出难题了。」

妮戈兰用了有些同情的眼神看著威廉这里,她怎么看都不相信。哎,虽然也没有必要强迫她相信就是了。

「实验的内容会是如何?」

「在人格瓦解状态的康复过程中,观察环境有异于战场的自然压力会造成何种影响,从这个开始做起。你就说之后还会一边观察情况,一边给予特殊的药物。」

「……换言之?」

「意思就是要让她远离战场,全心度过日常生活。此外,偶尔也要拨点特别预算到妖精仓库的伙食费里面。」

「只要你的计策传到大贤者耳里,便能拓展出活路?」

「对。」

在二号悬浮岛互动过以后,威廉已经确认到自己和大贤者在意识上的差异。对方是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从长期的观点看著大局。因此他看待妖精们可以将感情分割,并将其视为纯粹的战力。假如大贤者不是有能力那么做的人物,悬浮大陆群应该早就坠毁了。那码归那码,威廉岛无法接受那套思维,也不想变成那样。

从大贤者的那套观点来判断,就算是瑟尼欧里斯这把强力兵器的适用者,从他的立场也不能独厚名为珂朵莉的妖精并给予特殊待遇才对。要守护住世界,必须有能长期维持战力的机制。为了珂朵莉这个连今后连是否能回归战线都不确定的人,并不应该多花大把力气在上面──这就是大贤者会有的想法。

「毕竟再怎么说,那家伙骨子里都是务实的。即使再不情愿,他也一定会找寻对眼前状况最有利的手段。因此要说动他,最好就是在其他选项添上额外的价值。

所以,假如我透过军方提出『让我照顾珂朵莉』的要求,对方八成会接受。毕竟我想他也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卖人情的机会。」

「……咦,什么啊,你说你们是老交情,难道是真的?」

「问题反而在珂朵莉本身的状况有点奇怪,还有那家伙脱离后的战力上面。何况只靠艾瑟雅和奈芙莲两人作战,负担也太大──」

威廉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

「──我们有必要让缇亚忒早点独当一面。」

「啊,关于那件事。」

妮戈兰手一举,脸色黯淡下来。

「今天早上,从奥尔兰多商会那里捎来了联络。据说地表调查队遭到大型的〈兽〉袭击,飞空艇『虎耳草』被击坠了。」

「啥?」

「唔……」

灰岩皮的脸色也变得黯淡了……威廉看了有这种感觉。

「战士们是否善战?」

「袭击发生于黄昏时分,是在离陆前一刻遇袭的。敌人已成功击退。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她们俩虽然稍有消耗,却没有受伤──话虽如此,这样调查队到晚上也只能继续留在大地,回程的代步工具当然也没了,事态相当严重喔。」

「是吗。既然如此,自然得派出翅膀接送吧?」

「恐怕会。可是,能降落在地表的大型舰艇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安排到的。应该要花费一些时间。」

「好比以针扎入龙鳞吗?希望他们能够无恙。」

威廉不明白另外两人怎么会突然谈起那些。

他们应该正在讨论妖精仓库所剩的战力。现在话题却扯到了感觉并无关联的地表调查队──按字面大概是商会派到地表做调查的一群人──威廉不知道是为什么。莫名其妙。

「啊~你们先等一下。我要求说明。」

食人鬼和爬虫族一齐把头转到威廉这边。

「什么的说明?」

「那还用问,你们怎么会在这时候聊起大地上的事?要是那样能找到新的圣剑自然再好不过,但妖精的负担还是不会变吧。」

「你怎么会这么问?」

妮戈兰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飘到斜上方,然后,「唔~」地思考著什么。

「啊哈。」

忽然噗哧一笑。

妮戈兰突然做出奇怪举动并不算鲜事,威廉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即使如此,威廉还是希望她至少能考虑时间和地点。

「对喔,我想到了。你来这里还只有一个月吧?」

妮戈兰开心似的嘻嘻发笑。

「你太像个拚命付出又笨拙的爸爸,如今都不觉得你才来一个月就是了。」

「啰嗦,拚命付出又笨拙是多余的形容词啦。」

「所以你自认是个爸爸喽?」

「你快说就对了。你们从刚才到现在谈的是谁?」

「这个嘛……威廉,你以为目前在我们的仓库有几个成体妖精兵?」

「去掉珂朵莉,有三个。佩剑尚未决定的缇亚忒不算在内则是两个。」

「很遗憾,正确答案是五个。艾瑟雅、娜芙德、奈芙莲、菈恩托露可,最后再加上缇亚忒。」

威廉仰头朝向天花板。

「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名字。人躲在哪里?」

「顺著听下来就晓得吧。在那里啦,那里。」

妮戈兰用手指比了比下面。

桌面上没有任何东西。也不表示地板上有些什么。妮戈兰所指的是更遥远的地方。

威廉从妮戈兰面前抢了一片培根三明治,然后塞进嘴里,大嚼大咽地吃掉以后,他直接问了从心底冒出的一句话。

「真的假的?」

是真的。

食人鬼和爬虫族有默契地一起点了头。

4.灰色之上的灰色日子

谈到地表上出了什么事。

大致的来龙去脉就像妮戈兰所说的一样。地表调查队的飞空艇「虎耳草」遭到〈兽〉袭击而被击坠了。

敌方从猛烈的狂风沙现身。

外形若要说像人,倒不是不像。有躯体,长著头颅与手脚。不过只要稍微接近,那样的印象就会立刻消散。巨大身躯堪比稍有规模的楼房,红黑色甲壳裹覆全身,无数眼珠从甲壳的缝隙中露出。

那家伙被称为〈绞吞的第四兽(Légitime tarde)〉。

在目前所知的所有〈兽〉身上都可套用一句话,那就是它们的行动原理不明。

生物这种东西,原本在广义与狭义双方面都是以活著为存在的目的。狭义是指本身的生存。广义则是让自身物种永留于世。进食、睡眠和追求异性,一切都可以归结到这两个层面。所有的生命生来就铭记著这两项目的而活,并且死去。理应如此。

可是,对那些家伙来说,道理似乎并非如此。

繁殖的部分虽不清楚,但至少它们的每个个体,并没有特别想到要让自己活下去。明明没有那么容易死,却会做出轻易舍命的举动来向我方索命。

它们的目的从五百年前到现在,就只有一个。

杀掉活著的东西。或者,摧毁会动的东西。这两者在它们的心中,应该完全没有分别。

在地表会碰上的〈兽〉当中,〈绞吞的第四兽〉遭遇率相对较高,同时,它们也被分类为危险度较低的一群。

它们是靠声音和动作来找寻猎物。

如果碰见它们,要先噤口停下动作。然后,只要能不被察觉地慢慢离开现场,就有可能活著逃掉──这是〈老四〉被视为危险度低的根据,也是在打捞者之间被当成常识的知识,于行前会议中应该已经将命令澈底下达给调查队成员了。

即使如此,恐慌还是轻易地发生了。

争先恐后地想逃的调查队员们陆续被〈兽〉追上,整截上半身遭到振臂一扫就没了。绝命的惨叫与喷出的血柱招来下一阵恐慌,受害范围越加扩大。

最糟的是在这之后。

原为调查队负责人的一等器械技官,当时人在停泊于沙上的飞空艇「虎耳草」里头。他看见窗外发生的惨剧以后,立刻就怪吼怪叫地冲进操舵室,还抽出礼剑威胁操舵手们启动咒燃炉,想让飞空艇离陆。

它们是靠声音与动作来找寻猎物。

〈兽〉立刻就听见了咒燃炉临界运作下的巨响。

高如小山丘的巨大身躯以惊人速度在沙上奔驰,并用举起的双臂将猎物捶落。绝望性的破碎声响。虽然说船体只加装了简易装甲,理应有所防御的船体仍像麻布一样地遭到撕裂,大量压舱物洒落。失去平衡的船体严重倾斜,开始扭曲解体。

随后。

「你搞什么鬼啊──!」

终于赶至战场的两名黄金妖精将〈兽〉砍倒,骚动一下子就结束了。

死者人数为近全体半数的十八人。带来载货的马匹也无一幸免。

而且,坠落在沙上的飞空艇「虎耳草」,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太阳西沉。

所有人都疲惫至极。

糟糕的是,飞空艇已经成了无用的巨大残骸。

无可奈何之余,有半数的人躲进帐篷,像昏死一样地睡了。另一半的人则各自燃起营火,然后茫然地坐在火堆周围。

「──你们两个小姑娘干得很好啦。」

绿鬼族男子一边转动串著肉块的竹签,一边打哈哈地说。

火堆发出微微声响,慢慢地烤著马肉。

「基本上,有这么多人可以从原本应该全死光的绝路中存活,就已经是奇迹了。要计算的不是死者,而是生存者啦。」

「这样可以说是存活吗?」

围上毛毯的娜芙德凝望著火焰,应了对方一句。

「船不能飞,我们就回不去悬浮大陆群耶。」

「载著现状报告书的高速艇有成功派出去。只要悠哉地过一会儿,救援的人马迟早会来啦。」

「悠哉是吗?」

少女啃起烤好的肉串。

「接下来即使入夜也不能逃到天空,应该会二十四小时都在沙子上度过吧。来一两头还无所谓,要是客人来得太频繁,光靠我们可对付不完喔。」

「哎,也不用那么悲观啦。至少〈老四〉暂时不会出现。」

葛力克一面将新的肉串插到火旁边,一面轻松地说。

「为什么?」

「〈绞吞的第四兽〉这家伙有个习性,就是不会住在附近有其他〈第四兽〉栖息的地方。反过来讲,一有那家伙出现,就可以想成附近并没有其他〈第四兽〉。」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耶。」

娜芙德瞪圆眼睛。

「这在我们打捞者之间倒是满有名的说法。毕竟其他〈兽〉都没有那么好动,只要我们留在这里,危险应该就能降到最低。即使情况不乐观也一样。」

「哦~……」

感到佩服的娜芙德将目光转向坐在旁边的另一名少女问:

「菈恩,你听过他讲的那些吗?」

没有回应。

同样围了毛毯的蓝发少女默默地注视著火光摇曳,一动也不动。

「……怎么啦,坐那边的小姑娘累了吗?」

「没有,不是那样的。菈恩只要开始想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她进入自己的世界以后,就完全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娜芙德拿了一串烤肉,确认肉熟透以后,她就塞了块烤肉到菈恩托露可嘴里。

「唔嗯!」

对方总算回神了。

「唔啊,唔嗯唔啊!」

菈恩托露可吓得翻白眼,迟了一秒钟,脸颊便一片通红。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菈恩托露可不吭一句地在毛毯底下摆手蹬腿,即使如此她仍没有打算把口里的食物吐出来。

「用餐时别太沉浸于思考。心思要放在眼前的菜肴,对食材才有礼貌喔──你被妮戈兰这样骂得够多次了吧?」

娜芙德一边用说教的口气这么说,一边将新的肉块插上竹签。

「这家伙真是的。要是放著她不管,她就会一直发呆到肉烤成焦炭。好久没有吃到像样的东西了,不好好品尝会对不起马吧?」

「就……就算那样,你也不用突然把肉塞进我的嘴巴吧!」

「啊~好了好了,抱怨前先来吃蔬菜。已经焦得满漂亮了喔。」

「我……我知道啦,受不了!」

菈恩托露可脸红地朝火堆旁的肉串伸手。

「这边的肉串别拿,迎合绿鬼族的调味应该和你们两个小姑娘的舌头完全合不来。」

「我当然晓得!」

「不过听你那么说,就会想挑战一次看看耶。」

「娜芙德,你太没规矩了!」

咯咯咯──葛力克低声笑了出来。

「……请问你怎么了吗,葛力克先生?」

「唔嗯,没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俩都比想像中更像年轻女孩。

虽然我听熟人谈过黄金妖精的事,但毕竟宣称是守护悬浮大陆群的最终兵器,我本来以为会你们会更像军人,或者有种对人生死心的叛逆调调就是了。没想到会这么可爱。」

「哦,居然说我可爱,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耶。」

似乎感到有趣的娜芙德笑了。

「我倒自认为已经有表现出叛逆的态度就是了。」

菈恩托露可一边吹凉烤蔬菜串,一边开口补充。

──菈恩托露可一边慢慢地吃著烤焦的胡萝卜,一边思索。

〈兽〉有许多的谜团。

倒不如说,它们身上尽是谜。

五百年以前,所有人都放弃认识它们了。然后,在这五百年之间,也没有任何人打算挺身对它们重新研究。

受诅的种族「人族」解放到世上的至高灾厄。每个人都只会用那种听了似懂非懂的词来形容它们,而不做进一步的思考。可是──

菈恩托露可回想起。

『──名为人类的物种原先并不存在。创造出他们,是星神最初且最大的过错。』

那是刚发掘出来的古书中所写的一段话。她才刚解读完的文章。

『人类解放了兽,使灰色的真相充满世界──』

不过,这大概是误译。

毕竟菈恩托露可并没有正式学过人族的语言。她只会基本的文法和几个单字。那样的她硬是要读艰涩的文章,肯定会有理解错误的部分才对。

因为,要不是那样的话,不就太奇怪了吗?

〈兽〉应该是人族创造出来散播到世上的东西。

可是,假如直接读这段文章来解释,〈兽〉就不是经由他们之手创造的,反而──

「你不要话才刚讲完就又开始想事情,对消化不好啦!」

「唔嗯!」

这次菈恩托露可嘴里被塞了烤好的马铃薯。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5.四十九号悬浮岛

要从天上到下面去,该怎么做才好?

最简单的方法应该连婴儿都知道。没错,只要就近从悬浮岛的边缘向外踏一步出去就行了。那样应该就可以名符其实地飞越超过一千卯哩的距离,和大地之母来个热情的拥吻。旅费只收一条命。划算。

然后,想要找除此以外的方法,难度会顿时暴增。

假如再添上去了之后要回来的条件,就更加费事了。

据传悬浮大陆群被大规模的结界所笼罩。如果想用一般在悬浮岛之间移动的普通飞空艇进出这道结界,听说仪器会全数失灵,变得无法正常航行。要防止失灵就必须准备成套器材,再搭配降落地表用保护措施(Wessex Bouldering),这道程序又需要花下大笔钱财和工夫,因此不是轻轻松松说做就能

用来从大地上抢救地表调查队之生存者以及调查成果的舰艇──准巨鲸级运输飞空艇「车前草」,其保护措施就算赶工到接近极限,仍需要花上六天时间。

威廉在四十九号悬浮岛的护翼军基地听了这段说明。

「为什么会需要那么大的船?」

「慎选你的用词,二等技官。我是一等技官喔!地位不凡的喔!」

穿著军服的紫小鬼(Gremian)看似不悦地大呼小叫。

紫小鬼的身高只到威廉腰际,要低头看他的肩膀相当容易。而且,图案复杂的徽章确实配戴在他的肩上,威廉看得很清楚。

这么说来,军队是严格讲究上下关系的组织──威廉事到如今才糊里糊涂地想起这件事。他在五百年前也曾和帝国及旧王国军并肩作战。不过,印象中他自己并没有隶属于那里。有种新鲜感。

「失敬,一等技官。由于下官是边境出身,还请包涵。」

「唔……唔嗯。这样说话就对了,这才对。」

尽管紫小鬼对威廉忽然转变的态度感到困惑,心情似乎还是变好了。

「那么,你刚才是不是问了需要大型飞空艇的理由?好吧,因为我是亲切的一等技官,就为你说明一番。毕竟我是亲切的一等技官。」

唔哇,这家伙好烦。

威廉将真心话藏到笑容后头,并且低头致意:「感谢你,亲切的一等技官。」

「很好。」

紫小鬼像是心情大好,就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简而言之,是货物太多的关系。

这次的调查原本就是因为发现了原形保留得相对完整的人族废墟而成行的。正因为有望带回大量成果才会进行长期的调查,实际上,报告中也指出他们发现了非常多万万不能弃置在大地的遗物。」

「……救援多拖一天,调查队就会多一分危险。」

威廉被紫小鬼摆了「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的脸色。

「这是为了取得大地上的睿智。调查队所有成员应该也明白风险。

再说你应该晓得吧,我们护翼军出了两把对付〈兽〉的防卫兵器给调查队。之所以让商会那些人摆架子就是为了将东西用在这种时候,她们最好给我派上用场。」

「…………」

空气凝结。

在窗外,飞鸟从天空摔了下来。

原本在树荫底下午睡的猫发出尖叫逃跑。

在同一栋建筑各自忙著工作的士兵们心底都没来由地发毛。有人从椅子上摔倒,有人哀号,有人警戒四周。

「嗯,你的脸部肌肉似乎很紧绷,怎么了吗?」

紫小鬼似乎对周遭的异状浑然无所觉,摆著一副傻楞楞的脸。

「不,没事。我认为一切正如精明的一等技官所说。」

「是吗。无徵种的表情真难懂。

──啊,对了。刚好有份合用的资料。虽然你是摆好看的二等技官,只要读过这个,应该也会了解这次调查的重要性。

「啪」的一声,有叠资料被甩到威廉眼前。

单纯将几十张状似报告书的纸用绳子系起来的简单文章。看得出用难看字迹潦草写下的标题是「高度零地带(Grand level)K96──MAL遗迹(Ruin)地区二次调查报告书」。

威廉原本觉得无论现在从大地发现什么,自己也管不著,然而那本资料却稍微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明白这次地表调查投入了相当多的资金和人才。那么,商会和军方不惜如此也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能翻阅内容吗?」

「不能携出喔。」

威廉拿起资料,并将其翻开。

最初几页列出的是座标及航道之类的数据。他对专业领域的事情一窍不通,因此跳过。

接著,则是随著简单发掘工程而浮现出概貌的遗迹地区全体地图。

看来在五百年前,该处似乎是约有三千名人族居住的城市。铺有石板的宽敞街道,以及工费低廉的成排集合住宅所构成的市容。靠东北方有疑似公所的较大建筑物。可推测当时周遭有整片的森林,城市内外的大小河川数目共有四条,当中有两条推测是人工挖凿的水路一类。

「…………」

还真厉害,从各方面来说都中了大奖──威廉茫然地心想。

他记得城里的居民确实约为三千人,街道也铺满了感觉廉价的石板,城市周围还有挺大片的森林。河川数目就略显可惜,连人工水路在内漏了两条左右。

地图所示的城市形状,正是过去在帝国领地内被称为寇马各市的城镇──而那就是威廉出生的故乡。

威廉试著从地图上的城郊寻找某一座设施的踪影。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破破烂烂的木造建筑,但找不到。不知道是调查进度还没到那里,或者单纯是整栋设施都消失得不留痕迹了而已。

「你读那边也没意思吧。翻下一页啦,下一页。」

威廉在一等技官催促下翻页。

报告书里简单列有发现的工艺品及护符、绘画和书籍等项的清单。

他有种脑袋里被灌了铅或什么来著的感觉。尽管目光游走在清单的文字上,所写的内容却进不了脑子。

「那份文件是根据先前从大地飞回来的联络艇所提出的报告制作而成。换句话说,上头所写的战利品目前仍留在大地,正等著我们去迎接。」

那种东西无所谓吧,威廉心想。

那么想要人族创作的绘画,纸笔拿来,要多少他都可以画。要烧陶他也可以烧,要写书他更可以写出跨时代的大作。

就在这时候。

「遗迹兵器……拉琵登希比尔斯……!」

清单上有一行字吸住了威廉的目光。

「嗯,据说其剑名就刻在剑柄。似乎是位阶还满高的武器。悬浮大陆群的防卫力量将因此而更加巩固。」

威廉没将一等技官喜孜孜的话听进去。

拉琵登希比尔斯。固守生命的不动之剑。

那是威廉过去的伙伴之一,纳维尔特里所用的圣剑。可是,为什么那会在这种地方被发现?

纳维尔特里应该有和他们一起参与讨伐星神之役。当时成为战场的提法纳地区和寇马各市之间,距离几乎等于横越了整座大陆。

不,比起那些细节,更重要的是──

「对了……用拉琵登!还有这一手可用!」

威廉眼前忽然现出了光明。

「唔……唔嗯?」

他使劲抓住紫小鬼的手臂,然后上下硬甩。

「这份战果太了不起了,雄壮的一等技官!这支调查队实在是达成了光荣的伟业!我们务必要倾悬浮大陆群之力,将这群勇士和他们的成果迎接回来!」

「是……是吗。看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看似慑于威廉气势的紫小鬼连连点头。

「然后呢,我认为在这次派去迎接的船『车前草』上头,也必须加派护卫。因此,我希望挑一把配有适用妖精的遗迹兵器一同上船。」

威廉思考。

他觉得这是当然的要求。

目前,并没有预测到〈深潜的第六兽〉将要袭击悬浮岛的未来。袭击的机率越确实,且规模越大,预测就越能洞见未来──换句话说,至少近期内不会发生大规模战斗。既然如此,妖精兵现在离开悬浮大陆群的风险就不高。商会方面自然会要求妖精兵随行护卫,护翼军接受其要求也合情合理,徒具头衔的二等技官在这时候使性子不太说得通。

基于以上因素,威廉进一步思索。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宽厚的一等技官。」

「唔唔?」

紫小鬼偏头。

「能不能在这艘飞空艇上多安排一个座位?」

从房间告辞的威廉走过走廊,离开基地,然后快步通过恬静的田园道路,朝四十九号悬浮岛的第二都市而去。

悬浮岛的编号越接近一,位置就越接近悬浮大陆群的中心。而且那几乎直接代表该岛的开拓程度以及住了多少居民。大都市大多集中在四十号以内的悬浮岛,七十号以上的悬浮岛则保有几乎未经人手的自然环境。

四十九号悬浮岛。实在是半吊子的数字。

而在这里,就有与那半吊子的数字相衬,既不大也不小,用规模适中来形容会十分贴切的都市。

「啊,到了到了!」

面朝广场的露天咖啡座,深绿色阳伞下。

喝光的果汁玻璃杯,还有吃到一半的鲜奶油蛋糕。

明显一脸无聊样发呆的珂朵莉看见穿越广场而来的身影,就大大地使劲挥了挥手。

「哎哟,好慢喔!我都等累了!」

「抱歉抱歉。出了一些状况。现在可以走吗?」

「稍等一下下。我把这个吃掉。」

说时迟那时快,珂朵莉一瞬间就把盘子上的蛋糕清掉了。

姑且算身经百战的威廉看了也不禁瞠目的飞快身手。

「嗯嗯~」

松开的嘴角笑得放松不已。

珂朵莉在妖精仓库的餐厅绝对不吃甜食。理由是她不想让小朋友看到自己不庄重的脸。原来如此。威廉重新感受到那套说词的说服力。

「让你久等了。走吧,去买东西。」

珂朵莉起身,并且拿了占著旁边座位的帽子戴到头上。

这附近对无徵种的批评并没有多强,特地将头藏起来的意义不大。威廉从妖精仓库出发前就这样说明过,珂朵莉却表示「戴著有什么关系嘛」而不肯听进去。

「要照什么顺序逛?感觉书店排最后会比较好耶,因为大家都毫不客气地开书单,数量满可观的。要拿著那些走动似乎有点重。」

「……你好像很开心嘛。」

「会吗,肯定是你的心理作用喔。」

珂朵莉话还没说完就迈步前进。

「我很少有机会和你单独出来走动,所以看起来才像静不住吧。嗯,与其说很少有机会,倒不如说是第一次?」

「哪有可能啊。」威廉叹气。「我们初次见面时,不就已经一起到处跑了吗,难道你连那件事都忘了?」

「啊~……对喔。啊哈哈。」

珂朵莉脸色尴尬地笑著敷衍。

「哎,好了啦,小事情放到一边。再不快点走,就没办法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去了吧。」

「那算小事情吗?」

珂朵莉被威廉用恐怖的脸色瞪了。

市容平凡无奇。

交易没有特别兴盛,也几乎没有观光客。人口既不算多也不算少。治安既不算好也不算坏。说不出有什么特徵,感觉真的只能用普通来形容的城市。

因此,这座城市是全心全意只求让居民们住得舒适而建造出来的。砌有砖墙的小巷,像是用来填补建筑物空隙的小巧阶梯。绿鬼族的孩子们正一边挥舞短木棍,一边开心地奔跑。

手上要捧的行李比心理准备中还多。

由于找到了气氛不错的公园,他们决定小歇一会儿。

「欸。」

两人并肩靠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嗯~?」

「真的这样就好吗?难得有机会在岛外自由行动耶,你想做的就只有跟我出来买东西,未免太客气──」

「够了~那边的先生,不要心里明白还刻意装蒜跟我确认~!」

威廉被珂朵莉伸指一比。

「无关于岛外或岛内。我就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嗯,八成也是。威廉知道她八成会那么说。

「要说的话,我是有想去或想看的地方。可是,那和我想待的地方又不吻合,没有办法啊。你说是不是?」

唉。这样不行。

被培育得纯真到不认识男人这种生物的女孩,碰巧和一个男人发生了尚有戏剧性的邂逅。女孩在这种时候所怀的情感,会十分地强烈、纯粹而且残酷。

「话说,我有哪个地方让你觉得那么好?」

「不告诉你。」

对方坏心地笑了。

时间短暂而令人舒坦的一段沉默。

永远这样也无妨──威廉内心稍微涌上了如此的念头。

「军方派往大地的舰艇,要挑一个妖精兵上去。」

威廉低声开口。

「嗯。」

「缇亚忒还不能胜任,所以从人选中剔除。从剩下两个人做选择让我伤了些脑筋,但我决定派奈芙莲去。」

「嗯。」

「另外,我刚才直接找上级谈判,让他们安排了我的船位。」

「……嗯?」

珂朵莉把头转了过来。

「为什么要那样?」

「因为这次跟十五号岛那时候不一样,好像没有设什么禁止进出的结界。我想跟就可以跟著上船。我已经厌倦等你们回来是原因之一。」

威廉扳著手指将原因数给她听。

「宣称在大地上找到的宝物清单中,包含了一把不能错过的剑的名称。假如那是真货,我希望能尽早收归仓库所有。这是原因之二。」

「剑?」

威廉无视于珂朵莉的疑问,并且仰望天空。

「最近,你都在勉强自己吧?」

「……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就别装蒜了。看过你最近的态度自然可以想像。你失去几段记忆了吧?或者是说,你目前仍持续在丧失记忆。」

松饼摊贩停在公园旁的路边开始营业。甜甜香味飘散到四周。走在路上的小孩跟身旁的父母讨起零用钱。起初冷冷应付的家长闻了挑逗鼻子的甜甜香味,态度也逐渐转变。晚餐时间快到了吧?养成乱买东西吃的习惯不行吧?没办法喽,只限今天而已喔。对不起,请给我榛果糖浆和综合莓果口味各一个。

「你为什么会晓得?」

「呃,我说过,看就想像得到了。」

珂朵莉的态度让威廉感到不对劲。因此他挂在心上,一直注意著她。藉此才发现哪里有异。要是不这样留意,他大概就不会发现是哪里有异。

「是喔。你有把我放在心上。」

「难道你以为没有?」

「当然没那回事。」

貌似高兴而又困扰的表情。

「──先告诉你,接下来我要讲的事情,你听了别抱太多期待。这只是『说不定有可能办到』的事情。」

威廉声明完又说:

「就是关于刚才提到的,在大地上找到的那把剑。它被发现具有『让身心状况保持万全』的异禀。至少我在五百年前,就亲眼看过那把剑让控制情绪及破坏记忆一类的攻击失去效力。

只要有那东西,或许就能解决你在记忆方面的问题。」

珂朵莉听得眨了眼睛。

「你会一脸平静地……讲出满胡来的想法呢。」

「要让胡来的想法成真,诀窍就是说出口。」

「我倒不觉得那是可以自豪的事情耶。」

珂朵莉嘻嘻取笑了他。

松饼摊贩传来店员有朝气的招呼声:谢谢惠顾~

「我明白了。这次我就不抱期待。但是,你坚持不灰心这一点,我是可以相信的吧?」

「嗯,那当然。」

「所以,这趟大概要花多久的时间?」

「不清楚。哎,我猜要十天,或者比十天再久一点。」

珂朵莉顿时停下脚步。

「……我也要去。」

她嘀咕。

「啥?」

「我是说:我也要去。我也一样讨厌光是等著你们回来。」

「什么?」

「不要紧。娜芙德和菈恩的事情,我都还记得。反正我跟她们两个没有那么要好,我想就算见面也不会讲出不得体的话。」

「不不不不不,等等。军方实在不可能准你去吧。搭乘飞空艇的名额又不充裕,总不能当成观光带著没长才的人──」

只见珂朵莉的脸色逐渐变成了鬼婆娘。

威廉察觉自己失言了。

他慑于对方的气势,身体稍微后退了一点。

「你觉得我是当成观光才这样说的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嘛,大地很危险,那不是抱著轻松心情就可以去的地方,啊。」

威廉察觉自己二度失言了。

「嗯?我看起来,像抱著轻松的心情啊?」

珂朵莉语气平缓地把话说得好似要刻进威廉心里。

「啊,没有,这个嘛。先稍微冷静再谈吧。」

「我气到了。不管,反正我绝对要跟去!」

「不不不,再怎么说也不行吧!」

结论是珂朵莉要去并非不行。

他们折回原路,试著找一等技官谈过这件事以后,一下子就得到同行许可了。乘员名单的尾巴多了珂朵莉的名字,还领到简易的身分证件。

「──你该不会在生气吧?」

回程中,珂朵莉战战兢兢地问威廉。

「你摆的脸色好微妙耶。」

「我的脸色当然会微妙了。」

唉──威廉深深叹气。

「你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简单就得到许可吗?」

「因为……有二等技官的介绍?」

「那只是大前提。并不构成可以不经审查就带著不具任何技能证明的平凡民众参与重要任务的理由啦。」

悬浮大陆群的大部分岛屿都没有所谓户籍登记的制度。因为在这个有众多种族交杂生活且价值观错综复杂的地方,要用文件管理居民也会有限度。大部分岛屿的法律,都是让居民以纳税的形式向市府购买市民权。那样在生活上固然方便,却并非必要之举。好比威廉以前在二十八号岛所住的那一带,大多数居民都没有市民权──治安必定就不好──也是有那样的地带。

因此,如今珂朵莉刚失去妖精兵的身分,最少也还是可以站到「民众」的立场。问题则在这之后。

「既然要跟随军方执行任务,原本来说,不至于扯后腿的能耐,还有不会无谓生事的信用,这两项是绝对必要的。若是如此,对于带民众同行这件事,就算再慎重也不过分。」

「可是,实际上不就得到许可了?」

「简单说呢,以往也有其他军官把民众当成自己的秘书官。而且,他们找的恐怕全是与自己同族的异性。」

「……呃~?」

威廉想起他带珂朵莉回去时,那个一等技官所露出的下流笑容。

「意思就是他们用秘书官的名义把情妇带在身边啦。」

「……情妇。」

珂朵莉像初次听见异国语言一样,鹦鹉学话似的将那个词重复了一遍。

「然后我也被当成了同类。」

「……啊……原来如此。」

珂朵莉短短地思考了一会儿又说:

「或许那样也不错。」

「呃,不好吧。」

「要不然,至少请他们把名义改成夫人呢?」

「问题不在那里吧。」

远方传来了某座乐钟的演奏声。

两人停下脚步,一边感觉到怀念,一边将那段演奏听到最后。

太阳西斜。傍晚时分近了。

「哎,虽然这样也不坏。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门面要粉饰,再说我也一样不想跟你分开。」

「嗯,这段话让我好高兴,但是你没有求婚的意思对不对?」

「那当然。」

威廉试著摆出「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的傻眼脸色。

我就知道──珂朵莉苦笑。

「好啦,要走喽。」

威廉别开目光,开始跨大步走。

晚了几拍,珂朵莉才快步赶上来。

「等一下等一下,太快,你走得太快啦!」

「呃,我全忘记了,到五十三号岛的船就快赶不上了。」

「……不会吧!」

六十八号悬浮岛位在悬浮大陆群外围。既然没有公营的联络飞空艇直航,就算要找渡船也得先抵达近到某个程度的岛才行。

因此,威廉现在加快脚步是有正当理由的。绝不是为了掩饰害臊。

「再拖下去今天就回不去喽,好了,动作快动作快。」

「等一下,行李太重了啦!」

在徐徐染上朱色的街道中。

两人闹哄哄地轻快走著。

我算是什么?少女如此思索。

记忆逐渐慢慢地欠缺。人格逐渐毁坏。这个即将坏掉的自己,现在到底还能不能称为「珂朵莉」?

妖精仓库里的同伴名字,已经有将近一半不记得了。

就算勉强重新记名字,和她们之间的回忆也不会回来了。

即使待在自己房间。

即使在餐厅让小妹们围绕于身边。

即使帮忙妮戈兰做事情。

以往理应是那样的生活构成了自己,如今却有种异样感。这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毫无根据的念头不知从何涌了上来。

她对自己那样的状况感到痛苦。

她感到难受,感到悲伤,感到寂寞。

而且,她现在打算珍惜那一切的情绪。因为,等到这种情绪消失时,过去曾为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少女,大概就澈底消失了。

珂朵莉向妖精仓库的所有人说了他们要搭飞空艇到大地的事情。

「学姊,你又要离开了吗?」绿发少女落寞似的受了惊吓。

「唔。」樱发少女无力地垂下头。她的感冒似乎还没好。

「不用想得那么严重吧,又不是永别。」紫发少女若无其事地说。

「那个……请你要小心喔。真的真的要小心喔。」橙发少女一脸快哭地告诉珂朵莉。

「我会准备派对等著迎接你回来。」妮戈兰带著笑容──有些僵硬而刻意的表情,向珂朵莉这么说。

「我个人想反对你去就是了。」

艾瑟雅摆了好似母亲容忍小孩耍任性的脸。

「对不起。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等。」

「没办法喽。谁教你是用满满的恋爱感情来代替脑子的苦恋怪兽,要是和意中人分开就会凋零吧。」

珂朵莉「唔」地生闷气。

没有偏差成那样吧──她本来想回嘴。

但是,珂朵莉晓得那没有说服力,就收口了。不做徒劳之举是明智大人会有的判断,就这么回事。大概。

「可以的话我也想跟去就是了,哎,可是也不能那样。反正就算在一起又帮不到什么。」

「不会有那种要让你担心的状况啦。」

我会从大地上找东西带回来当伴手礼──珂朵莉说完,便对艾瑟雅竖起拇指。

艾瑟雅什么也没有回答。

──珂朵莉决定把瑟尼欧里斯搁下。

反正她带著也无法用。

再说……无关妖精或适用者那些字眼,会为了本身幸福而采取行动的人,应该就没有资格碰那把对不幸有所狂热的剑了。

「再见了,搭档。」

珂朵莉说完,就「呸」地吐了舌头。

她决定把那当成告别。

6.再会

即使敲房门也没有回应。

试著转门把,门也没有上锁。

「学姊……?」

缇亚忒推开房门。好暗。而且,房里没有任何人。

啊,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个房间的主人目前并不在妖精仓库。为了去接其他到外面长期工作的学姊,房间的主人搭乘大型飞空艇前往大地了。还要等几天才会回来。

「呃……我是来还跟学姊借的书……」

缇亚忒畏畏缩缩地踏进无人的房间。

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整理得乾乾净净的房间。

缇亚忒把捧在胸前的书放到桌上。

于是,她发现了。有东西搁在桌边。

大而时髦的深蓝色帽子,还有──某种发亮的银色物体。

「这是……」

缇亚忒有印象。镶著透明蓝石的银制胸针。

那跟学姊十分相衬,缇亚忒曾经表示过羡慕。她记得当时对方是这么说的:

『谢谢。不过,我猜你迟早也会变得跟它相衬的。』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就送给你。』

当时,缇亚忒有些惊慌。毕竟她表示羡慕并没有那个意思。她并不是想要胸针,只是想称赞适合戴那种成熟饰品的学姊好迷人。不过学姊愿意那样说,让她有点高兴。

……是不是忘记带走的呢?

缇亚忒冒出了一丝使坏的想法。自己后来应该也成长了一点。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变成适合戴这枚胸针的成熟女性了。

只是试试看而已。

缇亚忒咕噜吞下口水。然后,她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胸针。

她的手指,碰到了银饰。

「……这样不可以吧。」

缇亚忒缩手了。

就算是假设,就算只是试一试,她总觉得要是自己拿起这个,好像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到「车前草」,它原本是大型物资运输艇。从设计理念就与联络飞空艇不同,能更加确实地运送更多物资,才符合它被建造出来的正义。换言之,搭乘的舒适感打从一开始就不受重视。

船体格外会晃;床舱及通道都有谜样的粗大管路突出在外;油污味渗入四周环境;甚至到处可见猥亵的潦草涂鸦;到处都有肉酱空罐丢弃在地上,诸如此类的问题说也说不完。

如果单纯只有环境恶劣,事到如今威廉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然而,光是把飞空艇特有的摇晃加上去,不快感就轻易突破极限了。

预定飞行时间为四十二小时。

地狱般的四十二小时。

高度零地带K96──MAL遗迹地区。

地表调查用飞空艇「虎耳草」坠落地。

「全世界居然都在晃……」

威廉踏著蹒跚的脚步降落在灰色沙子上。

鞋底只有相当于手掌的厚度,会陷进柔软的沙子中。他茫然地觉得这样的立足点很棘手。光走路就会耗费体力,即使要跑步或作战也时时伴随著跌倒的危险。

威廉稍微将目光往上抬高。

整片灰色的废墟。彷佛将灰色的混浊染料倒在即将崩塌的石砌建筑头上,有许多像那样的奇妙纪念碑排在一块。

以往,这些曾是座小城镇。

位在帝国领地的国境附近,离帝都有一大段距离。

绝对不算大也不丰饶。还偏离所有主要的交易干道,更没有什么能打出名气的特产品。花了几百年静静累积其历史的城镇。原本应该在后来继续累积其历史的城镇。

威廉蹲下来,抓了一把沙子。

灰色沙粒从指缝轻轻流落。

「没想到感觉挺麻木的。」

原本觉悟过的情绪,一丝也没有冒出。

事到如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懊悔。

倒也不是没有实际感涌现。这里是以往的寇马各市,是自己故乡沦落到最后的模样──威廉坦然得不可思议地接受了如此的事实。

「……你没事吧?」

「嗯,不用担心。」

威廉对不知不觉中站到旁边的奈芙莲这么回答,然后起身。

「看起来并不像不用担心。你的脸色,非常糟。」

「晕船害的吧。我心里真的没任何感觉。」

「假如你来到这里真的没任何想法。」强风吹起,奈芙莲披的防沙斗篷下摆大幅摇晃。「那还比较让人担心。这里,是你的故乡吧?」

「真的没事啦。反正我出生的故乡已经不在了,我现在的归宿──」

威廉指著头顶。

「在天上。对吧?」

奈芙莲伸出双臂。她牢牢地抓住威廉的头,然后直接拖到自己的脸旁边。

威廉的眼睛深处遭到窥视。

「……你没有逞强?」

「没有啦。好了,你放手,被别人看见就麻烦了。」

「我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问题不在你怎么想,而是看到的人会怎么想啦。」

「莲──」

哗啦啦啦地踹开沙子的奔跑声。

「──莲!」

来自死角。

随著吶喊一直线而来的飞踢,命中了威廉的侧腹。

威廉打著和遭受可蓉及潘丽宝袭击时一样的想法,毫不闪躲地接住那一脚。他失算了。力道远比想像中更沉重且锐利的一脚,将威廉的身体踹飞到旁边。超痛。

来袭的少年……不对,来袭的少女抓著奈芙莲的双肩猛晃。

仍倒在沙子上的威廉只抬起脸看向她们那边。

「你没事吧,这个变态对你做了什么!只停留在未遂阶段吧!」

红色的刺猬头,还有色泽比头发再浓一点的眼睛。尽管对方是威廉没见过的孩子,容貌倒和事前听说的一致。

娜芙德‧凯俄‧狄斯佩拉提欧。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的适用者。

「娜芙德,你说错了。」

奈芙莲似乎有些难受地扭身。

「刚才那个不是对小朋友乱来的变态,而是什么都不做才被当成有问题的人。」

「没想到来救援的会是你耶。哎哟~你还是一样这么娇小~!」

娜芙德都没有听进去。

拥抱。露出开怀笑容的娜芙德面对面地紧紧搂住奈芙莲。

「……从你们离开仓库算起,只过了一个月。才那么点时间,身高根本长不了多少。」

「是那样喔,我总觉得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了嘛──」

这时候,娜芙德突然停住动作。

「──欸,莲。你也去了那座战场对吧?」

「嗯?」

「就是有特大号〈第六兽〉来袭的那座战场啊。」

「啊……」在娜芙德臂弯里的奈芙莲微微点头说:「我去了,并且奋战过了。」

「那你告诉我。珂朵莉表现得勇敢吗?」

奈芙莲的脸色变得微妙。

「嗯,是啊。她非常勇敢。」

这样啊──娜芙德露出落寞似的笑容。

她先声明了一句「虽然我不太会表达」,然后又说:

「该怎么说呢,珂朵莉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办法跟她处得来,即使是现在也一样。不过来到这里,碰上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的状况以后,我有点后悔。讨厌就继续讨厌也没关系。就算只是吵架也可以,早知道会这样,之前我就跟她多讲一些话了。」

威廉慢吞吞地起身。

可以看见从飞空艇那边,有另外两名少女正朝著这里走近。

其中一个是熟面孔,另一个则是生面孔──不过,其容貌也和威廉之前听说的一致。看来那就是派到大地的两名人员中的另一个妖精没错。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遗迹兵器希斯特里亚的适用者。

如此一来,就确认她们俩都平安了。威廉暗自松了口气。

「十五号岛的〈兽〉很强吧。说来也是,非要珂朵莉开启妖精乡之门才能打赢,才不是普通的对手。既然你能平安出现在这里,表示那家伙已经豁出去了吧。她开了门,对不对?」

「呃,那个……」

一看就可以知道,奈芙莲正感到困扰。难得如此。

「那家伙说过要保护大家,她就是那么认真,就是那么爱逞强,明明怕得不得了,却还装成平静的样子,一定没错。」

娜芙德久违地见到妖精仓库的同伴,内心的箍儿似乎松开了。越是开口,说出来的话就变得越加没有条理。应该连她自己都快要不懂那是在说什么了。

她的肩膀被蓝发妖精──菈恩托露可轻轻地拍了拍。

「娜芙德。」

「怎样啦,我正在忙耶。」

娜芙德一边小声地吸鼻子,一边停下话语。

「深呼吸。」

「啊?」

「吸气,然后吐气。冷静下来以后,你再看后面。」

娜芙德应该是个直性子。她照著菈恩托露可所说的深深吸气,吐气,然后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背后──

她愣住了。

「…………呃。」

蓝与红的渐层色正随风摇曳。

珂朵莉带著尴尬的表情站在那里。

「该怎么说呢,呃……好久不见?」

她的脸向著娜芙德,目光却依然看著其他地方,还莫名其妙地用了疑问句打招呼。

「显……」

「显?」

「珂朵莉居然显灵了──!」

娜芙德放开奈芙莲,弹起似的拔腿就跑。惊人速度感觉不像踏在沙子这种不稳定的立足点。

「等……等一下啦!」

珂朵莉追在她后面。脚程同样十分迅速。即使没有快到能缩短距离,还是紧紧地跟著不放。

两名充满活力的少女,跑在灭亡大地上已经毁灭的都市残骸中。

「你觉得哪一边会赢?」

「这个嘛……我赌晚上的点心,娜芙德会跌倒然后被追上。」

「那我猜珂朵莉的体力会先透支,赌注一样。……好久不见,菈恩托露可。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我把同一句话直接奉还给你……你们都平安实在太好了,真的。」

菈恩托露可用手掌紧紧地握住奈芙莲小小的手。

威廉一边在旁边听著她们的互动──

「真有精神……」

一边感慨地目送另外两人奔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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